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完金庸卖古龙

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七十八章 恐怖的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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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先生谈到王怜花想将自己所著“怜花宝鉴”烧了的事,李寻欢不由问道:“他
为什么想烧了它?”
孙老先生道:“因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他的下毒术,易容术,
苗人放虫,波斯传来的摄心术……”
他叹息着接道:“这么样一本书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里,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李寻欢也叹道:“那的确是后患无穷?”
孙老先生道:“但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将之毁于一旦,所以他远赴海
外之前,就将这本书交给了一个他认为最为可靠的人。”
听到这话,李寻欢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兴云庄里的那本武
功秘瘦,就是“怜花宝鉴”。
但还有几件事他想不通,试探着闪场、腰将这本秘发交给谁了?”
孙老先生道:“交给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将这本‘怜花宝鉴’交托给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还想要你替
他找个天资高,心术好的弟子,作为他的衣钵传人。”
李寻欢苦笑道:“但这件事我却连一点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道:“因为你那时恰巧出去了。”
李寻欢沉思道:“十二年前……不错,那时我到关外去了一趟,回来时又遇伏受了
重伤,若不是龙啸云仗义相救,我……”
说到这里,他咽喉头似已被塞住,再也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件事。
就因为这件事,他的一生才会改变——由幸福变为不幸!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虽未见着你,却见到了林姑娘,那时他远游在即,沈大侠已
在海口等着他,他自己不能停留,所以就将那‘怜花宝鉴’交给了林姑娘。”
男女之间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怜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己已看出林诗音和
李寻欢之间的情感非比寻常。
但林诗音为何从未将这件事向李寻欢提起?
李寻欢迟疑着道:“这件事不知前辈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孙老先生道:“绝对可靠。”
孙小红忍不住插嘴道:“这件事就是我二叔说的,王老前辈到兴云庄……不,到李
园去见林姑娘的时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叹息了一声,幽幽道:“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到现在,我二叔就从未离开过那地
方一步!”
李寻欢苦笑道:“难道他就是受了王怜花的托付,在那里监视着我?”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既然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就绝不会对你不放心,只
不过,他对你的武功还不大信任,生怕有人听到消息,会去夺书,所以才会要老二留在
那里,到了必要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孙小红道:“我二叔当年游侠江湖间,曾经被王老前辈救过一命,他这人最是恩怨
分明,王老前辈要他做的事,他的确可说是万死不辞。”
孙老先生道:“但后来却在无意中听到林姑娘并没有将那‘怜花宝鉴’转交给你,
所以你出关之后,他更不放心,更不肯离开一步了。”
李寻欢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二侠的确不愧为王老前辈的好朋友,只不
过……”
他盯着孙老先生,一字字道:“孙二侠又怎会知道林姑娘未曾将‘怜花宝鉴’转交
给我?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长长吸了口烟,缓缓道:“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李寻欢说不出活来了。
他从来也未想到林诗音对他也有隐瞒着的事。
孙老先生又道:“王怜花不但有杀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后医道更精,
的确可说已有生死人,肉自骨的功力。”
孙小红道:“龙小云是林姑娘的亲生儿子,一个做母亲的,确是不借做任何事的,
所以,我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李寻欢却已听懂——无论谁都应该听得懂的。
林诗音一定已将那本“怜花宝鉴”传给了她的儿子,她一定将这本神奇的书保存了
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问题是,她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池呢?
李寻欢第一次看到林诗音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
那天正是下雪。
庭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梅树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洁白。
那天李寻欢正在梅树下堆雪人,他找了两块最黑最亮的煤,正准备为这雪人嵌上一
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并不十分喜欢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过是为了要享受这一刹那间的愉快——每
当他将“眼睛“嵌上去的时候,这臃肿的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变得有了生命。每当
这一刹那问,他总会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欢建设,僧恶破坏。
他热爱着生命。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的跑来堆雪人,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来分享他这种秘密的欢偷,那
时他还不知道欢愉是绝不会因为分给别人而减少的。
后来他才懂得,欢乐就像是个聚宝盆,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样。
你若想要别人来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脸是圆的。
他正考虑着该在什么地方嵌上这双眼睛,他多病的母亲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园,身旁
还带着个披着红擎的女孩子。
猩红的风蓬,比梅花还鲜艳。
但这女孩子的脸却是苍白的,比雪更白。
红和自永远是他最喜爱的颜色,因为“白”象征纯洁,“红”象征热情。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对她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几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
的手,免得她被寒风吹倒。
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你姨妈的女儿,你姨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从今
天开始,就要住在我们家里。”
“你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妹妹,现在我替你找了个妹妹来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些,绝
不能让她生气。”
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他母亲在说些什么。
因为这小女孩已走了过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雪人。
“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她忽然问。
“你喜不喜欢替它装上对眼睛?”
她喜欢,她点头。
他将手里那双黑亮的“眼睛”送了过去。
他第一次让别人分享了他的欢偷。
自从这一次后,他无论有什么,都要和她一齐分享,甚至连别人给他一块小小的金
橘饼,他也会藏起来,等到见着她时,分给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他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远没有任何能代
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样。”他知道,他确信。
甚至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认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
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确信如此,直到现在……
陋巷,昨夜积雪。
积雪已溶,地上泥泞没足。墙角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燥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
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入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的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
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
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籽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他们不怨,不恨,就因为他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上等
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的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
门,不知道二叔现在于什么?是不是又在赫桌子?”
孙驼子井没有在抹桌子。
油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回应,呼唤,也没有回应。
孙小组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育,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组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
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的抓着这
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的点了点头。
孙小红嘎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瞬也不瞬的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节
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
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
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的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
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组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组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
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礁淬的脸。
她磨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
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黯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黯。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
狱中呐喊!
声音赫然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六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
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二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
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的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
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
声音。
“砰”的,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活。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侧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
疤自带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嘎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
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删”的,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的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定?……你们若全都
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可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嫁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活还没有说完,前胸已
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钧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唯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掌,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
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
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的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活。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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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七十九章 义气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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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雨突又在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嘎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双枪!
枪拔起,在凄侧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六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球子立刻就如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的“格格”发响。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河时
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部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人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罩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无影无
踪的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人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
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大多死亡,大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
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囚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
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入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
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
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慢馒的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
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的走了过来,慢慢的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的在冒汗,全身不停的发抖,突然嘎声道:“你
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
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己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又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的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的
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在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
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自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的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着铁传甲脸上的
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
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的盍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的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
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的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
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
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
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在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黯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
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
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育,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
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
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
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
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向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
向自己的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
“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渍还清,
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笑声听来就像是袅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
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
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
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
要口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官金虹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
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
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骗
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们兄弟的恩怨都已清了,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
有人间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
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
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橡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
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二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元愧而死,死又算得
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
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黯,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黯,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坐在那里,痴痴的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齐来的,当然一齐回去。”
孙小组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道:“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组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相见真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
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谈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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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章 可怕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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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
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戍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孪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戍时前后才到
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
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
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
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
睡在地上和上宫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
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
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睛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窜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
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瞄的。”
她的辫子飞扬,霎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的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在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橡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口又一口,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作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的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争如不见,见了
又能如何?
她己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绝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面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的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
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凄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的木立在西风里,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口来了,痴痴的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
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限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峨?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
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么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么样的晚上,面对着这么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
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的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
“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
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
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的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的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的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的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仿佛正
是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泥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
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
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喏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
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样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
的约,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强迫你
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定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
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叙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
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着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
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
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的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活,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的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
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现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有忧虑,还带着种深沉的悲痛。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
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
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唯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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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一章 无心铸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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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红很快的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
要。”
孪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做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顶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
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于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
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
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
心。”
孙小红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在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借,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件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已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
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的马嘶,是个马市。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部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
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
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潜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
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外一个人劾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有热泪盈眶。
孙小组已伏在地上,低低的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走,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个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的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
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早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风凄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痉变,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漫,现在还是在谩漫的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的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纸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上,也说
不出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旬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啼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瞬也不瞬的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
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溶为一体,殷算是在地狱中,只怕
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域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看见了都将为之战栗。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已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几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
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的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的厉害,让他下
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就已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
远是你的人了。”
荆无命道:“你用不着等我。”
林仙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你也要跟我一齐去!”
林仙儿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刚露出惊惧之色,荆无命已拧住了她的手。
林仙儿并不时常流泪,她以为一个女人若只有用眼泪才能打动男人的心,那女人不
是很愚蠢,就是很丑陋。
她有许许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现在,她却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泪。
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这样对我?”
荆无命缓缓道:“你这一生中,也许只做错了一件事。”
林仙儿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阿飞一样爱你!”
李寻欢背对着树林。
他并没有看到林中走出来的林仙儿和荆无命,他只看到上宫金虹脸上突然起了一种
很奇异的变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从未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会再给。
但李寻欢却并没有把握住这机会,他的飞刀竟未出手。
因为他也感觉到背后有种可怕的杀气。
他的飞刀并不单只是用手掷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飞刀若
出手,就再无余力来防御身后的攻击。
他的脚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荆无命。
荆无命已来到他身后。
然后,他才看到林仙儿,他从未想到她也会变得如此狼狈。
雨更大了。
每个人身上都已湿透。
高挑着的灯笼虽已移到长亭檐下,却还是照不远。
荆无命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寻欢的眼睛却已从上官金虹身上移开,盯着他。
上宫金虹的眼睛也己从李寻欢的身上移开。也在盯着他。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已不在他们本身,而在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大笑过,他笑得弯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因为你的确应该笑。”
荆无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道:“不错,我知道,我的确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的站直,缓缓接着道:“因为现在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死
活,但你们却不敢向我出手。”
他说的不错,的确没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杀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寻欢手里。他当然不
会给李寻欢这机会。
李寻欢的情况也一样。
荆无命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杀了李寻欢,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荆无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又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
荆无命道:“你怎么知道你看错了?也许我的确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荆无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儿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无论谁想用一只手制住她,都不
容易。”
荆无命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太迟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
荆无命道:“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没有杀?”
上宫金虹道:“我不忍。”
荆无命脸上突也起了奇异的变化,嘎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荆无命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
上官金虹膘了林仙儿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
荆无命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的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
林仙儿忽也大笑了起来。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
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
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
可是在别人眼里,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
林仙儿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习“知道是为了什
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
林仙儿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戒……”
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
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
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林仙儿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认为我很能
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
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大多了。”
林仙儿道:“但我无论说什么,也设法子要你杀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没法子!”
林仙儿转过脸,转向荆无命,道:“我当然也没法子要你杀他,是不是?”
荆无命道:“是。”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只有让你们两个人来杀我了。问题是谁动手呢?是
他?还是你?”
荆无命不再说话。
他的手一抬,就将林仙儿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脚下。
林仙儿这次既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就这样蜷曲在地上。
但她毕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动,不反抗,却不能要她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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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二章 无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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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多加注意,就会发觉一个女人死的时候,身上最后僵硬的一个地方就是她的
舌头。这只因女人舌头上的肌肉永远部比其他任何地方灵敏得多。
林仙儿道:“不错,当然是你,他把我带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看你亲手杀我,只
有用这法子他心里才会觉得舒服些。”
上宫金虹道:“你呢?死在我手上,你是不是也觉得舒服些?”
林仙儿道:“那就要看你用什么法子来杀我了,我倒不希望死得很快,因为只有慢
慢的死,才能真正领略到死的滋味。”
她忽又笑了笑,道:“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这么样的机会,纵然要我多忍受些痛
苦,也是值得的。”
上宫金虹淡淡道:“而且死得若慢些,你也可以多说几句活,因为说话不但能减轻
你的痛苦,也能减轻你的恐惧。”
林仙儿道:“你当然也不会很快就杀了我的,是不是?你本就喜欢看着人慢馒的死,
何况,我对你总算不错,至少我辛辛苦苦存的一点私房钱,已全部被你想法子弄走了,
你叫人去杀我的时候,就已经把我刮得于干净净。”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现在的确已一文不值,所以我根本己懒得杀你。”
他忽然一脚将林仙儿踢了出去,踢到李寻欢面前。
这次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
她的酮体依然是美丽的。
这本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聪明。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但现在,她却连死也不能好好的死。
她本是云端上的仙子,但现在却变得就像是条泥浆中的野狗。
这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从不知道对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多加珍惜?
雨更大了。
李寻欢瞧着泥泞中的林仙儿,心里忽然很悲哀很同情。
他并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阿飞。
她本是自作自受,但阿飞呢?
阿飞并没有错。
他虽然爱错了人,但爱的本身并没有错,也许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
上官金虹却在瞧着李寻欢,缓缓道:“我不杀她,只因我党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杀她,
我让给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又低估了我。”
上官金虹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
会杀她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杀人,要杀气,你的杀气要全部留着未列付我,怎么会浪费在
她这种人身上呢?”
李寻欢道,“人不对固然不能杀,地方不对也不能动手。”
上官金虹道:“这地方不对?”
李寻欢道:“本来是对的,现在却不对了。”
上官金虹道:“有什么不对?”
李寻欢道:“这地方现在太挤。”
上官金虹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
李寻欢道:“是。”
他并不想隐瞒,荆无命纵然不出手,对他也是种威胁。
何况荆无命随时可能出手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他和上官金虹的联手一击。
上官金虹的脸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他既然已回来,就没有
人再能要他离开,是不是?”
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问荆无命的。
荆无命道:“是。”
他还是站得很远,但无论谁都感觉到他和上宫金虹已又结成了一体,结成了一般无
坚不摧的力量,没有人能摧毁,也没有人能抵御。
李寻欢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阿飞,阿飞若是在这里……
上官金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悠然道:“阿飞若在这里,你们也许还有机会,只可
惜……他却很令人失望。”
李寻欢道:“我并没有对他失望,有些人无论倒下去多少次,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他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当然是。”
上官金虹淡淡道:“就算你没有看错,但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
可以保证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远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现在……”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绝对没有机会,一分机会都没有。”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应该让我选个地方,一个人若已非死不可,
他至少有权选择在哪里死!”
上官金虹道:“你又错了,杀人的才有权,被杀的人什么都没有,只不过……”
他逼视着李寻欢,缓缓道:“对你,我也许会破例一次,你不但是个很好的朋友,
也是个很好的对手。”
李寻欢道:“多谢。”
上官金虹道:“你想死在哪里?”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会想要死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太舒服的。”
李寻欢道:“我只不过想找个没有雨的地方,换套干净的衣服,我不喜欢湿淋淋的
死,不喜欢倒在湿淋淋的地方。”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老实说,除了洗澡的时候,
我都宁愿自己的身上是干着的。”
上官金虹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你不怕死,但却一直不相信,因为我根
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现在——现在我才有点相信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一个人若在临死前还能说这种话,可见他对生死的确已看得很淡,
所以我才更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奇怪?”
上官金虹道:“千古艰难唯一死,除死之外无大事,一个人若对死都不在乎,又怎
么会在乎他死的时候身子是湿是于呢?”
他盯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所以我想,你这么样做,一定另有目的。”
李寻欢道:“你认为是什么目的?”
上官金虹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你这只不过是故意在拖时间,因为一个人就算已
明知必死无疑却还是要尽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
的。”
李寻欢道:“你也这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一直没有低估你。”
他接着道:“你当然知道绝不会有奇迹出现,这世上根本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救得
了你,何况,你根本就不怕死。”
李寻欢道:“那么,你怎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想,你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找机会让她们逃走而已,因为你知
道我在杀你之前,绝不会杀别的人,这正如一个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绝不会先
用馒头大饼来填饱肚子,免得坏了胃口。”
李寻欢淡淡笑道:“这比喻并不好。”
上官金虹道:“不好,但却不假。”
李寻欢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不假,但你难道会将她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上官金虹道:“我不必。”
他的确不必。
她们活着,对他已全无威胁。
他若要她们死,随时随地都方便得很。
李寻欢几乎不忍再去瞧孙小红一眼。
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总算还有生命,还能呼吸。
这已足够。
除此之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上官金虹道:“我已说过,我为你破例一次,因为你和别的人全元关系。”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活得很干净,我至少总不能让你死得太龌龊——至少总不能
让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里。”
死,是怎么样死,死在哪里?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干净。
孙小红呢?
李寻欢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
他的注意力绝不能分散。
他甚至没有听到孙小红的声音。
但现在他就要走了,她当然也知道他这一定,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时候,这
一走也许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她怎么能就这样跟着他走?
他生怕她会赶过来,要跟他一齐走,要陪着他一齐死。
她若这样做,他只有狠下心,将她打晕,或者点住她的穴道,然后再告诉她,要她
好好的活下去。
那种场面一定很悲伤砸感人。
但李寻欢却不希望她这样做,现在,他心里的负担已够重,她若这么样做了,他的
情感说不定就会崩溃。
他的性格虽坚强,情感却很脆弱。
孙小红并没有这么样做,她甚至没有过来和李寻欢话别。
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瞧了她一眼。
姑并没有晕过去,也没有走。
她也正在瞧着李寻欢。
她神情虽悲伤,但目光却那么温柔,那么坚定,她的嘴虽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
在告诉李寻欢:“既然这是你非微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绝不会拉住你,
也不会打扰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做得很对。”
虽然只瞧了一眼,李寻欢的心情就已不再那么沉重了。
因为他已明白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绝不会要他操心,用不着他说,她也会好好的活
厂去。
她对他只有安慰,只有鼓励。
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她这么做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遇着这样的一个女人实在是运气。
李寻欢终于走了,走的时候,步履已远比来的时候坚定。
孙小红静静的瞧着他走,过了很久,才将目光转到林汕儿身上。
林仙儿正挣扎着从泥泞中站起来。
她尽力想做出骄傲,高贵的样子,但她自己也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因为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狼狈。
孙小红仍在瞧着她,没有一点表情。
没有表情就是种轻蔑的表情。
林仙儿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
孙小红道:“不知道。”
林仙儿道:“害了你爷爷,也害了李寻欢,但你却只不过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里。”
孙小红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样?”
林仙儿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猎了事?”
孙小红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那么你就应该仟悔,应该难受。”
孙小红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难受?一个人若是真觉得仟悔,觉得难受,并不要用
嘴来说的,要用行动来表示。”
林仙儿道:“你表示了什么?做了什么?”。
孙小红道:“现在我能做什么?”
林仙儿道:“你明知李寻欢这一去必死无疑,至少应该拉住他……”
孙小红道:“我能拉得住他么?”
她叹了口气,道:“我若去拉他,只有使他的心更乱,死得更快。”
林仙儿道:“可是你……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孙小红沉默了半天,缓缓道:“我的确想流泪,想大哭一场,但却不是现在。”
林仙儿冷笑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孙小组道:“明天……”
林仙儿道:“但明天还有明天的。”
孙小红道:“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永远有希望。”
她慢慢的接着道:“我虽然做错了,但那已过去了,我纵然在流泪,也不妨等到明
天,因为今天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只有懦夫和呆子才会永远为“昨天”的事而流泪。
真正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也就会同样有勇气面对现实,绝不会将自己埋葬在
眼泪里。
眼泪并不能洗清耻辱,更不能弥补错误,你若是真的忏悔。就得拿出勇气来,从今
天从头做起。
林仙儿怔住了。
她说这些话,为的就是要打击孙小红。因为她知道孙小红看不起她,她也想要孙小
红自己看不起自己。
但她失败了。
孙小红远比她想象中坚强,远比她想象中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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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三章 伟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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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晌,林仙儿才咬着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么?”
孙小组缓缓道:“一个女人要帮助她的男人,并不是要去陪他死,为他拼命。而是
要鼓励他,安慰他,让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让他能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并没有被人忽
视。”
林仙几冷笑道:“这已够了么?”
孙小红叹息了一声,道:“除此之外,我又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不必再做什么。
这已足够。
无论哪个男人遇到她这样的女人,都应该十分感激。
孙小红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击我,但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忽然觉得
你很可怜。”
林仙儿冷笑道:“可怜?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孙小红道:“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很美,很聪明,以为世上的男人都会拜倒在你脚
下,所以别人真心的对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认为他是呆子,可是你总有一夭会发现,
世上对你真心的原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真情并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买到的。”
她幽幽的接着道:“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
——一个女人要是到了这种时候才是最可怜的时候。”
林仙儿道:“你……你认为我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
她声音颤抖,因为她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愤?是冷?还是恐惧?
孙小红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瞧着她脸上的乌青,满身的泥污,这已经比说任何话
都要令她难受。
林仙儿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错,我的确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当做呆子,可是
我现在要去找他,他还是一样会爬着来求我的。”
孙小红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林仙儿道:“我不必试就知道,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里虽在说不必,但人已转身奔了出去。
她奔得那么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为她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个机会,这机会
若再错过,她才真的活不下去了。
孙小红站在那里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
大地一片黑暗,雾一般的雨丝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也已在这里等候了很久。
孙小红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明亮,也许是因为泪流得大多,所以目光看来有些呆滞,但其中含蕴
的那种悲哀幽怨之意,连铁石人看也要动心。
然后,孙小红就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也不是完美无暇的。
她的脸色太苍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见到阳光。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认为她是自己这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
丽的女人。
她的头发已凌乱,衣衫已湿透,看来当然也应该很狼狈,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
觉得她狼狈。
她看来还是那么清丽,那么高贵。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令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气质,独特的贼力。
孙小红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只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谁了。
林诗音!
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令李寻欢那样的男人颠倒终生。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别人都要说林仙儿是江湖中第一美人,第一美人应该是她才对,莫说她年
纪轻的时候,就是现在,她还比林仙儿强得多。”
她这么想,也许因为现在是雨夜,也许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和男人不同的。
林诗音也在看着她,正馒馒的走了过来,柔声道:“你……你就是孙姑娘?”
孙小红点了点头,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听他说起你。”
林诗音笑了,笑得很凄凉。
她当然知道孙小红说。的“他”是谁,
孙小红道:“你也早就来了。”
林诗音垂下头,道:“我听说他要在这里决斗,本来想赶来跟他说几句话的,可是,
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出过门,已经连路都不认识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着道:“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我要对他说的话,跟你说也一样。”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惨,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先考虑很久。
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别人听了一定会认为她是个很冷漠,很无
情的女人。
但孙小红却很了解她,她能够说出这种冷漠清淡的话来,那只因她已痛苦得太多,
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孙小红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同情和伶借,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见你,你既然
来了,为什么不肯跟他见面呢?”
林诗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来是想和李寻欢见面的,但她来的时候,已有别人在旁边,所以她才不敢现身,
因为她怕别人看破她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寻欢见了面,自己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这些话她纵然没有说出来,孙小红也很了解。
孙小红叹道:“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听别人的摆布,让别人改变自
己的命运?现在我才明白,你听别人的话,并不是因为你怕他,而是因为你爱他,你知
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林诗音本来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但现在,她却再也控制不住
她的泪已涌泉般流了出来。
因为孙小红的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去,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得她心疼。
她曾经问过自己:“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儿一样,但
这情况是谁造成的呢?难道是我的错么?”
她曾经埋怨过李寻欢,恨过李寻欢。
这种悲惨的结局,岂非正是李寻欢所造成的?
但现在她却知道错的并不是李寻欢,而是她自己。
“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是爱他的,除了他之
外,我谁也不嫁。”
孙小红柔声道:“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诗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错了。”
孙小红愕然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要是也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坚强,今天就不会有这
样的结局。”
孙小红道:“可是你……”
林诗音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孙小红垂下头,道:“我……”
林诗音根本不让她说话,又道:“因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励他,无论他做什么,
你对他的信心都不会改变,而我……”。
她黯然叹息,眼泪又流下。
孙小红垂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后还是有机会见着他的,以
前的事都已过去,以后你们还是可以……。”
林诗音又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认为他还有机会?还有希望?”
孙小红道:“他当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别人看他那样子,一定会认为他对自己已全无信心,一个人若
连自己都对自己失却了信心,那还有什么希望?”
林诗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但我却知道,他做出那样子来,只不过是因为故意要上官金虹轻视他,
上官金虹若有了轻敌之心,就难免有疏忽。”
她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只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杀了他!”
林诗音叹了口气,道:“他对自己有信心,也许就因为知道你对他有信心,你对他
的帮助有多么大,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组垂下头,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对李寻欢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
林诗音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羡慕?是酸楚?是为自
己难受?还是在为李寻欢高兴。
孪寻欢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实在只有孙小红这样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则他这
次纵能战胜,以后还是要倒下去。
纵然没有别人能击倒他,他启己也会将自己击倒的!
林诗音长长叹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许正是上天对他的补赏,这本是他应得的,
可是……”
她忽然问道:“荆无命呢?他就算能击败上官金虹,却无论如何他不能抵挡他们两
个人。”
孙小红沉吟着,道:“荆无命也许不会出于,因为上官金虹既然自觉有必胜的把握,
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么,等他想出手时,就已太迟了。”
她说得不错,这正是李寻欢唯一的机会。
他们要击倒李寻欢,也只有一次机会——小李飞刀绝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问题是,谁能把握住这一次机会。
林诗音道:“你的意思是说,荆无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机会?”
孙小红道:“不错。”
林诗音道:“你怎么能确定荆无命不出手呢?”
孙小红道:“我不能。”
她很快的接着又道:“但我却能确定,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谁都不会出手。”
林诗音道:“就算你说的不错,在一个时辰内,也不会有奇迹出现的。”
孙小红道:“会有。”
林诗音道:“什么奇迹?”
孙小红道:“阿飞。”
林诗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表情却很失望。
无论谁都已对阿飞失望。
孙小红道:“大家都认为阿飞已不行了,那只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锁。”
林诗音道:“枷锁?”
孙小组道:“嗯,枷锁,他的枷锁也许只有一个人能解开。”
林诗音道:“谁?”
孙小组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林诗青道:“你是说……林仙儿?”
孙小红道:“不错,等他真正发现林仙儿并不值得他爱的时候,他的枷锁就解开了。”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也许不错,他己堕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个时
辰中振作起来?”
孙小红道:“为了别的原因,他当然不能,但为了李寻欢,他也许能的。”
她缓缓接着道:“一个人为了他自己所爱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许多他平日做不到的
事。”
林诗音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孙小组道:“所以我现在要去找阿飞,将这种情形告诉他。,
林诗音道:“等一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孙小组道:“我在听着。”
林诗音道:“我已有很久没有到外面来走动,但外面这些人的事我郁知道得很清楚,
你不觉得奇怪么?”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为我知道你有个很聪明的儿子。”
林诗音又垂下头,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儿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所
以……我希望你转告他,要他原谅……”
孙小红叹道:“他从没有恨过任何人,你总该知道的。”
林诗音沉吟着,仿佛有些话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孙小组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他《怜花宝鉴》的事?”
林诗音有些惊讶,道:“这件事你也知道?”
孙小红笑了笑,道:“这件事本就是我告诉他的,我二叔……”
林诗音恍然道:“不错,王老前辈来的时候,孙二先生也在。”
孙小红道:“这么说,那本怜花宝鉴的确是在你手上了?”
林诗音道:“是的,但我却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那时我觉得武功非但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
越高,麻烦也越多,所以……”
孙小组道:严所以你才将他瞒住,因为你只要他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的
过一生。”
林诗音凄然道:“这正是最大的原因,别人也许不会相信的……”
孙小红道:“我相信。”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只怕也会和你一样。”
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的想法。
只有女人才知道一个少女为了她所爱的男人,是无论什么都做得出的,在别人眼中
看来,她所做的事也许很可笑,但在她们自己看来,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没有这一点重要。
林诗音道:“但现在我却很后悔,觉得不应该瞒着他的。”
孙小红道:“你瞒着他,也是为他好,有什么不应该的。”
林诗音道:“因为……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纵
然要联手对付他,也没关系了。”
孙小红道:“所以你觉得很内疚,希望他能原谅你。”
林诗音点了点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我,可是我……我若不
将这事件说出来,心里就更难受。”
孙小红道:“但你却错了。”
林诗音道:“我错了?”
孙小红道:“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也许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
林诗音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的剑为什么可怕?”
林诗音道:“因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孙小红道:“他怎么能比别人快?”
林诗音道:“因为他……”
孙小红道:“他快,只因为他比别人专心,‘小李飞刀’也一样,他若是练了别的
武功,反而会分心,也许就不能这么快了。”
林诗音垂着头,想了很久,缓缓道:“无论如何,我是希望能将我的意思告诉他。”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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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四章 忽然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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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诗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
她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道:“以后我们也许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孙小红皱眉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因为我就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孙小组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诗音道:“一定!”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已下了决心。”
孙小红说不出话了。
林诗音忽又笑了笑,凄然道:“我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我做事从来没有决心,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下决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来要我改变。”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现在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了,你总该
让我再见你一次,我也有很多活要对你说。”
林诗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这里等你,明天早上。”
林诗音也走了。
现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孙小红一个人。
她一直没有流泪,但现在,她眼睛却突然泉水般流了出来。
她也下了决心。
只要李寻欢不死,她一定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自从她第一次看到李寻欢,她就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他。
这决心她从未改变。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大自私,她决心要牺牲自己!
因为她忽然觉得林诗音比她更需要李寻欢!
“他们都已受了大多苦,都比我更有权力享受人生,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他
们拢合在一起。”
她本就属于他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该拆散他们。
“龙啸云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于我……”
她决心不想自己,咬着嘴唇,擦干了眼泪,“就算要流泪,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
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起头。
不错,现在的确很黑暗,因为夜已更深。
但黑夜即来了,光明还会远么?
有些人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样。
林仙儿当然是属于坏人那一类,但林诗音和孙小红呢?
她们当然都是好人,但她们也不一样。
无论是什么事,林诗音总是忍受、忍受……
她认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孙小组却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认为是错的,她就反抗!
她坚定、明朗、有勇气、有信心、她敢爱、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远看不到黑暗
的一面!
就因为世上还有她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不断进步,继续生存。
“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
这句话也正是为她这种女人说的。
“只要我去找他,无论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爬着来求我的。”
“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几真的这么有把握?
她的确有把握,因为她知道阿飞爱她爱得要命。
但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一定还在那屋子里,因为那是‘我们的家’,那里还有我留下的东西,留下的
味道。”
“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回去。”
想到达里,林仙儿心里忽然觉得舒服多了。
“这两天他一定什么事都不想做,一定还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乱七
八糟,甚至连那些死尸都还没有搬走。”
想到这里,林仙儿又不禁皱了皱眉。
“但是没关系,只要我一见他,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抢着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动手。”
林仙儿满足的叹了口气,一个人已到了她这种时候,想到还有个地方可以圆去,还
有人在苦苦的等着她,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对他也许的确太狠了些,将他逼得太紧,以后我也要改变方针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听话,多少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吃。”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热。
“无论如何,他毕竟不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见的那些男人全部强得
多。”
她忽然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爱他的。
她这一生中,假如还有个人能真的令她动一点感情,那人就是阿飞了,想得越多,
她就越觉得阿飞的好处比别人多。
“我真该好好的对他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不多,以后我也许再也找不到
了。”
越想她越觉得不能放弃他。
也许他一直都在爱着她,只不过因为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觉得无所谓。
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
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会将他的爱全部在她
面前表现出来。
“阿飞,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令你伤心了,我一定天天陪你,以前的事全已过
去,现在我们再重头做起。”
“只要你还像以前那么样对我,我什么事都可以依着你。
但阿飞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样对她呢?
林仙儿忽然觉得并不十分有把握,对自己的信心已动摇。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只因她以前从未觉得阿飞对她有如此重要,无论阿飞
对她是好是坏,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时候,才会怕“失”。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正是人类许多种弱点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人越急切,“失去”的可能就越大:
林仙儿抬起头,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有灯。
她忽然停下来,将贴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块,就着雨水洗了洗脸,又用手指做梳
子,梳了梳头发。
她不愿让阿飞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
因为她绝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灯在桌上。
灯的旁边,还有一大锅粥。
屋子里并不像林仙儿想象中那么脏,尸体已搬走,血渍已清扫,居然打扫得十分干
净。
阿飞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的喝着粥。
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慢。因为他知道食物并不易得,所以要馒慢的享受,要将每
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现在,他看来却并不像是在享受。
他脸上甚至带着种厌倦的神色,显然是在勉强自己吃。
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个人面对着孤灯,慢馒的喝着粥。
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景象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然后,门轻轻被推开了。
林仙儿忽然出现在门口,瞧着他。
在看到阿飞的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就好像流浪已久的游子
骤然见到亲人一样。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飞却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有人进来,还是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喝着粥,就好像世上
只有这碗里的粥才是真实的。
但她脸上的肌肉却似在逐渐僵硬。
林仙儿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小飞……”
这呼唤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阿飞终于慢馒的抬起头,面对着她。
他的眼睛还是很亮,是不是因为有泪呢?
林仙儿的眼睛似也有些湿了,柔声道:“小飞,我回来了……”
阿飞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动作了。
林仙儿已慢慢的向他走了过来,轻轻道:“我知道你会等我的,因为我到现在才知
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的对我好。”
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段。
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已决定要以真心对他。
“我现在才知道别的人都只不过是利用我……我利用他们。他们利用我!这本没有
什么吃亏的,只有你,无论我怎么样对你,你对我总是真心真意。”
她没有注意阿飞脸上表情的变化。
因为她距离阿飞已越来越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许多她应该看到的事。
“我决心以后绝不再骗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了,无论你要怎么样,我都可以依着
你,都可以答应你……”
“膨”的,阿飞手里的筷子突然断了。
林汕儿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声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我会要你觉得无论你对
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无论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绝对再也舍不得移开。
阿飞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开了。
林仙儿眼睛里忽然露出丝恐惧之意道:“你……你难道,……难道不要我了?”
阿飞静静的瞧着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
林仙儿道:“我对你说的全部是真话,以前我虽然也和别的男人有……有过,但我
对他们那全都是假的……”
她声音忽然停顿,因为她忽然看到了阿飞脸上的表情。
阿飞的表情就像是想呕吐。
林仙儿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你……你难道不愿听真话?你难道喜欢我骗你?”
阿飞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儿道:“你奇怪什么?”
阿飞慢慢的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林仙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
阿飞没有再说别的。
他用不着再说别的,这一句话就已足够。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飞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
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
一样。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
林仙儿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飞已拉开门。
林仙儿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
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
阿飞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的将衣服脱了下来。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人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干净。
他终于甩脱了林仙儿,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了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
衣服。
林仙儿却还在紧紧抓着那件衣服,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别的。
“到头来你总会发现你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
林仙儿泪已流下。
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阿飞的。
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阿飞对她是多么重要。
因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也许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样的。
林汕儿忽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阿飞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
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
她在笑,可是这笑却比哭更悲惨。
因为她也知道男人虽容易得到,但“真情”却绝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买得到的……
林仙儿的下场呢?
没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两三年以后,有人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发现一个很特别的“妓”女,因为她
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
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人。
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
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
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欢摧残男人,对自己摧残得更厉害。
据说她很像“江湖中第一美人”林仙儿。
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猖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洒在阿飞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因为这雨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麻木的,两
年来,这也许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远处有人在呼唤:“阿飞……”
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
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
他停下,问:“谁?”
一个人奔过来,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
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不过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礁淬。
孙小红终于也找到了他。
她奔过来,几乎冲到阿飞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许不记得我了……”
阿飞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两年前我看到过你一次,你很会说话,前两
天我又见过你一次,你没有说话。”
孙小红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
她的心境忽然开朗,因为她发现阿飞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无论被人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她觉得李寻欢的确是阿飞的知己。
阿飞虽然知道她找来一定有事,但却没有问。
他知道她自己会说出来的。
孙小红却没有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飞终于道:“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因为你是李寻欢的朋友。”
孙小红眨着眼,道:“你见过她了?”
阿飞道:“嗯。”
孙小红道:“她呢?”
阿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何要问我?”
以前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儿时,他都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就连她的名
字对他说来都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
但现在他却很平静。
孙小红凝视着他,忽然长长松了口气,嫣然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
阿飞道:“枷锁?”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
己的枷锁甩脱。”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了?……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
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孙小红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
阿飞似已不愿再提起这些事,忽然问道:“是他要你来找我的?”
孙小红道:“不是。,
阿飞道:“他呢?”
孙小红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已不见。
阿飞耸然动容,道:“他怎么样了?”
孙小红嗫喏着黯然,道:“老实说,我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
死是活?”
阿飞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小红道:“我也许可以找得到他,只不过他的死活……
阿飞道:“他的死活怎么样?”
孙小红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他是死是活,全部得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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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五章 错的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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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
小,离地很高。
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
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
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江溯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
地方。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
一滴眼泪。”
李寻欢道:“血呢?有没有人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
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李寻欢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
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
就会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
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寻欢淡淡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大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李寻欢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
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
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寻欢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
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寻欢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带着笑道:“现在我想坐,就坐
下来,想闭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紧。
李寻欢道:“你当然不能,因为你还要担心很多事,还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现在我总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应过不让你湿淋淋的死,本想等你衣服
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现在我主意又变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现在我不但要给你套干净的衣服,还要给你一壶酒,因为你说的话
实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说如此有趣的活,实在不容易。”
龙小云蜡曲在被窝里,似已睡着,但地上却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还未于透。
燃着灯,灯芯已将燃尽,黯淡的灯光使这半旧的客栈看来更阴森森的,仿佛全无生
气。
林诗音悄悄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
慈母的脚步永远都那么轻,她们宁可自己彻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梦。
龙小云也许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深沉世故,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
他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他的脸还是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瘦弱,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毕竟还是个孤独
而无助的孩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迷惆。
林诗音悄悄的走到床前,凝视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
的寄托。
她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他的。
可是现在……
林诗音猛然回身,将灯芯挑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泪已夺眶而出。
龙小云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角似也有泪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发抖,是太冷?还是在做噩梦?
林诗音俯下身,想为他将被拉紧些。
她忽然发觉被是湿的,龙小云的衣服也是湿的,湿透。
林诗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来你也出去过。”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闭着嘴,闭得更紧。
林诗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着我?”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
林诗音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龙小云忽然往被窝里拿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高高举起,道:“拿去。”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岂非正是为了要拿这东西才口来
的么?”
林诗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龙小云道:“若不是为了这东西,你还会回来看我?”
他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的母亲。
他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开我,若不是为了这样东西,你只
怕早就走了。”
林诗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备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
龙小云打断了她的话,道:“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诗音道:“你知道?”
龙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林诗音又怔住了。
龙小云嘎声道:“你准备用这本‘怜花宝鉴’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抛到林诗音面前,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拿去?为什么还
不去?”
林诗音身子摇了摇,似已支持不住。
龙小云道:“有了这本‘怜花宝鉴’,上官金虹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也是练武的,
见了这东西也会心动。”
他咬着牙,接着又道:“你想利用这机会跟他拼命,但你当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
易,所以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将他先抱住,能将他多抱住一刻,李寻欢就能多活一刻,
阿飞也许就能及时赶去救他!”
林诗音黯然无语。
龙小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每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没什么话可说。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确对你很好,你为了他就算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
要了,也没有人能说你不对。”
他抖得更厉害,接着又道:“可是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毕竟
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诗音的心就像是被针在刺着,忍不住握紧了她儿子的手,道:“我当然也替你想
过,我……”
龙小云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
等他们,你既已为他死了,他们见到戊!自然一定会好好的照顾我。”
他嘎声接着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岂非更
乱,更难受,就算阿飞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诗音的身子也已开始发抖。
龙小云道:“何况,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顾我,我也不会跟着他的,我根
本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林诗音凄然道:“为什么?”
龙小云咬着牙,道:“因为我恨他!”
林诗音道:“但是你已经……”
龙小云又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废了我的武功。”
林诗音道:“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龙小云嘶声道:“我恨他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儿
子,我若是他的儿子,你岂非就不会离开我了,一切事岂非全部会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林诗音心已碎了,整个人已崩溃。
她只觉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倒了下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孩子若是他的儿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这念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处,她又何尝没有偷偷的想过?
不幸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错的只是父母,孩子并没错,为什么也要跟着受惩罚,跟着受苦?
林诗音挣扎着爬起,扑在她儿子身上,泪如雨下,嘎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做我们的孩子实在不容易……”
窗外突然传人一声凄凉而沉重的叹息。
一人便咽着道:“你并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
龙啸云。
以前见过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狼狈,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门口,竟似没有勇气走进这屋子。
龙小云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唤他一声:“爹”。
但他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龙啸云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儿子。”
林诗音淬然口首。
龙啸云目光转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我这人活着本就是多
余的。”
林诗音道:“你……”
龙啸云不让她说话,又道:“可是我却一心要做你们的好父亲,你们的好丈夫,只
不过……看来我并没有做好,我什么事全部做错了。”
林诗音瞧着他。
他本是个最讲究衣着,最着意修饰的人,他本来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永远都
生气勃勃。
但现在呢?
林诗音心里忽也涌起一种怜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做你的好
妻子。”
龙啸云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没有遇见你,没有
遇见李寻欢,你们全部不会变成这样子,全部会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岂非包是因此而改变的?
他若没有遇到李寻欢,岂非囱不会变成这样子?
林诗音泪又流下,道:“无论你做过什么事,你至少也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家,保护
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没有错,我绝不能怪你。”
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林诗音目光茫然遥视着窗外的风雨,喃喃道:“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他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许多事是人们无法解释,无法回答的。
龙啸云缓缓道:“我本不想再来见你们的,这次你出来,我就知道你已下了决心要
离开我,所以我既没有劝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为……”
他长叹,流泪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伤心,也令你失望,
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愉偷的跟你们一齐出来,只要能远远的看你们一眼,我就满足。”
林诗音失声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龙啸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的确不该再说了,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太迟。”
林诗音流泪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大多,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龙啸云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让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决心,忽然大步走了过去。
林诗音嘎声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
龙啸云忽然出于,点了她的穴道,咬着牙道:“你不能死,也不应该死,该死的是
我,我活着,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们反而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一把握起了那本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人已冲了出去。
只听他话声自风中远远传来,道:“孩子,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至于我这父亲……
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
龙小云瞪大了眼睛,望着门外的风雨。
他已不再流泪。
但他那种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放声大呼,道:“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
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仟悔,也是父子间独有的感情,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亲的已听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觉悟的时候。
纵然他觉悟只不过是因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也还是同样值得尊敬。
血浓于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侮一切仇恨。
生命的归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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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六章 血洗一身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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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座很广阔的庄院。
这座庄院看来和别的豪富人家的庄院也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只要走进些,一走上大门前的台阶,你就会立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杀气,令人
不寒而栗。
龙啸云已走上了台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一踏上台阶,忽然间就有十几个人幽灵
般的出现了。
是十八个黄衣人,龙啸云根本无法分辨他们的面目。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根本不必分辨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钱帮的属下,几乎都
是完全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嘴,因为他们根本不说话,纵然说话,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声音。
他们没有眼睛,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看──他们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们
看的。
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耳朵,因为他们只停得见上官金虹一个人的声音。
他们都没有灵魂,便每个人的四肢都很灵敏,在一刹那间已将龙啸云围住。
龙啸云长长吸了口气,道:“看来金钱帮的总舵果然在这里。”
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龙啸云道:“找人。”
有人道:“找谁?”
龙啸云道:“你们的帮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来了?”
“上官金虹”这名字就似有种神气的魔力,他们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些。
“帮主已回来了,请问足下……”
龙啸云道:“我要见他,有样东西想送给他。”
“请稍候,帮主现在不见客。”
龙啸云又吐出口气,道:“他是不是还和李寻欢在里面?”
“是。”
龙啸云道:“那么我现在就要见他。”
“请问尊姓大名?”
龙啸云厉声道:“姓龙,我有样极重要的东西现在非交给他不可,你们若是耽误了
大事,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
“姓龙……前几天要和帮主结拜的,莫非是你?”
龙啸云道:“是。”
“是”字刚出口,寒光已飞起。
一把刀,两柄剑,同时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龙啸云怒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他的喝声虽然亮,却没有人再听,也没有人再回答。
龙啸云狂吼,挥拳。
他的武功并不弱,他的拳法刚猛迅急,一拳发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双拳。
对方的兵刃却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钩,双剑,双鞭,双笔。
笔最短,也最险,使得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剑”嫡传的打穴心法,这人在兵器谱中
的排名,绝不会在“风雨双流星”向松之下。
剑是松纹剑,剑法隐然有古意,出手萧疏,意在剑先。
当代使剑的高手,绝不会有十人以上能胜得过他。
最狠的还是刀。
九环刀,环声一震一消魂,七刀劈下,刀风已笼罩龙啸云。
判官笔就打上了龙啸云的穴道。
没有呼声,没有呻吟。
因为他的喉管以被刺穿,声带已被砍断。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的喉管流出来。
他的人已倒下。
血刚好洒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龙啸云的眼睛还是在瞪着他们,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为了求死而来,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见上官金虹一面?
因为“看到龙啸云就杀!”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让他走进院子一步!
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远令出如山!
用油纸包的“怜花宝鉴”,自怀里掉了出来,也已被血染红。
没有人看它一眼。
像龙啸云这种人身上的东西,又怎会被人重视?
于是这本神气的“怜花宝鉴”也和世上其他许多武功密笈一样,从此绝传。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油纸包又被塞入龙啸云怀里,尸体被抬走。
金钱帮属下对于处理死人的尸体也是专家,他们处理尸体有一套很简单,也很特别
的方法。
人,的确很奇特。
他们往往会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寻找,去抢夺某样东西,甚至不惜拼命,但
等到这样东西真的出现时,他们却往往会不认得,往往会看不见。
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聪明?
阿飞没有剑。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他忽然又有了勇气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这里,已可看见金钱帮的家院。
阿飞砍下段竹子,从中间剖开,剖成三片,削尖,撕下条衣襟,缠住没有削尖的一
端,算做剑柄。
他的动作很迅速,很确实,绝没有浪费一分气力。
他的手很稳。
孙小红一直在旁边静静的瞧着,仿佛觉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怀疑,拿起柄竹剑,掂了掂,轻得就像柳叶。
她忍不住问道:“用这样的剑也能对付上官金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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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七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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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沉默了半响,缓缓道:“无论用什么样的剑也不能对付上官金虹。”
孙小红想了想,道:“那么……要用什么才能对付他?”
阿飞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知道要用什么对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说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出的。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许还要对付很多人。”
阿飞道:“我只问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了这里?”
孙小红道:“我想决不会错。”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他在这地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有人看到。”
阿飞道:“能杀李寻欢,并不丢人,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到?”
孙小红又叹息一声,道:“一个人在做他喜欢做的事时,往往都不愿被人看到。”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道:“你最喜欢吃什么?”
阿飞道:“什么都喜欢。”
孙小红道:“我最喜欢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种享受,尤其是冬
天的晚上,一个人躲在背窝偷偷的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许多人在旁边眼睁睁的瞧着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飞沉咛,道:“你认为上官金虹将杀他当作享受?”
孙小红叹道:“所以我才能确定上官金虹绝不会很快的杀了他。”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假如我只有一个核桃,我一定回留着慢慢的吃,吃得越慢,我享受的
时候越长,吃完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点难受。”
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难受,而是空虚。
只不过“空虚”这两字她也说不出。
她接着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这世上唯一的敌人就是李寻欢,杀了李寻欢,他
一定也会有我吃完核桃那种感觉,而且一定比我更难受得多。”
阿飞慢慢的将剑插入腰带,突然笑了笑,道:“我杀了他决不会觉得难受。”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并不太快,因为他要准备──对付上官金虹那样的人,当然一定要先作准备。
走路的时候他往往会觉得四肢渐渐协调,紧张渐渐松弛,这正是种最好的准备。
他终于走上台阶,走进门。
突然间,人已出现──十八个黄衣人。
这正是金钱帮总舵所在地的守衙,当然也就是金钱帮的精锐。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道:“我虽不愿杀人,也不愿有人挡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认得你,挡了你的路能怎样?”
阿飞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你连狗都杀不死。”
阿飞道:“我不杀狗,你不是狗!”
没有剑光,竹剑没有光。
但竹剑也能杀人──在阿飞手中就能杀人。
那人还没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现在竹剑有了光。
血光!
判官笔,双钩,九环刀,五件兵刃带着风声击向阿飞!
两柄锐利的刀去削他手里的剑。
孙小红在担心,她知道阿飞与人交手的经验并不多,纵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对
一,很少被人夹击围攻。
他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已够快,但若对付这么多人呢?
孙小红想冲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还没有冲过去,就已看到三个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锋已削及阿飞手里的竹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
飞!
这原因只有使判官笔的人自己知道。
他认穴一向极准,出手一向极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明明已打着了阿飞的穴道。
但就在他笔尖触及阿飞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
竹剑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够了。
孙小红终于还是冲了过去,身子就像是只穿花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长往往是轻功和暗器一类,较小巧而且不吃力的武功,很少
听说有女子的内力深,掌力强的。
孙小红也不例外。
她暗器的出手极快,身法更快,脚步的变化更奇诡繁复,简直令人无法捉摸。
她始终认为阿飞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有余,对付这么多人则不足。
阿飞运剑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都不同。
他的剑法没有“削”,没有“截”,只有“刺”!
刺,本来只有向前刺。
但阿飞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肋下刺,往胯下刺,往耳边刺。
他能向前刺,向后刺,向左右刺。
忽然间,一个人着地滚来,刀花翻飞。
地趟刀!
这种刀法极难练,所以练成了就极有威力。
但阿飞的身后也似乎长着眼睛,身子突然一缩,避开了迎面刺来的枪,剑已自胯下
反手向后刺出,刺入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这时另一人已自使枪的身后抢出,掌中一双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飞推出,不但招
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双凤翅流金铛。
这种兵刃江湖中更少人用,铛上满是倒刺,此刻用的虽是“推”字诀,但却同时兼
带撕,挂“两诀的妙用。
无论谁只要被它沾上一点,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这一着“推窗望月”
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马分鬃”!
阿飞本来应该向后跃。
他若向后退,就难免失却先机,别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当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铛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这道理无论谁都能想得通。
谁知阿飞却像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上迎了上去。
孙小红眼角瞥见,几乎已将失声惊呼。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已自胯下挑起,自双铛间向上刺出。
“哧”的,剑刺入对方的咽喉。
流金铛虽已推上阿飞的胸膛,但使铛的人只觉喉头一阵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缩,
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铛翅再推出半分。
他双眼渐渐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渐渐失却控制,突然觉得胯下一片凉,大小便一起
涌出,双腿渐渐向下弯曲。
他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他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剑,这么准的剑!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出手。
每个人都眼睁睁的瞧着这流金铛名家可怕的死法,每个人都已嗅到他身上突然发出
的恶臭。
有的人胃里已在翻腾,忍不住要呕吐。
令他们呕吐的并不是这恶臭,而是恐惧,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死”竟是
如此可怕,如此丑恶。
他们并不怕死,但这种死法却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阿飞没有再出手,从人群中静静的穿过。
剩下的还有九个人,眼睁睁的瞧着,一个人突然弯腰呕吐。
一个人突然放声痛哭,另一个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还有个人突然转身飞奔而出,奔向厕所。
孙小红又何尝不想痛哭呕吐?她心里不但恐惧,也很悲哀。他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时
竟会变得如此卑贱。
阿飞在前面走,手里提着剑。
剑犹在滴血。
就是这柄剑,不但夺去人的生命,也削夺了人的尊严。
剑竟是如此无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尽头有扇门。
门关得很紧,而且从里面上了拴。
这就是上官帮主的寝室,上官帮主就在里面,那李寻欢也在里面。
上官金虹还没有出来,李寻欢显然还没有死。
孙小红心里一阵欢跃,大步冲了过去,冲到门前。
她整个人突然僵住!
门是铁铸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绝没有任何人都撞开。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会自己在里面将门打开。
孙小红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像是一脚踩空,落入了万丈深渊!
她再也站不起来,人倒在门上,泪如雨下。
她整个的计划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
这计划若是从头就失败,也许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着它已到了成功的
边缘,才突然失败。
这种打击才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飞怔在那里,突然间,他好像已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用尽全力向铁门上撞了
过去。
他的人被撞得弹了出来,跌倒,再冲击,全力刺出一剑!
剑折断。
世上也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洞穿这铁门,何况是柄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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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八章 胜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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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的腿弯下,整个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
每次都要令他发疯。
但发疯也没有用。
李寻欢就在这扇门里,慢慢的受着死的折磨。
他们却只能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呢,等上官金虹自己开门走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李寻欢就不会再活着。
等什么呢?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决不会让他们活着,他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孙小红突然走过来,用力拉起阿飞,道:“你快走吧。”
阿飞道:“你……你叫我走?”
孙小红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飞道:“你怎么样?”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垂着头道:“我跟你不同。”
阿飞道:“不同?”
孙小红道:“我早就说过,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可是你……”
阿飞道:“我并不想陪他死。”
孙小红道:“那么你就该走。”
阿飞道:“我也不想走。”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
孙小红道:“我知道你一定要为他复仇,但那也用不着急在一时,你可以等……”
阿飞道:“我也不能等。”
孙小红道:“不能等就……就……”
阿飞道:“就怎么样?”
孙小红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飞凝视着竹剑上的血迹。
血已干枯。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还想试试,但那也没有用的。”
阿飞道:“你留在这里陪他死又有什么用?”
孙小红说不出话来了。
阿飞缓缓道:“你留下来,只因为有件事你纵然明知做了没有用,还是非做不可。”
孙小红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无言的点了点头。
他承认,不能不承认。
只要是人,只要和李寻欢接触较深,就无法不被他那种伟大的人格感动。
若不是遇见李寻欢,阿飞只怕早已对人类失去了信心。
“绝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绝不要受任何人的好处,否则你必将痛苦一生。”
阿飞的母亲这一生显然充满了痛苦和不幸,阿飞几乎从未看到她笑过,她死得很早,
只因她对人生已毫无希望。
“我对不起你,我本该等你长大后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实在太累了……我
什么都没有留给你,除了那几句话,那是我自己亲身得到的教训,你绝不可忘记。”
阿飞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从荒野中走入红尘,并不是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为了要象人类报复,为他的母
亲报复。
但他第一个人就遇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痛苦,杀人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
在李寻欢身上发现了许多许多美德。
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
他着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亲还多。
因为李寻欢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
爱永远比恨更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毁灭,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一切。
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不该这么样死的。
孙小红忽又叹了口气,凄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定开心的
很。”
阿飞咬着牙道:“就让他开心吧,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来就是恶
人!”
突然一人道:“你错了!”
铁门虽沉重,但开门的声音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何时门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走出来的人,赫然竟是李寻欢。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还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飞和孙小红猝然回首,怔住,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
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李寻欢也已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缓缓道:“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
不会寂寞的,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孙小红突然扑过去,扑在他怀里,不停的啜泣起来。
她实在忍不住要喜极而泣。
又过了很久,阿飞才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上官金虹呢?”
李寻欢轻抚着孙小红的柔发,道:“想必也很痛苦,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阿飞道:“他做错了什么?”
李寻欢道:“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能杀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
故意将机会错过了。”
像上官金虹这样的人,怎会将机会错过?
孙小红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他心里始终想赌一赌。”
孙小红眸子里发出了光,道:“他当然不相信‘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句话的。”
李寻欢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能让他相信的事。”
孙小红道:“结果呢?”
李寻欢淡淡道:“他输了!”
他输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孙小红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着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甚至不必亲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闪的刀芒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暴。
这一闪刀光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门已经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绝,必先被世人抛弃!
阿飞走进了这扇门。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飞刀!
刀并没有直接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却足以致命!
刀锋是从喉结下擦着锁骨斜斜向上刺入的,这一刀出手的部位显然很低。
这一代枭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卑视的人没什么两样,也同样回惊慌,同
样会恐惧。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却偏偏要等到最后结
局时才懂得这道理。
上官金虹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也像别人一样,不信这一刀会如此快!
甚至连阿飞都很难相信,他甚至想不通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寻欢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得详细些,但他也知道李寻欢是不会说。
那一瞬间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没人能说得出。
“他输了!”
上官金虹的手紧握,仿佛还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飞心里忽然觉得很闷,忽然对这人觉得很同情心,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
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虽然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阿飞才转过头。
他这才看到荆无命。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别人进来,他虽然就站在阿飞身旁的那张大桌子后面,
却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眼睛虽是在瞧着上官金虹,其实却是在瞧着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里还有影子?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荆无命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无形的杀
气。
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存在了。
阿飞走进着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他这个人存在。
他虽然活着,却已只不过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而已,正如一把无锋的剑,就算还能
存在,也已失去了意义。
阿飞又不禁在暗中叹息,他很了解荆无命此时的心情。
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这种经历。
也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忽然走了过来,用一只手托起上官金虹的尸首。
他还是没有看别人一眼,慢慢的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门。
阿飞忽然道:“你不想报仇?”
荆无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
阿飞冷笑道:“你不敢?”
荆无命脚步骤然停下。
阿飞道:“你腰上既然还有剑,为何不敢抽出来?难道你的剑只是摆摆样子的么?”
荆无命霍然回身。
尸体已落下,剑已出手!
剑光一闪,刺向阿飞的咽喉。
他出手还是很快,甚至还是和以前同样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剑距离阿飞咽
喉还有半尺时,阿飞手里的竹剑已先到了他的咽喉。
阿飞削了三柄剑,这是第二柄。
他凝视着荆无命,缓缓道:“你还是很快,但不能杀人了,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剑垂下。
阿飞道:“这只是因为你比别人更想死,当然就杀不了别人。”
荆无命本全无生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沉痛凄凉之色,又过了很久,才黯然道:
“是。”
阿飞道:“我却能杀你。”
荆无命道:“是。”
阿飞道:“但我不杀你。”
荆无命道:“你不杀我?”
阿飞道:“我不杀你,只因为你是荆无命!”
荆无命的恋忽然扭曲。
他已忆起这句话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飞时完全一样,只不过那天他说的话,现
在却变成阿飞在说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眼睛里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复燃。
阿飞凝视着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荆无命道:“走?……”
阿飞道:“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也给你一次……最后一次。”
阿飞瞧着荆无命走了出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荆无命以前所给他的,现在他已同样还给了荆无命。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只有两种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种是爱,一种是恨。
阿飞自己就是靠了爱的力量而重生的,现在,他却要以恨的力量来激发荆无命生命
的潜力。
他想要荆无命活下去。
假如这也算是报复,那么这种报复只怕就是世上最伟大的报复了,假如世上的报复
都和他一样,人类的历史必定更辉煌,人类的生命必将永存。
无论如何,报复总是愉快的。
但阿飞现在真觉得很愉快么?
他只觉得很疲倦,很疲倦……他手里的剑已掉了下去。
孙小红一直静静的瞧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的活着,就难得多了。”
着是李寻欢说的话。
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他的出发点都是爱,不是恨,因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
有毁灭,爱却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远是那么宽阔,人格永远是那么伟大。
现在,孙小红发现阿飞也几乎变得和他完全一样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寻欢仿佛也很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孙小红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两个已被你们击
败了,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帮会也已在你们手中瓦解,你们本该觉得很开心,很得意才
对,但你们看起来却连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简直就好象是败的是你们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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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十九章 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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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胜利之后,总会觉得很疲倦,
很寂寞的。”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已经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没有什么事好再让他去奋斗的,
一个失败了的人精神反而会振作些。”
孙小红咬着嘴唇,悠悠道:“这么说来,成功的滋味岂非也不好受?”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虽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总比失败好得
多。”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满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是你正向上奋斗的时候。
你只要经历过这种快乐,你就没有白活。
长亭,自古以来就是人们饯别之地,离别总是令人黯然神伤,这使得“长亭”这两
个字本身就仿佛带着凄凉萧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凄凄。
长亭外,小道旁,正有一双少年男女殷殷话别。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们显然是相爱的,他本该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欢娱,
为什么要轻言难离呢?
少男的身上负着剑,但无论多锋利的剑都斩不断多情儿女的离愁别绪,他眼睛红红
的,仿佛也曾流过泪。
“送到这里就够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着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
少女的泪又流下,道:“你为什么要我等那么久?为什么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说过,我要找到那些人,将他们击败!”
他凝注着远方,眼睛里发着光,接着道:“那些在兵器谱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
李寻欢,郭嵩阳,吕凤先……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比他们更强,然后……”
少女道:“然后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很快乐了,你将他们击败后,我们会更快乐
吗?”
少男道:“也许不会,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为什么?”
少男道:“因为我不能就象这样默默无闻的过一辈子,我一定要成名,要象上官金
虹和李寻欢那么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紧握拳,显得那么坚强,那么兴奋。
少女望着他,目光带着叙不尽的柔情密意,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我知
道你一定能做到的,无论你要去多久,我都等着你》”
他们心里充满了离别的痛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别人。
林下却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们。
直到那少年昂首阔步,踏上征途,孙小红才叹了口气悠悠道:“这少年若知道上官
金红的结局,只怕就不会离开他的情人了……”
一个人成名之后又怎么样呢?
孙小红凝视着李寻欢,目光里似也有泪,悄悄接着道:“他想和你一样有名,可是
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乐?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会像他这么样做的。”
李寻欢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处,过了良久,才沉声道:“我若是他,
也会这么样做。”
孙小红愕然道:“你……”
李寻欢道:“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顾一切去奋斗,至于奋斗的结
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乐?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带着微笑,眼中发着光,缓缓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那种人傻,但世上若
没有这种人,这世界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孙小红目中忽然也充满了和刚才那少女同样的柔情密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样,正在
为她的男人骄傲。
阿飞站在更远些,现在才慢慢的走了过来。
但孙小红还是紧紧拉着李寻欢的手,没有松开,她并不害羞,因为她觉得她的感情
并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当着全世界的人表露出来。
阿飞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会来了。”
他们本来在这里等林诗音的。
林诗音和龙啸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并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
知一样。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听到“他”想到林诗音,孙小红的受才不知不觉移开。
但她立刻又握紧,握的更紧,道:“她跟我约好,一定会来。”
阿飞道:“她不会来!”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她自己也该知道,她已不必来。”
这句话本是孙小红问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时候,眼睛却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没有放开孙小红的手。
以前他每次听别人说起林诗音,心里总会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
像是一把锁,将他整个人锁住。
他总认为自己必将永远负担着这痛苦。
但现在,他的痛苦却似已不如昔日强烈,是什么力量将他的锁解开的呢?
他和林诗音的情感是慢慢积累的,所以才会那么深。
孙小红和他的情感虽较短暂,但经历了最大的患难折磨,经历了出生入死的危险。
这种感情是不是更强烈?
这时林诗音已离开他们很远了。
阿飞说的不错──她没有来,因为她觉得不必来。
龙小云曾经问过她:“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最后一次?”
林诗音就又问她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龙小云回答的时候咬着牙,道:“我至少要让他知道,我父亲是为了什么死的。”
龙啸云无论做过什么事,现在都以用血洗清了。
作儿子的自然希望别人知道。
但林诗音却不这么想:“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自己觉得应该这么样做,并不是要
求别人原谅,也并不是想要别人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他不但为自己洗清了债,
也为我们还清了债,只要我们能好好的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她不想去见李寻欢,因为她知道见了只有令彼此痛苦。
他们也没有再去寻找龙啸云的尸身,因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钱帮对处理尸体的方
法不但很特别,而且很迅速。
他们若去寻找,找到的也只有痛苦──这也正如孙小红所知道的一样,她爷爷的尸
身也永远也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无能为力。
这种事虽痛苦,但一个人若要活着,就得想法子将这种痛苦甩掉。
他们都决心要好好的活下去!因为死也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
是解决任何事的法子。
长亭内又有人在饯别。
这次要去的是阿飞,他说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长生的仙草,不
死的神仙。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但李寻欢也并没有阻挡他。
因为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甚至在李寻欢面前,他也从来不愿提起,但每当李寻欢
说起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朱七七,这些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时,他脸上总会现出一
种很奇怪的表情。
难道他和这些前辈名侠有某种很奇特微妙的关系?
他这次要远游海外,为的就是要去寻访他们?
李寻欢并没有问。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的身世并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马,一定要“名种”才
好。
一个人要成为怎么样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间的离别总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伤感,但他们的离别却只有祝福,没有伤感。
因为他们确信彼此都会好好的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尤其当阿飞看到李寻欢的手,他觉得更放心了。
李寻欢的手还是和孙小红的紧紧握在一起。
这双手握刀的时候太多,举杯的时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了,现在正应
该让它享受温柔的滋味。
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人的手更温柔的呢?
阿飞知道孙小红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双手,这双手纵然还有剑痕,也一定会渐
渐平愈。
至于他自己,他当然也有过剑伤。
但他不愿再提。
“过去的,全都已过去……”
这句话看来仿佛很简单,其实真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幸亏李寻欢和阿飞全都已做到了。
阿飞忽然道:“三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他微笑着,瞧着他们的手,又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当然要请我喝酒。”
李寻欢道:“当然,只可惜三年未免太长了些。”
阿飞道:“我要喝的那种酒很特别,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请?”
孙小红强着道:“你要喝什么酒?”
阿飞道:“当然是喜酒。”
喜酒,当然是喜酒。
就因为要喝喜酒,所以才要等三年──无论为谁守丧,三年都已足够。
孙小红的脸红了。
阿飞道:“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没喝过喜酒,只希望你们莫令我失望。”
孙小红的脸更红,垂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寻欢。
李寻欢的神情很特别,“喜酒”两个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很久,他才
缓缓道:“我什么酒都请人喝过,就是从未请人喝过喜酒,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阿飞当然不知道,李寻欢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寻欢自己说了出来,道:“因为喜酒太贵了。”
阿飞怔了怔,道:“太贵?”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一个男人若要请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辈子都得慢慢的
来付这笔帐,只可惜我又偏偏不愿令朋友失望。”
孙小红“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
阿飞也笑了。
他已经很久狠久没有这么样笑过。
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起来,对自己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对人生又
充满了希望。
就连那凋零的木叶,在他眼中都充满了生机,因为他知道在那里还有新的生命,不
久就要有新芽茁长。
他从不知道“笑”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寻欢,也很感激,因为一个人能使自己永保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
若还能让别人笑,才真正伟大!
“画蛇添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是可笑。
但世上太多烦恼,岂非就因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别人快乐。
你若能令别人笑一笑,纵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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