金庸群侠

第十二章 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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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挨得十余丈,便拄闩喘息一会,奋力挨了小半个时辰,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
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中有人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问
道:“谁?”那人大声道:“是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显是身有剧烈疼
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
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将我杀了。”他说话时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十分
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便即摔倒,滚在路旁。田伯光
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了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
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
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
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啊哟,田兄,你不是跟
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甚么作一路?”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
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说着喘气不已。
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
个人,问我这人在哪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抓住了我,该他们问我,不应该
我问他们。如果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该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他们……哎唷……他
们说,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
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们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说八道。”令狐冲问道:
“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
。’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如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
?’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他骂了几句,喘了一口气。令狐
冲道:“这六人强辞夺理,缠夹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说了。”田伯光道:“哼,
他奶奶的。一人道:‘变成了四块之人,当然不会说话。咱六兄弟撕成四块之人,没有一
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块之人所以不说
话,因为我们不去问他。倘若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成为四
块,还怕甚么?还有甚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
八块,这门功夫非同小可,咱们以前是会的,后来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断断续续说来
,亏他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令狐冲叹道:“这六位仁兄,当真世间罕见,我……我也是被他们害苦了。”田伯光
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瞒你说,可真是害怕。我大声道:‘要是将我撕成
四块,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就算口中会说,我心里气恼,也决计不说。’一人道:‘
将你撕成四块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块上,心又在另一块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又怎能
联在一起?’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叫道:‘有事快问,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
大放毒气了。’一人问道:‘甚么大放毒气?’我说:‘我的屁臭不可当,闻到之后,三
天三晚吃不下饭,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将出来。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也。’

令狐冲笑道:“这几句话,只怕有些道理。”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听,不约
而同的大叫一声,将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开去。我跃将起来,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老
人各自伸手掩鼻,显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当。令狐兄,你说这六个人叫甚么桃谷六仙?”

令狐冲道:“正是,唉,可惜我没田兄聪明,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将他们吓退
。田兄此计,不输于当年……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计。”
田伯光干笑两声,骂了两句“他奶奶的”,说道:“我知道这六个家伙不好惹,偏生
兵刃又丢在你那思过崖上了,当下脚底抹油,便想溜开,不料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墙
似的排成一排,挡在我面前,嘿嘿,可谁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一见冲不过去,立即转身
,哪知这六人犹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转将过来,挡在我面前。我连转几次,闪避不
开,当即一步一步后退,终于碰到了山壁。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呵呵大笑,又问:‘他
在哪里?这人在哪里?’
“我问:‘你们要找谁?’六个人齐声道:‘我们围住了你,你无路逃走,必须回答
我们的话。’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围住了我们,教我们无路逃走,那就由你来问我们,
我们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个人,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先前那
人道:‘假如他本领高强,以一胜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胜过我们,而不是围住
我们。’先一人道:‘但如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守住洞门,不让我们出来,那不是
围住了我们吗?’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围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张开双臂,
将我们一齐抱住,岂不是围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无如此长臂之人;第二,就算
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无如此长臂;第三,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
,不是围住。’先一人愁眉苦脸,无可辩驳,却偏又不肯认输,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说
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们不敢奔逃,以屁围之,难道不是围?’其余四人一齐
拍手,笑道:‘对啦,这小子有法子将我们围住。’“我灵机一动,撤退便奔,叫道:‘
我……我要围你们啦。’料想他们怕我臭屁,不会再追,哪知这六个怪物出手快极,我没
奔得两步,已给他们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
屁,臭屁也不致外泄。”令狐冲哈哈大笑,但笑得几声,便觉胸口热血翻涌,再也笑不下
去了。田伯光续道:“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问道:‘屁从何出?’另一人道:‘屁从肠
出,自然属于阳明大肠经,点他商阳、合谷、曲池、迎香诸穴。’他说了这话,随手便点
了我这四处穴道,出手之快,认穴之准,田某生平少见,当真令人好生佩服。他点穴之后
,六个怪物都吁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都道:‘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
。’那点穴之人又问:‘喂,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如不说,我永远不给你解穴,叫你有屁
难放,胀不可当。’我心里想,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来到华山,自不会是找寻泛泛
之辈。令狐兄,尊师岳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就算已经回山,自是在正气堂中居住,一
找便着。我思来想去,六怪所要找寻的,定是你太师叔风老前辈了。”令狐冲心中一震,
忙问:“你说了没有?”田伯光大是不怿,悻然道:“呸,你当我是甚么人了?田某既已
答应过你,决不泄漏风老前辈的行踪,难道我堂堂男儿,说话如同放屁吗?”令狐冲道:
“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们一刀两断,从今
而后,谁也别当谁是朋友。”令狐冲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谁
又将你当朋友了?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手,总算我欠了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
光瞧不见他脸色,只道他已然默诺,续道:“那六怪不住问我,我大声道:‘我知道这人
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说;这华山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我倘若不说,你们一辈
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对我痛加折磨,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令狐
兄,这六怪的武功怪异非常,你快去禀告风老前辈,他老人家剑法虽高,却也须得提防才
是。”田伯光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六怪对我痛加折磨”,令狐冲却知道这“痛加折磨”四
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难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
,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们逼迫田伯光说话,则手段之厉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过
意不去,说道:“你宁死不泄漏我风太师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过……不过这桃谷
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风太师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们找你干甚么
?”令狐冲道:“他们和你一般,也是受了仪琳小师妹之托,来找我去见……见她。”田
伯光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不绝发出“荷荷”之声。过了好一会,田伯光才道:“早知
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
致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地没将你抬了去见那小师太
?”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总之一言难尽。田兄,你说是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田
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给人点了死穴,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
小师太相会,便给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六个怪物整治得遍
体鳞伤,屈指算来,离毒发之期也不过十天了。”
令狐冲问道:“仪琳小师妹在哪里?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田伯光道:“你
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的
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
。”田伯光道:“小师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六七天功夫也
赶到了。这时候两个都伤成这等模样,那还有甚么好说?”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
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十天之间便抵
达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甚么
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瞎了眼睛。”令狐冲道:“老天爷瞎眼之事……嘿嘿,那……
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错,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别?下山去找些吃
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每日只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鸟来了。你能不能
起身?我来扶你。”他口说“我来扶你”,自己却挣扎不起。令狐冲要伸手相扶,臂上又
哪有半点力气?二人挣扎了好半天,始终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

令狐冲笑道:“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
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然还曾称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说道:“令狐
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
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自己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
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
,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田伯光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
以动弹,大声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你倘若伤重先死,田某决不独活
。”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当即伸出手去,握住
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他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
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竟堕落成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
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
田伯光喝问:“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伤重难治,死了也不打紧,却连
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黑暗之中,只见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站在身前,那
人手执长剑,光芒微闪,只听他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把剑去,将这
姓田的淫贼杀了,便无人能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
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问道:“尊驾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
:“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冲道:“原来是狄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
来到敝山,有何贵干?”狄修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派的弟子们,是
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
”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甚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却来多管闲事。”狄
修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
干不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的骂个不休。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
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
决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管你甚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
令狐冲杀了,要是没种,给我乖乖的挟着尾巴,滚下华山去罢。”狄修道:“你决计不肯
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狐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是好过跟你交朋
友。田伯光大声喝彩:“说得好,说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
二人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
,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
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贼……”狄修一脚踢中他腰间
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来解令狐冲的衣衫。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
:“喂,这位大哥,你在这里干甚么?”狄修一惊,回过头来,微光朦胧中只见一个女子
身影,便道:“你又在这里干甚么?”田伯光听到那女子声音正是仪琳,大喜叫道:“小
……小师父,你来了,这可好啦。这直娘贼要……要害你的令狐大哥。”他本来想说:“
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我”,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当即改成了“你的
令狐大哥”。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冲,如何不急,忙纵身上前,叫道:“
令狐大哥,是你吗?”
狄修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不防备,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
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间后领一紧,身子已被人提起,离地数尺,狄修大骇,右肘向后撞去
,却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是惊骇,双手反过去擒拿,便在此时,
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吸为艰,全身再没半点力气。
令狐冲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地呼唤:“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
稀似是仪琳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秀丽的瓜子脸,却不是
仪琳是谁?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么?”令狐冲循声向
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这和
尚身高少说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将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软垂,一动不动,也不知是
死是活。
仪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说话之时,双目仍是凝视
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却又不敢。令狐冲
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儿,已是骇人听闻,女儿
是个小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看这个令狐
冲,我只道是个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汉,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
小脓包。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罢。”
仪琳又羞又急,嗔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
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字,终究出不了口。令狐冲听
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
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
穴要他来解,剧毒的解药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岂不呜呼哀哉?”令狐冲道:“怕甚
么?我说过陪你一起死,你毒发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有
骨气的汉子。琳儿,他很对我胃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
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甚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
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撒谎的大和尚!”那
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法名叫作甚么。”仪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虽然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
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甚么事都干,而
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冲哈哈大笑,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着痛快。”说着想挣
扎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手扶他起身。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
何不索性还俗,还穿这和尚袍干甚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为甚么都
干,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美貌尼姑……”仪琳插口道:“爹,你又
来随口乱说了。”说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责骂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
谁来?”
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彩,道:“正是!”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是高兴,继续说:
“我爱上的那个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姑。”不戒继续道:“那时
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她妈妈睬也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
时我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仪琳啐道:“爹爹,
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
连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妈妈相好,反而更加难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说
我有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不许我还俗。她妈妈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动,就
这么生了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儿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冲大是尴尬,心想:“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恒
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缘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只
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处,动了凡心。我务须尽快避开,倘若损及华山、恒山两派的
清誉,我虽死了,师父师娘也仍会怪责,灵珊小师妹会瞧我不起。”
仪琳大是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
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没的教人笑话。”
不戒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
大手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稳,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不戒
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后颈,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令狐冲
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软软垂下。仪琳急叫:“爹爹,快
放令狐大哥下来,你不放,我可要生气啦。”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
甚么似的,立即放下令狐冲,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个美貌小尼姑了?真是岂有
此理!”他自己爱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
仪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师妹岳小姐。”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
嗡嗡作响,喝道:“甚么姓岳的姑娘?他妈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吗?哪有甚么可爱了?下
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这臭丫头。”
令狐冲心道:“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怕他
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妹,那便如何是好?”仪琳心中焦急,说道:“爹爹,令
狐大哥受了重伤,你快设法给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不戒对女儿之言奉
命唯谨,道:“治伤就治伤,那有甚么难处?”随手将狄修向后一抛,大声问令狐冲:“
你受了甚么伤?”只听得狄修“啊哟”连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令狐冲道:“我给人胸
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
“我给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没甚么桃谷。你华山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
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穴,但那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跟任脉全无干
系。好,我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么桃
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阴陵泉、丝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
七了?你不可胡言乱语。”随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任脉的承浆
、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
七八日,立时变成个鲜龙活跳的小伙子。”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承浆
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突然之间,这两股
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双手险被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叫了出来。
仪琳忙问:“爹,怎么样?”不戒道:“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四,共
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
有六道之多!我这两道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只怕
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再来好了,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
,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这狗贼的何来?”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
头上慢慢冒出白气,初时还大呼小叫,到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
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
过了良久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大笑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
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裤都已被大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颤声道:“我
……我……他妈的……我……我……他妈的……”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问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么?”不戒骂道
:“他奶奶的,这小子之身体内有六道厉害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
老子催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小子死不了。”仪琳
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
,便这么片刻之间,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
不戒听他一赞,甚是喜欢,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
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点儿功劳,饶你一命,乖乖的给我滚罢。”
田伯光大怒,骂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他妈的大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
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便给我解开死穴,再给解药解毒,这时候却又来赖了。
你不给解穴解毒,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
,笑道:“瞧你这臭小子,怕死怕成这等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给解药。
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药,但适才使力过度,一只手不住颤
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他
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这九天中倘若给人杀了,可不干
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从仪琳手中取过解药,说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
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说道:“我点你的穴道
,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开了。大和尚倘若当真点了你死穴,你这小子还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听了不戒这几句话登时大为宽慰,又笑又骂:“他奶奶的
,老和尚骗人。”转头向令狐冲道:“令狐兄,你和小师太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
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
道:“怎么?”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
我可要良言相劝。你若不改,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田伯光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好,田某听你的话,天下荡妇淫娃,所在多有
,田某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
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脸上一红。田伯光
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筋斗,骨碌碌的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
粒解药吞入腹中,霎时间腹痛如绞,坐在地下,一时动弹不得。他知这是解治剧毒的应有
之象,倒也并不惊恐。
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
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下劲力暗生,甚是欢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
,说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谢倒不用,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头
,又谢甚么?”
仪琳满脸通红,道:“爹,你……你又来胡说了。”不戒奇道:“咦!为甚么胡说?
你日思夜想的记挂着他,难道不是想嫁给他当老婆?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
的小尼姑?”仪琳啐道:“老没正经,谁又……谁又……”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
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灵珊父女。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叫
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岳不群突见令狐冲精神健旺,浑不似昨
日奄奄一息的模样,甚是欢喜,一时无暇寻问,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大师上
下如何称呼?光临敝处,有何见教?”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处,是找我女
婿来啦。”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不群谦称“光降敝
处”,他也照样说“光降敝处”。岳不群不明他底细,又听他说甚么“找女婿来啦”,只
道有意戏侮自己,心中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大师说笑了。”见仪琳上来
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仪琳脸上微微一
红,道:“不是。我……我……”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
胆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冲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山,跟他喝个痛快,那
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
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岳不群转向令狐冲,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父,
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
令狐冲道:“约莫有半个月。”岳不群道:“这半个月中,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令狐
冲道:“是。”岳不群厉声道:“何以不向我禀明?”令狐冲道:“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
上。”岳不群道:“我和师娘到哪里去了?”令狐冲道:“到长安附近,去追杀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地不拔剑杀他
?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而和他结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终无法挣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甚么法子?
难道他斗我不过,便在我面前拔剑自杀?”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
”向令狐冲道:“去将他杀了!”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师哥身受重伤,怎能与
人争斗?”岳不群道:“难道人家便没有伤?你担甚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
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令狐冲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
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眼
见田伯光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说令狐冲和这淫贼结交,倒也
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
伤之余,纵然能与令狐冲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轻轻的一下弹指。不料令狐冲却道:“师
父,这位田兄已答应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
有信,不如……”岳不群厉声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等罪该万死的恶贼,
也讲甚么言而有信,言而无信?他这把刀下,曾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
武,所为何来?珊儿,将佩剑交给大师哥。”岳灵珊应道:“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
令狐冲递去。令狐冲好生为难,他从来不敢违背师命,但先前临死时和田伯光这么一握手
,已是结交为友,何况他确已答应改过迁善,这人过去为非作歹,说过了的话却必定算数
,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
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声,长剑
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都是惊呼出来。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他奔
去。仪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
等情切关心?岳灵珊却奔到了令狐冲身旁,叫道:“大师哥,你怎么了?”令狐冲闭目不
答。岳灵珊握住剑柄,拔起长剑,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
令狐冲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岳灵珊心头
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哥竟这等关怀!”她提剑站起,道:“爹,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
岳不群道:“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田伯光淫贼之名,天下
皆知,将来江湖传言,都说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甚么强
奸不遂之类的言语。岳灵珊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岳不群却不接剑,右手
一拂,裹住了长剑。不戒和尚见状,叫道:“使不得!”除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岳不群
袖刀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不戒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
子分从左右也是激飞而出。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后
发先至,便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拖转长剑,又飞出数丈,
这才力尽,插在地下。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不戒叫道:“糟
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你女婿治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
本来该当飞到你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
之极,难为情死了。”
仪琳见岳不群脸色极是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
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刺杀田伯光,倘若将剑交还给岳灵
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岳不群以袖功挥出长剑,满拟将田伯
光一剑穿心而过,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只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劲力又巧妙异常。这和
尚大叫大嚷,对小尼姑自称爹爹,叫令狐冲为女婿,胡言乱语,显是个疯僧,但武功可当
真了得,他还说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若非如此,岂不是更加厉害?虽然自己适
才衣袖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
中,怎能再试?他双手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大师既一意回护着这个恶贼,在下今
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
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
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擦的一声,便即
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
小女婿儿,这就走罢。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等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
不戒愕然道:“甚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正
色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等
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搔头道:“琳儿,你……你……你
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
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甚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
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见不
到他时,拚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真
是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田伯光支撑着站起,向令狐冲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岳不群待田伯光远去,才道:“冲儿,你
对这恶贼,倒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刺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道师父目
光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瞒不过他,只得低头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然十分不端,
但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数次曾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
:“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他对这个大弟子一
向钟爱,见他居然重伤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欢喜,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诈
,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
番言语应付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令
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说道:
“在六师弟处。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
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
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
道:“那不戒和尚疯疯癫癫,内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给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气么?现
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体内烦恶尽消,种种炙热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过周身
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
才是。”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回上华山,一直担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他们
踪迹,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罢。冲儿,你能
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能!”师徒三人来到正气堂旁的小舍
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充满了惊怖。岳
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动。令狐冲笑道:“
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干么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
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
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的鼻息,
又搭了搭他的脉搏,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甚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晕去,颤声
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时,忍不住哭出声
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
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
无影踪,说道:“弟子点倒他时,记得见到那秘笈翻开了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岳
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寻找,却哪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这是华山派
内功的无上典籍,突然失踪,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的尸身,并无一处致命的伤
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也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
那决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甚么穴道?

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
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
,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岳不群伸手一弹,长剑远远飞开,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
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
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甚么也要追寻回
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要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
纵然一页不缺的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
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
令狐冲呆呆的瞧着陆大有的尸身,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
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倘若
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击毙便是。”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
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
大师哥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的性命。女儿……女儿说甚么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
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然不见
,也没发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对女儿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跟你娘说明之外
,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罢。”令狐冲见到陆大有尸体的脸孔,忍
不住又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六师弟对我情谊最深,哪知道我一个失手,
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没受伤,这样一指也决计不会送了他
性命,莫非因为我体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门真气,因而指力便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
《紫霞秘笈》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蹊跷,当真猜想不透。师父对我起疑,辩白
也是无用,说甚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他拭了
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埋葬陆大有的尸体,直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
相助,这才安葬完毕。三人来到白马庙,岳夫人见令狐冲性命无碍,随伴前来,自是不胜
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又凄然下泪。《紫
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是
陆大有在华山派门下已久,为人随和,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只是
见师父、师娘、大师哥和小师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辆由岳夫人和岳灵珊乘坐,另一辆由令狐冲躺
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嵩山进发。这日行至韦林镇,天已将黑,镇上只有一家客店,
已住了不少客人,华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到前
面镇上再说。”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车脱了车轴,无法再走。岳夫人和岳
灵珊只得从车中出来步行。施戴子指着东北角道:“师父,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咱们过
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过去问一声,倘若
庙中和尚不肯,那就罢了,不必强求。”施戴子应了,飞奔而去。不多时便奔了回来,远
远叫道:“师父,是座破庙,没有和尚。”众人大喜。陶钧、英白罗、舒奇等年幼弟子当
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庙外时,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
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这里有一座破庙,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进大殿,只
见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树叶,手持枯草,是尝百草的神农氏药王菩萨。岳不群
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连闪,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个霹雳,跟着
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只打得瓦上刷刷直响。
那破庙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发和三名女
弟子自去做饭。岳夫人道:“今年春雷响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檐头雨水倾倒下来,宛似一张水帘,心想:“倘
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便开心得多了。”这一路上他极少和岳灵珊说话,有时
见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远远的,心中常想:“小师妹拚着给师父责骂,盗了《紫
霞秘笈》来给我治伤,足见对我情义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
自刎以谢六师弟,岂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对壁人,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
,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可是每当见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
娓而谈之际,胸中总是酸楚难当。这时药王庙外大雨倾盆,眼见岳灵珊在殿上走来走去,
帮着烧水做饭,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对,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微笑。这情景他二人只道
旁人全没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从没逃过令狐冲的眼去。他二人相对一笑,令狐冲心中
便是一阵难受,想要转过了头不看,但每逢岳灵珊走过,他总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
眼。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止,令狐冲心下烦乱,一
时难以入睡,听得大殿上鼻息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东南方传来一片马蹄声,约有十余骑,沿着大道驰来。令狐冲一凛:“黑夜之中
,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着我们来么?”他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大声喝道:“大
家别作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奔了过去。这时华山派诸人都已全醒转,各人手
按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
蹄声又兜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
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咱们有一事请教。”令狐冲
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他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到门边,把闩开门,说道:“夤夜之际,
是哪一路朋友过访?”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
灯,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极是无理,只这么一照,已显
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大了眼,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个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
睛,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跟我们相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
说道:“请岳不群岳先生出见。”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
师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
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
门武功,要别人的《辟邪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阁下如此无理强
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中
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是内功不弱。令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
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都是好手,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众人大笑声中,一人朗声说道:“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华山派门下
。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神通,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
是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那十四人的笑声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
话仍然清晰洪亮,未为嘈杂之声所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
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这几个字却连自己也无法听见,心中一惊,随
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所练内功,居然一点也没剩下?”他自下华山之后,曾
数度按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但稍一运气,体内便杂息奔腾,无法调御,越想控制,越是
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晕了过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当下便向师父请教
,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师父定是疑心我吞没《
紫霞秘笈》,私自修习。那也不必辩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长,又去练这内功作甚?”此后
便不再练。不料此刻提气说话,竟被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却听得岳
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了出来:“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
岳某素来不打诳语,林家《辟邪剑谱》,并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运上了紫霞
神功,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仍然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
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的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只听得另一人
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这里,却到哪里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甚么问这句话?
”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大声道:“姓
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
搜了。”
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们,拔剑!”刷刷刷刷声响
,众人都拔出了长剑。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下马,向他
冲了过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人喝道:“滚开!”抬腿将他踢了个筋斗
,远远摔了出去。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在灌木丛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心道:“
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厉害,怎地我下盘竟然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挣扎着待要坐起,
突然胸腹间热血翻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体内相互冲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动一根手
指也是不能。令狐冲大惊,张嘴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如着了魔魇,脑子甚
是清醒,可就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
冲到庙外,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已闯入了庙内,一阵阵叱喝之声
,从庙门中传出来,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声音。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孔明灯抛在地
下,发出淡淡黄光,映着剑光闪烁,人影乱晃。
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更是焦急,敌人都是男子,这声
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
人缠斗。他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以少敌多,谅必不会败落。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叱喝,
也是以一挡二,他两个敌人均使单刀,从兵器撞碰声中听来,显是臂力沉雄,时候一长,
劳德诺势难抵挡。眼见己方三人对抗八名敌人,形势已甚险恶,庙内情景只怕更是凶险。
师弟师妹人数虽众,却无一高手,耳听得惨呼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他越焦
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气,不住暗暗祷祝:“老天爷保佑,让我有半个时辰恢复力道,令
狐冲只须进得庙中,自当力护小师妹周全,我便给敌人碎尸万段,身遭无比酷刑,也是心
甘情愿。”他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冲向胸口,跟着又有两道真气自
上而下,将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
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头登时一片冰冷,暗叫:“罢了,罢了!原来如此。”这时
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竞以真气替他疗伤,六道真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固然并未
治好,而这六道真气却停留在他体内,郁积难宣。偏生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
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似乎他内伤已愈,实则是
他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废人。
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然出
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的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辱
,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是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小师妹死在一块。”他知道只消
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无法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便
能移动四肢,当下慢慢站起身来,缓缓抽出长剑,一步一步走进庙中。一进庙门,扑鼻便
闻到一阵血腥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明灯,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
浴血苦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
相斗。
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所伤。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枪
,枪法矫夭灵活,林平之连使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攻势,苦在所学剑法有限,
只见敌人短枪一起,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噗的一声,林平之右肩中枪。岳灵珊急刺
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刺出
一剑,脚步已然踉跄。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拍的一声响,打在岳灵珊腰间。岳
灵珊右手撒剑,痛得蹲下身去。令狐冲大惊,当即持剑抢上,提气挺剑刺出,剑尖只递出
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见剑到,本待侧身闪躲,然后还
他一枪,哪知他这一剑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来。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加细想
,左腿横扫,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了出去。砰的一声,令狐冲摔入了庙外的水潭。大雨兀
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无法动弹,但见劳德诺已被人点倒,
本来和他对战的两敌已分别去围攻岳不群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
不群独斗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
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同时受伤。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
前虽少了一敌,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被敌人刀背击
中,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
伤,一一被人制服。来攻之敌显是另有图谋,只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
不伤性命。十五人团团围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不群对战,余下七人手
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向岳不群双眼。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
均属好手,七道灯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难以睁眼。他知道今日华山派已然一败涂地,势将
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但仍挥剑守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便
垂目向下,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
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
鬼头刀,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人的肩头。岳不群微
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断去一臂?”但随即心想:“倘若弃剑投降,一般的受他们欺凌
虐辱,我华山派数百年的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大盛,
挥剑向左首的汉子劈去。那汉子举刀挡格,岂知岳不群这一剑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强劲
,那刀竟然被长剑逼回,一刀一剑,同时砍上他右臂,将他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溅。
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左腿,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
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情势并不稍缓,蓦地里噗的一声,背心中了一记链子锤,连攻三
剑,才驱开敌人,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
!”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放开了圈子,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
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一个被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
,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骂。
岳不群听他们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杂,显然并非一个门派,但趋退之余,相互间又
默契甚深,并非临时聚在一起,到底是甚么来历?实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
无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连一个也认不出来,
但偏偏便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得定这些人从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
《辟邪剑谱》,才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么?他心中思忖,手上却丝毫不懈,紫霞神功
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落在地
,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沉重,刀头有一弯钩
,不住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掌,打中
一人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彻心,反而激起了狂怒,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
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惊,挥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两柄单刀同时伸过来格
开。岳不群长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头上踢去。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右
腿也抱住了,跟着一滚。岳不群武功再强,也已无法站定,登时摔倒。顷刻之间,单刀、
短枪、链子锤、长剑,诸般兵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
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被人以重手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
面人拉着他站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我们
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将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
跟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
,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
得不易,是不是?”其余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
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这剑谱吗,本来也
不是你华山派的,你千方百计的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自然是在图谋这部剑谱
了。这件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十分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
了出来罢!”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岳
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声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
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
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猥之意。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
抖。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给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
鲜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
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三分,我们并不是武林
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甚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
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既然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甚么
《辟邪剑谱》!”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
女身上,未必有甚么好看。”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
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便没甚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
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猛力往自己额上击落。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
出手无力,嗒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但他此举的
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甚么剑谱落在华山派手中。那蒙
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够义气。我们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
,吞没你家传的《辟邪剑谱》,我们今天是打抱不平来啦。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
子之实,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武功。”林平之叫道:“我爹
娘是给青城派余沧海与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师父有甚么相干?我是堂堂华山派门徒,岂能
临到危难,便贪生怕死?”梁发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一个蒙面人喝道:“你
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
人齐声惊呼。岳不群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听那老
者的话,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甚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白道黑
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识,也必早有所闻,绝无哪一个会帮、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
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是罕见。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
是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斩人首级。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
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
,相距不到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
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
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便在此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
者叫道:“甚么人?过去瞧瞧!”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一跃上马,迎了上去。却听
得蹄声渐近,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
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
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
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前持了五岳令旗
、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鹤手陆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伟,认得是嵩山派第二
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
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
,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陆柏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
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师哥、汤师弟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
这里相见,可真是料不到了。”岳不群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丁二侠、陆三侠、汤七侠三位到了。当真幸会
,幸会。”嵩山派第七太保汤英颚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
”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多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
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各位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
,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汤英颚道:“是甚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
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的行
为却有点儿大大的不对头了。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各位
想必早已知闻。”汤英颚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
:“江湖上虽这般传言,实情却未必如此。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
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得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
南夫妇所以被害,便因于有人对这部《辟邪剑谱》眼红之故。”汤英颚道:“那又怎样?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给谁害死的,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位君子
剑暗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
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强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
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掌
股之上,乖乖的将《辟邪剑谱》双手献上。”
汤英颚道:“那恐怕不见得罢。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独步武林,
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
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
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
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
,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
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
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
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
,就此出丑露乖。”汤英颚点头说:“这几句话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在众位名家眼中看来,原是
不值一笑,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甚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
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送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冲着他的面子,谁也
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
,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的众人,说道:
“今晚驾到的,个个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
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汤英颚道:“这位兄台很够
朋友,我们领了这个交情。丁师哥、陆师哥,你们瞧这件事怎么办?”
丁勉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左盟主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
这等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罢!”马上众人齐声说道:“丁二侠断得
再明白也没有了。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多
管闲事。”封不平一跃下马,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当真感激
不尽。敝派给岳不群窃居掌门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竟做出杀人之
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居华山派掌门
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烟飞灰
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这时
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点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
不平脸上,显得神色得意非凡。只听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
行门规,立即处死!丛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一名五十来
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
今日当有此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
这条毒计。丛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丛不弃哈哈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不杀你,
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丛师弟,多说无益,行刑!”丛
不弃道:“是!”提起长剑,手肘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岳夫人叫
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你们如此含血喷人,如何能令人
心服?”丛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
邪剑谱》,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说着伸
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岳夫人腿上受伤,又被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丛不弃一
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给他手指碰到了肌肤,实是奇耻大辱,大叫一声:
“嵩山派丁师兄!”丁勉没料到她突然会呼叫自己,问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师
兄左盟主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我华山派也托庇于左盟主之下,你却任由这等无
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甚么规矩?”丁勉道:“这个?”沉吟不语。岳夫人又道:
“那恶贼一派胡言,说甚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倘若单打独斗能胜过我
丈夫,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
。”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丛不弃脸上吐了过去。丛不弃和她相距甚近,
这一下又是来得突然,竟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
,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易如反掌。”丁勉道:“好!”双腿一挟,胯下黑
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倒转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
道。她只觉全身一震,被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
己与丛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有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
自己如能将丛不弃打败,虽然未必化险为夷,至少是个转机,倘若自己落败,那就连话也
没得说了,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后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
腿一软,险些跪倒。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难以支持。丛不弃哈哈大笑,叫
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甚么剑?就算赢了你,也没甚么光荣
!”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刷刷刷三剑,疾刺而出,剑刃上带着内
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丛不弃退了两步,叫道:“
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近,但她不敢移动腿脚,站着不动。丛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
,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进,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
,疾刺敌人小腹。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丛不弃剑招精妙,灵
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
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丛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
越使越快,更是担忧:“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敌之
长,非输不可。”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着实不轻,而且中
刀之后,不久便被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运气克
敌?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然丝毫不懈,劲力却已迅速减弱。十余招一过,
丛不弃已察觉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是严密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两人相斗,但见丛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
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两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
他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我派一败涂地,但师娘和
师妹清白的名声决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
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声名。”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刺出
,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凌厉,虽然在重伤之余,刺出时仍然
虎虎有威。
丛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岳夫人倘若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难
幸免,此刻却是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拄地,喘息不已。丛不弃笑道:“怎么?岳夫人,你
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我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刺
,但右臂便是有千斤之重,说甚么也提不起来。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
身前,叫道:“师娘!”便欲出剑将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倒在泥泞之中
。丛不弃喝道:“滚开!”挺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令狐冲眼见剑到,自知手上无半分力
气,倘若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刺去,那是
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
剑式”的绝招。丛不弃大吃一惊,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一招来,情急
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才得避过,但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见他狼狈不
堪,跃起身来时,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
稍加思索,都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丛不弃听到笑声,羞怒
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令狐冲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
以太师叔所授的剑法与他拆招。”那“独孤九剑”他本未练熟,原不敢贸然以之抗御强敌
,但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脑筋突然清明异常,“破剑式”中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霎
时间尽皆清清楚楚的涌现,眼见丛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绽,
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丛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
不必守御。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丛不弃身
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
早料到此着,右臂轻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丛不弃胸前。
丛不弃这一剑斩出,原盼与令狐冲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
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
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丛不弃背心抓去,终于迟了一步,但听得扑的一
声响,剑尖从丛不弃肩胛一穿而过。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斩向令狐冲后颈。按照剑理
,令狐冲须得向后急跃,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没法运
使,绝难后跃相避,无可奈何之中,长剑从丛不弃肩头抽出,便又使出“独孤九剑”中的
招式,反剑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
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刺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虽不过瞬息之间,
这中间毕竟有了先后之差。封不平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哪知这少年随手反剑
,竟会刺向自己小腹,委实凶险之极,立即后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
剑,如风如雷般攻上。令狐冲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风清扬所指点的种种剑
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即顺手使出,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
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长剑始终没有相碰,攻击守御,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
众人瞧得目为之眩,无不暗暗喝彩,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剑上
的神妙招数始终层出不穷,变幻无方。封不平每逢招数上无法抵挡,便以长剑硬砍硬劈,
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得解脱窘境。旁观诸人中眼见封不平
的打法迹近无赖,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说道:“气宗的徒儿剑法高,
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
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他是当今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
术确是了得。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勉强支撑,方能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而初
使“独孤九剑”,便即遭逢大敌,不免心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是以两人酣斗良久,一
时仍胜败难分。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倘若随手乱使一剑,对方往往难以抵挡
,手忙脚乱;但如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
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
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实在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无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其实他与封不平拚斗
已逾二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狠辣的
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出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
再斗一会,信心渐增,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决,轻吁一口长
气,斜斜刺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数,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
出剑全然无力,但剑尖歪斜,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封不平一呆,心想:“这是甚么招
式?”一时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得舞剑护住了上盘。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见对方护住
上盘,剑尖轻颤,便刺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大惊之下,向后跃开三
步。令狐冲无力跟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刺,毕竟
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封不平见他并不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纵
上,刷刷刷刷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刺。令狐冲手腕一抖,挺剑向他左眼
刺去。封不平惊叫一声,又向后跃开了三步。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这人的
剑法,当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观众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这人的剑法”,自不
是封不平的剑法,必是令狐冲的剑法。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
华山一派,倘若在剑法上竟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做华山派掌门的雄图固然从此成为泡
影,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
再能隐藏甚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未到五六招,剑
势中已发出隐隐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
中条山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
。他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盟
主,所凭持的便是这套一百零八式“狂风快剑”。这项看家本领本不愿贸然显露,一显之
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一流高手相斗,对方先已有备,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
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当时便即颜面无存,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这套“狂风
快剑”果然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寒气逼人,脸上
、手上被疾风刮得隐隐生疼,不由自主的后退,围在相斗两人身周的圈子渐渐扩大,竟有
四五丈方圆。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衡山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妇,对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轻
视之心,均觉他剑法不但招数精奇,而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在江湖
上无藉藉之名,不料剑法竟然这等了得。
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的火头被剑气逼得向外飘扬,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
,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扑去,小舟随波上下,却始终未被波涛所吞没。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
体会。他以剑法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透彻,自信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是凝神观看
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狂风快剑”委实快极,一百零八招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
始终奈何对方不得,心下焦躁,连声怒喝,长剑斜劈直斫,猛攻过去,非要对方出剑挡架
不可。令狐冲眼见他势如拚命,倒也有些胆怯,不敢再斗下去,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
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令狐冲手上无
力,这四剑刺得甚轻。封不平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丁勉、陆
柏、汤英颚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师兄,请你们拜上左盟主,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的盛
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
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
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
。”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辈相让,侥幸胜得一招
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滋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
中。丁勉、陆柏和汤英颚三人对望了一眼,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
,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倘若一拥而上,乱剑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
好手在场,说甚么也不能干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丁勉朗声道:“令狐
贤侄,阁下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汤英颚道:“大伙儿这就走罢!”左
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双腿一挟,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
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
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他顿了一顿,续
道:“今晚见识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
,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
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当丁勉等一行人离去时,火把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
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
近。
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胜过这华山派
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但这十五个蒙面客所持的是诸般
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诸般不同的招数,同时攻来,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便想直
纵三尺,横纵半丈,也是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他长
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临死时最后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中得到一
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
喜,火光中却见她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那男子
正是林平之。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当下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那一十五名蒙
面客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间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
猛兽的眼睛,充满了凶恶残忍之意。突然之间,他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
独孤九剑第七剑‘破箭式’专破暗器。任凭敌人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
样暗器同时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
只听得那蒙面老者道:“大伙儿齐上,乱刀分尸!”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
,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啊!”“
哎唷!”“啊哟!”惨呼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
面客的三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间被令狐冲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独孤九剑“破箭式
”那一招击打千百件暗器,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
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冲这一式
本未练熟,但刺人缓缓移近的眼珠,毕竟远较击打纷纷攒落的暗器为易,刺出三十剑,三
十剑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他一刺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出,左手扶住了门框,脸色惨白
,身子摇凭,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落地。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
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觉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声呼号,若能
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给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蓦
然间双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续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
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一击成功,大喜过望,
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恻然生悯。岳不群惊喜交集,大声喝道:
“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捡拾长剑
,哪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只是发战,说甚么也无法抓起长剑,双腿一软,
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十四名
蒙面客正自手足无措,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甚么兵刃,便
随手拾起,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连成一串
,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践踏泥泞而去。华山派众人除岳夫人和令狐冲外,个
个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岳夫人双腿受伤,难以移步。令狐冲又是全身脱力,软瘫在
地。众人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无法将之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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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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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中,惟闻众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令狐冲令狐
大侠,你还不解开我的穴道,当真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师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
解穴。”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
岳不群恼怒之极,想起先前令狐冲在华山上装腔作势的自刺一剑,说甚么也不肯杀田伯光
,眼下自然又是老戏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自
己去追杀那些蒙面恶徒,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
穴道。他自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击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所使劲力着
实厉害,而被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等几处要紧
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竟冲解不开。
令狐冲只想尽快替师父解穴,却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数次勉力想提起手臂,总是眼
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便即晕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
岳夫人伏在地下,适才气恼中岔了真气,全身脱力,竟抬不起手来按住腿上伤口。
眼见天色微明,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不群头顶白雾瀰漫
,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
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开了,然后以内力输入岳夫人体内,助她顺气。岳灵珊
忙给母亲包扎腿伤。众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
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都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放声大哭。众人均道:“幸亏大师
哥击败了这批恶徒,否则委实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
扶起。岳不群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
…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弟子在此以
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为甚么我命你留他们下来仔细
查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
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晃,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岳不群哼
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
“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看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
虽然不肖,却也决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
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
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请师父恕罪,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
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剑法的来历,即是对师父、师娘,也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会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
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说过么?华山派
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冲不敢答话,只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传授剑法的经过
,师父师娘终究不能见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
仙种种折磨之时,尚自决不泄漏风太师叔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决不能有负于他。我
对师父师娘之心,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又算得甚么?”说道:“师父、师娘,不是
弟子胆敢违抗师命,实是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
、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岳不群道:“好,你起来罢!”令狐冲又
叩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
来。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
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倒无丝毫怨怼之意。
岳夫人温言道:“昨晚若不是凭了冲儿的神妙剑法,华山派全军覆没,固然不用说了
,我们娘儿们只怕还难免惨受凌辱。不管传授冲儿剑法那位前辈是谁,咱们所受恩德,总
之是实在不浅。至于那一十五个恶徒的来历吗,日后总能打听得出。冲儿怎么跟他们会有
交情?他们不是要将冲儿乱刀分尸、冲儿又都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头呆呆出神,岳夫人这番话似乎一句也没听进耳去。众弟子有的生火做
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
上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听他示下,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评理?封不
平既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没脸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岳不群向岳夫人道:“
师妹,你说咱们到哪里去?”岳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必急急
的就回华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
不错,也好让弟子们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随
即想到梁发师哥刚死,登时便如此欢喜,实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
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哪里去玩的
好?”一面说,一面瞧向林平之。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
越远越好,别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我跟二师哥去过福
州,只可惜那次扮了个丑丫头,不想在外面多走动,甚么也没见到。福建龙眼又大又甜,
又有福橘、榕树、水仙花……”
岳夫人摇摇头,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哪有这许多盘缠?莫不成华
山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咱们没几天便入河南省境,
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
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娘和众位师哥、师姊
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再慢慢游山玩
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长沙分局中,从青城派手里夺回了不少金银珠宝,盘缠一
节……倒不必挂怀。”岳夫人自刺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
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忧被撕成四块、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心胆俱裂,
已不知做了多少恶梦。这次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
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自然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
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
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无敌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
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咱们便到洛阳、福建走一遭,如
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也就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林平之和岳灵珊相视而笑,都是心
花怒放。
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
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小师妹许配给他
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个没爹没
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
婆,我跟了去却又算甚么?”眼见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将梁发惨死一事丢到了九
霄云外,更是不愉,寻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我竟能
随着大家,吃林师弟的饭,使林师弟的钱?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头
偕老?”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越来越远。
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
怎样?走得很累罢?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
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师父虽然对我起疑
,师母仍然待我极好。”过不多时,一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
在一旁相陪。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和他寸
步不离。令狐冲见他顾念同门义气,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颇为感激,心想:“劳师弟是带
艺投师,年纪比我大得多,平时跟我话也不多说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难,他竟如此尽心
待我,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别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
多说话。”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养神,忽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
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
去!”只听了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
,竟然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劳德诺来到炕前,
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
此事跟他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怒气,假装睡熟。劳德
诺轻步走出房去。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
亏心之事,你们就有十个、一百个对我日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胸中愤
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
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已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
我留在华山派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
由他去了。”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
像大师哥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音又好,竟听得
清清楚楚,认出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
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不走
,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
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
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华山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
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换
,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
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
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罢。”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
服不可?”说着向她上下打量。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棉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
上薄施脂粉,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
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
如此小气?”当下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着,
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罢!”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
拿着长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
之极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
迎了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
矍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
铁或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
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说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
,小老儿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说着握住
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晃,喜欢之情,甚是真诚。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
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
个不速之客,可来得卤莽了。”
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
,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
和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
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
、王仲强齐声答应,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师叔
’二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鄂豫一
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
强跪倒,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岳不群看二人时,见
兄弟俩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
外功造诣都甚了得。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金刀门武
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
二位师叔指点,一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
一地。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王伯奋、王仲强各还了半礼。林平之站在一旁
,将华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四十两银子的见面
礼,由王氏兄弟逐一分派。林平之引见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
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
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
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
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知他
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王元霸为人爽朗,丧女之
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
还真不容易。”劳德诺到店房中扶了令狐冲出来。令狐冲脚步踉跄,见了王元霸与王氏兄
弟也不叩头,只是深深作揖,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王老爷子、两位师叔。”
岳不群皱眉道:“怎么不磕头?”王元霸早听得外孙禀告,知道令狐冲身上有伤,笑
道:“令狐贤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礼了。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
量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
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备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
,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客店迎宾,还不到一个时辰,仓促
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房舍高大,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
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
字,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抚某人。
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
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远来男宾之中,除岳不群
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纳罕。但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
多,丐帮中的侠士高手便都个个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
常,谁也不敢瞧他不起。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
见他神情冷漠,问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
客店之中,这人对自己父子连头也不曾磕一个,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倒是老实不客气的收
了,不由得暗暗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喏
喏,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
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
貌十分俊美,这一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
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
蛋又有甚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缠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甚么
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
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轻人的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
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甚是尊重,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
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
内力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
。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叔
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
之前大大出个丑。”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
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上大碗,给令狐少爷倒酒
。”
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
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
都道:“令狐少侠醉了。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哪有
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满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哪……哪里醉了?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
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晃,张嘴大呕,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满了一桌。同席之人一
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令狐冲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
妇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贵宾之前出丑。”
劳德诺和林平之同时抢过来扶住令狐冲。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
狐冲道:“我……我没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来。”
令狐冲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
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甚么
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甚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
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
监视我,你找到了甚么凭据”这句话,饶是他修养极好,却也忍不住变色。王元霸笑道:
“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
孩子没见过世面,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筵席散后,岳不群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
狐冲,只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甚么,却一
句话也不记得了。只觉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
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
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洛阳是
历代皇帝之都,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华。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
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只见七八
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给的见面礼封包,取出
银子,便和他们呼幺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一连数
日,他便和这群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一败涂地,四十
几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冲,只管叫酒喝,喝得几
壶,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
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
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赊。”
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除了腰间一口长剑,更无他物
,当即解下剑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
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
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
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给了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说,又
和众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令狐冲向身旁一名
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
:“输了?明天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银子,输了拿甚么来还?卖老
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这时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顺手便将
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
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令狐冲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
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
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赶散。令狐冲俯伏在地
,再也爬不起来。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另一
人道:“我瞧瞧去!”却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
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啦!赌输啦!”林平之忙将他抱起,扶上
马背。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
的两个儿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
才尽兴而归,哪料到竟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都大为讶异:“
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爷爷平日提起,好生赞扬,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
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
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
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和无赖赌博,输了钱打架,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
,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
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令狐冲对这件事其
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
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
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本就颇有反感,又听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
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忍不住脱口而出:
“对付几个流氓混混,原是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
驹脸色已沉了下来,道:“令狐兄,你这是甚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赶散了这七个流
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还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王家驹听他语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
洛阳城中几个流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令狐冲
百无聊赖,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
也谈不上了。”便在这时,房门外有人说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说甚么?”门帷一掀
,走进一个人来,却是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
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
呢。”王家骏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
,那日在陕西药王庙前,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
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
王家驹跟着也哈哈一笑,说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
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
了右膝,轻轻摇晃。王家骏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
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
眼里,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
:“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
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
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
令狐冲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道:“你说甚么?”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道:
“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
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
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
也是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
,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王家骏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甚么
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
所知闻,林姑丈突然之间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
自不免要查问查问。”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甚么不来问我
?”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
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
平之来罢。”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那可担当不起。我兄弟只是
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也是无法可施。”
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罢!”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
到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王家骏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令狐兄,你
一剑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学来的罢
!”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
、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
甚么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
既从来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
,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
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无人能料想得到,
而林震南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
的《辟邪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
长大,师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
小了!”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王家驹甚为得意,微笑道:“我
这句话猜对了,是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
谱还了给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甚么《辟邪剑谱》。林
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甚么剑谱,旁人早已搜
了出来。”王家骏道:“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
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
道……嘿嘿!”王家驹道:“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令狐冲越听越怒,
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连太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要是真有这么一
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
擒?”王家驹道:“这个……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能言善辩,
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
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甚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
,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些,堂堂华山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毫无招架之
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
了罢!”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甚
么“金刀王家”,甚么王氏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
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说道:“令狐冲生平从未见过甚么《辟邪剑谱》。福州林
总镖头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
死,不容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
,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
家驹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
那日令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
令狐冲冷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个贼么?”王家骏道:“不敢
!令狐兄既说未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
洗脱了嫌疑,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
作个证人。”王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
他自然会将《辟邪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
虚,又何必这般诸多推搪?”令狐冲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
、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
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道:“凭你二位
,只怕还不配搜我!”王氏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
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
,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王家骏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
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
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甚么好看
。”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
”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
,使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是丰富,眼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
是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
,虽然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通,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关节一麻,手肘已然被他
压断,这才觉得彻骨之痛。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断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
他左臂齐肩的关节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
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
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
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
氏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
翻过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
剑谱》,自是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
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
父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陪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
阵阵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
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扑簌簌
的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过了好一会,只
听得脚步声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
王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
间衣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
如此狂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是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
主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
武林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的道:“令狐贤侄,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
何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
何以胆敢如此无礼?甚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
两个小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
,我们王家说甚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
之行,我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
口声声的说这是《辟邪剑谱》。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
”王仲强一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
,却不是《辟邪剑谱》是甚么?”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
算是《辟邪剑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
在武林中号称刀剑双绝,哈哈,哈哈!”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
必介意。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
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
令狐冲,伸手去抓他左掌。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买甚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
两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师娘!”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被扭脱的关节都给
接上了。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
,硬说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
给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
是不明所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
王老爷子,府上可有甚么人会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
驹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
明是《辟邪剑谱》,怎么会是甚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
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岳
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
。”王元霸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
,颏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
不是寻常的琴谱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
谱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
,却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
皱起了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微,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
中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
论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
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
!除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无法在
箫中吹奏出来?”
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易师爷道:“这个……晚
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
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
同日而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
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
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
料想华山派只是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尽晓,
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
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
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
我女婿既已逝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
”令狐冲若要辩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
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
毁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
,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
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
金刀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
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
磕头,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
人,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王元霸笑道:“
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
箫,又会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对他倒
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的大驾,咱们
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
儿孙,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
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
城宛然是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贵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
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
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哪知绿
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
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
人,见他作甚?咱们不如回去罢!”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
,却也不妨。”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
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
了!嗯。”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弹不多
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
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
令人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
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
,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
:“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
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
”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
着,说是要仔细推敲推敲。”王仲强急道:“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
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
再入竹丛,忽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
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罢!”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
姑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
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
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
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
的琴韵。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
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
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
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
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
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
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
,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
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
霸、岳不群等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是犹如丧魂落魄一般。岳夫人
叹了一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甚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
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
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
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岳
夫人奇道:“那怎么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
“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
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
的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罢!
”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
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
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
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
侄,这可得罪了!”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
,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
:“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
着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深夜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
的曲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
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
闻了。又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一正一邪,势
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出来
。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
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
滴的落在曲谱之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
伤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
绿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
话时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
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
粗竹子架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令狐冲见
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
即躬身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令狐冲随着
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
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
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令狐冲
一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
正风和曲洋将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致湮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
解音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
世上又哪里再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
,未必能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
善于吹箫,这二人结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
将此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
得聆前辈这位姑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
弟子得以不负撰作此曲者的付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听得左边小舍
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慨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不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令狐冲道:“前
辈垂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
婆“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径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
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
好生难以索解。”
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个又清雅又慈和的前
辈高人,决计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的
将刘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刘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
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只略
去了莫大先生杀死费彬一节。那婆婆一言不发的倾听。令狐冲说完,那婆婆问道:“这明
明是曲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
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
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
只消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
反而对我直言无隐?”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
,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
有猜疑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
大有疑意,唉,这也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
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
伤。”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
。”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帘之内,又障
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
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脉。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
极!”过了半晌,才道:“请换右手。”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
,说道:“前辈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
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
,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
那也未必是甚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
自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
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如何自己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那婆婆听完,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
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
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师弟
之人,但两者多少会有些牵连。”令狐冲吁了口长气,胸口登时移去了一块大石。他当时
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
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
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和林平之亲密异常,他伤心失望之余,早感全无生趣,
一心只往一个“死”字上去想,此刻经那婆婆一提,立时心生莫大愤慨:“报仇!报仇!
必当替陆师弟报仇!”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迸,可是我觉你脉象之
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说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歇之象。我再弹琴一曲
,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
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
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
“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
是难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
,仍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
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
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
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真气。你
倒试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
坐在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
欲呕吐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
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
,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得闻此曲,弟
子已大为受益。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恳请传授此曲,终
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
理。”绿竹翁脸现喜色,连连点头。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琴艺如何?
可否抚奏一曲?”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
深琴技,实深冒昧,还请恕过弟子狂妄。”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说道:“弟子这便告
辞。”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
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冲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那么……那
么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最后两句话语声细微,几不可闻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
“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
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有,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
弦,具宫、商、角、微、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
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
令狐冲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
,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
涩,却洋洋然颇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轻叹
一声,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
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
心声,想是因他胸襟豁达之故。”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
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
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
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哪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
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二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
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绿竹
翁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却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历,
而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令狐冲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
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让。
有几日绿竹翁出去贩卖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帘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于琴中所
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
但令狐冲始终未见过那婆婆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
像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
至老不变。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婉转。令狐冲听了数
遍,依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
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林平之,小师妹对待自
己竟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
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
《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
忽然出现闽音,曲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令狐冲生性本来开朗,这番
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恋岳灵珊的
心情。他只说了个开头,便再难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将种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婆婆当
作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
,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轻声道:“‘缘
’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你今日虽然失意,
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
永远不会有的了。”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是那曲《清心普善咒》。
令狐冲听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现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
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
令狐冲应道:“是。”
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如此学了四日,第五日令狐冲又要到小
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
冲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话到口边
,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
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
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我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
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
令狐冲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
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说了一句关切的话,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想
让他知道心意。这世上对令狐冲最关心的,本来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
下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
真正的亲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中,他几次三番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
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箫,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
究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
背影,听到一句她的说话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
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
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辈雅奏。令
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
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
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
令狐冲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
,多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
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
霸祖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
了令狐冲的手臂,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
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
感头痛,知他素来生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
,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
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见。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
礼物极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
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
般。岳灵珊欢然道谢,说道:“啊哟,我哪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正热闹间
,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头,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见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
忙迎上躬身行礼。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
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蓝色粗布。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
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如此恭
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
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
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
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儿还不摔下洛
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忙叫:“小
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
上了,那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上。王元霸叫道:
“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倘若
将这个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
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
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
弟撞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
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极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
只冻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王元霸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
四条胳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
两人不停的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的悬在身边。王仲强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
,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去路。绿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
:“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
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微张双臂,挡在
路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
仲强喝道:“去罢!”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
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
半个筋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
奇,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岳不群、王元霸
这等高手,也瞧不出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王仲强落下时
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家丁
轿夫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
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
霸道,决不能如这老头儿那么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将儿子震飞,心下已
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
,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
,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
!”王仲强转过身来,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幸幸骂道:“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
”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
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这个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
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
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
儿折断了令狐冲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
老来,反要摔个大筋斗么?”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
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这人是甚么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
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
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岳不群
指着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
出一具短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
写着“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岳不群凝视着他
,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
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指法、弦
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
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
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
相似,虽然心下疑窦不解,却也无话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
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
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
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和王伯奋、仲
强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缆,大船北驶。那船驶出十余丈,众弟子便纷纷议论起来。有的
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却说这老儿未必有甚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
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跟这又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
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
捺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只是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岳夫人眼见坐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
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瞧那绿竹翁是甚么门道
?”这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然问道:“你瞧他是甚么门道?
”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
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对金刀王家生事
。”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
好结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岳夫人
道:“你说会有人上船来生事?”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么
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华山一
派以来,从未遇到过甚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甚么图
谋,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
加提防,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
提防之心也渐渐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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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论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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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
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武功和声望都并没甚
么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再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了人家。”岳夫人微
笑道:“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
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
蚀本生意决不做。’那是谁啊?”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
有名。不过他脾气太怪,咱们便去拜访,他也未必肯见。”岳夫人道:“是啊,否则冲儿
一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瞧才是。”岳灵珊奇道:“
妈,甚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
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一位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多么重
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便决没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
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难免活人太
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
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岳夫人续道:“因此
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
个人来补数。他在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
。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
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
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名字?他只有
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甚么取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
,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
他的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当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
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医道高明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
短,说不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
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甚么?”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
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
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
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
了。”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治的了。”令狐冲一直倚
在后梢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
,说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
来。
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甚么要你杀我?”她转过头去,问父亲
道:“爹,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
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
”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拜访
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
色都十分郑重,微微一惊,问道:“为甚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
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
岳不群脸一沉,说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
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充满了好奇之心。次日辰牌时分,舟至开
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
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岳爷
爷大破金兀术的地方。”凡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
飞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
,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大
师哥,你不去么?”令狐冲自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
玩,自己正好乘机学弹《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
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罢,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
几斤好酒来。”令狐冲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只觉那《
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
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这一牵动内力,丹
田中立时大痛。
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
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
中却是不妥,咱们二老陪陪他们罢。”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经不轻,男女同行
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人向行人问明途径,径
向朱仙镇而去。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
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扬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给金兵射死的。”岳不
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
”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
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
之意。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
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按住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
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
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或许是杨宗保、杨文广呢
?”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决不会起一座
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刺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
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
又为甚么不去当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岳不群夫妇听到
最初一人说话,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
。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暗暗好笑:“那有
甚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四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细分辨外面话声,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给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
夫远离华山,躲避这五个怪物,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
然尚未见到,但别的弟子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心下好生担忧。只听五怪愈争愈烈,
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甚么臭菩萨。”五人一涌而进。一人大
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
说话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
将军姓杨,名字叫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
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明明是
‘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甚么意思?’
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
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干仙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
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
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杨再
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
。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下忘了。”桃花仙道:“我
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像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
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
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
人而不是一个,因此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突然之
间,桃枝仙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个‘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有七个儿子,
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
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桃谷五怪又
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
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
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
了一剑,却尚未死。”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妇实不愿结上这不知所云的冤家。桃枝
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烂,再在烂泥上撒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
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
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治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
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
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治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
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
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来。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
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
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这四字,便用不着了。”五人一面争辩,
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
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
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妇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两
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坳。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跟着
,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相隔甚远,却听得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路,经过十几
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瓦屋之中。岳不群轻声道
:“从屋后绕过去。”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瓦屋
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柳树之后。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
怎……怎么剖开了他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开来。”“啊哟,
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起胀死。”岳不群夫妇大惊:“
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打个手势,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
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
华山顶上身中岳夫人一剑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床边,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这矮
胖子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
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
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甚么屁放?”那矮胖子道:“这个活死人
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
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
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又有甚么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
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
?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桃
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
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死?”桃干仙道:“你既没医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
开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甚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
有道是‘杀人名医’!”
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
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江湖上都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
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甚么希奇?”桃花
仙道:“杀人有甚么难?我难道不会?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名医’二字。”
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
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
你能救活我们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治?六弟的
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赶紧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
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当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
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
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上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甚么这么
快就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罢,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平一
指又向他瞪目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桃谷五
仙和岳不群夫妇都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房来,端着一只木盘,一言不
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脸上全无血色。
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我的规矩,早跟你们说过了,是不是?”桃根仙道
:“是啊。我们也早答应了,誓也发过了。不论要杀甚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
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下我还没想到要杀哪一个人,等得想到了,再
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立即停手,这
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从没片刻停嘴,
在睡梦中也常自争辩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是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
,但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
一不小心,放一个屁。平一指从盘里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透明的粗线,将桃实仙胸口的
剖开处缝了起来。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岂知动作竟灵巧之极,运
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随即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药粉、药水,
纷纷敷上伤口,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灌下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鲜血。那高
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熟练。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道:“此人还没活,
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罢。”五人张口结舌,神情尴尬之极。平一指“哼”了一声,
坐在一旁。那妇人将针线刀等物移了出去。
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屏息凝气,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
立时便会察觉。
过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来,走到桃实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
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另一个竟
是躺卧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实仙。
桃实仙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奶奶的,你为甚么打我头顶?”平一指骂道
:“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桃实仙道:“你奶奶的
,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么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你好得慢了,岂非
显得我‘杀人名医’的手段不够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里,岂不讨厌?”桃实仙道:“你
奶奶的,你讨厌我,老子走好了,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桃谷五仙见他
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
均想:“平一指医术果然惊人,而他内力也非同小可,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
,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只见桃谷六仙已去
得远了,平一指站起身来,走向另一间屋中。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
的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杀人名医内功好生了得
,瞧他行事,又委实邪门。”岳不群道:“桃谷六怪既在这里,这开封府就势必是非甚多
,咱们及早离去罢,不用跟他们歪缠了。”岳夫人哼的一声,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
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居然不得不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容身
之所。他夫妇间无话不谈,话题一涉及此事,却都避了开去,以免同感尴尬。此刻想到桃
实仙终得不死,心头都如放下了一块大石。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岳灵珊、林平之和劳
得诺等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罢!”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
,谁也没有多问,便即匆匆回舟。正要吩咐船家开船,忽听得桃谷五仙齐声大叫:“令狐
冲,令狐冲,你在哪里?”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六个人匆匆奔到
码头边,桃谷五仙之外,另一个便是平一指。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远远望见,便即
大声欢呼,五人纵身跃起,齐向船上跳来。
岳夫人立即拔出长剑,运劲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将
妻子的剑刃压了下去,低声道:“不可鲁莽!”只觉船头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
。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躲在哪里?怎地不出来?”令狐冲大怒,叫道:“我怕你
们么?为甚么要躲?”便在这时,船身微晃,船头又多了一人,正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岳
不群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这矮子跟着也来了,莫非发现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窥
的踪迹?桃谷五怪已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个厉害人物,岳不群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
在开封了。”只听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慢慢走
到船头,道:“在下令狐冲,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见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说
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伸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脉搏,突然双眉一轩,
“咦”的一声,过了一会,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
搔头,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打
了个喷嚏,说道:“古怪得紧,老夫生平从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替他治过了。”
桃干仙道:“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这
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三人也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
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
”平一指道:“自然是你们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不戒和
尚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傻瓜的了。”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均
想:“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脉搏,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
在他居然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来自不戒和尚。”桃干仙怒道:“为甚么我们六人较
弱,不戒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两道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
你们较强?不戒和尚这老混蛋,武功虽强,却毫无见识,他妈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桃
谷六仙的真气,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突然间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被人
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道:“唉唷,他妈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
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会,脸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桃
叶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为甚么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你们立过誓,要给
我杀一个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却没答应听你的
话。”平一指道:“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如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实仙,你
们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齐声大叫:“岂有此理!你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
”平一指道:“你们五人,向我立过甚么誓?”桃根仙道:“我们答应了你,倘若你救活
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托。
”平一指道:“不错。我救活了你们的兄弟没有?”桃花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
“桃实仙是不是人?”桃叶仙道:“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
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桃实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却又难以辩驳。平一指道:
“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们到船
舱里去乖乖的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桃谷五仙连声答应,一晃眼间,五人均已双手
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令狐冲道:“平前辈,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
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代你杀一人。”平一指道:“不错,确是有这规矩。”令
狐冲道:“晚辈不愿替你杀人,因此你也不用给我治病。”
平一指听了这话,“哈”的一声,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
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
治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令狐冲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虽
然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有号称再生之能的名医断定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心中
却也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岳不群夫妇又对望一眼,均想:“甚么人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
病人的住处来出诊?这人跟冲儿又有甚么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体内有八道
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我受人之托,给你治病,不是
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
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
,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炼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
百日之命。”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
头道:“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罢。”令狐冲不接,说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
丸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没甚么好处。”平一指侧
头又瞧了令狐冲一会,说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
可惜,可惜!惭愧,惭愧!”一颗大头摇了几摇,一跃上岸,快步而去。他说来便来,说
去便去,竟将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岳不群好生有气,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
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是老
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么
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岳夫人刺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劳得诺、岳灵珊等都
亲眼见过他们撕裂成不忧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
去。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甚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着
,甚么也不干。”令狐冲道:“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罢。”桃干仙道:“平一指叫
我们在船舱中乖乖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兄弟。因此我们便乖
乖的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令狐冲忍不住好笑,说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们可
以乱说乱动了!”桃花仙摇头道:“不行,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
妙。”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嗄的声音叫道:“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哪里?”桃
根仙道:“他是在叫我们。”桃干仙道:“为甚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
伤,你们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听,呼得一声
,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
着,左手平伸,提着一个担架,桃实仙便躺在担架上。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却也真大,
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竟全没当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当然要的,为甚么不要?”桃干仙道:“你为甚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
、鬼不像鬼?”
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说道:“瞧你相貌,比我们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
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给他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
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嘴头
上仍是决不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顶撞几句。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
最怕的是甚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甚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
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齐声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
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甚么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
。那妇人道:“我有甚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甚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
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甚么人?”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
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逐一瞧向华山派群弟子,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
毛,各人都知道,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
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难逃毒手。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乱跳。
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
一齐应道:“是,是!”那妇人道:“此刻我还没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道,这船
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
甚么,你们便听甚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平夫人道:
“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他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天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
咐。”
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
倒也不是难事。”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
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
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条性命
,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嘱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
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
公子。”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倘若不听令狐公子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
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
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
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
有来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况只服侍一百日,时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
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平夫
人白了白眼,径自去了。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
:“开船,开船!”
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
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倘若不听,我
便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的
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一般的礼敬有加。”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
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个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
如何?”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然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
,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
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
辩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干甚么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之外
,是还须说话的。又干甚么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如生性爱静,便辜负了
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
,打架固然打他们不过,辩论也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船家,开船!”桃
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倘若当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
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岳先生在中舱,他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
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
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桃谷六仙争辩声中,船家已拔锚开船。
岳不群夫妇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
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从他话中听来,那个
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
却偏偏十分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给冲儿治病?他骂不戒和尚为‘他妈的老混蛋’,自然
不会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妇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细问端详,但此
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问的时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医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冲的伤,说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
难过,禁不住掉下泪来。顺风顺水,舟行甚速,这晚停泊处离兰封已不甚远。船家做了饭
菜,各人正要就食,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借问一声,华山派诸位英雄,是乘这艘
船的么?”岳不群还未答话,桃枝仙已抢着说道:“桃谷六仙和华山派的诸位英雄好汉都
在船上,有甚么事?”
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我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过来。”十多名
大汉分成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空手的蓝
衫汉子走到船前,躬身说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当亲来探候,
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飞鸽传书,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令狐少侠赏收。”一众大汉
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令狐冲奇道:“贵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赐,令狐
冲愧不敢当。”那汉子道:“令狐少侠福泽深厚,定可早日康复,还请多多保重。”说着
躬身行礼,率领一众大汉径自去了。令狐冲道:“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希奇古怪。
”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齐声道:“先打开瞧瞧。”五人七手八脚,将一只只朱漆匣子
的匣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有的是熏鸡火腿之类的下酒物,更有人参、
鹿茸、燕窝、银耳一类珍贵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令
狐冲路上花用,说是“菲礼”,为数可着实不菲。桃谷五仙见到糖果蜜饯,水果点心,便
抓起来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冲翻遍了几十只匣子,既无信件名刺,亦
无花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实无半分线索可寻,向岳不群道:“师父,这件事弟子
可真摸不着半点头脑。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恶意,也不似是开玩笑。”说着捧了点心,
先敬师父师娘,再分给众师弟师妹。岳不群见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无异状,瞧模样这些
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药,问令狐冲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令狐冲沉
吟半晌,摇头道:“没有。”只听得马蹄声响,八乘马沿河驰来,有人叫道:“华山派令
狐少侠是在这里么?”桃谷六仙欢然大叫:“在这里,在这里!有甚么好东西送来?”那
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又听说令狐少侠喜欢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
到十六坛陈年美酒,专程赶来,请令狐少侠船中饮用。”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
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着“三锅良汾”,更有的写
着“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不相同。令狐冲见了这许多美酒,那比送甚么给他都
欢喜,忙走上船头,拱手说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贵帮是哪一帮?兄台尊姓大名?”那
汉子笑道:“敝帮帮主再三嘱咐,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老人家言道,这一点
小小礼物,实在太过菲薄,再提出敝帮的名字来,实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挥,马上乘
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了下来,放上船头。
岳不群在船舱中凝神看这八名汉子,只见个个身手矫捷,一手提一只酒坛,轻轻一跃
,便上了船头,这八人都没甚么了不起的武功,但显然八人并非同一门派,看来同是一帮
的帮众,倒是不假。八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躬身向令狐冲行礼,便即上马而去。令
狐冲笑道:“师父,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玩笑,送了这许多坛酒来
。”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冲道:“不错,这两人
行事古里古怪,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们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岂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捧起两坛酒来
,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气扑鼻。六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气,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
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面前,道:“师父,你请尝尝,这酒着实不错。”岳不群
微微皱眉,“嗯”的一声。劳德诺道:“师父,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酒不知是谁送来,焉
知酒中没有古怪。”岳不群点点头,道:“冲儿,还是小心些儿的好。”令狐冲一闻到醇
美的酒香,哪里还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长,这酒中有毒无毒,也没多大分别
。”双手捧碗,几口喝了个干净,赞道:“好酒,好酒!”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令狐冲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
树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右手摇着一柄破扇,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去的酒香,说
道:“果然是好酒!”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没品尝,怎知此酒美恶?”那书生
道:“你一闻酒气,便该知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岂有不好之理?”
令狐冲自得绿竹翁悉心指点,于酒道上的学问已着实不凡,早知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
锅头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却所难能,料想这书生多半是夸张其辞,
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那书生摇头晃脑的道:“你我素不相识
,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令
狐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
,不必客气。”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
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百岁千秋之意。不敢请教兄
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
姓得好,这名字也好!”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向船头。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请
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只见他五十
来岁年纪,焦黄面皮,一个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
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却挺着个大肚子。祖千秋
见令狐冲递过酒碗,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祖先生将就着喝些。”祖千秋摇头道:“万万
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味。饮酒须得讲究酒
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
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祖千秋指着一坛酒,说道:“这一坛关
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
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令狐冲在洛阳听绿竹翁谈
论讲解,于天下美酒的来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对酒具一道却
一窍不通,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
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
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
不壮哉!”令狐冲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
“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祖千秋指着一坛酒道:“至于
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
世人眼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
功,你可知道么?”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齐声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齐大笑。祖千秋
又道:“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
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
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这酒浆和酒具之间,竟有这许多讲究。”
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
浸入美酒,故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
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令狐冲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难得的。”祖千
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为难得。你想,百年古藤,
尽可求之于深山野岭,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饮,一饮之后,便没有了。一只古藤杯,就算
饮上千次万次,还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令狐冲道:“正是。在下无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听那祖千秋说话,听他言辞夸张,却又非无理,眼见桃枝仙、桃干
仙等捧起了那坛百草美酒,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岳不群虽不嗜饮,
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
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
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
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
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这玉露酒,
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其佳处。”忽听得
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嘟嘟嘟,吹法螺!”说话之人正是岳灵珊,她伸着右手食指,刮自
己右颊。岳不群道:“珊儿不可无理,这位祖先生说的,大有道理。”岳灵珊道:“甚么
大有道理,喝几杯酒助助兴,那也罢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这许多讲究,岂是英雄好
汉之所为?”祖千秋摇头晃脑的道:“这位姑娘,言之差矣。汉高祖刘邦,是不是英雄?
当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剑斩白蛇,如何能成汉家几百年基业?樊哙是不是好汉?那日鸿门
宴上,樊将军盾上割肉,大斗喝酒,岂非壮士哉?”
令狐冲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说英雄好汉,非酒不欢,却何以不饮?”祖千
秋道:“我早已说过,若无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气,说甚么
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这种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过一两只,又有谁能一起齐备了
的?”祖千秋道:“讲究品酒的雅士,当然具备。似你们这等牛饮驴饮,自然甚么粗杯粗
碗都能用了。”桃叶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三分
风雅是有的。”桃叶仙哈哈大笑,问道:“那么喝这八种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带了几只?
”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样一只是有的。”桃谷六仙齐声叫嚷:“牛皮大
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个赌,你如身上有这八只酒杯,我一只一只都吃
下肚去。你要是没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罚我将这些酒杯酒碗,也一只只都吃
下肚去!”桃谷六仙齐道:“妙极,妙极!且看他怎生……”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祖千秋
伸手入怀,掏了一只酒杯出来,光润柔和,竟是一只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惊,便
不敢再说下去,只见他一只又一只,不断从怀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
杯、青铜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无不具备。他取出八只酒杯后,还继续不断取出,
金光灿烂的金杯,镂刻精致的银杯,花纹斑斓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齿杯、牛皮杯
、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种种不一。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这穷
酸怀中,竟然会藏了这许多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样?”桃根仙脸色
惨然,道:“我输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起那只古藤杯,格的一声,咬成两截,将
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阵咀嚼,便吞下肚中。
众人见他说吃当真便吃,将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烂,吞下肚去,无不骇然。桃根仙一伸
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脉门。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
祖千秋中指弹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缩手,道:“你不给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
了你啦,我这八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这股狠劲,我可舍不得了。”
众人又都大笑。岳灵珊初时对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处时刻既久,见他们未露凶悍之气
,而行事说话甚为滑稽可亲,便大着胆子向桃根仙道:“喂,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
”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声,说道:“苦极了,有甚么好吃?”祖千秋皱起了眉头,道
:“给你吃了一只古藤杯,可坏了我的大事。唉,没了古藤杯,这百草酒用甚么杯来喝才
是?只好用一只木杯来将就将就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拿起半截给桃根仙咬断的
古藤杯抹了一会,又取过檀木杯,里里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块手巾又黑又湿,不抹倒
也罢了,这么一抹,显然越抹越脏。他抹了半天,才将木杯放在桌上,八只一列,将其余
金杯、银杯等都收入怀中,然后将汾酒、葡萄酒、绍兴酒等八种美酒,分别斟入八只杯里
,吁了一口长气,向令狐冲道:“令狐仁兄,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后我陪你喝八杯
。咱们再来细细品评,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冲道:“好!”端起木
杯,将酒一口喝下,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钻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惊,寻思道:“这酒味
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只是胆小之徒,尝到酒味有
异,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来,能够连饮八杯者,绝无仅有。”
令狐冲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冲早就命不久长,给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输
这口气?”当即端起酒杯,又连饮两杯,只觉一杯极苦而另一杯甚涩,决非美酒之味,再
拿起第四杯酒时,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哟,不好,我肚中发烧,有团炭火。”祖千秋笑
道:“你将我半只古藤酒杯吞下肚中,岂有不肚痛之理?这古藤坚硬如铁,在肚子里是化
不掉的,快些多吃泻药,泻了出来,倘若泻不出,只好去请杀人名医平一指开肚剖肠取出
来了。”令狐冲心念一动:“他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异。桃根仙吃了那只古藤杯,就算
古藤坚硬不化,也不过肚中疼痛,哪有发烧之理?嘿,大丈夫视死如归,他的毒药越毒越
好。”一仰头,又喝了一杯。岳灵珊忽道:“大师哥,这酒别喝了,酒杯之中说不定有毒
。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须防人暗算报仇。”令狐冲凄然一笑,说道:“这位祖先生
是个豪爽汉子,谅他也不会暗算于我。”内心深处,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饮下即
死,尸身躺在岳灵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点儿伤心?当即又喝了两杯。这第六杯酒又酸
又咸,更有些臭味,别说当不得“美酒”两字,便连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
中之时,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
桃干仙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试试,说道:“这两杯给我喝罢。”伸手去
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挥扇往他手背击落,笑道:“慢慢来,轮着喝,每个人须得连喝八杯
,方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见他扇子一击之势极是沉重,倘若给击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
断,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来折成一条短棍,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时,突然之间呼的一声张开,
扇缘便往他食指上弹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险被弹中,急忙缩手,食指上已微微一
麻,啊啊大叫,向后退开。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将这两杯酒喝了……”令狐冲更
不多想,将余下的两杯酒喝了。这两杯酒臭倒不臭,却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药气冲
鼻,这哪里是酒,比之最浓烈的草药,药气还更重了三分。
桃谷六仙见他脸色怪异,都是极感好奇,问道:“八杯酒喝下之后,味道怎样?”祖
千秋抢着道:“八杯齐饮,甘美无穷。古书上是有得说的。”桃干仙道:“胡说八道,甚
么古书?”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使了甚么古怪暗号,四人同时抢上,分别抓住了祖千秋的
四肢。桃谷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来,似鬼似魅,饶是祖千秋武功了得,
还是给桃谷四仙捉住手足,提将起来。华山派众人见过桃谷四仙手撕成不忧的惨状,忍不
住齐声惊呼。祖千秋心念电闪,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药?”抓住祖千秋手足
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听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争的正是四人这片刻之间的犹豫,突然大叫:“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
觉手中一滑,登时便抓了个空,跟着“砰”的一声巨响,船篷顶上穿了个大孔,祖千秋破
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两手空空,桃花仙和桃叶仙手中,却分别多了一只臭
袜,一只沾满了烂泥的臭鞋。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极,一晃之下,齐到岸上,祖千秋却已
影踪不见。五人正要展开轻功去追,忽听得长街尽头有人呼道:“祖千秋你这坏蛋臭东西
,快还我药丸来,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那人大声呼叫,迅速奔来。桃谷
五仙听到有人大骂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这位如此够朋友之人是怎样一号人物,当
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的滚来,越滚越近,才看清楚这肉球居然是个活人。此人极矮
极胖,说他是人,实在颇为勉强。此人头颈是决计没有,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
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挤下,脸颊口鼻全都向横里扯了
开去。众人一见,无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却是全
然小巫见大巫了。”平一指不过矮而横阔,此人却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极处,似乎
只有前臂而无上臂,只有大腹而无小腹。此人来到船前,双手一张,老气横秋的问道:“
祖千秋这臭贼躲到哪里去了?”桃根仙笑道:“这臭贼逃走了,他脚程好快,你这么慢慢
滚啊滚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声,突然大叫:“
我的药丸,我的药丸!”双足一弹,一个肉球冲入船舱,嗅了几嗅,捉起桌上一只空着的
酒杯,移近鼻端闻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他脸容本就十分难看,这一变脸,更是奇形怪
状,难以形容,委实是伤心到了极处。他将余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说一句:“我的
药丸!”说了八句“我的药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桃谷五仙更是好奇,一齐围在身旁,问道:“你为甚么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吗?”“
不用难过,咱们找到这臭贼,把他撕成四块,给你出气。”那人哭道:“我的药丸给他和
酒喝了,便杀……杀了这臭贼,也……也……没用啦。”
令狐冲心念一动,问道:“那是甚么药丸?”
那人垂泪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时光,采集千年人参、伏苓、灵芝、鹿茸、
首乌、灵脂、熊胆、三七、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颗起死回生的‘
续命八丸’,却给祖千秋这天杀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冲大惊,问道:“你这八颗
药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当然不同。有的极臭,有的极苦,有的入口如刀割,
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这‘续命八丸’,不论多大的内伤外伤,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这祖千秋将你的续命八丸偷了来,不是自己吃了
,而是……而是……”那人问道:“而是怎样?”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里,骗我吞下
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贵药丸,还道他是下毒呢。”那人怒不可遏,骂道:“下毒,下
毒!下你奶奶个毒!当真是你吃了我这续命八丸?”令狐冲道:“那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
中,装了美酒给我饮下,确是有的极苦,有的甚臭,有的犹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么
药丸,我可没瞧见。”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视,一张胖脸上的肥肉不住跳动,突然一声大
叫,身子弹起,便向令狐冲扑去。
桃谷五仙见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刚纵起,桃谷四仙出手如电,已分别拉住
他的四肢。
令狐冲忙叫:“别伤他性命!”
可是说也奇怪,那人双手双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缩拢,更似一个圆球。桃
谷四仙大奇,一声呼喝,将他四肢拉了开来,但见这人的四肢越拉越长,手臂大腿,都从
身体中伸展出来,便如是一只乌龟的四只脚给人从壳里拉了出来一般。令狐冲又叫:“别
伤他性命!”
桃谷四仙手劲稍松,那人四肢立时缩拢,又成了一个圆球。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大
叫:“有趣,有趣!这是甚么功夫?”桃谷四仙使劲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长了尺许。
岳灵珊等女弟子瞧着,无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们将你身子手足拉长,可俊得多啦
。”
那人大叫:“啊哟,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齐道:“怎么?”手上劲力略松。那人
四肢猛地一缩,从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来,砰的一声响,船底已给他撞破一个大洞,从黄
河中逃走了。众人齐声惊呼,只见河水不绝从破洞中冒将上来。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
行李物件,跃上岸去。”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圆,河水涌进极快,过不多时,船舱中
水已齐膝。好在那船泊在岸边,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冲道:“你不用发愁,这船值得多少银子,加倍赔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
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识,为甚么他要盗了如此珍贵的药物来骗我服下?”微一运气,只觉
丹田中一团火热,但体内的八道真气仍是冲突来去,不能聚集。当下劳德诺去另雇一船,
将各物搬了上去。令狐冲拿了几锭不知是谁所送的银子,赔给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岳不
群觉得当地异人甚多,来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层出不穷,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宜,
只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两次失手,先后给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实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
自擂,拚命往自己脸上贴金,说到后来,总觉有点不能自圆其说,喝了一会闷酒,也就睡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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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灌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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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躺在船舱中,耳听河水拍岸,思潮如涌。过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听得岸上脚
步声响,由远而近,当即翻身坐起,从船窗缝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见两个人影迅速奔来,
突然其中一人右手一举,两人都在数丈外站定。岳不群知道这二人倘若说话,语音必低,
当即运起“紫霞神功”,登时耳目加倍灵敏,听觉视力均可及远,只听一人说道:“就是
这艘船,日间华山派那老儿雇了船后,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记号,不会弄错的。”另一人道
:“好,咱们就去回报诸师伯。师哥,咱们‘百药门’几时跟华山派结上了梁子啊?为甚
么诸师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截拦他们?”岳不群听到“百药门”三字,吃了一惊,微微打
个寒噤,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减,只听得先一人说道:“……不是截拦……诸师
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听一个人……倒不是……”那人说话的语音极低,断断
续续的听不明白,待得再运神功,却听得脚步声渐远,二人已然走了。岳不群寻思:“我
华山派怎地会和‘百药门’结下了梁子?那个甚么诸师伯,多年便是‘百药门’的掌门人
了。此人外号‘毒不死人’,据说他下毒的本领高明之极,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会,毫
不希奇,这人下毒之后,被毒者却并不毙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万剐,或如虫蚁攒啮,总
之是生不如死,却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摆布之外,更无别条道路可走。江湖上将‘百
药门’与云南‘五仙教’并称为武林中两大毒门,虽然‘百药门’比之‘五仙教’听说还
颇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这姓诸的要大张旗鼓的来跟我为难,‘受人之托’,受了谁的
托啊?”想来想去,只有两个缘由:其一,百药门是由剑宗封不平等人邀了来和自己过不
去;其二,令狐冲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药门的朋友在内。
忽听得岸上有一个女子声音低声问道:“到底你家有没有甚么《辟邪剑谱》啊?”正
是女儿岳灵珊,不必听第二人说话,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时,他二人竟尔到了
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女儿和林平之近来情愫日增,白天为防旁人耻笑,不敢太露形迹
,却在深宵之中到岸上相聚。只因发觉岸上来了敌人,这才运功侦查,否则运这紫霞功颇
耗内力,等闲不轻运用,不料除了查知敌人来历之外,还发觉了女儿的秘密。只听林平之
道:“《辟邪剑法》是有的,我早练给你瞧过了几次,剑谱却真的没有。”岳灵珊道:“
那为甚么你外公和两个舅舅,总是疑心大师哥吞没了你的剑谱?”林平之道:“这是他们
疑心,我可没疑心。”岳灵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让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点也不
疑心。”林平之叹道:“倘若我家真有甚么神妙剑谱,我福威镖局也不致给青城派如此欺
侮,闹得家破人亡了。”岳灵珊道:“这话也有道理。那么你外公、舅舅对大师哥起疑,
你怎么又不替他分辩?”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妈妈说了甚么遗言,我没亲耳听见,要分
辩也无从辩起。”岳灵珊道:“如此说来,你心中毕竟是有些疑心了。”林平之道:“千
万别说这等话,要是给大师哥知道了,岂不伤了同门义气?”岳灵珊冷笑一声,道:“偏
你便有这许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换作是我,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哥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的脾气和爹爹倒也真像,两人心中都对大师哥犯疑,猜想他暗
中拿了你家的剑谱……”林平之插口问道:“师父也在犯疑?”岳灵珊嗤的一笑,道:“
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这个‘也’字?我说你和爹爹的性格儿一模一样,就只管肚子
里做功夫,嘴上却一句不提。”突然之间,华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
音喝道:“不要脸的狗男女!胡说八道。令狐冲是英雄好汉,要你们甚么狗屁剑谱?你们
背后说他坏话,老子第一个容不得。”他这几句话声闻十数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
梦中惊醒,连岸上树顶宿鸟也都纷纷叫噪。跟着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
岳灵珊处扑去。
林岳二人上岸时并未带剑,忙展开拳脚架式,以备抵御。岳不群一听那人呼喝,便知
此人内功了得,而他这一扑一跃,更显得外功也颇为深厚,眼见他向女儿攻去,情急之下
,大叫:“手下容情!”纵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跃去,身在半空之时,见那巨人一手一
个,已抓了林平之和岳灵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惊,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气纵前,手中
长剑一招“白虹贯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极魁梧,脚步自也奇大,迈了一步,岳不群这剑便刺了个空,当即又是一
招“中平剑”向前递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这一剑又刺了个空。岳不群一声清啸,叫
道:“留神了!”一招“清风送爽”,急刺而出。眼见剑尖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突然间
劲风起处,有人自身旁抢近,两根手指向他双眼插将过来。此处正是河街尽头,一排房屋
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侧身避过,斜挥长剑削出,未见敌人,先已还招。敌人一低头,
欺身直进,举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飞脚踢出,那人的溜溜打个转,攻他背心
。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疾刺出。那人又已避开,纵身拳打胸膛。岳不群见这人好生无礼
,竟敢以一双肉掌对他长剑,而且招招进攻,心下恼怒,长剑圈转,倏地挑上,刺向对方
额头。那人急忙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岳不群长剑微歪,乘势改刺为削,嗤的一声响,将那
人头上帽子削落,露出个光头。那人竟是个和尚。他头顶鲜血直冒,已然受伤。那和尚双
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见他去路恰和那掳去岳灵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赶。岳夫
人提剑赶到,忙问:“珊儿呢?”岳不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妇二人向那巨人去路
追了出去,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不知敌人走的是哪一条路。岳夫人大急,连叫:“怎么
办?”岳不群道:“掳劫珊儿那人是冲儿的朋友,想来不至于……不至于加害珊儿。咱们
去问冲儿,便知端的。”岳夫人点头道:“不错,那人大声叫嚷,说珊儿、平儿污秽冲儿
,不知是甚么缘故。”岳不群道:“还是跟《辟邪剑谱》有关。”
夫妇俩回到船边,见令狐冲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关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
进中舱,正要叫令狐冲来问,只听得岸上远处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给岳不群。”劳德诺
等几名男弟子拔剑上岸,过了一会,劳德诺回入舱中,说道:“师父,这块布用石头压在
地下,送信的人早已走了。”说着呈上一块布片。岳不群接过一看,见是从衣衫上撕下的
一片碎布,用手指甲蘸了鲜血歪歪斜斜的写着:“五霸冈上,还你的臭女儿。”岳不群将
布片交给夫人,淡淡的说:“是那和尚写的。”岳夫人急问:“他……他用谁的血写字?
”岳不群道:“别担心,是我削伤了他头皮。”问船家道:“这里去五霸冈,有多少路?
”那船家道:“明儿一早开船,过铜瓦厢、九赫集,便到东明。五霸冈在东明集东面,挨
近菏泽,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爷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岳不群嗯了一声,心想:“对方约我到五霸冈相会,此约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会,
对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儿又在他们手中,那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正自踌躇,忽听
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妈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桃谷六仙一听之下
,如何不怒?桃实仙躺着不能动弹,口中大呼小叫,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只见说话之
人头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转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胆小如鼠,决计不敢跟来。”
桃根仙等怒吼连连,快步急追。这人的轻功也甚了得,几个人顷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等这时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这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大家上船。”众人刚要
上船,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忽然滚将过来,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叫道:“跟我去!
”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冲被他抓住,全无招架之力。忽然呼的一声响,屋角
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飞脚向肉球人踢去,却是桃枝仙。原来他追出十余丈,想到兄弟桃
实仙留在船上,可别给那他妈的甚么“钟馗爷爷”捉了去,当即奔回守护,待见肉球人擒
了令狐冲,便挺身来救。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冲,身子一晃,已钻入船舱,跃到桃实仙床
前,右脚伸出,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惊,叫道:“勿伤我兄弟。”肉球人道:
“老头子爱伤便伤,你管得着吗?”桃枝仙如飞般纵入船舱,连人带床板,将桃实仙抱在
手中。那肉球人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反身上岸,又已将令狐冲抓住,扛在肩上,飞奔而
去。
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们五兄弟照料令狐冲,他给人擒去,日后如何交代?
平大夫非叫他们杀了桃实仙不可。但如放下桃实仙不顾,又怕他伤病之中无力抗御来袭敌
人,当即双臂将他横抱,随后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说道:“你照料众弟子,我瞧瞧去。”岳夫人点了点头。二
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倘若夫妇同去追敌,只怕满船男女弟子都会伤于敌手。
肉球人的轻功本来远不如桃枝仙,但他将令狐冲扛在肩头,全力奔跑,桃枝仙却惟恐
碰损桃实仙的伤口,双臂横抱了他,稳步疾行,便追赶不上。岳不群展开轻功,渐渐追上
,只听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冲,否则决计不和他善罢甘休。桃实仙身子
虽动弹不得,一张口可不肯闲着,不断和桃枝仙争辩,说道:“大哥、二哥他们不在这里
,你就是追上了这个肉球,也没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那么决不和他善罢甘休
甚么的,那也不过虚声恫吓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虚声恫吓,也有吓阻敌人之效,总
之比不吓为强。”桃实仙道:“我看这肉球奔跑迅速,脚下丝毫没慢了下来,‘吓阻’二
字中这个‘阻’字,未免不大妥当。”桃枝仙道:“他眼下还没慢,过得一会,便慢下来
啦。”他手中抱着人,嘴里争辩不休,脚下竟丝毫不缓。
三人一条线般向东北方奔跑,道路渐渐崎岖,走上了一条山道。岳不群突然想起:“
别要这肉球人在山里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举围攻,那可凶险得紧。”停步微一沉吟,
只见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走向山坡上一间瓦屋,越墙而入。岳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
桃枝仙抱着桃实仙也即越墙而入,蓦地里一声大叫,显是中计受陷。岳不群欺到墙边,只
听桃实仙道:“我早跟你说,叫你小心些,你瞧,现下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像是一条
大鱼,有甚么光彩?”桃枝仙道:“第一,是两条大鱼,不是一条大鱼。第二,你几时叫
我小心些?”桃实仙道;“小时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里树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
,难道你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桃实
仙道:“当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给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顿,后来大哥
、二哥、四哥他们赶到,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给人家捉住
了。”桃枝仙道:“那有甚么要紧?最多大哥、二哥他们一齐赶到,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
净净。”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你这桃谷二鬼转眼便死,还在这里想杀人。不许说话,好让我
耳根清净些。”只听得桃枝仙和桃实仙都荷荷荷的响了几下,便不出声了,显是肉球人在
他二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类物事,令他们开口不得。岳不群侧耳倾听,墙内好半天没有声
息,绕到围墙之后,见墙外有株大枣树,于是轻轻跃上枣树,向墙内望去,见里面是间小
小瓦屋,和围墙相距约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跃入墙内即被渔网缚住,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
装有机关埋伏,当下隐身在枣树的枝叶浓密之处,运起“紫霞神功”,凝神倾听。那肉球
人将令狐冲放在椅上,低沉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贼的甚么人?”令狐冲道
:“祖千秋这人,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是我甚么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
,还在撒谎!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笑道:“你的灵丹妙药
给我无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发脾气。只不过你的丹药,实在也不见得有甚么灵妙,
我服了之后,不起半点效验。”肉球人怒道:“见效哪有这样快的?常言道病来似山倒,
病去如抽丝。这药力须得在十天半月之后,这才慢慢见效。”令狐冲道:“那么咱们过得
十天半月,再看情形罢!”肉球人怒道:“看你妈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续命八丸’,老
头子非立时杀了你不可。”令狐冲笑道:“你即刻杀我,我的命便没有了,可见你的‘续
命八丸’毫无续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杀你,跟‘续命八丸’毫不相干。”令狐冲
叹道:“你要杀我,尽管动手,反正我全身无力,毫无抗御之能。”肉球人道:“哼,你
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没这么容易!我先得问个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头子几十年
的老朋友,这一次居然卖友,其中定然别有原因。你华山派在我‘黄河老祖’眼中,不值
半文钱,他当然并非为了你是华山派的弟子,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当真是奇哉
怪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顿足有声,十分生气。令狐冲道:“阁下的外号
原来叫作‘黄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
黄河老祖’?”令狐冲问道:“为甚么一个人做不来?”肉球人道:“‘黄河老祖’一个
姓老,一个姓祖,当然是两个人了。连这个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爷老头子,祖宗祖千
秋。我们两人居于黄河沿岸,合称‘黄河老祖’。”
令狐冲问道:“怎么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闻,不知世
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单名一个‘爷’字,字‘头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爷,便
叫我老头子……”令狐冲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那个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肉球
人老头子道:“是啊。”他顿了一顿,奇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说来,或
许真的跟他没甚么相干。啊哟,不对,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令狐冲更是好笑,说道
:“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他姓祖,我复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块?”
老头子喃喃自语:“真是古怪。我费了无数心血,偷抢拐骗,这才配制成了这‘续命
八丸’,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他干么要偷了我这
丸药给你服下?”令狐冲这才恍然,说道:“原来老先生这些丸药,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
,却给在下误服了,当真万分过意不去。不知令爱患了甚么病,何不请‘杀人名医’平大
夫设法医治?”老头子呸呸连声,说道:“有病难治,便得请教平一指。老头子身在开封
,岂有不知?他有个规矩,治好一人,须得杀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先去将他
老婆家中一家五口尽数杀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儿诊断,查出我女儿在娘
胎之中便已有了这怪病,于是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否则我怎懂得采药制炼
的法子?”令狐冲愈听愈奇,问道:“前辈既去请平大夫医治令爱,又怎能杀了他岳家的
全家?”
老头子道:“你这人笨得要命,不点不透。平一指仇家本来不多,这几年来又早被他
的病人杀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亲自杀他岳母,
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杀。老头子跟他是乡邻,大家武林一脉,怎不明白他的心意?于是由我
出手代劳。我杀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喜欢,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令狐
冲点头道:“原来如此。其实前辈的丹药虽灵,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不知令爱病势现下
如何,重新再觅丹药,可来得及吗?”老头子怒道:“我女儿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载,便一
命呜呼了,哪里还来得及去再觅这等灵丹妙药?现下无可奈何,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取出几根绳索,将令狐冲的手足牢牢缚在椅上,撕烂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肤。令狐
冲问道:“你要干甚么?”老头子狞笑道:“不用心急,待会便知。”将他连人带椅抱起
,穿过两间房,揭起棉帷,走进一间房中。
令狐冲一进房便觉闷热异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绵纸糊住,当真密不通风,房中生
着两大盆炭火,床上布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揭开帐子,柔
声道:“不死好孩儿,今天觉得怎样?”令狐冲心下大奇:“甚么?老头子的女儿芳名“
不死”,岂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说他女儿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来他生怕女
儿死了,便给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辈,跟我
师父是同辈。”越想越觉好笑。只见枕上躺着一张更无半点血色的脸蛋,一头三尺来长的
头发散在布被之上,头发也是黄黄的。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双眼紧闭,睫毛甚长,
低声叫道:“爹!”却不睁眼。老头子道:“不儿,爹爹给你炼制的‘续命八丸’已经大
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声,
似乎并不怎么关切。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老头
子对他女儿十分爱怜,无可奈何之中,只好骗骗她了。”
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糟蹋了。”那
少女慢慢坐起,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那少女睁眼见到令狐冲,十分诧异,眼
珠不住转动,瞧着令狐冲,问道:“爹,他……他是谁?”老头子微笑道:“他么?他不
是人,他是药。”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药?”老头子道:“是啊,他是药。那‘
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我儿服食不宜,因此先让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
最为适当。”那少女道:“刺他的血?他会痛的,那……那不大好。”老头子道:“这人
是个蠢才,不会痛的。”那少女“嗯”的一声,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又惊又怒,正欲破口
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她性
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愆,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
,并不说话。
老头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
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冷,这晚听
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骂他二人说自己坏话,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
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
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甚么可怕的?”老头子侧目
凝视,见他果然毫无惧怕的神色,说道:“刺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
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
,迟死几年,也没多大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
,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
:“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老头子大拇指一翘,赞道:“这等不怕死的好汉,
老头子生平倒从来没见过。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以活命,否则的话,真想就
此饶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热水中浸
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正在此时,忽听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开
门,我有些好东西送给你的不死姑娘。”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
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甚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和热水,出去开门
,将祖千秋放进屋来。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
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
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
祖千秋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突然跳起身来,大声道:“有
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老头
子,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极,我办的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罢?”老头子顿足
叫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
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甚么该死?”
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
爷爷,小人猪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怜见,祖千秋及时赶到,倘若我一刀
刺死了你,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我罪愆的万一。”说着连连叩头。令
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荷荷作声,说不出话来。祖千秋忙将手巾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
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处?”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请起,这等大礼,我可
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
唉,该死,该死!胡涂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让令狐公子流半
点鲜血救她们的狗命。”
祖千秋睁大了眼,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甚么?”老头子道:“唉
,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这把
尖刀放在这里,又干甚么来着?”只听得拍拍拍拍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
。他的脸颊本就肥得有如一只南瓜,这几下着力击打,登时更加肿胀不堪。
令狐冲道:“种种情事,晚辈胡里胡涂,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
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了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详谈。”令狐冲
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问道:“令爱的伤势,不致便有变化么?”老头子道:“没有,
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的,也不知说些甚
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盘肥猪肉来下酒,恭恭敬敬的
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淡薄,平平无奇,但比之在祖千
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得罪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
脸惶恐之色,不知说甚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
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
有功劳了。”老头子道:“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的,祖贤弟,还是你的功劳大。”祖千
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罢。
”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没有十斤,也
有八斤。老头子道:“从哪里弄了这许多人参来?”祖千秋笑道:“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
来的了。”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令狐冲见老头子虽强作
欢容,却掩不住眉间忧愁,说道:“老先生,祖先生,你两位想要医我之病,虽然是一番
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
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公子如何处罚,老朽二人
都是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
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头子道:“这个……这个……这个吗?”祖千秋道:“公
子爷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暗
自思忖:“是风太师叔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可是似乎都不像。
风太师叔虽有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隐居不出,不许我泄露行踪,他怎会下山来干这
等事?”
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
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们说出口来?”
令狐冲听他语气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是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
然不说,我心中怒气不消。老先生,你刚才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
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都挖了出来。”老祖二人又是对望
一眼,齐道:“公子爷要绑,我们自然不敢反抗。”老头子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
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说道:“公子
请绑。”均想:“这位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哪知令狐冲取过绳
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牢牢缚住,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
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
刀柄在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的穴道。老头子和祖千
秋面面相觑,大是诧异,不自禁的生出恐惧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听他说道:“
你们在这里等一会。”转身出厅。
令狐冲握着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声,说道:“老……唔,姑娘,你身子
怎样?”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这少女年纪轻轻,虽然姓老,称之为“老姑娘”总
是不大妥当,如叫她为“老不死姑娘”,更有点匪夷所思。那少女“嗯”的一声,并不回
答。
令狐冲掀开棉帷,走进房去,只见她兀自坐着,靠在枕垫之上,半睡半醒,双目微睁
。令狐冲走近两步,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淡黄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似乎可
见到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房中寂静无声,风息全无,好像她体内鲜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结
成膏,她呼出来的气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令狐冲心道:“这姑娘本来可活,却给我
误服丹药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甚么分别?”取过一只
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举刀在腕脉上横斩一刀,鲜血泉涌,流入碗中。他见老头
子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在冒气,当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热水淋在伤口上,使得鲜血不
致迅速凝结。顷刻间鲜血已注满了大半碗。那少女迷迷糊糊中闻到一阵血腥气,睁开眼来
,突然见到令狐冲手腕上鲜血直淋,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令狐冲见碗中鲜血将满,端
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边,柔声道:“快喝了,血中含有灵药,能治你的病。”那姑娘
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后,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
,心想:“她害怕不喝,这血岂不是白流了?”左手抓过尖刀,喝道:“你不听话,我便
一刀杀了你。”将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头。
那姑娘怕了起来,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几次烦恶欲呕,看到令
狐冲的尖刀闪闪发光,竟吓得不敢作呕。令狐冲见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伤口鲜血渐
渐凝结,心想:“我服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从血液里进入这姑娘腹内的,只怕还不
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直到我不能
动弹为止。”当下再割右手腕脉,放了大半碗鲜血,又去喂那姑娘。那姑娘皱起了眉头,
求道:“你……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冲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
姑娘勉强喝了几口,喘了一会气,说道:“你……你为甚么这样?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
子。”令狐冲苦笑道:“我伤身子打甚么紧,我只要你好。”桃枝仙和桃实仙被老头子所
装的渔网所缚,越是出力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到得后来,两人手足便想移动数寸也已有
所不能。两人身不能动,耳目却仍十分灵敏,口中更是争辩不休。当令狐冲将老祖二人缚
住后,桃枝仙猜他定要将二人杀了,桃实仙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哪知二人白争
了一场,所料全然不中,令狐冲却走进了那姑娘房中。那姑娘的闺房密不通风,二人在房
中说话,只隐隐约约的传了一些出来。桃枝仙、桃实仙、岳不群、老头子、祖千秋五人内
力都甚了得,但令狐冲在那姑娘房中干甚么,五人只好随意想像,突然间听得那姑娘尖声
大叫,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桃枝仙道:“令狐冲一个大男人,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
干甚么?”桃实仙道:“你听!那姑娘害怕之极,说道:‘我……我怕!’令狐冲说:‘
你不听话,我便一刀杀了你。’他说‘你不听话’,令狐冲要那姑娘听甚么话?”桃枝仙
道:“那还有甚么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老婆。”桃实仙道:“哈哈,可笑之极!
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儿,当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狐冲为甚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
道:“萝卜青菜,各人所爱!说不定令狐冲特别喜欢肥胖女子,一见肥女,便即魂飞天外
。”桃实仙道:“啊哟!你听,你听!那肥女求饶了,说甚么‘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
。’”桃枝仙道:“不错。令狐冲这小子却是霸王硬上弓,说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实仙道:“为甚么令狐冲叫她快些,快甚么?”桃枝仙道:“你没娶过老婆,是
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实仙道:“难道你就娶过了,不害臊!”桃枝仙道:“你明知
我没娶过,干么又来问我?”桃实仙大叫:“喂,喂,老头子,令狐冲在逼你女儿做老婆
,你干么见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么闲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说甚么见死不
救?她女儿名叫‘老不死’,怎么会死?”老头子和祖千秋给缚在椅上,又给封了穴道,
听得房中老姑娘惊呼和哀求之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听
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声争辩,更无怀疑。祖千秋道:“老兄,这件事非阻止不可,没想
到令狐公子如此好色,只怕要闯大祸。”老头子道:“唉,糟蹋了我不死孩儿,那还罢了
,却……却太也对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听,你听。你的不死姑娘对他生了情意,
她说道:‘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说甚么?你听到没有?”老头子道:“他
说:‘我伤身子打甚么紧?我只是要你好!’他奶奶的,这两个小家伙。”祖千秋哈哈大
笑,说道:“老兄,恭喜,恭喜!”老头子怒道:“恭你奶奶个喜!”祖千秋笑道:“你
何必发怒?恭喜你得了个好女婿!”
老头子大叫一声,喝道:“别再胡说!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我还有命么?”他说这两
句话时,声音中含着极大的惊恐。祖千秋道:“是,是!”声音却也打颤了。
岳不群身在墙外树上,隔着更远,虽运起了“紫霞神功”,也只听到一鳞半爪,最初
一听到令狐冲强迫那姑娘,便想冲入房中阻止,但转念一想,这些人连令狐冲在内,个个
诡秘怪异,不知有甚么图谋,还是不可鲁莽,以静观其变为是,当下运功继续倾听。桃谷
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之危,对那姑娘大肆非礼,后
来再听老祖二人的对答,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那姑娘多半与乃父相像,是个胖皮球般的
丑女,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非奇事,不禁连连摇头。
忽听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别……别……这么多血,求求你……”突然墙外有人叫道
:“老头子,桃谷四鬼给我撇掉啦。”波的一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入,推门进内,正是
那个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汉子。
他见老头子和祖千秋都给绑在椅上,吃了一惊,叫道:“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
已多了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手臂几下挥舞,已将两人手足上所绑的绳索割断。
房中那姑娘又尖声惊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这样了。”那汉子听她叫
得紧急,惊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门冲去。老头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
可进去!”那汉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脚步。只听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
狐冲这样一个女婿,定是欢喜得紧。”桃实仙道:“令狐冲快要死了,一个半死半活的女
婿,得了有甚么欢喜?”桃枝仙道:“他女儿也快死了,一对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桃
实仙问道:“哪个死?哪个活?”桃枝仙道:“那还用问?自然是令狐冲死。老不死姑娘
名叫老不死,怎么会死?”桃实仙道:“这也未必。难道名字叫甚么,便真的是甚么?如
果天下人个个叫老不死,便个个都老而不死了?咱们练武功还有甚么用?”两兄弟争辩声
中,猛听得房中砰的一声,甚么东西倒在地下。老姑娘又叫了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充
满了惊惶之意,叫道:“爹,爹!快来!”
老头子听得女儿呼叫,抢进房去,只见令狐冲倒在地下,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
是鲜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边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汉子站在老头子身后,望望令狐冲
,望望老姑娘,满腹都是疑窦。
老姑娘道:“爹,他……他割了许多血出来,逼我喝了两碗……他……他还要割……

老头子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冲,只见他双手腕脉处各有伤口,鲜血
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老头子急冲出房,取了金创药来,心慌意乱之下,虽在自己屋中,还
是额头在门框边上撞得肿起了一个大瘤,门框却被他撞塌了半边。桃枝仙听到碰撞声响,
只道他在殴打令狐冲,叫道:“喂,老头子,令狐冲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
。要是打死了他,桃谷六仙非将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条条不可。”桃实仙道:“错了,错了
!”桃枝仙道:“甚么错了?”桃实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条一条,但他
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团一塌胡涂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条一条?”老头子将金创药在令狐
冲手腕上伤口处敷好,再在他胸腹间几处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冲这才悠悠醒转。老头子
惊魂略定,心下感激无已,颤声道:“令狐公子,你……这件事当真叫咱们粉身碎骨,也
是……唉……也是……”祖千秋道:“令狐公子,老头子刚才缚住了你,全是一场误会,
你怎地当真了?岂不令他无地自容?”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在下的内伤非灵丹妙药所能医治,祖前辈一番好意,取了
老前辈的‘续命八丸’来给在下服食,实在是糟蹋了……但愿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
”他说到这里,只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昏了过去。老头子将他抱起,走出女儿闺房
,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眉苦脸的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祖千秋道:“令狐公子
失血极多,只怕性命已在顷刻之间,咱三人便以毕生修为,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何?”老
头子道:“自该如此。”轻轻扶起令狐冲,右掌心贴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运气,便全身
一震,喀喇一声响,所坐的木椅给他压得稀烂。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声道:“令狐冲的内伤,便因咱六兄弟以内力给他疗伤而起,这
矮冬瓜居然又来学样,令狐冲岂不是伤上加伤,伤之又伤,伤之不已!”桃实仙道:“你
听,这喀喇一声响,定是矮冬瓜给令狐冲的内力震了出来,撞坏了甚么东西。令狐冲的内
力,便是我们的内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头!妙哉!妙哉!”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唉,令狐公子倘若伤重不醒,我老头子只好自杀了。”那汉
子突然放大喉咙叫道:“墙外枣树上的那一位,可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吗?”岳不群大吃
一惊,心道:“原来我的行迹早就给他见到了。”只听那汉子又叫:“岳先生,远来是客
,何不进来见面?”岳不群极是尴尬,只觉进去固是不妙,其势又不能老是坐在树上不动
。那汉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晕了过去,请你一起参详参详。”岳不群咳嗽一声,纵身
飞跃,越过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之上。老头子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拱
手道:“岳先生,请进。”岳不群道:“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来得鲁莽了。”老头子道
:“那是在下该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声道:“你不用担心,令狐冲死不
了的。”老头子大喜,问道:“你怎知他不会死?”桃仙枝道:“他年纪比你小得多,也
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头子道:“是啊。那又怎样?”桃枝仙道:“年纪老的人先死
呢,还是年纪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还没死,我也没有死,令狐冲又怎么会
死?”老头子本道他有独得之见,岂知又来胡说一番,只有苦笑。桃实仙道:“我倒有个
挺高明的主意,咱们大伙儿齐心合力,给令狐冲改个名字,叫作‘令狐不死’……”岳不
群走入房中,见令狐冲晕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这几人轻视我华
山派了。”当下暗运伸功,脸向里床,以便脸上紫气显现之时无人瞧见,伸掌按到令狐冲
背上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冲体内真气运行的情状,当下并不用力,只以少些内力缓缓输
入,觉得他体内真气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肤离开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将手掌按了上
去。果然过不多时,令狐冲便即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了。”老头子
等三人见岳不群毫不费力的便将令狐冲救转,都大为佩服。岳不群寻思:“此处是非之地
,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众弟子如何。”拱手说道:“多承诸位对我师徒礼敬有加
,愧不敢当,这就告辞。”老头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违和,咱们本当好好接待
才是,眼下却是不便,实在失礼之至,还请两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气。”黯淡
的灯光之下,见那汉子一双眸子炯炯发光,心念一动,拱手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
祖千秋笑道:“原来岳先生不识得咱们的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岳不群心中一凛
:“夜猫子计无施?听说此人天赋异禀,目力特强,行事忽善忽恶,或邪或正,虽然名计
无施,其实却是诡计多端,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竟也和老头子等人搅在一起。”忙拱手
道:“久仰计师傅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计无施微微一笑,说道:“
咱们今日见了面,明日还要在五霸冈见面啊。”岳不群又是一凛,虽觉初次见面,不便向
人探询详情,但女儿被掳,甚是关心,说道:“在下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这里武林朋友,
想必是路过贵地,未曾拜候,实是礼数不周。小女和一个姓林的小徒,不知给哪一位朋友
召了去,计先生可能指点一二么?”计无施微笑道:“是么?这个可不大清楚了。”岳不
群向计无施探询女儿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门人的身分,听他不置可否,虽又恼又
急,其势已不能再问,当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扰,甚以为歉,这就告辞了。”将令狐冲
扶起,伸手欲抱。老头子从他师徒之间探头上来,将令狐冲抢着抱了过去,道:“令狐公
子是在下请来,自当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张薄被盖在令狐冲身上,大踏步往门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们这两条大鱼,放在这里,成甚么样子?”老头子沉吟道:“
这个……”心想缚虎容易纵虎难,倘若将他两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来生事寻仇,可真
难以抵挡。否则的话,有这两个人质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令狐冲知他心意,道
:“老前辈,请你将他们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们以后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寻仇生事,大
家化敌为友如何?”桃枝仙道:“单是我们二位,也无法向他们寻仇生事。”令狐冲道:
“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内了。”桃实仙道:“不向他们寻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说到化
敌为友,却是不行,杀了我头也不行。”老头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声,心下均想:“我们
不过冲着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来跟他们计较,难道当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冲道:“那为甚么?”桃实仙道:“桃谷六仙和他们黄河老祖本来无怨无仇,根
本不是敌人,既非敌人,这‘化敌’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结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
敌为友,可无论如何化不来了。”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开了渔网
的活结。这渔网乃人发、野蚕丝、纯金丝所绞成,坚韧异常,宝刀利剑亦不能断,陷身入
内后若非得人解救,否则越是挣扎,勒得越紧。桃枝仙站起身来,拉开裤子,便在渔网上
撒尿。祖千秋惊问:“你……你干甚么?”桃枝仙道:“不在这臭网上撒一泡尿,难消老
子心头之气。”
当下七人回到河边码头。岳不群遥遥望见劳德诺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剑守在船头,知道
众人无恙,当即放心。老头子将令狐冲送入船舱,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说道:“公子爷
义薄云天,老朽感激不尽。此刻暂且告辞,不久便当再见。”令狐冲在路上一震,迷迷糊
糊的又欲晕去,也不知他说些甚么话,只嗯了一声。岳夫人等见这肉球人前倨后恭,对令
狐冲如此恭谨,无不大为诧异。老头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来,不敢多所逗留,向岳
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辞。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干甚么?”桃枝仙道:“
干这个!”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怀中猛力撞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来势快极,祖千秋
不及闪避,只得急运内劲,霎时间气充丹田,肚腹已是坚如铁石。只听得喀喇、辟拍、玎
玎、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桃枝仙已倒退在数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怀,摸出无数碎片来,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怀中
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贵酒杯,在这么一撞之下多数粉碎,金杯、银杯、青铜爵之类也都给压
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恼怒,手一扬,数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过去。桃枝仙早就有备,
闪身避开,叫道:“令狐冲叫咱们化敌为友,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咱们须得先成敌人,再
做朋友。”祖千秋穷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给桃枝仙一撞之下尽数损毁,如何不
怒?本来还待追击,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止步,干笑几声,道:“不错,化敌为友,化敌
为友。”和老头子、计无施二人转身而行。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还是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说道:“桃枝仙,你请他们不可…
…不可害我岳师妹。”桃枝仙应道:“是。”大声说道:“喂!喂!老头子,夜猫子,祖
千秋几个朋友听了,令狐冲说,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师妹。”计无施等本已走远,听
了此言,当即停步。老头子回头大声道:“令狐公子有命,自当遵从。”三人低声商量了
片刻,这才离去。岳不群刚向夫人述说得几句在老头子家中的见闻,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
,桃根仙等四人回来了。
桃谷四仙满嘴吹嘘,说那手持白幡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块。桃实仙哈
哈大笑,说道:“厉害,厉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
块,可知他叫甚么名字?”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么名字?难道你便知道?
”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计,名叫计无施,还有个外号,叫作夜猫子。”桃叶仙
拍手道:“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来他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给桃谷六仙
擒住之后,定是无计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块的命运,因此上预先取下了这个名字。”
桃实仙道:“这夜猫子计无施,功夫当真出类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
,他功夫实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凭他的轻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
把好手。”桃实仙道:“轻身功夫倒也罢了,给撕成四块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后
还魂,行动如常。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桃根仙等才知谎话拆穿,四人也不
以为意,脸上都假装惊异之色。桃花仙道:“原来计无施还有这等奇门功夫,那倒是人不
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桃干仙道:“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拼凑,片
刻间行动如常,听说叫做‘化零为整大法’,这功夫失传已久,想不到这计无施居然学会
了,确是武林异人,下次见到,可以跟他交个朋友。”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发愁,爱女被
掳,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想不到华山派名震武林,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么个大筋斗,可
是怕众弟子惊恐,还是半点不露声色。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
磨。大船之中,便是桃谷六仙胡说八道之声。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曙,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不多时有两乘轿子抬到岸边。当
先一名轿夫朗声说道:“令狐冲公子吩咐,不可惊吓了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还请令狐
冲公子恕罪。”四名轿夫将轿子放下,转身向船上行了一礼,便即转身而去。只听得轿中
岳灵珊的声音叫道:“爹,妈!”岳不群夫妇又惊又喜,跃上岸去掀开轿帷,果见爱女好
端端的坐在轿中,只见腿上被点了穴道,行动不得。另一顶轿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
群伸手在女儿环跳、脊中、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问道:“那
大个子是谁?”岳灵珊道:“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他……他……他……”小嘴一扁,
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轻轻将她抱起,走入船舱,低声问道:“可受了委曲吗?”岳灵珊给
母亲一问,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岳夫人大惊,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儿落在他
们手里,有好几个时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问:“怎么了?跟妈说不要紧。”岳灵
珊只哭个不停。岳夫人更是惊惶,船中人多,不敢再问,将女儿横卧于榻,拉过被子,盖
在她身上。
岳灵珊忽然大声哭道:“妈,这大个子骂我,呜!呜!”岳夫人一听,如释重负,微
笑道:“给人家骂几句,便这么伤心。”岳灵珊哭道:“他举起手掌,还假装要打我、吓
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见到,咱们骂还他,吓还他。”岳灵珊道:“我
又没说大师哥坏话,小林子更加没说。那大个子强凶霸道,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
听到有人说令狐冲的坏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他说,他一不喜欢,便要把人煮来吃了。妈
,他说到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呜呜呜!”岳夫人道:“这人真坏。冲儿
,那大个子是谁啊?”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的道:“大个子吗?我……我
……”这时林平之也已得师父解开穴道,走入船舱,插口道:“师娘,那大个子跟那和尚
当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吓。”岳夫人一惊,问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
?”林平之道:“那和尚问我辟邪剑谱的事,盘问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嚼,吃
得津津有味,还拿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咬一口尝尝滋味。却原来……却原来是一只人手
。”岳灵珊惊叫一声,道:“你先前怎地不说?”林平之道:“我怕你受惊,不敢跟你说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漠北双熊’。那大个儿皮肤很白,那和尚却
皮肤很黑,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你认得他们?”岳不群摇头道:“我不认
得。只是听人说过,塞外漠北有两名巨盗,一个叫白熊,一个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携货
而行,漠北双熊不过抢了财物,也就算了,倘若有镖局子保镖,那么双熊往往将保镖的煮
吃了,还道练武之人,肌肉结实,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岳灵珊又是“啊”的一声尖叫
。岳夫人道:“师哥你也真是的,甚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
怕人作呕。”岳不群微微一笑,顿了一顿,才道:“从没听说漠北双熊进过长城,怎地这
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冲儿,你怎会认得漠北双熊的?”令狐冲道:“漠北双雄?”他没
听清楚师父前半截的话,只道“双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却不料是熊罴之熊,呆了半晌
,道:“我不认得啊。”岳灵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咬了没有?
”林平之道:“我自然没咬。”岳灵珊道:“你不咬就罢了,倘若咬过一口,哼哼,瞧我
以后还睬不睬你?”桃干仙在外舱忽然说道:“天下第一美味,莫过于人肉。小林子一定
偷吃过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桃叶仙道:“他倘若没吃,先前为甚么不说,到这时候
才拚命抵赖?”林平之自遭大变后,行事言语均十分稳重,听他二人这么说,一怔之下,
无以对答。
桃花仙道:“这就是了。他不声不响,便是默认。岳姑娘,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为
人极不诚实,岂可嫁给他做老婆?”桃根仙道:“你与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
女子勾勾搭搭,回家来你若问他,他定然死赖,决计不认。”桃叶仙道:“更有一桩危险
万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瘾来,他日你和他同床而卧,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听到
喀喇、喀喇的咀嚼之声,一查之下,你道是甚么?却原来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桃实
仙道:“岳姑娘,一个人连脚趾在内,也不过二十根。这小林子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
,好容易便将你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吃了个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华山绝顶与令狐冲结交,便已当他是好朋友。六兄弟虽然好辩成性,却
也不是全无脑筋,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情状,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
,此时捉到林平之的一点岔子,竟尔大肆挑拨离间。岳灵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
们胡说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欢嫁给这小林子做老婆
,倒也不妨,不过有一门功夫,却不可不学。这门功夫跟你一生干系极大,倘若错过了机
会,日后定是追悔无及。”岳灵珊听他说得郑重,问道:“甚么功夫,有这么要紧?”桃
根仙道:“那个夜猫子计无施,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
脚趾,都给小林子吃在肚里,只消你身具这门功夫,那也不惧,尽可剖开他肚子,取了出
来,拼在身上,化零为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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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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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坐船解缆拔锚,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
,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怀大畅。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张起风帆,迎
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饱了风,溯河而上。青帆上绘着一只白
色的人脚,再驶进时,但见帆上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华山群弟子纷纷谈
论:“怎地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这多半是漠北双熊的船。
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要吃女人脚。”岳灵珊
啐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小船片刻间便驶到面前,船中隐隐有歌声传出。歌
声轻柔,曲意古怪,无一字可辨,但音调浓腻无方,简直不像是歌,既似叹息,又似呻吟
。歌声一转,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华山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
住面红耳赤。岳夫人骂道:“那是甚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冲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声道:
“冲儿,别理她!”那女子说道:“咱们好想见见令狐公子的模样,行不行呢?”声音娇
柔宛转,荡人心魄。只见小舟舱中跃出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身穿蓝布印白花衫裤,自胸
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有酒杯口大
小。那女子约莫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
风吹而向前,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
,远过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脸带微笑,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顷刻之间,华山派坐船
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
肩顺流下驶。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声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
不是蓝教主属下。”岳不群站到船头,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
,有何见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你再说一遍。”岳不群
道:“请问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了,又来问我。”岳不
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道:“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
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赖。”这几句话颇为无礼,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
亲,不含丝毫敌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门,你姓甚么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却又明知故问。”岳夫人听那女子言语轻佻,低声道
:“别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桃根仙道
:“岳先生在背后摇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岳先生却见
那女子既美貌,又风骚,偏偏不听老婆的话,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谢你啦!你说我既美貌,又风甚么的,我们苗家女子,哪有你们汉
人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风骚”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听人赞她美貌,
登时容光焕发,十分欢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么了,为甚么却又明知故问?”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话,有甚么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妙。”桃干
仙道:“岳先生人称‘君子剑’,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么了,偏偏明知
故问,没话找话,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给桃谷六仙说得甚是尴尬,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不知更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
将出来,给一众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甚么样子?又不能和他们当真,当即向那女子拱了
拱手,道:“便请拜上蓝教主,说道华山岳不群请问他老人家安好。”那女子睁着一对圆
圆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问道:“你为甚么叫我‘老人家’,
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岳不群大吃一惊,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蓝教
主……”他知五仙教是个极为阴险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称,江湖中人背后
提起,都称之为五毒教。其实百余年前,这教派的真正名称便叫作五毒教,创教教祖和教
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后来有几个汉人入了教,说起“五毒”二字不雅
,这才改为“五仙”。这五仙教善于使瘴、使蛊、使毒,与“百药门”南北相称。五仙教
中教众苗人为多,使毒的心计不及百药门,然而诡异古怪之处,却尤为匪夷所思。江湖中
人传言,百药门使毒,虽然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细推其理,终于能恍然大悟。
但中了五毒教之毒后,即使下毒者细加解释,往往还是令人难以相信,其诡秘奇特,实非
常理所能测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蓝凤凰,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说,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
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哪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说着格格
格的笑了起来。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齐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说了,他还是缠
夹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蓝,听她这么说,才知叫做蓝凤凰,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
打扮,的确便如是一头凤凰似的。其时汉人士族女子,闺名深加隐藏,直到结亲下聘,夫
家行“问名”之礼,才能告知。武林中虽不如此拘泥,却也决没将姑娘家的名字随口乱叫
的。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当众自呼,丝毫无忸怩之态。只是她神态虽落落大方,语音
却仍娇媚之极。
岳不群拱手道:“原来是蓝教主亲身驾临,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蓝教主有何见教?”
蓝凤凰笑道:“我瞎字不识,教你甚么啊?除非你来教我。瞧你这副打扮模样,倒真像是
个教书先生,你想教我读书,是不是?我笨得很,你们汉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学不会。”
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见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装模作
样。”便道:“蓝教主,你有甚么事?”蓝凤凰笑道:“令狐冲是你师弟呢,还是你徒弟
?”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蓝凤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
“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见教主。”
蓝凤凰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奇道:“拜见?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他又不是我五
仙教属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说,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
我也不敢当啊。听说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给老头子的女儿喝,救那姑娘的性命。这样有情
有意之人,咱们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见见。”岳不群沉吟道:“这个……这个…
…”蓝凤凰道:“他身上有伤,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这许多血。不用叫他出来了,我自
己过来罢。”岳不群忙道:“不敢劳动教主大驾。”蓝凤凰格格一笑,说道:“甚么大驾
小驾?”轻轻一跃,纵身上了华山派坐船的船头。
岳不群见她身法轻盈,却也不见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当即退后两步,挡住了船舱
入口,心下好生为难。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难缠,跟这等邪教拚斗,又不能全仗真实武功,
一上来他对蓝凤凰十分客气,便是为此;又想起昨晚那两名百药门门人的说话,说他们跟
踪华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类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却为甚么要跟华山派
过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帮会,教主亲临,在理不该阻挡,可是如让这样一个周身都
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进入船舱,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让开,叫道:“冲儿,蓝教主
要见你,快出来见过。”心想叫令狐冲出来在船头一见,最为妥善。但令狐冲大量失血,
神智兀自未复,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只轻声答应:“是!是!”身子动了几下,竟坐不
起来。蓝凤凰道:“听说他受伤甚重,怎么出来?河上风大,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我
进去瞧瞧他。”说着迈步便向舱门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岳不群已不过四尺。岳不群闻
到一阵极浓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侧,蓝凤凰已走进船舱。外舱中桃谷五仙盘膝而坐,桃
实仙卧在床上。蓝凤凰笑道:“你们是桃谷六仙吗?我是五仙教教主,你们是桃谷六仙。
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见得,我们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
:“就算你也是真仙。我们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蓝凤凰笑道:“要比你们多一仙,
那也容易。”桃叶仙道:“怎么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称七仙教么?”蓝凤凰道:“我们
只有五仙,没有七仙。可是叫你们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不就比你们多一仙了么?”桃花仙
怒道:“叫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你要杀死我们二人?”蓝凤凰笑道:“杀也可以,不杀也
可以。听说你们是令狐冲的朋友,那么就不杀好了,不过你们不能吹牛皮,说比我五仙教
还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样?”
一瞬之间,桃根、桃干、桃叶、桃花四人已同时抓住了她手足,刚要提起,突然四人
齐声惊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摊开手掌,呆呆的瞧着掌中之物,脸上神情恐怖异常。岳不
群一眼见到,不由得全身发毛,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见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
有一条绿色大蜈蚣,桃叶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条花纹斑斓的大蜘蛛。四条毒虫身上
都生满长毛,令人一见便欲作呕。这四条毒虫只微微抖动,并未咬啮桃谷四仙,倘若已经
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惧,正因将咬未咬,却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动。蓝凤凰
随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时不见,也不知给她藏在身上何处。她不再理会桃
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冲和华山派一众男弟子都在中舱。这时中舱和后舱之间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
和众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舱。蓝凤凰的眼光在各人脸上打了个转,走到令狐冲床前,低声叫
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声音温柔之极,旁人听在耳里,只觉回肠荡气,似乎她叫
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声答应。她这两声一叫,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红过耳
,全身微颤。令狐冲缓缓睁眼,低声道:“你……你是谁?”蓝凤凰柔声说道:“我是你
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蓝凤凰道:
“令狐公子,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并不答话。
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
出舱,一声唿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
过不多时,四个苗女走了进来,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染花衣衫,腰中
缚一条绣花腰带,手中都拿着一只八寸见方的竹织盒子。
岳不群微微皱眉,心想五仙教门下所持之物,哪里会有甚么好东西,单是蓝凤凰一人
,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这四个苗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要天下大乱了,
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出手阻拦。
四名苗女走到蓝凤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蓝凤凰一点头,四名苗女便打开了盒子。
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甚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见过桃谷四仙掌
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华
山派一众男弟子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
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诱我门下弟子。这蓝凤凰的话声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众弟子
定力不够,必难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剑柄,心想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体,施展邪
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裤管后,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岳不
群连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舱外,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有劳德诺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
,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动,或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运起紫霞神功,脸上
紫气大盛,心想五毒教盘踞天南垂二百年,恶名决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之极的邪法,此
时其教主亲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
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
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只见四
名苗女各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四名苗女将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臂
上腿上,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认出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
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寻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四名苗女取了一只水蛭,又是一只。蓝凤凰
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只只水蛭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五个人臂腿上爬
满了水蛭,总数少说也有两百余条。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这五人干的是甚么古怪玩意。
岳夫人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
住轻轻推开隔板,眼见这五个苗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是“啊”的一声惊呼。
蓝凤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的剑法
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她问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言太过粗俗,又问
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含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蓝凤凰
显然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
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以不答为上。蓝凤凰也不再问,只安安静静的站着。岳不群全神
戒备,只待这五个苗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止了蓝凤凰再说。船舱中一时谁也不再
说话。只闻到华山派众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
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兽肌肤,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
吮吸鲜血,非得吃饱,决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
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被水蛭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这些妖
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水蛭一
吸饱血,便是他们行法之时。”却见蓝凤凰轻轻揭开盖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
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放上令狐冲颈中的血管。岳夫人生怕她伤害令狐冲
,急道:“喂,你干甚么?”拔出长剑,跃入中舱。岳不群摇摇头,道:“不忙,等一下
。”
岳夫人挺剑而立,目不转睛的瞧着蓝凤凰和令狐冲二人。只见令狐冲颈上那水蛭咬住
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
,从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洒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女解开令狐冲衣襟,卷起他衣袖
裤管,将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下,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血管上。片刻之间,两百余
只水蛭尽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
说也奇怪,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岳不群恍然大
悟,长长舒了口气,心道:“原来她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
的鲜血转入冲儿血管。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神
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岳夫人也轻轻还剑入
鞘,本来绷紧着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船舱中虽仍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恶斗一触即发的气势
却已大不相同。更加难得的是,居然连桃谷六仙也瞧得惊诧万分,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
。六张嘴巴既然都张大了合不拢,自然也无法议论争辩了。又过了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
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
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
黄的脸孔上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
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岳不群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
:“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相识,决
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冲儿的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
朋友?”
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再搭他脉搏,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
狐公子,你觉得怎样?”令狐冲于一切经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
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
老?是不是很老了?”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
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
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
令狐冲笑道:“你倘若真的说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
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
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虽眼见她年纪比自己大,却也张口就叫她
“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该当赞上几句,以资报答。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十分
开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均想:“冲儿这家伙浮滑无聊,当真难以救药。平
一指说他已不过百日之命,此时连一百天也没有了,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刚清醒得片刻
,便和这等淫邪女子胡言调笑。”
蓝凤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
点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
你倒试试看。”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
两名苗女应命而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花香酒香。

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
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
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
“甚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你瞧瞧罢。”说着端过
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
入碗中。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
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问道:
“酒中为甚么放这……这种毒虫?”蓝凤凰呸了一声,说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
虫的乱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人的规矩,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
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
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
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印,笑道:“
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
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跟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小师妹可又
更加瞧我不起了。”蓝凤凰又开了一瓶酒,斟在碗里,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
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喝酒。”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
虫,已然恶心,跟着便闻到浓烈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
左手伸出,便往蓝凤凰持着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蓝凤凰竟然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
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缩回。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
友,哪一个喝了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处。”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
碗,却无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再没第二个英雄好汉了
。”忽听得一人大声道:“给我喝!”却是林平之。他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蓝
凤凰双眉一轩,笑道:“原来……”岳灵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
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碗递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罢!”林
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涨红了脸,道:“我不
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蓝凤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美貌姑娘从此不睬
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汉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回
头见。”将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四个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着她走出船舱,纵
回小舟。
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岳不群皱眉道:“将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应道:“是!”走到桌边,
手指刚碰到酒瓶,只闻奇腥冲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边。岳不群登时省
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脑儿送出窗
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
来。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哇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桃谷六仙和船艄的
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呕了良
久,虽已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后
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是喉痒心烦,难以止歇,均觉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
服得多。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人,只令狐冲一人不呕。桃实仙道:“令狐冲,那妖女对你另
眼相看,给你服了解药。”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药?”桃根
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
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轻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
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然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
”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碗毒酒,咱们没加阻拦,倘若因此毙命,平一
指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说他本来就快死的,早死了几天,有
甚么要紧?”桃花仙道:“令狐冲不要紧,我们就要紧了。”桃实仙道:“那也不要紧,
咱们高飞远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谅他也追咱们不着。”桃谷六仙不住作呕,却也不舍
得少说几句。岳不群眼见驾船的水手作呕不止,座船在大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当即
纵到后艄,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要两名水
手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书生,不但将这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
禁为之咋舌,不过咋舌也没多久,跟着又捧腹大呕。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喝满了一腹
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但遥见东边数里外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
毒未净,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
众人齐往那市镇行去。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当先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
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令狐冲一瞥间,见店堂中端坐着一个
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不禁一怔。
这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他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酒壶筷子,三碟小菜,一柄
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
女,貌相都颇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发,凝视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
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没丝毫颤动。桃根仙道:“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
枝仙道:“他当然在害怕,七个打一个,他非输不可。”桃干仙道:“他倘若不怕,干么
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要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
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
。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敌人同时进攻,他就得给分成八块。”桃叶仙
格的一笑,说道:“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块,岂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冲对余沧海虽大有芥蒂,但眼见他强敌环伺,不愿乘人之危,说道:“六位桃兄
,这位道长是青城派的掌门。”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门便怎样?是你的朋友么?”令
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办。咱们有一
场好戏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
块。”桃叶仙道:“为甚么是九块?”桃花仙道:“你瞧那头陀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个
人要多切一块。”桃花仙道:“也不见得,这些人有的使狼牙锤,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
么切法?”
令狐冲道:“大家别说话,咱们两不相帮,可是也别分散了青城派掌门余观主的心神
。”桃谷六仙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的瞧着余沧海。令狐冲却逐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
。只见一个头陀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桌边放着一对弯成
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发白,满脸晦气之色,身畔放的是
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刀。再过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身边放着一钵一钹
,均是纯钢所铸,钢钹的边缘锋锐异常,显是一件厉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长凳上放
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不轻。道人右侧的长凳上箕踞着一个中年化子,头颈和肩
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
,女的瞎了右眼,两人身边各倚一条拐杖,杖身灿然发出黄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
是黄金所铸,份量着实沉重,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情状便是江湖上寻常的落魄
男女,却携了如此贵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只见那头陀目露凶光,缓缓伸出双手
,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余沧海。
那和尚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短刀拿在手中。眼见各人便要
同时进袭。
余沧海哈哈一笑,说道:“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余沧海又有何惧?”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错,你只须将
《辟邪剑谱》乖乖交了出来,我们便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听她突然提到《辟邪剑谱》,都是一怔,没料想
到这七人围住了余沧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剑谱。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
均想:“难道这部《辟邪剑谱》当真是落在余沧海手中?”那中年妇人冷冷的道:“跟这
矮子多说甚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说不定他藏在甚么隐僻之处,
宰了他而搜不到,岂不糟糕。”那中年妇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
有甚么糟糕。”她说话时含糊不清,大为漏风,原来满口牙齿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
“姓余的,我劝你好好的献了出来。这部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
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着,又有何用?”余沧海一言不发,气凝丹田,全
神贯注。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花眼笑的人来。这人
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十分和蔼可亲,左手拿
着个翡翠鼻烟壶,右手则是一柄尺来长的折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
众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想不到
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是三生有幸。”
这人向余沧海道:“甚么好风把青城派余观主吹到河南来啊?久闻青城派‘松风剑法
’是武林中一绝,今日咱们多半可以大开眼界了。”余沧海全神运功,不加理睬。这人向
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没见‘桐柏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哪。
”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哪里有游大老板发的财大。”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道
:“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面子上好看,
内里却空虚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问道:“你的外号叫甚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见桃谷六仙形貌奇特
,却认不出他六人的来历,嘻嘻一笑,道:“兄弟有个难听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
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金银却
是在手里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游迅笑
道:“是么?兄弟怎地不知?”突然间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油浸泥鳅,滑不留手。”
声音漏风,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齿的妇人在说话了。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鳅
已是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
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微末功夫,实在不足挂齿。张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说着深
深一揖。那老妇人张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这游迅脾气极
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双龙神丐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
”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作“双蛇恶乞”,但游迅却随口将他叫作“双龙神丐”
,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游迅也认得长发头陀仇松
年,僧人西宝,道人玉灵,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
弄得和缓了好多。忽听得桃叶仙叫道:“喂,油浸泥鳅,你却怎地不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
,本事了得?”游迅笑道:“这个……这个自然要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
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却没使劲拉扯。游迅急
忙赞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听得游迅接连大赞三句,
自不愿便将他撕成了四块。桃根仙、桃枝仙齐声问道:“怎见得我们的武功古今罕有?”
游迅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
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一点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
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个个知
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张夫人冷冷的道:“滑不
留手,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
太过了得,令人大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名号如何称呼?”桃根仙
道:“我们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将六兄弟的名号
逐一说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
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哪有资格称到这一个‘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齐
道:“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张夫人瞪视余沧海,喝道:“那《辟邪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余沧海仍不理
会。
游迅说道:“啊哟,你们在争《辟邪剑谱》?据我所知,这剑谱可不在余观主手中啊
。”张夫人问道:“那你知道是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将出来,
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倘若不知,便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
碍脚!”游迅笑道:“这位师父遮莫多吃了些烧猪烤羊,偌大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
却十分灵通。江湖上有甚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桐
柏双奇、张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游迅好管闲事,无孔不入,武林中有甚么他所不
知道的事确实不多,当即齐声道:“你卖甚么关子?《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
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
个要紧消息,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
,自当卖给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张夫人道:“好,咱们先把余沧海杀了,再逼这游泥鳅说话。动手!”她“动手”二
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张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
挺兵刃和余沧海拆了几招。七人一击即退,仍团团的将余沧海围住。只见西宝和尚与头陀
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余沧海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谁给重重的击中了
一下。张夫人叫道:“再来!”七人又是一齐攻上,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
,仍是将余沧海围在垓心。只见张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颏,划了一道长长的口
子。余沧海左臂上却被砍了一刀,左手已无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玉灵道人一扬
狼牙锤,朗声说道:“余观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劝你投降了罢!”余沧海哼了一声,
低声咒骂。张夫人也不去抹脸上的鲜血,提起短刀,对准了余沧海,叫道:“再……”张
夫人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抢进圈中,站在余沧
海身边,说道:“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平,何况那位游老板说过,《辟邪剑谱》确
是不在余沧海手中。”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见到余沧海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片刻,
眼见他双臂受伤,张夫人等七人这次再行攻上,定然将他乱刀分尸,自己与这人仇深似海
,非得手刃此獠不可,决不容旁人将他杀了,当即挺身而出。张夫人厉声问道:“你是甚
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要出来说
句公道话。大家不要打了罢。”仇松年道:“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道:“你是
谁?如此胆大妄为,替人强行出头。”林平之道:“在下华山派林平之……”
桐柏双奇、双蛇恶乞、张夫人等齐声叫道:“你是华山派的?令狐公子呢?”令狐冲
抱拳道:“在下令狐冲,山野少年,怎称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识得我的一个朋友么?
”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讨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令狐冲始终猜
想不出,到底甚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听这七人如此说,料想又是冲着
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果然张夫人等七人一齐转身,向令狐冲恭恭敬敬的行礼。玉
灵道人说道:“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的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得在此处拜见
,正是好极了。”余沧海受伤着实不轻,眼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
是奇怪,但随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见围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冲说话,此时不走,更
待何时,他腿上并未受伤,突然倒纵而出,抢入小饭店后进,从后门飞也似的走了。严三
星和仇松年齐声呼叫,却显然已追赶不及。“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笑道:“
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
教主、帮主、洞主、岛主要在五霸冈上和公子相会,这就忙不迭的赶来凑热闹,想不到运
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紧,这次带到五霸冈上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
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
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甚么数十位教主、帮
主、洞主、岛主?又是甚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了。”游迅笑道:“令狐公
子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公子爷尽管放心,哈
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公子爷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个脑袋?游
迅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张夫人阴沉沉的道:“你说不敢
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五霸冈上有甚么动静,待会令狐公子自能亲眼见到,又何
必要你先来多嘴?我问你,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里?”游迅佯作没听见,转
头向着岳不群夫妇,笑嘻嘻的道:“在下一进门来,见到两位,心中一直嘀咕:这位相公
跟这位夫人相貌清雅,气度不凡,却是那两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两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
,那必是华山派掌门、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岳先生夫妇了。”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
“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识华山。最近岳先生一剑刺瞎
一十五名强敌,当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真切,
如曾亲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声,脸上闪过了一阵阴云。游迅又道:“岳夫人宁女侠…
…”
张夫人喝道:“你啰里瀰唆的,有个完没有?快说!是谁得了《辟邪剑谱》?”她听
到岳不群夫妇的名字,竟似浑不在意下。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来,说道:“给一百两银子
,我便说给你听。”张夫人啊的一声,道:“你前世就没见过银子?甚么都是要钱,要钱
,要钱!”桐柏双奇的眇目男子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游迅投了过去,道:“一百两只
多不少,快说!”游迅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说道:“这就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
去,我跟你说。”那眇目男子道:“为甚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了,好让大家听听
。”众人齐道:“是啊,是啊!干么鬼鬼祟祟的?”游迅连连摇头,说道:“不成,不成
!我要一百两银子,是每人一百两,可不是将这个大消息只卖一百两银子。如此大贱卖,
世上焉有此理?”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摆,仇松年、张夫人、严三星、西宝僧等都围将上来
,霎时间将他围在垓心,便如适才对付余沧海一般。张夫人冷冷的道:“这人号称滑不留
手,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
划了个圈子,说道:“不错,瞧他的脑袋是不是滑不留锤。”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尖锐
锋利,闪闪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脑袋细皮白肉、油滋乌亮,都觉他的脑袋不见得前程远大
。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贵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为余观主解围,公子却何以对游某
人身遭大难,犹似不闻不见?”令狐冲道:“你如不说《辟邪剑谱》的所在,在下也只好
插手要对老兄不大客气了。”说到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灵珊瞧了一眼,心想
:“连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剑谱。”张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
!请令狐公子出手。”游迅叹了口气,道:“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
甚么?”张夫人道:“对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叹道:“这叫做自作孽,
不可活。我游迅为甚么不等在五霸冈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张夫人道:“你到
底说不说?”游迅道:“我说,我说,我为甚么不说?咦,东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驾
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
之情。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
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怎么会是威震天下的东方不败东方教主?众人回过头来,游迅
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起来,
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精灵之极,既已脱身,就再难捉得他住。
令狐冲大声道:“原来那《辟邪剑谱》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众人
齐问:“当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冲道:“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甚么坚不
吐实,却又拚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忽听得游迅在门外大声
道:“令狐公子,你干么要冤枉我?”随即又走进门来。张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将他围住
。玉灵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计也!”游迅愁眉苦脸,道:“不错,不错,倘若
这句话传将出去,说道游迅得了《辟邪剑谱》,游某人今后哪里还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好过
?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烦。我便有三头六臂,那也抵挡不住。令狐公子
,你当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不留手捉了回来。”令狐冲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
么了得?只不过我也曾给人这么冤枉过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灵珊瞧去。岳灵珊也正在
瞧他。两人目光相接,都是脸上一红,迅速转开了头。张夫人道:“游老兄,刚才你是去
将《辟邪剑谱》藏了起来,免得给我们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张夫
人,你这么说,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请想,那《辟邪剑谱》若是在我手中,游迅
必定使剑,而且一定剑法极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带剑,二不使剑,三来武功又是奇差呢?
”众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错。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剑谱》,未必便有时候去学;就算学了,也未必学得会。
你身上没带剑,或许是给人偷了。”桃干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剑,刚才
你这么一指,就是《辟邪剑谱》中的剑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
明是辟邪剑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剑尖指着谁,便是要取谁性命。”
这时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着仇松年。这莽头陀虎吼一声,双手戒刀便向游迅砍过去
。游迅身子一侧,叫道:“他是说笑,喂!喂!喂!你可别当真!”当当当当四声响,仇
松年左右双刀各砍了两刀,都给游迅拨开。听声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纯钢所铸。他肥肥
白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轻轻一拨,仇松年的虎头弯刀便给
荡开在数尺之外,足见武功在那长发头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围之中,不敢反击而已。桃花
仙叫道:“这一招是辟邪剑法中第三十二招‘乌龟放屁’,嗯,这一招架开一刀,是第二
十五招‘甲鱼翻身’。”令狐冲道:“游先生,那《辟邪剑谱》倘若确实不是在你手中,
那么是在谁的手中?”
张夫人、玉灵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说。是在谁手中?”游迅哈哈一笑,说道:“
我所以不说,只是想多卖几千两银子,你们这等小气,定要省钱,好,我便说了,只不过
你们听在耳里,却是痒在心里,半点也无可奈何。那《辟邪剑谱》倘若为旁人所得,也还
有几分指望,现下偏偏是在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那就……咳咳,这个……”众人屏
息凝气,听他述说剑谱得主的名字。忽听得马蹄声急,夹着车声辚辚,从街上疾驰而来,
游迅乘机住口,侧耳倾听,道:“咦,是谁来了?”玉灵道人道:“快说,是谁得到了剑
谱?”游迅道:“我当然是要说的,却又何必性急?”
只听车马之声到得饭店之外,倏然而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令狐公子在这里吗
?敝帮派遣车马,特来迎接大驾。”令狐冲急欲知道《辟邪剑谱》的所在,以便消除师父
、师娘、众师弟、师妹对自己的疑心,却不答复外面的说话,继续向游迅道:“有外人到
来,快快说罢!”游迅道:“公子鉴谅,有外人到来,这可不便说了。”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急,又有七八骑疾驰而至,来到店前,也即止住,一个雄伟的声音
道:“黄老帮主,你是来迎接令狐公子的吗?”那老人道:“不错。司马岛主怎地也来了
?”那雄伟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脚步声沉重,一个魁梧之极的大汉走进店来,大声道:
“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马大,前来迎接公子去五霸冈上和群雄相见。”
令狐冲只得拱手说道:“在下令狐冲,不敢劳动司马岛主大驾。”那司马岛主道:“
小人名叫司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给取了这一个名字。令狐公子叫
我司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么岛主不岛主,阿大可不敢当。”令狐冲道:“不敢
。”伸手向着岳不群夫妇道:“这两位是我师父、师娘。”司马大抱拳道:“久仰。”随
即转过身来,说道:“小人迎接来迟,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为华山派掌门二十余年,向来极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这司马大以及张夫人
、仇松年、玉灵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对令狐冲十分恭敬,而对这位华山派掌门显然丝毫不
以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冲脸上,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显。这比之当面
斥骂,令他尤为恚怒。但岳不群修养极好,没显出半分恼怒之色。
这时那姓黄的帮主也已走了进来。这人已有八十来岁年纪,一部白须,直垂至胸,精
神却甚矍铄。他向令狐冲微微弯腰,说道:“令狐公子,小人帮中的兄弟们,就在左近一
带讨口饭吃,这次没好好接待公子,当真罪该万死。”
岳不群心头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黄河下游有个天河帮,帮主黄伯流是中原武
林中的一位前辈耆宿,只是他帮规松懈,帮中良莠不齐,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难免,这天河
帮的声名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帮人多势众,帮中好手也着实不少,是齐鲁豫鄂之间
的一大帮会,难道眼前这个老儿,便是号令万余帮众的“银髯蛟”黄伯流?假若是他,又
怎会对令狐冲这个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团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双蛇恶乞严三星道:“银髯老蛟,你
是地头蛇,对咱们这些外来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这白须老者果然便是“银髯蛟”
黄伯流,他哈哈一笑,说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请得动这许多位英雄好汉
的大驾?众位来到豫东鲁西,都是天河帮的嘉宾,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冈上敝帮已备
了酒席,令狐公子和众位朋友这就动身如何?”令狐冲见小小一间饭店之中挤满了人,这
般声音嘈杂,游迅决不会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这么一闹,师父、师妹他们对自己的怀
疑之意当会大减,日后终于会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师父,咱们
去不去?请你示下。”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冈上的,显然没一个正派之士,如何可
跟他们混在一起?这些人颇似欲以恭谨之礼,诱引冲儿入伙。衡山派刘正风前车之辙,一
与邪徒接近,终不免身败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势之下,这‘不去’二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冈上可热闹得紧哩!好多位洞主、岛主,都是十几年、
二三十年没在江湖上露脸了。大伙儿都是为令狐公子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
英雄了得的少侠出来,岳先生当真脸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冈吗,当然是要去的啰。岳先生
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岳不群尚未答话,司马大和黄伯流二人已将令狐冲半
扶半抱的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桐柏双奇、桃谷六仙等纷纷一
拥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干人只是要冲儿去。咱们去不去,他们也不放
在心上。”
岳灵珊甚是好奇,说道:“爹,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师哥到底在要些甚么
花样。”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双熊,兀自心惊,但想他们既冲着大师哥的面子放了自己
,总不会再来咬自己的手指头,不过到得五霸冈上,可别离开爹爹太远了。
岳不群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的,真
气不纯,不由得暗惊:“那五毒教蓝凤凰的毒药当真厉害。”
黄伯流和司马大等众人乘来许多马匹,当下让给岳不群、岳夫人、张夫人、仇松年、
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华山派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天河帮的帮众、长鲸岛司马
大岛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五霸冈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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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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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菏泽定陶,西接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
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
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冈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
一座高冈之前,只见冈上黑压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
冲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罢,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
,抢步上冈。岳不群、岳灵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轿子抬
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东一簇,西一堆,人头涌涌,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岳的草莽汉子。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
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
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悴,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
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
,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
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
……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
!”“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
倒,便只余下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
开,免有受礼之嫌。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
,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
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
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
杯。黄伯流一挥手,便有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冲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
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
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都道:“令狐公子
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皱起了眉头,寻思:“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
对他好,便跟他们说甚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
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
,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
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
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
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
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甚么来?”
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令
狐冲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
放了他们。”拍拍拍六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
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
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替他
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转过头来,见
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甚么用。”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
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
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
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
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
不须再劳心神了。”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
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
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
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
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
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
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
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
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
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
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
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
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
,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
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
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
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
”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
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
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
“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
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
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
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冲只
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
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
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
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他妈的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
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
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
,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
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
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
。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
?”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
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
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
起?”说着连连摇头。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
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
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
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
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
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
。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
,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
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
,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
”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
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
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给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
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
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气干云,令人心折。”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
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
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
,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
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
地下。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
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
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
,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
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
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
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
,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
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
,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
我结交,他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
,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这
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
。”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
“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
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
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
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
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
子,说甚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
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
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不会得
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
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
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
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
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
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
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
“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
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
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
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
,三师弟,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
,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
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
小师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
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
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
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
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
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
,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
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
草棚之门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
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
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忽听得远处
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
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
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
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
,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
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
来。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
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人一齐大笑。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
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
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是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
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是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
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明门
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
。”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
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道:“辛师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听了这句话
,知道这人姓易,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师兄。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那姓
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刚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么希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甚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令狐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
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少年,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
?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到这里干甚么来啦?”令狐冲见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
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
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
”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
“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
。”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
,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道,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
没来由的又见甚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内力全失,毫无抵御
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华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
:“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
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
。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岂不教江
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
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
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罢!”那姓易
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见希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
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
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问道:“你凭
甚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
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
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罢。”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
秘,还有甚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
”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甚么
名门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
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
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
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
断你三根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
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
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
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
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
,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谭
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
,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
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
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
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
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
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响,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
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
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
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
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
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样?”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
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令狐冲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
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
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游目四顾
,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草棚内琴声
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
,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
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
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强徒,该我谢
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
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
会,问道:“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
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伤势沉
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
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
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
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
死,死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
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
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
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
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
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
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
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
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
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
?”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甚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
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
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系?”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
”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
背,那也没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
上来。走了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令
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
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
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
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
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
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
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
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是剧毒无
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
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说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
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
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
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婆婆问道:“
干甚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
?平一指活的时候已没甚么好看,变了尸首,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罢。”令狐冲“嗯”
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
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
”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
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
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
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
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
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
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
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
。”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
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
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
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
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这些人的
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
、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甚么
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
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甚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
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
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东西
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
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么缘故?
”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
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
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
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甚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
句话,便将他们发配去东海荒岛,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
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
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
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
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
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声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
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
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
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
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说话,易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
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
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
,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
敝业师安好。”
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更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
,这是易国梓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曾会过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
辈。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
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梓,是你打伤他的吗?”
令狐冲道:“一时误会,算不了甚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
,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
,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
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
了好大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
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易国
梓怒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冲叹了口气,淡淡的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
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明
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
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的辈份也高于令狐冲。易
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令狐
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
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方生
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
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
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凛,他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
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实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
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却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问道:“
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
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令
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门弟子,怎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
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望而知
。”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觉月
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轻捷,不似是年
迈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甚么希奇?”方生摇了
摇头,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强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令狐少侠,此事中
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你果然身负重伤,但内伤怪异,决不是我易师侄出手
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盼你早日痊愈。后会有期。你身上的内伤着实不轻
,我这里有两颗药丸,给你服了罢,就只怕治不了……”说着伸手入怀。令狐冲心下敬佩
:“少林高僧,果然气度不凡。”躬身道:“晚辈有幸得见大师……”
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
扑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
梓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拍得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
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大吃一惊,只见他额头一个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手
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
,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
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中一无动静,更无半点声息。方生又道:“
敝派跟黑木崖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施毒手?”灌木中仍然无人答话。
令狐冲大吃一惊:“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总舵的所在,难道……难道这位婆婆竟是
魔教中的前辈?”
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缘。道友既然出手杀了人,双方
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现身相见?”令狐冲又是心头一震:“东方教主?他说的
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当世第一高手,那么……那么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
那婆婆藏身灌木丛中,始终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
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一股劲气,跟着向前推出,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
,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时,呼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灌木中跃将出来

令狐冲虽然满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样,总是记着诺言,急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
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其
时正当巳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虽然又焦虑,又好奇,却也不敢回头
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并无
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婆婆使的是一对极短的兵刃,似
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大声吆喝,声势威猛。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
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么样子?”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
,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她……”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黄……留神!”黄国
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树木,内力强极
,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一声大叫,方便铲脱手飞出,越
过令狐冲头顶,落在数丈之外。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
,只有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斗。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
,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几下急响
,显是方生大师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属。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
来越凌厉,逼得他不断向前迈步。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战
局当即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已有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
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便是。”那婆婆
不答,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
神,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又斗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但劲风却越来越响。
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则再支持得
一会,非受沉重内伤不可。”那婆婆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
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
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伤,更加支撑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该当知道
。”辛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
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
原是要我保护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
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伤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
“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住手,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
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刺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是往旁
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冲这么一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刺至。猛听
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
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
婆婆中了方生大师一掌,向后摔入灌木丛中。令狐冲大惊,叫道:“婆婆,婆婆,你怎么
了?”那婆婆在灌木丛中低声呻吟。令狐冲知她未死,稍觉放心,侧身挺剑向方生刺去,
这一剑去势的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
,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
他心头一怔:“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太强,我若不以
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刺一剑,下刺一剑,跟着又是上刺两剑,都是风
清扬所授的剑招。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
,自己没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自己固然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
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诸般奥妙变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
来。这“独孤九剑”剑法精妙无比,令狐冲虽内力已失,而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
全部领悟,但饶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
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弱。
方生猛地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令狐冲此时精疲力竭,一剑
刺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长剑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势却已略慢,方生大
师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劲力不吐,问道:“你这独孤九剑……”便在此时,令狐冲
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冲对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
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后仰,坐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如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
不在了。”他却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令狐冲虽及时收剑,长剑终
于还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许,受伤不轻。令狐冲道:“冒……冒犯了……前辈。”方生大师
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
,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
,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
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女子。”令狐冲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
颗大师你自己服罢。”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丸放在令狐冲身前,
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
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冲只觉头
晕眼花,实难支持,于是拾起两颗药丸,服了一颗。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冲道:“少侠,风前辈‘独孤九剑’的传人,决不会是妖
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内伤十分怪异,非药石可治,须
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将少
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门内功
,讲究缘法,老衲却于此无缘。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
”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
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脸现诧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
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
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
地下四具尸体看了一眼,说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
。”转身缓缓迈步而去。令狐冲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动弹不得,问道:“婆婆
,你……你还好罢?”
只听得身后簌簌声响,那婆婆从灌木丛中出来,说道:“死不了!你跟这老和尚去罢
。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甚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
甚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罢!”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
名门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弟子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
誉,管他旁人说甚短长?婆婆,你待我极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
伤,我倘若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
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
你身畔谈谈说说。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过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
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回过手臂,将方生大师所给的那颗药丸递了过去,说道:
“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
可自己不服,他刚才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
地又将我打伤了?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里呢。”令狐
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罢。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
了一声,却不来取。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
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甚么不成
?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
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
好,那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
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
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别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
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
,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甚么?又哈哈甚么?”令
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
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
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甚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
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
,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
又叫甚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
:“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
怪你小师妹不要你。”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
“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
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别说小师妹,
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喝酒胡
闹,不守门规,委实不可救药。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
定大大的不高兴。”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
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
,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
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
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甚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
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对你赞不绝口。好啊,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
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
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
爬过去·我随后过来。”
令狐冲道:“你如不服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那婆婆道:“又来
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甚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
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没精神弹琴,我心中一急,哪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
,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说道:“躺在这里也得有力气?”令狐冲
道:“这是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涧,就
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叹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
,世所罕有。”令狐冲将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罢。”那婆婆道:“哼,凡
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
“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
一惊,叫道:“小心!”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
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么啦?”令狐冲
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痛不作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
臭药丸便了,你……你上来罢。”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
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
说些甚么,问道:“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
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令狐冲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
甚易,再爬将上去,委实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
摔入了山涧。
那婆婆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落,滚到令狐冲身畔,左
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几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起来。令狐冲
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
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出一
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令狐冲感到那
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
,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
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水中倒影,背心
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
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似如在仙境
中一般,心中只想:“我是死了吗?这已经升了天吗?”过了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
咛一声,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到她说话之声,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
,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药
丸,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个……一个美丽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
,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忙挣扎着站
起,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怀中,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不动。令狐冲
心中奇怪之极,说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前辈,害得我……害得我…
…”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
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得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
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说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
的叫‘婆婆’,刚才我还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冲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但给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
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不成
?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了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
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父,叫我爸爸做师叔
,那么绿竹翁该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你当真是绿竹翁的姑姑?”
那姑娘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
甚么好?”
令狐冲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那姑娘笑问:“早该
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哪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是这般清
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
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
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
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罢?”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两个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
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
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甚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两个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
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
越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
起身来,说甚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甚
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甚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
,那便是这个样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
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
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
难信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说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
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
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
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
,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
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
”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便住口不说了。
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
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
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
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
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
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
我……我……”却是无法可施。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起她肩头,自己侧身向旁滚了开
去,笑道:“你便怎么?”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他一时动情,吻了
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
敢和她相偎相依了。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
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
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甚么地方很痛
?”语气甚是关怀。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
道:“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
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娇笑。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
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
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两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两人
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
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
“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
,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
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
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
。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来两只,令狐冲仍无法捉住,忽然腰旁伸
过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挟,便捉住了一只青蛙,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
仍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
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了!请你去拾些枯枝
来生火,我来洗剥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剑将青蛙斩首除肠。那姑娘道
:“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独
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
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
中拿着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
”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连
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到底是
怎么回事?”令狐冲道:“传我剑法那位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
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
家,决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说,我还不爱听呢。你可
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
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
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令狐
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
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便知姑娘
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哪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
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欢,低声道:“又来胡说八道了。”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
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
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叫做‘盈盈’。说给你听
了,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
你叫作盈盈,便决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甚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
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
改名,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
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吗?”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
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不许就不许,我不喜欢。”
令狐冲伸了伸舌头,说道:“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
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甚么生气?我说将来
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头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忙改说“
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说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
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么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
”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
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
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
“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
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赞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
苦,苦尽甘来,世上更无这般美味。”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
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忽觉正和岳灵
珊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但手上没半点力气
,拚命想使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
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叫了几
声,便惊醒过来,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
自心中酸苦,说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还……还笑呢!”盈盈叹了口气,轻
轻的道:“你额头上都是汗水。”
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

令狐冲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道:“有人
来了。”令狐冲凝神倾听,果然听得远处有三人的脚步声传来。
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令狐冲认出说话的是祖千秋。另
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却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
在这里?咦,这人是辛国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谁这样厉害,一举将
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子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东
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来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
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
。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施道:“若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
野之地。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兽吃了,就也未必会发现。朝阳神教如要示威,
多半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
:“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跟着便听得
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尸体。令狐冲寻思:“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
然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甚么,一颗
丸药。”计无施嗅了几嗅,说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这
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许多年前,
我曾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兄,你拿去
给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
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令狐冲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
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一转头,淡淡月光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
,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容说不出的动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连杀四名少林
好手。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人将死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个难题,夜猫子
,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甚么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
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没甚么,只
怕这么一来,定要冲撞了她,惹得她生气,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
心道:“原来他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甚么动不动便杀人?”计无施道
:“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
们将药丸送去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无杀身
之祸。”祖千秋道:“我却在疑心,只怕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
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个人好端端地都坏
了眼睛?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了圣姑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
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只盼令狐公子伤势早愈,圣
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令狐冲大吃一惊
,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
生怕她跃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但觉她全身都在颤抖,
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祖千秋道:“咱们在五霸冈上聚集,圣姑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
。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令狐公子那样潇洒仁侠的豪杰,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
娘才配得上。为甚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
喜欢令狐公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吗?”

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觉得掌中盈盈那只小手一摔
,要将自己手掌甩脱,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祖千秋等三人杀了。计
无施道:“圣姑虽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东方教主,也从来对她没半点违拗,但她
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
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圣姑发恼,只怪大伙儿都是粗
鲁汉子,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来到五霸冈上的姑娘大嫂,本来也有这么几十个,偏偏
她们的性子,跟男子汉可也没多大分别。五霸冈群豪聚会,拍马屁圣姑生气。这一回事传
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
兄弟感恩报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
甚么错了?哪一个狗崽子敢笑话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
;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来都是为了这个闺名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
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因而生气。他转
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惊天动
地的人物,听计无施说,连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对她也是从不违拗。我令
狐冲只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隔帘传琴,说不上有半点
情愫,是不是绿竹翁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的生气呢?只听祖千秋道:“
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让她一生快乐,大家就
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么?只是……只是令狐
公子乃华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

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
,命他主持这桩婚姻?”祖千秋和老头子齐声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
即动身,去抓岳不群。”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造诣
。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
道:“那么咱们只好绑架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
得隐秘,不可令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们得罪了他师父,定然不
快。”三人当下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盈盈突然朗声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滚得远远地,别惹姑娘生气!”令
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
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
不下去。计无施道:“是,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
也不回中原来了。”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盈盈站起身来,说
道:“谁要你们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
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
不到。你们传下话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
是决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
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
。”三人齐声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罢!”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
的,是哪一个大胆恶贼。”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
派门下的弟子。”此言一出,令狐冲、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四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
作声。过了好半天,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甚么?你们怕
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
,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设法去把令狐……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
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罢。”老头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语上得罪了圣
姑,年轻人越相好,越易闹别扭,当年我跟不死她妈好得蜜里调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
架?唉,不死这孩子胎里带病,还不是因为她妈怀着她时,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伤了胎气?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他正在胡思乱想,
哪知听得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
。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恶气。”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圣姑……”盈
盈道:“好,你们跟令狐冲有交情,不愿替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
。”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老头子却想:“令狐公
子是个仁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
殉。”从怀中取出那颗伤药,放在地下。
三人转身离去,渐渐走远。
令狐冲向盈盈瞧去,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她为保全自己名声,要取我性命,那
又是甚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拔出长
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
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甚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
笑。”
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刺落,突然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
。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盈盈顿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
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
。”令狐冲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
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十分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
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
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声道:“
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
哪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至,到哪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怎
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
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盈
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话出去,
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
是完好无恙,也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
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
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
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独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
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是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
,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甚么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说
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
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
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
活的小子,竟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
”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
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甚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
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
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甚么对他们如此轻贱?”盈盈
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
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
祖千秋三人谈到你时,语气何等恭谨?哪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
,肚子里在笑。”令狐冲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
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
,令狐冲心中一动:“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样好,可是……可是……
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在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
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
了开来,捧出了短琴。
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
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
“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听
了一会,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迸发
,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
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
时,又断了一根琴弦。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
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
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哪里还弹得成?

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随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
,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觉的睡着
了。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
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
,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
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
,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
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
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山涧之畔地处偏
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便无人来。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
,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师留下
的药丸,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生
性豁达,也不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
会突然死去,对他更加意温柔,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
,向他赔话。
这一日令狐冲吃了两个桃子,即感困顿,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
之声,他微微睁眼,见盈盈伏在他脚边,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
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强笑道:
“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这么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冲听她说得又
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
便此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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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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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
,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
火在他周身烧炙,手足固然无法动弹,连眼皮也睁不开来。这一日神智略清,只觉双手手
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登时和体内所蓄真气激荡
冲突。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万
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
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
了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哪里去了?师父、师娘呢?小师妹又怎地不见?”一想
到岳灵珊,胸口气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日有人来给他输送内力。这一日输了真
气后,令狐冲神智比前大为清醒,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哪里?”缓缓
睁开眼来,见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
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会,见这人头上无发,烧有香疤,
是个和尚,隐隐约约想了起来,说道:“你……你是方……方……大师……”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
:“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处身于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
淡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方生道:“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里?”方生道:“
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冲大为惊奇,问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
到少林寺来?”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
一切以后慢慢再说。”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内力助他疗伤。过了十余日,令狐冲已能坐起,自
用饮食,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是微笑不答。这一日
,方生又替令狐冲输了真气,说道:“令狐少侠,现下你这条命暂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
夫有限,始终无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过不了一年,
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日平一指
平大夫对晚辈也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长短,各有天命
,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摇头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当日
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住持方证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
筋骨尚能转移,何况化去内息异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盼你好好对答。”令狐冲素
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声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
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遇。”当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
,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阳光耀眼,竟如进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他移步之际,双腿酸
软,只得慢慢行走,但见寺中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许多僧人,都是远远便避
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执礼甚恭。
穿过了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
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十道:“方丈有请。”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团之上。
方生躬身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
当即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少礼,请坐。”
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颜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
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惊人,若非事
先得知,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方生大师道:“令狐少侠经过三个
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三个多月,我还
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
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不敢。晚辈
身受重伤,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三月有余。我师父、师娘想必平安?”
自己师父、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
方证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当即放宽
了心,道:“多谢方丈大师示知。”随即不禁心头一酸:“师父,师娘终于带着小师妹,
到了林师弟家里。”方证道:“少侠请坐。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
前辈风老先生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不敢。”方证道:“风老先生归隐
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令狐冲道:“
是。”方证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
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敝派内功秘要《易筋经》,方能以本身
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强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鸩止渴,为患更
深。方生师弟三月来以内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之中可又多
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中内息澎湃
,难以抑制,剧痛攻心,登时身子摇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哪里话来?大师为
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二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
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德于万一。”方证
抬起头来,说道:“说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
,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方生应
道:“是,多谢师兄指点。”
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知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
筋经》神功,乃东土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师本
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锡本寺之时,神光大师
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
。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令狐冲
“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求法学道,竟如此坚毅。”方证说道:“达摩老祖
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终得承受达摩老祖的衣钵,传禅宗法统。
二祖跟着达摩老祖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经》而明心见性。我宗武功之名虽然
流传天下,实则那是末学,殊不足道。达摩老祖当年只是传授弟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
而已。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但后世门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学,以致舍本逐末,不体
老祖当年传授武功的宗旨,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过了一会,方证又道:“老祖
圆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团之旁见到一卷经文,那便是《易筋经》了。这卷经文义理深
奥,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
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
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
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
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刺密谛共同研读。二位高僧在峨
嵋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方生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善哉
善哉。”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刺密谛大师所阐发的,大抵是禅宗佛学。直到十二年后
,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
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轻人,便是唐朝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
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李卫公建不世奇功,想来也是从《易筋经
》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
”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
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
,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大海巨涛之中,怒浪澎
湃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
令狐冲连连点头,觉得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相通处。方证又道
:“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此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
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
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令狐冲道:“是。晚辈无此福缘,
不敢妄自干求。”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令狐冲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
也未蒙传授,自己却是有缘。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的
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
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方证道:“师弟,你天性执
着,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始终未曾参透,了生死这一关,也就勘不
破。不是我不肯传你《易筋经》,实是怕你研习这门上乘武学之后,沉迷其中,于参禅的
正业不免荒废。”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兄教诲得是。”
方证微微点头,意示激励,过了半晌,见方生脸现微笑,这才脸现喜色,又点了点头
,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大障碍,此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
,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
嵩山少林寺门下,为少林派俗家弟子。”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属老衲门
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
方生喜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兄所精通的
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彩。”令狐
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派门下,不
便改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说道:“我所说的大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
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我……我……
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
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
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丈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
单凭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传过来这等浑厚内力。”见信封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
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九个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
亲笔。令狐冲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抽出信纸,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此
事,又看了一遍,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待得醒转,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
中,令狐冲支撑着站起,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尊师有甚不
测么?”令狐冲将书函递过,哽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
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
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严训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正派清誉,兹将逆徒令
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
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
,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
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该。”
方证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
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要
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又想起师恩深重
,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
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时又是伤
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即撞死。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想起刘正风要金盆洗手
,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
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况
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是十
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
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然一刀两断,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
,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甚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令狐冲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
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
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
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
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
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
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二僧只道他已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方证
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劝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
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身来,走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
气,步履竟然十分轻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冲出得寺来,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
天长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杀我,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
,且看是谁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
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
甚饥饿,寻思:“却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来,都是劲
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那就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
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
“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便上罢!”哪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
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
。”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
来他们是去追拿另一个人。”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蹄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
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
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
。”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令狐冲心想:“他们去追拿这个身
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
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身畔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
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
”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
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
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头儿,是不是?”三人脸
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哪里?”令狐冲叹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
,喝者:“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见过的,便
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便要向令狐冲头顶劈落。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
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
去。令狐冲心想:“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去瞧瞧热闹,固然
有趣,但如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的,纵然苟延残喘,多活得几
日,最后终究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
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送命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其
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
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
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
人,只是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也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
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是旷
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令狐
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
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
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过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
,手持酒杯,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腰间时,却无弯刀。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未携带。令狐冲不知
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
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向
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伴,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向他
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扫,见他不持兵刃,
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脸上微现诧色,哼了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
,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
,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大声赞道:“好酒
!”
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
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
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说道:“好酒!”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
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
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身穿黑衣,腰系黄带。
他身旁站着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间带子却各种颜色均有。令狐冲蓦地想起,那
日在衡山城外见到魔教长老曲洋,他便身穿这样的黑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
瘦子说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教众了,莫非这瘦子也是魔教长
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
,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
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
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声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
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甚么?再不给我快滚,大
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这位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跟这位向前辈素
不相识,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跟魔教联手了
?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教天下英雄笑话?”那道士怒道:“我们几时跟
魔教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我们却是替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
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
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雄曾
给令狐冲一脚踢下酒楼,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
失,已然远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那魔教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
,未必便无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难道大家真要斗个血肉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
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酒,却发出呛啷一声响。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
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对他同情
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性命
便是。”当即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
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
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的强自出头,不由得大为诧异,低声道:“小子
,你为甚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
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
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
更是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
晃,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向问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
。那道士挺剑刺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声,撞中了那道
士后心,双手轻挥,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右足一点,跃回凉亭。这几下兔起鹘
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
尺,提起单刀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左脚反足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
。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擦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
了下来。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软软的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魔教人丛中彩声如雷
,数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诸人一抱拳,
答谢彩声,手下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
使罢!”
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
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
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过
来。三人三剑都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
人雄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过,长剑挺前,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肤。令狐
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
。”此刻自身已在三剑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
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弟
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一齐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脸上登无血色,真难相
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岁,
痛得大声号哭起来。令狐冲叹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
向问天喝彩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令狐冲笑道:“
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毫无内力。”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
两名黑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手持双铁牌,
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问天的铁链相撞,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闪,欲待抢到那
怀杖之人身后,那人双杖严密守卫,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
灵。
魔教中连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凉亭。这两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
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无法伤到对
手。每当有隙可乘,铁链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的扑上,打法凶悍之极。堪堪斗
了十余招,魔教人众的首领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黑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四面
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朝向问天攒刺。
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罢!”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同时向他刺去
。便在此时,四柄铜锤砸他胸腹,双怀杖掠地击他胫骨,两块铁牌向他脸面击到,四面八
方,无处不是杀手。这十二个魔教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向
问天交手,那是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眼见众人如此狠打,向问天势难脱险,叫道:“好不要脸!”向问天突然迅速
无比的旋转身子,甩起手上铁链,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子便如一个陀螺,转
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他的铁链,穿破凉亭顶,飞了出去
。向问天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那首领喝道:“缓
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各退了两步,只待向问天力气稍衰
,铁链中露出空隙,再行抢攻。
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决难长久旋转不休,如此打法
,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左腿微蹲,铁链呼的甩出,打在
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
时脑浆迸裂。八名使枪之人八枪齐出,分刺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甩铁链荡开了两杆枪
,其余六人的钢枪不约而同的刺向他左胁。当此情景,向问天避得开一杆枪,避不开第二
杆,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
令狐冲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枪攒刺,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独孤九
剑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哪里还能多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
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八枪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令狐冲一剑分
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他长剑既发,势难中断,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个总名
,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锏、点穴撅、判官笔、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
、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
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之中,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然脱手之外,其余十
人皆是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声
喝彩:“好剑法!”“华山派剑法,教人大开眼界!”那魔教首领发了句号令,立时便有
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
法极快,一刀护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敌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时左手刀守御,双
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
酣畅。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了四步。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
向问天相斗,令狐冲百忙中斜眼一瞥,却见两人使链子锤,二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
铁链斗得正烈。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掠过。
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一名汉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来一根链子锤
上的钢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时往向问
天身上击来。向问天“嘿”的一声,运劲猛拉,将使链子锤的拉了过来,正好挡在他的身
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上那人背心。令狐冲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
妇人的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横扫过
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有钢制护腕,剑刺不入。”手腕微翻,长剑挑上,
噗的一声,刺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为勇悍,左肩虽然剧痛,右手刀
仍是奋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她兵刃再也拿捏不
住,使劲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出,但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令狐
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剑而上,铁青着脸喝道:“华山派中,只
怕没这等妖邪剑法。”令狐冲见他装束,知是泰山派的长辈,想是他不忿同门为向问天所
伤,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华山派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
,见到这位泰山派前辈,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
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那道人道号天乙,和天门、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辈,冷冷的道:“你使的是甚么剑法?
”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派长辈所传。”天乙道人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
,不知到哪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挺剑向令狐冲当胸刺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
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膻中”、“神藏”、“灵墟”、“神封”、“
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被剑尖刺中。这一
剑叫做“七星落长空”,是泰山派剑法的精要所在。这一招刺出,对方须得轻功高强,立
即倒纵出丈许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立
即毫不犹豫的飞快倒跃,方能免去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必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
招凌厉后着,这三招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难当。天乙道人眼见令狐冲剑法厉害
,出手第一剑便使上了。自从泰山派前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便即使用,
只怕从所未有。令狐冲一惊之下,猛地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招,当日自己
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是学得不像,未能取胜,但于这招剑法的势路却了然于胸。这时剑
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挺剑直刺天乙道人小腹。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
形,魔教长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时泰山派这招
“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大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
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刺。剑气所罩虽是七穴,致敌死命,却只一剑。这一剑不论
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敌取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刺中七穴。招分
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仔细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
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便即从中断绝
,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失色,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
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摔倒。其时
令狐冲剑尖将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发,不料天乙道人大惊之下,竟尔吓得晕了过去。
泰山派门下眼见天乙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
。这五人都是天乙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冲长剑连
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下,各自跃开。只见天乙道人
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五弟子见他身上无伤,不住大叫,
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去
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便将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这时围
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
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
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
。盾牌下的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
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
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
待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内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断。”令狐冲心
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
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的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道:“
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见令狐冲眼
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
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
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
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
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乐厚。”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剑法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
也不足。”令狐冲道:“惭愧。‘大阴阳手’乐师伯,好快的身手。”乐厚道:“师伯二
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这人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
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彩道
:“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乐厚掌法身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九分虚,
一分实。乐厚见令狐冲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向他哪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
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晚辈无礼
!”乐厚喝道:“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
不好!”此时乐厚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令狐冲无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
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乐厚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
,阴力却先行着体。令狐冲只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
了几晃。阴阳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充沛欲溢,
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
每一股都是浑厚之极。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
,护住心脉内脏,不受损伤。但霎时间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乐厚再以掌力击来
,当即提剑冲出凉亭,挺剑疾刺而出。
乐厚双掌得手,只道对方纵不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哪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
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小腹。
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叠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长剑之上,
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的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
,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冲倘若顺势挺剑,立时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着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剑穿双掌
后便即凝剑不动。乐厚大叫一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令狐冲心下歉然,叫
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风清扬归
隐,从未一现于江湖。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过头来,但见七八条汉子正
在围攻向问天,其中两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
人斗得兴发,瓦片落在头顶,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这么望得一眼,乐厚倏地欺近身来,远远发出一掌,掌力击在令狐冲胸口,打得
他身子飞了出去,长剑跟着脱手。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往
他身上砸落。令狐冲笑道:“捡现成便宜吗?”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
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救了令狐冲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他
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追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来
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这少年剑法极高,内力却
是极差,当此强敌环攻,凶险殊甚,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眼
见他被击飞出,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向问天这一展开轻功,当真是疾逾奔马,瞬
息之间便已在数十丈外。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人大声呼叫:“向问天逃了,
向问天逃了!”向问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冲了几步。追赶之人都大吃一惊,急忙停步
。一些下盘功夫较浮,奔得势急,收足不住,直冲过来。向问天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向人
丛中摔了过去,当即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
来越远。
向问天脚下疾奔,心头盘算:“这少年和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
,天下到哪里找去?这些兔崽子阴魂不散,怎生摆脱他们才好?”
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
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无力气,那些兔崽子们更无力气。”抬
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角上奔去。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
路,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
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
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
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
两匹马仍继续奔驰。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倒似是一
条极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杀无辜,不禁暗暗叹息。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
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
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奶奶的,追他个屁!我将他们一个个杀
得干干净净。”
向问天轮流乘坐三马,在大路上奔驰一阵,转入了一条山道,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
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饿?”令狐冲点头道:“嗯,你有干粮么?”向问天道:
“没干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血如泉涌。向
问天凑口过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马血,道:“你喝!”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血,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
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
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刺鼻,但
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向问
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长声悲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左腿
,将马踢入了山涧。令狐冲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五百来斤,他随意
抬足,便踢了出去。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转过身来,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
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那马嘶叫的震天价响,中了向问天
一腿后堕入山涧,兀自嘶声不绝。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粮。”令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
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见向问天提了马
腿径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令狐冲内力全失,行不到
半里,已远远落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脸色发青。向问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许,令
狐冲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问天道:“小兄弟,你这人倒也奇怪,内力如此差劲,但身中乐厚这混蛋的两次大
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哪里是若无其事了?
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内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这时候居
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
便多歇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
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决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倘若说这等话,不免将他看得小了
。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问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冲微微一笑,道
:“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后来不
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真气等情简略说了。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
“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向问天
,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的投降罢。”向问天仍然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
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声,双眉一竖,骂道:“他
奶奶的,大批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
在道旁,便即提气疾奔。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忽见眼前白
茫茫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心道:“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无法一拥而上,只
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声竟然越来越近
,显然追来之人也均是轻功高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驰既久
,总不免慢了下来。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将令狐冲放下,低声道:“别作声。”两个人
均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中
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直至奔过两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向问天双掌推出
,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堕地。
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掌力,尚未堕下,便
早已死了。”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甚么‘点苍双剑,剑
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
头,听说他两人剑法着实了得,曾杀过不少黑道上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这
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
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说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
些混蛋了。”他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个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的山
道转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只
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声劲急,显然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
冲,回过身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蹚这浑水干甚么?”
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叫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
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
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
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
必给他震断。”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如在凉亭中被
群敌围困时那么满不在乎。一枚枚飞锥飞到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突然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
来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
来,每枚若无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自然而
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令狐冲大惊,
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
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决不舍你独生!
”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渐渐逼近。
便在此时,令狐冲猛觉一股劲风从身右掠过,向问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
。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却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雨
”手法射了出去。其时浓雾弥天,视界不明;而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对方听了,尽
皆深信不疑;再加向问天居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
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无一人幸免。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身又奔,
说道:“不错,小兄弟,你很有义气。”他想令狐冲挺身而出,胡乱打抱不平,还不过是
少年人的古怪脾气,可是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决
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最可宝贵的“义气”。过得少时,敌人又渐渐追近,只听得嗖
嗖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向问天窜高伏低的闪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将令狐冲放下,
一声大喝,回身冲入追敌人丛之中,乒乒乓乓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已负了一人。他将
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继续奔跑,笑道:“
咱们多了块活盾牌。”
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
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迅
捷。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他妈的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
奶的,张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
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急奔
,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大笑,心怀大畅,最后这十里山
道实是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当时实在殊无把握。令狐冲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
,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封
雾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白雾之中是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
“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谷,本已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
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向问天放开了缠在“死盾牌”手上的铁链,从他腰间抽出一柄
长剑,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身前,静待追敌。等不到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
已然赶到,正、魔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作的是背水为阵之势,倒也
不敢逼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暗器、飞蝗石、
袖箭等纷纷打了过来。向问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诸般暗器都打他们不到。蓦地
里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冲来,一柄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往向问天腰间
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铁链着地挥出,抽他脚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
猛,无法收转挡架,当即上跃闪避。向问天铁链急转,已卷住他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
上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时跌向深谷。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铁
链从他足踝放开。那头陀惊吼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传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
,不自禁的都退开几步,似怕向问天将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
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向问天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倒。这三件
兵刃都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二人看准了地形,教向问天无法向旁
踏出,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问天铁链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
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对面人丛中彩声大
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去,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
和尚和那汉子都晃了几下,向问天却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疾挥铁
链击出。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声吼叫,抛去月牙铲,口
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对准向问天刺去。向问天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
,只见双戟刺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
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竟已被向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
无人再敢上前。向问天道:“小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坐了下来
,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
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交
手。”向问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们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
说道:“邪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向问天笑
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
除妖灭魔?”那道人道:“先诛首恶!”向问天仍是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
的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突然间一声大喝,身子纵起,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
突兀之至,总算四名道人都是峨嵋派好手,仓卒中三道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站在最右的
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三柄长剑齐被铁链打弯,向
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向问天无法缓手。其余三
名道人退了开去,换了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四柄长剑
夭矫飞舞,忽分忽合。令狐冲瞧得一会,见向问天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
运使的灵便,时刻一长,难免落败,从向问天右侧踏上,长剑刺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
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心念电闪
:“听说峨嵋派向来洁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闲事,声名极佳,我助向先生解围,却不可
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刺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人
手臂下压,竟然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挟住。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
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便这么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长剑击了过来,砸在令
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废人,拚命抓住剑柄,
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传来,疾攻自己心脉。第一名道士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
挟剑,给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划的口子却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无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
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激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
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身入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长
剑前半截已没入雾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
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显得身不由主,给向问天
拖了过去。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向问天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将出来,蓦见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不禁吃了一惊。
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连续伤人,四个峨嵋派道士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
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的攻将过去。别说令狐冲此
时内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嵋内家心法的道人之
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一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血狂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
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热气透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问
天之助,但随即察觉,向问天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
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人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群众听
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脸上便即变色。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
星大法,哪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难道那任……
任……又出来了?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大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身,百
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
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问天,令狐冲,你们竟使用吸
星妖法,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两个,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
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
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脚步声响,那十
余人也都走了。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批狗家伙必定
去而复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便伏在他背上。向问
天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冲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挥出,
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身子的份量,这才轻轻向
下纵落。两人身悬半空,向问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
甩去,铁链自树干上滑落。向问天双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
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地既无树木,又无凸
出石块,向问天便即行险,身贴山壁,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
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缓下溜之势。
令狐冲身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谷,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
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
当向问天双足踏上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
谷口尽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
,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
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
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瞪着令狐冲,说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
旁门妖邪,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这般奋不顾身的来救我性命
?”
令狐冲道:“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
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甚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
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
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
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笑了笑,便不再辩。向问天道
:“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吓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
么功夫?他们为甚么这等害怕?”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皱眉道:“甚么
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
”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怒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
。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
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是怒容满面,显然甚是气恼。令狐冲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
兄既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
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
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向问天大喜,说道:“天下与向某义结金兰的,
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照江湖上惯例
,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
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
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是
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
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
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
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
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
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
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
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只好称为‘小法’。我这功夫只是移
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
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内
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峨嵋
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足为惧。
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有用过。”令狐冲笑道:“向问天从不骗
人,今日为了小弟,却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说道:“从不骗人,却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
天动地,天下皆知。”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然压低了笑声,却笑
得甚为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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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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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分别倚在山石旁闭目养神。令狐冲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
,忽见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递在他手里,问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
:“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忙叫:“你别去
!我有很多话跟你说。”却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向问天笑嘻
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话?”
令狐冲脸上一红,也不知说了甚么梦话给他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
,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黯然道:“我……我没情人。再说,
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
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毕竟是出于无奈,只好淡然处之,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
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
……”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
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
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
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甚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治不好是理所当然。”
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
子,山谷里却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份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
敢多说,又即闭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问天道:“兄弟,这里除了青草苔藓,甚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里挨下
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山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我猜你吃起来胃口
不会太好。”令狐冲忙道:“简直半点胃口也没有。”
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里去抓了些
烂泥,涂在他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
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
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
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不易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双手拢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
认不出这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
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
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
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腾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条小道蜿蜒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总是出了那连鸟兽之迹也
丝毫不见的绝地,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次日清晨,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
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
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
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
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
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
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
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
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
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
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花钱如流水,身边
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向问天所买的衣饰也越来越华
贵。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令狐冲都是前所未闻,听得津津
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又在舟中替令狐冲及自己刻意化装了一会,这才舍舟登陆,
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
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
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
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
坐骑系在河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
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
海,定然观赏不尽。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
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
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向问天
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头低声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
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当世名医么
?”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
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
的老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干
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
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
。”说着便欲关门。
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
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
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令狐冲隐隐觉得不妥
,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教
中人追杀于他,或许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称是嵩山派弟子,又不知有何图谋?自己答应过
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道:“
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
不往来,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话没说下去
,意思却甚明显:“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见。”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
重,这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
多了。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
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
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令旗收入怀
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自不会
将这个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师叔,越来
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续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
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两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甚高
,脸上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向问天又是一笑,说道:“正
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
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
头,这等威风,在下却常在心头。”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一个叫丁坚,一个叫施令威,
归隐梅庄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
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
的得意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是曲在
对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等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
好事,虽不想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若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窃喜。丁施二人听了
向问天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喜色。丁坚微微一笑,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
下见闻倒广博得很。”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
事而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十分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头
,在下仰慕已久。左师侄说起,有事须来杭州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归隐已久,心想江南
四友未必见得着,但如能见到‘一字电剑’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
答允到杭州来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倘若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
来在江湖上太过张扬,恐怕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来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
惹厌。哈哈,哈哈。”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为高
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虽然面目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
不是寻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禅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施令威心下
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
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
造一个名字和身分,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自己是师父的师叔。令狐冲虽然诸事满不在乎,
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
,震惊之情丝毫不露。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这人真实年纪虽
瞧不出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向问天虽已将令狐冲的面貌扮得大为
苍老,但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倘若强加化装,难免露出马脚,当即接口道:“这
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风师兄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剑术之精,
华山派中少有人能及。”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风太师叔的传人?
”随即省悟:“风太师叔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见识不凡,见了我的
剑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师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见这
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
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
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
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
样两个人,他二个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丁
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
:“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
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左
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来到大厅,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
丁坚进内禀报。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为仆役,
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着实不凡。”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日,知他虽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并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
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
漓,笔力雄健,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
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刺划。令狐冲看了一会,说道:“童兄,我一见
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字中画中,更似乎蕴藏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他见
到这八字的笔法,以及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折,想到了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向问
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爷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生
说道:那日他大醉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
后再也绘不出来了。风爷居然能从此画中看出剑意,四庄主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
”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说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甚么也不懂
,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
声中,走进一个人来,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童爷,华山派风爷。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
青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泼墨笔法,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剑术。”那四庄主
丹青生斜着一双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问道:“你懂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
甚是无礼。令狐冲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
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
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没读过
多少书,甚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
这时竟将祖千秋的话搬了过来。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冲,大
叫:“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
,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
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却是求之不得。”
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进走去,向问天和施令威跟随在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
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只是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
,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绿竹翁细论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各
样美酒,一来天性相投,二来得了名师指点,此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
好啊,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是难得。
”他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
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
、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
,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
道:“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微笑
道:“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
“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酒。”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
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
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时满室酒香。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
这股浓烈的酒气,不禁便有醺醺之意。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
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高于杯缘,却不溢
出半点。令狐冲心中喝一声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
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丹青生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
双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尝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
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这位酒中行
家觉得他这桶酒平平无奇。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青生
问道:“甚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
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洛阳城中
喝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酸味。据一位酒国前辈言道,那是由于运来之
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
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
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
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是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
问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
说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
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
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
“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令狐冲道
:“晚辈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
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不用推辞了。”丹青生道:
“对,对!”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冲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
,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
”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
可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
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
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
一酿,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
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
。”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
,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欢,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
,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
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们再喝一杯。”他见向问天显然不懂酒道,对之便不加理睬。令狐
冲又喝了一杯,说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
:“怎么个喝法?为甚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
大师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
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
产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时尚寒,那位酒国前
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
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
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
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
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
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
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
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
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
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甚么忙?”丹青生道:
“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
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让大行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
你说,这位风兄弟说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哪里找冰
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
…”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气
。”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当然。”令狐冲道:“这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
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终究难免。”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
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甚么御厨?”丹青
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
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向问天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
。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
。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
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
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
黄河上下,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忙问:“
记得哪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
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哪里真有棋谱了?
”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
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着着精警,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
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与此道也有所好吗?”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
问天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
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
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
弈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
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
呕血谱》?他进室来时,神情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
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
在杀得大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至今倒还着着记得。”黑白
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甚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
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
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
白箱,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大声喝彩。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
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
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
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
厚且醇,更无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
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档,搭
档得好。”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
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
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
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
跟入棋室。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石几
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
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
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
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当
时他浑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
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黑白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
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
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
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
终无法放入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
色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
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来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
“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
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
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黑白子思索良久,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摇头道:“即
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
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来。”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向
问天不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救人心痒难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
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
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向问天抬起头
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
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
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问道
:“打一个赌?打甚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无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
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
笑起来,说道:“打甚么赌?”向问天道:“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送给四庄主。”说
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
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
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然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实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
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目光
牢牢钉住了那幅图画,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
你……却从何处得来?”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
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
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诧异,他刚才
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图画,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
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
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剑法之外,哪一
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
“你为甚么说‘除了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及不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
,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
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
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令狐冲不禁吃了一惊。只听得远处有
人说道:“甚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
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甚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门帷掀起,走进一个
人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
迹。他走近一看,突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
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
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然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的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
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
:“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笔,却不是因他
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
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
是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令狐冲突然之间,心头一震:“向大
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袱。”但
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
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
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哪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
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
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下,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
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向问
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好一会,说道:“换甚么?”向问天摇头道:“甚么都不
能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
秃笔翁道:“行,为甚么不行?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
惜?”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甚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
“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么
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不难,只须和我
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甚么?”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
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能胜得这位华山派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倘若有人胜得了
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倘若梅庄之中,不论哪一位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
,那么在下便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奉
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
”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
向问天道:“在下有一部《广陵散》琴谱,说不定大庄主……”他一言未毕,黑白子
等三人齐声道:“《广陵散》?”令狐冲也是一惊:“这《广陵散》琴谱,是曲长老发掘
古墓而得,他将之谱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来?”随即恍然:“向大哥
是魔教右使,曲长老是魔教长老,两人多半交好。曲长老得到这部琴谱之后,喜悦不胜,
自会跟向大哥说起。向大哥要借来抄录,曲长老自必欣然允诺。”想到谱在人亡,不禁喟
然。秃笔翁摇头道:“自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不传,童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
。”
向问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爱琴成痴。他说嵇康一死,天下从此便无《广
陵散》。这套琴谱在西晋之后固然从此湮没,然而在西晋之前呢?”
秃笔翁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思。向问天道:“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
,兼又大胆妄为,便去发掘晋前擅琴名人的坟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个古墓
之后,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到了此曲。”秃笔翁和丹青生都惊噫一声。黑白子缓缓
点头,说道:“智勇双全,了不起!”向问天打开包袱,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广
陵散琴曲》五字,随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琴谱。他将那册子交给令狐冲,说道:“风兄
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胜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琴谱送给大庄主。”
令狐冲接过,收入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是曲长老的遗物。曲长老既死,向大哥
要取他一本琴谱,有何难处?”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
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少侠,我们要赔甚么赌注?”令狐冲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
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即来求医,怎可如此狂妄,轻视对
方?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
区末学后辈,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讲武论剑?”
向问天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便会当你狂妄自大了。”秃笔翁
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
落纸如云烟。’二哥,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饮中
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当年
酒酣落笔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
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秃笔翁道:“韩愈品评
张旭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
。’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提起
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对向问天道:“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
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详,未胜算,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
少侠的剑法,我们该输甚么赌注?”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
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我们转身
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少侠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
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
胜谁败,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是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是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风兄
弟,你的剑呢?”向问天笑道:“来到梅庄,怎敢携带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答应,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从
丁坚手中接了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剑,走到令狐冲面前。
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
,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
比,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过长剑。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
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亲自出手。”他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
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剑法着实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
身分,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一试之下,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是我们输了,也
不一定是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之快,世所罕见
。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丹青生将长剑向丁坚一抛,笑道
:“你如输了,罚你去吐鲁番运酒。”丁坚躬身接住长剑,转身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
风爷的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
然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
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
输了。”令狐冲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
“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
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实出于一片至诚,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
你华山派‘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
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边一让,
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
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彩:“好功
夫!”眼见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
碎粉,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出来一般,内力惊人,实非自己所
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然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
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冲自然明白,他宣扬自己内功较他为高,他内
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行使内力,以免自取其辱
。再者,自己除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空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之中
,只是施展剑法,便可藏拙。丁坚听向问天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剑,显
然对自己有轻蔑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但见他踏砖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骇异,寻
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非泛泛之辈。我只消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便已为孤
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
“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役,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
了。令狐冲举步踏入了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丁坚道:“有僭了!”长剑
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
年的功夫竟丝毫没有搁下。这“一字电剑”每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
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是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
辨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
是电光,耀人眼目。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
并不急于进攻,只是长剑连划,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神驰目
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
当下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
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
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子,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
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迟疑
,丁坚的手腕已向剑锋上直削过去。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
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剑锋侧了过来,拍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平面之上,
竟然丝毫无损。丁坚一呆,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
,此腕一断,终身武功便即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
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是大生
好感。丹青生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
:“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
,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
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杯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输的,
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酒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
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剑法必
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笔法固然凌厉,然而似乎有点管不住自己
,倘若他剑法也是这样,那么破绽必多。”当即躬身说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
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挺剑便向他肩头刺出
。这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丹青
生愕然道:“那算甚么?”他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
,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华山派剑法,甚至不是剑法。令狐冲跟
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
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
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
飘忽,令人无从捉摸。是以令狐冲一剑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倘若出剑挡架,实不
知该当如何挡,如何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
笔翁虽然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倘若连梅庄的一
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长剑跟着刺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仍是
随手而刺,全然不符剑理。丹青生横剑想挡,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对方剑尖已斜指
自己右胁之下,此处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
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来
,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刺,势道甚是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
那么右肘先已被对方削了下来。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下,借着
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个筋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实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
寸,如果这个筋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墙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饶是如此,
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
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
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已及
令狐冲面门。令狐冲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
实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
轻响,他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
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叫道
:“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
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令狐冲应道:“是!”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
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
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
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
个光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去。这几个
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令狐冲长剑伸出
,从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
。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
大,立时便向令狐冲涌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长剑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急跃
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
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
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
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令狐冲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
又是一声大叫,用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
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
。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个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一十六招,令狐冲双足不离向
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剑法之高,实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
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
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
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
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也是一
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
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竟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
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
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
?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
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足印么?”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
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
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
,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
,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
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
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永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
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
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
给他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
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
,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
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
,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令狐
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甚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秃笔翁大
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
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
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
《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
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
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
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
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
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
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
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刺其实并非真刺,
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
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
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
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
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
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
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
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甚么招式,总之见
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招,无
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
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
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
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
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
,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
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
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
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
,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甚么
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
?”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
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
,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
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
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
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棋之角,说道:“风
兄,我以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
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
,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不敢乱了棋路。”向问天道
:“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
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
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令狐冲
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甚么招数?”眼
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枰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枰
一挡。令狐冲不等长剑接近棋枰,便已缩回,挺剑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
“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
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这棋枰二尺见方,厚达一寸
,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剑上,就算铁枰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砸断
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见对方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
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枰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
,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冲竟不理会,长剑斜挑,和他抢攻
。黑白子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击之力。此后令
狐冲一剑又是一剑,毫不停留的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似乎连
水也泼不进去,委实严密无伦。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
出手来还击一招。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
法既非极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甚么特别巧妙,但每一剑刺出,总是教黑白
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秃笔翁和丹青生自都理会得,任何招数中必有破绽
,但教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
,亦是无妨。令狐冲这四十余招源源不绝的连攻,正是用上了这个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
越来越惊,只想变招还击,但棋枰甫动,对方剑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绽,四十余招之中
,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远为高明之人对局,对方连下四
十余着,自己每一着都是非应不可。黑白子眼见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
,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
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枰,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
长剑先刺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收枰防护,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
个两败俱伤,待长剑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剑刃上挟去。他练就“玄天指”神
功,这两根手指上内劲凌厉,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
不禁“咦”的一声,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
剑刃穿腹之祸。一霎之间,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见黑白子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
,不论是否挟中,必将有一人或伤或死。倘若挟中,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刺出,棋枰便击在
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但如一挟不中,甚或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
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长剑
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决不
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
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令狐冲手下使了出来。剑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喉头。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力凝
住棋枰不动。他心思敏捷,又善于弈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料到了对方的心意,如果自
己棋枰顿住不砸,对方长剑也不会刺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枰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数寸,而棋枰
离令狐冲腰间也已不过数寸。两人相对僵持,全身没半分颤动。
局势虽似僵持,其实令狐冲已占了全面上风。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
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只隔数寸,纵然大力向前猛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
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刺,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
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
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
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侧头向令狐
冲瞧去,却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高明之极,当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
能胜得过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
”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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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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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笔翁只是挂念着那幅张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请你再将那帖给我瞧瞧。
”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主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
,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
”秃笔翁心痒难搔,问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
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转身出外。丹青生道:“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酒给
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
秃笔翁怒道:“甚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书,万
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
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
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
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能尝到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
杯干了。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
高。
两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移步。
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向问天一愕,说道:“这个……”眼见黑白子全无邀己同
去之意,终不成硬要跟去?叹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
“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精绝,心生仰慕,
这才邀请一见,可决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令狐冲放下
酒杯,心想不便携剑去见主人,当下两手空空,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
到一个月洞门前。月洞门门额上写着“琴心”两字,以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
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姗姗,花径鹅卵石上生满
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径通到三间石屋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苍松夭矫高挺,遮得
四下里阴沉沉的。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令狐冲一进屋门,便闻到一
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少侠来了。”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
少侠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见这老者六十来岁年纪,骨瘦如柴,脸
上肌肉都凹了进去,直如一具骷髅,双目却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
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少侠想必早已知
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寻思:“向大哥
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说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
位大庄主出下甚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是华山派前辈风
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缘悭一
面。前些时江湖之间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
嫡系传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少侠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令狐冲寻思:“
风太师叔郑重嘱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向大哥见了我剑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传
,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但我如直陈真相,却又
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
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黄钟公叹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老人家剑法的十之
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
道:“三位庄主和晚辈都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未分甚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
头,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请进琴堂用茶
。”令狐冲和黑白子随着他走进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
有《广陵散》的古谱。这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想到嵇中散临刑时抚琴一曲,说道:
‘广陵散从此绝矣!’每自叹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现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谱一奏,
生平更无憾事。”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血色,显得颇为热切。
令狐冲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四位庄主均非常人,
而且是来求他们治我伤病,可不能再卖甚么关子。这本琴谱倘若正是曲洋前辈在东汉蔡甚
么人的墓中所得的《广陵散》,该当便给他瞧瞧。”从怀中掏出琴谱,离座而起,双手奉
上,说道:“大庄主请观。”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广陵散》绝响于人间已久,今
日得睹古人名谱,实是不胜之喜,只是……只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
这确是《广陵散》真谱,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子
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
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赞道:“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
第二页,看了一会,又赞:“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
大畅。”
黑白子眼见黄钟公只看到第二页,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这般看下去,几个时辰
也不会完,当下插口道:“这位风少侠和华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到梅庄之中,若有人
能胜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套《广陵
散》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
我孤山梅庄,嘿嘿……”黄钟公淡淡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黑白子
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琴中高手。此谱虽然难得,
却也不是甚么不传之秘,大庄主尽管留下抄录,三日之后,晚辈再来取回便是。”黄钟公
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天大卖关子,一再刁难,将自己引得心痒
难搔,却料不到这风二中却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必是布下了陷阱,
要引黄钟公上当,但又瞧不出破绽。黄钟公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
这等厚礼?二位来到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甚么用意,他来此之前,一字未提。推想
起来,自必是求四位庄主替我疗伤,但他所作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这四位庄主又均是
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不知向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
,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
辈既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座庄子。”顿了一顿,又道:
“这自是晚辈孤陋寡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主莫怪。”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道:“风少侠说得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
老朽本来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隐居临安,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素无瓜葛
,怎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少侠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令狐冲道:“晚辈甚
是惭愧,还望二位庄主指教。适才说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是…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黄钟公、黑白子甚么的,都是我们自己取的外号,我们原来
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侠从来不曾听见过我们四人的名头,原是理所当然。”右手翻动琴
谱,问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借给老朽抄录?”令狐冲道:“正是。只因这琴谱是童
大哥所有,晚辈才说相借,否则的话,前辈尽管取去便是,宝剑赠烈士,那也不用赐还了
。”黄钟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琴谱借给我大哥
,那位童兄可答允么?”令狐冲道:“童大哥与晚辈是过命的交情,他为人慷慨豪迈,既
是在下答应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会介意。”黑白子点了点头。黄钟公道:“风少侠一
番好意,老朽深实感谢。只不过此事既未得到童兄亲口允诺,老朽毕竟心中不安。那位童
兄言道,要得琴谱,须得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
划几招如何?”
令狐冲寻思:“刚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
武功,自当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庄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师叔所传剑法才占了上风,若
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甚么好
处?”便道:“童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等话,当真令晚辈惭愧已极。四位庄主不责狂妄,
晚辈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
黄钟公微笑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甚么干系?”回头从
壁上摘下一杆玉箫,交给令狐冲,说道:“你以箫作剑,我则用瑶琴当作兵刃。”从床头
几上捧起一张瑶琴,微微一笑,说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难得之
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令狐冲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
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黄钟公手中所持瑶
琴颜色暗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
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箫,恭恭敬敬的道:“请大庄主指
点。”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我向来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
可。风少侠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
右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琴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
一震,玉箫缓缓点向黄钟公肘后。瑶琴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
。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
我若以玉箫相格,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势必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
,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箫转了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黄钟公举琴封挡,令狐冲玉箫
便即缩回。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琴堂,
随手带上了板门。他知道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
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内力和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
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的招数却和
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无法挡架。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门
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虽隔着一道板门,仍隐隐听到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过了
一会,琴声越弹越急。黑白子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
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
加剧。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风少年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
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正凝思间,秃笔
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
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
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
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
定了定神,才道:“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
风的如何抵受得了?”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拍拍数响,似是断了好几根
琴弦。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
,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
!”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
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三人深知这位大哥内力浑厚,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不料仍折在这华山派少年手中,若非亲见,当真难信。黄钟公苦笑道:“风少侠剑法之
精,固是老朽生平所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也如此了得,委实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无形
剑’,本来自以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哪知在风少侠手底竟如儿戏一般。我们四兄
弟隐居梅庄,十余年来没涉足江湖,嘿嘿,竟然变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颇有凄凉之意。
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颓然坐
倒,神情萧索。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向大哥显是不欲让他们知晓我内力已失,以免
他们知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障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
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
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甚么?”令狐
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又惊又喜,颤声问
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如果不信,一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
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
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
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后七弦同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
大败,终究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
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
拿手”、“龙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门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抓
不住对方手腕,却决不致为对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然一动不动,毫
无反击之象。黄钟公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
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老弟的当
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
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这
“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效验。黄钟公大败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
非由于自己苦练数十年的绝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
道:“好兄弟,好兄弟!你为甚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
,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了
晚辈牛不入耳。”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
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剑’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风少侠,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
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黄钟公
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说。我四兄弟跟你一见
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秃笔翁道:“你内力尽失,想必是受了重伤。我有一
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我的面子,必肯为你施
治。那‘杀人名医’平一指跟我向来交情……”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秃
笔翁道:“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霸冈上逝世了。”秃笔翁“
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甚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医不好
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吗?”令狐冲摇了摇头,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
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替晚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
医治。”秃笔翁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呆呆不语,流下泪来。黄钟公沉思半晌,
说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
去见少林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
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但方证大师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
我的老面子。”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师,都是十分对症
,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但见识超人,而对自己也确是一片热诚,不由得
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
门下,此中甚有难处。”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深为感激。死
生有命,晚辈身上的伤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黄钟公道:“
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拿了一个瓷瓶出来,说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
枚药丸,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令
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道:
“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四人
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
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
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知道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又已胜了。
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动声色,秃笔翁和丹青生却必定意气风发,一见面就
会伸手来取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法吗?”
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实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
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
实,甚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个大当。”向问天笑道:“
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今。”秃笔翁哼了一声
,道:“你不是好人!”向问天拱了拱手,说道:“既然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风兄弟
的剑法,三位庄主,我们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咱们走罢。”令狐冲抱拳躬身
,说道:“今日有幸拜见四位庄主,大慰平生,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访宝庄。”丹青生
道:“风兄弟,你不论哪一天想来喝酒,只管随时驾临,我把所藏的诸般名酒,一一与你
品尝。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来自讨没
趣了。”说着又拱了拱手,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来。向问天道:“
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
。倘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黑白子等直
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将
他背上那个包袱抢了下来。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道:
“那位大庄主琴上所发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
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经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
位庄主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丹青生快步
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说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
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
令狐冲接过酒碗,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酒香极是醇厚,赞道
:“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
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镇江金山
寺的镇寺之宝,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饮酒,送了一瓶给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
得喝了。风兄弟,我那里着实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令狐冲对“江南四
友”颇有亲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
天道:“兄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罢。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主见了我就生气
,我就那个……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
是风兄弟的朋友,我也请你喝酒。”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
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
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
,另行设法谋取么?”三人回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
,妙极!”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诸般美酒和令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向问天告辞
了几次,他二人总是全力挽留。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
“二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秃笔翁道:“是,是!”大声叫道
:“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坚在门外答应。便在此时,室门推开,黑白子走了进来,
向令狐冲道:“风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秃笔翁和丹青生一听此
言,同时跳起身来,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
庄主的允可。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庄主向大庄主商量,求了这么久,大庄主方始答
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辈,便是他的门人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庄主还要
高明么?”转念一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知我内力全无,自己顾全身分,不便出
手,但若派一名后辈或是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比拚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
”但随之又想:“这四位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岂能干这等卑鄙的行径?但三庄主、
四庄主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静,对那些棋局却也是不得到手便难以甘心,为
了这些书画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无。要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法刺
伤他的关节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劳你驾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
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敌手,更不用说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
因和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容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在不必再献丑了。”丹青
生道:“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话
头,说道:“敝庄之中,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他听说风少侠的剑法如此了得,
说甚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风少侠再比一场。”令狐冲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
便和“江南四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庄主待晚辈极好,倘若再比一场,也不知这位
前辈脾气如何,要是闹得不欢而散,或者晚辈伤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丹
青生笑道:“没关系,不……不会……”黑白子又抢着道:“不论怎样,我四人决不会怪
你风少侠。”向问天道:“好罢,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搁了
,须得先走一步。风兄弟,咱们到嘉兴府见。”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你要先走,那
怎么成?”秃笔翁道:“除非你将张旭的书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风少侠输了之后,
又到哪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一会儿。丁管家,快摆筵席哪!”
黑白子道:“风少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请用饭,咱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
”向问天连连摇头,说道:“这场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
浅。你们又已知道他内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了,也是输得心不甘服
。”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难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向问天道:“孤山梅庄
四位庄主乃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过的。但风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剑,
在下实不知梅庄中除了四位庄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庄主,此人是谁?在下
若知这人和四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丹青生道:“这位
前辈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向问天道:“
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秃笔翁道:
“这人的名字,却不便跟你说。”向问天道:“那么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
作罢论。”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童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已久
,不喜旁人见到他的面貌。”向问天道:“那么风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剑?”黑白子道:“
双方都戴上头罩,只露出一对眼睛,便谁也看不到谁了。”向问天道:“四位庄主是否也
戴上头罩?”黑白子道:“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不肯动手。”向问天道:
“那么在下也戴上头罩便是。”黑白子踌躇半晌,说道:“童兄既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
只好如此,但须请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向问天笑道:“装聋作哑,
那还不容易?”
当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问天和令狐冲跟随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冲
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旧路,来到大庄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门上轻扣三声,推门进
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黄钟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头在
他耳边低语数句。黄钟公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几句话,显是不愿向问天参与。黑白子点了
点头,转头道:“我大哥以为,比剑事小,但如惹恼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这事就此作
罢。”
五人躬身向黄钟公行礼,告辞出来。
丹青生气忿忿的道:“童兄,你这人当真古怪,难道还怕我们一拥而上,欺侮风兄弟
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得好好一场比试,就此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兴?”秃笔
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向问天笑道:“好
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风兄弟。”秃
笔翁和丹青生大喜,齐声道:“你当我们是甚么人了?哪有欺骗风少侠之理?”向问天笑
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风兄弟,他们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
神,千万小心了。”令狐冲笑道:“梅庄之中,尽是高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丹青生
笑道:“是啊,风少侠哪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向问天走出几步,回头
招手道:“风兄弟,你过来,我得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丹青生笑了笑,也
不理会。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真要骗我,也不这么容
易。”走近身去。
向问天拉住他手,令狐冲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个纸团。令狐冲一捏之下,
便觉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向问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见了那人之
后,便跟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连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事牵连重大,不可
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
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说话更是毫不相干。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说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
。丹青生道:“有甚么好笑?风少侠固然剑法高明,你童兄剑法如何,咱们可还没请教。
”向问天笑道:“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请教。”说着摇摇摆摆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黄钟公的琴堂。黄钟公没料到
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
允不去观战了。”黄钟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头上。丹青生拉开木柜,取
了三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令狐冲,道:“这是我的,你戴着罢。大哥,我借
你的枕头套用用。”走进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上
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双光溜溜的眼睛。
黄钟公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待会比试,你们两位都使木剑,以免拚上内力,让
风兄弟吃亏。”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不过。”黄钟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带两柄木剑
。”黑白子打开木柜,取出两柄木剑。
黄钟公向令狐冲道:“风兄弟,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晚辈先已说过,来到梅庄,决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
理?何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甚么好说的。”
黄钟公道:“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风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传。此后一切所见,请
你也是一句不提,连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冲踌躇道:“连童大
哥也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自然要问起经过,我如绝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亏。”黄钟
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风兄弟已答应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
肥,自也不致于强人所难。”令狐冲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允了便是。”黄钟公
拱了拱手,道:“多谢风兄弟厚意。请!”令狐冲转过身来,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内
室指了指,道:“在这里面。”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
:“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或是姬亲,因此他们坚决
不让向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到我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
。大庄主一再叮嘱,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连对向大哥也不能说,若非闺阁之事,何必如
此郑重?”
想通了此节,种种疑窦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纸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寻思
:“看来向大哥种种布置安排,深谋远虑,只不过要设法和这女子见上一面。他自己既不
能见她之面,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向大哥和我虽义结金兰,但
四位庄主待我甚厚,我如传递此物,太也对不住四位庄主,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
大哥和四位庄主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情缘牵缠,也是许多
年前的旧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人已进
了内室。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简单,床上挂了纱帐,甚是陈旧,已呈黄色。几上放着一张
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令狐冲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于向大哥的算中。唉,
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偿了这个心愿?”他生性洒脱,于名教礼仪之防,向来便不放
在心上,这时内心之中,隐隐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嫁了师弟林平之,自己则
是向问天,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的又想去和小师妹见上一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
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摆脱魔教,
不惜和教主及教中众兄弟翻脸,说不定也是为了这旧情人之故。”他心涉遐想之际,黄钟
公已掀开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却是块铁板,上有铜环。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一提
,一块四尺来阔、五尺来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这铁板厚达半尺,显是
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说道:“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
洞中跃入。黑白子道:“风少侠先请。”
令狐冲心感诧异,跟着跃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芒,置身
之所似是个地道。他跟着黄钟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跃下。
行了约莫二丈,前面已无去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
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令狐冲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向问
天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
。这四位庄主似是仁义豪杰之士,却如何干这等卑鄙勾当?”
他随着黄钟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黄钟
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一次却是一扇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
百丈有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令狐冲忿忿不平:“我还道四位庄主精
擅琴棋书画,乃是高人雅士,岂知竟然私设地牢,将一个女子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所在。
”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他们跟我比
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叠叠,当真是
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黄钟公,后有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自己手
中一件兵器也没有,却也无可奈何。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
满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板门。令狐冲寻思:“为甚么两道
铁门之间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板门?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十分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
的掌力,以防她击破铁门。”此后接连行走十余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
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数丈,才又见到灯光。令狐冲只觉
呼吸不畅,壁上和足底潮湿之极,突然之间想起:“啊哟,那梅庄是在西湖之畔,走了这
么远,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这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无法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
也是不能,倘若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
,越向前行,弯腰越低。又走了数丈,黄钟公停步晃亮火折,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
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铁门,铁门上有个尺许见方的洞孔。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
任先生,黄钟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令狐冲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难道里面所囚的不
是女子?”但里面无人答应。黄钟公又道:“任先生,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
来告知一件大事。”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没
屁放,快给我滚得远远地!”
令狐冲惊讶莫名,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间尽皆烟消云散,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男子
,而且出语粗俗,直是个市井俚人。黄钟公道:“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
以任先生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我们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敌手,
任先生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是以言语相
激,要那人和我比剑。”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四个狗杂种斗不过人家,便激他来
和我比剑,想我替你们四个混蛋料理这个强敌,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
惜我十多年不动剑,剑法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夹着尾巴快给我滚
罢。”令狐冲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黄钟公之言,便已算到。”秃
笔翁道:“大哥,任先生决不是此人的敌手。那人说梅庄之中无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
不错的。咱们不用跟任先生多说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么用?姓任的难道还
能为你们这四个小杂种办事?”秃笔翁道:“此人剑法得自华山派风清扬老先生的真传。
大哥,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风老先生一个人。任先生有个
外号,叫甚么‘望风而逃’。这个‘风’字,便是指风清扬老先生而言,这话可真?”那
姓任的哇哇大叫,骂道:“放屁,放屁,臭不可当。”丹青生道:“三哥错了。”秃笔翁
道:“怎地错了?”丹青生道:“你说错了一个字。任先生的外号不是叫‘望风而逃’,
而是叫‘闻风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见了风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远,风老先生
还容得他逃走吗?只有一听到风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丧家之犬……”秃
笔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网之鱼!”丹青生道:“这才得保首领,直至今日啊。”那姓任
的不怒反笑,说道:“四个臭混蛋给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这才想到来求老夫出
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们的诡计,那也不姓任了。”
黄钟公叹了口气,道:“风兄弟,这位任先生一听到你这个‘风’字,已是魂飞魄散
,心胆俱裂。这剑不用比了,我们承认你是当世剑法第一便是。”
令狐冲虽见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种种猜测全都错了,但见他深陷牢笼,显然岁月已久
,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从各人的语气之中,推想这人既是前辈,武功又必极高,听黄
钟公如此说,便道:“大庄主这话可不对了,风老前辈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对这位……
这位任老先生极是推崇,说道当世剑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
见任老先生,务须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头,请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黄钟公等四人尽皆愕然。那姓任的却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
,你这话说得很对,风清扬并非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所在。”黄钟
公道:“风……风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这里?”语音微颤,似有惊恐之意。令狐冲信
口胡吹:“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于名山胜地。他老人家教导晚辈练剑之时,常常提
及任老先生,说道练这等剑招,只是用来和任老先生的传人对敌,世上若无任老先生,这
等繁难的剑法根本就不必学。”他此时对梅庄四个庄主颇为不满,这几句话颇具奚落之意
,心想这姓任的是前辈英雄,却给囚禁于这阴暗卑湿的牢笼之中,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
所使手段之卑鄙,不问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风清扬果然挺有见识。你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
,是不是?”
令狐冲道:“晚辈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
的传人,寻常之人自然不是敌手。”他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四人过不去了。他
越感到这地底黑牢潮湿郁闷,越是对四个庄主气恼,只觉在此处耽得片刻,已如此难受,
他们将这位武林高人关在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关了多少年,当真残忍无比,激
动义愤,出言再也无所顾忌,心想最多你们便将我当场杀了,却又如何?黄钟公等听在耳
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那也无话可说。丹青生道:“风兄弟,你这话
……”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
令狐冲道:“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是个姓丁的朋友,叫甚么‘一字电剑’丁坚。”
那人道:“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只
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己切断。”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那人问道:“怎样,我说得不对
吗?”令狐冲道:“说得对极了,前辈便似亲眼见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极!他割断
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令狐冲道:“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那人道:“不对,
不对!对付敌人有甚么客气?你心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令狐
冲道:“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甚么‘一字屁剑’高明些,但
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了丁坚,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甚么剑法啊?
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甚么‘白虹贯日’、‘腾蛟起凤’,又是甚么‘春风杨柳
’。”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
令狐冲道:“四庄主的剑法其实也算高明,只不过攻人之际,破绽太多。”那人呵呵
一笑,说道:“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语破的,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
命弱点说了出来。他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做‘玉龙倒悬’,仗
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招便罢,倘若使将出来,撞到老风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
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了。这叫做
‘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了他。不过晚辈跟他无冤无仇,
四庄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这五根手指吗,倒不必披下来了,哈哈,哈哈。”丹
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丹青生”,只是头上罩了枕套,谁也瞧
不见而已。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
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
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甚么钟王碑帖
?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戏耍。但如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
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
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些。”秃笔翁初
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十分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
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毕竟大减,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个秃笔翁也给他
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
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
,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
奇事。秃头老三,近十多年来你龟缩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十多年中
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那人道:“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
料了,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
却怎样破他,说来听听。”令狐冲道:“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
来就跟二庄主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
:“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样?”令狐
冲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当年在江湖上着实威风,
那时他使一块大铁牌,只须有人能挡得他连环三击,黑白子便饶了他不杀。后来他改使玄
铁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
怎生反击?”令狐冲道:“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庄主守御。”那人道:“老风的剑法
当真如此高明?虽然要胜黑白子并不为难,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嘿嘿,很
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那姓任的
“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一共攻了几剑,黑白子这才回击?”
令狐冲道:“这个……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剑法如神,自始至终,晚辈未能还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
晚辈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枰认输。”他直到此刻,才对那姓任的说话,语气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
,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决不信华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
逼得他无法还上一招。”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对晚辈过奖了!这位风兄弟青出于蓝,剑
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环顾当世,也只有任老先生这等武林中数百年难
得一见的大高手,方能指点他几招。”令狐冲心道:“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言语
侮慢,黑白子却恭谨之极。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剑。”
那人道:“哼,你大拍马屁,一般的臭不可当。黄钟公的武术招数,与黑白子也只半
斤八两,但他内力不错,小朋友,你的内力也胜过他吗?”令狐冲道:“晚辈受伤在先,
内力全失,以致大庄主的‘七弦无形剑’对晚辈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说道:
“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令狐冲道:“前辈不可上当。
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剑,其实别有所图。”那人道:“有甚么图谋?”令狐冲道:
“他们和我的一个朋友打了个赌,倘若梅庄之中有人胜得了晚辈的剑法,我那朋友便要输
几件物事给他们。”那人道:“输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又或是前代的
甚么书画真迹。”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剑法,并非真的过招,再说,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令
狐冲道:“前辈要胜过晚辈,那是十拿九稳之事,但须请四位庄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
道:“甚么事?”令狐冲道:“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给他们赢得那几件希世珍物,四
位庄主便须大开牢门,恭请前辈离开此处。”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这个万万不能。
”黄钟公哼了一声。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异想天开。是风清扬教你的吗?”令狐冲道
:“风老先生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晚辈更是万万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风少侠,
这位任老先生叫甚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号?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门?为何因于
此间?你都曾听风老先生说过么?”
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四事,令狐冲却一件也答不上来。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
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对方连发四问,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却一招也守不住,
嗫嚅半晌,说道:“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我……我确是不知。”丹青生道:“是
啊,谅你也不知晓,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离此处,
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江湖上从此更无宁日。”那人哈哈大笑,说
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再说,他们只是奉命在
此看守,不过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哪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说这句话,可将
他们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冲不语,心想:“此中种种干系,我半点也不知道,当真一说便错,露了马脚。

黄钟公道:“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对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对我
们四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义心肠,老夫也不来怪你。你可知道,这位任先生要是重
入江湖,单是你华山一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这话不错罢?”那人笑道
:“不错,不错。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罢?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着
,后来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师父虽将他逐出华山派,并又传书天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
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
,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师……”下面这个“
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向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
对方善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道:“华山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
。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甚么‘华山玉女’宁……宁甚么
的。啊,是了,叫作宁中则。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令狐冲听他将自己的师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
好不加置答,总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
那人问道:“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冲道:“晚辈姓风,名叫二中。”那人
道:“华山派姓风的人,都不会差。你进来罢!我领教领教风老的剑法。”他本来称风清
扬为“老风”,后来改了口,称为“风老”,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言语
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
令狐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亟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
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
是人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
丹青生挨近前来,在他耳畔低声说道:“风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异,手段又是阴毒
无比,你千万要小心了。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来。”他语声极低,但关切之情显是出于至
诚。令狐冲心头一动:“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适才我说话讥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
,反而真的关怀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惭愧。那人大声道:“进来,进来。他们在外面鬼
鬼祟祟的说些甚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当,别的决没甚么好话
,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冲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哪一边是好人,该当助谁才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
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哪知他退
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然后秃笔翁
和丹青生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令狐冲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的身分如此重
要,四个庄主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铁门才能打开。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
四个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又想:“适才那位前辈言道,江南四友只不
过奉命监守,有如狱卒,根本无权放他。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委派他们那人
所规定的。听钥匙转动之声极是窒滞,锁孔中显是生满铁锈。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日
子没打开了。”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摇,运劲向内一推,只听得叽叽格
格一阵响,铁门向内开了数寸。铁门一开,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
丈许。令狐冲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几步。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
又何必害怕?”令狐冲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
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阵霉气扑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来,将两柄木
剑递了给他。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秃笔翁道:“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从墙壁上取
下一盏油灯。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
坐着一人,长须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头发须眉都是深黑之色,全
无斑白。令狐冲躬身说道:“晚辈今日有幸拜见任老前辈,还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
“不用客气,你来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令狐冲道:“不敢。这盖灯放在榻上罢?”
那人道:“好!”却不伸手来接。
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灯,随手将向问天
交给他的纸团和硬物轻轻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过纸团,朗声说道:“喂,你
们四个家伙,进不进来观战?”黄钟公道:“地势狭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
朋友,带上了门。”令狐冲道:“是!”转身将铁门推上了。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
阵轻微的呛啷之声,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他伸出右手,从令狐冲手中接
过一柄木剑,叹道:“老夫十余年不动兵刃,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
令狐冲见他手腕上套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
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
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链子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
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那人将木剑在空中虚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移动了两尺
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声大作。令狐冲赞道:“老前辈,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转过身去,令狐冲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裹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
。令狐冲退了一步,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那人将
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的字后极是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
身来,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说道:“小朋友,我双手虽然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了你!”
令狐冲道:“晚辈末学后进,自不是前辈的对手。”那人道:“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
逼得他无法反击一招,现下便向我试试。”令狐冲道:“晚辈放肆。”挺剑向那人刺去,
正是先前攻击黑白子时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赞道:“很好!”木剑斜刺令狐冲左胸,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
备的凌厉剑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那
人笑道:“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便在此时,令狐冲第二剑早已
刺到。那人木剑挥转,指向令狐冲右肩,仍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妙着。令狐冲一凛,
只觉来剑中竟无半分破绽,难以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剑尖斜指,含有刺
向对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极妙。”当即回剑旁掠。二人你一剑
来,我一剑去,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令狐冲眼见对方剑法
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得“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剑法中也并
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瑕隙。他谨依风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
要旨,任意变幻。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
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那人见令狐冲剑招层出
不穷,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
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数落空。只是那
人内力之强,剑术之精,两者混而为一,实已无可分割。那人接连数次已将令狐冲迫得处
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脱显已无可救药的
困境,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奇妙,实是匪夷所思。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
中向内观看。那方孔实在太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
两人看了一会,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初时四人见那人和令狐冲相斗,剑法精奇,不胜
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有时黄钟公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
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
拆,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风兄弟剑法之精,一至于斯。适
才他和我比剑,只怕不过使了三四成功夫。别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七弦无形剑’
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招,我
当下便得丢琴认输。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箫点瞎了我的双目。”
黄钟公自不知对令狐冲的剑法却也是高估了。“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果武
功不高,“独孤九剑”的精要处也就用不上。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是当今武林中一位惊
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
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独孤求败如若复生,又或风清扬亲临,能遇
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
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
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手,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
,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他心
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八门
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
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门剑法每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
一般。
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

令狐冲微微一怔,说道:“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更有哪一位高人能传?”那人
道:“这也说得是。再接我这路剑法。”一声长啸,木剑倏地劈出。令狐冲斜剑刺出,逼
得他收剑回挡。那人连连呼喝,竟似发了疯一般。呼喝越急,出剑也是越快。令狐冲觉得
他这路剑法也无甚奇处,但每一声断喝却都令他双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只得强自镇定
,拆解来招。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耳鼓都似被他
震破了,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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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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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如雷霆
大作,轰轰声不绝。睁眼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无半点力气
,心想:“我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晕了过去。第二次
醒转时仍头脑剧痛,耳中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
手去摸,果觉草席下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甚
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发出呛啷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又惊又喜,
又是害怕,自己显然没死,身子却已为铁链所系,左手再摸,察觉手上所系的是根细铁链
,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胫上也系了铁链。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心想:
“我晕去之时,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被囚于湖
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过:“任老前辈,任老前辈。
”叫了两声,不闻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黑暗中只
听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们为甚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
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
“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
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了号哭,不知从甚么时候起,
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梅庄中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
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
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
牢么?我能出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阵
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了过去。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得一声响,
跟着亮光耀眼,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
,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
易睁开,但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然双眼刺痛,仍使力睁得
大大的,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任老前辈所居的黑牢,铁门上有
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
叫嚷:“快放我出去,黄钟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贼,有胆的就放我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
瓦罐,当是装着汤水。令狐冲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正是要将我在
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
”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
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
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钟公来
,叫黑白子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
,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听见没有?”那老者竟头也不回的走了。令
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
,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无一丝
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令狐冲又是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严令,
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
梅庄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或者
能和哪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联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的机会。”当下伸手往墙壁上
敲去。墙壁上当当儿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
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是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
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
,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
多远。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
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
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这牢房监禁,那便一无所知了。心想:“这四个庄主面子上都是高
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暗底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
甚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
假装不来。秃笔翁在墙上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
:“师父曾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
设下的奸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
怦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变,
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
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处,
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
语:“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来,要是给人知道了
,颜面往哪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站起,登时觉得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
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的,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
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
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
。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的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
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
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忽然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斗,胜
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
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会
在黄钟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尔想到:“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决
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受禁,为甚么
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
向问天的安危担起心来。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
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搭救?师父已
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
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
门左道之士,自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会前来相救
。左道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
出来,心想:“这个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我,也必
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倘若有人知道她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
心思,真好教人难以捉摸。像小师妹……”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
,又深了一层:“我为甚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和林师弟拜堂成亲
,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甚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甚么都不知道
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这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
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
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
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
平之,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小师妹仍然和以前一样,
最好是这一切事都没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到华山来,我和小师
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个仪琳师妹,现
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
然不会准许她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
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甚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无人理睬
。”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
些轻视之意,这时却恨不得他们也是在这牢房内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如能听
到,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一会,又复睡去。黑狱之中,不知时辰,朦朦胧胧间,又见
方孔中射进微光。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
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
卧倒,叫道:“叫那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
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令狐冲早饿
得肚子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
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
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
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
,是些萝卜、豆腐之类。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着接去
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甚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
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
你为甚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示
意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令狐冲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
,模样极是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
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
算听到了,也无法回答。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头
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他恨恨的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
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
药王庙外刺瞎了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
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便消了
大半:“我刺瞎了这一十五人的双目,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当的。”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
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夏。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这一天实在
热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脱除,只得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
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
不久便睡着了。睡了个把时辰,铁板给他身子煨热了,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
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上,觉得似乎刻着甚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
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
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轻拍数
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
,只见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
原来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省悟,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
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因此未曾发觉,昨晚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
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哑然失笑,触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
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团,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从
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轻轻读了出来: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
”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下去,那字
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
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抬起头来,寻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
做任我行了。原来这人也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没有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
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便已逝世了。”继续摸下去,以后的字
迹是:“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
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调气行功的法门。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
,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
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脱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
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实是难过。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
、“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再不着一个“剑”
字。他好生失望:“甚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甚么武功都好,我就是
不能练内功,一提内息,胸腹间立时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叹了口长气
,端起饭碗吃饭,心想:“这任我行不知是甚么人物?他口气好狂,甚么通天彻地,纵横
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地牢是专门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初发现铁板上的字
迹时,原有老大一阵兴奋,此刻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
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如果确如他所自夸,功夫这等了得,又怎么仍然
被困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当真固密之极,纵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笼,也只可慢
慢在这里等死了。”当下对铁板下的字迹不再理会。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一般。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阴凉得多,但一
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是脱光了衣衫,睡
在铁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字句记在心中了。一日正自
思忖:“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今在哪里?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
一阵脚步声,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全然不同。他困处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盼望有人来
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无力,
竟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脚步声极快的便到了铁门外。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任先生,这几日天气好热,你老人家身子好罢?”
话声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
大骂,甚么恶毒的言语都会骂出来,但经过这些时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
又想:“他为甚么叫我任先生?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有
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请问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问的还是这一句话,老
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语气甚是恭谨。
令狐冲暗暗好笑:“这人果然是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胡涂?
”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心思最为缜密。如是秃笔翁、丹青
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却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默不作声。只
听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
允了我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
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
又问:“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冲知道眼前是个脱困的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
总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无法揣摸到对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错了
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然不答。黑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任老先生,你怎么不作声
?上次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个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
盛情。我想老先生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罢?外边天
地多么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哪一个便杀哪一个,无人敢
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你答允我这件事,于你丝毫无损,却为甚么十二年来总是
不肯应允?”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是将自己当作了那姓任的前辈,心下更加起疑,只
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冲急欲获知其中详情,但
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发半点声息。黑白子道:“
老爷子如此固执,只好两个月后再见。”忽然轻轻笑了几声,说道:“老爷子这次没破口
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老爷子再好好思量罢。”说着转身向外行去。令狐
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
?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道:“你求我答允甚么事?”黑白子转身一纵,到
了方孔之前,行动迅捷之极,颤声道:“你……你肯答允了吗?”
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么事?”黑白子道
:“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恳你答允,老爷子怎地明知故问?”令
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爷子将那大法的秘要传授在下,
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错认作是那姓任前辈
?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几句,连自己都不知
说的是甚么,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老爷子答不答允?老爷子答不答允?
”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个当呢。”黑白子道:“老爷子要在下作甚么保
证,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说好了。”黑白子道:“老爷子定是担心传授了这
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爷子出去,是不是?这一节在下自有安排。总是
教老爷子信得过便是。”令狐冲道:“甚么安排?”黑白子道:“请问老爷子,你是答允
了?”语气中显得惊喜不胜。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有
甚么大法的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他有甚么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
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
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老爷子将大法传我之后,我便是老爷子门下的弟子了。本
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在下如何胆敢不放
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三天之后,你来听我回话。”黑白
子道:“老爷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
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
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后,在下再来向你老人家请教。”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
关上了铁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当真将我错认为那姓任的前辈?此人甚是精细,怎
会铸此大错?”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黄钟公窥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
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白子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多半给人察觉了。定是
黄钟公暗中布下了机关。”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本教弟子欺
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寻思:“本教?甚么教?
难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辈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们捣甚么鬼,却将我
牵连在内。”一想到“魔教”两字,便觉其中诡秘重重,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
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复
?”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却想破了头也无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后来
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
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辈智慧之高,显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脱口一
声大叫,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大为清醒,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
没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利害关节?”随即又
想:“任老前辈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辈,又有甚么不能?”他情知此事甚为不
妥,中间含有极大凶险,但脱困之心极切,只要能有机会逃出黑牢,甚么祸害都不放在心
上了,当下打定主意:“三天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允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
诀传授于他,看他如何,再随机应变便是。”
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读得烂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
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
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当下读一会口诀,便大叫大
嚷一会,知道黑牢深处地底,门户重叠,便在狱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息。
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儿大骂江南四狗,一会儿唱歌唱戏,唱到后来,自己觉得实在难听,
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间读到几句话:“当令丹田常如空箱,恒
似深谷,空箱可贮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内息,散之于任脉诸穴。”这几句话,以前也曾
摸到过好几次,只是心中对这些练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来不去思索其中
含意,此刻却觉大为奇怪:“师父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
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甚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
无内息,内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哈哈,黑白
子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教他上一个大当,有何不可?”
摸着铁板上的字迹,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
身内力,越来越觉骇异:“天下有哪一个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将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
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费事?这般化散
内功,比修积内功还着实艰难得多,练成了又有甚么用?”想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
“黑白子一听这些口诀和法门,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烦恼,口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念着那些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
,似谷恒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中给关得怒
火难消,便安排这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一会,便睡着了。睡梦之中,似觉正在照着铁板
上的口诀练功,甚么“丹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急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
竟说不出的舒服。过了好一会,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觉得丹田中的内息仍在
向任脉流动,突然动念:“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废人?”
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之后,这
才定下神来。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我所以伤重难愈,全因体内积蓄了桃
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大夫也无法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
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这铁板上所刻的内功秘要
,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当真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
失,你却是怕内力无法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自知适才在睡梦
中练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
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便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法门而行
。这时精神一振,重新将口诀和练法摸了两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
。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脉,虽然未
能驱出体外,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大减。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
,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
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的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
要气得你大翘胡子罢!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
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
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向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
,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尔又想:“师父既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内
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心中
一阵凄凉,又一阵兴奋。这日吃了饭后,练了一会功,只觉说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纵
声大笑。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你好,晚辈在这里侍候多时了。”原来
不知不觉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潜心练功散气,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察觉,幸好嗓子
已哑,他并未察觉,于是又干笑几声。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门如
何?”令狐冲寻思:“我答允收他为弟子,传他这些练功的法门?他一开门进来,发见是
我风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辈,自然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
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
,当真易如反掌,他学到了口诀,怎会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
此了。”黑白子听他不答,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前辈。”
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说道
:“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你些功夫。”黑白子
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
。”令狐冲道:“干么今日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
有乘着我大哥外出之时,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回到卧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辞而去。令狐冲心想:“怎生才能
将黑白子诱进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极,决不会上当。何况扯不断手足的铁链,就
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脱困。”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中,
用力一扳,那是无意中的随手而扳,决没想真能扯开铁圈,可是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
扳了几下,左腕竟然从铁圈中脱出。
这一下大出意外,惊喜交集,摸那铁圈,原来中间竟然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曾
散开,稍一使力,便欲昏晕,圈上虽有断口,终究也扳不开来。此刻他已散了两天内息,
桃谷六仙与不戒大师注入他体内的真气到了任脉之中,自然而然的生出强劲内力。再摸右
腕上的铁圈,果然也有一条细缝。这条细缝以前不知曾摸到过多少次,但说甚么也想不到
这竟是断口。当即左手使劲,将右手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摸到箍在两只足胫上的铁圈
,也都有断口,运劲扳开,一一除下,只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已。铁圈既除,铁链随之
脱落,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甚么每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
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断口处,有一条条细微的钢丝
锯纹,显是有人用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足镣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断了,断口处闪闪发
光,并未生锈,那么锯断铁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
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
人当然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
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
去。”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
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
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与众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
来时如何应付:“我只跟他顺口敷衍,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来救我出去,须得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了。”摸
着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
,倒也不是易事。铁板上字迹潦草,他读书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识得,只好强记笔划,胡
乱念个别字充数。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
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难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几时再有机会重来对照?非记得没
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几多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
睡。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
,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心想这铁
板上的口诀法门于我十分有用,于别人却有大害,日后如再有人被囚于这黑牢之中,那人
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让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当。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的读了十来遍
,拿起除下的铁铐,便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这一天黑白子并未前来,令狐冲也
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
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了出来,散之
于任督诸脉,心想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
他每日背诵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
铁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他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威渐减,心
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决不会发见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
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脚步声。

令狐冲本来卧在床上,当即转身,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
…任老前辈,真正万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户。在下每日里焦急万
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哪里还忍
得住,转身说道:“把酒菜拿给我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是。前辈答允传我神功
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
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
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
贪心得紧,那也可以。拿来,拿来!”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
大壶酒,一只肥鸡。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骨嘟
嘟的便喝。这酒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口里,却委实醇美无比,似乎丹青生四酿四蒸的吐
鲁番葡萄酒也有所不及,当下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
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爷子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令狐冲听他再也不提拜师
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当下也就不提,说道:“好,这四句口诀
,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你懂得解么?”铁板
上原来的口诀是:“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了转来
。黑白子一听,觉得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是练气的普通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
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寻常之极,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
怪的,吓唬吓唬他。”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
塞绝阴*
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倘若断绝了,哪里还活得成
?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
能领会,那还有甚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听
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的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
。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多了,黑
白子十分机警,登时便生了疑窦,料想他有意捏造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
齐断,神功自成’,难道老爷子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
,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
。黑白子伸手来接。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声,额头撞上铁门

黑白子惊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
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
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颤声道:“你……
你……”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油灯微光下见到黑白子手掌
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自己在这里囚
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
不意的给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
于报复之意,还是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手腕。黑
白子本来十分机警,只是这一下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
妥,手腕已被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
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
折断,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却会折断,岂非甚奇?原来黑白
子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忧,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龙
出渊”。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时所用,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出,这
一脚势道厉害已极,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
,便须立时放开他手腕,否则无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困,
没想到自己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
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厉之极,只可惜当的一声大响,正中铁门。令狐冲听到铁门这
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一脚,忍不住哈哈
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突然之间,黑白子猛觉右腕“内
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登时魂飞天
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爷子,求你……你……”他一说话,内力
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内力还是不住飞快泄出。令狐冲自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
田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只觉黑白子的手
腕不住颤抖,显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要吓他一吓,喝道:“我传了你功夫,
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黑白子只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
暂时能止得住,但呼吸终究难免,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忘了足趾上的
疼痛,只求右手能从方孔中脱出,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是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
去腰间拔剑。他身子这么一动,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
立时全身内力急泻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也难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捱得一刻,全
身内力便尽数被对方吸去,当下奋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便欲将自己手
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腾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扭断他腕骨,以泄心中积忿,没料
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
子倒下,右手便从方孔中缩回。
令狐冲脑中突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动作迅速,及时拉住
,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他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腕拉
近,没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脑袋竟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
房。
这一下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尺许见方,只
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又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
链所系,自是无法越狱,但铐链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
我锯断了铐链,日日盼望我跟着那送饭的老人越狱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他发觉铐链
已为人锯断之时,正是练功之际,全副精神都贯注练功,而且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
,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
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了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将
黑白子的长剑插在自己腰间,一剑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将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镣的
铁圈之中,用力捏紧,铁圈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
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爷子……
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中有人叫
过“吸星大法”,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甚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
我……该……该死……”
令狐冲脱身要紧,当下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
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
服。他不知这些内力乃是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
又回入了丹田。这时只盼尽快离开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走出去。
地道中门户都是虚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
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
间,对黄钟公他们也已不怎么怀恨,但觉身得自由,便甚么都不在乎了。走到了地道尽头
,拾级而上,头顶是块铁板,侧耳倾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
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
当真不在卧室之中,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他从床上的孔中跃出,放好铁板,拉
上席子,蹑手蹑足的走将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下去干甚么?”
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围在身周。他不知秘门上
装有机关消息,这么贸然闯出,机关上铃声大作,将黄钟公等三人引了来,只是他戴着头
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我……”

黄钟公冷冷的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
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甚么誓来?”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
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长剑,向秃笔翁刺去。秃笔翁怒道:“好
二哥,当真动剑吗?”举笔一封。令狐冲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挡架,便即发足奔出
。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黄钟公大叫:“二弟
,二弟,你到哪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
:“二庄主,请留步!”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撞在他身上。这一
冲之势好急,那人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
挺的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字却拉不上干系了。令狐
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丹青生大叫:“二哥
,二哥,快回来,咱们兄弟有甚么事不好商量……”
令狐冲只拣荒僻的小路飞奔,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杭州城已远。他如此迅捷
飞奔,停下来时竟既不疲累,也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他除下头上
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
,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篷松,满脸污秽,神情甚是丑怪。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
一笑,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
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擦
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水中一照,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与那满脸浮肿的
风二中已没半点相似之处。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
丹田中的内急已散入奇经八脉,丹田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而全身振奋,说不出的
畅快。他不知自己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气,在少
林寺疗伤时方生大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固然已尽皆化为己有,而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
,又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功吸了过来贮入丹田,再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又多了一个高手
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随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
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中飘落。长剑二次出
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说
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我这身功夫,师
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
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自
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
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独立溪
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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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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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种种疑窦,务当到梅庄去查个明白
,那姓任的前辈倘若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脱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中寂静无声
,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
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声音十分严厉。令狐冲
大感奇怪,以黄钟公如此身分,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
内张去。只见四人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个中年妇人
。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黄带。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
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坐
在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远迎,有甚么罪了?又装甚么腔。黑白子
呢?怎么不来见我?”令狐冲暗暗好笑:“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们却当他
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长老、属下?是了,他们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听黄钟
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然不在
庄中。”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黄钟公,教主命你们
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
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锺
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
”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是
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
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很好!你带那名要犯来让我们瞧
瞧。”黄钟公道:“四位长老谅鉴,当日教主严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
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
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
,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
有如教主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链之中,无法……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
生逃出去的?”
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
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脸色登和,温言道:“
哦,原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悦色的站起身来,慢
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
时急退两步。但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
肩也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蔼,
竟连黄钟公这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秃笔翁和丹青生武功较弱,虽然察觉,却已无法闪
避。丹青生大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
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鲍长老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
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
是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
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
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钟公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
黄钟公的武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鲍长老若不是使诈偷袭,未必便制他得住。鲍长老道
:“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
磕头赔罪,自然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
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都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
因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
缓坐倒在地,寻思:“他们说的甚么教主,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他命江
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姓任的前辈了。难
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之至。不错
,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一入地牢,自
然立时将黑白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们
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
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身中蓝砂手
,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恶气。”但听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令
狐冲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须呼吸稍重,
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
,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微感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
己而遭此报,可说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定是凶多吉少。跟着听得脚步声
渐近,黄钟公等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
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已全然不
同。
黄钟公躬身说道:“启……启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属下在四位
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明知已然无幸,话声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激动。
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
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
,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定下奸计,将罪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倘若据实禀告
,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
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
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如不明白真相,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
家是在杭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问道:“谁说他老人家在杭州?”黄钟公道:“然则
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

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黄钟公
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
白子关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
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名长老瞧去
,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甚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上月
十四得到的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黄钟公猛退
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决……决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昨天是亲
眼见到他逃出去的。”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来。”施令威在远处
应道:“是!”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子提起,只见他手足软软的
垂了下来,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鲍大楚脸上变色,大有惶恐之意,
一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说道:“不错,这是中了
那厮的……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干了。”语音颤抖,十分惊惧。
鲍大楚问黑白子道:“你在甚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尾白子道:“我……我……的
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
大楚甚为迷惑,脸上肌肉微微颤动,眼神迷惘,问道:“那便怎样?”黑白子道:“他将
我从铁门的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镣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
,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矮胖
老者问道:“足镣手铐都是精钢所铸,又怎地弄断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实
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镣手铐的断口,是用钢丝锯子锯断的。这钢丝锯
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
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
,显是痛楚已极。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鲍大楚
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
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中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
假的了。那厮的同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心摇动。”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
。”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寻常
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
当世更无第二人……”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
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跃出三步,拔剑在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当地。
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
向问天的声音。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令狐冲急跃拔剑,又和向问天对答,
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问:“甚么人?”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发自向问天身旁的
人口中。这笑声声震屋瓦,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
那人迈步向前,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从墙
洞中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
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紧张。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
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颤声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
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
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
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他对向问天
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禁
惊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
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今天……今天我正想来救……”那人笑道:“今
天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向问天拉
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
真是当世的堂堂血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两个
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
能全然明白。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
但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
铁板上的秘诀,是前辈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会这吸星
大法?”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实是可喜可贺。
”令狐冲奇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此刻还不知任教主的身分,这一位便
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令狐冲知道“日
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则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
主向来便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
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么教主了
?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已除名开革。向问
天,你附逆为非,罪大恶极。”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伟邦
,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
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伟邦道:“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今身列本教
十长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甚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
干?”秦伟邦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点头道
:“那也是很不错的了。”突然间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
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护住咽
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守得
严密,攻得凌厉,确是极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
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长袍,左手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
块黑木令。他右手翻转,已抓住了鲍大楚右腕,将他手腕扭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
,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伟邦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分别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刃相架
。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
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鲍大楚在这一瞬之
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
“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
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
吃了这颗丸药。”放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丸,向鲍
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伟邦失声道:“这……这是‘
三尸脑神丹’?”任我行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又从瓷瓶中
倒出六粒“三尸脑神丹”,随手往桌上掷去,六颗火红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道:“你们知道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吗?”
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
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
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
”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贰,这脑神丹便再厉害,也跟属下并不
相干。”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哪一个愿服?”黄钟公和秃
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都是脸色大变。他们与秦伟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这“三尸脑
神丹”中里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克制尸虫
的药物,原来的药性一过,尸虫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
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不同药主所
炼丹药,药性各不相同,东方教主的解药,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药之毒。众人正惊惶踌躇
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
丹药。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
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糟蹋了我的灵丹妙药。”转头
说道:“秦伟邦、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
身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无贰心。”那矮胖老者王诚道:“属下谨供
教主驱策。”两人走到桌边,各取一枚丸药,吞入腹中。他二人对任我行向来十分忌惮,
眼见他脱困复出,已然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伟邦却是从中级头
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
厉害手段,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向墙洞窜出。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
。待他身子已纵出洞外,向问天左手轻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黑色细长软鞭,众人眼前一
花,只听得秦伟邦“啊”的一声叫,长鞭从墙洞中缩转,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来。
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小指头粗,但秦伟邦给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滚的份
儿,竟然无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了。”桑三
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用指甲将外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
灰色的一枚小圆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伟邦身前,叫
道:“张口!”秦伟邦一转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虽较桑三娘略逊,
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长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无多大劲力。桑三娘左足踢
他手腕,右足飞起,拍的一声,踢中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接连
三脚,踢中了三处穴道,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随即
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秦伟邦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令狐冲听了鲍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桑
三娘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药物,又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十分
的干净利落,倒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
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既卖弄手
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身来,脸上神色
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
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甚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
。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广陵散》琴谱,走到令狐冲身前,说
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
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

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来,走向墙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
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
常,我可无法分辩了。”黄钟公转过身来,靠墙而立,说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
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
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懒,讨此差
使,一来得以远离黑木崖,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
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说到这里,轻哼一声,身子慢慢
软垂下去。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
,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
王诚喝道:“这老儿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家伙又吵些
甚么?”丹青生满脸怒容,转过身来,便欲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拚命。王诚道:“怎样
?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抗任我行的意旨,一
股怒气登时消了,只是低头拭泪。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
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道:“是!”抱了黄钟公的尸身出去。
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
主共席?”一面帮着收拾。任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
王诚、桑三娘一齐躬身,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出。令狐冲见黄钟公自尽,心想此
人倒是个义烈汉子,想起那日他要修书荐自己去见少林寺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
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
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这件事倒要你说来
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
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为你喜欢。”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任我行和令狐冲也都举杯干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
刻这套练功秘诀,虽是在黑狱中闷得很了,聊以自遣,却未必存着甚么好心。神功秘诀固
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中
无一。练这神功,有两大难关。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只要散
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
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得获传授的固已稀有,而能练成的更寥
寥无几,实因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兄弟却占了极大的便宜,你内力本已全失,
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费半点力气,在旁人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觉间便
迈过去了。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真气,贮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
用。这一步本来也十分艰难,自己内力已然散尽,再要吸取旁人真气,岂不是以卵击石,
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却又有巧遇,听向兄弟说,你身上早已有几名高手所注的八道异种真
气,虽只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极为厉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轻轻易易的度此两大难关,
练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令狐冲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说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则
当真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脱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向问天笑嘻嘻
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这是甚么?”令狐冲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
硬的圆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只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
一粒小小的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觉那钢珠能够转动,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
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钢球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
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足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内力,将你们五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
。你后来怎样对付黑白子,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衣
衫,将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黄钟公等没有察觉。”向问天道:“本来此事也不易瞒
得过黄钟公和黑白子,但他们醒转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他们见到我留下
的棋谱书画,各人欢喜得紧,又哪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经掉了包。”令狐冲道:“大哥神
机妙算,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
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向问天鉴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
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
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
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笑
道:“赔甚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无法医治,练了教主的神功后
,这内伤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三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向问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离奇失踪,东方不败篡位。我知事出蹊跷,只有隐忍
,与东方不败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来助教主他老人家脱困。
岂知我一下黑木崖,东方不败那厮便派出大队人马,追杀于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帐王
八蛋挤在一起赶热闹。兄弟,那日在深谷之底,你说了内功尽失的缘由,我当时便想要散
去你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当世惟有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脱困之后,我便当求他老
人家传你这项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恳求,教主已自传你了。”三人又一起
干杯大笑。令狐冲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却也确是存了救我性命
之心。那日离谷之时,他便说带我去求人医治。何况我若不是在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
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轻易便即传给我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对向问天
好生感激。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平生罕见的
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伟邦和黄钟公、黑白子,手段未免过
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心中本来所存的不
平之意逐渐淡去。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
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些日
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的么?”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
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够答允。”任我行道:“甚
么事?””令狐冲道:“我当日初见教主,曾听黄钟公言道,教主倘若脱困,重入江湖,
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要是见到我师父,要令他大大难
堪。教主功力通神,倘若和华山派为难,无人能够抵挡……”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
,你师父已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
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
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
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任我行微笑道:
“原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令狐冲道:“在下想求恳教主的,便是请
你宽宏大量,别跟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吟道:“
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也不
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甚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
缚手缚脚。”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
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罢,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
答允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
们,也当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尽。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遵。”任我行道:
“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
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令狐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
魔教。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被逐出门墙,只想闲
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之
间,心中乱成一团,难以回答。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
半点声息。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
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尚盼师父能够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主,其实我此刻虽然得脱牢笼,仍是性命朝不保夕,
‘教主’二字,也不过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
不败。此人武功之高,决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凭我和
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
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话再也休提了。”令狐冲道
:“教主的权位如何被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
,不知两位能赐告否?”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
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
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满是苍凉之意。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
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
砍为肉酱。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哪里还
分甚么正派,甚么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魔教
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
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令狐冲点头道:“大哥这话,也说得是。”向问
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
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
教中日常事务便无暇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甚么事都
不敢违背,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假借诸般借口,将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是
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凋零殆尽。教主是个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
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吸了口气,说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惭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
,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
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向问天道:“属下决
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倘
若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属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
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
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任我行点头道:“是啊
,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
还险些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
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禁“啊
”了一声。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父说
起过这部宝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却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
主传给下一代教主。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废寝忘食,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将教主之
位传给东方不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会
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里,
他为甚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却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
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还是弄不明白。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
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任我行
道:“其实他一切已部署妥当,又怕甚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
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
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来嘛,他对你心中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
但你既不别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问天道:“就是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说过一句话,
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那小姑娘说过甚么话啊?那有甚么干
系?我可全不记得了。”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
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岁罢?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
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一怔,问道,‘甚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
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一个人,前年有十二个。今年一、二、三、四、五……咱们只剩下
了十个。’”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姑娘这句话,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东
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
败暗中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
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身上。唉,小姑娘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在
梦中,竟自不悟。”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这‘吸星大法’,创自北宋年间的
‘逍遥派’,分为‘北冥神功’与‘化功大法’两路(作者按:请参阅《天龙八部》)。
后来从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别传落,合而为一,称为‘吸星大法’,那主要还是继承了“
化功大法’一路。只是学者不得其法,其中颇有缺陷。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
,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声名,正派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有
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
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突然反噬,吸来的功
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下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任我行又道:“那时候我身上
已积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这十余名高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
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
的便是这一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却兀自在推算阳*
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
亦可自阳维入阳*
。”向问天道:“属下也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得半句话,立时
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
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
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向问天道:“是啊。小姐说了那几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
笑,道:‘小姐,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
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
眼前只不过假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决不会不起疑
心。”任我行皱起眉头,说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几句话,这十二年来
,我却从来没记起过。此刻经你一提,我才记得,确有此言。不错,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
话,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便在一
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了机关。等她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东方不败
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
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我女儿若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
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他这吸
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
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任我
行摸摸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
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
是否觉得玉枕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
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膻中穴两处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

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
两处穴道中真气鼓荡,当真是天翻地覆,实难忍受。外面虽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
满是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连续击打,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
是我体内有如此重大变故,那东方不败的逆谋焉能得逞?”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
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自
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吸星大法,原来是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功夫自私阴
毒,我决计不练,决计不使。至于我体内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
原是捡来的。令狐冲岂能贪生怕死,便去做大违素愿之事?”当下转过话题,说道:“教
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
的秘笈,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过百岁。教主何以不
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凶险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
,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向问天道:“兄弟
,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几岁。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
你莫属。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

令狐冲听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微觉心动,只见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
,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
势不两立。你如固执己见,不入我教,自己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
、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我要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
也不是甚么难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缘,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

这番话充满了威胁之意,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
患绝症,命在旦夕,无意中却学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后终究无法化解,也不过是回复
旧状而已,那也没有甚么。我于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华
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今日言尽于此,后会
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一拱手,转身便走。
向问天欲待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令狐冲出得梅庄,重重吁了口气,拂体
凉风,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
走到湖边,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
,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娘、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
毒手不可。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却不知他们从福州回来了没有?这里去福
州不远,左右无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们已动身回来,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

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我将任教
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
师父能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
为之一振,当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父师娘之前,别
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
,免惹麻烦。却扮作甚么样子才好?心下沉吟,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进天井,突然间豁
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将过来。令狐冲立时倒纵避开,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
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
在倒水吗?”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竟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
满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
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甚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灵机一动:“扮
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
眼。”那军官喝道:“笑甚么?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脸上
不禁露出微笑。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甚么来头?”那
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甚么来头?他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
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附近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等候。等了小半个时辰
,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大声吆喝
:“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呼痛声不
绝。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快步跟在马后,眼见那军官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
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一扬。那马吃了一
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令狐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
带眼睛么?你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
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抽落。令狐冲见大道上不
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罢休,跃下
马来,匆匆将马缰系在树上,狂奔追来。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树林。
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令狐冲左足踏住他胸口
,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他在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
出来,上面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
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
泉州府参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天德么?”那军官
给他踏住了动弹不得,一张脸皮胀得发紫,喝道:“快放我起来,你……你……胆大妄为
,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吗?”嘴里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令狐冲笑道:“
老子没了盘缠,要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去。
令狐冲迅速剥下他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
,全身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开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
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这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
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想着不禁笑出声来,当下脱去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
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他反手绑了,缚在树上,再在他口中塞满
了烂泥。转念一想,回身抽出单刀,将他满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入怀中,
笑道:“你变成了小白脸,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缰,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
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声笑中,纵马南驰。
当晚来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
冲次晨向掌柜问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赏了五钱银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门
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将,要是真参将吴天德前来投
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去店铺买了面镜子,一瓶胶水,出城后来到荒僻处,对着镜子
将一根根胡子胶在脸上。这番细功夫花了大半个时辰,粘完后对镜一照,满脸虬髯,蓬蓬
松松,着实神气,不禁哈哈大笑。一路向南,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
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
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
只是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不过逼入各处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
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欲呕。这时又多了黑白子的真气,比先前更加难熬。每当发
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
精神奕奕,舒畅无比。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深了一层,好在
总是想到:“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多活一日,便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这日午
后,已入仙霞岭。山道崎岖,渐行渐高,岭上人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
人家,已知贪着赶路,错过了宿头。眼见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见悬崖下有个小
山洞,颇为干燥,不致有虫蚁所扰,便将马系在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来铺在洞
里,预备过夜。只觉丹田中气血不舒,当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传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习
,便多受一次羁縻,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一个更次,但觉全身舒泰,飘飘欲仙,直
如身入云端一般。他吐了口长气,站起身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问任教主,他
既有武功绝学的《葵花宝典》在手,何以还要练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
时我却明白了。原来这吸星大法一经修习,便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
惊:“曾听师娘说过苗人养蛊之事,一养之后,纵然明知其害,也已难以舍弃,若不放蛊
害人,蛊虫便会反噬其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满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道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
,但他内功既强,耳音便亦及遥,心念一动,当即过去将马缰放开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
,那马缓缓走向山坳。他隐身树后,过了好一会,听到山道上脚步声渐近,人数着实不少
,星光之下,见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缠黄带,瞧装束是魔教中人,其余高高矮矮
的共有三十余人,都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令狐冲心想:“他们此去向南入闽,莫非和我
华山派有关?难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师父师娘为难?”待一行人去远,便悄悄跟随

行出数里,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山路,已是两人不能
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道:“我如跟着上去,这
些人居高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入草丛躲起,要等他们上了
高坡,从南坡下去,这才追赶上去。哪知这行人将到坡顶,突然散开,分别隐在山石之后
,顷刻之间,藏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
他们在此埋伏,要袭击上坡之人。是了,此处地势绝佳,在此陡然发难,上坡之人势必难
逃毒手。他们要伏击的是谁?难道师父师娘他们北归之后,又有急事要去福建?否则怎么
会连夜赶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师妹相会?”一想到岳灵珊,登时全身皆热,悄悄在草丛中
爬了开去,直爬到远离山道,这才从乱石间飞奔下山,转了几个弯,回头已望不见那高坡
,再转到山道上向北而行。他一路疾走,留神倾听对面是否有人过来,走出十余里后,忽
听得左侧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冲这混帐东西,你还要为他强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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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伏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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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听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冲不禁大吃一惊
,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师父他们!”但这明明是女子声音,却不是师娘,更不是岳灵珊
。跟着又听得一个女子的话声,只是相隔既远,话声又低,听不清说些甚么。令狐冲向山
坡上望去,只见影影绰绰的站着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谁在骂我?如果真是华山
派一行,小师妹听别人这般骂我,不知又如何说?”
当即矮身钻入了道旁灌木丛中,绕到那山坡之侧,弓腰疾行,来到一株大树之后,只
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师伯,令狐师兄行侠仗义……”只听得这半句话,脑海中便映
出一张俏丽清秀的脸蛋来,胸口微微一热,知道说话之人是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他得知
这些人是恒山派而不是华山派,大为失望,心神一激动间,仪琳下面两句话便没听见。只
听先前那尖锐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你小小年纪,却恁地固执?难道华山派掌门岳先生的
来信是假的?岳先生传书天下,将令狐冲逐出了门墙,说他与魔教中人勾结,还能冤枉他
么?令狐冲以前救过你,他多半要凭着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向咱们暗算下手……”
仪琳道:“师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师兄不顾自己性命……”那苍老的声音喝
道:“你还叫他令狐师兄?这人多半是个工于心计的恶贼,装模作样,骗你们小孩子家。
江湖上人心鬼蜮,甚么狡猾伎俩都有。你们年轻人没见识,便容易上当。”仪琳道:“师
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听?不过……不过……令狐师……”底下个“兄”字终于没说出口
,硬生生的给忍住了。那老人问道:“不过怎样?”仪琳似乎甚为害怕,不敢再说。那老
人道:“这次嵩山左盟主传来讯息,魔教大举入闽,企图劫夺福州林家的《辟邪剑谱》。
左盟主要五岳剑派一齐设法拦阻,以免给这些妖魔歹徒夺到了剑谱,武功大进,五岳剑派
不免人人死无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生门下,剑谱若为华山派所得,自
然再好没有。就怕魔教诡计多端,再加上个华山派旧徒令狐冲,他熟知内情,咱们的处境
便十分不利了。掌门人既将这副重担放在我肩头,命我率领大伙儿入闽,此事有关正邪双
方气运消长,万万轻忽不得。再过三十里,便是浙闽交界之处。今日大家辛苦些,连夜赶
路,到廿八铺歌宿。咱们赶在头里,等魔教人众大举赶到之时,咱们便占了以逸待劳的便
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听得数十个女子齐声答应。
令狐冲心想:“这位师太既非恒山派掌门,仪琳师妹又叫她师伯,‘恒山三定,’那
么是定静师太了。她接到我师父传书,将我当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赶在头
里,殊不知魔教教众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给我发觉了,却怎生去告知她们才好?”只听定
静师太道:“一入闽境,须得步步提防,要当四下里全是敌人。说不定饭店中的店小二,
茶馆里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细。别说隔墙有耳,就是这草丛之中,也难免没藏着敌
人。自今而后,大伙儿决不可提一句《辟邪剑谱》,连岳先生、令狐冲、东方必败的名头
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齐声应道:“是。”令狐冲知道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神功无敌,自称
不败,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时,往往称之为“必败”,一音之转,含有长自己志气、灭敌人
威风之意,听她竟将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及东方不败相提并论,不禁苦笑,心道:“我这无
名小卒,你恒山派前辈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当了。”
只听定静师太道:“大伙儿这就走罢!”众弟子又应了一声,便见七名女弟子从山坡
上疾驰而下,过了一会,又有七人奔下。恒山派轻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前七
人、后七人相距都一般远近,宛似结成了阵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飘飘,同步齐进,远远望
去,美观之极。再过一会,又有七人奔下。过不多时,恒山派众弟子一批批都动身了,一
共六批,最后一批却有八人,想是多了个定静师太。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
,黑夜之中,令狐冲难辨仪琳在哪一队中,心想:“这些恒山派的师姊师妹虽然各有绝技
,但一上得那陡坡,双峰夹道,魔教教众忽施奇袭,势必伤亡惨重。”当即摘了些青草,
挤出草汁,搽在脸上,再挖些烂泥,在脸上手上涂抹一阵,再加上这满腮虬髯,料想就在
白天,仪琳也认不得自己,绕到山道左侧,提气追了上去。他轻功本来并不甚佳,但轻功
高低,全然系于内力强弱,此时内力既强,随意迈步都是一步跨出老远。这一提气急奔,
顷刻间便追上了恒山派众人。他怕定静师太武功了得,听到他奔行的声息,是以兜了个大
圈子,这才赶在众人头里,一上山道后,奔得更加快了。耽搁了这许久,月亮已挂在中天
,令狐冲来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静听,竟无半点声息,心想:“若不是我亲眼见到魔教教
众埋伏在侧,又怎想得到此处危机四伏,凶险无比。”慢慢走上陡坡,来到双峰夹道之处
的山口,离开魔教教众埋伏处约有里许,坐了下来,寻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见到了我,
只是他们生怕打草惊蛇,想来不会对我动手。”等了一会,索性卧倒在地。终于隐隐听到
山坡下传来了脚步声,心下转念:“最好引得魔教教众来和我动手,只须稍稍打斗一下,
恒山派自然知道了。”于是自言自语:“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伤人,有本事的何不
真刀真枪,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来,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无耻的卑鄙行径。”他
对着高坡提气说话,声音虽不甚响,但借着充沛内力远远传送出去,料想魔教人众定然听
到,岂知这些人真能沉得住气,竟毫不理睬。过不多时,恒山派第一拨七名弟子已到了他
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见一名军官伸张四肢,睡在地下。这条山道便只容一人行过,两旁
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过他身子不可。这些弟子只须轻轻一纵,便跃过了他身子,但
男女有别,在男人头顶纵跃而过,未免太过无礼。一名中年女尼朗声说道:“劳驾,这位
军爷,请借一借道。”令狐冲唔唔两声,忽然间鼾声大作。那女尼法名仪和,性子却毫不
和气,眼见这军官深更半夜的睡在当道,情状已十分突兀,而这等大声打鼾,十九是故意
做作。她强抑怒气,说道:“你如不让开,我们可要从你身子跳过去了。”令狐冲鼾声不
停,迷迷糊糊的道:“这条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紧,可过去不得啊。唔晤,苦海无边,回…
…回……回头是岸!”仪和一怔,听他这几句话似是意带双关。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
,七人都退开几步。
一人悄声道:“师姊,这人有点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
咱们挑战。”另一人道:“魔教中人决不会去做朝廷的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
种装束。”仪和道:“不管他!他不再让道,咱们就跳了过去。”迈步上前,喝道:“你
真的不让,我们可要得罪了。”令狐冲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给仪琳认了出来,
脸向山坡,背脊对着恒山派众弟子,右手撑在峭壁之上,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
般,说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时,恒山派第二拨弟子已然到达。一名俗家弟子问
道:“仪和师姊,这人在这里干甚么?”仪和皱眉道:“谁知道他了!”令狐冲大声道:
“刚才宰了一条狗,吃得肚子发胀,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呕。啊哟,不好,真的要呕!
”当下呕声不绝。众女弟子皱眉掩鼻,纷纷退开。令狐冲呕了几声,却呕不出甚么。众女
弟子窃窃私议间,第三拨又已到了。只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道:“这人喝醉了,怪可怜的
,让他歇一歇,咱们再走不迟。”令狐冲听到这声音,心头微微一震,寻思:“仪琳小师
妹心地当真良善。”
仪和却道:“这人故意在此捣乱,可不是安着好心!”迈步上前,喝道:“让开!”
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拨去。令狐冲身子晃了几下,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
的向上走了几步。这几步一走,局势更是尴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后面来人除
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否则再也无法超越。仪和跟着上去,喝道:“让开了!”令狐冲道
:“是,是!”又走上几步。他越行越高,将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间大声叫道:
“喂,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你们要等的人正在上来啦。你们这一杀将出来,那可谁
也逃不了啦!”仪和等一听,当即退回。一人道:“此处地势奇险,倘若敌人在此埋伏袭
击,那可难以抵挡。”仪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会叫了出来?这是虚者实之,实者
虚之,上面定然无人。咱们要是露出畏缩之意,可让敌人笑话了。”另外两名中年女尼齐
声道:“是啊!咱三人在前开路,师妹们在后跟来。”三人长剑出鞘,又奔到了令狐冲身
后。
令狐冲不住大声喘气,说道:“这道山坡可当真陡得紧,唉,老人家年纪大了,走不
动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让在一旁,给我们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
火气别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门关吗,还是走得慢些的好
。”那女尼道:“你不是绕弯子骂人吗?”呼的一剑,从仪和身侧刺出,指向令狐冲背心
。她只是想将令狐冲吓得让开,这一剑将刺到他身子之时,便即凝力不发。令狐冲恰于此
时转过身来,眼见剑尖指着自己胸口,大声喝道:“喂!你……你……你这是干甚么来了
?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哪,将这女尼拿了下来!”几名年轻女弟子忍不
住笑出声来,此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上,还在硬摆官架子,实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军爷,咱们有要紧事,心急赶路,劳你驾往旁边让一让。”令狐冲
道:“甚么军爷不军爷?我是堂堂参将,你该当叫我将军,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齐
声笑着叫道:“将军大人,请你让道!”
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突然间脚下一滑,摔跌下来。众弟子尖声惊
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这才站定,骂道:“他奶奶
……这地下这样滑。地方官全是饭桶,也不差些民伕,将山道给好好修一修。”他这么两
滑一跌,身子已缩在山壁微陷的凹处,恒山女弟子展开轻功,一一从他身旁掠过。有人笑
道:“地方官该得派辆八人大轿,把将军大人抬过岭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将军是
骑马不坐轿的。”先一人道:“这位将军与众不同,骑马只怕会摔跌下来。”令狐冲怒道
:“胡说八道!我骑马几时摔跌过?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从马背上滑了一
滑,摔伤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么。”众女弟子一阵大笑,如风般上坡。令狐冲眼见一个
苗条身子一晃,正是仪琳,当即跟在她身后。这一来,可又将后面众弟子阻住了去路。幸
好他虽脚步沉重,气喘吁吁,三步两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面一名女弟子又笑
又埋怨:“你这位将军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仪琳回过头来,说道:“仪清师姊,你别催将军了。他心里一急,别真的摔了下去。
这山坡陡得紧,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
,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绝俗,更无半分人间烟火气,想起那日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
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了出来,自己也曾这般怔怔的凝视过她,突然之间,心底升起一股
柔情,心想:“这高坡之上,伏得有强仇大敌,要加害于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
护她平安周全。”
仪琳见他双目呆滞,容貌丑陋,向他微微点头,露出温和笑容,又道:“仪清师姊,
这位将军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仪清笑道:“他这么重,我怎拉得住?”本来恒
山派戒律甚严,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但令狐冲大装小丑模样,不住逗她们的乐
子,而四周并无长辈,黑夜赶路,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亦有振奋精神之效。令狐冲怒
道:“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我堂堂将军,想当年在战场上破阵杀贼,那般威
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你们要是瞧见了,嘿嘿,还有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这区区山
路,压根儿就没瞧在我眼里,怎会摔交?当真信口开河……啊哟,不好!”脚下似乎踏到
一块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
尖声叫了出来。仪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冲凑手过去,握住了她手。仪琳运劲一提
,令狐冲左手在地下连撑,这才站定,神情狼狈不堪。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
咯的直笑。令狐冲道:“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倘若穿了你们的麻鞋,那就包管不会
摔交。再说,我只不过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甚么好笑?”仪琳缓缓松开了手,说道
:“是啊,将军穿了马靴,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虽然不便,可威风得紧
,要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脚上穿双麻鞋草鞋,可又太不体面了。”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
子,又都笑了起来。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下,走在最先的将到坡顶。令狐冲大
声嚷道:“这一带所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闷棍,抢人钱财。你们出
家人身边虽没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了去。”仪
清笑道:“有咱们大将军在此,谅来小贼们也不敢前来太岁头上动土。”令狐冲叫道:“
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这位将军当真罗嗦,难道咱们还怕了几个小毛贼不成?”一言甫
毕,突然听得两名女弟子叫声:“哎唷!”骨碌碌滚将下来。两名女弟子急忙抢上,同时
抱住。前面几名女弟子叫了起来:“贼子放暗器,小心了!”叫声未歇,又有一人滚跌下
来。仪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当下众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冲骂道:“大胆
毛贼,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么?”仪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敌人隐伏石后,一个
也瞧不见,暗器都落了空。定静师太听得前面现了敌踪,踪身急上,从一众女弟子头顶跃
过,来到令狐冲身后时,呼的一声,也从他头顶跃了过去。令狐冲叫道:“大吉利市!晦
气,晦气!”吐了几口口水。只见定静师太大袖飞舞,当先攻上,敌人的暗器嗤嗤的射来
,有的钉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给她袖力激飞。
定静师太几个起落,到了坡顶,尚未站定,但觉风声劲急,一条熟铜棍从头顶砸到。
听这兵刃劈风之声,便知十分沉重,当下不敢硬接,侧身从棍旁窜过,却见两柄链子枪一
上一下的同时刺到,来势迅疾。敌人在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定静师太喝道
:“无耻!”反手拔出长剑,一剑破双枪,格了开去。那熟铜棍又拦腰扫来。定静师太长
剑在棍上一搭,乘势削下,一条链子枪却已刺向她右肩。只听得山腰中女弟子尖声惊呼,
跟着砰砰之声大作,原来敌人从峭壁上将大石推将下来。恒山派众弟子挤在窄道之中,窜
高伏低,躲避大石,顷刻间便有数人被大石砸伤。定静师太退了两步,叫道:“大家回头
,下坡再说!”她舞剑断后,以阻敌人追击。却听得轰轰之声不绝,头顶不住有大石掷下
,接着听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脚下竟也伏有敌人,待恒山派众人上坡,上面一发动,便现
身堵住退路。下面传上讯息:“师伯,拦路的贼子功夫硬得很,冲不下去。”接着又传讯
上来:“两位师姊受了伤。”
定静师太大怒,如飞奔下,眼见两名汉子手持钢刀,正逼得两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
静师太一声呼叱,长剑疾刺,忽听得呼呼两声,两个拖着长链的镔铁八角锤从下飞击而上
,直攻她面门。定静师太举剑撩去,一枚八角锤一沉,径砸她长剑,另一枚却向上飞起,
自头顶压落。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会对这等硬打硬砸
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须展开小巧功夫,便能从侧抢攻,但山道狭窄,除了正面冲下之外,
别无他途。敌人两柄八角铁锤舞得劲急,但见两团黑雾扑面而来,定静师太无法施展精妙
剑术,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猛听上面“哎唷”声连作,又有几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
跌下来。定静师太定了定神,觉得还是坡顶的敌人武功稍弱,较易对付,当下又冲了上去
,从众女弟子头顶跃过,跟着又越过令狐冲头顶。令狐冲大声叫道:“啊哟,干甚么啦,
跳田鸡么?这么大年纪,还闹着玩。你在我头顶跳来跳去,人家还能赌钱么?”定静师太
急于破敌解围,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仪琳歉然道:“对不住,我师伯不是故意的。”令
狐冲唠唠叨叨的埋怨:“我早说这里有毛贼,你们就是不信。”心中却道:“我只见魔教
人众埋伏在坡顶,却原来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恒山派人数虽多,挤在这条山道中,丝毫施
展不出手脚,大事当真不妙。”定静师太将到坡顶,蓦见杖影晃动,一条铁禅杖当头击落
,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定静师太心想:“今日我如冲不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
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一侧,长剑斜刺,身子离铁禅杖只不过数寸,便已闪过,长剑和
身扑前,急刺那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
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刺入。那头
陀悍勇已极,一声大叫,手起一拳,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自也是鲜血淋漓。定静师
太叫道:“快上来,取剑!”仪和飞身而上,横剑叫道:“师伯,剑!”定静师太转身去
接,斜刺里一柄链子枪攻向议和,一柄链子枪刺向定静师太。仪和只得挥剑挡格,那使链
子枪之人着着进逼,又将仪和逼得退下山道,长剑竟然无法递到定静师太手中。跟着上面
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定静师太围在垓心。定静师太一双肉掌上下
翻飞,使开恒山派“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矫捷却不输
少年。魔教四名好手合力围攻,竟奈何不了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仪琳轻轻惊叫:“啊
哟,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令狐冲大声道:“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
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仪琳急道:“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
上去,他们便要杀了你。”令狐冲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
,天刚破晓,还说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些小毛贼拦路打
劫,欺侮女流之辈,哼哼,难道不怕王法么?”仪琳道:“我们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敌
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令狐冲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了过去。众
女弟子只得贴紧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令狐冲将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假装拔不出来,骂道:“他奶奶的,
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了锈。将军刀锈,怎生拿贼?”
仪和正挺剑和两名魔教教众剧斗,拚命守住山道,听他在身后唠唠叨叨,刀子生了锈
,拔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快让开,这里危险!”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
神,一柄链子枪刷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些中枪。仪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枪刺到。令
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吗?”斜身一闪,挡在仪和身前。
那使链子枪的汉子一怔,此时天色渐明,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当下凝枪不发
,枪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令狐
冲骂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
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无法无天之至!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县衙门去,每人打五十大
板,打得你们屁股开花,每人大叫我的妈啊!”那使枪汉子不愿戕杀朝廷命官,惹下麻烦
,骂道:“快滚你妈的臭鸭蛋!再罗嗦不清,老子在你这狗官身上戳三个透明窟窿。”令
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投掷大石,大声喝道:
“大胆毛贼,快些跪下叩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则
的话,哼哼,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恒山派众弟子听得都是皱眉摇头,均想
:“这是个疯子。”仪和走上一步,挺剑相护,如敌人发枪刺他,便当出剑招架。令狐冲
又使劲拔刀,骂道:“你奶奶的,临急上阵,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宝刀
只消不生锈哪,你毛贼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了下来。”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去
你妈的!”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令狐冲一扯之下,连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
哟!”身子向前直扑,摔了下去。仪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刀
鞘头正好点中那使枪汉子腰眼。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在地。令狐冲拍的一声,摔倒
在地,挣扎着爬将起来,咦的一声,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个直,老子不
算输,咱们再来打过。”仪和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事情
便易办了些。魔教中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
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
,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样的威力奇大,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
他并不擅于点穴打穴,激斗之际,难以认准穴道,但精妙剑法附之以浑厚内力,虽然并非
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侧,敌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随手戳出,便点倒了一人。但
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腰刀乱飞乱舞,忽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敌人撞去,
噗的一声响,刀鞘尖头刚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长气,登时软倒。令狐冲叫声“
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那人立即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滚。令狐冲双脚
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的教众。此人是
围攻定静师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单刀脱手飞出。定静师太趁机发掌,砰的一声
,击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
,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笔之人。那人挺笔向他背脊点去。令狐冲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刀鞘
到处,又有两名教众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笔之人向他疾扑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妈啊
!”拔步奔逃,那人发足追来。令狐冲突然停步弯腰,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人万料不
到他奔跑正速之际忽然会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
交界处撞上了令狐冲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
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下去。
令狐冲转过身来,见坡顶打斗已停,恒山派众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众人对
峙而立,其余弟子正自迅速上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快快
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魔教人丛中冲了进去。魔教教众登
时刀枪交加。恒山派众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却见令狐冲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
贼!”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
刀鞘弹起,击上自己额头,登时晕去。但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双
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
仪和、仪清双双抢上,叫道:“将军,你怎么啦?”令狐冲双目紧闭,诈作不醒。魔
教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间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被这疯疯癫癫的军官戳倒。适才见他
冲入阵来,自己接连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被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处虽非穴道
所在,但来势凌厉,方位古怪,生平从所未见,此人武功之高,实是深不可测。又见己方
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被恒山派擒住,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道:“定
静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昏迷
不醒,伤处流出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剧毒,一所她这句话,已明其意,叫道:“拿
解药来换人!”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一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定静师太身前,
微微躬身。定静师太接过瓷瓶,厉声道:“解药倘若有效,自当放人。”那老人道:“好
,恒山定静师太,当非食言之人。”将手一挥。众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齐从西侧山道
下坡,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肿起一个硬
块的额头,奇道:“咦,那些毛贼呢?都到哪里去啦?”仪和嗤的一笑,道:“你这位将
军真是希奇古怪,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头居然给你吓退了。”令狐
冲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威风八面,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
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额头,登时苦起了脸。仪清道:“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
有伤药。”令狐冲道:“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事……”仪和抿嘴笑道:
“只怕是马革裹尸罢,甚么叫马革里尸?”仪清横了她一眼,道:“你就是爱挑眼,这会
儿说这些干甚么?”令狐冲道:“我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
。”仪和转过了头,笑道:“我们可也是北方人。”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
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礼,说道:“恒山老尼定静,不敢请
问少侠高姓大名。”
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了我年纪不大,又是个冒牌
将军。”当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老师太请了。本将军姓吴,官名天德
,天恩浩荡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参将之职,这就去上任也。”定静师太料他是
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将军,说道:“今日我恒山派遭逢大难,得蒙将军援手相救
,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将军武功深湛,贫尼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实是佩
服。”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老师太夸奖,不过老实说,我的武功倒的确有两下子,
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
,一拳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仪琳时,见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
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静师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装,微笑道:“将军既是真人不露相,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
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如意了。”令狐冲道:“多谢,多谢。请你求求菩萨,保
佑我升官发财。小将也祝老师太和众位小师太一路顺风,逢凶化吉,万事顺利。哈哈,哈
哈!”大笑声中,向定静师太一躬到地,扬长而去。他虽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岳剑派,对
这位恒山派前辈却也不敢缺了礼数。恒山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的向南行去,围着定静
师太,叽叽喳喳的纷纷询问:“师伯,这人是甚么来头?”“他是真的疯疯癫癫,还是假
装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的打中了敌人?”“我瞧他不
像将军,好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定静师太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
搏加强,已无险象,她恒山派治伤灵药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魔教
教众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下休息。”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衅
坐定,闭目沉思:“这人冲入魔教阵中之时,魔教领头的长老向他动手。但他仍能在顷刻
间戳倒五人,却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丝毫没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
居然有这样厉害的年轻人,却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恒山派
的大幸了。”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一张薄绢,写了一信,说道:“仪质,取信
鸽来。”仪质答应了,从背上所负竹笼中取出一只信鸽。定静师太将薄绢书信卷成细细的
一条,塞入一个小竹筒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左足上,心中默
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鸽儿振翅北飞,渐高渐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定静师太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十分迟缓,和她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
状全然不同。她抬头仰望,那小黑点早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向北遥望。众人谁
都不敢出声,适才这一战,虽有那小丑般的将军插科打诨,似乎颇为滑稽,其实局面凶险
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隔了良久,定静师太转过身来,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声叫道:“师父!”定静师太轻轻抚了抚她
头发,说道:“绢儿,你刚才怕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
敢得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定静师太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
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师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
,把刀鞘砸在自己头上。怎么他的刀又会生锈,拔不出鞘?”这少女秦绢是定静师太所收
的关门弟子,聪明伶俐,甚得师父怜爱。恒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四
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秦绢是恒山派中年纪最小的。众
弟子见定静师太和小师妹秦绢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仪和插口道:“他出招哪里乱七八
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伯,你看
这位将军是甚么来头?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定静师太缓缓摇头,说道:“这人的武功,
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秦绢问道:“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叔的,是不是?马上能送到吗?”定静师
太道:“鸽儿到苏州白衣庵换一站,从白衣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
换一站。四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恒山了。”仪和道:“幸好咱们没损折人手,那几个师
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过得两天相信便无大碍。给石头砸伤和中了兵刃的,也无性命之忧
。”定静师太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心想:“恒山派这次南下,行踪十分机密,昼宿
宵行,如何魔教人众竟然得知讯息,在此据险伏击?”转头对众弟子道:“敌人远遁,谅
来一时不敢再来。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干粮,到那边树荫下睡一忽儿。”大家
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众人睡了几个时辰,用过了午餐。定静师太见受伤
的弟子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
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
的交通要冲,仙霞岭上行旅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天还没黑,可是镇上竟无一人。
仪和道:“福建风俗真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静师太道:“咱们且找一家客店
投宿。”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声气,但廿八铺并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
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往多惹闲气,好在一众
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但见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
小,也有一两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街上已如
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安客店”四
个大字,但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女弟子郑萼当下便上前敲门。这郑萼是俗家
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家喜欢。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
,总是由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郑萼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
几下,过了良久,却无人应门。郑萼叫道:“店家大叔,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又是
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了。可是客店中竟无一人答应,情
形显然甚是突兀。仪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全无声息,转头说道:“师伯
,店内没人。”
定静师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洗刷得十分干净,决不是歇业不
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这镇上该不止这一家客店。”
向前走过数十家门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郑萼上前拍门,一模一样,仍然无人
答应。郑萼道:“仪和师姊,咱们进去瞧瞧。”仪和道:“好!”两人越墙而入。郑萼叫
道:“店里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再到后面厨房、马
厩、客房各处一看,果是一人也无。但桌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
有微温。郑萼打开了大门,让定静师太等人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啧啧称奇。定静师
太道:“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七个人不可离
散,一有敌踪便吹哨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静师太
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便寂无声息。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只感
毛骨悚然,偌大一个镇甸,人声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常。定
静师太突然担心起来:“莫非魔教布下了阴毒陷阱?女弟子们没多大江湖阅历,别要中了
诡计,给魔教一网打尽。”走到门口,只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人跃入人家屋中
,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众弟子络绎回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仪和道
:“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一只。”仪清道:“看来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
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定静师太点点头,问道:“你们以为怎么?”仪和道
:“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攻。”定静师太道:“不错!
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道:“降魔灭
妖,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定静师太道:“咱们便在这客店中宿歇,做饭饱餐一顿再说
。先试试水米蔬菜之中有无毒药。”恒山派会餐之时,本就不许说话,这一次更是人人竖
起了耳朵,倾听外边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的弟子进来吃饭。仪清忽然
想到一计,说道:“师伯,咱们去将许多屋中的灯烛都点了起来,教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
。”定静师太道:“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人去点灯。”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之中,一处处透了灯火出来,再过
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灯光透出。大街上灯光处处。便是没半点声息。定静师太
一抬头,见到天边月亮,心中默祷:“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
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
她昔年叱咤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昨晚仙霞岭上这一战,局面之
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担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
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要是我恒山
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子定静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业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救命哪!”万籁俱寂之中
,尖锐的声音特别显得凄厉。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听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
去,并未见到甚么动静,随见仪清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
,不见仪清等回报。仪和道:“师伯,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定静点点头,仪和率
领六人,循着呼叫声来处奔去。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隔了好一会,忽然那
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恒山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边出了
甚么事,何以仪清、仪和两批人过去多时,始终未来回报,若说遇上了敌人,却又不闻打
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的高叫“救命”,大家瞧着定静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
。定静师太道:“于嫂,你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见到甚么事,即刻派人回报。”于嫂
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恒山白云庵中服侍定闲师太的佣妇。后来定闲师太见她忠
心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定静师太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江湖。于嫂躬身答应,带同
六名师妹,向东北方而去。
可是这七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定静师太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
了陷阱,诱得众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
也不再响了。定静师太道:“仪质、仪真,你们留在这里,照料受伤的师姊、师妹,不论
见到甚么古怪,总之不可离开客店,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仪质、仪真两人躬身答应
。定静师太对郑萼、仪琳、秦绢三名年轻弟子道:“你们三个跟我来。”抽出长剑,向东
北角奔去。来到近处,但见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定静师太厉声喝道
:“魔教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甚么英雄好汉?”停了片刻
,听屋中无人回答,飞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闩断截,大门向内
弹开,屋内一团漆黑,也不知有人没人。
定静师太不敢贸然闯进,叫道:“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
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一些轻微的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定静
师太回头道:“你们三人紧紧跟着我,不可离开。”提剑绕着这排屋子奔行一周,没见丝
毫异状,纵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情
景便如昔日在恒山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但在恒山是一片宁静,此刻却蕴藏着莫大诡
秘和杀气。定静师太空有一身武功,敌人始终没有露面,当真束手无策。她又是焦躁,又
是后悔:“早知魔教妖人诡计多端,可不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双手
一拍,纵下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客店,叫道:“仪质、仪真,见到甚么没有?
”客店之中竟然无人答应。
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本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这一下
定静师太便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剑尖在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道
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已忍不住颤抖,数十名女弟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到底甚么缘
故?却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间,但觉唇干舌燥,全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但这等瘫软只顷刻间的事,她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转,立即精神大振,在客
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见丝毫端倪,叫道:“萼儿、绢儿,你们过来。”可
是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郑萼、秦绢和仪琳三人均无应声。定静师太暗叫:“不
好!”急冲出门,叫道:“萼儿、绢儿、仪琳,你们在哪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
徒儿也已影踪不见。当此大变,定静师太不惊反怒,一跃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种
的便来决个死战,装神弄鬼,成甚么样子?”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半点声音
。她不住口的大声叫骂,但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无法可施
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魔教众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显得东方不败
只是个无耻胆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为敌。甚么东方不败,只不过是东方必败而已。
东方必败,有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东方必败,东方必败,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
魔教中上上下下,对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闻声而不出来舍命维护教
主的令誉,实是罪大恶极之事。果然她叫了几声“东方必败”,突见几间屋中涌出七人,
悄没声的跃上屋顶,四面将她围住。敌人一现身形,定静师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
们这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尸,也胜于这般鬼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
这七人只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周。定静师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哪里
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声。定静师太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肉
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气,叫道:“好,看剑!”挺剑向西北角
上那人胸口刺去。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无法当真刺到他,这一刺只是虚招。眼前
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这剑只是虚招,竟然不闪不避。定静师太这一剑本拟收回,见
他毫不理会,刺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径自便疾刺过去。却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闪
,两人各伸双手,分别往她左肩、右肩插落。定静师太身形一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
攻向东首那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铁牌,
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定静师太长剑早已圈转,嗤的一声,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
左手,径来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剑不入之物,这
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转战数合,定静师太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五人无一不是好手,若
是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她决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
破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越斗下去,越是心惊:“
魔教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他们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岳剑
派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是甚么来头,我却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魔教近年来势力大张,竟
有这许多身分隐秘的高手为其所用。”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静师太左支右绌,已气喘吁
吁,一瞥眼间,忽见屋面上又多了十几个人影。这些人显然早已隐伏在此,到这时才突然
现身。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定静
今日大限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寻了断。这臭皮囊只是我暂居
的舍宅,毁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尽数断送,定静老尼却是愧对恒山派
的列位先人了。”刷刷刷疾刺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自己心口插了下
去。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响,手腕一震,长剑荡开。只见一个男子手中持剑,站
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静师太勿寻短见,嵩山派朋友在此!”自己长剑自是他挡开的。
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来。定静
师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当即仗剑上前追杀。但见嵩山那些人以二对一,魔教的七人立
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齐声呼哨,从南方退了下去。定静师太持剑疾追,迎面风
声响动,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时发出。定静师太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暗器一一拍
开。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连响,十多枚暗器给她尽数击
落。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魔教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那人叫道:“恒山派万花
剑法精妙绝伦,今日教人大开眼界。”
定静师太长剑入鞘,缓缓转过身来,刹那之间,由动入静,一位适才还在奋剑剧斗的
武林健者,登时变成了谦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双手合十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兄解围。
”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门的师弟,姓钟名镇,外号人称“九曲剑”。
这并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弯曲的长剑,而是恭维他剑派变幻无方,人所难测。当年泰山日观
峰五岳剑派大会,定静师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其余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识

钟镇抱拳还礼,微笑道:“定静师太以一敌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
高超,佩服,佩服。”定静师太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做甚么‘七星使者’。”她不
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迟,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名号,那就
好办。
嵩山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钟镇的师弟,其余便是低一辈弟子。定静师太还
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恒山派这次来到福建,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
上失踪。钟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曾见到一些线索,以供老尼追查吗?”
她想到嵩山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挺剑自尽,这才出手相救,
显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中甚是不悦。只是数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
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倘若是她个人之事,那就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
些人相求,此时向钟镇问到这一声,那已是委屈之至了。钟镇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
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用着
急,魔教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师妹。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
说着左手一伸,请她下屋。定静师太点了点头,一跃落地。钟镇等跟着跃下。钟镇向西走
去,说道:“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向北,来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门进去,说道
:“师太,咱们便在这里商议。”他两名师弟一个叫做“神鞭”邓八公,另一个叫“锦毛
狮”高克新。三人引着定静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房,点了蜡烛,分宾主坐下。弟子们献
上茶后,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将房门关上了。钟镇说道:“我们久慕师太剑法恒山派第一
……”定静师太抓头道:“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定逸师妹。”钟镇微笑道
:“师太不须过谦。我两个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识师太神妙的剑法,以致适才救援来迟
,其实绝无恶意,谨此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定静师太心意稍平,见三人站起来抱拳行
礼,便也站起合十行礼,道:“好说。”钟镇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
同气连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没联手共为,致令
魔教坐大,气焰日甚。”
定静师太“嘿”的一声,心道:“这当儿却来说这些闲话干甚么?”钟镇又道:“左
师哥日常言道:合则势强,分则力弱。我五岳剑派若能合而为一,魔教固非咱们敌手,便
是少林、武当这些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左师哥他老人家有个心
愿,想将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岳剑派,归并为一个‘五岳派’。那时人多势众,齐心
合力,实可成为武林中诸门派之冠。不知师太意下如何?”定静师太长眉一轩,说道:“
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事。钟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是
。眼前最要紧的,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来。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
钟镇微笑道:“师太放心。这件事既教嵩山派给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
,说甚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定静师太道:“那可多谢了。但不知钟
兄有何高见?有甚么把握说这句话?”钟镇微笑道:“师太亲身在此,恒山派鼎鼎大名的
高手,难道还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说,我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也当尽心竭力,倘
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这几个二流脚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
定静师太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又是焦躁,又是气恼,站起身来,说道:“
钟师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咱们这便去罢!”钟镇道:“师太哪里去?”定静师太道
:“去救人啊!”钟镇问道:“到哪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定静师太不由哑口无言,
顿了一顿,道:“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误得久,那就越难找了。
”钟镇道:“据在下所知,魔教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贵派的师妹们,多半已被
囚禁在那里,依在下……”
定静师太忙问:“这巢穴在哪里?咱们便去救人。”
钟镇缓缓的道:“魔教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有错失,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
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在下之见,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
定静师太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道:“愿聆钟师兄高见。”钟镇道:“在下此次奉
掌门师兄之命,来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有关中原武林气运,牵连
我五岳剑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之举。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那只是举手之劳。
”定静师太道:“却不知是何大事?”钟镇道:“那便是在下适才所提,将五岳剑派合而
为一之事了。”定静师太霍地站起,脸色发青,道:“你……你……你这……”钟镇微笑
道:“师太千万不可有所误会,还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师太答允此事。”定静师太怒道:
“你自己说了出来,就免得我说。你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么?”钟镇道:“贵派是恒
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竟是刀剑头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愿
意为师太效力,却不知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
。便不容推诿了。”
定静师太道:“照你说来,如我恒山派不允与贵派合并,嵩山派对恒山弟子失陷之事
,便要袖手旁观了?”钟镇道:“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在下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
商议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乱行事。师太莫怪。”
定静师太气得脸都白了,冷冷的道:“两派合并之事,贫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
,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然。”钟镇上身移近尺许,低声道:“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
候定闲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本门大弟子执掌。师太论德
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恒山派门户才是……”
定静师太左掌倏起,拍的一声,将板桌的一角击了下来,厉声道:“你这是想来挑拨
离间吗?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向先师力求,又向定闲师妹竭力劝说而致。定静倘若要
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撺掇摆唆?”钟镇叹了口气,道:“左师哥之言
,果然不错。”定静师太道:“他说甚么了?”钟镇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师哥言道
:‘恒山派定静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大家向来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识大体
。’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说:‘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
理会俗务,你跟她去说五派合并之事,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
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定静师太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
,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却也无可如何了。”
定静师太站起身来,冷冷的道:“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跟前全然无用。你嵩山派这
等行径,不但乘人之危,简直是落井下石。”钟镇道:“师太此言差矣。师太倘若瞧在武
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担,促成我嵩山、恒山、泰山、华山、衡山五派合并,则我
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岳派’掌门。可见我左师哥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

定静师太连连摇手,喝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耳朵。”双掌一起,掌力挥出
,砰的一声大响,两扇木板脱臼飞起。她身影晃动,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思:“那姓钟的说道,魔教在
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
彷徨无策,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照得她一条长长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走出数丈后
,停步寻思:“单凭我一人之力,说甚么也不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
能伸。我何不暂且答允了那姓钟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教他落一个死
无对证。就算他宣扬我无耻食言,一应污名,都由我定静承担便了。”她一声长叹,回过
身来,缓缓向仙安客店走去,忽听得长街彼端有人大声吆喝:“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
睡觉,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正是昨日在仙霞岭上所遇那参将吴天德的声音
。定静师太一听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条大木材。令狐冲在仙霞岭上助恒山派脱困
,甚是得意,当即快步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喝一
声:“拿酒来!”店小二见是一位将军,何敢怠慢,斟酒做饭,杀鸡切肉,毕恭毕敬、战
战兢兢的侍候他饱餐一顿。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
九又会去向恒山派生事。定静师太有勇无谋,不是魔教对手,我暗中还得照顾着她们才是
。”结了酒饭帐后,便到仙安客店中开房睡觉。睡到下午,刚醒来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
有几人大声吆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逢人便杀,见财便抢。大
家这便赶快逃命罢!”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边到处响起。店小二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
价响,叫道:“军爷,军爷大事不好!”令狐冲道:“你奶奶的,甚么大事不好了?”店
小二道:“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劫。家家户户都在逃命了。
”令狐冲打开房门,骂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有甚么强盗了?本将
军在此,他们敢放肆么?”店小二苦着脸道:“那些大王,可凶……可凶狠得紧,他……
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令狐冲道:“你去跟他们说去。”店小二道:“小…
…小人万万不敢去说,没的给强人将脑袋瓜子砍了下来。”令狐冲道:“乱石岗黄风寨在
甚么地方?”店小二道:“乱石岗在甚么地方,倒没听说过,只知道黄风寨的强人十分厉
害,两天之前,刚洗劫了廿八铺东三十里的榕树头,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
将军,你……你老人家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寨里大王爷不算,听说单是
小喽罗便有三百多人。”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样?本将军在千军万马
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转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乱成一片,呼儿唤娘之声四起,浙语闽音,令狐冲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
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没有?”甚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之类。走
到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令狐冲心想:“此处是浙闽交
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将军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泉州府参将吴天德大
将军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也是一件功德。这叫作食君之
禄,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店
小二,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
但其时店中住客、掌柜、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厨子都已纷
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强人撞上了。令狐冲叫声再响,也是无人理会。令狐
冲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独酌,但听得鸡鸣犬吠、马嘶猪嚎
之声大作,料想是镇人带了牲口逃走。又过一会,声息渐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惊
怖的声音尽都消失,镇上更无半点声息。心想:“这次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
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上时,可甚么也抢不到了。”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
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南急驰而来。令狐冲心道:“大王爷到啦,但怎地只这么几
个人?”耳听得四匹马驰到了大街,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一人大声叫道
:“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统站到大门
外来。在门外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给砍了脑袋。”口中呼喝,纵马在大街上奔驰而来
。令狐冲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四匹马风驰而过,只见到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动:“这
可不对了!瞧这四人骑在马上的神态,显然武功不弱。强盗窝中的小喽罗,怎会有如此人
物?”推出门来,在空无一人的镇上走出十余丈,见一处土地庙侧有株大槐树,枝叶茂盛
,当即纵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横枝上坐下。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他越等得久,越知
其中必有蹊跷,黄风寨先行的喽罗来了这么久,大队人马仍没来到,难道是派几名喽罗先
来通风报信,好让镇上百姓逃避一空?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隐约听到人声,却是叽叽喳
喳的女子声音。凝神听得几句,便知是恒山派的众人到了,心想:“她们怎地这时候方到
?是了,她们日间定是在山野中休息过了。”耳听得她们到仙安客店打门,又去另一家客
店打门。南安客店和土地庙相距颇远,恒山派众人进了客店后干些甚么,说些甚么,便听
不到了。他心下隐隐觉得:“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让恒山派上钩。”当下仍是隐
身树顶,静以待变。过了良久,见到仪清等七人出来点灯,大街上许多店铺的窗户中都透
了灯光出来。又过一会,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令狐冲吃了一惊
:“啊哟不好,恒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当即从树上跃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处的
屋外。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屋内并无灯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见七八名汉子贴墙而立,
一个女子站在屋子中间,大叫:“救命,救命,杀了人哪!”令狐冲只见到她的侧面,但
见她脸上神色凄厉,显然是候人前来上钩。
果然她叫声未歇,外边便有一个女子喝道:“甚么人在此行凶?”那屋子大门并未关
上,门一推开,便有七个女子窜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仪清。这七人手中都执长剑,为了
救人,进来甚急。突见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扬,一块约莫四尺见方的青布抖了起来,仪清
等七人立时身子发颤,似是头晕眼花,转了几个圈子,立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惊,心念
电转:“那女子手中这块布上,定有极厉害的迷魂毒药。我若冲进去救人,定也着了她的
道儿,只有等着瞧瞧再说。”见贴墙而立的汉子一拥而上,取出绳子,将仪清等七人手足
都绑住了。过不多时,外面又有声响,一个女子尖声喝道:“甚么人在这里?”令狐冲在
过仙霞岭时,曾和这个急性子的尼姑说过许多话,知道是仪和到了,心想:“你这人鲁莽
暴躁,这番又非变成一只大粽子不可。”只听得仪和又叫:“仪清师妹,你们在这里么?
”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踢开,仪和等人两个一排,并肩齐入。一踏进门,便使开剑花,分
别护住左右,以防敌人从暗中来袭。第七人却是倒退入内,使剑护住后路。屋中众人屏息
不动,直等七人一齐进屋,那女子又展开青布,将七人都迷倒了。跟着于嫂率领六人进屋
,又被迷倒,前后二十一名恒山女弟子,尽数昏迷不醒,给绑缚了置在屋角。隔了一会,
一个老者打了几下手势,众人从后门悄悄退了出去。令狐冲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跟去,正
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忙在屋脊边一伏,便见十来名汉子互打手势,
分别在一座大屋的屋脊边伏下,和他藏身处相距不过数丈。令狐冲溜着墙轻轻下来,只见
定静师太率领着三名弟子正向这边赶来。令狐冲心道:“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留在
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遥遥望见几个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过去,正想赶去看个究
竟,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低声道:“待会那老尼姑过来,你们七人在这里缠住他。”这声音
正在他头顶,令狐冲只须一移动身子,立时便给发觉,只得便在墙角后贴墙而立。耳听得
定静师太踢开板门,大叫:“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吗?”叫声远远传了过
去,又见她绕屋奔行,跟着纵上屋顶,却没进屋察看。令狐冲心想:“她干么不进去瞧瞧
?一进去便见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绑缚在地。”随即省悟:“她不进去倒好。魔教人众守
在屋顶,只待她进屋,便即四下里团团围困,那是瓮中捉鳖之势。”
眼见定静师太东驰西奔,显是六神无主,突然间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后三
名女弟子追赶不上。但见街角边转出数人,青布一扬,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给人拖进
了屋中,朦胧月光之下隐约见那三人中似有仪琳在内。令狐冲心念一动:“是否须当即去
救了仪琳小师妹出来?”随即又想:“我此刻一现身,便是一场大打。恒山派这许多人给
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们正面相斗,还是暗中动手的为是。”跟着便见定静
师太从南安客店中出来,在街上高声叫骂,又纵上屋顶,大骂东方不败,果然魔教人众忍
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缠斗。令狐冲看得几招,寻思:“定静师太剑术精湛,虽然以一敌七
,一时不致落败。我还是先去救了仪琳师妹的为是。”当下闪身进了那屋,只见厅堂中有
一人持刀而立,三个女子给绑住了,横卧在他脚边。令狐冲一跃而前,腰刀连鞘挺出,直
刺其喉。那人尚未惊觉,已然送命。令狐冲不禁一呆:“我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刚伸
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从修习了“吸星大法”之后,桃谷六仙、
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已尽为其用。他原意是这刀刺出,敌人举刀封挡
,刀鞘便戳他双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对方竟无丝毫招架还手的余暇,一下
便制了他死命。令狐冲心下微有歉意,拖开死尸,低头看去,果见地下所卧的三个女子中
有仪琳在内,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调匀,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并无他碍,当即到灶下取了一
杓冷水,泼了少许在她脸上。过得片刻,仪琳嘤咛一声,醒了转来。她初时不知身在何地
,微微睁眼,突然省悟,当即跃起,想去摸身边长剑时,才知手足被缚,险些重又跌倒。

令狐冲道:“小师太,别怕,那坏人已给本将军杀了。”拔刀割断了她手足上绳索。
仪琳在黑暗中乍闻他声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令狐大哥”,又惊又喜,叫道
:“你……你是令狐大……”这个“哥”字没说出口,便觉不对,只羞得满脸通红,嗫嚅
道:“你……你是谁?”
令狐冲听她已将自己认了出来,却又改口,低声道:“本将军在此,那些小毛贼不敢
欺侮你们。”仪琳道:“啊,原来是吴将军。我……我师伯呢?”令狐冲道:“她在外边
和敌人交战,咱们便过去瞧瞧。”仪琳道:“郑师姊、秦师妹……”从怀中摸出火折晃亮
了,见到二人卧在地下,说道:“嗯,她们都在这里。”便欲去割她们手足上的绳索。令
狐冲道:“别忙,还是去帮你师伯要紧。”仪琳道:“正是。”
令狐冲转身出外,仪琳跟在她身后。没走出几步,只见七个人影如飞般窜了出去,跟
着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击落暗器之声,又听得有人大声称赞定静师太剑法高强,定静师太认
出对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见定静师太随着十几名汉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冲向仪琳招
招手,跟着潜入客店,站在窗外偷听。只听到定静师太在屋中和钟镇说话,那姓钟的口口
声声要定静师太先行答允恒山派赞同并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冲听他乘人之危,不怀
好意,心下暗暗生气,又听得定静师太越说越怒,独自从店中出来。
令狐冲待定静师太走远,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门大叫:“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
,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定静师太正当束手无策之际,听得这将军呼喝,心
下大喜,当即抢上。仪琳迎了上去,叫道:“师伯!”定静师太又是一喜,忙问:“刚才
你在哪里?”仪琳道:“弟子给魔教妖人擒住了,是这位将军救了我……”这时令狐冲已
推开店门,走了进去。大堂上点了两枝明晃晃的蜡烛。钟镇坐在正中椅上,阴森森的道:
“甚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滚了出去。”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本将军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胆敢出言冲撞?掌柜的,
老板娘,店小二,快快给我滚出来。”嵩山派诸人听他骂了两句后,便大叫掌柜的、老板
娘,显然是色厉内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觉好笑。钟镇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里却撞
来了这个狗官,低声道:“把这家伙点倒了,可别伤他性命。”锦毛狮高克新点了点头,
笑嘻嘻走上前去,说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这可失敬了。”令狐冲道:“你知道了就
好,你们这些蛮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规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闪身上前,伸
出食指,往令狐冲腰间戳去。令狐冲见到他出指的方位,急运内息,鼓于腰间。高克新这
指正中令狐冲“笑腰穴”,对方本当大笑一阵,随即昏晕。不料令狐冲只嘻的一笑,说道
:“你这人没规没矩,动手动脚的,跟本将军开甚么玩笑?”高克新大为诧异,第二指又
即点出,这一次劲贯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令狐冲哈哈一笑,跳了起来,笑骂:“你奶
奶的,在本将军腰里摸啊摸的,想偷银子么?你这家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干么不学
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冲右腕,向右急甩,要将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刚和
他手腕相触,自己内力立时从掌心中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惊怖异常,想要大
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令狐冲察觉对方内力正注向自己体内,便如当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
心下一惊:“这邪法可不能使用。”当即用力一甩,摔脱了他手掌。
高克新犹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后纵开,只觉全身软绵绵的恰似大病初愈,
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钟镇、邓八公和嵩
山派诸弟子同时跃将起来,齐问:“甚么?”高克新道:“这……这人会使吸……吸星大
法。”
霎时间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各人长剑出鞘,神鞭邓八公手握的却是一条软鞭。钟镇
剑法最快,寒光一颤,剑光便已疾刺令狐冲咽喉。当高克新张口大叫之时,令狐冲便料到
嵩山派诸人定会一拥而上,向自己攒刺,眼见众人长剑出手,当即取下腰刀,连刀带鞘当
作长剑使用,手腕抖动,向各人手背上点去,但听得呛啷、呛啷响声不绝,长剑落了一地
。钟镇武功最高,手背虽给他刀鞘头刺中,长剑却不落地,惊骇之下,向后跃开。邓八公
可狼狈了,鞭柄脱手,那软鞭却倒卷上来,卷住了他头颈,箍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钟镇背靠墙壁,脸上已无半点血色,说道:“江湖上盛传,魔教前任教主复出,你…
…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么?”令狐冲笑道:“他奶奶的甚么任我行,任你行,本
将军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吴,官讳天德的便是。你们却是甚么岗、甚么寨的小毛贼啊
?”
钟镇双手一拱,道:“阁下重临江湖,钟某自知不是敌手,就此别过。”纵身跃起,
破窗而出。高克新跟着跃出,余人一一从窗中飞身出去,满地长剑,谁也不敢去拾。令狐
冲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势连拔数下,那把刀始终拔不出来,说道:“这把宝刀可
真锈得厉害,明儿得找个磨剪刀的,给打磨打磨才行。”
定静师太合十道:“吴将军,咱们去救了几个女徒儿出来如何?”令狐冲料想钟镇等
人一去,再也无人抵挡得住定静师太的神剑,说道:“本将军要在这里喝几碗酒,老师太
,你也喝一碗么?”仪琳听他又提到喝酒,心想:“这位将军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
是一对酒友。”妙目向他偷看过去,却见这将军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脸上微微一红,便
低下了头。定静师太道:“恕贫尼不饮酒,将军,少陪了!”合十行礼,转身而出。仪琳
跟着出去。将出门口时忍不住转头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起身找酒,大声呼喝:“他奶
奶的,这客店里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还不滚出来。”她心中想:“听他口音似乎有点像
令狐大哥。但这位将军出口粗俗,每一句话都带个他甚么的,令狐大哥决不会这样,他武
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会这样胡思乱想,唉,当真……”
令狐冲找到了酒,将嘴就在酒壶上喝了半壶,心想:“这些尼姑、婆娘、姑娘们就要
回来,叽叽喳喳、罗罗嗦嗦的说个没完,一个应付不当,那可露出了马脚,还是溜之大吉
的为妙。将这些人一个个的救醒来,总得花上小半个时辰,肚子可饿得狠了,先得找些吃
的。”
将一壶酒喝干,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远远传来仪琳尖锐的叫声:“师伯,
师伯,你在哪里?”声音大是惶急。
令狐冲急冲出店,循声而前,只见仪琳和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长街上,大叫:“师伯,
师父!”令狐冲问道:“怎么啦?”仪琳道:“我去救醒了郑师姊和秦师妹,师伯挂念着
众师姊,赶着去找寻。我们三人出来,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里去啦。”令狐冲见郑
萼不过二十一二岁,秦绢年龄更稚,只十五六岁年纪,心想:“这些年轻姑娘毫没见识,
恒山派派她们出来干甚么?”微笑道:“我知道她们在哪里,你们跟我来。”快步向东北
角上那间大屋走去,到得门外,一脚踢开大门,生怕那女子还在里面,又抖迷魂药害人,
说道:“你们用手帕掩住口鼻,里面有个臭婆娘会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紧闭,直
冲进屋,一进大堂,不禁呆了。
本来大堂中躺满了恒山派女弟子,这时却已影踪全无。他“咦”的一声,见桌上有只
烛台,晃火折点着了,厅堂中空荡荡地,哪里还有人在?在大屋各处搜了一遍,没见到丝
毫端倪,叫道:“这又是奇哉怪也!”
仪琳、郑萼、秦绢三人眼睁睁的望着他,脸上尽是疑色。令狐冲道:“他奶奶的,你
们这许多师姊们,都给一个会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只这么一转眼功夫,
怎地都不见啦?”郑萼问道:“吴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姊,是给迷倒在这里的么?”
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的在这厅堂上躺
了一地,怎会有错?”郑萼道:“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作得准?但知
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当即改口道:“你想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啦
?”
令狐冲沉吟道:“说不定甚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么地
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招招手道:“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
开,要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
秦绢年纪虽幼,却也知情势凶险,众师姊都已落入了敌手,这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
得真,恒山派数十人出来,只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位将军吩咐之外,别
无其他计较,当下和仪琳、郑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门外。令狐冲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
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寻思:“这些女
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定静师太也突然失了踪迹?只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
当立即去追寻才是。仪琳她们三个年轻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铺,却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们
同去。”说道:“咱们左右也没甚么事,这就去找找你们的师伯,看她在哪里玩儿,你们
说好不好?”
郑萼道:“那好极了!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你带领我们去找,只怕难以
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
帅平番,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三个小妞儿买新衣服穿。”他信
口开河,将到廿八铺尽头,跃上屋顶,四下望去。其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
霭霭,极目远眺,两边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见到南边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
远了,看不清楚。但一条大路空荡荡地,路中心放了这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
身下屋,发足奔去,拾起那物,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仪琳所穿的相同。他等了一
会,仪琳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仪琳,问道:“是你的鞋子吗?怎么落在这里
?”仪琳接过女履,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的向脚下瞧了一眼,见两只脚上
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郑萼道:“这……这是我们师姊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秦绢道
:“定是哪一位师姊给敌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郑萼道:“也说不定她
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教我们知道。”令狐冲道:“不错,你武艺高强,见识过人。咱们
该向南追,还是向北?”郑萼道:“自然是向南了。”令狐冲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
数十丈外,初时郑萼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后来便相距甚远。令狐冲沿途察看,不时
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
足等候。待得仪琳等三人追了上来,又再前奔,如此数次,已然奔出了十余里。眼见前面
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倘若敌人在转弯处设伏,将仪琳等掳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
秦绢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当下放慢了脚步,大声道:“
他奶奶的,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
罢。”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绢突然叫道:“咦!”奔到一丛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
布帽子,正是恒山派众女尼所戴的。郑萼道:“将军,我们那些师姊,确是给敌人掳了,
从这条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脚步,令狐冲反而落在后面。
中午时分,四人在一家小饭店打尖。饭店主人见一名将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
姑娘同行,甚是诧异,侧过了头不住细细打量。令狐冲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有甚么好
看?和尚尼姑没见过么?”那汉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郑萼问道:“这位大叔,
你可见到好几个出家人,从这里过去吗?”那汉子道:“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
有一个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令狐冲喝道:“罗里罗嗦!一位老师太
,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子道:“是,是。”郑萼忙问:“那老师太怎样啦?
”那汉子道:“那老师太匆匆忙忙的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我
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
剑,倒像是戏台上做戏的。”秦绢拍手道:“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令狐冲道:“不
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秦绢买了四个馒头,说要给师父吃。令狐冲
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
可是直赶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定静师太和恒山派众人的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
,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长及腰,到后来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令狐冲叫道:“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
闹瞧了。”秦绢道:“啊哟,莫不是我师父?”令狐冲循声奔去,奔出数十丈,眼前忽地
大亮,十数枝火把高高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了。
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个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
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定静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众
女弟子。令狐冲见对方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的走近。众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
没发见他。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七个打一个,有甚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回头察看。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
圈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冲见定静师太布袍上已有好几滩鲜血,连脸
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受伤。这时人丛中有人呼喝:“甚么人?”两
条汉子手挺单刀,跃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
是撞到你们小毛贼。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汉子笑道:“原来是个
浑人。”挥刀向令狐冲腿上砍来。令狐冲叫道:“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冲
入战团,提起刀鞘,拍拍拍连响七下,分别击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纷纷落地。跟着嗤的
一声响,定静师太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胸膛。那人突被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定
静师太这迅如雷电的这一剑。定静师太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绢叫
道:“师父,师父!”奔过去想扶她起身。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
颈中,喝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
开便退开好了,有甚么希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在
他胸口。那人“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令狐冲没料到自己内力竟然如此强
劲,却也一呆,顺手挥过刀鞘,劈劈拍拍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再
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官府里去,每个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蒙面人的首
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冲着任教主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
手一挥,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罢。”众人抬起一具死尸和给击
倒的四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在长草之下。秦绢将本门治伤灵药服
侍师父服下。仪琳和郑萼分别解开众师姊的绑缚。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围在定静
师太四周。众人见她伤重,都是脸有忧色,默不作声。定静师太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
眼来,向令狐冲道:“你……你果真便是当年……当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么?”
令狐冲摇头道:“不是。”定静师太目光茫然无神,出气多,入气少,显然已是难以支持
,喘了几口气,突然厉声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恒山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灭
,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接不上来。令狐冲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说
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年纪,难道会是任我行么?”定静师太问道:“那么你为甚
么……为甚么会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
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伎俩,说道:“魔教
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决不是我的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
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是武林中众所钦仰的前辈英雄,跟师太也颇有渊源。”定静师太脸
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
下将恒山派……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阵,
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得几天,就会痊愈。”定静师太道:“你……你答允
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己,满脸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道:“师
太如此吩咐,自当照办。”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副重担,我……我本
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底是谁?”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是
命在顷刻,不忍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便是华山派门下弃徒令
狐冲。”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气绝。令
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凄然。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
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灭,四周登时黑沉沉地。令狐冲心想:
“定静师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
教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突然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头脑临去之时,叫道:‘魔教
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罢!’魔教中人自称本教为‘日月神教’,听到‘魔教
’二字,认为是污辱之称,往往便因这二字称呼,就此杀人。为甚么这人却口称‘魔教’
?他既说‘魔教’,便决不是魔教中人。那么这一伙人到底是甚么来历?”耳听得众弟子
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长的弟子在定静师太尸身旁守护,年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
着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要本将军带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是古里古怪、
不伦不类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见师父、师娘,带领是不必了,我沿途保护便是。”
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礼,
说道:“贫尼等俱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伯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
,此后一切还望吩咐指点,自当遵循。”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个将军是
个冒牌货了。令狐冲道:“甚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起我,还是叫我将
军好了。”仪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点头。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
婆娘用毒药迷倒,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
绑缚,从镇后小路上绕了出来,一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
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后来师伯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伯,叫她投降……”说到
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原来另外有条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间,你们便走了个没影没踪。”仪清
道:“将军,我们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师伯的遗体。此后如何行止,还请示下。
”令狐冲摇头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是瞎缠三官
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
将军,将军!”令狐冲哪去理会?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直等了两个多时辰,
才见恒山一众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远远跟在后面,暗中保护。令狐冲到了前面镇甸
投店,寻思:“我已跟魔教人众及嵩山派那些家伙动过手。泉州府参将吴天德这副大胡子
模样,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点儿小小名声。他奶奶的,老子这将军只好不做啦!”当下将
店小二叫了进来,取出二两银子,买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说道要改装之后,办案拿贼,嘱
咐他不得泄漏风声,倘若教江洋大盗跑了,回来捉他去抵数。次日行到僻静处,换上了店
小二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连同参将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脑儿的掘地埋了,想
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两日之后,在建宁府兵器铺中买了一柄
长剑,裹在包袱之中。且喜一路无事,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派一行进了福州城东的一座尼
庵,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副担子总算
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带虽没带,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进
了无相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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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蒙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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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转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听了福威镖局的所在,一时却不想便去,只是在街巷
间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见师父、师娘呢,还是不敢亲眼见到小师妹和林师弟现下的情
状,可也说不上来,自己找寻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
的声音钻进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脑中
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的来到福建,为的就是想听到这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脸庞。
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霎时之间,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涌到眼
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小师妹跟林师弟亲热异常
。只听林平之道:“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练熟呢。”岳灵珊道:“这三
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师父
、师娘吩咐,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说呢,咱们还是回去罢
。”岳灵珊道:“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许么?我就没见到甚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
湖豪客到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么了?”两人说着渐渐走远。令狐冲慢慢转
过身来,只见岳灵珊苗条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灵珊穿
件湖绿衫子,翠绿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黄色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看背影,便是一
双才貌相当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甚么东西塞住了,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他和岳灵珊
一别数月,虽然思念不绝,但今日一见,才知对她相爱之深。他手按剑柄,恨不得抽出剑
来,就此横颈自刎。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一交坐倒。过了好一会,他定
了定神,慢慢站起,脑中兀自晕眩,心想:“我是永远不能跟他二人相见的了。徒自苦恼
,复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师父师娘,留书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与华山派作
对,此人武功奇高,要他两位老人家千万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从此远赴异域,再不
踏入中原一步。”回到店中唤酒而饮。大醉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睡到中夜醒转,越
墙而出,径往福威镖局而去。镖局建构宏伟,极是易认。但见镖局中灯火尽熄,更无半点
声息,心想:“不知师父、师娘住在哪里?此刻当已睡了。”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
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瞧身形是个女子,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
门身法。令狐冲提气追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灵珊,心想:“小师妹半夜三更却
到哪里去?”
但见岳灵珊挨在墙边,快步而行,令狐冲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后四五丈远,脚步轻盈
,没让她听到半点声音。福州城中街道纵横,岳灵珊东一转,西一弯,这条路显是平素走
惯了的,在岔路上从没半分迟疑,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桥之侧,转入了一条小巷。
令狐冲飞身上屋,只见她走到小巷尽头,纵身跃进一间大屋墙内。大屋黑门白墙,墙
头盘着一株老藤,屋内好几处窗户中都透出光来。岳灵珊走到东边厢房窗下,凑眼到窗缝
中向内一张,突然吱吱吱的尖声鬼叫。令狐冲本来料想此处必是敌人所居,她是前来窥敌
,突然听到她尖声叫了起来,大出意料之外,但一听到窗内那人说话之声,便即恍然。窗
内那人说道:“师姊,你想吓死我么?吓死了变鬼,最多也不过和你一样。”岳灵珊笑道
:“臭林子,死林子,你骂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来。”林平之道:“不用你来
挖,我自己挖给你看。”岳灵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说风话,我这就告诉娘去。”林平
之笑道:“师娘要是问你,这句话我是甚么时候说的,在甚么地方说的,你怎生回答?”
岳灵珊道:“我便说是今日午后,在练剑场上说的。你不用心练剑,却尽跟我说这些闲话
。”林平之道:“师娘一恼,定然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不能见你的面。”岳灵珊道:“
呸!我希罕么?不见就不见!喂,臭林子,你还不开窗,干甚么啦?”
林平之长笑声中,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岳灵珊缩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语
:“我还道是师姊来了,原来没人。”作势慢慢关窗。岳灵珊纵身从窗中跳了进去。令狐
冲蹲在屋角,听着两人一句句调笑,浑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听见,偏偏每一
句话都清清楚楚的钻入耳来。但听得厢房中两人笑作一团。
窗子半掩,两人的影子映上窗纸,两个人头相偎相倚,笑声却渐渐低了。令狐冲轻轻
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听得岳灵珊说道:“这么晚还不睡,干甚么来着?”林平之
道:“我在等你啊。”岳灵珊笑道:“呸,说谎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会来?”林平
之道:“山人神机妙算,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师姊要大驾光临。”岳灵珊道
:“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乱成这个样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剑谱了,是不是?”
令狐冲已然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剑谱”二字,心念一动,又回转身来。只听得林平
之道:“几个月来,这屋子也不知给我搜过几遍了,连屋顶上瓦片也都一张张翻过了,就
差着没将墙上的砖头拆下来瞧瞧……啊,师姊,这座老屋反正也没甚么用了,咱们真的将
墙头都拆开来瞧瞧,好不好?”岳灵珊道:“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
问我干甚么?”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问你。”岳灵珊道:“为甚么?”林平
之道:“不问你问谁啊?难道你……你将来不姓……不姓我这个……哼……哼……嘻嘻。

只听得岳灵珊笑骂:“臭林子,死林子,你讨我便宜是不是?”又听得拍拍作响,显
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他二人在屋内调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那辟邪
剑谱却与自己有莫大干系。林平之的父母临死之时,有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他们儿子,其
时只有自己一人在侧,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风太师叔传授,学会了独孤九剑
的神妙剑法,华山门中,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辟邪剑谱,连素来知心的小师妹也大加怀
疑。平心而论,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过崖那日,还曾与师娘对过剑来,便挡不
住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
剑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别派的剑法秘笈,怎能如此?而这别派的剑法秘笈,若不
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又会是甚么?
他身处嫌疑之地,只因答允风太师叔决不泄漏他的行迹,实是有口难辩。中夜自思,
师父所以将自己逐出门墙,处事如此决绝,虽说由于自己与魔教妖人交结,但另一重要原
因,多半认定自己吞没辟邪剑谱,行止卑污,不容再列于华山派门下。此刻听到岳、林二
人谈及剑谱,虽然他二人亲昵调笑,也当强忍心酸,听个水落石出。
只听得岳灵珊道:“你已找了几个月,既然找不到,剑谱自然不在这儿了,还拆墙干
甚么?大师哥……大师哥随口一句话,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
还叫我‘大师哥’!”林平之道:“大师哥传我爹爹遗言,说道向阳巷老宅中的祖先遗物
,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剑谱,纵然是大师哥借了去,暂不归还……”令狐冲黯然冷笑
,心道:“你倒说得客气,不说我吞没,却说是借了去暂不归还,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
婉其词。”
只听林平之接着道:“但想‘向阳巷老宅’这五个字,却不是大师哥所能编造得出的
,定是我爹爹妈妈的遗言。大师哥和我家素不相识,又从未来过福州,不会知道福州有个
向阳巷,更不会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老宅是在向阳巷。即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岳灵珊道:“就算确是你爹爹妈妈的遗言,那又怎样?”林平之道:“大师哥转述我
爹爹的遗言,又提到‘翻看’两字,那自不会翻看甚么四书五经,或是甚么陈年烂帐,想
来想去,必定与剑谱有关。师姊,我想爹爹遗言中既然提到向阳巷老宅,即使剑谱早已不
在,在这里当也能发现一些端倪。”岳灵珊道:“那也说得是。这些日子来,我见你总是
精神不济,晚上又不肯在镖局子里睡,定要回到这里,我不放心,因此过来瞧瞧。原来你
白天练剑,又要强打精神陪我,晚间却在这里掏窝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随即叹了口气
,道:“想我爹爹妈妈死得好惨,我倘若找到剑谱,能以林家祖传剑法手刃仇人,方得慰
爹爹妈妈在天之灵。”
岳灵珊道:“不知大师哥此刻在哪里?我能见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还剑谱。
他剑法早已练得高明之极,这剑谱也当物归原主啦。我说,小林子,你乘早死了这条心,
不用在这旧房子里东翻西寻啦。就没这剑谱,练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报得了仇。”
林平之道:“这个自然。只是我爹爹妈妈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这等惨,如若能以我
林家剑法报仇,才真正是给爹娘出了这口气。再说,本门紫霞神功向来不轻传弟子,我入
门最迟,纵然恩师、师娘看顾,众位师兄、师姊也都不服,定要说……定要说……”岳灵
珊道:“定要说甚么啊?”
林平之道:“说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过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讨恩师、师娘的
欢心。”岳灵珊道:“呸!旁人爱怎么说,让他们说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
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灵珊拍的一声,不知在他肩头还是背上重重打了
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林平之笑道:“好啦,来了这么久
,该回去啦,我送你回镖局子。要是给师父、师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灵珊道:“你
赶我回去,是不是?你赶我,我就走。谁要你送了?”语气甚是不悦。令狐冲知她这时定
是撅起了小嘴,轻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系人心处。林平之道:“师父说道,魔教前任教
主任我行重现江湖,听说已到了福建境内,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心狠手辣。你深夜独行,
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么办?”令狐冲心道:“原来此事师父已知道了。是了,
我在仙霞岭这么一闹,人人都说是任我行复出,师父岂有不听到讯息之理?我也不用写那
一封信了。”
岳灵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难道你便能杀了他,拿住他?”

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来取笑?我自然对付不了他,但只须跟你在一起
,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岳灵珊柔声道:“小林子,我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你这般用
功苦练,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除了剑法还不怎么熟,要是真打,我可还真不是你对手。

林平之轻轻一笑,说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剑,或许咱们还能比比。”岳灵珊道:“
我帮你找找看。你对家里的东西看得熟了,见怪不怪,或许我能见到些甚么惹眼的东西。
”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这里又有甚么古怪。”
接着便听得开抽屜、拉桌子的声音。过了半晌,岳灵珊道:“这里甚么都平常得紧。
你家里可有甚么异乎寻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会,道:“异乎寻常的地方?没有。”
岳灵珊道:“你家的练武场在哪里?”林平之道:“也没甚么练武场。我曾祖父创办镖局
子后,便搬到镖局去住。我祖父、父亲,都是在镖局子练的功夫。再说,我爹爹遗言中有
‘翻看’二字,练武场中也没甚么可翻看的。”岳灵珊道:“对啦,咱们到你家的书房去
瞧瞧。”林平之道:“我们是保镖世家,只有帐房,没有书房。帐房可也是在镖局子里。

岳灵珊道:“那可真难找了。在这座屋子中,有甚么可以翻看的。”林平之道:“我
琢磨大师哥的那句话,他说我爹爹命我不可翻看祖宗的遗物,其实多半是句反话,叫我去
翻看这老宅中祖宗的遗物。但这里有甚么东西好翻看呢?想来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
经了。”岳灵珊跳将起来,拍手道:“佛经!那好得很啊。达摩老祖是武学之祖,佛经中
藏有剑谱,可没甚么希奇。”令狐冲听到岳灵珊这般说,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林师弟
如能在佛经中找到了那部剑谱,可就好了,免得他们再疑心是我吞没了。”却听得林平之
道:“我早翻过啦。不但是翻一遍两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过了。我还去
买了金刚经、法华经、心经、楞伽经来和曾祖父遗下的佛经逐字对照,确是一个字也不错
。那些佛经,便是寻常的佛经。”岳灵珊道:“那就没甚么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
然说道:“佛经的夹层之中,你可找过没有?”
林平之一怔,说道:“夹层?我可没想到。咱们这便去瞧瞧。”二人各持一只烛台,
手拉手的从厢房中出来,走向后院。令狐冲在屋面上跟去,眼见烛光从一间间房子的窗户
中透出来,最后到了西北角一间房中。令狐冲跟着过去,轻轻纵下院子,凑眼窗缝向内张
望。只见里面是座佛堂。居中悬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达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写他面壁九
年的情状。佛堂靠西有个极旧的蒲团,桌上放着木鱼、钟磬,还有一叠佛经。令狐冲心想
:“这位创办福威镖局的林老前辈,当年威名远震,手下伤过的绿林大盗定然不少,想来
到得晚年,在这里忏悔生平的杀业。”想象一位叱咤江湖的英雄豪杰,白发苍苍之时,坐
在这间阴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鱼念经,那心境可着实寂寞凄凉。岳灵珊取过一部佛经,道:
“咱们把经书拆了开来,查一查夹层中可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将经书重行钉好便是。
你说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经,拉断了钉书的丝线,将书页平摊开来
,查看夹层之中可有字迹。岳灵珊拆开另一本佛经,一张张拿起来在烛光前映照。令狐冲
瞧着她背影,但见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着那只银镯子,有时脸庞微侧,与林平之四
目交投,相对便是一笑,又去查看书页,也不知是烛光照射,还是她脸颊晕红,但见半边
俏脸,当真艳若春桃。令狐冲悄立窗外,却是瞧得痴了。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
将桌上十二本佛经拆完,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他身子一缩,回头过来,
只见两条人影从南边屋面上欺将过来,互打手势,跃入院子,落地无声。二人随即都凑眼
窗缝,向内张望。过了好一会,听得岳灵珊道:“都拆完啦,甚么都没有。”语气甚是失
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们去打盆水来。”声音转得颇为兴奋。林平之问
道:“干甚么?”岳灵珊道:“我小时候曾听爹爹说过个故事,说有一种草,浸了酸液出
来,用来写字,干了后字迹便即隐没,但如浸湿了,字迹却又重现。”令狐冲心中一酸,
记得师父说这个故事时,岳灵珊还只八九岁,自己却有十七八岁了。当年旧事,霎时间涌
上心来,记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来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壮的蟋蟀让了给她,偏偏还是她的
输了。她哭个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两个人同去请师父讲故事。念及这
些往事,泪水又涌到眼眶之中。只听林平之道:“对,不妨试一试。”转身出来,岳灵珊
道:“我和你同去。”两人手拉手的出来。躲在窗后的那二人屏息不动。过了一会,林平
之和岳灵珊各捧了一盆水,走进佛堂,将七八张佛经的散页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
将一页佛经提了起来,在烛光前一照,不见有甚么字迹。两人试了二十余页,没发见丝毫
异状。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不用试啦,没写上别的字。”他刚说了这两句话,躲在窗
外那二人悄没声的绕到门口,推门而入。林平之喝道:“甚么人?”那二人直扑进门,势
疾如风。林平之举手待要招架,胁下已被人一指点中。岳灵珊长剑只拔出一半,敌人两只
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岳灵珊只得放脱剑柄,举手上挡。那人右手连抓三下,都是指向她
咽喉。岳灵珊大骇,退得两步,背脊已靠在供桌边上,无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灵盖劈
落,岳灵珊双掌上格,不料那人这一掌乃是虚招,右手点出,岳灵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
桌之上,无法动弹。这一切令狐冲全看在眼里,见林岳二人一时并无性命之忧,心想不忙
出手相救,且看敌人是甚么来头。只见这二人在佛堂中东张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团,撕
成两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将木鱼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灵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动,
见到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团,碎木鱼,显然便是来找寻那辟邪剑谱,均想:“怎没想到
剑谱或许藏在蒲团和木鱼之中。”但见蒲团和木鱼中并没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那二
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秃头,另一个却满头白发。二人行动迅疾,顷刻之间,便将佛
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无物可碎,两人目光都向那幅达摩老祖画像瞧去。秃头老者
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画像。白发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令狐冲
、林平之、岳灵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画像瞧去,但见图中达摩左手放在背后,似是捏着一个
剑诀,右手食指指向屋顶。秃头老者问道:“他手指有甚么古怪?”白发老者道:“不知
道!且试试看。”身子纵起,双掌对准了图中达摩食指所指之处,击向屋顶。蓬的一声,
泥沙灰尘簌簌而落。秃头老者道:“哪有甚么……”只说了四个字,一团红色的物事从屋
顶洞中飘了下来,却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发老者伸手接住,在烛光下一照,喜道:“在……在这里了。”他大喜若狂,声音
也发颤了。秃头老者道:“怎么?”白发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袈裟之上隐隐似写满了无数小字。秃头老者道:“这难道便是
辟邪剑谱?”白发老者道:“十之八九,该是剑谱。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
弟,收了起来罢。”秃头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拢来,将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怀中,左手向林
岳二人指了指,道:“毙了吗?”令狐冲手持剑柄,只待白发老者一露杀害林岳二人之意
,立时抢入,先将这两名老者杀了。哪知那白发老者说道:“剑谱既已得手,不必跟华山
派结下深仇,让他们去罢。”两人并肩走出佛堂,越墙而出。令狐冲也即跃出墙外,跟随
其后。两名老者脚步十分迅疾。令狐冲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脚步,和二人相
距不过二丈。两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冲便也加快脚步。突然之间,两名老者倏地站住,
转过身来,眼前寒光一闪,令狐冲只觉右肩、右臂一阵剧痛,竟已被对方双刀同时砍中。
两人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转身,突然出刀,来得当真便如雷轰电闪一般。令狐冲只是内
力浑厚,剑法高明,这等临敌应变的奇技怪招,却和第一流高手还差着这么一大截,对方
蓦地里出招,别说拔剑招架,连手指也不及碰到剑柄,便已受重伤。两名老者的刀法快极
,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着砍到。令狐冲大骇之下,急忙向后跃出,幸好他内力奇厚,
这倒退一跃,已在两丈之外,跟着又是一纵,又跃出了两丈。两名老者见他重伤之下,倒
跃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惊,当即扑将上来。令狐冲转身便奔,肩头臂上初中刀时还不怎
么疼痛,此时却痛得几欲晕倒,心想:“这二人盗去的袈裟,上面所写的多半便是辟邪剑
谱。我身蒙不白之冤,说甚么也要夺了回来,去还给林师弟。”当下强忍疼痛,伸手去拔
长剑。一拔之下,长剑只出鞘一半,竟尔拔不出来,右臂中刀之后,力气半点也无法使出
。耳听得脑后风响,敌人钢刀砍到,当即提气向前急跃,左手用力一扯,拉断了腰带,这
才将长剑握在手中,使劲一抖,将剑鞘摔在地下。堪堪转身,但觉寒气扑面,双刀同时砍
到。
他又倒跃一步。其时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闪闪之外,睁眼
不见一物。他所学的独孤九剑,要旨是看到敌人招数的破绽所在,乘虚而入,此时敌人的
身法招式全然无法看到,剑法便使不出来。只觉左臂又是一痛,被敌人刀锋划了一道口子
,只得斜向长街急冲出去,左手握剑,将拳头按住右肩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不支倒地。
两名老者追了一阵,眼见他脚步极快,追赶不上,好在剑法秘谱已然夺到,不愿多生枝节
,当即停步不追。转身回去。令狐冲叫道:“喂,大胆贼子,偷了东西想逃吗?”反而转
身追来。两名老者大怒,又即转身,挥刀向他砍去。令狐冲不和他们正面交锋,返身又逃
,心下暗暗祷祝:“有人提一盏灯笼过来,那就好了。”奔得几步,灵机一动,跃上屋顶
,四下一望,见左前方一间屋中有灯光透出,当即向灯光处奔去。两名老者却又停步不追

令狐冲俯身拿起两张瓦片,向二人投了过去,喝道:“你们盗了林家的辟邪剑谱,一
个秃头,一个白发,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汉也要拿到你们,碎尸万段。”拍剌剌一声
响,两张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两名老者听他叫出《辟邪剑谱》的名称,当即上屋向他追去。令狐冲只觉脚下发软,
力气越来越弱,猛提一口气,向灯光处狂奔一阵,突然间一个踉跄,从屋面上摔了下来,
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靠墙而立。
两名老者轻轻跃下,分从左右掩上。秃头老者狞笑道:“老子放你一条生路,你偏生
不走。”令狐冲见他秃头上油光晶亮,心头一凛:“原来天亮了。”笑道:“两位是哪一
家哪一派的,为甚么定要杀我而甘心?”
白发老者单刀一举,向令狐冲头顶疾劈而下。令狐冲剑交右手,轻轻一刺,剑尖便刺
入了他咽喉。秃头老者大吃一惊,舞刀直扑而前。令狐冲一剑削出,正中其腕,连刀带手
,一齐切了下来,剑尖随即指住他喉头,喝道:“你二人到底是甚么门道,说了出来,饶
你一命。”秃头老者嘿嘿一笑,跟着凄然道:“我兄弟横行江湖,罕逢敌手,今日死在尊
驾剑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个胡涂鬼。”
令狐冲见他虽断了一手,仍是气概昂然,敬重他是条汉子,说道:“在下被迫自保,
其实和两位素不相识,失手伤人,可对不住了。那件袈裟,阁下交了给我,咱们就此别过
。”秃头老者森然道:“秃鹰岂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窝。令狐
冲心道:“这人宁死不屈,倒是个人物。”俯身去他怀中掏那件袈裟。只觉一阵头晕,知
道是失血过多,于是撕下衣襟,胡乱扎住肩头和臂上的伤口,这才在秃头老者怀中将袈裟
取了出来。这时又觉一阵头晕,当即吸了几口气,辨明方向,径向林平之那向阳巷老宅走
去。走出数十丈,已感难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来,不但性命不保,死后人家还道
我是偷了辟邪剑谱,赃物在身,死后还是落了污名。”当下强自支撑,终于走进了向阳巷
。但林家大门紧闭,林平之和岳灵珊又被人点倒,无人开门,要他此刻跃墙入内,却无论
如何无此力气,只得打了几下门,跟着出脚往大门上踢去。
这一脚大门没踢开,一下震荡,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只觉身卧在床,一睁眼,便见
到岳不群夫妇站在床前,令狐冲大喜,叫道:“师父,师娘……我……我……”心情激动
,泪水不禁滚滚而下,挣扎着坐起身来。岳不群不答,只问:“却是怎么会事?”令狐冲
道:“小师妹呢?她……她平安无事吗?”岳夫人道:“没事!你……你怎么到了福州?
”语音中充满了关怀之意,眼眶却不禁红了。令狐冲道:“林师弟的辟邪剑谱,给两个老
头儿夺了去,我杀了那二人,抢了回来。那两人……那两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
怀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见,忙问:“那……那件袈裟呢?”岳夫人问道:“那是甚么?”
令狐冲道:“袈裟上写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岳夫人道:“那么这是平之
的物事,该当由他收管。”令狐冲道:“正是。师娘,你和师父都好?众位师弟师妹也都
好?”
岳夫人眼眶红了,举起衣袖拭了拭眼泪,道:“大家都好。”令狐冲道:“我怎么到
了这里?是师父、师娘救我回来的么?”岳夫人道:“我今儿早晨到平之的向阳巷老宅去
,在门外见你晕在地下。”令狐冲“嗯”了一声,道:“幸亏师娘到来,否则如果给魔教
的妖人先见到,孩儿就没命了。”他知师娘定是早起不见了女儿,便赶到向阳巷去找寻,
只是这件事不便跟自己说起。岳不群道:“你说杀了两名魔教妖人,怎知他们是魔教的?
”令狐冲道:“弟子南来,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们动了几次手。这两个老头儿
武功怪异,显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喜欢:“我夺回了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师父
、师娘、小师妹便不会再对我生疑;而我杀了这两名魔教妖人,师父当也不再怪我和魔教
勾结了。”
哪知岳不群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厉声道:“你到这时还在胡说八道!难道我便如此
容易受骗么?”令狐冲大惊,忙道:“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岳不群森然道:“谁是你
师父了?岳某早跟你脱却了师徒名份。”
令狐冲从床上滚下地来,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做错了不少事,愿领师父重责,
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请师父收回成命。”岳不群向旁避开,不受他的大礼,
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对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们勾结在一起,还要我这师父
干甚么?”令狐冲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师父这话不知从何说起?虽然听说那任…
…任我行有个女儿,可是弟子从来没见过。”岳夫人道:“冲儿,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
说谎?”叹了口气,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门左道之士,在山东五霸冈上给你医
病,那天我们又不是没去……”
令狐冲大为骇异,颤声道:“五霸冈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
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起来说话。”令狐冲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
她……她是任教主之女?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岳夫人怫然不悦,道:“为甚么对着师父、师娘,你还要说谎?”岳不群怒道:“谁
是他师父、师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击,拍的一声响,桌角登时掉下了一块。
令狐冲惶恐道:“弟子决不敢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厉声道:“岳某当初有眼
无珠,收容了你这无耻小儿,实是愧对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长此负这污名?你再叫一
声‘师父、师娘’,我立时便将你毙了!”怒喝时脸上紫气忽现,实是恼怒已极。
令狐冲应道:“是!”伸手扶着床缘,脸上全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说道:“他们
给我治伤疗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谁也没跟我说过,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儿。”
岳夫人道:“你聪明伶俐,何等机警,怎会猜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只这么一
句话,便调动了三山五岳的左道之士,个个争着来给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谁能
有这样的天大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当时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
人道:“她易容改装了么?”令狐冲道:“没有,只不过……只不过我当时一直没见到她
脸。”
岳不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冲儿,
你年纪大了,性格儿也变了。我说的话,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师……师
……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说“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
可真不敢违背”,但事实俱在,师父、师娘一再命他不可与魔教中人结交,他和盈盈、向
问天、任我行这些人的干系,又岂仅是“结交”而已?岳夫人又道:“就算那个任教主的
女儿对你好,你为了活命,让她召人给你治病,或者说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
么情有可原?为了活命,那就可以无所不为么?”他平时对这位师妹兼夫人向来彬彬有礼
,当真是相敬如宾,但今日却一再疾言厉色,打断她的话头,可见实是怒不可遏。岳夫人
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但你为甚么又和魔教那个大魔头向问天勾
结在一起,杀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双手染满了正教人士的鲜血,你……你快快走罢!
”令狐冲背上一阵冰冷,想起那日在凉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问天并肩迎敌,确有不少
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虽说当其时恶斗之际,自己若不杀人,便是被杀,委实出于无奈,
可是这大笔血债,总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冈下,你又与魔教的任小姐联手,杀害了好几个少林派和昆仑派
弟子。冲儿,我从前视你有如我的亲儿,但事到如今,你……你师娘无能,可再没法子庇
护你了。”说到这里,两行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令狐冲黯然道:“孩儿的确是做错了
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能让华山派的名头蒙污。请两位老人家大开法堂
,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与会,将孩儿当场处决,以正华山派的门规便是。”岳不群长叹一
声,说道:“令狐师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华山派门下弟子,此举原也使得。你性命虽亡
,我华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师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传书天下,将你逐出门墙。你此后
的所作所为,与我华山派何涉?我又有甚么身分来处置你?嘿嘿,正邪势不两立,下次你
再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里,妖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容你不得了。”正说到这里
,房外一人叫道:“师父、师娘。”却是劳德诺。岳不群问道:“怎么?”劳德诺道:“
外面有人拜访师父、师娘,说道是嵩山派的钟镇,还有他的两个师弟。”岳不群道:“九
曲剑钟镇,他也来福建了吗?好,我便出来。”径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
色中充满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头尚有说话,跟着走了出去。
令狐冲自幼对师娘便如与母亲无异,见她对自己爱怜,心中懊悔已极,寻思:“种种
情事,总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恶,不辨别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
问情由,上前便帮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师父、师娘没脸见人。华山派门中出了这
样一个不肖弟子,连众师弟、师妹们也都脸上少了光彩。”又想:“原来盈盈是任教主的
女儿,怪不得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话,便将许多江湖豪士充军
到东海荒岛,终身不得回归中原。唉,我原该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头脑,
又有谁能有这等权势?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时,扭扭捏捏,娇羞腼腆,比之小师妹尚且胜
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会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时任教主尚给东方不败囚在西湖底
下,他的女儿又怎会有偌大权势?”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
闪进房来,正是他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小师妹。令狐冲叫道:“小师妹!你……”下面
的话便接不下去了。岳灵珊道:“大师哥,快……快离开这儿,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气来啦
。”语气甚是焦急。令狐冲只一见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脑后,甚么嵩山派不嵩山派,
压根儿便没放在心上,双眼怔怔的瞧她,一时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

岳灵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有个甚么姓钟的,带着两
个师弟,说你杀了他们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寻到这儿来。”令狐冲一呆,茫然道:“我杀
了嵩山派的人?没有啊。”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推开,岳不群怒容满脸走了进来,厉声
道:“令狐冲,你干的好事!你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却说是魔教妖人,欺瞒于我
。”令狐冲奇道:“弟……我……我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我……我没有……”岳
不群怒道:“‘白头仙翁’卜沉,‘秃鹰’沙天江,这两人可是你杀的?”令狐冲听到这
二人的外号,记起那秃顶老者自杀之时,曾说过“秃鹰岂是投降之人”这句话,那么另一
个白发老者,便是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了,便道:“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一个秃头老者
,那确是我杀的。我……我可不知他们是嵩山派门下。他们使的是单刀,全不是嵩山派武
功。”岳不群神色愈是严峻,问道:“那么这两个人,确是你杀的?”令狐冲道:“正是
。”岳灵珊道:“爹,那个白头发和那秃顶的老头儿……”岳不群喝道:“出去!谁叫你
进来的?我在这里说话,要你插甚么嘴?”岳灵珊低下了头,慢慢走到房门口。
令狐冲心下一阵凄凉,一阵喜欢:“师妹虽和林师弟要好,毕竟对我仍有情谊。她干
冒父亲申斥,前来向我示警,要我尽速避祸。”岳不群冷笑道:“五岳剑派各派的武功,
你都明白么?这卜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规,不知用甚么卑鄙手段害死了他
们,却将血迹带到了向阳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着查到了这里。眼下嵩山派的
钟师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甚么话说?”
岳夫人走进房来,说道:“他们又没亲眼见到是冲儿杀的?单凭几行血迹,也不能认
定是咱们镖局中人杀的。咱们给他们推个一干二净,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师妹,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包庇这无恶不作的无赖子。我堂堂华山派
掌门,岂能为了这小畜生而说谎?你……你……咱们这么干,非搞到身败名裂不可。”令
狐冲这几年来,常想师父、师娘是师兄妹而结成眷属,自己若能和小师妹也有这么一天,
那真是万事俱足,更无他求,此刻见师父对师娘说话,竟如此的声色俱厉,心中忽想:“
倘若小师妹是我妻子,她要干甚么,我便由得她干甚么,是好事也罢,是坏事也罢,我决
不会有半点拂逆她的意愿。她便要我去干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岳
不群双目盯在令狐冲脸上,忽然见他脸露温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门口的女儿,
怒喝:“小畜生,在这当儿,你心中还在打坏主意么?”
岳不群这一声大喝,登时教令狐冲从胡思乱想中醒觉过来,一抬头,只见师父脸上紫
气隐隐,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头顶击落,突然间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在这世上
委实苦涩无味之极,今日死在师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脱,尤其小师妹在旁,看着自
己被他父亲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灵珊瞧去,只待
师父挥掌打落。但觉脑顶风生,岳不群右掌劈将下来,却听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
手指便往丈夫后脑“玉枕穴”上点去。他二人自幼同门学艺,相互拆招,已然熟极而流,
岳夫人这一指所点之处,乃是致命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人已闪身挡在令
狐冲身前。
岳不群脸色铁青,怒道:“你……你干甚么?”岳夫人急叫:“冲儿,快走!快走!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走,师父要杀我,便杀好了。我是罪有应得。”岳夫人顿足道:
“有我在这里,他杀不了你的,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岳不群道:“哼,
他一走了之,外面厅上嵩山派那三人,咱们又如何对付?”令狐冲心道:“原来师父担心
应付不了钟镇他们,我可须先得去替他打发了。”朗声说道:“好,我去见见他们。”说
着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们会杀了你的。”令狐冲走得极快,立时
已冲入了大厅。
果见蒿山派的九曲剑钟镇、神鞭邓八公、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宾位。
令狐冲往对面的太师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们三个,到这里干甚么来了?”此刻令狐
冲身上穿着店小二衣衫,除去虬髯,与廿八铺客店中夜间相逢时的参将模样已全不相同。
钟镇等三人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满身血迹的市井少年如此无礼,都是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
:“你是甚么东西?”令狐冲笑道:“你们三个,是甚么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
怎叫做‘是甚么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么好话,怒道:“快去请岳先生出来!凭你
也配跟我们说话?”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岳灵珊以及华山派众弟子都已到了屏门之后,
听着令狐冲跟这三人对答。岳灵珊听他问“你们三个是甚么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
前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师哥杀了他们的人,又对他们如此无礼,待会定要动手,未
免凶多吉少,而父亲、母亲势难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发愁,便笑不出来。

令狐冲道:“岳先生是谁?啊,你说的是华山派掌门。我正来寻他的晦气。嵩山派有
两个不肖之徒,一个叫甚么白头妖翁卜沉,一个叫秃枭沙天江,已经给我杀了。听说嵩山
派还有三个家伙,躲在福威镖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来,岳先生却是不肯。气死我也
,气死我也!”跟着纵声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个无聊家伙,一个叫烂铁剑钟镇,
一个叫小鬼邓八婆,还有一个癞皮猫高克新。请你快快交出人来,我要跟他们算帐。你想
包庇他们,那可不成!你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可不卖这个帐。”
岳不群等听了,无不骇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华山派与杀人之事无关。可是
嵩山派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剑钟镇更是了得。听他所嚷的言语,显已知道钟镇等三人
的来历。那日夜战,他打败剑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双眼,剑法确是非同小可,
但他此刻受伤极重,只怕再站立一会便会倒下,何以这等胆大妄为,贸然上前挑战?高克
新大怒跃起,长剑出鞘,便要向令狐冲刺出。钟镇举手拦住,向令狐冲问道:“尊驾是谁
?”
令狐冲道:“哈哈,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你们嵩山派想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
由你嵩山吞并其余四派。你们三个南北来到福建,一来是要抢夺林家的辟邪剑谱,二来是
要戕害华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种种阴谋,可全给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对瞧了一眼,均想:“他这话倒未必全是无稽之谈。”
钟镇脸有惊疑之色,问道:“尊驾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冲道:“我大庙不收,小
庙不受,是个无主孤魂,荒山野鬼,决不会来抢你们嵩山派的生意,你这可放心了罢?哈
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凄凉之意。
钟镇道:“尊驾既非华山派人物,咱们可不能骚扰了岳先生,这就借步到外面说话。
”这几句话语调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满了杀机,显是令狐冲揭了他的底,已决心诛却。
他对岳不群毕竟有所忌惮,不敢在福威镖局中拔剑杀人,要将令狐冲引到镖局之外再行动
手。
这句话正合令狐冲心意,大声叫道:“岳先生,你今后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
行复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专吸旁人内功,他说要跟华山派为难。还有,嵩山派想并吞
你华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却不可不防。”他此番来到福州,为的便是
要向师父说这几句话,说罢便即大踏步出门。钟镇等跟了出来。
令狐冲迈步走出福威镖局,只见一群尼姑、妇女站在大门外,正是恒山派那批女弟子
。仪和与郑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当是到镖局来拜会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冲一怔
,急忙转头,不让她们见到,但已跟仪和她们打了个照面,好在仪琳远远在后,没见到他
面目。
钟镇等三人出来时,仪和与郑萼却认得他们,不禁一怔,同时停住了脚步。令狐冲心
想:“恒山派弟子既知我师父在此,自当前来拜会,有我师父、师娘照料,她们也不会吃
亏了。”他不愿给仪琳见到,斜刺里便欲溜走。
钟镇、邓八公、高克新同时兵刃出手,拦在他面前,喝道:“你还想逃吗?”令狐冲
笑道:“我没兵器,怎生打法?”
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和华山派众弟子都来到门前,要看令狐冲如何对付钟镇等三人。
岳灵珊拔剑出鞘,叫道:“大……”想将长剑掷过去给他。岳不群左手两指伸出,搭在她
剑刃之上,摇了摇头。岳灵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摇了摇头。这一切全瞧在令狐冲眼
里,心中大慰:“小师妹对我,毕竟还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间,好几人齐声惊呼。
令狐冲情知必是有人偷袭,不及回头,立即向前急纵而出。他内力奇厚,这一跃既高
且速,但饶是如此,只觉脑后生风,一剑在背后直劈而下,刚才这一跃只须慢得刹那,又
或是力道不足,跃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给人劈成两半,当真凶险已极。他站定后立即回头
,但听得一声呼叱,白光闪动。恒山派女弟子同时出手。七人一队,分成三队,七柄长剑
指住一人,将钟镇等三人分别围住。这一下拔剑、移步、围敌、出招,动作也是迅捷无比
,加之身法轻盈,姿式美观,显是习练有素的阵法。每柄长剑剑尖指住对方一处要害,头
、喉、胸、腹、腰、背、胁,每人身上七处要害,均被一柄长剑指住。阵法既成,七名女
弟子便不再动。
适才出手向令狐冲偷袭的,便是钟镇。听得令狐冲的言语对嵩山派甚是不利,当即乘
其不备,忽施杀手,意欲尽速灭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极
毒,却还是让对方避了开去,而恒山派众女弟子剑阵一成,他武功虽强,可也半点动弹不
得,四肢百骸,只须哪里动上一动,料想便有一柄剑刺将过来。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恒山派与钟镇等在廿八铺中曾有一番过节,突见双方动手,都
大为惊奇,眼见恒山派众女弟子所结剑阵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
风中飘动之外,二十一柄长剑寒光闪闪,竟是纹丝不动,其中却蕴藏着无限杀机。令狐冲
但见恒山剑阵凝式不动,七柄剑既攻敌,复自守,七剑连环,绝无破绽可寻,宛然有独孤
九剑“以无招破有招”之妙诣,气喘吁吁的喝采:“妙极!这剑阵精彩之至!”钟镇眼见
受制,当即哈哈一笑,说道:“大家是自己人,开甚么玩笑?我认输了,好不好?”当的
一声,掷剑下地。围住他的七人以仪和为首,见对方掷剑认输,当好长剑一抖,收了转去
,其余六人跟着收剑。不料钟镇左足足尖在地下长剑剑身上一点,那剑猛地跳起。钟镇手
指间一碰剑柄,剑锋如电,蓦地刺出。仪和“啊”的一声惊呼,右臂中剑,手中长剑呛啷
落地。钟镇长笑声中,寒光连闪,恒山派众弟子纷纷受伤。这么一乱,其余两个剑阵中的
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邓八公和高克新同时乘隙发动,登时兵刃相交,铮铮之声大作。
令狐冲抢起仪和掉在地下的长剑,挥剑击出。但听得呛啷,啊,嘿,几下声响,高克新手
腕被击,长剑落地。邓八公的软鞭倒了转来,圈在自己头颈之中。钟镇手腕被剑背击中,
退了几步,长剑总算还握在手中,但整条手臂已然酸软无力。两个少女同时尖声叫了起来
,一个叫:“吴将军!”一个叫:“令狐大哥!”叫“吴将军”的是郑萼。适才令狐冲击
退三人所使手法,与在廿八铺客店中对付这三人时所用剑招一模一样,连高克新茫然失措
、邓八公险些窒息、钟镇又惊又怒的神情也殊无二致。郑萼心思机敏,当日曾见令狐冲如
此出招,他容貌衣饰虽已大变,还是立即认了出来。另一个叫“令狐大哥”的却是仪琳。
她本来和仪真、仪质等六位师姊结成剑阵,围住了邓八公。每人全神贯注,双目盯住敌人
,绝不斜视,目中所见,只是他身上一处要害,视头则只见其头,视胸则只见其胸,连敌
人别处肢体都无法瞧见,自然更加无法见到旁人,直至剑阵散开,她才见到令狐冲。阕别
经年,陡然相遇,仪琳全身大震,险些晕去。令狐冲真相既显,眼见已无法隐瞒,笑道:
“你奶奶的,你这三个家伙太也不识好歹,恒山派众位师太饶了你们一命,你们居然恩将
仇报。本将军可实在太瞧着不顺眼了。我……我……”说到这里,突然脑中晕眩,眼前发
黑,咕咚倒地。仪琳抢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见他肩头、臂上血如
泉涌,急忙卷起他衣袖,取出本门治伤灵药白云熊胆丸塞入他口中。郑萼、仪真等取过天
香断续胶,替他搽上伤口。恒山派众女弟子个个感念他救援之德,当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
,人人都已死于非命,不但惨死,说不定还会受贼子污辱,是以递药的递药,抹血的抹血
,包扎的包扎,便在这长街之上尽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这等紧急事态,自不免叽叽喳喳
,七嘴八舌,围住了议论不休。恒山派众女弟子虽是武学之士,却也难免,或发叹息,或
示关心,或问何人伤我将军,或曰凶手狠毒无情,言语纷纭,且杂“阿弥陀佛”之声。华
山派众人见到这等情景,尽皆诧异。
岳不群心想:“恒山派向来戒律精严,这些女弟子却不知如何,竟给令狐冲这无行浪
子迷得七颠八倒,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将军的呼将军
。这小贼几时又做过将军了?当真昏天黑地,一塌胡涂。怎地恒山派的前辈也不管管?”
钟镇向两名师弟打个手势,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冲冲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何况两番失手在他剑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诛却此人的良机。
仪和一声呼啸,立时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长剑飞舞,将钟镇三人挡住。这些
女弟子个别武功并不甚高,但一结成阵,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挡得住四五名一流高
手。岳不群初时原有替双方调解之意,只是种种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双方何以
结怨,又对嵩山、恒山双方均生反感,心想暂且袖手旁观,静待其变。但见恒山派十四女
弟子守得极是严密,钟镇等连连变招,始终无法攻近。高克新一个大意,攻得太前,反给
仪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剑,伤势虽然不重,却也已鲜血淋漓,甚是狼狈。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眼睁一线,见到仪琳脸上神色焦虑
,口中喃喃念佛:“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他心下感
激,站了起来,低声道:“小师妹,多谢你,将剑给我。”仪琳道:“你……你别……别
……”令狐冲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剑来,左手扶着她肩头,摇摇晃晃的走出去。仪琳
本来担心他伤势,但一觉自己肩头正承担着他身子重量,登时勇气大增,全身力气都运上
右肩。令狐冲从几名女弟子身旁走过去,第一剑挥出,高克新长剑落地,第二剑挥出,邓
八公软鞭绕颈,第三剑当的一声,击在钟镇的剑刃之上。钟镇知他剑法奇幻,自己决非其
敌,但见他站立不定,正好凭内力将他兵刃震飞,双剑相交,当即在剑上运足了内劲,猛
觉自身内力急泻外泄,竟然收束不住。原来令狐冲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觉间功力日深,不
须肌肤相触,只要对方运劲攻来,内力便会通过兵刃而传入他体内。钟镇大惊之下,急收
长剑,跟着立即刺出。令狐冲见到他胁下空门大开,本来只须顺势一剑,即可制其死命,
但手臂酸软,力不从心,只得横剑挡格。双剑相交,钟镇又是内力急泻,心跳不已,惊怒
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长剑疾刺,剑到中途,陡然转向,剑尖竟刺向令狐冲身旁仪琳
的胸口。这一招虚虚实实,后着甚多,极是阴狠,令狐冲如横剑去救,他便回剑刺其小腹
,如若不救,则这一剑真的刺中了仪琳,也要教令狐冲心神大乱,便可乘机猛下杀手。众
人惊呼声中,眼见剑尖已及仪琳胸口衣衫,令狐冲的长剑蓦地翻过,压上他剑刃。
钟镇的长剑突然在半空中胶住不动,用力前送,剑尖竟无法向前推出分毫,剑刃却向
上缓缓弓起,同时内力急倾而出。总算他见机极快,急忙撤剑,向后跃出,可是前力已失
,后力未继,身在半空,突然软瘫,重重的直挞下来。这一下挞得如此狼狈,浑似个不会
丝毫武功的常人。他双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侧身摔倒。
邓八公和高克新忙抢过将他扶起,齐问:“师哥,怎么了?”钟镇双目盯住在令狐冲
脸上,随即想起,数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决不能是这样一个二十余岁
的青年,说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会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惊道:“
师哥,你的内力给他吸去了?”钟镇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觉内力渐增。原来令
狐冲所习吸星大法修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内力,只是钟镇突觉内劲倾泻而出,惶怖
之下,以致摔得狼狈不堪。
邓八公低声道:“咱们去罢,日后再找回这场子。”钟镇将手一挥,对着令狐冲大声
道:“魔教妖人,你使这等阴毒绝伦的妖法,那是与天下英雄为敌。姓钟的今日不是你对
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万万好汉,决不会屈服于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说着转过身来,向
岳不群拱了拱手,说道:“岳先生,这个魔教妖人,跟阁下没甚么渊源罢?”
岳不群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钟镇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说道:“真相若何,终当大白,后会有期。”带着邓
高二人,径自走了。岳不群从大门的阶石走了下来,森然道:“令狐冲,你好,原来你学
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冲确是学了任我行这一项功夫,虽是无意中学得,但事实如
此,却也无从置辩。岳不群厉声道:“我问你,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岳不群
厉声道:“你习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敌。今日你身上有伤,我不来乘人之危。第二
次见面,不是我杀了你,便是你杀了我。”侧身向众弟子道:“这人是你们的死敌,哪一
个对他再有昔日的同门之情,那便自绝于正教门下。大家听到了没有?”众弟子齐声应道
:“是!”岳不群见女儿嘴唇动了一下,想说甚么话,说道:“珊儿,你虽是我的女儿,
却也并不例外,你听到了没有?”岳灵珊低声道:“听到了。”令狐冲本已衰弱不堪,听
了这几句话,更觉双膝无力,当的一声,长剑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仪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胁之下,说道:“岳师伯,这中间必有误会,你没查
问明白,便如此绝情,那可忒也鲁莽了。”岳不群道:“有甚么误会?”仪和道:“我恒
山派众人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这位令狐吴将军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么会来帮我
们去和魔教为敌?”她听仪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冲”,自己却只知他
是“吴将军”,只好两个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你们可别上了
他的当。贵派众位南来,是哪一位师太为首?”他想这些年轻的尼姑、姑娘们定是为令狐
冲的花言巧语所感,只有见识广博的前辈师太,方能识破他的奸计。
仪和凄然道:“师伯定静师太,不幸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
一声,甚感惊惋。便在此时,长街彼端一个中年尼姑快步奔来,说道:“白云庵信鸽有书
传到。”走到仪和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竹筒,双手递将过去。仪和接过,拔开竹筒
一端的木塞,倒出一个布卷,展开一看,惊叫:“啊哟,不好!”恒山派众弟子听得白云
庵有书信到来,早就纷纷围拢,见仪和神色惊惶,忙问:“怎么?”“师父信上说甚么?
”“甚么事不好?”仪和道:“师妹你瞧。”将布卷递给仪清。仪清接了过来,朗声读道
:“余与定逸师妹,被困龙泉铸剑谷。”又道:“这是掌门师尊的……的血书。她老人家
怎地到了龙泉?”仪真道:“咱们快去!”仪清道:“却不知敌人是谁?”仪和道:“管
他是甚么凶神恶煞,咱们急速赶去。便是要死,也和师父死在一起。”仪清心想:“师父
和师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们这些人赶去,多半也无济于事。”拿着血书,走
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说道:“岳师伯,我们掌门师尊来信,说道:‘被困于龙泉铸剑谷。
’请师伯念在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谊,设法相救。”岳不群接过书信,看了一眼,沉吟道
:“尊师和定逸师太怎地会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绝,怎么会被敌人所困,这可奇了?这
通书信,可是尊师的亲笔么?”仪清道:“确是我师父亲笔。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伤,仓
卒之际,蘸血书写。”岳不群道:“不知敌人是谁?”仪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则
敝派也没甚么仇敌。”岳不群斜眼向令狐冲瞧去,缓缓的道:“说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书
信,诱你们去自投罗网。妖人鬼计层出不穷,不可不防。”仪和朗声叫道:“师尊有难,
事情急如星火,咱们快去救援要紧。仪清师妹,咱们速速赶去,岳师伯没空,多求也是无
用。”仪真也道:“不错,倘若迟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恒山派见岳不群推三阻
四,不顾义气,都是心头有气。仪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养伤,我们去救了师父
、师伯回来,再来探你。”令狐冲大声道:“大胆毛贼又在害人,本将军岂能袖手旁观?
大伙儿一同前去救人便了。”仪琳道:“你身受重伤,怎能赶路?”令狐冲道:“本将军
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恒山众弟子本来全无救师尊脱险的把握,有令狐冲同去,胆子便大了不少,登时都脸
现喜色。仪真道:“那可多谢你了。我们去找坐骑给你乘坐。”
令狐冲道:“大家都骑马!出阵打仗,不骑马成甚么样子?走啊,走啊。”他眼见师
父如此绝情,心下气苦,狂气便又发作。仪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说道:“晚辈等告辞
。”仪和气忿忿的道:“这种人跟他客气甚么?陡然多费时刻,哼,全无义气,浪得虚名
!”仪清喝道:“师姊,别多说啦!”岳不群笑了笑,只当没听见。
劳德诺闪身而出,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甚么?我五岳剑派本来同气连枝,
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们和令狐冲这魔教妖人勾结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师父
自要考虑周详。你们先得把令狐冲这妖人杀了,表明洁白。否则我华山派可不能跟你恒山
派同流合污。”
仪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剑柄,朗声问道:“你说甚么‘同流合污’?”劳德诺道
:“你们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仪和怒道:“这位令狐大侠见义勇为,
急人之难,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们这种人,自居豪杰,其实却是见死不
救、临难苟免的伪君子!”
岳不群外号“君子剑”,华山门下最忌的便是“伪君子”这三字。劳德诺听她言语中
显在讥讽师父,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直指仪和的咽喉。这一招正是华山剑法中的妙着“
有凤来仪”。仪和没料到他竟会突然出手,不及拔剑招架,剑尖已及其喉,一声惊呼。跟
着寒光闪动,七柄长剑已齐向劳德诺刺到。劳德诺忙回剑招架,可是只架开刺向胸膛的一
剑,嗤嗤声响,恒山派的六柄长剑,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来
长。总算恒山派弟子并没想取他性命,每一剑都是及身而止,只郑萼功夫较浅,出剑轻重
拿捏不准,划破他右臂袖子之后,剑尖又刺伤了他右臂肌肤。劳德诺大惊,急向后跃,拍
的一声,怀中掉下一本册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见册子上写着“紫霞秘笈”四字。劳德诺脸色大变,
急欲上前抢还。令狐冲叫道:“阻住他!”仪和这时已拔剑在手,刷刷连刺三剑。劳德诺
举剑架开,却进不得一步。岳灵珊道:“爹,这本秘笈,怎地在二师哥身上?”令狐冲大
声道:“劳德诺,六师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那日华山上绝顶六弟子陆大有被害,《
紫霞秘笈》失踪,始终是一绝大疑团,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断了劳德诺衣衫的带子,又
划破了他口袋,这本华山派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竟掉了出来。劳德诺道:“胡说八道!”
突然间矮身疾冲,闯入了一条小胡同中,飞奔而去。令狐冲愤极,发足追去,只奔出几步
,便一晃倒地。仪琳和郑萼忙奔过去扶起。岳灵珊将册子拾了起来,交给父亲,道:“爹
,原来是给二师哥偷了去的。”岳不群脸色铁青,接过来一看,果然便是本派历祖相传的
内功秘笈,幸喜书页完整,未遭损坏,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仪和
口舌上不肯饶人,大声道:“这才叫做同流合污呢!”于嫂走到令狐冲跟前,问道:“令
狐大侠,觉得怎样?”令狐冲咬牙道:“我师弟给这奸贼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见岳
不群及众弟子转身入内,掩上了镖局大门,心想:“师父的大弟子学了魔教阴毒武功,二
弟子又是个戕害同门、偷盗秘本的恶贼,难怪他老人家气恼!”说道:“尊师被困,事不
宜迟,咱们火速去救人要紧。劳德诺这恶贼,迟早会撞在我手里。”于嫂道:“你身上有
伤,如此……如此……唉,我不会说……”她是佣妇出身,此时在恒山派中身分已然不低
,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识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令狐冲道:“咱们快去骡马
市上,见马便买。”掏出怀中金银,交给于嫂。但市上买不够马匹,身量较轻的女弟子便
二人共骑,出福州北门,向北飞驰。奔出十余里,只见一片草地上有数十匹马放牧,看守
的是六七名兵卒,当是军营中的官马。令狐冲道:“去把马抢过来!”于嫂忙道:“这是
军马,只怕不妥。”令狐冲道:“救人要紧,皇帝的御马也抢了,管他甚么妥不妥。”仪
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冲大声道:“救师父要紧,还是守王法要紧?去他
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吴将军就是官府。将军要马,小兵敢不奉号令吗?”仪和道:“正
是。”令狐冲叫道:“把这些兵卒点倒了,拉了马走。”仪清道:“拉十二匹就够了。”
令狐冲叫道:“尽数拉了来!”
他呼号喝令,自有一番威严。自从定静师太逝世后,恒山派弟子凄凄惶惶,六神无主
,听令狐冲这么一喝,众人便拍马冲前,随手点倒几名牧马的兵卒,将几十匹马都拉了过
来。那些兵卒从未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尼姑,只叫得一两句“干甚么?”“开甚么玩笑?
”已摔在地下,动弹不得。众弟子抢到马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是兴奋。大家贪新
鲜,都跃到官马之上,疾驰一阵。中午时分,来到一处市镇上打尖。镇民见一群女尼姑带
了大批马匹,其中却混着一个男人,无不大为诧异。吃过素餐粉条,仪清取钱会帐,低声
道:“令狐师兄,咱们带的钱不够了。”适才在骡马市上买马,众人救师心切,哪有心情
讨价还价,已将银两使了个干净,只剩下些铜钱。令狐冲道:“郑师妹,你和于嫂牵一匹
马去卖了,官马却不能卖。”郑萼答应了,牵了马和于嫂到市上去卖。众弟子掩嘴偷笑,
均想:“于嫂倒也罢了,郑萼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居然在市上卖马,倒也希罕得很
。”但郑萼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来到福建没多日,天下最难讲的福建话居然已给她学会
了几百句,不久便卖了马,拿了钱来付帐。
傍晚时分,在山坡上遥遥望见一座大镇,屋宇鳞比,至少有七八百户人家。众人到镇
上吃了饭,将卖马钱会了钞,已没剩下多少。郑萼兴高采烈,笑道:“明儿咱们再卖一匹
。”令狐冲低声道:“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这镇上最有钱的财主是谁,最坏的坏人是谁。
”郑萼点点头,拉了秦绢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回来说道:“本镇只有一个大财主,姓
白,外号叫做白剥皮,又开当铺,又开米行。这人外号叫做白剥皮,想来为人也好不了。
”令狐冲笑道:“今儿晚上,咱们去跟他化缘。”郑萼道:“这种人最是小气,只怕化不
到甚么钱米。”令狐冲微笑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大伙儿上路罢。”
众人眼见天色已黑,但想师父有难,原该不辞辛劳,连夜赶路的为是,当即出镇向北
。行不数里,令狐冲道:“行了,咱们便在这里歇歇。”众人依言在一条小溪边坐地休息
。令狐冲闭目养神,过了大半个时辰,睁开眼来,向于嫂和仪和道:“你们两位各带六位
师妹,到白剥皮家去化缘,郑师妹带路。”于嫂和仪和等心中奇怪,但还是答应了。令狐
冲道:“至少得化五百两银子,最好是二千两。”仪和大声道:“啊哟,哪能化到这么多
?”令狐冲道:“小小二千两银子,本将军还不瞧在眼里呢。二千两,咱们自己使一千,
余下一千分给了镇上穷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觑。仪和道:“你是……是要咱
们劫富济贫?”令狐冲道:“劫是不劫的,咱们是化富济贫。咱们几十个人,身边凑起来
也没几两银子,那是穷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请富家大举布施,来周济咱们这些贫民,怎到
得了龙泉铸剑谷哪?”
众人听到“龙泉铸剑谷”五字,更无他虑,都道:“这就化缘去!”令狐冲道:“这
种化缘,恐怕你们从来没化过,法子有点儿小小不同。你们脸上用帕子蒙了起来,跟白剥
皮化缘之时,也不用开口,见到金子银子,随手化了过来便是。”郑萼笑道:“要是他不
肯呢?”令狐冲道:“那就太也不识抬举了。恒山派门下英杰,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
,旁人便用八人大轿来请,轻易也请不到你们上门化缘,是不是?白剥皮只不过是一个小
小镇上的土豪劣绅,在武林中有甚么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门造访,大驾
光临,那不是给他脸上贴金么?他倘若当真瞧你们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动手过招,比划比
划。且看是白剥皮的武功厉害,还是咱们恒山派郑师妹的拳脚了得。”他这么一说,众人
都笑了起来。群弟子中几个老成持重的如仪清等人,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恒山派戒律
精严,戒偷戒盗,这等化缘,未免犯戒。但仪和、郑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为然
的,也已来不及再说甚么。令狐冲一回头,只见仪琳一双妙目正注视着自己,微笑道:“
小师妹,你说不对么?”仪琳避开他的眼光,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说该这么做,我…
…我想总是不错的。”令狐冲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个来吗?”
仪琳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
条长长的尾巴,闪烁而过。令狐冲道:“你记不记得心中许愿的事?”仪琳低声道:“怎
么不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道:“令狐大哥,这样许愿真的很灵。”令狐冲道:“是吗
?你许了个甚么愿?”
仪琳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望能再见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突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疾驰而来,正是来自于嫂、仪和她们一十五人的
去路,但她们去时并未乘马,难道出了甚么事?众人都站了起来,向马蹄声来处眺望。只
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令狐冲心头大震,那正是岳灵珊的声音,
叫道:“小师妹,我在这里!”仪琳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退开了一步。
黑暗中一骑白马急速奔来,奔到离众人数丈处,那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
,显是岳灵珊突然勒马。令狐冲见她来得仓卒,暗觉不妙,叫道:“小师妹!师父、师母
没事吗?”岳灵珊骑在马上,月光斜照,虽只见到她半边脸庞,却也见到她铁青着脸,只
听她大声道:“谁是你的师父、师母?我爹爹妈妈,跟你又有甚么相干?”
令狐冲胸口犹如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来岳不群对他十分严厉,但岳夫
人和岳灵珊始终顾念旧情,没令他难堪,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禁凄然道:“是,我已给逐
出华山派门墙,无福再叫师父、师娘了。”岳灵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挂在嘴上干甚
么?”令狐冲垂头不语,心如刀割。
岳灵珊哼了一声,纵马上前数步,说道:“拿来!”伸出了右手。令狐冲有气没力的
道:“甚么?”岳灵珊道:“到这时候还在装腔作势,能瞒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
叫道:“拿来!”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明白。你要甚么?”岳灵珊道:“要甚么?要林
家的辟邪剑谱!”令狐冲大奇,道:“辟邪剑谱?你怎会向我要?”岳灵珊冷笑道:“不
问你要,却问谁要?那件袈裟,是谁从林家老宅中抢去的?”令狐冲道:“是嵩山派的两
个家伙,一个叫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一个叫‘秃鹰’沙天江。”岳灵珊道:“这姓卜
姓沙的两个家伙,是谁杀的?”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谁拿
了?”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么拿来!”
令狐冲道:“我受伤晕倒,蒙师……师……蒙你母亲所救。此后这件袈裟,便不在我
身上。”岳灵珊仰起头来,打个哈哈,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说道:“依你说来,倒是我
娘吞没了?这等卑鄙无耻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令狐冲道:“我决没说是你母亲吞没。
老天在上,令狐冲心中,可没半分对你母亲不敬之意。我只是说……只是说……”岳灵珊
道:“甚么?”令狐冲道:“你母亲见到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给了林师弟
。”岳灵珊冷冷的道:“我娘怎会来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还林师弟,是你拚命夺来的
物事,哼哼,你醒过来后,自己不会交还么?怎会不让你做这个人情?”
令狐冲心道:“此言有理。难道这袈裟又给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时出了一
身冷汗,说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别情。”将衣衫抖了抖,说道:“我全身衣物,俱
在此处,你如不信,尽可搜搜。”岳灵珊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你这人精灵古怪,拿了
人家的物事,难道会藏在自己身上?再说,你手下这许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
一个不会代你收藏?”岳灵珊如此审犯人般对付令狐冲,恒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
,待听她如此说,登时有几人齐声叫了出来:“胡说八道!”“甚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
!”“这里有甚么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灵珊手持剑柄,大声道:“你们
是佛门弟子,纠缠着一个大男人,跟他日夜不离,那还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脸!”
恒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声不绝,七八人都拔出了长剑。岳灵珊一按剑上簧扣,刷的一
声,长剑出鞘,叫道:“你们要倚多为胜,杀人灭口,尽管上来!岳姑娘怕了你们,也不
是华山门下弟子了!”令狐冲左手一挥,止住恒山群弟子,叹道:“你始终见疑,我也无
法可想。劳德诺呢?你怎不去问问他?他既会偷《紫霞秘笈》,说不定这件袈裟也是给他
偷去了?”岳灵珊大声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是不是?”令狐冲奇道:“正是!”岳灵
珊喝道:“好,那你上来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剑法,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
!”令狐冲来道:“我……我怎会伤你?”岳灵珊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你不杀了我
,我怎能去阴世见着他?”
令狐冲又惊又喜,说道:“劳德诺他……他给师……师……给你爹爹杀了?”他知劳
德诺带艺投师,华山门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数他武功最强,若非岳不群亲自动手,旁人也
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陆大有,自己恨之入骨,听说已死,实是一件大喜事。岳灵珊冷笑道
:“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杀了劳德诺,又为何不认?”令狐冲奇道:“你说是我杀
的?倘若真是我杀的,却何必不认?此人害死六师弟,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杀了
他。”岳灵珊大声道:“那你为甚么又害死八师哥?他可没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八师弟跟我向来很好,我……我怎会杀他?”岳灵
珊道:“你……你自从跟魔教妖人勾结之后,行为反常,谁又知道你为甚么……为甚么要
杀八师哥,你……你……”说到这里,不禁垂下泪来。令狐冲踏上一步,说道:“小师妹
,你可别胡乱猜想。八师弟他年纪轻轻,和人无冤无仇,别说是我,谁都不会忍心加害于
他。”岳灵珊柳眉突然上竖,厉声道:“那你又为甚么忍心杀害小林子?”令狐冲大惊失
色,道:“林师弟……他……他也死了?”岳灵珊道:“现下是还没死,你一剑没砍死他
,可是……可是谁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说到这里,呜咽起来。令狐冲舒了口
气,问道:“他受伤很重,是吗?他自然知道是谁砍他的。他怎么说?”岳灵珊道:“世
上又有谁像你这般狡猾?你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没生眼睛。”
令狐冲心头酸苦,气不可遏,拔出腰间长剑,一提内力,运动于臂,呼的一声,掷了
出去。那剑平平飞出,削向一株径长尺许的大乌桕树,剑刃拦腰而过,将那大树居中截断
。半截大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飞沙走石,尘土四溅。岳灵珊见到
这等威势,情不自禁的勒马退了两步,说道:“怎么?你学会了魔教妖法,武功厉害,在
我面前显威风么?”令狐冲摇头道:“我如要杀林师弟,不用在他背后动手,更不会一剑
砍他不死。”岳灵珊道:“谁知道你心中打甚么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师哥见到你的恶
行,你这才杀他灭口,还将他面目剁得稀烂,便如你对付二……劳德诺一般。”
令狐冲沉住了气,情知这中间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阴谋,问道:“劳德诺
的面目,也给人剁得稀烂了?”岳灵珊道:“是你亲手干下的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
来问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下,更有何人受到损伤?”岳灵珊道:“你杀了两个,
伤了一个,这还不够么?”
令狐冲听她这般说,知道华山派中并无旁人受到伤害,心下略宽,寻思:“这是谁下
的毒手?”突然之间心中一凉,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庄所说的话来,他说自己倘若不
允加入魔教,便要将华山派尽数屠灭,莫非他已来到福州,起始向华山派下手?急道:“
你……你快快回去,禀告你爹爹、妈妈,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头来对华山派痛下毒
手了。”岳灵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错,确是魔教的大魔头在对我华山派痛下毒手。
不过这个大魔头,以前却是华山派的。这才叫做养虎贻患,恩将仇报!”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想:“我答应去龙泉相救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可是我师父、师
娘他们又面临大难,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决不是他敌手,但恩
师、师娘有难,纵然我赶去徒然送死,无济于事,也当和他们同生共死。事有轻重,情有
亲疏,恒山派的事,只好让他们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挡了任我行,当再赶去龙泉赴
援。”他心意已决,说道:“今日自离福州之后,我跟恒山派的这些师姊们一直在一起,
怎么分身去杀八师弟、劳德诺?你不妨问问她们。”岳灵珊道:“哼,我问她们?她们跟
你同流合污,难道不会跟你圆谎么?”恒山众弟子一听,又有七八个叫嚷起来。几个出家
人言语还算客气,那些俗家弟子却骂得甚是尖刻。岳灵珊勒马退开几步,说道:“令狐冲
,小林子受伤极重,昏迷之中仍是挂念剑谱,你如还有半点人性,便该将剑谱还了给他。
否则……否则……”令狐冲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么?”岳灵珊怒道:“你
若不卑鄙无耻,天下再没卑鄙无耻之人了!”仪琳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动
,这时再也忍不住,说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对你好得很。他心中对你实在是真心诚意
,你为甚么这样凶的骂他?”岳灵珊冷笑道:“他对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么知道
了?”仪琳突然感到一阵骄傲,只觉得令狐冲受人冤枉诬蔑,自己纵然百死,也要为他辩
白,至于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日后师父如何责备,一时全都置之脑后,当即朗声说道:“
是令狐大哥亲口跟我说的。”岳灵珊道:“哼,他连这种事也对你说。他……他就想对我
好,这才出手加害林师弟。”
令狐冲叹了口气,说道:“仪琳师妹,不用多说了。贵派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
治伤大有灵效,请你给一点我师……给一点岳姑娘,让她带去救人治伤。”
岳灵珊一抖马头,转身而去,说道:“你一剑斩他不死,还想再使毒药么?我才不上
你的当。令狐冲,小林子倘若好不了,我……我……”说到这里,语音已转成了哭声,急
抽马鞭,疾驰向南。令狐冲听着蹄声渐远,心中一片酸苦。
秦绢道:“这女人这等泼辣,让她那个小林子死了最好。”仪真道:“秦师妹,咱们
身在佛门,慈悲为怀,这位姑娘虽然不是,却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冲心念一动,道:“仪真师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请你辛苦一趟。”仪真道:“
令狐师兄但有所命,自当遵依。”令狐冲道:“不敢。那个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门师弟,
据那位岳姑娘说受伤甚重。我想贵派的金创药灵验无比……”仪真道:“你要我送药去给
他,是不是?好,我这就回福州城去,仪灵师妹,你陪我同去。”令狐冲拱手道:“有劳
两位师妹大驾。”仪真道:“令狐师兄一直跟咱们在一起,怎会去杀人了?这等冤枉人,
我们也须向岳师伯分说分说。”
令狐冲摇头苦笑,心想师父只当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哪还能
信你们的话?眼见仪真、仪灵二人驰马而去,心想:“她们对我的事如此热心,我倘若撇
下她们,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况定闲师太她们确是为敌所困,而任我行是否来到福州
,我却一无所知……”见秦绢过去拾起斩断大树的长剑,给他插入腰间剑鞘,忽然想起:
“我说若要杀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斩他?又岂会一剑斩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
他更怎么一剑斩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须不是任我行,我师父怕他何来?”想
到此节,心下登时一宽,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听那马匹的数目,当是于嫂她们化缘回来
了。果然过不多时,一十五骑马奔到跟前。于嫂说道:“令狐少侠,咱们化……化了不少
金银,可使不了……使不了这许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济贫苦。”仪和道:“这
当儿去龙泉要紧。济贫的事,慢慢再办不迟。”转头向仪清道:“刚才道上遇到了个年轻
女子,你们见到没有?也不知是甚么来头,却跟我们动上了手。”令狐冲惊道:“跟你们
动上了手?”仪和道:“是啊。黑暗之中,这女子骑马冲来,一见到我们,便骂甚么不三
不四的尼姑,甚么也不怕丑。”令狐冲暗暗叫苦,忙问:“她受伤重不重?”仪和奇道:
“咦,你怎知她受了伤?”令狐冲心想:“她如此骂你们,你又是这等火爆霹雳的脾气,
她一个对你们一十五人,岂有不受伤的?”又问:“她伤在哪里?”仪和:“我先问她。
为甚么素不相识,一开口就骂人?她说:‘哼,我才识得你们呢。你们是恒山派中一群不
守清规的尼姑。’我说:‘甚么不守清规?胡说八道,你嘴里放干净些。’她马鞭一扬,
不再理我,喝道:‘让开!’我伸手抓住了她马鞭,也喝道:‘让开!’这样便动起手来
啦。”
于嫂道:“她拔剑出手,咱们便瞧出她是华山派的,黑暗之中当时看不清面貌,后来
认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两处剑伤,却也不怎么重
。”仪和笑道:“我可早认出来啦。他们华山派在福州城中,对令狐师兄好生无礼,咱们
恒山派有难,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头。”郑萼道:“仪和师姊对这岳姑娘确
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针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轻轻一划,便收了转来,若是真打哪
,还不卸下了她一条手臂。”令狐冲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师妹心高气傲,素来不
肯认输,今晚这一战定然认为是毕生奇耻大辱,多半还要怪在自己头上。一切都是运数使
然,那也无可如何,好在她受伤不重。料想当无大碍。
郑萼早瞧出令狐冲对这岳姑娘关心殊甚,说道:“咱们倘若早知是令狐师兄的师妹,
就让她骂上几句也没甚么,偏生黑暗之中,甚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见到,倒要好生向她赔
罪才是。”仪和气忿忿的道:“赔甚么罪?咱们又没得罪她,是她一开口就骂人。走遍天
下,也没这个道理。”令狐冲道:“几位化到了缘,咱们走罢。那白剥皮怎样?”他心中
难过,不愿再提岳灵珊之事,便岔开了话题。仪和等人说起化缘之事,大为兴奋,登时滔
滔不绝,还道:“平时向财主化缘,要化一两二两银子也为难得紧,今晚却一化便是几千
两。”郑萼笑道:“那白剥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说道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间便化为流
水。”秦绢笑道:“谁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财物,到头来还是白白的一场
空。”众人笑了一阵,但不久便想起师伯、师父她们被困,心情又沉重起来。令狐冲道:
“咱们盘缠有了着落,这就赶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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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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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纵马疾驰,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沿途毫无耽搁,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令
狐冲给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伤,流血虽多,毕竟只是皮肉之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内服外
敷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到得浙江境内时已好了大半。众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听
铸剑谷的所在,但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是向每家刀
剑铺打听,竟无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人大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
听到附近有人争斗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甚么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见到的
,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
,到得庵前,只见庵门紧闭。郑萼上前打门,半天也无人出来。仪和见郑萼又打了一会门
,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墙而入。仪清跟着跃进。仪和道
:“你瞧,这是甚么?”指着地下。只见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剑头,显是被人用利器
削下来的。仪和叫道:“庵里有人么?”寻向后殿。仪清拔门开门,让令狐冲和众人进来
。她拾起一枚剑头,交给令狐冲道:“令狐师兄,这里有人动过手。”
令狐冲接过剑头,见断截处极是光滑,问道:“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使的可是宝剑
么?”仪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宝剑。我师父曾道,只须剑法练得到了家,便是木
剑竹剑,也能克敌制胜。她老人家又道,宝刀宝剑太过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残
人肢体……”令狐冲沉吟道:“那么这不是两位师伯削断的?”仪清点了点头。
只听得仪和在后殿叫道:“这里又有剑头。”众人跟着走向后殿,见殿堂中地下桌上
,到处积了灰尘。天下尼庵佛堂,必定洒扫十分干净,这等尘封土积,至少也有数日无人
居住了。令狐冲等又来到庵后院子,只见好几株树木被利器劈断,检视断截之处,当也已
历时多日。后门洞开,门板飞出在数丈之外,似是被人踢开。后门外一条小径通向群山,
走出十余丈后,便分为两条岔路。仪清叫道:“大伙儿分头找找,且看有无异状。”过不
多时,秦绢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着叫道:“铁锥
!有一枚铁锥。”眼见这条小路通入一片丘岭起伏的群山,众人当即向前疾驰,沿途不时
见到暗器和断折的刀剑。突然之间,仪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从草丛中拾起一柄长剑
,向令狐冲道:“本门的兵器!”令狐冲道:“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和人相斗,定是向这
里过去。”众人皆知掌门人和定逸师太定是斗不过敌人,从这里逃了下去,令狐冲这么说
,不过措词冠冕些而已。眼见一路上散满了兵刃暗器,料想这一场争斗定然十分惨烈,事
隔多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众人忧心忡忡,发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险,盘旋而上,绕入了后山。行得数里,遍地皆是乱石,已无道路可循。
恒山派中武功较低的弟子仪琳、秦绢等已然落后。又走一阵,山中更无道路,亦不再见有
暗器等物指示方向。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左侧山后有浓烟升起。令狐冲道:“咱们快
到那边瞧瞧。”疾向该处奔去。但见浓烟越升越高,绕过一处山坡后,眼前好大一个山谷
,谷中烈焰腾空,柴草烧得劈拍作响。令狐冲隐身石后,回身挥手,叫仪和等人不可作声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叫道:“定闲、定逸,今日送你们一起上西方极乐
世界,得证正果,不须多谢我们啦。”令狐冲心中一喜:“两位师太并未遭难,幸喜没有
来迟。”又有一个男子声音叫道:“东方教主好好劝你们归降投诚,你们偏偏固执不听,
自今而后,武林中可再没恒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们可怨不得我日月神教心狠
手辣,只好怪自己顽固,累得许多年轻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实在可惜。哈哈,哈哈!”眼
见谷中火头越烧越旺,显是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冲执剑在手,提一口
气,长声叫道:“大胆魔教贼子,竟敢向恒山派众位师太为难。五岳剑派的高手们四方来
援,贼子们还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谷冲了下去。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
草堆得两三丈高,令狐冲更不思索,涌身从火堆中跳将进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燃着的
还不甚多,他抢前几步,见有两座石窑,却不见有人,便叫:“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恒
山派的救兵来啦!”这时仪和、仪清、于嫂等众弟子也在火圈外纵声大呼,大叫:“师父
、师伯,弟子们都到了。”跟着敌人呼叱之声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恒山派的尼
姑!”“虚张声势,甚么五岳剑派的高手。”随即兵刃相交,恒山派众弟子和敌人交上了
手。只见窑洞口中一个高大的人影钻了出来,满身血迹,正是定逸师太,手执长剑,当门
而立,虽然衣衫破烂,脸有血污,但这么一站,仍是神威凛凛,丝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气派
。她一见令狐冲,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冲道:“弟子令狐冲。”定逸
师太道:“我正识得你是令狐冲……”她在衡山群玉院外,曾隔窗见过令狐冲一面。令狐
冲道:“弟子开路,请众位一齐冲杀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长条树枝,挑动燃着的柴草。
定逸师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在这里捣乱!
”刀光闪动,一柄钢刀在火光中劈将下来。令狐冲眼见火势甚烈,情势危急,而定逸师太
对自己大有见疑之意,竟然不肯随己冲出,当此情势,只有快刀斩乱麻,大开杀戒,方能
救得众人脱险,当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令狐冲长剑削出,嗤的
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却听得外边一个女子尖声惨叫,当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
毒手。令狐冲一惊,急从火圈中跃出,但见山坡上东一团、西一堆,数百人已斗得甚急。
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队,组成剑阵与敌人相抗,但也有许多人落了单,不及组成剑阵,便
已与敌人接战。组成剑阵的即使未占上风,一时之间也是无碍,但各自为战的凶险百出,
已有两名女弟子在这顷刻之间尸横就地。令狐冲双目向战场扫了一圈,见仪琳和秦绢二人
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汉子相斗。他提气急冲过去,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令狐
冲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帐。几个起落,已奔到仪琳之前,一剑刺入一名汉子
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汉子胁下通入。第三名汉子举起钢鞭,正要往秦绢头顶砸下,令狐
冲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一条手臂齐肩卸落。仪琳脸色惨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阿弥
陀佛,令狐大哥。”令狐冲眼见于嫂被两名好手攻得甚急,纵身过去,刷刷两剑,一中小
腹、一断右腕,敌方两名好手一死一伤;回过身来,长剑到处,三名正和仪和、仪清剧斗
的汉子在惨呼声中倒地不起。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杀了这厮。
”三条灰影应声扑至,三剑齐出,分指令狐冲的咽喉、胸口和小腹。这三剑剑招精奇,势
道凌厉,实是第一流好手的剑法。令狐冲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嵩山派剑法!难道他们
竟是嵩山派的?”他心念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要害。令狐冲运
起“独孤九剑”中“破剑式”要诀,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
,又将敌人逼得退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短须。居
中是个干瘦的老者,皮色黝黑,双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窜出,反手刷刷两
剑,刺倒了两名正在夹攻郑萼的敌人。那三人大声吼叫,追了上来。令狐冲已打定主意:
“这三人剑法甚高,一时三刻打发不了。缠斗一久,恒山门下损伤必多。”他提起内力,
足下丝毫不停,东刺一招,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受伤倒地,甚或中剑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来,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只一盏茶功夫,已有三十余
名敌人死伤在令狐冲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
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令狐冲每杀伤得几名敌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数人缓
出手来,转去相助同门,原是以寡敌众,反过来渐渐转为以强凌弱,越来越占上风。令狐
冲心想今日这一战性命相搏,决计不能有丝毫容情,若不在极短时刻内杀退敌人,火势渐
旺,困在石窑中的定闲师太等人便无法脱险。他奔行如飞,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足迹所
到之处。丈许内的敌人无一得能幸免,过不多时,又有二十余人倒地。定逸站在窑顶高处
,眼见令狐冲如此神出鬼没的杀伤敌人,剑法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欢喜之余,亦复
骇然。余下敌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见令狐冲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
喊,有二十余人向树丛中逃了进去。令狐冲再杀数人,其余各人更无斗志,也即逃个干干
净净。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渐远,显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冲立定
脚步,转过身来,喝道:“你们是嵩山派的,是不是?”那三人急向后跃。一个高大汉子
喝道:“阁下何人?”令狐冲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赶快拨开火路救人。”众弟子砍
下树枝,扑打燃着的柴草。仪和等几名弟子已跃进火圈。枯枝干草一经着火,再也扑打不
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下,火圈中已开了个缺口,仪和等人从窑中扶了几名奄奄一息的尼
姑出来。令狐冲问道:“定闲师太怎样了?”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说道:“有劳挂
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
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气闲。令狐冲大为诧异,心想:“
这位定闲师太竟然如此镇定,身当大难,却没半分失态,当真名不虚传。”当即躬身行礼
,说道:“拜见师太。”定闲师太合十回礼,却道:“有人偷袭,小心了。”令狐冲应道
:“是!”竟不回身,反手挥剑,挡开了那胖大汉子刺过来的一剑,说道:“弟子赴援来
迟,请师太恕罪。”当当连声,又挡开背后刺来的两剑。
这时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来,更有人背负着尸体。定逸师太大踏步走出,厉声骂
道:“无耻奸徒,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着火,正向上延烧,她却置之不理。于嫂过
去替她扑熄。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无恙,实是万千之喜。”身后嗤嗤风响,三柄长剑同
时刺到,令狐冲此刻不但剑法精奇,内功之强也已当世少有匹敌,听到金刃劈风之声,内
力感应,自然而然知道敌招来路,长剑挥出,反刺敌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极高,急闪避过
,但那高大汉子的手背还是被划一道口子,鲜血涔涔。令狐冲道:“两位师太,嵩山派是
五岳剑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气连枝,何以忽施偷袭,实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师太问道:
“师姊呢?她怎么没来?”秦绢哭道:“师……师父为奸人围攻,力战身……身亡……”
定逸师太悲愤交集,骂道:“好贼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两步,身子一晃,便即坐
倒,口中鲜血狂喷。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连变招,始终奈何不了令狐冲分毫,眼见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剑,
剑招已神妙难测,倘若转过身来,更怎能是他之敌?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逃走。令狐
冲转过身来,刷刷数剑急攻,剑招之出,对左首敌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人攻其右侧,逼
得三人越挤越紧。他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一十八剑,那三人挡了一十八招,竟无余
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剑法,但在“独孤九剑”的攻击之下,全无还
手余地。令狐冲有心逼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水,神
情狰狞可怖,但剑法却并无散乱,显然每人数十年的修为,均是大非寻常。定闲师太说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赵师兄、张师兄、司马师兄,我恒山派和贵派无怨无仇,三位
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纵火将我烧成焦炭?贫尼不明,倒要请教。”那嵩山派三名好手
正是姓赵、姓张、姓司马。三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只道自己身分十分隐秘,本已给令狐
冲迫得手忙脚乱,忽听定闲师太叫了姓氏出来,都是一惊。呛啷、呛啷两响,两人手腕中
剑,长剑落地。令狐冲剑尖指在那姓赵矮小老者喉头,喝道:“撤剑!”那老者长叹一声
,说道:“天下居然有这等武功,这等剑法!赵某人栽在阁下剑底,却也不算冤枉。”手
腕一振,内力到处,手中长剑断为七八截,掉在地下。令狐冲退开几步,仪和等七人各出
长剑,围住三人。定闲师太缓缓的道:“贵派意欲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并成一个五岳派
。贫尼以恒山派传世数百年,不敢由贫尼手中而绝,拒却了贵派的倡议。此事本来尽可从
长计议,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将我恒山派尽数诛灭。如此行事,那不是太
霸道了些吗?”
定逸师太怒道:“师姊跟他们多说甚么?一概杀了,免留后患,咳……咳……”她咳
得几声,又大口吐血。那姓司马的高大汉子道:“我们是奉命差遣,内中详情,一概不知
……那姓赵老者怒道:“任他们要杀要剐便了,你多说甚么?”那姓司马的被他这么一喝
,便不再说,脸上颇有惭愧之意。定闲师太说道:“三位三十年前横行冀北,后来突然销
声匿迹。贫尼还道三位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却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图谋。唉
,嵩山派左掌门一代高人,却收罗了许多左道……这许多江湖异士,和同道中人为难,真
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虽当此大变,仍不愿出言伤人,说话自觉稍有过份,
便即转口,长叹一声,问道:“我师姊定静师太,也是伤在贵派之手吗?”
那姓司马的先前言语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颜面,大声道:“不错,那是钟师弟……
”那姓赵老者“嘿”的一声,向他怒目而视。那姓司马的才知失言,兀自说道:“事已如
此,还隐瞒甚么?左掌门命我们分兵两路,各赴浙闽干事。”定闲师太道:“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左掌门已然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归并五派,由一人出
任掌门?如此大动干戈,伤残同道,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师太厉声道:“师姊,
贼子野心,贪得无厌……你……”定闲师太挥了挥手,向那三人说道:“天网恢恢,疏而
不漏。多行不义,必遭恶报。你们去罢!相烦三位奉告左掌门,恒山派从此不再奉左掌门
号令。敝派虽然都是孱弱女子,却也决计不屈于强暴。左掌门并派之议,恒山派恕不奉命
。”仪和叫道:“师伯,他们……他们好恶毒……”定闲师太道:“撤了剑阵!”仪和应
道:“是!”长剑一举,七人收剑退开。这三名嵩山派好手万料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获释
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定闲师太躬身行礼,转身飞奔而去。那姓赵的老者奔出数丈,停步
回身,朗声道:“请问这位剑法通神的少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报仇之望,
却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剑底。”
令狐冲笑道:“本将军泉州府参将吴天德便是!来将通名。”那老者明知他说的是假
话,长叹一声,转头而去。其时火头越烧越旺,嵩山派死伤的人众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
十余名伤势较轻的慢慢爬起走开,重伤的卧于血泊之中,眼见火势便要烧到,无力相避,
有的便大声呼救。定闲师太道:“这事不与他们相干,皆因左掌门一念之差而起。于嫂、
仪清,便救他们一救。”众人知道掌门人素来慈悲,不敢违拗,当下分别去检视嵩山派中
死伤之辈,只要尚有气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药给之敷治。
定闲师太举首向南,泪水滚滚而下,叫道:“师姊!”身子晃了两下,向前直摔下去

众人大惊,抢上扶起,只见她口中一道道鲜血流出,而定逸师太伤势亦重。众弟子十
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着令狐冲,要听他的主意。
令狐冲道:“快给两位师太服用伤药。受伤的先裹伤止血。此处火气仍烈,大伙儿到
那边休息。请几位师姊师妹去找些野果或甚么吃的。”众人应命,分头办事。郑萼、秦绢
用水壶装了山水,服侍定闲、定逸以及受伤的众位同门喝水服药。龙泉一战,恒山派弟子
死了三十七人。众弟子想起定静师太和战死了的师姊师妹,尽皆伤感,突然有人放声大哭
,余人也都哭了起来。霎时之间,山谷充满了一片悲号之声。定逸师太厉声喝道:“死的
已经死,怎地如此想不开?大家平时学佛诵经,为的便是参悟这‘生死’两字,一副臭皮
囊,又有甚么好留恋的?”众弟子素知这位师太性如烈火,谁也不敢拗她之意,当下便收
了哭声,但许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师太又道:“师姊到底如何遭难?萼儿,你口齿清
楚些,给掌门人禀告明白。”郑萼应道:“是。”站起身来,将如何仙霞岭中伏,得令狐
冲援手,如何廿八铺为敌人迷药迷倒被擒,如何定静师太为嵩山派钟镇所胁,又受蒙面人
围攻,幸得令狐冲赶到杀退,而定静师太终于伤重圆寂等情,一一说了。
定逸师太道:“这就是了。嵩山派的贼子冒充魔教,胁迫师姊赞同并教之议。哼,用
心好毒。倘若你们皆为嵩山派所擒,师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说到后来,已是
气力不继,声音渐渐微弱,喘息了一会,又道:“师姊在仙霞岭遭到围攻,便知敌人不是
易与之辈,信鸽传书,要我们率众来援,不料……不料……这件事,也是落在敌人算中。
”定闲师太座下的二弟子仪文说道:“师叔,你请歇歇,弟子来述说咱们遇敌的经过。”
定逸师太怒道:“有甚么经过?水月庵中敌人夜袭,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仪文道
:“是。”仍是简单叙述数日来遇敌的情景。
原来当晚嵩山派大举来袭,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众。恒山派仓卒受攻,当
时大有覆没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脉,庵中藏得五柄龙泉宝剑,住持清晓师太在危
急中将宝剑分交定闲、定逸等御敌。龙泉宝剑削铁如泥,既将敌人兵刃削断了不少,又伤
了不少敌人,这才且战且退,逃到了这山谷之中。清晓师太却因护友殉难。这山谷旧产精
铁,数百年前原是铸铁之所,后来精铁采完,铸剑炉搬往别处,只剩下几座昔日炼焦的石
窑。也幸得这几座石窑,恒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难。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积柴草,使
起火攻毒计,倘若令狐冲等来迟半日,众人势难幸免了。定逸师太不耐烦去听仪文述说往
事,双目瞪着令狐冲,突然说道:“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甚么将你逐出门墙?说你
和魔教勾结?”令狐冲道:“弟子交游不慎,确是结识了几个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师太
哼了一声,道:“像嵩山派这样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
比魔教好些吗?”仪和道:“令狐师兄,我不敢说你师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
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定他早已赞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议了。”
令狐冲心中一动,觉得这话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决不敢对他存丝毫
不敬的念头,说道:“我恩师也不是袖手旁观,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
”定闲师太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敝派数遭大难,均蒙令狐少侠
援手,这番大恩大德……”令狐冲忙道:“弟子稍效微劳,师伯之言,弟子可万不敢当。
”定闲师太摇了摇头,道:“少侠何必过谦?岳师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来效力,那
也是一样。仪和,可不能胡言乱语,对尊长无礼。”仪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
过……不过令狐师兄已被逐出华山派,岳师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师伯派来的。”
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气,定要辩个明白。”仪和忽然叹了口气,说道:
“令狐师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闲师太问道:“为甚么?”仪和道:“他已被逐出
华山,无所归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患难,已是自己人一样……”
定逸师太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说话越像个孩子。”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
“岳师兄一时误会,将来辨明真相,自会将令狐少侠重收门户。嵩山派图谋之心,不会就
此便息,华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侠呢。就算他不回华山,以他这样的胸怀武功,就是自
行创门立派,也非难事。”
郑萼道:“掌门师叔说得真对。令狐师兄,华山派这些人都对你这么凶,你就来自创
一个……创个‘令狐派’给他们瞧瞧。哼,难道非回华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冲脸
现苦笑,道:“师伯奖饰之言,弟子何以克当?但愿恩师日后能原恕弟子过失,得许重入
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秦绢道:“你更无他求?你小师妹呢?”
令狐冲摇了摇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姊遗体,咱们是就地安葬呢,还
是火化后将骨灰运回恒山?”定闲师太道:“都火化了罢!”她虽对世事看得透彻,但见
这许多尸体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说这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
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有些弟子已死数日,有的尸体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搬移同
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嵩山派掌门左冷禅居心险恶,手段毒辣。待诸事就绪,天色已黑,
当晚众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
,到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七艘乌篷船,向北进发。令狐冲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
偷袭,随着众人北上。恒山派既有两位长辈同行,令狐冲深自收敛,再也不敢和众弟子胡
说八道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等受伤本来颇为不轻,幸好恒山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
钱塘江后,便已脱险境。恒山派此次元气大伤,不愿途中再生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
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众人便
会好得十之六七,那时再舍舟登陆,折向北行,回归恒山。
这一日来到鄱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时所乘江船甚大,数十人分乘两船。令狐冲晚
间在后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轻轻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
停,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击三下。击掌声本来极
轻,但令狐冲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好,一闻异声,立即从睡梦中醒觉,知是江湖上人物
相互招呼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袭击,寻思:“不妨前
去瞧瞧,若和恒山派无关,那是最好,否则暗中便料理了,免得惊动定闲师太她们。”凝
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到了岸上,轻功却也平平。令狐冲
轻轻一纵,悄没声息的上岸,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之后,掩将过去,只听一人
说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恒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说怎么办?”令狐冲慢慢欺
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满脸胡子,另一人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而且是张
葵花子脸。只听这尖脸汉子说道:“单凭咱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
着动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谁说明着动手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却未
必成。明儿咱们驾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一一的手到
擒来?”那尖脸汉子喜道:“此计大妙。咱哥儿俩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从此在
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担心。”那胡子道:“担心甚么?”那尖脸的道
:“他们五岳剑派结盟,说甚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要是给莫大先生得知了,来寻咱们
晦气,白蛟帮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那胡子道:“哼,这几年来咱们受衡山派的气,可
也受得够啦。这一次咱们倘若不替朋友们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出力
相帮。这番大事干成后,说不定衡山派也会闹个全军覆没,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脸
的道:“好,就是这个主意。咱们去招集人手,可得拣水性儿好的。”令狐冲一窜而出,
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人登时晕了过去。那胡子挥拳打来,令狐冲剑柄探出
,登的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转身,一交坐倒。令狐冲横过长
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人,分别塞入了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篓装
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游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登时油过口鼻,冷油一激
,便即醒转,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后有人说道:“令狐少侠,勿伤他们性命。”
正是定闲师太的声音。令狐冲微微一惊,心想:“定闲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没知晓。
”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令狐冲笑
道:“别动!”伸剑在二人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颈
,双眼难睁,竟不知何以会处此狼狈境地。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将过来,却是定逸师太
,问道:“师姊,捉到了小毛贼么?”定闲师太道:“是九江白蛟帮的两位堂主,令狐少
侠跟他们开开玩笑。”她转头向那胡子道:“阁下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
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么知道?咱们史帮主很好啊。”定闲微笑道:“
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然平时极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是了如
指掌,否则怎能认出嵩山派中那三名为首高手?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
,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容貌,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来历。那尖脸
汉子甚是得意,说道:“如雷贯耳,那可不敢。”令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
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汉子怒道:“你……你…
…”想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令狐冲道:“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若有丝
毫隐瞒,叫你‘长江双飞鱼’变成一对‘油浸死泥鳅’。”说着将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
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肚,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说不出的难受。定闲和
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这年轻人十分胡闹顽皮。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冲问道:“你们白蛟帮几时跟嵩山派勾结了?是谁叫你们来跟恒山派为难的?”
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结?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们一位也不识啊。”令狐冲道:
“啊哈!第一句话你就没老实回答。叫你喝油喝一个饱!”挺剑平按其顶,将他按入油中
。这胡子虽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冲浑厚的内力自长剑传到,便如千斤之重
的大石压在他头顶,丝毫动弹不得。菜油没其口鼻,露出了双眼,骨碌碌的转动,甚是狼
狈。
令狐冲向那尖脸汉子道:“你快说!你想做长江飞鱼呢,还是想做油浸泥鳅?”那姓
齐的道:“遇上了你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鳅,可也办不到了。不过易大哥可没说谎,
咱们确是不识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说,嵩山派和恒山派结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
么叫咱们白蛟帮来跟……贵派过不去?”令狐冲松开长剑,放了那姓易的抬起头来,又问
:“你说明儿要在长江之中,凿沉恒山派的坐船,用心如此险恶,恒山派到底甚么地方得
罪你们了?”
定逸师太后到,本不知令狐冲何以如此对待这两名汉子,听他一说,登时勃然大怒,
喝道:“好贼子,想在长江中淹死我们啊。”她恒山派门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
会水性,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没,势不免葬身鱼腹,想起来当真不寒而栗。那姓易的生怕
令狐冲再将他脑袋按入油中,抢先答道:“恒山派跟我们白蛟帮本来无怨无仇。我们只是
九江码头上一个小小帮会,又有甚么能耐跟恒山派众位师太结下梁子。只不过……只不过
我想大家都是佛门一脉,贵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应援。因此……这个……我们不自量
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冲越听越胡涂,问道:“甚么叫做佛门一脉,西去赴甚么援?说得不清不楚,莫
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虽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们想和尚尼姑都是
一家人……”定逸师太喝道:“胡说!”那姓易的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缩,吞了
一大口油,腻住了口,说不出话来。定逸师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脸汉子道:“你来说。”
那姓齐的道:“是,是!有一个‘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知师太是否和他相熟?”定逸师
太大怒,心想这“万里独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淫贼,我如何会和他相熟?
这厮竟敢问出这句话来,当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扬,便要往他顶门拍落。定闲师太伸
手一拦,道:“师妹勿怒。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脑筋不大清楚。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问那姓齐的道:“田伯光怎么了?”那姓齐的道:“‘万里独行’田伯光田大爷,跟
我们史帮主是好朋友。早几日田大爷……”定逸师太怒道:“甚么田大爷?这等恶行昭彰
的贼子,早就该将他杀了。你们反和他结交,足见白蛟帮就不是好人。”那姓齐的道:“
是,是,是。我们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师太问道:“我们只问你,白蛟帮何以要和
恒山派为难,又牵扯上田伯光甚么了?”田伯光曾对她弟子仪琳非礼,定逸师太一直未能
杀之泄愤,心下颇以为耻,雅不愿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齐的道:“是,是。大伙儿要救任大小姐出来,生怕正教中人帮和尚的忙,因此
我哥儿俩猪油蒙了心,打起了胡涂主意,这就想对贵派下手……”
定逸师太更是摸不着半点头脑,叹道:“师姊,这两个浑人,还是你来问罢。”定闲
师太微微一笑,问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小姐吗?”令狐冲心头一
震:“他们说的是盈盈?”登时脸上变色,手心出汗。
那姓齐的道:“是。田大爷……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时来到九江,在我白蛟帮总
舵跟史帮主喝酒,说道预期十二月十五,大伙儿要大闹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来。”定
逸师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闹少林寺?你们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岁头上动土?”
那姓齐的道:“是,是。我们自然是不成。”定闲师太道:“那田伯光脚程最快,由
他来往联络传讯,是不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主持?”
那姓易的说道:“大家一听得任大小姐给少林寺的贼……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
不约而同,都说要去救人,也没甚么人主持。大伙儿想起任大小姐的恩义,都说,便是为
任大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中起了无数疑团:“他们说的任大小姐,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
她怎么会给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纪,平素有甚么恩义待人?为何这许多人一听到
她有难的讯息,便会奋不顾身的去相救?”
定闲师太道:“你们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将我们坐船凿沉,是不是?”
那姓齐的道:“是,我们想和尚尼姑……这个那个……”定逸师太怒道:“甚么这个那个
?”那姓齐的忙道:“是,是,这个……那个……小人不敢多说。小人没说甚么……”定
闲师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们白蛟帮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齐二人齐声道:“这
可得听史帮主号令。”姓齐的又道:“既然大伙儿都去,我们白蛟帮总也不能落在人家后
面。”定闲师太问道:“大伙儿?到底有哪些大伙儿?”那姓齐的道:“那田……田伯光
说,浙西海沙帮、山东黑风会、湘西排教……”一口气说了江湖上三十来个大大小小帮会
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帮会门派的名称倒记得挺熟。定逸师太皱眉道:“都是些不务正
业的旁门左道人物,人数虽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对手。”令狐冲听那姓齐的所说人名中
,有天河帮帮主“银髯蛟”黄伯流,长鲸岛岛主司马大,还有几人,也都是当日在五霸冈
上会过的,心下更无怀疑,他们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斗然得到她的讯息,甚是欢喜,
但想到她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杀过好几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担忧,问道:“少林派为
甚么要扣住这位……这位任大小姐?”那姓齐的道:“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
尚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故意找些事来跟大伙儿为难。”
定闲师太道:“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主,便说恒山派定闲、定逸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
,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
,别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敢。”定闲师太向令狐
冲道:“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定逸之手,缓步回
舟。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
想不出更有甚么话要问,在岸边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
滚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
为时已然无多。少林派方证、方生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盈盈而去,势必和少林
派大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方证方丈将盈盈放出,
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又想:“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
。定闲师太外表瞧来和寻常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实是武林中一位了
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这样的大批强敌,该不会有甚么应付不
了的危难。只是我怎生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共历患难,众
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于他被逐出师门、为小师妹所弃之事,虽然从不提及,但神情之
间,显然犹似她们自身遭此不幸一般。华山众同门中,除陆大有外,反而无人待他如此亲
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人缓缓走近,却是仪琳和郑
萼,走到离令狐冲二三丈外,叫了声:“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脚步。令狐冲迎将上去,
说道:“你们也给惊醒了?”仪琳道:“令狐大哥,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推
了推郑萼,道:“你跟他说。”郑萼道:“掌门师叔要你说的。”仪琳道:“你说也是一
样。”郑萼说道:“令狐大哥,掌门师叔说道,大恩不言谢,今后你不论有甚么事,恒山
派都供你驱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当尽力效命。”
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闲师太却恁地说?啊哟,是了
!群雄在五霸冈上聚会,设法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连
这两个不成材的‘长江双飞鱼’都知道,定闲师太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
红。
郑萼又道:“掌门师叔说道,此事最好不要硬来。她老人家和定逸师叔两位,此刻已
过江去了,要赶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师求情放人,请令狐大哥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令狐冲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
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是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是佛门
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
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
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处,心下登时一宽。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
篓子中探头探脑,不敢爬将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将他们
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
长江双飞鱼’两位英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长江双
飞鱼”突然见他前倨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
,溅得令狐冲身上点点滴滴的都是油迹。令狐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仪琳和郑萼道:“咱
们走罢!”回到舟中,恒山派众弟子竟绝口不提此事,连仪和、秦绢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
人,居然也不向他问一句话,自是定闲师太临去时已然嘱咐,免得令他尴尬。令狐冲暗自
感激,但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思:“她们这副模样
,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实我和盈盈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甚么逾规越礼之事。
但她们不问,我又如何辩白?”眼见秦绢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道:“完全不是这
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秦绢笑道:“我胡思乱想甚么了?”令狐冲脸上
一红,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绢笑道:“猜到甚么?”令狐冲还未答话,仪和道:“
秦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叔吩咐的话,你忘了吗?”秦绢抿嘴笑道:“是,是,我没忘
记。”
令狐冲转过头来,避开她眼光,只见仪琳坐在船舱一角,脸色苍白,神情却甚为冷漠
,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甚么?为甚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的瞧着她,忽然想到
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色。那时她又是关切,
又是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的模样。为甚么?为甚么?
仪和忽道:“令狐师兄!”令狐冲没听见,没有答应。仪和大声又叫:“令狐师兄!
”令狐冲一惊,回过头道:“嗯,怎么?”仪和道:“掌门师伯说道,明日咱们或是改行
陆道,或是仍走水路,悉听令狐师兄的意思。”
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讯息,但斜眼一睨,只见仪琳长长的睫毛
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那么还是仍旧
坐船罢。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地。”秦绢笑道:“你放心得下吗?”令狐冲脸上
微微一红,尚未作答,仪和喝道:“秦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秦绢笑道:
“行!有甚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
,一直没有动静。此后数日之中,令狐冲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
自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镇鸡鸣渡旁。他又上岸去,
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碗酒,忽想:“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仪真、仪灵两位师姊送
去恒山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的剑伤。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
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一惊,寻思:“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真是个卑鄙小
人!你虽盼小师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难道林师弟死了,小师
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三碗酒,又想:“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
那人为甚么又去暗算林师弟?师父、师娘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
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见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
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板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形状猥
琐,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当下令狐冲也不理会,又喝了一碗酒,只听得背后那声音
又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
,光头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
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盈
盈吗?为甚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只听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辈,倒是多管闲事
,说要去拚了性命,将人救将出来。偏生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
里已打得昏天黑地。唉,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令狐冲拿着酒碗,走过
去坐在那人对面,说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
姑娘、尼姑们,这番可当真糟糕之极了。”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
:“令狐冲拜见前辈,还望赐予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胡琴,琴身深黄,
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拜了下去,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
山莫师伯,适才多有失礼。”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冷冷的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是
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声,说道:“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
侠,这些日来可快活哪!”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同恒
山派诸位师姊师妹前赴少林。弟子虽然无知,却决不敢对恒山师姊妹们有丝毫失礼。”莫
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令狐冲苦笑
道:“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
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理你。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
清誉,竟败坏在你的手里,你也毫不动心吗?江湖上传说纷纭,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恒
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声给你损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
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令狐冲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
师伯告知。”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
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那又有甚么不好了?”
令狐冲颓然坐下,心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
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这……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温言道:“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窥探……”令
狐冲“啊”的一声,心想:“莫师伯接连五晚来船窥探,我竟半点不知,可算是十分无能
。”莫大先生续道:“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
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
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
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
,在桌上重重一击,说道:“来来来,我莫大敬你一杯。”说着便提起酒壶斟酒。令狐冲
道:“莫师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不容于师门,但恒山派同道
的师妹,却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这才是男儿汉的本色。我
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难得
啊难得!来,干了!”两人举碗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
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
恒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嵩山掌门左冷禅阴鸷险刻,我
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莫师伯外表猥琐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但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
人,其实个个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个,可和他们差得远了。”莫大先生
道:“我在湖南,听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诧异,心想定闲师太是何等样人
物,怎容门下做出这等事来?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行踪,便赶了下来。令狐老弟
,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闹,我莫大当时认定你是个儇薄少年。你后来助我刘正风师弟,我
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只想赶将上来,善言相劝,不料却见到后一辈英侠之中,竟有你老弟
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来来来,咱们同干三杯!”说着叫店小二添酒,和
令狐冲对饮。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连连呼酒,只
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远,喝得几碗后,已是满脸通红,说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
喜喝酒。莫大无以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却也
没有几人。那日嵩山大会,座上有个大嵩阳手费彬。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
越不顺眼,当时便一滴不饮。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说可不可恼?”
令狐冲笑道:“是啊,这种人不自量力,横行霸道,终究没好下场。”莫大先生道:“后
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处,倒也奇怪。”
令狐冲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杀了费彬,他当日明明见到自
己在旁,此刻却又如此说,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迹,便道:“嵩山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
,这费彬嘛,说不定是在嵩山哪一处山洞之中隐居了起来,正在勤练剑法,也未可知。”

莫大先生眼中闪出一丝狡狯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来如此,若不是老弟
提醒,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其中缘由。”喝了一口酒,问道:“令狐老弟,你到底
何以和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对你情深一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莫师伯明鉴,小侄情场失意,于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
。”想起了小师妹岳灵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小
侄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严,不准饮酒,这才没去做和尚。哈哈,
哈哈。”虽是大笑,笑声中毕竟大有凄凉之意。过了一会,便叙述如何遇到定静、定闲、
定逸三位师太的经过,说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轻描淡写的随口带过。
莫大先生静静听完,瞪着酒壶呆呆出神,过了半晌,才道:“左冷禅意欲吞并四派,
联成一个大派,企图和少林、武当两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密谋由来已久,虽
然深藏不露,我却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暗助华山
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根结底,都是为此。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竟敢对恒山派明目张胆的下令狐冲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张胆,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
恒山派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并派之议。”莫大先生点头道:“不错。他下一步棋子
,当是去对付泰山派天门道长了。哼,魔教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左冷禅。令狐兄弟,你
现下已不在华山派门下,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也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我劝你和尚倒
也不必做,也不用为此伤心,尽管去将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来,娶她为妻便是。别人不来
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来喝你三杯。他妈的,怕他个鸟?”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
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冲心想:“他只道我情场失意乃是为了盈盈,但小师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
”便问:“莫师伯,到底少林派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莫大先生张大了口,双眼直视,
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道:“少林派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你是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
?江湖上众人皆知,你……你……还问甚么?”
令狐冲道:“过去数月之中,小侄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无所闻。那任小姐曾杀过
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从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后来怎地失手,竟为少林派所擒?”莫
大先生道:“如此说来,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异内伤,无药可治,听说
旁门左道中有数千人聚集五霸冈,为了讨好这位任大小姐而来治你的伤,结果却人人束手
无策,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生道:“这件事轰传江湖,都说令狐冲
这小子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居然得到黑木崖圣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这场病医不好,
也是不枉的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取笑了。”心想:“老头子,祖千秋他们虽然是一
番好意,毕竟行事太过鲁莽,这等张扬其事,难怪盈盈生气。”莫大先生问道:“你后来
怎地却好了?是修习了少林派的‘易筋经’神功,是不是?”
令狐冲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证大师慈悲为怀,不念旧恶,答允传授少林派无上
内功。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而这门少林神功又不能传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负了方丈
大师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时已被逐出华山门
墙,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为何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令狐冲道:“
小侄自幼蒙恩师、师娘收留,养育之恩,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恩师能许小侄改过自新,重
列门墙,决不愿贪生怕死,另投别派。”莫大先生点头道:“这也有理。如此说来,你的
内伤得愈,那是由于另一桩机缘了。”令狐冲道:“正是。其实小侄的内伤也没完全治好
。”莫大先生凝视着他,说道:“少林派和你向来并无渊源,佛门中人虽说慈悲为怀,却
也不能随便传人以本门的无上神功。方证大师答应以‘易筋经’相授,你当真不知是甚么
缘故吗?”令狐冲道:“小侄确是不知,还望莫师伯示知。”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
都说,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亲身背负了你,来到少林寺中,求见方丈,说道只须方丈救了
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处置,要杀要剐,绝不皱眉。”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
来,将桌上一大碗酒都带翻了,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手足发抖,颤声道:“这……这
……这……”脑海中一片混乱,想起当时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梦之中,听到盈
盈哭泣甚哀,说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说得诚挚无比,自己心中感激,
狂吐鲜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间斗室之中,方生大师已费了无
数心力为己施教。自己一直不知如何会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处,原来竟是她舍
命相救,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的直流下来。莫大先生叹道:“这位任大
小姐虽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诚至情,却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国梁、易国梓、
黄国柏、觉月禅师四名大弟子命丧她手。她去到少林,自无生还之望,但为了救你,她…
…她是全不顾己了。方证大师不愿就此杀她,却也不能放她,因此将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
山洞之中。任大小姐属下那许多三山五岳之辈,自然都要去救她出来。听说这几个月来,
少林寺没一天安宁,擒到的人,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了。”令狐冲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
,过了好一会,才问:“莫师伯,你刚才说,大家争着要做头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
地,那是怎么一回事?”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这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听从任大小姐的号令之外
,个个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谁也不肯服谁。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
武学的祖宗,事情很是棘手,何况单独去闯寺的,个个有去无回。因此上大家说要广集人
手,结盟而往。既然结盟,便须有个盟主。听说这些日子来为了争夺盟主之位,许多人动
上了手,死的死,伤的伤,着实损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赶去,才能制
得住他们。你说甚么话,那是谁也不敢违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这么一笑,令狐冲登时满脸通红,情知他这番话不错,但群豪服了自己,只
不过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后知道,一定要大发脾气,突然间心念一动:“盈盈对
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脸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话于她,说她对我落花有意,而我却流水无情
。我要报答她这番厚意,务须教江湖上好汉众口纷传,说道令狐冲对任大小姐一往情深,
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须孤身去闯少林,能救得出她来,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
闹得众所周知。”说道:“恒山派的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
情,请他放了这位任小姐出来,以免酿成一场大动干戈的流血浩劫。”莫大先生点头道:
“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闲师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么会放心由你陪伴她门
下的姑娘、尼姑,自己却另行他往,原来是为你作说客去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小
侄既知此事,着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飞去少林寺,瞧瞧两位师太求情的结果如何。只
是恒山派这些师姊妹都是女流之辈,倘若途中遇上了甚么意外,可又难处。”莫大先生道
:“你尽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
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令狐冲知道他既这么说,那便是答应照料恒山派一众弟子了
,这位莫师伯武功识见,俱皆非凡,不论他明保还是暗护,恒山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
礼,说道:“深感大德。”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要
你来谢甚么?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冲道:“小侄告辞。恒山派众位
师姊妹,相烦莫师伯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
闪动。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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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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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向北疾行,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走进一家饭店。湖北最出名的点心是豆皮,
以豆粉制成粉皮,裹以菜肴,甚是可口。令狐冲连尽三大碟,付帐出门。
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
令狐冲心中大喜,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好啊。”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脸上神色尴尬
之极,迟疑半晌,刷的一声,抽出了大刀。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
”只说了三个字,老头子举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然力劲势沉,准头却是奇差
,和令狐冲肩头差着一尺有余,呼的一声,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
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老头子叫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
听了,圣姑当日曾有令谕,不论哪一人见到令狐冲,务须将他杀了,圣姑自当重重酬谢。
这一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众人轰然道:“咱们都知道的。”众人话虽如此,但大
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并无一人拔刀刃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
,似觉十分有趣。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她是既盼自
己再不离开她身边,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决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
经变故,早将当时这句话忘了,此刻听老头子这么说,才想起她这号令尚未通传取消。当
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这事
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赞她情深义重,却也不免好笑,觉
得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欲盖弥彰。这
件事不但盈盈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
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见到令狐冲出现,惊喜交集之下,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有令,叫我们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
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决不
是不肯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们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
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大伙儿再不妨斗斗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汉
,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
极,妙极!”又一人笑道:“圣姑只要咱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
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力敌,便当智取。”
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
几个人敲台拍凳,大呼:“酒来!”令狐冲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
死我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
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出寺。这些日子来,却为
了谁做盟主之事,大家争闹不休,大伤和气。令狐公子驾到,那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
不是你当,更有谁当?倘若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开心。”一个
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
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是欢喜得紧。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当的
了。”令狐冲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是粉身碎骨
,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要他为盈盈而死,那
是一往无前,决不用想上一想。不过如在平日,这念头在自己心头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
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
群豪一听,更是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委实不错。那白发老者笑道:“
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讹传那般,说道令狐公子置身
事外,全不理会,可教众人心凉了。”
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失手身陷牢笼,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
圣姑,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多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
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大伤和气,事不宜迟,咱们便须
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我们也正要去。”令
狐冲道:“不知大伙儿都在哪里?”老头子道:“都在黄保坪聚会。”令狐冲道:“黄保
坪?”那白须老者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令狐冲道:“咱们快些吃饭喝酒
,立即去黄保坪。咱们已斗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费尽心机,始终灌不死令狐冲,日后见到
圣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令狐
冲和老头子并肩而行,问道:“令爱的病,可大好了?”老头子道:“多承公子关怀,她
虽没怎么好,幸喜也没怎么坏。”令狐冲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
便问:“众位朋友都说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实不明其中原因,圣姑小小年纪,怎
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老头子问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缘由?”令狐冲摇头
道:“不知。”老头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圣姑立过誓,不
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公子恕罪。”令狐冲点头道:“既不便说,还是不说的好。”老头子
道:“日后由圣姑亲口向公子说,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冲道:“但愿此日越早到来越
好。”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一百余人。
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已是深夜,群雄聚会处是在黄保坪以西的荒野。还在里许之外,便
已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令狐冲加快脚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见
群山围绕的一块草坪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无数人众,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人。只听有
人大声说道:“盟主,盟主,既然称得这个‘主’字,自然只好一人来当。你们六个人都
要当,那还成甚么盟主?”另一人道:“我们六个人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便是六个人。你
们都听我六兄弟的号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罗里罗嗦,先将你撕成四块再说。”
令狐冲不用眼见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说话声音都差不多,却分辨
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个。先前那人给他一吓,登时不敢再说。但群雄对“桃谷六仙”显然
心中不服,有的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黑暗中大声嘻笑,更有人投掷石块泥沙,乱成一团

桃叶仙大声嚷道:“是谁向老子投掷石块?”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
怒道:“甚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说道:“那也未必!”登
时数百人齐声轰笑。桃花仙道:“为甚么未必?”另一人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生
一个儿子。”桃根仙道:“你只生一个儿子,跟我有甚么相干?”又一个粗嗓子的大声笑
道:“跟你没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难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笑
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实仙道:“你说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来瞧瞧。”那人
笑道:“有甚么好瞧的,你自己照镜子好了!”突然之间,四条人影迅捷异常的纵起,一
扑向前,将那人从黑暗中抓了出来。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来斤,给桃谷四仙抓住了
四肢,竟丝毫动弹不得。四人将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实仙道:“不像我,我哪有这样
难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难看吗?天下英雄在此,不妨
请大伙儿品评品评。”
群雄早就见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说哪一个更好看些,这番品评功
夫可也真着实不易,这时眼见那大汉给四仙抓在手中,顷刻之间便会给撕成了四块,人人
栗栗危惧,谁也笑不出来。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气,一个不对,便会将这大汉撕了,朗声说道:“桃谷六仙
,让我令狐冲来品评品评如何?”说着缓步从暗处走了出来。
群雄一听到“令狐冲”三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冲却目不
转睛的凝视着桃谷四仙,唯恐他们一时兴起,登时便将这大汉撕裂,说道:“你们将这位
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当即将他放下。
这条大汉身材雄伟已极,站在当地,便如一座铁塔相似。他适才死里逃生,已然吓得
魂不附体,脸如死灰,身子簌簌发抖。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实非英雄行径,可是全身自
己要抖,却也勉强不来,要想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颤声道:“我……我……我……”令
狐冲见他吓得厉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们的相貌和这
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干仙身材魁伟、桃枝仙四肢修
长、桃叶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这个……这个目如朗星,桃实仙精神饱满,任谁一见
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侠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群雄听了,尽皆
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为高兴。老头子吃过这六兄弟的苦头,知道他们极不好惹,跟着凑
趣,说道:“依在下之见,环顾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桃
谷六仙了。”
群豪跟着起哄,有的说:“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有的说:“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有的说:“武林中从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
,自当算他们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众人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加笑得合不拢嘴。桃枝仙道:“我
妈当年说咱六个是丑八怪,原来说得不对。”有人笑道:“当然不对了,你们只有六个人
,怎能成为丑八怪?”有人轻道:“加上他们爹娘……”一句话没说完,便给人掩住了嘴
巴。
老头子大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运气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单枪匹马,独闯少林,
去接圣姑出来,道上遇到了我们,听说大伙儿在此,便过来和大家商议商议。说到相貌之
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群雄一听,又都轰笑。老头子连连摇手,在众人大笑声中继
续说道:“可是这闯少林、接圣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见,咱
们公奉令狐公子为盟主,请他主持全局,发号施令,大伙儿一体凛遵,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圣姑是为了令狐冲而陷身少林,令狐冲武功卓绝,当日在河南和向问天联手
,大战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轰动江湖,但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瞧在圣姑面上,也当奉他
为主,是以听到老头子的话,当即欢声雷动,许多人都鼓掌叫好。桃花仙突然怪声道:“
咱们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来,是不是给令狐冲做老婆?”
群雄对任大小姐十分尊敬,虽觉桃花仙这话没错,却谁也不敢公然称是。令狐冲更十
分尴尬,只好默不作声。桃叶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过便宜他了。我们
去帮他救老婆,盟主却要我们六兄弟来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强过我们,
却又当别论。”蓦地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一齐动手,将令狐冲四肢抓住,提在
空中。他四人出手实在太快,事先又无半点朕兆,说抓便抓,令狐冲竟然闪避不及。
群雄齐声惊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叶仙笑道:“大家放心,我们决不伤他性命,只要他答应让我们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话没说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忽地齐声怪叫,忙不迭的将令狐冲抛下
,嚷道:“啊哟,你……你使甚么妖法?”原来令狐冲手足分别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
傻头傻脑,甚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别要真的将自己撕了,当即运起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
觉内力源源从掌心中外泄,越是运功相抗,内力奔泻得越快,惊骇之下,立即撒手。令狐
冲腰背一挺,稳稳站直。桃叶仙忙问:“怎么?”桃根仙、桃实仙齐道:“这……这令狐
冲的功夫好奇怪,咱们可抓他不住。”桃干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间,不想
抓他了。”群雄欢呼之声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们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道:“
令狐冲是我们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冲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冲。令狐冲来当
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当盟主,那有甚么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
之理?你们问得太笨了。”群雄见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适才抓住令狐冲时暗中已吃了亏
,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虽不明其中缘由,却都嘻笑欢呼。令狐冲道:“众位朋友,
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并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许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少林七十二绝技数百年来驰名天下,任何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但咱们人多势众,除了这
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汉前来。咱们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个
打一个,总也打赢了。”众人轰叫:“对,对!难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令狐冲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师们虽留住了圣姑,却也没有为难于她。寺中大师都是有
道的高僧,慈悲为怀,令人好生相敬。咱们纵然将少林寺毁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汉要说我
们倚多为胜,不是英雄所为。因此依在下之见,咱们须得先礼后兵,如能说得少林寺让了
一步,对圣姑和其他朋友们不再留难,免得一场争斗,那是再好不过。”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当真动手,双方死伤必多。”桃枝仙道
:“令狐公子之言,却不合我意。双方如不动手,死伤必少,那还有甚么趣味?”祖千秋
道:“咱们既奉令狐公子为盟主,他发号施令,大伙儿自当听从。”桃根仙道:“不错,
这发号施令之事,还是由我们桃谷六仙来干好了。”群雄听他六兄弟尽是无理取闹,阻挠
正事,都不由得发恼,许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冲稍有示意,便要将这六人乱刀分尸,
他六人武功再高,终究挡不住数十人刀剑齐施。祖千秋道:“盟主是干甚么的?那自然是
发号施令的了。他如不发号施令,那还叫甚么盟主?这个‘主’字,便是发号施令之意。
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单叫他一个‘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叶仙摇头道
:“单叫一个‘盟’字,多么别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见,单是一个‘盟’字既然
别扭,便可拆将开来,称他为‘明血’!”桃枝仙叫道:“错了,错了!‘盟’字拆开来
,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甚么字?”桃谷六仙都不识那器皿的“
皿”字,群雄任由他们出丑,无人出声指点。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还是血。好比我
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顾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轻,出的血甚少
,虽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轻,也不是顾念手
足之情了。你为甚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没有割,我手里也没有刀。”桃花
仙道:“如果你手里有刀呢?”
群雄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禁怒喝:“安静些,大家听盟主的号令。”桃枝仙道:“他
号令便号令好了,又何必安静?”令狐冲提高嗓子说道:“众位朋友,屈指算来,离十二
月十五还有十七日,大伙儿动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次可不是
秘密行事,乃是大张旗鼓而去。明日咱们去买布制旗,写明‘天下英雄齐赴少林恭迎圣姑
’的字样,再多买些皮鼓,一路敲击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们听到,先自心惊胆战。

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听他说要如此大闹,都是不胜之喜,欢呼声响震
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稳重之辈,但见大伙都喜胡闹,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须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令狐冲请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三人去赶制旗帜,采办皮鼓。到得中午时
分,已写就了数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却只买到两面。令狐冲道:“咱们便即起程,沿路经
过城镇,不停添购便是。”
当即有人擂起鼓来,群豪齐声呐喊,列队向北进发。令狐冲见过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岭
上受人袭击的情形,当下与计无施等商议,派出七个帮会,两帮在前作为前哨,两帮左护
,两帮右卫,另有一帮殿后接应,余人则是中军大队;又派汉水的神乌帮来回传递消息。
神乌帮是本地帮会,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势力范围,若有风吹草动,自能尽早得悉。群
豪见他分派井井有条,除桃谷六仙外,尽皆悦服凛遵。行了数日,沿途不断有豪士来聚。
旗帜皮鼓,越置越多,蓬蓬皮鼓声中,二千余人喧哗叫嚷,涌向少林。这日将到武当山脚
下。令狐冲道:“武当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声势之盛,仅次于少林。咱们这次去迎接
圣姑,连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当派了。咱们还是避道而行,以示对武当
派掌门人冲虚道长尊重之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老头子道:“令狐公子怎么说,便怎
么行。咱们只须接到圣姑,那便心满意足,原不必旁生枝节,多树强敌。倘若接不到圣姑
,就算将武当山踏平了,又有个屁用?”令狐冲道:“如此甚好!便请传下令去,偃旗息
鼓,折向东行。”当下群豪改道东行。这日正行之际,迎面有人骑了一头毛驴过来,驴后
随着两名乡农,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着一担山柴。毛驴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
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人数众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声势甚壮
,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但这三人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
桃根仙骂道:“干甚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摔了出去,喀喇几声,腿
骨折断。驴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令狐冲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
身过去扶起,说道:“真对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吗?”
那老者哼哼唧唧,说道:“这……这……这算甚么?我穷汉……”两名乡农放下肩头
担子,站在大路正中,双手*
脚下,你们是甚么人,胆敢在这里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当山脚下,那便怎地?”
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当真是不知死活,
自讨苦吃。”群豪见这二人面黄肌瘦,都是五十来岁年纪,这挑菜的说话中气不足,居然
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桃花仙笑道:“你也会武功?”那汉子道:“武当山
脚下,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甚么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汉子
,笑道:“他呢?他会不会使剑?”挑柴的汉子道:“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
有几十年没练,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挑菜的道:“武当派武功天下第一,只
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桃叶仙笑道:“那么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挑柴汉子道:“练甚么?你们又看不懂。”群豪轰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
”挑柴汉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哪一位借把剑来。
”当下便有一人笑着递了把剑过去。那汉子接了过来,走到干硬的稻田中,东刺一剑、西
劈一剑的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群豪见他使得全
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极,无不捧腹大笑。那挑菜汉子道:“有甚么好笑?让我来练
练,借把剑来。”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刺,出手极快,犹如发疯一般,更引人狂笑
不已。令狐冲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到十几招时,不禁渐觉讶异,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
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中破绽之少,实所罕见。二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剑招
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二成,其余的却是蓄势以待,深藏不露,当即跨上
几步,拱手说道:“今日拜见两位前辈,得睹高招,实是不胜荣幸。”语气甚是诚恳。两
名汉子收起长剑。那挑柴的瞪眼道:“你这小子,你看得懂我们的剑法么?”令狐冲道:
“不敢说懂。两位剑法博大精深,这个‘懂’字,哪里说得上?武当派剑法驰名天下,果
然令人叹为观止。”那挑菜汉子道:“你这小子,叫甚么名字?”令狐冲还未答话,群豪
中已有好几人叫了起来:“甚么小子不小子的?”“这位是我们的盟主,令狐公子。”“
乡巴佬,你说话客气些!”挑柴汉子侧头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猫阿狗,却叫甚么瓜子
花生,名字难听得紧。”令狐冲抱拳道:“令狐冲今日得见武当神剑,甚是佩服,他日自
当上山叩见冲虚道长,谨致仰慕之诚。两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吗?”挑柴汉子向地下吐
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哗啦哗啦的,打锣打鼓,可是大出丧吗?”令狐冲情
知这两人必是武当派高手,当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我们有一位朋友,给拘留在少林
寺中,我们是去求恳方证方丈,请他老人家慈悲开释。”挑菜汉子道:“原来不是大出丧
!可是你们打坏了我伯伯的驴子,赔不赔钱?”
令狐冲顺手牵过三匹骏马,说道:“这三匹马,自然不及前辈的驴子了,只好请前辈
将就骑骑。晚辈们不知前辈驾到,大有冲撞,还请恕罪。”说着将三匹马送将过去。群豪
见令狐冲神态越来越谦恭,绝非故意做作,无不大感诧异。挑菜汉子道:“你既知我们的
剑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冲道:“晚辈不是两位的敌手。”挑柴汉子道:“你
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剑,向令狐冲刺来。令狐冲见他这一剑笼罩自己上
身九处要害,确是精妙。叫道:“好剑法!”拔出长剑,反刺过去。那汉子向着空处乱刺
一剑。令狐冲长剑回转,也削在空处。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刺在空处,双剑未曾一
交。但那挑柴汉子却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汉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点门道。
”提起剑来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二十来剑。每一剑都不是劈向令狐冲,剑锋所
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令狐冲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子虚点一式,有时向挑菜汉子
空刺一招,剑刃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两人一见他出招,便神情紧迫,或跳跃闪避
,或舞剑急挡。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冲的剑刃明明离他们还有老大一截,他出剑之时又
无半点劲风,决非以无形剑气之类攻人,为何这两人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
都已知这两人乃是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虽仍一个呆滞,一个癫狂,但
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轻灵沉稳,兼而有之,同时全神贯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
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令狐冲手中长剑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
挑柴汉瞪视,有时向挑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或大呼倒退,或转攻为守

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强之士,已渐渐瞧出端倪,发觉两个汉子所闪避卫
护的,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处,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见挑柴汉举剑相砍,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处的“商曲穴”,那汉子一剑没使老,当
即回过,挡在自己“商曲穴”上。这时挑菜汉挺剑向令狐冲作势连刺,令狐冲目光看到他
左颈“天鼎穴”处,那汉子急忙低头,长剑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冲的双眼
能发射暗器,他说甚么也不让对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对。
两名汉子又使了一会剑,全身大汗淋漓,顷刻间衣裤都汗湿那骑驴的老头一直在旁观
看,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咳嗽一声,说道:“佩服,佩服,你们退下吧!”两名汉子齐声
应道:“是!”但令狐冲的目光还是盘旋往复,不离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剑,一面
倒退,始终摆脱不了令狐冲的目光。那老头道:“好剑法!令狐公子,让老汉领教高招。
”令狐冲道:“不敢当!”转过头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那两名汉子至此方始摆脱了令
狐冲目光的羁绊,同时向后纵出,便如两头大鸟一般,稳稳的飞出数丈之外。群豪忍不住
齐声喝采,他二人剑法如何,难以领会,但这一下倒纵,跃距之远,身法之美,谁都知道
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剑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创,岂能让你们
将一路剑法从容使完?快来谢过了。”两名汉子飞身过来,一躬到地。挑菜汉子说道:“
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见,适才间言语无礼,公子恕罪。”令
狐冲拱手还礼,说道:“武当剑法,的是神妙。两位的剑招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可是太
极剑法吗?”挑菜汉道:“却教公子见笑了。我们使的是‘两仪剑法’,剑分阴阳,未能
混而为一。”令狐冲道:“在下在旁观看,勉强能辨别一些剑法中的精微。要是当真出手
相斗,也未必便能乘隙而进。”那老头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目光到处,正是两仪剑
法每一招的弱点所在。唉,这路剑法……这路剑法……”不住摇头,说道:“五十余年前
,武当派有两位道长,在这路两仪剑法上花了数十年心血,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
柔,唉!”长长一声叹息,显然是说:“哪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令狐冲恭
恭敬敬的道:“这两位大叔剑术已如此精妙。武当派冲虚道长和其余高手,自必更是令人
难窥堂奥。晚辈和众位朋友这次路过武当山脚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见冲虚道长
,甚为失礼。此事一了,自当上真武观来,向真武大帝与冲虚道长磕头。”令狐冲为人本
来狂傲,但适才见二人剑法刚柔并济,内中实有不少神奇之作,虽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绽,
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绽,因之心下的确好生佩服,料想这老者定是武当派中的一流高手
,因之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挚。那老者点头道:“年纪轻轻,身负绝艺而不骄,也当真难
得。令狐公子,你曾得华山风清扬前辈的亲传吗?”令狐冲心头一惊:“他目光好生厉害
,竟然知道我所学的来历。我虽不能吐露风太师叔的行迹,但他既直言相询,可不能撒谎
不认。”说道:“晚辈有幸,曾学得风太师叔剑术的一些皮毛。”这句话模棱两可,并不
直认曾得风清扬亲手传剑。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风前辈剑术的皮毛,便
已如此了得么?”从挑柴汉手中接过长剑,握在左手,说道:“我便领教一些风老前辈剑
术的皮毛。”
令狐冲道:“晚辈如何敢与前辈动手?”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
心相对,如抱圆球。令狐冲见他长剑未出,已然蓄势无穷,当下凝神注视。那老者左手剑
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令狐冲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来,若不还招,已势所不能
,说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剑法中破绽所在,只得虚点一剑。突然之间,那老者剑交
右手,寒光一闪,向令狐冲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旁观群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
。但他如此奋起一击,令狐冲已看到他胁下是个破绽,长剑刺出,径指他胁下“渊液穴”
。那老者长剑竖立,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都退开了一步。令狐冲但觉对方剑上有
股绵劲,震得自己右臂隐隐发麻。那老者“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那老者又是
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令狐冲见他剑劲连绵,护住全身,竟无半分空隙,暗暗
惊异:“我从未见过谁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无破绽。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
任我行前辈剑法或许比这位老先生更强,但每一招中难免仍有破绽。难道一人使剑,竟可
全无破绽?”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额头渗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平刺,剑尖急颤,看不出攻向何处。
他这一招中笼罩了令狐冲上盘七大要穴,但就因这一抢攻,令狐冲已瞧出了他身上三
处破绽,这些破绽不用尽攻,只攻一处已足制死命,登时心中一宽:“他守御时全无破绽
,攻击之时,毕竟仍然有隙可乘。”当下长剑平平淡淡的指向对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继续
挺剑前刺,左额必先中剑,待他剑尖再刺中令狐冲时,已然迟了一步。
那老者剑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突然之间,令狐冲眼前出现了几个白色光圈,大圈
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他眼睛一花,当即回剑向对方剑圈斜攻。当的一响,双剑再
交,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阵酸麻。
那老者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
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达
于化境。这时令狐冲已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他全身。那老
者纯采守势,端的是绝无破绽。可是这座剑锋所组成的堡垒却能移动,千百个光圈犹如浪
潮一般,缓缓涌来。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剑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
为攻势。令狐冲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令狐冲已连退了七八步。群豪眼见盟主战况
不利,已落下风,屏息而观,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甚么剑法?这是
小孩子乱画圈儿,我也会画。”桃花仙道:“我来画圈,定然比他画得还要圆。”桃枝仙
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输了,我们把这老儿撕成四块,给你出气。”桃
叶仙道:“此言差之极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
怕?”桃枝仙道:“令狐冲虽然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难道一当盟主,便成为令
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爷爷、令狐老太爷了?”这时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
,耳听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小水坑,心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
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
是有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
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
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
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渐进,当真要伤我性命,却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
终究是输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哪里还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
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处,竟觉得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
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须得为她受到甚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言念及
此,内心深处,倒似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老者的剑
光圈中刺了进去。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只手臂却仍然
完好。那老者退开两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既有惊诧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
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令
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果然是找到了对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
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万剑客之
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得一
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即躬身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这句
话倒不是寻常的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
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剑,一招而决。那老者即见令狐冲敢于从自己剑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
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说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令狐冲
道:“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往东走去。令狐冲将长剑抛在
地下,跟随其后。
到得一棵大树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互相望见,话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
者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请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缓缓说
道:“令狐公子,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冲道
:“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藉,不容于师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
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
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并没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
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都打进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
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也在所难免。岳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
”令狐冲当即站起,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间脸色郑重,问
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
习,实不知是‘吸星大法’。”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
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
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
这吸星妖法临敌交战,虽然威力奇大,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为害
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妖术,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令
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便曾听任我行言道,习了“吸星大法”后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
参与魔教,才将化解之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言非虚
,说道:“前辈指教,晚辈决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正,也曾立意决不用以害人,只是
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点头道:“据我所闻,确是如此。有一件
事,要少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少林寺有一项绝艺《易
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即
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高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
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朽
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
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令狐冲道:“然则被少林
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
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她幽禁,决不是为了报复本派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
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魔教妖女,以
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令狐冲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晚辈衷心感激
,却不敢奉命。”那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
拔。”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
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华山派中。你信不信得过我?
”令狐冲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
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辈脚色,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
父向来十分顾全同道的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
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个面子。师父对自己向来情同父子,这次所以传书武林,将
自己逐出门墙,自是因自己与向问天、盈盈等人结交,令师父无颜以对正派同道,但既有
少林、武当两大掌门人出面,师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
相见,却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
,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
得命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
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是为了这个魔教妖女
。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
令狐冲道:“晚辈这条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将这条命还报了她,又有何足惜?”那
老者点头道:“好,那你就去罢!”
令狐冲又躬身行礼,转身回向群豪,说道:“走罢!”桃实仙道:“那老头儿跟你比
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了?”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敌,
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
,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实仙道:“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
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桃实仙道:“怎么不见得?这老
头儿的年纪比你大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令狐冲还没回
答,只听桃根仙道:“为甚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令狐冲登时省悟,桃谷六仙之
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实仙是六弟,桃实仙说年纪大的力气不大,桃根仙便不答应。
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力气最大了?”桃花仙道:“
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桃干
仙道:“你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桃叶仙道:“还没出娘胎的胎
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
一来,总数已在四千以上。这四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草地树林、荒山野岭,都
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极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
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
流水。令狐冲眼见这些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
允释放盈盈,双方展开血战,势必惨不忍睹。他连日都在等待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回音
,只盼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证方丈释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场大厮杀的浩劫。屈指算来,
距十二月十五日只差三日,离少林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却始终没得两位师太的回音。这
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对方却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有恃
无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秋、计无施等人谈起,均也颇感忧虑。
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冽,
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圆数里的平野上,到处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并无军
令部勒,乌合之众,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四野。更有人挥刀比剑,斗拳
摔角,吵嚷成一片。令狐冲心想:“最好不让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证
、方生两位大师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来,岂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处,全身一热,
但转念又想:“但若少林僧众对我一人动手,将我擒住甚或杀死,我死不足惜,但无人主
持大局,群豪势必乱成一团,盈盈固然救不出来,这数千位血性朋友,说不定都会葬身于
少室山上。我凭了一时血气之勇而误此大事,如何对得住众人?”
站起身来,放眼四望,但见一个个火堆烈焰上腾,火堆旁人头涌涌,心想:“他们不
负盈盈,我也不能负了他们。”两日之后,群豪来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这两日中,又
有大批豪士来会。当日在五霸冈上聚会的豪杰如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等尽皆到来,九
江白蛟帮史帮主带着“长江双飞鱼”也到了,还有许许多多是令狐冲从未见过的,少说也
有五六千人众。数百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惊天动地。群豪擂鼓良久,不见
有一名僧人出来。令狐冲道:“止鼓!”号令传下,鼓声渐轻,终于慢慢止歇。令狐冲提
一口气,朗声说道:“晚辈令狐冲,会同江湖上一众朋友,前来拜访少林寺方丈。敬请赐
予接见。”这几句话以充沛内力传送出去,声闻数里。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无半点回音。
令狐冲又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应对。令狐冲道:“请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预备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冲以下群豪首领的名帖,来
到少林寺大门之前,在门上轻叩数下,倾听寺中寂无声息,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并未上
闩,应手而开,向内望去,空荡荡地并无一人。他不敢擅自进内,回身向令狐冲禀报。令
狐冲武功虽高,处事却无阅历,更无统率群豪之才,遇到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实不
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桃根仙叫道:“庙里的和尚都逃光了?咱们快
冲进去,见到光头的便杀。”桃干仙道:“你说和尚都逃光了,哪里还有光头的人给你来
杀?”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头的吗?”桃花仙道:“和尚庙里,怎么会有尼姑?”桃
根仙指着游迅,说道:“这个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却是光头。”桃干仙道:“你
为甚么要杀他?”计无施道:“咱们进去瞧瞧如何?”令狐冲道:“甚好,请计兄、老兄
、祖兄、黄帮主四位陪同在下,进寺察看。请各位传下令去,约束属下弟兄,不得我的号
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不得对少林僧人有任何无礼的言行,亦不可毁损少室山上的一草
一木。”桃枝仙道:“当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吗?”令狐冲心下焦虑,挂念盈盈不知如何
,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计无施等四人跟随其后。
进得山门,走上一道石级,过前院,经前殿,来到大雄宝殿,但见如来佛宝相庄严,
地下和桌上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祖千秋道:“难道寺中僧人当真都逃光了?”令狐
冲道:“祖兄别说这个‘逃’字。”
五个人静了下来,侧耳倾听,所听到的只是庙外数千豪杰的喧哗,庙中却无半点声息

计无施低声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机关埋伏,暗算咱们。”令狐冲心想:“方证方丈
、方生大师都是有道高僧,怎会行使诡计?但咱们这些旁门左道大举来攻,少林僧跟我们
斗智不斗力,也非奇事。”眼见偌大一座少林寺竟无一个人影,心底隐隐感到一阵极大的
恐惧,不知他们将如何对付盈盈。五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步步向内走去,穿过两重
院子,到得后殿,突然之间,令狐冲和计无施同时停步,打个手势。老头子等一齐止步。
令狐冲向西北角的一间厢房一指,轻轻掩将过去。老头子等跟着过去。随即听到厢房中传
出一声极轻的呻吟。令狐冲走到厢房之前,拔剑在手,伸手在房门上一推,身子侧在一旁
,以防房中发出暗器。那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房中又是一声低呻。令狐冲探头向房中看时
,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两位老尼躺在地下,侧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师太,眼见她脸无血色
,双目紧闭,似已气绝身亡。他一个箭步抢了进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着
进内。令狐冲绕过躺在地下的定逸师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时,果然便是恒山掌门定闲师太
。令狐冲俯身叫道:“师太,师太。”定闲师太缓缓张开眼来,初时神色呆滞,但随即目
光中闪过一丝喜色,嘴唇动了几动,却发不出声音。令狐冲身子俯得更低,说道:“是晚
辈令狐冲。”定闲师太嘴唇又动了几下,发出几下极低的声音,令狐冲只听到她说:“你
……你……你……”眼见她伤势十分沉重,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定闲师太运了口气,说道
:“你……你答允我……”令狐冲忙道:“是,是。师太但有所命,令狐冲纵然粉身碎骨
,也当为师太办到。”想到两位师太为了自己,只怕要双双命丧少林寺中,不由得泪水直
滚而下。定闲师太低声说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冲道:“一定能
够答允!”定闲师太眼中又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说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恒
山派门户……”说了这几个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令狐冲大吃一惊,说道:“晚辈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贵派掌门。不过师太放心,贵派
不论有何艰巨危难,晚辈自当尽力担当。”定闲师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
我……我传你令狐冲,为恒山派……恒山派掌门人,你若……你若不答应,我死……死不
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冲身后,面面相觑,均觉定闲师太这遗命太也匪夷所思。令狐
冲心神大乱,只觉这实在是件天大的难事,但眼见定闲师太命在顷刻,心头热血上涌,说
道:“好,晚辈答应师太便是。”定闲师太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多……多谢!恒山
派门下数百弟……弟子,今后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侠了。”令狐冲又惊又怒,又是伤心
,说道:“少林寺如此不讲情理,何以竟对两位师太痛下毒手,晚辈……”只见定闲师太
将头一侧,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气绝。他心中伤痛,回身
去摸了摸定逸师太的手,着手冰凉,已死去多时,心中一阵愤激难过,忍不住痛哭失声。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咱们必当为两位师太报仇。少林寺的秃驴逃得一个不剩,咱们一
把火将少林寺烧了。”令狐冲悲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
计无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圣姑仍然囚在寺中,岂不烧死了她?”令狐冲登时恍然
,背上出了一阵冷汗,说道:“我鲁莽胡涂,若不是计兄提醒,险些误了大事。眼前该当
如何?”计无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们五人难以遍查,请盟主传下号令,召唤二百
位弟兄进寺搜查。”令狐冲道:“对,便请计兄出去召人。”计无施道:“是!”转身出
外。祖千秋叫道:“可千万别让桃谷六怪进来。”
令狐冲将两位师太的尸身扶起,放在禅床之上,跪下磕了几个头,心下默祝:“弟子
必当尽力,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光大恒山派门户,以慰师太在天之灵。”站起身来,察
看二人尸身上的伤痕,不见有何创伤,亦无血迹,却不便揭开二人衣衫详查,料想是中了
少林派高手的内功掌力,受内伤而亡。只听得脚步声响,二百名豪士涌将进来,分往各处
查察。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令狐冲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偏要进来,他又有甚么法子?
”正是桃枝仙的声音。令狐冲眉头一皱,装作没有听见。只听桃干仙道:“来到名闻天下
的少林寺,不进来逛逛,岂不冤枉?”桃叶仙道:“进了少林寺,没见到名闻天下的少林
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见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闻天下的少林派武功
较量较量,那可冤枉透顶,无以复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
到一个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实仙道:“没一个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却有两个尼姑
。”桃根仙道:“有两个尼姑,倒也不奇,奇在两个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
兄弟各说各的,走向后院。
令狐冲和祖千秋、老头子、黄伯流三人走出厢房,带上了房门。但见群豪此来彼往,
在少林寺中到处搜查。过得一会,便有人不断来报,说道寺中和尚固然没有一个,就是厨
子杂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报道:寺中藏经、簿籍、用具都已移去,连碗盏也没一只。
有人报道:寺中柴米油盐,空无所有,连菜园中所种的蔬菜也拔得干干净净。令狐冲每听
一人禀报,心头便低沉一分,寻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详,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
条,自然早将盈盈移往别处。天下如此之大,却到哪里去找?”不到一个时辰,二百名豪
士已将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个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额背后,也都查过了,便一张纸
片也没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说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门大派,一听到咱们来到,
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来从所未有之事。”有人说道:“咱们这一下大显威风,从此
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觑了咱们。”有人却道:“赶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风,可是圣姑呢
?咱们是来接圣姑,却不是来赶和尚的。”群豪均觉有理,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望着令狐
冲听他示下。令狐冲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会舍寺而去。眼前
之事如何办理,在下可没了主意。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还请众位各抒高见。”
黄伯流道:“依属下之见,找圣姑难,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众不下千人,这些人总
不会躲将起来,永不露面。咱们找到了少林僧,着落在他们身上,说出圣姑芳驾的所在。
”祖千秋道:“黄帮主之言不错。咱们便住在这少林寺中,难道少林派弟子竟会舍得这千
百年的基业,任由咱们占住?只要他们想来夺回此寺,便可向他们打听圣姑的下落了。”
有人道:“打听圣姑的下落?他们又怎肯说?”老头子道:“所谓打听,只是说得客气些
而已,其实便是逼供。所以啊,咱们见到少林僧,须得只擒不杀,但教能捉得十个八个来
,还怕他们不说吗?”又一人道:“要是这些和尚倔强到底,偏偏不说,那又如何?”
老头子道:“那倒容易。请蓝教主放些神龙、神物在他们身上,怕他们不吐露真相?
”众人点头称是。大家均知所谓“蓝教主的神龙、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的毒蛇
、毒虫,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啮起来,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厉害。蓝凤凰微微一笑,说道
:“少林寺和尚久经修练,我的神龙、神物制他们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冲却想:“如此滥施刑罚,倒也不必。咱们却只管尽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
个后,以百换一,他们总得释放盈盈了。”突然间一个粗鲁的声音说道:“这半天没吃肉
,可饿坏我了。偏生庙里没和尚,否则捉个细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说
话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双熊”中的大个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个和尚黑熊都爱吃
人肉,他这几句话虽然听来令人作呕,但来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几个时辰,无饮无食,均感
饥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黄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坚甚么清甚么之计。
”祖千秋道:“坚壁清野。”黄伯流道:“正是。他们盼望咱们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
的退下山去,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令狐冲道:“不知黄帮主有甚么高见?”黄伯流
道:“咱们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办粮食,大伙儿便在寺中
守……甚么待兔,以便大和尚们自投……自投甚么网。”这位黄帮主爱用成语,只是不大
记得清楚,用起来也往往并不贴切。令狐冲道:“这个甚是。便请黄帮主传下令去,派遣
五百位精明干练的弟兄们下山,打听到少林僧众的下落。采购粮食之事,也请黄帮主一手
办理。”黄伯流答应了,转身出去。蓝凤凰笑道:“黄帮主可得赶着办,要不然白熊、黑
熊两位饿得狠了,甚么东西都会吃下肚去。”黄伯流笑道:“老朽理会得。但漠北双熊就
算饿瘪了肚子,也不敢碰蓝教主的一根手指头儿。”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
,请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处瞧瞧,且看有何异状,说不定能找到甚么线索。”群豪
轰然答应,又到各处察看。
令狐冲坐在大雄宝殿的一个蒲团之上,眼见如来佛像宝相庄严,脸上一副怜悯慈悲的
神情,心想:“方证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们大举而来,宁可自堕少林派威名,也
不愿率众出战,终于避开了这场大杀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们何以又将定逸、定闲两位
师太害死?料想害死两位师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凶悍僧人,决非出于方丈大师之意。我当
体念方证大师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为难,须得另行设法相救盈盈才是。”突然之间
,一阵朔风从门中直卷进来,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扬了起来,风势猛烈,香炉中的香灰飞得
满殿都是。令狐冲步到殿口,只见天上密云如铅,北风甚紧,心想:“这早晚便要下大雪
了。”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飘下,又忖:“天寒地冻,不知盈盈身
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势众,部署又如此周密。咱们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
出来,只怕是千难万难了。”负手背后,在殿前长廊上走来走去,一片片细碎的雪花飘在
头上、脸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闲师太临死之时,受伤虽重,神智仍很清醒,丝毫无迷乱之象,她却何以
要我去当恒山派的掌门?恒山派门下没一个男人,听说上一辈的掌门人也都是女尼,我一
个大男人怎能当恒山派掌门?这话传将出去,岂不教江湖上好汉都笑掉了下巴?哼,我既
已答允了她,大丈夫岂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耻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处,胸中豪
气顿生。忽听得半山隐隐传来一阵喊声,过不多时,寺外的群豪都喧哗起来。令狐冲心头
一惊,抢出寺门,只见黄伯流满脸鲜血,奔将过来,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杆兀自不住颤动
,叫道:“盟主,敌……敌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们这……这可是自投那个网了。”令
狐冲惊道:“是少林寺僧人吗?”黄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们下
山没够三里,便给一阵急箭射了回来,死了十几名弟兄,伤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军
覆没了。”
只见数百人狼狈退回,中箭的着实不少。群豪喊声如雷,都要冲下去决一死战。令狐
冲又问:“敌人是甚么门派,黄帮主可瞧出些端倪么?”黄伯流道:“我们没能跟敌人近
斗,他奶奶的,弓箭厉害得很,还没瞧清楚这些王八蛋的模样,一枝枝箭便射了过来。当
真是远交近攻,箭无虚发。”
祖千秋道:“看来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个瓮中捉鳖之计。”老头子道:“甚
么瓮中捉鳖?岂不自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个……这是个诱敌深入之计。”祖千
秋道:“好,就算是诱敌深入,咱们来都来了,还有甚么可说的?这些和尚要将咱们都活
生生的饿死在这少室山上。”白熊大声叫道:“哪一个跟我冲下去杀了这些王八蛋?”登
时有千余人轰然答应。令狐冲道:“且慢!对方弓箭了得,咱们须得想个对付之策,免得
枉自损伤。”计无施道:“这和尚庙中别的没有,蒲团倒有数千个之多。”这一言提醒了
众人,都道:“当作盾牌,当真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数百人冲入寺中,搬了许多蒲团
出来。令狐冲叫道:“以此挡箭,大伙儿便冲下山去。”计无施道:“盟主,下山之后在
何处聚会,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设法搭救圣姑,现下都须先作安排。”令狐冲道:“正是
。你瞧我临事毫无主张,哪里能作甚么盟主?我想下山之后,大伙儿暂且散归原地,各自
分别访查圣姑的下落,互通声气,再定救援之策。”计无施道:“那也只好如此。”当即
将令狐冲之意大声说了。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如此可恶,大伙儿
把这鬼庙一把火烧了,再冲下去,跟他们拚个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骂人“秃驴”
,却也毫无避忌。群豪轰然叫好。令狐冲连连摇手,说道:“圣姑眼下还受他们所制,大
家可鲁莽不得,免得圣姑吃了眼前亏。”众人一想不错,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们。
”令狐冲道:“计兄,如何分批冲杀,请你分派。”计无施见令狐冲确无统率群豪以应巨
变之才,便也当仁不让,朗声说道:“众位朋友听了,盟主有令,大伙儿分为八路下山,
东南西北四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又是四路。咱们只求突围而出,却也不须多所杀
伤。”当下分派各帮各派,从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计无施
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敌人最多,盟主,咱们先从正南下山,牵制敌人,好让
其余各路兄弟从容突围。”令狐冲拔剑在手,也不持蒲团,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齐
声呐喊,分从八方冲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无八条之多,众人奔跃而前,初时还分八路,
到后来漫山遍野,蜂涌而下。令狐冲奔出数里,便听得几声锣响,前面树林中一阵箭雨,
急射而至。他使开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拨挑拍打,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
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忽听得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却是蓝凤凰左腿、左肩同时中箭
,倒在地下。令狐冲急忙转身,将她扶起,说道:“我护着你下山。”蓝凤凰道:“你别
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紧。”这时羽箭仍如飞蝗般攒射而至,令狐冲信手挥洒,
尽数挡开,却见四下里群豪纷纷中箭倒地。
令狐冲左手揽住了蓝凤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来,便挥剑拨开。只觉来箭势道劲急
,发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强,来箭又是极密,以致群豪手中虽有蒲团,却也难以尽数挡开,
中箭之人越来越多。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冲下山去,还是回去接应众人。计无施
叫道:“盟主,敌人弓箭厉害,弟兄们冲不下去,伤亡已众,还是叫大伙儿暂且退回,再
作计较。”令狐冲早知败势已成,若给对方冲杀上来,更加不可收拾,当下纵声叫道:“
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他内力充沛,这一叫喊,虽在数千人高呼酣战
之时,仍是四处皆闻。计无施、祖千秋等数十人齐声呼唤:“盟主有令,大伙儿退回少林
寺。”群豪听得呼声,陆续退回。
少林寺前但闻一片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滩,西一片,尽是鲜血。计无
施传下号令,命八百名完好无伤之人分为八队,守住了八方,以防敌人冲击。来到少林寺
的数千人众,其中约有半数分属门派帮会,各有统属,还守规矩号令,其余二千余人却皆
是乌合之众,这一仗败了下来,更是乱成一团,各说各的,谁都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令
狐冲道:“大伙儿快去替受伤的弟兄们敷药救治。”心想:“可惜恒山派的女弟子们不在
山上,缺了治伤的灵药。”又想:“倘若恒山派众人在此,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正教各
派?嗯,两位师太被害,恒山派众弟子一定帮我。”耳听得群豪仍是喧扰不已,不由得心
乱如麻,倘若是他独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冲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
但自己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数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偏生束手无策,这可
真为难了。眼见天色将暮,突然间山腰里擂起鼓来,喊声大作。令狐冲拔出长剑,抢到路
口。群豪也是各执兵刃,要和敌人决一死战。只听得鼓声越敲越响,敌人却并不冲上。过
了一会,鼓声同时止歇,群豪纷纷论议:“鼓声停了,要上来了。”“冲上来倒好,便杀
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免得在这里等死。”“他奶奶的,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们在这里饿死
、渴死。”“龟儿子不上来,咱们便冲下去。”“只要冲得下去,那还用你多说?”计无
施悄声对令狐冲道:“咱们今晚要是不能脱困,再饿得一日一晚,大伙儿可无力再战了。
”令狐冲道:“不错。咱们挑选二三百位武功高强的朋友开路,黑夜中敌人射箭没准头,
只消打乱了敌人的阵脚,大家便可一涌而下。”计无施道:“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时,
山腰里鼓声响起,跟着便有百余名头缠白布之人冲上山来。群豪大声呼喝,涌上去接战。
但攻上来的这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声呼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着
鼓声又起,另有一批头缠白布之人攻上山来,杀了一阵,又即退去。敌人虽退,擂鼓声、
呐喊声此伏彼起,始终不息。计无施道:“盟主,敌人使的显是疲兵之计,要扰得咱们难
以休息。”令狐冲道:“正是。请计兄安排。”计无施传下令去,若再有敌人冲上,只由
把守山口的数百人接战,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会。祖千秋道:“在下倒有个计较,咱们
选定三百名好手,等到半夜,敌人再来进攻,这三百人便乘势冲下。一入敌阵混战,王八
羔子们便不能放箭,大伙儿就乘势下山。为今之计,只有先搅得天下大乱,才能乘乱脱身
。”令狐冲道:“极好,请祖兄去分别挑选,嘱咐众朋友,只待势头一乱,便即猛冲。”
不到半个时辰,祖千秋回报三百人已挑选定当,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锐奋力下
冲,敌人纵有数千人列队拦阻,也未必挡得住这三百头猛虎。令狐冲精神一振,跟着祖千
秋走到西首山边,只见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齐齐,便道:“众位请坐下稍息,待到天
色全黑,大伙儿下去决个死战。”群豪轰然答应。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
片的飘将下来,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群豪头上、衣上都飘满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
已倒得滴水不存,连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满。各人抓起地下积雪,捏成一团,送入口中解渴
。天色越来越黑,到后来即是两人相对,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
则刚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
山脚,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
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
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甚么?”
暮地里山腰间传上来一阵呜呜呜的号角声,跟着四面八方喊声大作。这一次敌人似是
乘黑全力进攻,再不如适才那般虚张声势。令狐冲长剑一挥,低声道:“冲!”向西北方
的山道抢先奔下,计无施、祖千秋、田伯光、漠北双熊,以及那三百名精选的豪士跟着冲
了下去。
三百余人一路冲下,前途均无阻拦。奔出里许后,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折点
燃了,砰的一声响,射入半空,跟着火光一闪,拍的一声巨响,炸了开来。这是通知山上
群豪的讯号,寺中群豪也即杀出。
令狐冲正奔之际,然觉脚底一痛,踹着了一枚尖钉,心知不妙,急忙提气上跃,落在
一株树上,只听得祖千秋等纷纷叫了起来:“啊哟,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脚底都踹到
了耸起的尖钉,有的尖钉直穿过脚背,痛不可当。数十人继续奋勇下冲,突然啊啊大叫,
跌入一个大陷坑中,树丛中伸出十几枝长枪,往坑中戳去,一时惨呼之声,响遍山野。计
无施叫道:“盟主快传号令,退回山上!”令狐冲眼见这等情势,显然正教门派在山下布
满了陷阱,若再贸然下冲,非全军覆没不可,当即纵声高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
伙儿退回少林寺!”
他从一株树顶跃到另一株树顶,将到陷坑之边,长剑下掠,刺倒了三名长枪手,纵身
下地,落在一名长枪手身边,料想此人立足处必无尖钉,霎时间刺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长
枪手发一声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跃起,但已有十余人丧身坑中。
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虽有积雪反光,却不知何处布有陷阱,各人垂头丧气,一跛一
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敌人并不乘势来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灯烛光下检视伤势,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给刺得鲜血淋漓,人人
破口大骂,显得对方这几个时辰中擂鼓呐喊,乃是遮掩在山腰里挖坑布钉的声音。这些铁
钉长达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钉头十分尖利,若是满山都布满了,怕不
有数十万枚?这许多利钉当然是事先预备好了的,敌人如此处心积虑,群豪中凡是稍有见
识的,思之无不骇然。计无施将令狐冲拉在一边,悄声说道:“令狐公子,大伙儿要一齐
全身而退,势已万万不能。咱们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圣姑脱险,这件大事,只好请公子
独力承担了。”令狐冲惊道:“你……你……是甚么意思?”计无施道:“我自然知道公
子义薄云天,决不肯舍众独行。但人人在此就义,将来由谁来为大伙儿报此大仇?圣姑困
于苦狱,又有谁去救她重出生天?”
令狐冲嘿嘿一笑,说道:“原来计兄要我独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伙儿死就
死了,又怎能理会得这许多?世人有谁不死?咱们一起死了,圣姑困在狱中,将来也就死
了。正教门派今日虽然得胜,过得数十年,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死了?胜负之分,也不过
早死迟死之别而已。”计无施眼见劝他不听,情知多说也是无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
明日天一亮,敌人大举来攻,那可再也没有脱身之机了,不由得摊手长叹。
忽听得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欢畅。群豪大败之余,坐困寺中,性命便在
旦夕之间,居然还有人笑得这么开心,令狐冲和计无施一听,便知桃谷六仙,均想:“世
上也只有这六个怪物,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嘻笑。”只听桃谷六仙中一人说道:“天下竟
有这样的傻子!把好好一双脚,踏到铁钉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道:“你
们这些笨蛋,定是要试试到底脚板厉害,还是铁钉了得,哈哈,铁钉穿足,味道可舒服得
很罢?”又一人笑道:“你们要尝尝铁钉穿足的滋味,何不用个大铁锤,将铁钉从脚背上
自己锤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天下滑稽之事
,莫过于此。
群豪被铁钉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连天,偏生有如此不识趣之人在旁嘲笑,无不破口
大骂。可是和桃谷六仙对骂,那是艰难无比之事,每一句话他都要和你辩个明白。你骂他
“直娘贼”,他就问你为甚么是“直娘”而不是“弯娘”;你骂他“王八蛋”,他就苦苦
追问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时殿上嘈声四起,有人抄起兵
刃,便要动手。令狐冲眼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这是甚么东西?有趣啊
有趣,古怪之极了!”桃谷六仙一听,一齐奔了过来,问道:“甚么东西如此有趣?”令
狐冲道:“我瞧见六只老鼠咬住一只猫,从这里奔了过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
鼠咬猫,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走向哪里去了?”令狐冲随手一指,道:“向那边过去了
。”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大伙儿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冲绕弯儿骂他
们是六只老鼠,他们居然信以为真,都纵声大笑。桃谷六仙却簇拥着令狐冲,径向后殿奔
去。
令狐冲笑道:“咦!那不是吗?”桃实仙道:“我怎地没瞧见?”令狐冲有意将他们
远远引开,免得和群豪争闹相斗,当下信手乱指,七人越走越远。
桃干仙砰的一声,推开一间偏殿之门,里面黑漆漆地一无所见。令狐冲笑道:“啊哟
,六只老鼠抬了一只大猫,钻进洞里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别骗人。”晃亮火折,但
见房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一尊菩萨石像面壁而坐。桃根仙过去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
说道:“哪里有洞?咱把老鼠赶出来。”拿了油灯四下照看,却一个洞穴也没有。
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萨的背后?”桃干仙道:“菩萨的背后,就是咱们七人,难
道咱们是老鼠么?”桃枝仙道:“菩萨对着墙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桃干仙道:“
你明明说错了,偏不承认!背后怎么会就是前面?”桃花仙道:“是背后也好,前面也好
,咱们拉开来瞧瞧。”桃叶仙、桃实仙齐道:“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动石像。
令狐冲叫道:“使不得,这是达摩老祖。”他知达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师,少林寺武
学领袖群伦,历千余年而不衰,便是自达摩老祖一脉相承。达摩当年曾面壁九年,终于大
彻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达摩像,也是面向墙壁。达摩老祖又是中土禅宗之祖,不论在
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来到少林寺,群豪均遵从他的告诫,对寺中各物并无
损毁,这达摩老祖的石像,决不可对之稍有轻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发,哪去理会令狐冲的呼唤,三人一齐使劲,力逾千斤,只听得轧
轧连声,已将达摩石像扳了转来。突然之间,七人齐声大叫,只见眼前一块铁板缓缓升起
,露出了一个大洞。铁板的机括日久生锈,纠结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
发出叽叽格格之声,闻之耳刺牙酸。桃枝仙叫道:“果然有个洞!”桃根仙道:“去瞧瞧
六只老鼠抬猫。”头一低,已从洞中钻了进去。桃干仙等五人谁肯落后,纷纷钻进。洞内
似乎极大,六人进去之后,但听得脚步之声。但片刻之间,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来。
桃枝仙叫道:“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桃叶仙道:“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一定很
深?说不定再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尽头,干么不
再走几步,以便知道尽头所在?”桃叶仙道:“我说的是‘说不定’,却不是‘一定’。
‘说不定’与‘一定’之间,大有分别。”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说不定’,又何必多
说?”桃根仙道:“吵甚么?快点两根火把,进去瞧瞧。”桃实仙道:“为甚么只点两根
,点三根不可以么?”桃花仙道:“既然点得三根,为甚么便点不得四根?”六人口中不
停,手下却也十分迅捷,顷刻间已扳下桌腿,点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争我夺,抢了火把
,钻入洞中。令狐冲寻思:“瞧这模样,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条秘密地道。当日我在孤山梅
庄被困,也是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看来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颗心怦怦大
跳,当即钻入洞中,加快脚步,追上桃谷六仙。这地道甚是宽敞,与梅庄地道的狭隘潮湿
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气甚重,呼吸不畅。桃实仙道:“那六只老鼠还是不见?只怕不是
钻到这洞里来的。咱们回去吧,到别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尽头再回去,也还
不迟。”六人又行一阵,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禅杖当头直击下来。桃花仙走在
最前,急忙后跃,重重撞在桃实仙胸前。只见一名僧人手执禅杖,迅速闪入右边山壁之中
。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贼秃驴,却躲在这里暗算老爷。”伸手往山壁中抓去
,呼的一声响,左边山壁中又有一条禅杖击了出来。这一杖将桃花仙的退路尽数封死,他
无可退避,只得向前纵出,左足刚落地,右侧又有一条禅杖飞出。这时令狐冲已看得清楚
,使禅杖的并非活人,乃是机括操纵的铁人,只是装置得极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机括
,便有禅杖击出,而且进退呼应,每一杖都是极精妙厉害之着。桃花仙抽出短铁棒挡架,
当的一声大响,短铁棒登时给震得脱手飞出。桃花仙叫声“啊哟”,着地滚倒,又有一柄
铁禅杖搂头击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铁棒,抢过去相救兄弟,双棒齐上,这才挡住。
但一杖甫过,二杖又至,桃干仙、桃叶仙、桃实仙三人扑将进去。五根短铁棒使开,与两
壁不断击到的禅杖斗了起来。使禅杖的铁和尚虽是死物,但当时装置之人却是心思机灵之
极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绝艺,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点,是以这些铁和尚每一杖击
出,尽属妙着,更有一桩极厉害处,铁和尚的手臂和禅杖均系镔铁所铸,近百斤的重量再
加机括牵引,下击力道之强,不逊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虽强,可是短铁棒实在太短,
难以挡架禅杖的撞击。六兄弟叫苦连天,只想退出,后路呼呼风响,尽是禅杖影子,但每
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几个铁和尚参与夹击。令狐冲眼见势危,又看出这些铁和尚招数
固然极精,每一招中均具极大破绽,当即抽出长剑,刺向两个铁和尚的手腕,当当两声,
剑尖都刺中铁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溅,长剑却弹了转来。便在此时,猛听得桃根仙一
声大叫,已被禅杖击中,倒在地下。令狐冲本已心下惊惶,这一来神智更乱,眼见禅杖晃
动,想也不想,又是两剑刺出,铮铮两声,仍是刺中了铁和尚的要害,但这两下剑术中的
至精至妙之着,只刮去了铁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铁锈,头顶风响,一杖罩将下来。令
狐冲大惊,踏前闪避,左前方又有一杖击到。蓦地里眼前一黑,接着甚么也看不到了。原
来桃谷六仙携入四根火把,抢前接战铁和尚时都抛在地下,这些火把是燃着的桌脚,横持
在手时可以烧着,一抛落地,不久便即熄灭。令狐冲抢上之时,已有三根火把熄灭,避得
几杖时连第四根火把也熄灭了。他目不见物,登时手足无措,接着左肩一阵剧痛,俯跌了
下去,但听得“啊哟!”“哼!”“我的妈啊!”喊叫连连,桃谷六仙一一都被击倒。
令狐冲俯伏在地,只听得背后呼呼风响,尽是禅杖扫掠之声,便如身在梦魇之中,心
下惶怖已达极点,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但不久风声渐轻,叽叽格格之声不绝,似是各个
铁和尚回归了原位。忽然间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这里么?”令狐冲大
喜,叫道:“我……我在这里……”伏在地下,不敢稍动,脚步声响,几个人走了进来,
听得计无施“咦”的一声,甚是惊奇。令狐冲道:“别……别过来……机关……机关厉害
得紧。”计无施等久候令狐冲不归,心下挂念,十余人一路寻将过来,在达摩堂中发现了
地道的入口,眼见令狐冲和桃谷六仙横卧于地,身上尽是鲜血,无不骇然。祖千秋叫道:
“令狐公子,你怎么了?”令狐冲道:“站住别动,一动便触发了机关。”祖千秋道:“
是!我用软鞭拖你们出来可好?”令狐冲道:“最好不过!”祖千秋软鞭甩出,卷住桃枝
仙的左足,将他着地拖出。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处,祖千秋将他拉了出来,这才用软鞭
卷住令狐冲右足,叫声:“得罪了!”又将他拉出。如此陆续将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来
,并未触动机括,那些装在两壁的铁和尚也就没再跃出伤人。
令狐冲摇摇晃晃的站起,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头、背上都被禅杖击伤,幸好六
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内力相抗,受的都只是皮肉之伤。桃根仙便即吹牛:“这些铁做的
和尚好生厉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给破了。”桃花仙觉得不便尽居其功,说道:“令狐公子
也有一点功劳,只不过功劳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冲强忍肩头疼痛,笑道:“这个
自然,谁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祖千秋问道:“令狐公子,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令狐
冲将情形简略说了,说道:“多半圣姑便给囚在其内。咱们怎生想个计较,将这些铁和尚
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来铁和尚还没破去。”
桃干仙道:“要破铁和尚,又有何难?我们只不过一时还不想出手而已。”桃实仙道
:“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无敌不克。”计无施道:“不知这些铁和尚到
底怎样厉害法,请桃谷六仙再冲进去引动机括,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桃谷六仙适才
吃过苦头,哪肯再上前去领略那禅杖飞舞、无处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众位,猫捉老
鼠,大家都见过了,可是老鼠咬猫,有人见过没有?”桃叶仙道:“我们七个人,适才便
见了,当真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他六兄弟另有一项绝技,遇上难题无法对答,便
即顾左右而言他,扯开话题。
令狐冲道:“请哪一位去搬几块大石来,都须一二百斤的。”当下便有三人出外,搬
了三块大石进来,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笋。令狐冲端起一块,运起内力,着地滚去
。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引发机括,两壁轧轧连声,铁和尚一个个闪将出来,眼前杖影晃
动,呼呼风声不绝,一柄柄铁杖横扫竖击,过了良久,一个个铁和尚才缩回石壁。群豪只
瞧得目眩神驰,挢舌不下。
计无施道:“公子,这些铁和尚有机括牵引,机括之力有时而尽,须得以绞盘绞紧机
簧铁链,铁人方能再动。只须再用大石滚动几次,机簧力道一尽,铁和尚便不能动了。”
令狐冲急于要救盈盈脱险,说道:“我看铁和尚出杖之势毫不缓慢,不知要再舞几次,机
簧力道方尽,再试得七八次,天也亮了。哪一位兄长有宝刀宝剑,请借来一用。”当即有
人越众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这口兵刃颇为锋利。”令狐冲见那人高鼻深目
,颏下一部黄须,似是西域人氏。接过那口刀来,果然冷气森森,大非寻常,说道:“多
谢了!要借兄长宝刀,去削铁人,若有损伤莫怪。”那人笑道:“为接圣姑,大伙儿性命
尚且不惜,刀剑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令狐冲点点头,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齐叫:“
小心!”令狐冲又踏出两步,呼的一声,一柄禅杖当头击下。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见到,
毫不思索的举刀一挥,嗤的一声,铁和尚右腕应声而断,铁手和铁杖掉在地下。令狐冲赞
道:“好宝刀!”他初时尚恐这口刀不够锋利,不能一举削断铁和尚的手腕,待见此刀削
铁如泥,登时精神大振,刷刷两声,又已削断了两只铁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剑,所使的
全是“孤独九剑”中的招数。铁和尚不绝从两壁进攻,但手腕一断,禅杖跌落,两只手臂
虽仍上下左右的不绝挥舞,但既无禅杖,也就全无威胁之力了。令狐冲眼见越向前行,铁
和尚所出的招数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毕竟是铁铸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绽大露,
手腕一断之后,机括虽仍不住作响,却全成废物了。群豪高举火把跟随,替他照明,削断
了百余只铁手之后,石壁中再无铁和尚跃出。有人一数,铁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群豪在
地道中齐声欢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令狐冲亟盼及早见到盈盈,接过一个火把,抢
前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触上甚么机关,地道不住向下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
三里外,地道通入了几个天生的洞穴,始终没再遇到甚么机关陷阱。突然之间,前面透过
来淡淡的光芒,令狐冲快步抢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软,竟是踏在一层积雪之上,同时一
阵清新的寒气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处。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纷飞
飘落,跟着听得淙淙水响,却是处身在一条山溪之畔。霎时之间,心下好生失望,原来这
地道并非通向囚禁盈盈之处。却听计无施在身后说道:“大家传话下去,千万别出声,多
半咱们已在少室山下。”令狐冲问道:“难道咱们已然脱险?”计无施道:“公子,隆冬
之际,山上的溪流不会有水,看来咱们通过地道,已到了山脚。”祖千秋喜道:“是了,
咱们误打误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令狐冲惊喜交集,将宝刀还给了那西域豪士,说道:“那就快快传话进去,要大伙儿
从地道中出来。”
计无施命众人散开探路,再命数十人远远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敌人陡然来攻,倘若
地道的前后都给堵死,未及出来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过不多时,已有探路的人回报,确是到了少室山山脚,处身之所是在后山,抬头可以
望到山顶的寺院。群豪此时未曾脱险,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从地道中出来的豪士渐渐增多
,跟着连伤者和死者的尸体也都抬了出来。
群豪死里逃生,虽不纵声欢呼,但窃窃私议,无不喜形于色。漠北双熊中的黑熊说道
:“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们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们的屁股,斩断王八蛋的尾巴
,也好出一口胸中恶气。”桃干仙插口道:“王八蛋有尾巴吗?”令狐冲道:“咱们来到
少林寺是为迎接圣姑,圣姑既然接不到,当再继续寻访,不必多所杀伤。”白熊道:“哼
,好歹我要捉几个王八蛋来吃了,否则给他们欺负得太过厉害。”令狐冲道:“请各位传
下号令,大伙儿分别散去,遇到正教门下,最好不要打斗动粗。有谁听到圣姑的消息,务
须广为传布。我令狐冲有生之日,不论经历多大艰险,定要助圣姑脱困。寺中的兄弟可都
出来了么?”
计无施走到地道出口之处,向内叫了几声,隔了半晌,又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应,
这才回报:“都出来了!”令狐冲童心忽起,说道:“咱们一齐大叫三声,好教正教中人
吓一大跳。”祖千秋笑道:“妙极!大伙儿跟着盟主齐声大叫。”
令狐冲运起内力叫道:“大家跟着呼叫,一、二、三!‘喂,我们下山来啦!’”数
千人跟着齐声大叫:“喂,我们下山来啦!”令狐冲又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群
豪跟着大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令狐冲再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令狐冲笑道:“走罢!”
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群豪跟
着大叫:“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这等粗俗下流的骂人之
声,由数千人齐声喊了出来,声震山谷,当真是前所未有。令狐冲大声叫道:“好啦,不
用叫了,大伙儿走罢!”群豪喊得兴起,跟着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罢!”
众人叫嚷了一阵,眼见半山里并无动静,天色渐明,便纷纷告别散去。令狐冲心想:“眼
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须得查明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是何人所害,
要办这两件大事,该去何处才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
我们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围歼不成,自然都会回入少林寺去。说不定他们将盈盈带在身边
。办此二事,须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让计无施他们
同行。”当下向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蓝凤凰、黄伯流等一干人作别,说道:“大家
分头努力,迎到圣姑之后,再行欢聚痛饮。”计无施问道:“公子,你要到哪里去?”令
狐冲道:“请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后自当详告。”
众人不敢多问,当下施礼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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