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蛙》



四十年之后,我大哥的小儿子象群被“招飞”,虽然世事变化,沧海桑田,许多当年神圣得
要掉脑袋的事物,如今都成为笑谈;许多当年令万人仰目的职业,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
“招飞”依然是一种令家族兴奋、邻里羡慕的大喜事。为此,已从教育局长位上退休的我大哥
特地回村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以示庆贺。
  晚宴摆在我二哥家院子里,从屋子里扯出一根电线,拴上一个大灯泡,白光灼灼,照耀
如同白日。两张饭桌拼接起来,桌子周围,挤上了二十几把椅子,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
起。菜是从饭馆定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层层叠叠,五颜六色,五味杂陈。我大嫂撇着
烟台腔说:没什么好吃的,大家随便吃点。我爹说:可别这么说,想想六零年吧,那时,毛
主席都捞不到这些东西吃。我那招了飞的小侄子说:爷爷,别翻老皇历了。
  酒过三巡,父亲又说:咱们家,到底出了一个开飞机的。当年,你爸爸去验飞行员,只
因腿上有一个疤没验上,现在,象群终于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象群撇着嘴说: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该去当大官,做大款!
  怎么能这么说呢?父亲端起一杯酒,咕咚干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说,飞行员,是
人中龙凤,当年你姑奶奶找那个男的,王小倜,站着像一棵青松,坐着如一口铜钟,走起路
来虎虎生风……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时糊涂飞去了台湾,现在,空军司令没准就是他了……
  还有这种事?象群惊讶地问,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飞行
员?
  我大哥说:都是陈年旧事,别提了。
  象群说:不行,我得问问姑奶奶去,王小倜,驾机飞往台湾?太刺激了!
  大哥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别去寻求刺激,人要爱国,当兵的更要爱国,当飞行员的尤其
要爱国。人,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说,千万别当叛徒,叛徒遗臭
万年,没有好下场的……
  看把你吓的,象群不屑地说,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嘛,飞过去看看也不错。
  你可别!大嫂说,你要有这样的念头还是不去当这飞行员了,待会我就给武装部刘部长
打电话。
  别紧张,妈,我侄子说,我会那么傻吗?我怎么会只图自己高兴,不管你们呢?再说,
现在国共一家亲了,我飞过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来呢。
  这才是我们老万家的门风,大哥道,那王小倜是一个混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小人,他
毁了你姑奶奶一生!
  谁在说我?一声响亮,姑姑排闼直入,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眯着眼睛。她转过身,戴上一
幅小墨镜,有几分酷,几分滑稽。用得着这么大的灯泡吗?就像你们老奶奶说过的,摸黑
吃饭,也吃不到鼻孔里。电是煤发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同活地
狱,贪官污吏黑窑主,窑工性命贱如土。每块煤上都沾着鲜血!姑姑右手拤腰,左手拇指、
小指、无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并拢挺直,伸向前方,身着七十年代大流行的“的确良”军干
服,衣袖高挽,身体胖大,白发苍苍,像一个“文革”后期的县社干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
们的犹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这副模样。
  在确定是否请姑姑参加晚宴时,大哥和大嫂颇感踌躇,与父亲商量,父亲思忖片刻,说
:还是算了吧,她现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后再说吧……
  姑姑的出现,让大家都感到尴尬。一时都站起来,愣着。
  怎么,我闯荡了一辈子,回到娘家,连个坐位都没有吗?姑姑尖刻地说。
  大家立即反应过来,纷纷让座,一片凌乱。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释:第一个想请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万家的第一把交椅,永远是
您坐的。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亲身旁的座位上,提着大哥的名道:大口,你爹活着,还轮不到
我坐第一把交椅;你爹死了,也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
是不是,大哥?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儿,你是我们家族的大功臣,父亲指点着座上的人,说,这些小辈
的,哪个不是你接生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姑姑道,想当年……还提当年干什么?!喝酒!怎么,没有我的酒
杯?我可是带着酒来的!姑姑从肥大的衣兜里摸出一瓶茅台,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
的茅台,是亭兰市一个官儿送的,他的那个比他小了二十八岁的二奶,一门心思想生个男
孩,说是我这里有将女胎转换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给她转换!我说那都是江湖郎中骗人
的,她不信,眼泪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说那个大奶生了两个女孩,如果她能生
个男孩,就能把男人抢过来。那男人,重男轻女,封建意识严重,按说当了那么大的官觉悟
能高点,啊呸!姑姑愤愤地说,反正这些人的钱,都不是从正路上来的,不宰他们我宰谁
去?!我给她配了几味药,抓了九副,什么当归、山药、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钱一大把
的,统共值不了三十元钱,每副收她一百,她高兴得屁颠屁颠地爬上一辆红色小车,一溜烟
蹿了。今天下午,那当官的与他二奶,抱着大胖儿子,提着好烟好酒,答谢来了。说是幸亏
吃了我的灵丹妙药,要不怎能生出这么好一个儿子!哈哈,姑姑朗声大笑着,抓起我大哥恭
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拍打着大腿说:我真是太乐了。你们说说,这些当官
的,按说也都是有点文化的人,怎么这样蠢呢?胎儿的性别,怎么能转换呢?我如果有这神
通,早就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了是不是?——给我斟酒啊!姑姑顿着空酒杯说,这瓶茅台不开
了,留着给大哥喝。——我父亲忙道:别别别,我这肚肠,喝这样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
茅台酒塞到我父亲手里,说:我给你,你就喝。我父亲摸索着酒瓶上的缎带,小心翼翼地问
:这样一瓶酒,要多少钱?我大嫂道:少说也要八千吧!听说最近又涨价了。——天老爷,
我爹说,这那里是酒,就是龙涎凤血,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麦子八毛钱一斤,一瓶酒,值
一万斤麦子?辛辛苦苦干一年,我也挣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给姑姑,说,你还是带回
去吧,这样的酒我不喝,喝了会折寿。我姑姑说:我给你的你就喝。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
喝白不喝,就像当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你还不
吃?我爹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一想,这么点点辣水,凭什么值那么多钱?我姑姑说:大
哥,你这就不明白了。我告诉你,喝这酒的,没有一个是自己掏钱的,自己掏钱的,只能喝
这种——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你八十多岁的人了,放开喝还能喝几年?姑拍拍
胸脯,豪迈地说:当着这些小辈的面,老妹妹我放个狂言:从今之后,我供给你茅台酒喝!
咱怕什么?过去咱前怕狼,后怕虎,越是怕,越是鬼来吓,——斟酒啊!你们没眼力劲呢?
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开了喝——嗨,放开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伤地
说,想当年,我与人民公社那帮杂种拼酒,他们一群大老爷们想出我的洋相,结果全被我灌
得麻了爪子,钻到桌子底下学狗叫!——来,小年轻们,干!——姑姑,您吃点菜。——吃
什么菜,当年你们大爷爷就着一棵葱喝了半坛高梁酒,真正的喝家,哪有吃肴的?你们呀,
纯粹是一群肴客!大哥,姑姑喝热了,解开胸前的扣子,拍着父亲的肩头说,我叫你喝,你
就喝,咱们这一辈的,就剩下咱们俩了,不吃点喝点,省着干什么?钱不花就是一张纸,花
了才是钱。咱有手艺,咱还怕没钱?无论你什么官什么员,都要生病,生了病就要找咱看。
何况,姑姑哈哈大笑着,说,咱还有转变胎儿性别的绝技,把一个女胎变成男胎,这么复杂
的技术,咱跟他们要一万他们也舍得拿出来。——不过,要是吃了你的转胎药又生了女孩怎
么办?父亲忧心忡忡地问。这你就不懂了,姑姑道,中医是什么?中医都是半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的话,绕来绕去都是把算命的人绕进去,哪有把自己绕进去的呢?
  趁着姑姑点火抽烟的空儿,我小侄子象群抓紧时间问:姑奶奶,您能不能讲讲那个飞行
员的事?没准儿哪天我心血来潮飞到台湾去看看他呢!
  胡说!我大哥道。
  放肆!我大嫂说。
  姑姑很老练地抽着烟,一缕缕烟雾在她蓬松的发间缭绕着。
  现在回想起来呢,姑姑喝干杯中酒,说,是他毁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姑姑将手中的烟用力嘬了几口,然后,用中指,将那烟头用力一弹。烟头划出一道暗红
色的弧线,飞到远处的葡萄架上。好了,姑姑说,喝多了,罢宴,回家。她站起来,庞大
的身体显得笨拙,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我们慌忙跟上去搀她。她说:你们以为我真喝
醉了?没那回事,姑姑我是千杯不醉。在大门外,我们看到姑夫郝大手,那个不久前被封为
“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泥塑艺人,正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等候着。
 


先生,第二天,我侄子骑着摩托车,从县城里专程回来,让我父亲带他去姑奶奶家,探听
王小倜的事。我父亲为难地说:还是别去了,她也是奔七十岁的人了,这辈子不容易,那些
陈年往事,抖擞起来伤心。再说,当着你姑爷爷的面,她也不好说。
  我说,象群,爷爷说的有道理,既然你对这事这么感兴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
你,其实,你只要上网搜搜,就可以大概地了解这事的来龙去脉。
  因为我一直准备以姑姑为素材写一部小说——现在自然是改写话剧了——这王小倜自然
是重要人物。为这本书我已经准备了二十年。我利用各种关系,采访了许多当事人。我专程
去过王小倜工作过的三个机场,去过王小倜的浙江老家,采访过王小倜一个中队的战友,采
访过王小倜的中队长和副大队长,我还登上过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5’飞机,我还采访过当
时的县公安局反特科科长,采访过当时的县卫生局保卫科长。应该说,我知道的比谁都多,
但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王小倜的面,而你爸爸,曾得到了姑奶奶的允许,预先潜伏到
电影院里,亲眼看到了王小倜与姑奶奶手拉着手走进来,王小倜的座位与你爸爸紧靠着。他
后来对我们描绘过王小倜:身高一米七五,也许一米七六,白净面皮,瘦长脸,眼睛不大但
很有精神。牙齿整齐、洁白、闪闪发光。
  你爸爸说那晚上放映的是部苏联片子,根据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
成》改编的同名电影。你爸爸说他起初还偷眼观察王小倜与你姑奶奶的举动,但很快就被银
幕上的革命与爱情吸引住了。那时候许多中国的学生与苏联的学生通信,与你爸爸通信的那
个苏联姑娘,恰好也叫冬妮娅,所以你爸爸沉浸在电影中忘记使命是十分必然的。当然你爸
爸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在电影开场前看到了王小倜的模样,在换片的间隙里(那时电影院还
是单机放映),嗅到了从王小倜嘴巴喷出来的糖果味儿,当然他也听到了嗅到了身前身后的
人磕瓜子吃花生的声音和气味。那时候的电影院里可吃东西,有壳的无壳的都可以吃,脚下
踩着一层厚厚的糖果纸、花生、瓜子皮儿。电影散场后,在电影院门口的灯光下,当王小倜
推过自行车要送你姑奶奶去卫生局的宿舍时(那时你姑奶奶被临时借调到卫生局工作),你
姑奶奶笑着说:王小倜,我给你介绍个人!你爸爸躲在电影院大门口的廊柱阴影里不敢露
头。王小倜四下张望,谁?人在哪里呢?万口,过来呀!你爸爸这才从柱子后边畏畏缩缩地
走过来。他的个头那时已经与王小倜差不多高,但身体瘦长,像根竹竿,关于将铁饼掷出校
园砸断牛角的事多半是他自我吹嘘。他头发蓬乱,像个鹊巢。——我侄子,万口,你姑奶奶
介绍道。噢哈,王小倜用力在你爸爸肩膀拍了一巴掌,说,原来是个坐探啊!万口,这名字
起得真好!王小倜伸出一只手,说:小伙子,来,认识认识,王小倜!你爸爸有些受宠若惊
地伸出两只手,握住王小倜的手,使劲地摇晃着。
  你爸爸说,后来,他去机场找王小倜玩过,还跟着他吃过一次空勤灶,油焖大虾,辣子
鸡丁,鸡蛋炒黄花菜,大米干饭,随便吃。你爸爸的描绘,让我们羡慕极了,当然我也感到
荣耀。不仅仅因为王小倜,也因为你爸爸,他是我的大哥,而我的大哥是吃过空勤灶的啊!
  王小倜还送给你爸爸一只口琴,云雀牌的,相当高级。你爸爸说王小倜是个多才多艺的
人,他篮球打得不错,三步上篮、反手投球的动作相当潇洒。除了会吹口琴,还会拉手风
琴,钢笔字写得十分秀丽,而且,还有绘画的才能。你爸爸说他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铅笔
素描,画的就是你姑奶奶的形象。至于王小倜的家庭出身,那更是无可挑剔。他的父亲是高
级干部,母亲是大学教授。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飞往台湾,成了万人唾骂的叛徒呢?
  据王小倜的中队长说,王小倜之所以叛逃,是因为偷听敌台广播。他有一台半导体短
波收音机,可以听到台湾的广播。国民党电台里有一个声音娇媚、富有磁性的播音员,外号
“夜空玫瑰”,杀伤力极强,估计王小倜就是因为迷上了她的声音而叛逃。难道我姑姑还不够
优秀吗?已经老态龙钟的中队长说:你姑姑,当然不错,家庭出身好,模样端正,又是党
员,按当时的审美观,那实在是太优秀了,我们都从心眼里羡慕王小倜呢。但你姑姑太革命
太正派了,对王小倜这种中了资产阶级流毒的人来说,那就不太够味了。后来,保卫部门分
析了王小倜的日记,他在日记中给你姑姑起了一个外号:红色木头!当然,中队长说,也幸
亏了他这本日记,才让你姑姑得到了解脱,否则,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楚了。
  先生,我对侄子说,不仅你姑奶奶差点毁在他手里,连你爸爸也被公安部门传询过多
次,那只口琴,也做为王小倜拉拢腐蚀青年的罪证被没收。他在日记里,说:红色木头把她
的傻瓜侄子介绍给我,这也是根红色木头,而且还有个奇怪的名字:万口。如果没有王小倜
这本日记,你爸爸也要跟着倒霉。
  也许,是王小倜故意那样写的,我小侄子说。
  你姑奶奶后来有这种想法。王小倜为了保护她故意留下了这本日记。所以昨天晚上她说
:这个人毁了她,也救了她。
  先生,我小侄子更关心的,显然是王小倜叛逃的过程。他对王小倜高超的驾驶技术深为
钦佩。他说让“歼5”在距离海面五米的高度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飞行,哪怕有一丝一毫
的差错,就会一头扎进大海。这家伙,可谓艺高人胆大!他的确是技术尖子,全天候飞行
员。在他出事之前,他每次在我们村子上空演练时,都会做出一些令人赞为观止的动作。当
时,我们说他驾机俯冲到我们村东头的西瓜地里,伸手摘了一个西瓜,一抖翅膀又钻上了云
端。
  他到了那边,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五千两黄金奖赏?小侄子问我。
  也许是真的吧?我说,但即便是万两黄金,也不值得。我说象群贤侄你可别羡慕这个,
金钱、美女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祖国、荣誉、家庭,才是最宝贵的。小侄子说:三叔,你们
怎么这么逗啊?现在都什么朝代了,还给我说这些。
 


 1961年春天,姑姑从王小倜事件中解脱出来,重回公社卫生院妇产科工作。但那两年,公
社四十多个村庄,没有一个婴儿出生。原因吗,自然是饥饿。因为饥饿,女人们没了例假
;因为饥饿,男人们成了太监。公社卫生院的妇科,只有姑姑和一个姓黄的中年女医生。那
姓黄的女医生是名牌医学院毕业,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贬到了乡
下。姑姑每次提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姑姑说她脾气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绝,对着一个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
  大奶奶去世之后,姑姑很少回来。但每逢家里有点好吃的,母亲总是让姐姐去送给姑
姑。有一次,父亲在田野里捡到了半只野兔,估计是老鹰吃剩下的。母亲从地里挖来半筐野
菜,和兔肉一起煮了。母亲盛了一碗兔肉,用包袱包了,让姐姐去送,姐姐不愿去。我自告
奋勇。母亲说,你去可以,但你不要在路上偷吃,另外你走路要看脚下,不要把碗给我砸
了。
  从我们村子到公社卫生院有十里路。起初我一路小跑,想在兔肉未凉前赶到。但跑了一
会儿,便双腿发沉,肚子里隆隆的响,浑身冒冷汗、头晕眼花。我饿了,早晨喝下的两碗野
菜粥已经消化完了。而此时,兔肉的香气透过包袱散发出来。有两个我在辩论,打架,一个
我说:吃一块,就一块;另一个我说:不行,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要听母亲的话。有好几
次我的手已经要解开包袱的结了,但母亲的眼神突现在我脑海里。从我们村通往卫生院公路
两侧,栽种着一排排桑树,桑叶早已被饥民采光,我折下一根枝条,咀嚼着,苦涩难以下
咽。但这时我看到桑树干上有一只刚刚从壳中蜕出来的蝉,嫩黄的颜色,翅膀还没干。我大
喜,扔下枝条,将那蝉捂在手里,想也没想就塞进嘴里。蝉是我们的美味佳肴,高级补品,
但需要烧熟后吃。我生吃活蝉,省了火,省了时间。活蝉的味道鲜美,而且,我相信,营养
也比烧熟的蝉丰富。我一边走一边搜索着路边的树干,但我再也没找到蝉,却捡到了一张印
刷精美的彩色传单:那传单上,有一个容光焕发的青年男子,抱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下
边的文字说明:共匪飞行员王小倜弃暗投明,被授于国军少校军衔,奖赏黄金5000两,并与
著名歌星陶莉莉小姐结为神仙伴侣。我忘记了饥饿,一种莫名的激动,使我很想大声喊叫。
我在学校里时,听说过国民党利用气球往这边空飘反动传单的事,但没想到被我捡到了,没
想到这反动传单竟是如此的精美,而且,我承认,照片上那女的,的确比姑姑迷人。
  我跑进卫生院妇产科时,姑姑正和那个姓黄的女人吵架。那女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鹰
钩鼻子,薄嘴唇,一张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后来姑姑曾多次提醒我们,宁愿打光棍,
也不讨说话露牙床的女人做老婆。——那女人的目光阴沉,让我的后背阵阵发凉。我听到那
女人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指派我?老娘在医学院学习时,你还穿开裆裤吧!
  姑姑毫不客气地回敬她:是的,我知道你黄秋雅是资本家的大小姐,我也知道你是医学
院的校花,您是举着小旗欢迎过日本鬼子进城吧?你大概还陪着日本军官跳过贴面舞吧?就
在你陪着日本兵跳舞时,老娘正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
  那女人冷笑道:谁见过了?谁见过了?谁见过你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了?
  姑姑说:历史俱在,山河做证。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这个时刻,将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递到姑姑手里。
  你跑来干什么?姑姑没好气地问我,这是什么玩艺儿?
  反动传单,国民党的反动传单!我因兴奋而嗓音颤抖地说。
  姑姑起初是随意地瞄了一眼,但我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电打了一下子。她的
眼睛瞪大了,脸色也随之变得煞白。她像扔掉一条蛇,不,像扔掉一只青蛙似地将那张传单
扔掉了。
  等到姑姑猛省,想去捡那张传单时,已经晚了。
  黄秋雅捡起传单,扫了一眼,抬头看看姑姑,又扫了一眼传单,那双隐藏在厚厚的镜片
背后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磷火似的绿光。接着,她便发出了一声冷笑。姑姑纵身上前,去
抢夺传单,但黄秋雅一转身就避开了。姑姑伸手抓住了黄秋雅背后的衣服,高声喊叫:还给
我!
  黄秋雅往前一挣,嗤啦一声,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样的脊背。
  还给我!
  黄转过身,攥着传单的手藏在背后,浑身颤抖着,一步步往门口挪动。同时,她阴沉而
得意地说:还给你?哼!你这个狗特务!叛徒的女人!叛徒玩腻了的烂货!你也怕了?你不
卖你的“烈士遗孤”的臭味了吧?
  姑姑发疯般地向黄秋雅扑去。
  黄秋雅跑到走廊上,尖声吼叫着:抓特务啊!抓特务啊!
  姑姑追上去,伸手揪住了黄秋雅的头发。黄秋雅脖子往后仰着,攥着传单的手拼命往前
伸,嘴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喊叫。那时候的公社卫生院只有两排房屋,前排门诊,后排办公。
所有的人都闻声而出。姑姑已经把黄秋雅按倒在走廊里,骑在她腰上,拼命地抢夺传单。
  院长跑来了。这是个秃头顶的中年人,双眼细长,眼下垂着两个囊袋,嘴里镶着白得过
份的假牙。他喊叫着: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
  姑姑似乎没听到院长的呵斥,以更加猛烈的动作,掰着黄秋雅的手。黄秋雅的嘴里发出
的声音已经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万心,住手!院长气急败坏地对着围观者吼叫着:你们都瞎眼了吗?快把她们分开!
  上来几个男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姑姑从黄秋雅的身上拖开。
  上来几个女医生,把黄秋雅从地上架起来。
  黄秋雅的眼镜掉了,牙缝里流着血,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
地攥着那张传单。她嚎哭着:院长,您要给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凌乱,脸色惨白,腮上有两道流血的沟槽,显然是被黄秋雅的指甲剐的。
  万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院长问。
  姑姑惨淡一笑,两行泪水涌出来。她把手中的几片传单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发,摇摇
晃晃地走进妇产科。
  这时,黄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样,将手中那张揉成一团的传单,交到院
长手里。她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镜。
  她把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架到鼻梁上,用手扶着。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传单碎屑,急忙膝
行上前,抢到手里,如获至宝,爬起来。
  这是什么玩艺儿?院长一边抻展着传单,一边问。
  反动传单,黄秋雅献宝般地将传单碎屑递给院长,说,这里还有,是那个叛逃台湾的王
小倜发给万心的传单!
  周围的医生护士们发出一阵惊叹。
  院长眼睛老花,将传单移到很远的地方,费力地调整着视线。医生护士们一窝蜂般围上
来。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上班!院长将传单收好,训斥完众人,又说:黄医生,
你跟我来一下。
  黄秋雅随着院长进了办公室,医生护士们三三两两地小心议论着。
  这时,从妇产科里传出姑姑的嚎啕大哭声。我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畏畏缩缩地蹭进
门,看到姑姑坐在椅子上,头伏在桌子上,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桌面。
  姑姑,我说,俺娘让我给您送兔子肉来了。
  姑姑不理我,只是哭。
  姑姑,我哭着说,您别哭了,您吃点兔子肉吧……
  我将手提的包袱,放在桌子,解开,将那碗兔子肉端到姑姑脑袋旁边。
  姑姑一抡胳膊,将碗拨到地上,跌得粉碎。
  滚!滚!滚!姑姑抬起头,大声吼叫着: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滚!
 
第一章11

更新时间2009-12-28 17:18:22 字数:176



 事后才知道,我闯下的祸有多大。

  我逃出医院之后,姑姑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了血书:我恨王小倜!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当那黄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办公室时,鲜血已经流到门口。她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她的理由并不是怀疑她与王小倜真有关系,而是她以自杀的方式向党示威。



第一章12

更新时间2009-12-28 17:18:36 字数:1417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跟我们闹了三年别扭、几乎是颗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它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亩产超过了万斤。回想起收获地瓜时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动。每棵地瓜秧子下边,都是果实累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地瓜,重达三十八斤。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地瓜照了一张照片,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地瓜是好东西,地瓜真是好东西。那年的地瓜不仅产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就开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营养丰富。高密东北乡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地瓜,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拉起了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切成片的地瓜。我们吃饱了,我们终于吃饱了,吃草根树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饿死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腿很快就不浮肿了,我们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们的皮下渐渐积累起了脂肪,我们的眼神不再暗淡无光了,我们走路时腿不再酸麻了,我们的身体在快速地生长。与此同时,那些吃饱了地瓜的女人们的乳房又渐渐大起来,她们的例假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那些男人们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嘴上又长出了胡须,性欲也渐渐恢复。在饱食地瓜两个月后,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几乎都怀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高潮,这一年,仅我们公社,五十二个村庄,就降生了2868名婴儿。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卫生院长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杀未遂回家休养时,他曾来我们家探望过。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们家的瓜蔓亲戚。他批评我姑姑糊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说党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组织,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争取尽快恢复党籍。他悄悄地对我姑姑说:你和黄秋雅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本质很坏,而你根红苗正,虽然走了几步弯路,但只要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

  院长的话让姑姑又一次放声大哭。

  院长的话也让我放声大哭。

  姑姑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火一样热情投入了工作。那时,虽然各村都有了经过培训的接生员,但还是有许多妇女愿意到卫生院生产。姑姑捐弃前嫌,与黄秋雅密切合作,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有时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从鬼门关口,抢救了许多妇婴的生命。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们接生了八百八十个婴儿,包括十八台剖腹产手术。在当时,剖腹产还是相当复杂的手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公社卫生院妇科,竟敢干这样的大活,一时引起轰动。连姑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钦佩黄秋雅的精湛医术。姑姑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北乡土洋结合的妇婴名医,还真要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黄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谅的。进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黄秋雅这个上海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谁是鸡?姑姑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的人都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梦,姑姑说,黄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第一章13

更新时间2009-12-28 17:18:52 字数:1185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上了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十几岁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1966年春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的徒弟——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小狮子”——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不高、身材相当丰满的姑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带着小狮子回家吃饭。

  拤饼、煮鸡蛋、羊角葱、豆瓣酱。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刺,如同红豆。

  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别唠叨了,想让人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家,哪里敢高攀呢?“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你这些侄子们,哪个能配得上她?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鸡食钵子踩得粉碎。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呢?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还那样……王肝说。

  回去告诉你爹,姑姑咽下一口饼,掏手帕抹抹嘴,说,无论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就拖到地上了。

  别对他们说这些妇道的事。母亲说。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有*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脱出*,像个烂梨,可王腿还想要个儿子!哪天我要碰到他……还有陈鼻,你娘也有病……

  母亲打断姑姑的话,呵斥我:滚,跟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别在这里讨嫌!

  走到胡同里,王肝说:小跑,你要请我们吃炒花生!

  为什么要我请你们吃炒花生?

  因为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陈鼻说。

  什么秘密?

  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了一块二毛钱,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快请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千。很多人围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钱的花生平均分配完毕后,王肝严肃地说:小跑,你姑姑要嫁给县委书记做填房夫人了!

  胡说!我说。

  你姑姑成了县委书记的夫人,你们家就要跟着沾光了,陈鼻说,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还有你,很快就会调到城里去,安排工作,吃国库粮,上大学,当干部,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那个“小狮子”,可真美丽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第一章14

更新时间2009-12-28 17:19:27 字数:5246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时,家长去公社落户口,可以领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两斤豆油。生了双胞胎的可以获得加倍的奖励。家长们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豆油,捻着散发出油墨香气的布票,一个个眼睛潮湿,心怀感激。还是新社会好啊!生了孩子还给东西,我母亲说:国家缺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呢,国家珍贵人呢。

  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都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公社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学肖下唇的母亲——已经给肖下唇生了三个妹妹,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肚子又鼓了起来。我放牛回来时,经常看到肖上唇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小桥上经过。他身体胖大,自行车不堪重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经常有村里人开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纪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着回答:不能空,为国家造人嘛,必须不辞劳苦!

  1965年底,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压力。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掀了起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时,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的夸张图形时,黑暗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笑。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着瞎起哄,很多年轻男女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这样的避孕宣传简直就像催生的春药,县剧团组织了十几个小分队,深入到各村演出一齣小戏《半边天》,批判重男轻女思想。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实际上是我们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

  姑姑那时身体略有发胖,那口令人羡慕的白牙也因无暇刷洗而发黄。她的声音嘶哑,有了几分男人嗓,我们经常能在高音喇叭里听到她的讲话。

  姑姑的讲话大多是以这样几句话开场: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干什么吆喝什么。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计划生育……

  那段时间里,姑姑的群众威信有所下降,连我们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们也开始说她的坏话。

  尽管姑姑不遗余力地狠抓计划生育,但收效甚微,老乡们根本不接茬。县剧团到我们村演出,当那女主角在台上高唱: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时,王肝的爹王脚在台下高声叫骂:放屁!都一样?谁敢说都一样?!——台下群众群起响应,胡吵闹,乱嚷叫。砖头瓦片,齐齐地扔到台上。演员抱头鼠窜。王脚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着酒劲儿,野性发作,分开众人,跳上舞台,前仰后合,指手画脚,发表演说: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着老百姓生孩子?有本事你们找根麻绳把女人的家什都缝上吧。台下观众哄堂大笑。王脚更来了狗精神,从舞台上捡起一块瓦片,瞄准那盏挂在幕前横杆上、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汽灯,猛地投上去。汽灯应声熄灭,台上台下一团漆黑。——为此王脚被拘留半个月,放出来后,他依然不服,气汹汹地逢人便说:有本事把老子的*割了去!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后拥;如今,姑姑偶尔回家,人们冷冷地避着她。我母亲劝道:他姑姑,计划生育这事儿,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上头让干的?

  什么叫“自己琢磨出来的”?姑姑气愤地说,这是党的号召,毛主席的指示,国家的政策。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我母亲摇摇头,说: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大汉朝时,皇帝下诏,民间女子,满十三岁必须结婚,如果不结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问。如果女人不生孩子,国家到哪里去征兵?天天宣传美国要来打我们,天天吆喝着解放台湾,女人都不让生孩子了,兵丁从哪里来?没了兵丁,谁去抵抗美国侵略?谁去解放台湾?

  嫂子,你这些陈词滥调,就别给我啰嗦了。姑姑说,毛主席总比你高明吧?毛主席说:人口非控制不可!无组织无纪律,这样下去,我看人类是要提前毁掉的。

  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人是活宝,有人有世界!我母亲说,毛主席还说:不让老天下雨是不对的,不让女人养孩子也是不对的。

  我姑姑哭笑不得地说:嫂子,你这是伪造毛主席语录,矫传圣旨,在过去是要砍头的。我们也没说不让大家生孩子,只是让大家少生,有计划地生。

  人一辈子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亲说,这还用得着你们计划?我看你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姑姑们的努力,也确如母亲所言,是白费财力,还落下骂名。刚开始时她们将免费的避孕套发给各村的妇女主任,让她们分发给育龄妇女,并要求她们的丈夫戴上套子行事。但这些避孕套要么被扔进猪圈,要么被当成气球吹起来,并涂上颜色,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姑姑她们也曾挨家挨户发送女用避孕药,但妇女们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即便当场逼着她们吞下去,但一转身,她们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将那药片吐出来。于是,结扎男子输精管的技术便应运而生。

  那时候,村里盛传,男扎技术是我姑姑与黄秋雅共同发明的。也有人说,黄秋雅的贡献是理论构想,我姑姑的贡献在临床实践。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对我们说:她们俩,都是没结过婚的变态女人,看到别人夫妻双双她们心中嫉恨,所以发明了绝户计。肖下唇说我姑姑和黄秋雅先是在小公猪身上做实验,又在公猴子身上做实验,最后,她们在十个死囚犯身上做实验,试验成功后,那十个死囚被改判为无期徒刑。当然,很快我们就知道,肖下唇是胡说八道。

  那些日子里,广播喇叭里经常传出姑姑的叫喊:各大队干部请注意,各大队干部请注意:根据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第八次会议精神,凡是老婆生过三个孩子及超过三个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卫生院实行结扎手术。手术后,补助二十元营养费,休息一周,工分照记……

  听到广播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发牢骚:妈的,有劁猪的,有阉牛的,有骟骡子骟马的,哪里见过骟人的?我们也不想进皇宫当太监,骟我们干什么?当村里的计生干部对他们解释结扎只是把——他们瞪着眼反驳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上了床子,麻药一打,恐怕不止是我们的蛋子,连我们的*也要被她们割了去!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像老娘们一样蹲着撒尿了。

  非常有利于妇女、手术简便、后遗症很少的男扎手术,遇到了重重障碍。姑姑她们在卫生院扫榻以待,但没有一个人来。县计划生育指挥部每天电话催报数字,对姑姑的工作极为不满。公社党委为此专门召开会议,做出了两项决议:一是男子结扎要从公社领导开始,然后推广到一般干部和普通职工。村里则由大队干部带头,然后推广到一般群众。二是要对那些抗拒男扎、制造和传播谣言的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对那些符合结扎条件但拒不结扎的,先由大队停止劳动权,如果还不服从,就扣掉口粮。干部抗拒,撤销职务;职工抗拒,开除公职;党员抗拒,开除党籍。

  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亲自发表广播讲话。他说计划生育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社直各部门、各大队必须高度重视,符合男扎条件的干部、党员要带头先扎,给群众做好表率。秦山突然变化了腔调,用聊家常的口吻说,同志们,譬如说我吧,老婆已经因病做了*切除手术,但为了打消群众对男扎的恐惧,我决定,明天上午就去卫生院结扎。

  秦书记在讲话中,还要求共青团、妇联、学校积极配合,大力宣传,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男扎”高潮。就像历次运动一样,我们学校最有文才的薛老师编出了快板诗,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背熟,然后四个一组,每人手持一个用纸壳或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爬到房顶上,树梢上,大声喊叫:社员同志不要慌,社员同志不要忙。男扎手术很简单,绝对不是骟牛羊。小小刀口半寸长,十五分钟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当天就能把活干……

  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姑姑说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扎手术,由她亲自操刀的只有三百一十例。姑姑说,事实上,只要把道理讲透、把政策定好、领导带了头、层层抓落实,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她做了那么多例手术,绝大多数人是在村干部和单位领导带领下走来的,真正调皮捣蛋的,动用了一点强制措施的,只有两例。一例是我们村的车把式王脚,一例是粮库保管员肖上唇。

  王脚仗着家庭出身好,既反动又嚣张。他从拘留所被放出来后就放出狂话,谁敢逼他去结扎,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为迷恋我姑姑的助手小狮子,在感情上往姑姑这边倾斜。他亲自动员父亲去结扎,结果挨了两巴掌。王肝逃出家门,王脚手持大鞭追赶。追到村头池塘,父子俩隔水大骂。王脚:你这狗日的,竟敢动员你爹结扎!王肝:你说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脚一想,骂儿子等于骂自己,便绕塘追赶。爷儿俩团团旋转,仿佛推磨。围观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引起一阵阵笑声。

  王肝从家里偷出一把锋利的马刀,交给村支书袁脸,说这是他爹准备的凶器。王肝说我爹说谁敢让他去结扎他就用这把刀劈了谁。袁脸不敢怠慢,拿着刀去了公社,向党委书记秦山和我姑姑汇报。秦山愤怒地拍了桌子,说:反了他了!破坏计划生育就是反革命!姑姑说:不把王脚解决了,局面就难以打开。袁脸称是,说村里那些该当结扎的男人们都在看着王脚呢。秦书记说:抓这个反面典型。

  公社公安员老宁腰挂匣枪,前来助阵,村支书袁脸率领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四个民兵,冲进王脚的家。

  王脚的老婆抱着一个吃奶的女孩,正在树荫下编草辫,见来者汹汹,扔下手中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王肝站在房檐下,一声不吭。

  王胆坐在堂屋门槛上,拿着一个小镜子,照她那张小巧而秀丽的脸。

  王脚,袁脸喊,出来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公社宁公安都来了,你逃过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男子汉大丈夫,不如索性爽利些。

  妇女主任对王脚女人说:方莲花,别嚎了。让你男人出来吧。

  屋子里没有动静。袁脸看看宁公安。宁公安一挥手,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冲进屋子。

  这时,站在房檐下的王肝对着宁公安施了一个眼色,并对着墙角猪圈那儿呶了呶。

  宁公安虽然一条腿短一条腿长,但行动非常敏捷。他几个箭步窜到猪圈门口,掏出匣枪,厉声喝道:王脚,出来!

  王脚顶着一脑袋蜘蛛网钻出来。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围过来。

  王脚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怒冲冲地说:宁瘸子,你咋呼什么?你拿着块破铁老子就怕你不成?

  没让你怕,老宁道,乖乖地跟我走,啥事也没有。

  不乖乖地怎么着?难道你还敢开枪?王脚用手指点着裤裆,说,有本事往这里打,老子宁愿被你用枪子儿打掉也不愿被那几个老娘们用刀子割去。

  妇女主任说:王脚,你别胡搅蛮缠了,男扎,就是把那根管儿扎上……

  该把你那个家什缝上!王脚指点着妇女主任的裤裆,粗野地骂道。

  宁公安晃晃手中的枪,下令:上,捆起来。

  我看你们谁敢?!王脚回身抄起一张铁锨,平端着,双眼发绿,说,谁上我就铲掉谁的头!

  这时,袖珍女孩王胆,拿着她那面小镜子站起来。那时她已经十三岁,身高只有70厘米。她的身体虽然矮小,但长得十分匀称,仿佛一个来自小人国的小美人。她用小镜子将一束强烈的阳光反射到王脚脸上。她的嘴里同时发出一阵细弱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趁着王脚眼睛被强光照射、不能视物的当口,四个民兵一拥而上,夺下他手中的铁锨并反剪了他的双臂。

  正当民兵试图用绳子捆绑他的双臂时,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沉痛,令趴在他家院墙上、围在他家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也跟着心中难过。民兵们手提绳子,一时不知所措。

  袁脸说:王脚,你还算个男子汉吗?这么点小手术就把你吓成这样!老子已经带头做了,什么都不影响,你若不信,就让你老婆问我老婆去!

  爷们,别说了,王脚哭着说,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姑姑说,肖上唇这杂种,是社直机关的反面典型,他仗着自己给八路军地下医院抬过担架那点事儿,死磨硬抗。但当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要开除他的公职将他下放回村务农时,他自己骑着辆破自行车跑到卫生院来了。姑姑说,他指名要我给他做手术。他是个色鬼,流氓,满嘴下流话。他上手术台前还追着小狮子问:姑娘,我弄不明白,俗言道“精满自流”,可你们把输精管给我扎起来,我那些*怎么办?会不会把我的肚子胀破?

  小狮子满脸通红地望着我。我说:备皮!

  给他备皮时他竟然*了。小狮子没见过这种阵势,扔下刀子躲到一边。我说:你思想健康点!他无赖地说:我思想很健康,它自己要硬,我有什么办法?——好吧,姑姑说她拿起一柄橡皮锤,对准了,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那东西顿时就萎了。

  姑姑说,我对天发誓,王脚和肖上唇的手术,我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成功,但手术之后,王脚一直弯着腰,说我把他的神经给捅坏了;肖上唇,不断地来医院闹事,还多次到县里上访,说我把他性功能破坏了……这两个家伙,姑姑说,王脚有可能是心理问题,那肖上唇,纯粹是胡搅蛮缠。“*”中他当红卫兵头头那阵子,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如果没结扎,他还有所忌惮,怕给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场,结扎后,他真是无所顾忌了啊!



第一章15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0:01 字数:8008



 批斗县委书记杨林的大会,因为参加人数太多,无地可容,时任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肖上唇别出心裁地将会场安排在胶河北岸滞洪区内。正是隆冬季节,水面上结着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我是村子里最早知道要在这里开大会的人。因为我经常逃学到这里来玩耍。那天,我正在滞洪闸桥洞里凿冰窟窿钓鱼,听到头上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说话者是肖上唇。这个人的嗓音,我从一万个人里也能一下听出来。我听到他说:妈的,好一派北国风光!批判大会就在这里举行,主席台就搭建在这滞洪闸上。

  这里原本是一片洼地,后来,为了保证下游安全,在胶河堤坝上修建了滞洪闸,每当夏秋季节胶河行洪时,就开闸放水,使这片洼地,成了一个湖泊。当时,我们东北乡人对此极为不满,因为那些洼地,尽管低洼也是地,种不了别的,种高粱还是可以的。但国家要办的事情,小民岂能违抗。我曾多次逃学,跑到这里来,看滔滔的洪水从十二个泄洪孔洞里奔涌而出。洪水过后,滞洪区一片汪洋,成了一个方圆十几里的湖泊。湖中鱼虾蕃多,捕鱼的人成群结队,卖鱼的也渐渐多了。先是在滞洪闸上摆摊,滞洪闸上摆不开,便移到了滞洪区东岸,在岸边那一排柳树下,依次展开。热闹时有二里多长。集市原先是设在公社驻地的,自从这里起了鱼市后,集市就慢慢地迁到这里来了。卖菜的来了,卖鸡蛋的来了,卖炒花生的也来了。连附着在集市上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着来了。公社组织武装民兵,前来驱赶过几次。民兵一到,纷纷逃窜。民兵一走,又试试探探地聚集起来。于是就这样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来。我特喜欢看鱼。我看鲤鱼鲢鱼鲫鱼鲶鱼黑鱼鳝鱼,螃蟹泥鳅蛤蜊之类的也顺便看一看。我在这里看到过一条最大的鱼,有一百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个怀孕的女人。那个卖鱼的老汉守着大鱼,畏畏缩缩的,好像守着一个神灵。我跟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鱼贩子混得很熟。他们为什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因为公社税务所的收税员经常来没收他们的鱼。有一些公社的闲杂人员,也冒充税务人员,前来*。那条一百多斤重的大鱼,就差点让两个身穿蓝制服、嘴里叼着香烟、手提着黑皮包的家伙没收了去。如果不是卖鱼老汉的女儿匆匆赶来大哭大闹,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那条大鱼真就被他们抬走了。

  秦河就是那个留着大分头、穿着蓝华达呢学生制服、口袋里插着一支博士牌钢笔、一支新华牌双色圆珠笔、模样仿佛“五四”时期大学生的乞讨者。他面色苍白,神色悒郁,眼睛里湿润润的,仿佛随时都会潸然泪下。他口才极好,满口普通话,讲出话来句句都似话剧台词——我后来之所以写话剧,跟他的影响有关——他总是端着一个硕大的白搪瓷缸子,上边用红漆涂有五角星和一个“奖”字。他站在那些卖鱼虾的人面前,充满感情地说:同志,我是一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您也许会说,瞧你这么年轻,哪像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诉您,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实,我有严重的心脏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伤过,只要一干活,心上的疤痕就会崩裂,那样我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给我一条鱼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条大的,我要一条小的,一条最小的小鱼……他总是能要到鱼,或是虾,要到之后,他就跑到水边,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后找一避风地方,拣来柴禾,支起两块砖头,将瓷缸子放在上边,点起火来炖……我经常站在他身后看他炖鱼,鲜美的气味从他的瓷缸子里散发出来,使我馋涎欲滴,我从心底里羡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的亲弟弟,曾经是县第一中学才华横溢的学生。公社书记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讨,其中必有复杂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我姑姑的疯狂爱慕者,受到过严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枪,自杀未遂。伤好后即成了这个样子。刚开始时还有人嘲笑他,但自从他帮助老汉保住了那条大鱼后,卖鱼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我感到这个人很有吸引力。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对他产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鱼市散后,他一个人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随着他。我想知道这个人的秘密。他发现我的跟踪后,停下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亲爱的朋友,请您不要这样吧。我模仿着他的腔调说: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怎么样啊。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请您不要跟在我身后。我说: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没有跟在你身后啊。他摇摇头,低声嘟哝着:朋友,请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着他。他抬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抬得很高,轻飘飘的,身体摇摆不定,仿佛是用纸壳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气就跟在了他身后。他停下来,咻咻地喘息着,面色如金纸,眼泪汪汪地说: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个废人,一个受过重伤的人……

  我被他打动了,停住脚步,不再追随他。我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呜咽之声。其实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里睡在什么地方?

  那时我双腿细长,脚很大,十几岁的孩子竟要穿40码的大鞋,我母亲为此常常发愁。我们学校教体育的陈老师,原是省田径队的运动员,真正的运动健将,右派。他像买骡马的人一样,捏过我的腿脚,认为我是块好料,便重点培养我。他教我抬腿,迈步,调整呼吸,安排体力。我在全县的中、小学生运动会上,取得过少年组3000米第三名的好成绩。所以我经常逃课跑到鱼市上观光,就成了半公开的事。

  那次追随之后,我与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见面,他都会向我点头致意。他比我大十几岁,有点忘年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乞丐,一个名叫高门,宽肩大手,看上去力大无穷的样子;一个名叫鲁花花,本是个黄病汉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女性化的名字。有一天,这两个叫花子,一个手持柳木棍子,一个攒着一只破鞋子,联手打秦河,打得很凶,秦河不还手,只是频频地说:

  好哥哥们,你们打死我,我要感谢你们。但你们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体内有寄生虫……吃青蛙的人会变成白痴……

  我看到,在柳树下,有一堆篝火,青烟袅袅,火堆里有一些烧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边,有一些蛙皮蛙骨,散发着腥气,让人恶心。于是我明白,秦河是为了制止他们烧青蛙吃而挨打。看着秦河挨打,我眼睛里盈满泪水。饥饿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们家族对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们家族的人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青蛙。从这个意义上,秦河是我的同志。我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烧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门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鲁花花的脖子,然后我沿着水边跑,他们跟在我后边追。我跟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逗引着他们。当他们停脚不追时,我就骂他们,或者捡起碎砖烂瓦投掷他们。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个村子里的人,一拨拨的,有扛着红旗的,有敲打着锣鼓家什的,有的从路上来,有的从河道里走,都押着自己村子的坏人,往滞洪区汇聚。汇聚到这里开大会、批斗我们县头号走资派杨林,公社机关、社直各部门、各村的坏人都来陪斗。我们走河道,踩着溜滑的冰。有人还踩着自制的滑冰板儿。对我有知遇之恩的体育陈老师头戴一纸糊高帽,赤脚穿一双破草鞋,嬉皮笑脸地跟在同样是头戴高帽却愁眉苦脸的校长身后。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手持一根标枪在后边押着他们。肖上唇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他儿子肖下唇当了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大队长。他脚上穿着的那双白色回力球鞋是从陈老师脚上剥下来的。那只能发出双响的发令枪,令我眼热的宝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时却别在肖下唇腰里。他不时地掏出发令枪,装上火yao,对空鸣放。叭叭,枪声与白色的硝烟并起,空气中弥漫着很好闻的硝磺味儿。

  革命初起时,我也想参加红卫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说我是右派陈老师培养的黑尖子,他还说我大爷爷是汉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国民党特务、叛徒的未婚妻、走资派的姘头。为了报复他,我捡来一块狗屎,用树叶包好,藏在手里。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说:肖下唇,你舌头怎么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计,立即张大口。我把那块狗屎塞到他嘴里,转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学校里的人,除了陈老师,没人能追上我。

  看着他穿着陈老师的鞋子、手持标枪、腰挂发令枪,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心怀嫉恨,决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时已是深秋季节,无处寻得,便从河边桑树下,找到半截烂绳子,团弄团弄,藏在身后,悄悄靠近他,将那烂绳子,往他脖子上一绕,同时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声怪叫,扔掉梭标,急忙去撕掳脖上的绳子。当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只是一截烂绳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他捡起梭标,咬牙切齿地说:万小跑,你这个反革命!

  杀——!肖下唇端着梭标,对着我刺过来。

  我跑。

  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难以尽展长技。我感到背后有凉气逼人,生怕被那梭标捅穿身体。我知道这小子用砂轮将梭标打磨得锋利无比,我也知道这家伙心黑手毒,自从手持利器之后,杀心更重。他经常无端地刺树,刺用谷草捆扎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还刺死了一头正在与母猪交配的公猪。我边跑边回头观看,看到他头发直竖,两只眼瞪得溜溜圆,只要被他追上,我的小命多半要报销。

  我跑,我绕着人跑,钻着人缝跑。跌倒后,连滚带爬,几乎被肖下唇手中梭镖刺中。梭镖刺到冰上,冰屑飞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来继续跑。他爬起来继续追。不时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这熊孩子,撞什么呢!——啊!——救命啊——杀人啦——一支正敲着锣鼓行进的队伍被我冲撞得乱了鼓点——几个头戴高帽的坏人将帽子掉在了地上——我从陈鼻的爹陈额、陈鼻的娘艾莲——从袁腮的爹袁脸——他也成了“走资派”——身边绕过去——我从王脚身边冲过去。我看到了母亲的脸,听到了母亲的惊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接着是肖下唇的一声惨叫——事后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条腿,使了一绊儿,让肖下唇前扑,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门牙未磕掉算他幸运。肖下唇爬起来试图报复王肝,但王脚把他震慑住了。王脚说:肖下唇你个小杂种,你要敢动王肝一指头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儿!我们家是三代雇农,王脚说,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滞洪闸上,用木板和苇席搭建起一个很气派的舞台。那年头公社里专门养着一拨人,搭建舞台,或者宣传栏,技术熟练,身手不凡。舞台上插着几十杆红旗,挂着红布白字横幅,台角的两根高杆上绑着四个巨大的喇叭,我们到达那里时喇叭里正播放着“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热闹,实在是太热闹了。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挤,想挤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冲撞的人,毫不客气地用脚踹我,用拳头擂我,用胳膊肘子顶我。费了半天力气,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但没挤到前排,反而被挤出圈外。我听到冰面发出“叭嘎叭嘎”的声响,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这时,大喇叭里传出一个公鸭嗓子男人的吼叫:批斗大会马上开始——请贫下中农们安静——前排的坐下来——坐下来——

  我转到滞洪闸西侧,那里有三间储放备用闸板的仓房。我从房后,脚蹬砖缝,手把房檐,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上去。我匍匐瓦垄,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头出去,成千上万的群众,数不尽的红旗,尽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台西侧,几十个人蹲在地上,都垂着头。我知道这些就是待会要上台陪斗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们。肖上唇对着麦克风大声吼叫。这个落魄的粮库保管员,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一步官运。“*”一开始,他就领头造反,成立“风暴造反兵团”,自任司令。

  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了深色补丁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色袖标。头发稀疏、秃头顶在太阳下闪烁光芒。他学着那些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大人物讲话:拖着长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挥舞着,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式。他的声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群众的喧闹声犹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会场上捣乱,此处刚刚安宁,彼处又轰然而起。我有点担心母亲和村里那些老人们的安全。我搜索着她们。但冰反射阳光,耀花了我的眼。寒风从后边吹透我的破棉袄,我感到很冷。

  肖上唇一挥手,十几个手持长木杆子、臂带“纠察”袖标的精壮汉子从舞台后涌出,跳下去,进入喧闹的人群,挥舞长杆,进行镇压。长木杆子的顶端绑着红色布条,挥舞起来如同火炬。有个年轻人头顶被打,愤愤不平,抓住木杆,与纠察队员理论,被当胸捅了一拳。“纠察队员”铁面无私,下手无情,杆子到处,人们纷纷低伏。大喇叭里传来肖上唇声嘶力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捣乱的坏人揪出来——!那个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纠察队员揪着头发拖出了人群……人群终于安静了,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无人敢站起来。纠察队员们端着长杆,分布均匀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里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台来!肖上唇一声令下,那些严阵以待的纠察队员们,两人挟持一个,将那些“牛鬼蛇神”,脚不点地地,拥到了台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驯服。纠察队员将她的头按低,但刚一松手,她便猛地抬起来。她的反抗招致了更为猛烈的压制。最后,她被打趴在台上。一个纠察队员,用一只脚踩着她的背。有人跳上台,带头喊口号,但台下应声寥寥。喊口号的人很没趣,灰溜溜地下去了。这时,尖利的哭叫声,从人群中爆发。是我母亲的哭声:苦命的妹妹啊……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只留我姑姑在台上。那个纠察队员还用一只脚踏着她的背,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姿式——这是对当时流行口号的一种图解——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姑姑一动不动,我担心她已经死了。台下我母亲的哭声也没有了,我担心她也死了。

  那些被押下台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杨树下,有几个手持步枪的纠察队员看守着他们。他们席地而坐,低垂着头,仿佛一组泥塑。黄秋雅背靠墙根坐着,头后仰贴墙。她被剃了一个阴阳头,丑陋而恐怖。我曾听说过,运动初起时,姑姑是卫生系统“白求恩战斗队”的发起人之一。她十分狂热,对曾经保护过她的老院长毫不客气,对这黄秋雅,那更是残酷无情。我明白,姑姑其实是想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声歌唱,实因为心中惧怕。老院长是厚道人,无法忍受ling辱而投井自杀。黄秋雅却在姑姑的对立面的鼓动或是胁迫下,揭发了姑姑与叛徒王小倜秘密联络的罪证。黄秋雅说万心夜里说梦话时常常高叫“王小倜”,她还说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回宿舍找东西,发现万心不在。她心中纳闷,一个单身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哪里去了呢?她说她正在纳闷时,就看到从胶河岸边那片柳林里,升起了三颗红色的信号弹,接着她还听到了高空中传来轰轰的飞机声。她说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悄悄地潜入宿舍,从身影上看,正是万心。她说她立即把这情况向院长做了汇报,但这个走资派与万心是一伙的,他把这件事压住了。她说万心无疑是国民党的特务。她揭发的这件事已经足可以要了我姑姑的命,但她随即又揭发了第二件,她说我姑姑多次去县城与走资派杨林姘居,并且还怀了孕,流产手术是她亲自做的。群众中蕴藏着丰富的创造力,也蕴藏着邪恶的想象力。黄秋雅揭发我姑姑的两大罪状,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认罪,动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斗大会有声有色,成了我们东北乡的邪恶节日。

  我在黄秋雅的上方,看着她那颗怪头,心中有恨,有同情,还有迷茫、恐惧与忧伤。我从房上揭下一片瓦,瞄着黄秋雅的阴阳头。只要我一松手,瓦就会砸在她的头上。但我犹豫了好久,最终没有这样做。——多年后我曾把这事告诉姑姑,姑姑说,多亏你没松手,否则我的罪又要加重一分——进入晚年后,姑姑一直认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我以为姑姑责己太过,那个时代,换上任何一个人,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姑姑哀伤地说,你不懂……

  杨林被架上舞台后,那只踏着我姑姑脊背的脚移开了。他们把我姑姑拖起来,与杨林并排着,低头弯腰双臂后伸,像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5”飞机。我看着杨林那颗光溜溜的大脑袋。这个人,半年前还像神一样高不可攀啊,我们的心里,还盼望着姑姑能与他喜结良缘,尽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岁,尽管姑姑嫁给他是顶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县委书记,是每月工资一百多元的高级干部,是下乡坐着草绿色吉普车,身后跟随着秘书、警卫员的大人物啊!多年之后,姑姑也说,其实我只与他见过一面,尽管我不喜欢他那个像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尽管我讨厌他那满嘴的大蒜味儿——其实他也是个土包子——但我心里还是愿意嫁给他的。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族,我也会嫁给他。姑姑说,当她去县城与杨林见面后,第二天,公社书记秦山便来卫生院视察。在院长陪同下他来到妇产科,满脸的媚笑,满口的谀词,活脱脱一个奴才。姑姑说,此前的秦山,是那样的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一转眼换上这样一副嘴脸,让姑姑感慨万千。为了这些势利小人,我也要嫁给他,姑姑说,如果不是“*”……

  上来一个矮小墩实的女红卫兵,手提两只破鞋子,一只挂在杨林脖子上,一只挂在姑姑脖子上。姑姑后来说,反革命,特务,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绝对不能忍受“破鞋”的称号。这是无中生有,奇耻大辱!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来,用力撇出去。那只破鞋,竞像长了眼似地,落在黄秋雅面前。

  女红卫兵蹦了一个高,揪住姑姑的头发,使劲往下拉。姑姑昂着头,与那女孩僵持。姑姑,您低头吧,您如果再不低头,只怕您的头发连同头皮都会被揪下来啊!那胖女孩少说也有一百斤重,她双手揪着您的头发,已经悬空吊在您身上了。姑姑猛然一甩头,像一匹摆动鬃毛的烈马——那女孩手里攥着两绺头发,跌落在台子上。姑姑的头上渗出鲜血——姑姑的头上至今还留有两个铜钱大小的疤痕——血流到姑姑额头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身体挺立不弯。台下一片肃静,一匹拉车的毛驴,仰着脖子,发出高亢的叫声。没听到母亲的哭叫声,我心里一片灰白。

  这时,那黄秋雅拾起眼前的破鞋,小跑着,上了舞台。我估计她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如果她知道了,绝对不会这样做。她一到前台就愣了。她扔下破鞋,嘴里嘟哝着什么,一步步往后退。肖上唇大步上台,厉声喊叫:万心,你太嚣张了!他挥舞手臂,亲自领呼口号,想以此调动气氛,打破僵局,但台下无人响应。那胖女孩扔掉手中的头发,仿佛扔掉了两条蛇,嚎啕大哭着,跌跌撞撞地跑下台去。

  站住!肖上唇喝令正倒退着下台的黄秋雅,指着地上的破鞋,说,你,你来给她挂上!

  鲜血沿着姑姑的耳朵流到脖子上,穿过眉毛流进眼睛。姑姑抬手抹了一把脸。

  黄秋雅捡起破鞋,战战兢兢地走到姑姑面前。她抬头看了一眼姑姑的脸,怪叫一声,口吐白沫,往后便倒。

  上来几个红卫兵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下台。

  肖上唇抓住杨林的衣领往上提,使他的腰直起来。

  杨林双臂下垂,双腿弯曲,浑身松软,只要肖上唇一松手,他就会瘫在台上。

  万心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肖上唇道,她不交代,你来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你们俩通过奸没有?

  杨林不吱声。

  肖上唇一挥手,上来一个大汉,左右开弓,搧了杨林十几个耳光。响声清脆,冲上树梢。有几颗白色的东西迸落在台上。我猜想那是牙齿。杨林身体摇晃,眼见着要跌倒,大汉抓着他的衣领,不容他倒。

  说,通过没有?!

  通过……

  通过几次?

  一次……

  老实交代!

  两次……

  你不老实!

  三次……四次……十次……许多次……记不清了……

  姑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只扑食的母狮一样,猛扑到杨林身上。杨林瘫在台上,姑姑死命地抓着他的脸……几个虎背熊腰的纠察队员,费了很大劲,才把姑姑从杨林身上拖开。

  这时,只听到湖面上发出一阵怪响,冰层塌裂,许多人,落到冰水中。



第二部序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3:29 字数:894



 敬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您能花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耐着性子读完我那封断断续续写了二个月、为了省钱作为包裹寄出的长信,并且给了我那么多的鼓励和肯定,使我感动而歉疚。

  让我感慨万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在平度城驻守的日军指挥官杉谷,竟是您的父亲。为此您代表已经过世的父亲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乡人民谢罪,您正视历史的态度、敢于承担的精神,使我们深深地受到了感动。按说,您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您信中提到,战争期间您与母亲所过的提心吊胆的生活以及在战争之后所过的饥寒交迫的生活。其实,您的父亲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如果没有战争,如您所说,他将是一位前途远大的外科医生,战争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变了他的性格,使他由一个救人的人变为一个杀人的人。

  我将您的信读给我的姑姑、我的父亲和我们这里许多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听了。听罢信后他们都眼含泪水感叹不已。您父亲驻守平度城时,您才是一个四、五岁的少年,您父亲在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没有理由让您承担,但是您承担了,您勇敢地把父辈的罪恶扛在自己的肩上,并愿意以自己的努力来赎父辈的罪,您的这种担当精神虽然让我们感到心疼,但我们知道这种精神非常可贵,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史、反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

  我姑姑、我父亲和我的乡亲们,都热烈地欢迎您再到高密东北乡做客。我姑姑说她要陪您去平度城参观访问。我姑姑还悄悄地对我说,她对令尊没有什么坏印象。侵华日军军官中,确有许多如中国电影中所表现的那种穷凶极恶、粗暴野蛮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种文质彬彬、礼貌待人的。我姑姑对令尊的评价是:一个坏人群里的不太坏的人。

  我六月初回到高密,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期间,做了一些社会调查,为写作那部以姑姑为素材的话剧做准备。同时,我应您的要求,继续以写信的方式,将姑姑的故事告诉您,遵您之嘱,我也尽量多地把我本人所经历过的一些事情,顺便写到了信里。

  我姑姑、我父亲让我代他们向您及您的家人问好!

  高密东北乡人欢迎您!

  蝌蚪

  二OO三年七月于高密



第二部1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3:46 字数:1862



 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结婚的日子。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学同学。王仁美与我一样,也有两条仙鹤般的长腿。我看到她那两条长腿心就怦怦乱跳。十八岁的时候,我去挑水,与她相逢井台。她的桶掉到井里,正转圈发急。我跪在井台上,帮她捞桶。那天我的运气很好,一下子就把她的桶捞上来了。她赞叹道:嘿,小跑,你真是个捞桶专家!她那时在小学当代课老师,教体育。她个子很高,脖子细长,脑袋较小,脑后梳着两根小辫。王仁美,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什么事啊?我说:王胆跟陈鼻好了,你知道吗?她怔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说:小跑,你纯粹是胡说,王胆,那么个小人儿,陈鼻,大洋马似的,他们两个,怎么好?然后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满脸通红,笑弯了腰。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不骗你,骗你我就是狗!我亲眼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王仁美问。我低声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昨天晚上,我从记工屋里出来,路过打谷场边那个麦秸垛时,听到垛后有人哼唧。我悄悄走近,侧耳一听,原来是陈鼻和王胆在说亲蜜话呢。我听到王胆说:陈鼻哥哥你放心,我虽然个头小,但身上什么都不缺,我一定为你生个大儿子——王仁美又弯腰大笑起来——我说:你还听不听了?她说:听啊,快说,后来呢?后来他们干什么了?我说:后来他们好像亲嘴了——胡说,王仁美道:怎么亲?我说: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怎么亲?当然有办法亲!陈鼻将王胆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小孩子一样,想怎么亲就怎么亲呗!王仁美脸又红了,她说:小跑,你是个大流氓!陈鼻也是大流氓!我说:王仁美,连陈鼻和王胆都谈恋爱了,咱俩能不能交朋友?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问,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我说:你有两条长腿,我也有两条长腿。我姑姑说,如果咱俩结婚,生个小孩肯定也有两条长腿。咱们可以把咱们长腿的孩子培养成世界冠军。王仁美笑着说:你姑姑太好玩了!你姑姑不但负责结扎,还负责说媒!——王仁美挑着水桶走了。她大步流星,扁担颤悠悠,两只水桶上下跳动,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乡。几年后,听说她与肖下唇定了婚。肖下唇在农业中学代课,教语文。他写了一篇散文《煤的赞歌》,发表在大众日报副刊上,在我们东北乡引起很大轰动。听到这些消息我很感慨。我们这些吃过煤的没写出《煤的赞歌》,肖下唇没吃煤却写出了《煤的赞歌》,看来王仁美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肖下唇考上大学后,肖上唇在大街上放了三挂一千头的鞭炮,并花钱请了电影队,在小学操场上挂起银幕,连放三晚电影。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那时,我刚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立了一个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职军官。来说媒的很多。姑姑说:小跑,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保你满意。母亲问:是谁?姑姑说:我徒弟小狮子啊!母亲说:那个嫚有30多岁了吧?姑姑说:正30。母亲说:小跑才26啊。姑姑说:大点好,大点知道疼人。我说:小狮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几年了,我不能夺朋友所爱。姑姑说:王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狮子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他!他爹每逢集日就弓着腰、拄着棍子到医院闹事,败坏我的名誉,这都多少年了?他从我这里榨取的“营养费”少说也有八百元了。母亲说:这个王脚,是有点装。姑姑怒道:岂止是有点装,完全是装。从我这里榨了钱,就跑到集上去吃烧肉喝烧酒,喝醉了,腰杆子挺得笔直,满集乱窜。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肖上唇那个杂种,“*”时,差点把我整死,现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清福。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母亲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头都白了!

  姑姑走后,母亲感叹道:你姑姑这一辈子也真是不顺。我问:听说杨林后来又来找过姑姑?母亲说:听你姑说,那人是又来过。听说已经当了地区的专员,坐着轿车来的。他向你姑姑道了歉,说愿意娶她,弥补“*”中的过失。你姑姑一口回绝了。

  正当我们为姑姑的事感叹唏嘘时,王仁美一步闯了进来。她对我母亲说:大婶,听说小跑在打破天地说媳妇,您看我怎么样?闺女,你不是有主了吗?我母亲问。我跟他拉倒了。考上大学就休妻,这不陈世美吗?母亲愤愤地说。大婶,不是他休我,是我休了他。王仁美说,考上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电影,太张狂了。还是小跑好,提了军官,还是不哼不哈。一回乡就下地干活。闺女,俺家跑儿配不上你啊。母亲说。大婶,这事你说了不算,得问小跑。小跑,我给你当老婆,生世界冠军,你要不要?要!我盯着她的腿说。



第二部2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4:05 字数:3814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

  母亲念叨:这个袁腮,说是为你挑了个黄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点多钟,王仁美在她的两个堂妹陪同下,冒着大雨来到我家。她们都穿着雨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院子里用塑料薄膜支起一个棚子,里边临时盘了一个灶,我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烧开水。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子都进门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我说:那你来替我烧。他说: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大雨天放鞭炮,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母亲站在门口喊:五官,别耍嘴了,快放。五官从怀里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纸蒙好的鞭炮,点着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大雨当中,擎着一把伞,侧着身子放。硝烟在雨中散不开,团团包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拍着巴掌,跺着脚喊:五官五官,满头青烟——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按说新娘子进院后,应该一言不发,穿过堂屋,进入洞房,骗腿上炕,号称“坐床”。但王仁美一进院就站在那儿,看着五官表演。硝烟把五官熏得满脸乌黑,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似的。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两位充当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双高跟塑料鞋,个子显得更高,好像一棵树。五官上下打量着她说:嫂子,要想跟你亲个嘴,必须踏着梯子!——五官,你给我闭嘴!我母亲大喊!王仁美说:五官,你这个傻瓜!连王胆和陈鼻亲嘴都不用踏梯子呢——听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里与小叔子调笑,婶子大娘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我提着煤铲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孩子们拍手跺脚: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了!

  我穿着新军装,戴着三等功奖章,满脸煤灰,手提煤铲,不伦不类。王人美笑弯了腰。我心中乱糟糟,哭笑不得。这个王仁美,好像神经出了一点问题。母亲大喊:快把她弄到屋里来啊!我连讽带刺地说:夫人,请入洞房吧!王仁美说:屋子里憋闷,外边凉快。孩子们拍手跺脚:嗷!嗷!嗷!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门口,往胡同里一撒。孩子们一窝蜂扑出去,在泥水中争抢。我攥住王人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里拖。房门太矮,碰了她的额头,咕咚一声响,她大喊:哎呦,俺的娘唻,碰破俺的头了!婶子大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屋子很小,进来这么多人,简直连腚都调不开。她们三个脱下雨衣,水淋淋的,无处悬挂,只好挂在门框上。地面本来就潮湿,每个人的脚上都带进来泥巴,水,搅拌调和,一塌糊涂。房子小,炕长不足两米,炕头上摞着王仁美娘家送来的四条新被子,两条新褥子,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几乎顶着纸天棚。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个亲娘,这哪里是炕,分明是个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捣着地面说:就是火鏊子,你也给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个腚烫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阵大笑,低声对我说:小跑,你娘还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烫熟了,怎么生世界冠军呢?

  我几乎要气晕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发作,伸手试试炕席,确实烫。因为家里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婶子大娘都要来吃饭,所以堂屋里那两个锅灶一直在烧火,蒸馒头炒菜煮面条,把炕席都快烤糊了。我从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条被子,折叠成方形,摁在墙角,说:夫人,请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说:小跑,你真逗,一口一个夫人叫着,你还是按咱这地方的习惯,叫我媳妇,或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仁美。我无话可说,娶回来这样一个痴巴老婆我还能说什么?她根本听不出来,我叫她夫人,是在讽刺她,是在发泄我对她的不满。好吧,媳妇,仁美,请上炕。我在她那两个堂妹的帮助下,脱下她的鞋子,剥下那两只湿漉漉的尼龙袜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炕就站起来,脑袋顶着纸天棚。在如此狭窄低矮的地方,她显得更高了,那两条鹤腿,几乎没有腿肚子。她的脚也不小,几乎与我的脚媲美。她就这么赤着两只脚,在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小炕上转圈。本来伴娘也应该陪新娘坐床,但一个王仁美就满了炕,她那两个堂妹只好一个站在墙角,一个坐在炕沿上。好像为了显示个头似的,她踮起脚尖,让头顶顶着纸天棚。这似乎是个好玩的游戏,她踮着脚在炕上转圈,跳跃,脑袋顶得纸天棚“嘭嘭”响。母亲手扶着门框,探头进来,说:媳妇,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里睡觉呢?她嘻嘻一笑,说: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奶奶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在胳肢窝里夹着。

  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快弄点饭我吃,吃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里当上常委啦。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凑样数呢。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弓着腰往炕下挤,想给姑姑让位。姑姑说:都坐在原地儿别动,我吃口饭就走。

  母亲吩咐我姐姐赶快给姑姑端饭。姑姑掀起锅盖,抓出一个饽饽。饽饽烫手,颠来倒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将饽饽掰开,夹上几筷子粉蒸肉,捏合后,咬了一大口,呜呜噜噜地说,就这样,别端碟子端碗的了,这样吃才香,我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正儿八经地坐着吃过几顿饭。

  一边吃着,一边说,让我看看你们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热,坐在窗台上,借着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

  姑姑来了!我说。

  王仁美一个蹦儿就跳到了炕下,抓着姑姑一只手,说: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来了。

  找我啥事?姑姑问。

  王仁美压低了嗓门,说:听说您那儿有一种药,吃了能生双胞胎?

  姑姑脸一拉,道:你听谁说的?

  王胆说的。

  纯属造谣!——姑姑被饽饽呛了,咳着,憋得满脸通红,我姐姐递过半碗水来,姑姑喝了,拍打了几下胸口,严肃地说,别说没有这种药,即便有,谁敢拿出来给人吃?

  王胆说陈家庄有人吃了您给配的药,生了龙凤胎!王仁美说。

  姑姑把手中的半个馒头往我姐姐手里一塞说:气死我了!王胆,这个小妖精,我费了天大的劲儿才把她肚里那个孩子掏出来,她竟丧良心造我的谣言。等我见到她把她那张×嘴给豁了。

  姑姑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着,悄悄地踢了一下王仁美的小腿,低声道:闭嘴!

  王仁美夸张地大叫:哎呦亲娘唻,你把我的腿踢断了!

  我母亲生气地说:断不了的狗腿!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说得不对!俺二叔家那条大黄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铁猫”给夹断了。

  肖上唇退休还乡后,专干残害生灵的勾当。他弄了一只鸟枪,满世界打鸟,什么鸟儿都打,连被村民视为吉祥鸟儿的喜鹊也不放过。弄了一张眼儿细密的绝户网,转着圈儿捕鱼,连一寸长的小鱼苗儿也不放过。他还弄了一只“铁猫”——威力巨大的铁夹子——,埋在树林子里,野坟地里,夹獾,夹黄鼠狼。王仁美二叔家的狗就是误踩了“铁猫”被夹断了腿。

  姑姑一听到肖上唇的名字,脸色就变了,咬着牙根说:这个坏种,早就该天打五雷轰,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身体健壮得像头公牛,可见连老天爷也惧怕恶棍!

  姑姑,王仁美说,天老爷怕他,我不怕他,您有仇,我替您报!

  姑姑乐了,大笑,笑罢,说:侄媳妇,我对你说实话,刚开始,我侄儿说要娶你,我不同意,但听说是你主动把肖上唇的儿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说好,这个孩子有骨气。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将来咱老万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学,而且要上名牌大学,北大,清华,剑桥,牛津。不但要读本科,还要读硕士,博士!当教授,当科学家。对了,还要当世界冠军!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该把那种生双胞胎的药给我配了,我给咱老万家多生一个好后代,把肖上唇气死!

  天哪!都说你少个心眼儿,哪里少?绕了半天我被你绕到圈里了!姑姑严肃地说,你们年轻人,要听党的话,跟党走,不要想歪门邪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头等大事。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典型引路,加强科研。提高技术,措施落实。群众运动,持之以恒。一对夫妻一个孩,是铁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动摇。人口不控制,中国就完了。小跑,你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一定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姑姑,你悄悄把药给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道。王仁美说。

  你这孩子,看来真是缺个心眼儿。姑姑道,我跟你再说一遍,根本就没有这种药!即便有,我也不能给你!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法?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小跑,你媳妇缺心眼,分不清灰热火热,你可要认清形势,不能犯糊涂。现在有人给姑姑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王”,姑姑感到很荣光!对那些计划内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为她接生;对那些超计划怀孕的——姑姑对着虚空猛劈一掌——决不让一个漏网!



第二部3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4:26 字数:3140



 两年后的腊月二十三,辞灶日,女儿出生。堂弟五官,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们从公社卫生院拉回来。临行时姑姑对我说:我已经给你媳妇放了避孕环。王仁美把蒙住脑袋的围巾掀起,恼怒地质问姑姑: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放环?姑姑把她的围巾放下来,说:侄媳妇,盖好了,别受了风。生完孩子后放环,是计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给一个农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后,可以取环生第二胎,但你嫁给我侄子,他是军官,军队的规定比地方还严,超生后一撸到底,回家种地,所以,你这辈子,甭想再生了。当军官太太,就得付出点代价。

  王仁美呜呜地哭起来。

  我抱着用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跳上拖拉机,对五官说:开车!

  拖拉机喷吐着黑烟,在凹凸不平的乡路上奔驰。王仁美躺在车厢里,身上蒙着一床被子,车厢颠簸得很厉害,将她的哭声颠得曲里拐弯。凭什么不经俺同意……就给俺放环……凭什么生一胎就不让生了……凭什么……

  我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这是国家政策!她哭得更凶了,从被子里伸出头——脸色苍白,嘴唇乌青,头发上沾着几根麦秸草——什么国家政策,都是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胶县就没这么严,你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骂她……

  闭嘴,我说,有什么话回家说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瞪着大眼问我:谁笑话我?谁敢笑话我?

  路上不断有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过去。北风遒劲,遍地白霜,红日初升,人嘴里喷出的团团热气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结成霜花。看着王仁美灰白干裂的嘴唇、乱蓬蓬的头发、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颇觉不忍,便好言抚慰:好啦,没人笑话你,快躺下盖好,月子里落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顶上一青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

  我苦笑一声,说: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还想生二胎吗?把身体搞坏了怎么生?

  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彩,兴奋地说:你答应生二胎了?这可是你说的!五官,你听到了没有?你作证!

  好!我作证!五官在前边瓮声瓮气地说。

  她顺从地躺下,扯过被子蒙上头,从被子里传出她的话:小跑,你可别说话不算数,你要说话不算数,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机到达村头小桥时,桥上有两个人,吵吵嚷嚷的,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个是我的小学同学袁腮,一个是村里的泥塑艺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着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边挣扎一边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五官跳下车,走上前去,说:爷们,这是怎么啦?大清早的,在这里较上劲儿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来评评理。他推着小车在前边走,我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本来他是靠左边,我从右边正好骑过去。但当我骑到他身后时,他却猛一调腚,拐到右边来了。幸亏我反应快,双手一撒车把,蹦到桥上,要不连人带车子一块下去了。这天寒地冻的,摔不死也要摔残。可郝大叔反赖我把他的小车撞到了桥下。

  郝大手也不反驳,只是攥着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着女儿,从车厢里跳下来。脚一着地,奇痛钻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桥面。看到桥上有一堆花花绿绿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桥东侧河底冰面上,躺着一辆破自行车,有一面黄色的小旗在车旁蜷屈着。我知道这面旗上绣着“小半仙”三字。这人从小即神神道道,长大后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铁从牛胃中取出铁钉,又能给猪狗去势,而且还精通麻衣相术,风水堪舆,易经八卦,有人戏称他“小半仙”,他顺着杆儿爬,裁布缝了一面杏黄旗,将“小半仙”三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骑起来猎猎作响。到集上插旗摆摊,竟然生意兴隆。

  桥西边的冰面上,歪斜着一辆独轮车。两根车把,有一根断了。车梁两边的柳条篓子破了,几十个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数破成碎片,只有几个,看上去好像还完整无损。郝大手是脾气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两只又大又巧的手。他手里捏着一团泥,眼睛盯着你,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你活灵活现地捏出来。即便是“*”期间,他也没有停止捏泥孩。他爷爷就是捏泥孩的。他父亲也捏。传到他这辈,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卖泥孩挣饭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艺简单、销路广阔的玩意儿,孩子们愿意玩这个。泥塑艺人做的其实都是孩子买卖,孩子喜欢,大人才会掏钱买。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里有五间正房,四间厢房,院子里还搭了一个宽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里、棚子里摆满了泥娃娃,有粉了面、开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泥娃娃。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花白的头发,脑后梳着小辫。络腮胡须也是花白的。我们邻县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们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来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个模样。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来的,他的泥娃娃,一个一模样,绝不重复。都说,高密东北乡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过。都说,高密东北乡每个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里找到小时候的自己。都说,他不到锅里没米时是不会赶集卖泥娃娃的。他卖泥娃娃时眼里含着泪,就像他卖的是亲生的孩子。这么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捏着袁脸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着女儿走到他们面前。我当兵当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医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时也穿着军装。一个抱着初生婴儿的年轻军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说: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带着哭腔说,您就饶了我吧。您的车把断了,篓子破了,我找人给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赔您钱。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说,也看在这个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妇的面子上,你放开他,让我们开车过去。

  王仁美从车厢里探出身子,高声喊叫:郝大叔,您帮我捏两个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样的。

  乡里人都说,买郝大手一个娃娃,用红绳拴着脖子,放在炕头上供奉着,生出来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个模样。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许挑选的。邻县那些卖泥娃娃的,是将泥娃娃摆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选。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车篓里,篓上盖着小被子,你去买他的娃娃,他先端详你,然后伸手从篓子里往外摸,摸出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有人嫌他摸出的娃娃不漂亮,他绝不给你更换,他的嘴角上,带着几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说话,但你仿佛听到他在对你说:还有嫌自己孩子丑的父母吗?于是,你再仔细端详他递给你的孩子,渐渐地就顺眼了。那孩子,渐渐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从不跟你讲价钱。你不给他钱他也不会跟你要。你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对你说个谢字。慢慢地大家认为,买他的泥娃娃,就如同从他那里预定了一个真孩子。越说越神。说他卖给你的泥娃娃,如果是个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的。他卖给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两个孩子给你,你回去就生双胞胎。这是神秘的约定,说破了也就不灵了。我媳妇王仁美这种人不可理喻,只有她,才这么吆吆喝喝地,跟他要两个男孩。——我们得知郝大手卖娃娃的神秘传说时,王仁美已经怀了孕。这事只有在没怀孕前才灵验。

  郝大手真给我面子啊。他松开了袁腮。袁腮揉着腕子,哭丧着脸:我今天真是倒霉,一出大门就看到一条母狗对着我撒尿,果然应了验。

  郝大手弯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捡起来,放在衣襟里兜着。他站在桥边,为我们让开道路。他的胡须上结着霜花,脸上表情肃穆。

  生了个什么?袁腮问我。

  女孩。

  没关系,下一个是儿子。

  没有下一个了。

  不用愁,袁腮眨着眼睛,诡秘地说,到时候哥们帮你想办法。



第二部4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4:53 字数:3397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儿出生第九日。按照乡俗,这是隆重庆典,亲戚朋友都来。头天就把五官、袁腮找来,让他们帮助借桌椅板凳,茶壶茶碗,杯盘碟筷。粗略算了一下,男女宾客,将近五十人。东西两厢房,各摆两桌,招待男宾;母亲炕上摆一桌,招待女宾。我自己列出一个菜谱,每桌八凉碟、八热盘,最后一盆汤。袁腮看罢,笑道:兄弟,你这一套不行。你请的是一群农民,个个都是麻袋肚子。这点东西,刚够填牙缝的。你听我的,别弄这么多样数,只管大块肉、大碗酒地往上招呼,庄户人赴宴,好的就是这个。你弄得那么精致,一人一筷子就没了,没得吃,干候着?那可就丢了大丑了。我承认袁腮说得有道理。让五官去集上,扛回五十斤猪肉,肥瘦参半。提回十只烧鸡,是那种又肥又大的肉食鸡。我自己去卖豆腐的王环家定了四十斤豆腐,让袁腮去买了十棵大白菜,十斤粉条,二十斤白酒。王仁美娘家送来二百个鸡蛋。王人美的爹也就是我岳父,过来看了我备下的东西,满意地说:贤婿,这就对了!你们家一向小气,被人嗤笑,这次你要改改门风,大方点,让他们一个个捧着肚子回去,干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气魄!

  客人到了将近一半时,突然发现忘了买烟。忙打发五官去供销社购买。陈鼻和王胆带着孩子进来。五官指指陈鼻手提的礼物,喜道:不用买了。

  陈鼻近年来发了财,成了村子里有名的万元户。他先是跑深圳,从那边趸来电子手表,卖给那些好赶时髦的青年。后来又跑济南,从一个烟厂熟人那里,以批发价趸来香烟,让王胆去集市上零售。

  我在集市上,看到过王胆卖烟的情景。她胸前挂着一个设计巧妙、合起为箱、展开为案的卖烟器,里边摆着香烟。她身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蓝花布小棉袄,身后背着一个用棉斗蓬裹得只露着鼻眼的胖大婴儿。不论是知道她的人,还是不知道她的人,都会对她投以关注的目光。当地人都知道她是烟贩陈鼻的妻子,是背后那个胖大婴儿的母亲,外地人会以为:这个背着妹妹卖香烟的小姑娘,真可怜,真好看。买她香烟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陈鼻穿着一件硬邦邦的猪皮夹克,里边套着一件粗线高领毛衣。他脸色赤红,下巴刮得乌青,高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灰眼珠,头发卷曲。

  五官说:大款来了。

  什么大款,陈鼻说,小商贩一个!

  袁腮道:塔瓦里希,中国话说得很好嘛

  陈鼻扬扬手中的纸包,道:我拍死你!

  是烟吧?袁腮道,客人们正嚷着要烟抽呢。

  陈鼻将手中纸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开,露出四条“大鸡”牌香烟。

  果然是做大买卖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这张嘴呦,王胆细声细气地说,死人也能让你说得跳迪斯科。

  哎呦,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么没让陈鼻抱在怀里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胆挥动着一只小手,气哄哄地说。

  妈妈,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胆身后,长得已跟王胆差不多高的陈耳转到前边来哼唧着。

  陈耳!我弯下腰去,把她抱起来,说,让叔叔抱抱。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陈鼻把陈耳接过去,拍打着她的屁股,说:耳耳,别哭,你不是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吗?

  陈耳伸出手,找王胆。

  这孩子,认生。陈鼻将孩子递给王胆,说,刚才还哭着闹着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呢。

  这时,王仁美敲打着窗棂喊:王胆!王胆!快来呀!

  王胆抱着陈耳,像小狗叼着个大玩具,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庄严。她的小腿紧挪着,像卡通片中的小动物在奔跑。

  这小姑娘,太美丽了!我说,简直像个洋娃娃!

  苏联人下的种,哪能不美丽!袁腮挤眉弄眼地说:鼻哥,你可真够忍心的,听说一宿也不让嫂子闲着?

  陈鼻道:闭嘴吧!

  袁腮道:爱护着点用啊,你还得用她生儿子呢!

  陈鼻踢了袁腮一脚,道:我不是让你闭嘴吗?!

  袁腮笑着说:好,好,闭嘴,不过真是羡慕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是天天抱着亲啊,啃啊,可见这自由恋爱的和包办婚姻就是不一样……

  陈鼻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知道个屁!

  我拍拍陈鼻微微腆起的肚子,道:将军肚都出来了。

  生活好了嘛!陈鼻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要感谢华主席。袁腮道。

  我看得感谢毛主席,陈鼻道,他老人家要不是主动死了,一切还是照旧呢。

  这时,又有客人到来,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听我们说话。原本已在厢房里坐定的客人见外边热闹,也都走了出来。

  我舅家小表弟金修挤到陈鼻身边,仰着脸说:陈大哥,我们村,都把您传神了。

  陈鼻摸出一盒烟,扔给我小表弟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将双手往皮夹克斜兜里一插,很有派头地说:说说看,传我什么啦?

  都说你只带了十块钱,就坐飞机去了深圳。小表弟搔搔脖子说,说你跟在一个苏联代表团后边,大模大样的,那些小姐们以为你是代表团成员,一个劲儿地给你鞠躬,你就对她们说,哈拉少,哈拉少……说你到了深圳,跟着苏联代表团住进了豪华酒店,大吃大喝了三天,白得了一大堆礼物,然后你将礼物拿到大街上卖了,换成二十块电子表,回来卖了,有了本钱,就这样倒腾了几次,您就发了。

  陈鼻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说:说,接着往下编啊!

  小表弟道:说你去了济南,在大街上闲逛,遇到一个老头,在大街上哭。你上去问:大爷哭什么?老头说,出去转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把老头送回家。老头的儿子是济南卷烟厂的供销科长,看到你这人心好,就与你拜了把兄弟,这样,你就能按批发价买到香烟。

  陈鼻哈哈大笑,笑罢,说:小兄弟,这不是编小说吗?我实话对你说,飞机,我确实坐过那么几次,但都是花钱买了票。济南烟厂,也确实认识几个朋友,但他们卖给我的烟,也就是比市价便宜那么一点儿,一盒能赚三分钱吧。

  不管怎么说,您是大能人,小表弟由衷地说。俺爹让我拜您为师呢。

  真正的大能人在这里呢,陈鼻指指袁腮,说: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百年前的事他全知道,五百年后的事他知道一半。你应该拜他为师。

  袁大哥也了不起,小表弟说,袁大哥在我们夏庄集上摆摊算卦,号称半仙。我大娘家的老母鸡丢了,袁大哥掐指一算,说,鸭走水沿,鸡走草边,草窝里去找吧。果不其然就在草窝里找到了。

  陈鼻道:他岂止是会算卦?他会的本事多了去了。他随便教你一手,就够你吃喝一辈子。

  五官道:磕头拜师!

  不敢不敢。我干这些事,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下九流的营生。你应该学你表哥,去当兵,当军官,或者考大学,上大学。这样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为上等之人,袁腮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陈鼻的鼻子,说,包括他,干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业。我们是没有办法了才干这个,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跟我们学。

  小表弟固执地说,你们这才叫真本事呢,当兵,考大学,都算不上真本事。

  陈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干!

  我问五官:王肝怎么没来?

  五官说:他呀,肯定是跑到卫生院站岗去了。

  这兄弟真是鬼迷心窍,陈鼻道,三匹马也拉不回转。

  他家的宅子不对,袁腮神秘地说,大门口的位置不对,厕所的位置也不对。十几年前我就对你岳父说过,必须立即改门口,挪厕所,否则必出神经病!你岳父以为我咒他,提着鞭子要抽我。怎么着?应验了吧?他自己拄着根棍子,弯着腰,得空就往卫生院跑,去耍死狗,装无赖,不是神经病是什么?王肝更好,地道一个农民,却长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脑袋,被那满脸粉刺的小狮子迷得魂不附体,基本上也是神经病。

  我说:好了,各位亲朋,不听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们公社大院的风水也不好,从古到今,衙门口,朝南开,可咱们公社,大门口朝北开,正对着大门口的,就是屠宰组,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肉模糊,煞气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们说我搞封建迷信,差点将我扣起来。现在怎么着?老书记秦山得了偏瘫,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经病。新来了一个邱书记,带着十几个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车祸,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全军覆没。风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过皇上吧?皇上也得讲风水……

  入席!我说着,同时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师,风水很重要,吃饭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门口要是不改,接下来还得出神经病,还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着瞧!



第二部5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6:04 字数:9097



 王肝单恋小狮子,做出了许多古怪的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但我从不耻笑他,我心中充满对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认为他是一个既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个用情专一、如果机缘凑巧足可以谱写出传唱千古的爱情诗篇的情种。

  当我们尚在孩提、对男女情事还处于懵懂状态时,王肝就情窦初开,爱上了小狮子。我记得多年前他那句感叹:小狮子真美丽啊!客观地讲,小狮子实在不美丽,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试图把她介绍给我,我以她是王肝的梦中情人为借口婉拒。实际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里是天下第一美人,说文雅点,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叫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王肝将第一封写给小狮子的情书投进邮箱之后,心情非常激动,将我拉到河堤上,对我畅叙情怀。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们刚从农业中学毕业。河里洪水滔滔,水面上漂浮着庄稼秸秆,动物尸体,有一只孤独的海鸥默默地飞行着。河边的稳水中,王仁美的父亲坐在那儿钓鱼。我们的师弟李手蹲在一边观看。

  要不要告诉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们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树,并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面的树杈上。树枝下垂到水中,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瞬息万变的波纹。

  什么事?快说。

  你先发誓,替我保守秘密。

  好,我发誓: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让我掉到河里淹死。

  我今天……我终于将寄给她的信投进了邮筒……王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

  给谁的信呀?这么庄严,是写给毛主席的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王肝道:毛主席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写给她的,她!

  她是谁呀,我着急地问。

  你发过誓了,永不泄露我的秘密——

  ——永不泄露。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别卖关子了。

  她,她啊……王肝双眼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心驰神往地说:她就是我的小狮子……

  你给她写信干什么?要娶她做老婆吗?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动情地说: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热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

  我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胳膊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王肝显然是在背诵他的信,双手搂着树干,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自从我在小跑家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就被你迷住了。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直至永远,我这颗心,就全部属于你了。你如果想吃我的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扒给你……我迷恋你绯红的脸膛、生动的鼻头、娇嫩的双唇、蓬松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迷恋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的笑容。你一笑,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仰望你的笑脸……

  王师傅将鱼竿猛地往后一抡,亮晶晶的钓线弹出一串串水珠,在阳光中闪烁,宛若珍珠。钓钩上挂着一只茶碗口大小、浅黄色的小鳖,猛地砸在河堤上。那只小鳖大概被摔晕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

  李手欢呼着:鳖!

  小狮子,我最亲爱的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身低贱,而你是妇科医生,吃商品粮,咱俩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你对我,也许根本不屑一顾,也许读罢我的信后,会从你那可爱的小嘴里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你或许,收到我的信后连看都不看就扔进垃圾篓里,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亲爱的,最最亲爱的,只要你接受了我的爱,我就如同猛虎插上了翅膀,骏马配上了雕鞍,我就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打了一针小公鸡的血,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我相信在你的鼓励下,我会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与你站在一起……

  哎,你们俩在树上干什么?朗读小说吗?李手发现了我们,大声问。

  ……如果你不答应我,最亲爱的,我不会退却,不会放弃,我会默默地追随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会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印,我会站在你窗前,注视着室内的灯光,从它亮起,到它熄灭,我要把自己变成一根蜡烛,为你燃烧,直至燃尽。最亲爱的,如果我为你吐血而死,你如果能开恩,到我坟头前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能为我流出一滴眼泪,我就死而无憾,你的眼泪,最亲爱的,就是让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消失了。我的心,渐渐被他的痴情朗诵所感动。想不到他竟会爱上小狮子而且爱得如痴如醉,想不到他竟然有这么好的文采,竟然能把一封情书写得如泣如诉。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到青春的大门对着我隆隆敞开了,王肝是我的引路人。虽然那时我不懂爱情,但爱情的灿烂光华,吸引着我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犹如投向烈火的飞蛾。

  你这样爱她,她也一定会爱你的,我说。

  真的吗?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她真的会爱我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用力回握着他的手说,如果实在不行,我替你找我姑姑去说媒,她最听我姑姑的话。

  不要,千万不要,他说,我不希望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强扭的瓜不甜。我要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赢得她的心。

  李手仰着脸问我们:你们俩在上边搞什么鬼名堂?

  王师傅抓起一把泥,对着我们投上来:别吵吵!把鱼都给我吓跑了!

  从河的下游,驶上来一艘漆成红蓝双色的铁皮机动船。船上的机器发出急促的“波波”声响,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焦灼和恐慌。河水湍急,船逆流而上,行进迟缓。船头激起很大的白浪花,两道田塍般的细浪,从船体两侧分开,然后又渐渐合拢。河面上浮动着淡蓝色的烟雾,一股燃烧柴油的气味,扩散至我们唇边。十几只灰色的海鸥跟随着小船盘旋飞翔。

  这是公社计划生育小组的专用船,也是姑姑的专用船,当然,小狮子也在船上。为了防止汛期石桥淹没、两岸交通隔断时发生违规怀孕以及其他料想不到的问题,为了保持我们公社不发生一起超计划生育,为了这面计生战线上鲜艳的旗帜,县里特意为姑姑配备了这艘船。船上有一个小小的舱,舱里有两排覆着人造皮革的座位,船尾装着一台12马力的柴油机,船头安装着两个高音喇叭。喇叭里播放着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曲。那是一首湖南民歌,旋律优美,悦耳动听。船头拐了一个弯,向我们村子靠拢。音乐声突然停止。片刻寂静,机器声愈加刺耳。突然,响起了姑姑嘶哑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从姑姑的船在我们视线里出现那一刻开始,王肝便不言语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半张着嘴,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船。越过中流的瞬间,船体倾斜,王肝嘴里发出惊呼,身体紧张,仿佛随时要跳下河去。船在上流缓水中调过头,轻快地向我们驶过来。柴油机的鸣叫声平稳而均匀。姑姑来了。小狮子来了。

  驾驶机动船的是那个我们都熟悉的人——秦河。“*”后期,他哥恢复了公社书记职务。有一个在集市上乞讨的弟弟,不管他的乞讨方式是如何高雅,也让书记脸上无光。据说兄弟俩进行了谈判,秦河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安排我到公社卫生院妇科工作。——你是个男人,如何到妇科工作?——有很多妇科医生都是男人——你不懂医术——我为什么要懂医术?——就这样,他成了这艘计划生育工作船的专职驾驶员。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人一直跟随着姑姑,有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开船,无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坐在船上发呆。

  他的头发依然中分着,像那些电影里常见的“五四”青年。盛夏的天气,他依然穿着那身厚华达呢的蓝色学生制服,口袋里依然插着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双色圆珠笔——他的脸色似乎比我上次见时黑了一些。他手握方向盘,让船体慢慢地向河边靠拢,向这棵歪脖子老柳树靠拢。柴油机转速减缓,高音喇叭里放出的声音更加高亢,震动得我们的耳膜嗡嗡作响。

  在歪脖子柳树西侧,有一个根据公社指示、专为停泊计生船而搭建的临时码头。四根粗大的木头立在水中,木头上用铁丝绑着横木,横木上敷着木板。秦河用绳子固定好船只,站在船头上。机器声停止,喇叭声停止。我们重新听到了河水的喧哗与海鸥的尖叫。

  第一个从船舱中钻出的是姑姑。船体摇摆,她的身体摇晃,秦河伸出一只手,想去扶持她,但被她拨开了。姑姑纵身一跳,上了木码头。她的身体虽已发福,但行动依然矫健。我看到姑姑额头上有一圈绷带,发出刺目的白光。

  第二个从舱中钻出来的就是小狮子。她身体矮胖,背着一个巨大的药箱,显得身体更矮。她虽然比姑姑年轻许多但动作比姑姑笨拙。就是她让王肝搂着树干、脸色苍白,眼睛里盈满泪水。

  第三个从船舱里钻出来的是黄秋雅。几年不见,她的腰已佝偻,脑袋前探,双腿弯曲,动作迟缓。她站在船上,身体摇晃着,双手挥舞着,仿佛随时都会跌倒。看样子她也要上岸,但她的腿难以完成从船头到木码头的一跨。秦河冷冷地看着,不施援手。她弯腰,伸出两只手,像大猩猩一样,抓住木码头的边缘。这时,姑姑粗声粗气地说,老黄,你在船上待着吧。姑姑没有回头,继续发布命令:好好看着她,别让她跑了。

  姑姑的命令显然是对秦河和黄秋雅二人而发,因为我看到秦河立即弯腰往舱中探看。这时,我听到了从船舱中传出一个女人低低的抽泣。

  姑姑上了岸,大步流星,沿着河堤东去。小狮子一溜小跑,方能跟上姑姑的步伐。我看到了姑姑额头的血染红了绷带,她脸上肌肉僵硬,目光犀利,面部的表情坚毅,也似乎是凶狠。当然,王肝看不到我姑姑,他的目光追随着小狮子。他嘴角哆嗦不止,口里念念有词。我有点可怜他,但更多的是感动,那时我远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竟然会神魂颠倒成那般摸样。

  事后我们知道,姑姑的头,是在那个解放前出过很多土匪、民风凶悍的东风村,被一个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妻子又怀了四胎的男人用棍子打破的。此人姓张名拳,生着两只牛眼,家庭出身好,是村子里无人敢惹的强汉。东风村所有育龄妇女,生过二胎的,如果有男孩,大都已结扎,如果二胎都是女孩的,姑姑说她们充分考虑到了农村的实际情况,不强行结扎,但必须戴环。生过三胎的,即便三胎全是女孩,也必须结扎。全公社五十多个村庄,只有这张拳的老婆,既不结扎,也不放环,而且还怀了孕。姑姑她们冒着大雨,驾船至东风村时,就是要把这张拳之妻,动员到卫生院做人工流产手术。姑姑的船还在途中时,公社党委书记秦山就打电话给东风村的支部书记张金牙,下达了死命令,让他动员一切力量,可以动用一切手段,把张拳妻弄到公社流产。姑姑说那张拳手持一根带刺的槐木棍子,把守门户,两眼通红,疯狂叫嚣。张金牙和村里的民兵远远地围着,但无人敢近前。那三个女孩,都跪在门口,用仿佛事先编好的词儿,一把鼻涕一把泪水,齐声哭喊着:好心的大爷大叔、大娘大婶子、大哥大姐姐们——饶了俺娘吧——俺娘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一做人流——非死不可——俺娘一死,俺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啦——姑姑说,张拳导演的苦肉计效果很好,围观的女人们,有许多流了眼泪。当然也有许多不服气的。那些生了二胎就被放环的、那些生了三胎就被结扎的,都为张拳家怀了四胎而愤愤不平。姑姑说,一碗水必须端平,如果让张拳家的第四胎生出来,我会被那些老娘们活剥了皮!如果让张拳家得逞,红旗落地事小,计划生育工作无法进行是大事。姑姑说,所以我,一挥手,带着小狮子和黄秋雅对着张拳走过去。小狮子这孩子,有胆有识,对我忠诚,冲上前去,要替我挡棍子,被我拨拉到身后。黄秋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点技术还可以,真到了刺刀见红的关口,骨头都吓酥了。姑姑对着张拳,大踏步前进。他骂我的话,那可是太难听了,姑姑说,对你们重复,脏了你们的耳朵,也脏了我的嘴。当时我心硬如铁,将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张拳,随你骂吧,婊子,母狗,杀人魔王,这些侮辱性的称号,我照单全收,但是,你老婆必须跟我走。去哪里?公社卫生院。

  姑姑直视着张拳那张狰狞的脸,一步步逼近。那三个女孩哭叫着扑上来,嘴里都是脏话,两个小的,每人抱住姑姑一条腿;那个大的,用脑袋碰撞姑姑的肚子。姑姑挣扎着,但那三个女孩像水蛭一样附在她的身上。姑姑感到膝盖一阵刺痛,知道是被那女孩咬了。肚子又被撞了一头,姑姑朝后跌倒,仰面朝天。小狮子抓住大女孩的脖子,把她甩到一边去,但那女孩随即扑到她身上,依然是用脑袋撞她的肚子。小狮子腰带上的铁环扣碰到女孩的鼻子,鼻子破了,流血,女孩把脸一抹,恐怖与悲壮并生。张拳加倍疯狂,冲上来要对小狮子下狠手,姑姑一跃而起,纵身上前,插在小狮子与张拳之间,姑姑的额头,替小狮子承受了一棍。姑姑再次跌倒。小狮子大喊:你们都是死人吗?张金牙带着民兵一拥而上,将张拳按倒在地,反剪了双臂。那三个女孩还想反动,也被村里的妇女干部一一按住。小狮子和黄秋雅打开药箱为姑姑包扎。一圈绷带,又一圈绷带。血从绷带里渗出。又一圈绷带。姑姑头晕耳鸣,眼冒金星星,视物皆血红。所有的人脸都像公鸡冠子一样,连树都是红的,像一团团扭曲向上的火焰。秦河闻讯从河边过来。一看姑姑受伤,他顿时成了木头人,片刻,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众人上前扶持,他分拨开,醉汉似的,摇晃着上前,捡起那根沾着姑姑血的棍子,朝向张拳的脑袋抡去!——住手!姑姑大喊!姑姑挣扎着站起来,喝斥秦河,你不在河边看护船只,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添乱!秦河满脸尴尬,丢下棍子,往河边走去。

  姑姑推开扶持她的小狮子,走到张拳面前——这时,秦河放声大哭,一步步往河边走——姑姑连头都没回,目光直逼张拳。张拳嘴里还是嘈嘈地骂,但目光里已显出怯懦。姑姑对拧着他的胳膊的民兵说:放开他!民兵有些犹豫,姑姑又重复了一遍:放开他!

  把棍子给他!姑姑说。

  一位民兵拖过棍子,扔到张拳面前。

  姑姑冷笑着说:捡起棍子来!

  张拳嘟哝着:谁要敢绝我张拳的后,我就跟谁拼命!

  好!姑姑说,算你有种!姑姑指着自己的头,说,往这里打!打呀!姑姑往前跳了两步,高声叫道,我万心,今天也豁出这条命了!想当年,小日本用刺刀逼着我,姑奶奶都没怕,今天还怕你不成?

  张金牙上前,搡了张拳一把,道:还不给万主任道歉!

  我不用他道歉!姑姑说,计划生育是国家大事,人口不控制,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穿,教育搞不好,人口质量难提高,国家难富强。我万心为国家的计划生育事业,献出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小狮子道:张金牙,你赶快去打电话,让公安局派人来!

  张金牙踢了张拳一脚,道:跪下,给万主任赔罪!

  不必!姑姑说,张拳,就凭你打我这一棍,可以判你三年!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愿意放你一马。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让你老婆乖乖地跟我们走,去卫生院,做人流,我亲自上台给她做,保她安全;一条是,送你去公安局,按罪论处;你老婆愿意跟我去最好,不愿意去——姑姑指指张金牙和众民兵——你们负责把她弄去!

  张拳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地哭着说:我张拳,三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难道非绝了不可?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这时,张拳的老婆哭着从院子里出来。她头上顶着乱草,显然是在草垛里躲藏过。她说:万主任,开恩吧,饶了他吧,俺跟你走……

  姑姑和小狮子,沿着我们村后河堤向东,应该是去大队部找干部了解情况吧,但就在她们走下河堤,进入通向大队部那条胡同时,船舱里那个女人——张拳的老婆——钻出来,纵身跳入河中。秦河跟着跳下去,但他不识水性,跳下去立即沉了底,好不容易冒出头,接着又沉下去。黄秋雅尖声高叫:救命啊……救命……

  我们在树上,看到姑姑与小狮子从胡同里折返回来,跑上河堤。

  王肝从树上纵身一跃,动作潇洒,如鱼入水。我们在河边长大,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游泳。这棵歪脖子柳树,好像是专为我们练习跳水而生。我希望小狮子看见了王肝那潇洒一跳。我紧随着王肝跃进水中。李手也从河边跳下水。我们应该先去救那孕妇,但那孕妇不见踪影。秦河这可怜虫就在我们面前,他身体翻腾着,宛如一根滚油锅里的油条。王师傅大声提醒我们:抓他的头发!避开他的手!

  王肝游到他的身后,伸手抓住了他的大分头。他的头发真好啊,王肝事后对我说,像马鬃一样。

  王肝的水性,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他可以双手举着衣服横渡河流,到对岸后衣服上不沾一个水点。在梦中情人面前展露泳技,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和李手一左一右护卫着他,直到他将秦河拖到水边。

  姑姑和小狮子跑到。

  姑姑恼怒地问:这个呆子,跳下去想干什么?

  秦河趴在河边,哇哇地往河里吐水。

  黄秋雅哭着说:是张拳的老婆跳了河,他跳下去救。

  姑姑脸色大变,目光投向河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跳下去就没了影子……黄秋雅道。

  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姑姑跳上船,懊恼地说,你简直是个死人!你要负责任!开船,开船!

  小狮子手忙脚乱地发动机器,但怎么也打不着火。

  姑姑大叫:秦河!赶快来发动机器!

  秦河抖抖颤颤地站起来,弯着腰,喷出一腔水,又扑地跪倒。

  小跑,王肝!你们快帮着救人啊!姑姑大喊着,我重赏你们。

  我们把目光投向水面,仔细搜索着。

  河面宽阔,浊流滚滚。水面上漂浮着大团的泡沫和乱草。这时,李手指着在河边缓流中慢慢向前飘动的一块西瓜皮,说:看那里。

  那西瓜皮顺水漂流,但不时脱离水面,露出女人的脖颈和乱发。

  姑姑一屁股坐在船舷中,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正准备跃入水中救人,姑姑大喊:别急!

  姑姑问小狮子:你会凫水吗?

  小狮子摇头。

  看来要做一个称职的计划生育工作者,不仅要学会挨打,还要学会凫水。姑姑笑指着那块沉浮的西瓜皮,道:你看看,她凫得多好啊,她把当年游击队员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都用上了啊!

  秦河弓着腰爬上船。他浑身滴水,大分头如一团乱草。脸色灰白,嘴唇乌青。

  姑姑下令:开船。

  秦河用摇把子摇着了柴油机。他可能头晕,身体不稳,干呕几声,吐出一摊泡沫。

  我们帮他解开拴在码头上的绳子。姑姑说:你们上船!

  我可以想象王肝的激动,坐在船舷上,他的身体紧挨着小狮子。我看到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隔着那件因湿而贴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脏在跳动,好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野兔,碰撞着栅栏。他的身体僵硬,一丝儿也不敢动。那个胖姑娘小狮子,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那块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

  秦河将船头往外一别,船沿着近堤的缓流前行,机器声平缓。李手站在他身边,观察着他的动作,好像一个学徒。

  姑姑说:慢慢地开,对,再慢点。

  船头距离那块西瓜皮大约五米时。柴油机油门降到了再小就要熄火的程度。这时我们已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妇的头颅。

  真是好水性,姑姑说,怀孕五个月了还能游得这样好。

  姑姑命令小狮子进舱去放广播。小狮子应声立起,弯腰钻进船舱。王肝的身侧似乎出现了一片无边的虚空,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痛苦与失落。他在想什么呢?他那封才华横溢的情书,小狮子是否收到了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船头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来。尽管我知道喇叭要响,但听到这声音还是被吓了一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口非控制不可——喇叭一响,那孕妇便掀开了西瓜皮,从浑水中露出头来。她惊恐地扭头回望,然后猛地潜入水中。——姑姑微笑着,示意秦河把船速再放慢点。姑姑低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东风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小狮子从船舱里钻出来,挤到船头,焦急地张望着——真是天随人愿啊,她丰满的身体又和王肝靠在了一起。我甚至都有点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体,紧贴着小狮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实的肉啊!我猜测着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热,一定能……想到这里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感到无比的羞耻。慌忙把视线从他们身体上移开,把手插进裤兜,狠狠地拧着自己的大腿。

  露头了!露头了!小狮子大叫着。

  那孕妇在离船头五十米远处露出了水面。她回头望望,身体浮出水面,双臂搏水,速度极快,顺流而下。

  姑姑对秦河做了一个手势。柴油机轰鸣,船速加快,逼近孕妇。

  姑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得瘪瘪的烟,剥开,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嚓地打火,终于打着。姑姑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河上起了风,浊浪追逐前涌。我就不信,你还能游过一艘十二马力的机动船。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颂毛主席的湖南民歌——浏阳河,拐过了九道弯,九十里水路到湘江——姑姑将烟头扔到水里,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那烟头,腾空而去。

  高音喇叭哑了,唱片到头了。小狮子转头看姑姑。姑姑说不用了。姑姑大喊:耿秀莲,你能一直游到东海吗?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奋力挥臂,但速度明显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点,姑姑说,乖乖地上船,跟我们去把手术做了。

  顽抗是死路一条!小狮子气汹汹地说,你即便能游到东海,我们也能跟到你东海!

  那女人大声哭泣起来。她挥臂击水的动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没劲了吧?小狮子笑着说:有本事你游啊,鱼狗扎猛子啊,青蛙打扑通啊……

  此时,那女人的身体已在渐渐下沉,而且,空气中似乎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姑姑探身观察着水面,大喊一声:不好!

  快,超过她!姑姑命令秦河,接着命令我们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飞身入水,我与李手紧跟着。

  秦河将船头斜了一下,从那女人身侧驶过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鱼的长腿一样抡过来,将我摁入水中。我喊叫着,猛地呛了一口水。是王肝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面。我眼前一阵昏黄,剧烈地咳嗽着。船在我们前面,秦河将油门减小。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体也撞在了船上。姑姑她们从船舷边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我们在下边托着她的屁股托着她的腿,一阵乱七八糟吆喝,几股子合力,终于将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们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们不用上船了,自己游上岸吧,姑姑对我们说罢,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调转船头,快,快!

  尽管姑姑她们使用了最好的药,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莲还是死了。



第二部5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6:58 字数:1959



 部队领导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第二胎。领导严肃地告诉我,你是党员,干部,既然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每月还领取独生子女补助费,为什么又让妻子怀了第二胎?我茫然无措。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

  我的突然出现,让家里人吃了一惊。两岁的女儿躲在奶奶背后,畏惧地看着我。

  怎么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母亲心事重重地问我。

  出差,顺便路过。

  燕燕,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亲把女儿往前推,说:这孩子,你不回来,天天念叨着找爸爸,爸爸真回来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着她的胳膊,试图抱她,她“哇”的一声哭了。

  母亲长叹一声,道:天天担惊受怕,藏着掖着,这不,还是透了气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

  这事儿,母亲说,她显了形后才告诉我。头着你回来探亲,她就去找袁腮把环取出来了。

  袁腮这个杂种!我恨恨地骂着,他不知道这是犯法吗?

  你可千万别去告人家,母亲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许多次,后来又托了王胆去说情,他才给取的。

  太危险了,我说,袁腮是个劁猪阉狗的,竟敢给人取环,万一弄出点事儿来怎么办?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听你媳妇说,他技术好得很,用一根铁钩子,几下就钩出来了。

  真是不要脸!我说。

  你别多心,母亲看看我的脸色道,是王胆陪着她一起去的,取环时袁腮戴着口罩、墨镜、橡胶手套,那铁钩子先用酒精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证无毒。你媳妇说,根本不用脱裤子,只把裤裆剪一个洞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

  跑儿啊,母亲忧伤地说,你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唯你没有,这是娘的一块心病,我看,就让她生了吧。

  我也愿意让她生,但谁能保证就是个男孩呢?

  我看像个男孩,母亲说,我问燕燕:燕燕,你娘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燕燕说,弟弟!小儿语,灵验着呢。再说了,就是再生个女孩,燕燕长大后也有个依靠,一个女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我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说,部队有纪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回家种地。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离开庄户地,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把一切都抛弃,这值得吗?

  母亲道: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亲说,我是打个比方呢。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腰抱起女儿,夸张地笑着说:哎呦小跑,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干的好事!

  她的布满蝴蝶瘢的脸变白了,转瞬又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做什么啦?我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回家带孩子,没干一丁点儿对不起你的事!

  你还敢狡辩!我说,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袁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叛徒,内奸!王仁美放下孩子,气哄哄地走进屋里,小凳子绊了她一下,她一脚将小凳子踢飞,骂道,是哪个丧了天良的告诉你的?

  女儿在院子里大哭着。

  母亲坐在灶边垂泪。

  你不要吵,也不要骂,我说,乖乖地跟我去卫生院做了,啥事也没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

  跑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干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现在也不是人民公社时期了,现在分田单干了,粮食多得吃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来吧……

  不行,坚决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噼里啪啦地响。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说,涉及到我们单位的荣誉。

  王仁美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我拦住她,说:到哪里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红,尖利地叫着:你放开!

  跑儿!母亲尖叫着。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气。

  你走吧,我说,但你逃脱了今天,逃脱不了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做掉!

  她提着包袱,急匆匆地走了。女儿张着双手追她,跌倒在地。她不管不顾。

  我跑出去,把女儿抱起来。女儿在我怀里打着挺儿,哭喊着找娘。我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儿啊,让她生了吧……要不,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第二部7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7:25 字数:2899



 晚上,女儿哭叫着找娘,怎么哄都不行。母亲说,去她姥姥家看看吧。我抱着她去岳父家敲门。岳父隔着门缝说:万小跑,我女儿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跑到这里找什么人?要是我女儿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我去找陈鼻,大门上挂着锁,院子里一团漆黑。我去找王肝,敲了半天门,一条小狗在大门内发疯般地叫。灯亮,门开,王脚拖着一根棍子站在当门,怒冲冲地问:找谁?

  大叔,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找谁?!

  王肝呢?

  死了!王脚说着,猛地关上了大门。

  王肝当然没死。我想起,上次探亲时听母亲唠叨过,他被王脚赶出了家门,现在到处打溜儿,偶尔在村里露一下面,也不知住在哪儿。

  女儿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她在大街上徜徉。心中郁闷,无以排解。两年前,村子里终于通了电,现在,在村委会后边那根高悬着两个高音喇叭的水泥杆上,又挂上了一盏路灯。电灯下摆着一张蓝色绒面的台球桌,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大呼小叫地玩着。有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在离台球桌不远处的方凳上,手里摆弄着一个能发出简单音符的玩具电子琴。我从他的脸型上,判断出他是袁腮的儿子。

  对面就是袁腮家新修建的宽敞大门。犹豫了片刻我决定去看看袁腮。一想到他为王仁美取环的情景我心里就感到很别扭。如果他是正儿八经的医生,那我无话可说,可他……妈的!

  我的到来让他吃惊不小。他原本一个人坐在炕上自饮自酌。小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罐头凤尾鱼,一大盘炒鸡蛋。他赤着脚从炕上跳下来,非要让我上炕与他对饮。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他老婆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脸上有一些浅白麻子,外号麻花儿。

  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我坐在炕前凳子上说。麻花儿把我女儿接过去,说放到炕上去睡得踏实。我稍微推辞,便把女儿给了她。

  麻花儿刷锅点火,说要煎一条带鱼给我们下酒。我制止,但油已在锅里滋啦啦地响,香味儿也扩散开来。

  袁腮非要我脱鞋上炕,我以稍坐即走脱鞋麻烦为由拒绝。他力邀,无奈,只好侧身坐在炕沿上。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伙计,你可是贵客,他说,当到什么级别了?营长还是团长?

  屁,我说,小小连职。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就是这也干不长了,马上就该回来种地了!

  什么话?他自己也干了一杯,说,你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肖下唇和李手尽管都上了大学——肖上唇那老杂毛天天在大街上吹牛,说他儿子分配进了国务院——但他们都比不上你。肖下唇腮宽额窄,双耳尖耸,一副典型的衙役相;李手眉清目秀,但不担大福;你,鹤腿猿臂,凤眼龙睛,如果不是右眼下这颗泪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这痣烧掉,虽然不能出将入相,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是没有问题的。

  住嘴吧,我说,你到集上唬别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命相之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学问,袁腮道。

  少给我扯淡,我说:我今天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把我害苦了。

  什么事?袁腮问,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谁让你偷偷给王仁美取了环?我压低声音说,现在可好,有人发电报告到部队,部队命令我回来给王仁美做人流,不做就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现在,王仁美也跑了,你说我怎么办?

  这是哪里的话?袁腮翻着白眼,摊开双手道,我什么时候给王仁美取环啦?我是个算命先生,排八字,推阴阳,测凶吉,看风水,这是我的专长。我一个大老爷们,给老娘们去取环?呸,你说的不嫌晦气,我听着都觉晦气。

  别装了,我说,谁不知袁半仙是大能人?看风水算命是你的专业,劁猪阉狗外带给女人取环是你的副业。我不会去告你,但我要骂你。你给王仁美取环,怎么着也要跟我通个气啊!

  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袁腮道,你去把王仁美叫来,我与她当面对证。

  她跑没影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再说,她能承认吗?她能出卖你吗?

  小跑,你这混蛋,袁腮道,你现在不是一般百姓,你是军官,说话要负责任的。你一口咬定我给你老婆取了环?谁来作证?你这是毁坏我的名誉,惹急了我要去告你。

  好了,我说,归根结底,这事不能怨你。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办?

  袁腮闭上眼,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猛一睁眼,道:贤弟,大喜!

  喜从何来?

  尊夫人所怀胎儿,系前朝一个大名鼎鼎的贵人转世,因涉天机,不能泄露贵人姓名,但我送你四句话,牢记莫忘:此儿生来骨骼清,才高八斗学业成,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带显威荣!

  你就编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慰。是啊,假如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袁腮显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兄,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啊!

  我摇摇头,道:可只要让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有一句老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快说。

  你给部队拍个电报,说王仁美并没怀孕,是仇家诬告。

  这就是你给我的锦囊妙计?我冷笑道,纸里能包住火吗?孩子生出来,要不要落户口?要不要上学?

  老兄,你想那么远干什么?生出来就是胜利,咱这边管得严,外县,“黑孩子”多着呢,反正现在是单干,粮食有的是,先养着,有没有户口,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不信国家能取消了这些孩子的中国籍?

  可一旦败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吗?

  那就没有办法了,袁腮道,甘蔗没有两头甜。

  妈的,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我喝干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说,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娘们身上。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给你们推算了,王仁美是帮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帮衬。

  帮夫命?我冷笑道,毁夫命还差不多。

  往最坏里想,袁腮道,让王仁美把这儿子生出来,你削职为民,回家种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年之后,你儿子飞黄腾达,你当老太爷,享清福,不是一样吗?

  如果她事前与我商量,那就罢了,我说,但她用这种方式对付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么说,王仁美肚里怀的是你的种,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说,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小心点儿!

  我从麻花儿手中接过沉睡的女儿,走出袁家的大门。我回头向麻花儿告别的时候,她悄悄地对我说:兄弟,让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帮你联系个地方。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袁家门外,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虎虎地闯进大门。麻花儿伸手阻拦,警察推开她,飞扑入室。室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袁腮的大声喊叫。几分钟之后,袁腮趿拉着鞋子,双手被铐,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从堂屋里走出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袁腮歪着头质问警察。

  别吵了,一位警察道,为什么抓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袁腮对我说: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这时,从车内又跳下一个胖大的妇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到卫生院去找我!



第二部8

更新时间2009-12-28 17:27:49 字数:2725



 姑姑,要不就让她生了吧,我沮丧地说,党籍我不要了,职务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溅了出来。

  你太没出息了!小跑!姑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

  可她寻死觅活,我为难地说,真要弄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

  这也太野蛮了!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砖头,连五岁的小孩,都用锥子扎我的腿——姑姑一撩裤脚,露出腿肚子上一个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这是不久前被东风村一个斜眼小杂种扎的!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鬼——姑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烟雾笼罩着她悲苦的脸。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两道竖纹直达下巴,眼下垂着泪袋,目光混浊——为了抢救耿秀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还为她抽了500cc鲜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办法,赔了张拳一千元钱,那时的一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张拳拿了钱还不依不饶,用地板车拉着他老婆的尸体,带着三个披麻戴孝的女儿,跑到县委大院里去闹。正好被下来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省里领导遇上。公安局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把我和黄秋雅、小狮子带到了县招待所。那些警察板着脸,粗言恶语,连推带搡,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罪犯。县里领导跟我谈话,我脖子一拧,说,我不跟你谈,我要跟省领导谈。我闯进了那领导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一看,这不是杨林嘛!当了副省长,保养得细皮嫩肉。我气不打一出来,话像机关枪开火,嘟嘟嘟嘟。你们在上边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痛!你们自己下来试试。我们出力、卖命,挨骂、挨打,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寒了我们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别人见了当官的不敢说话,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见了当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里积攒的苦水太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伤疤指给他看。张拳一棍打破了我的头,算不算犯法?我们跳到河里救她,我为她献血500cc,算不算仁至义尽?——姑姑道,我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送到劳改队吧,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反正我不干了。——那杨林被我说得眼泪汪汪,站起来给我倒水,到卫生间给我拧热毛巾,说: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干,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小万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县里的领导也了解你,我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过来靠着我坐下,问我,小万同志,愿不愿跟我去省里工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斗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就凉了——我坚决地说:不,我不去,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他遗憾地摇摇头,说:那就到县医院工作吧!我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姑姑道,也许,我真应该跟他走,一拍屁股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生谁就敞开屁股生吧,生他二十亿,三十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操这些心干什么?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您现在觉悟也不晚,我说。

  呸!姑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觉悟”!姑姑是当着你,自家人,说两句气话,发几句牢骚。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偏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

  姑姑,我说,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问题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姑姑说,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就在你岳父家藏着!

  王仁美有点二杆子,把她逼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说,我跟这帮老娘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们的脾性,像你媳妇这种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反倒没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是那种蔫儿古唧的,不言不语的,没准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药。我搞计划生育十几年了,那些自杀的女人,都是为了别的事。这点你尽管放心。

  那您说怎么办?我为难地说,天生不能像捆猪一样硬把她捆到医院里去吧?

  实在不行,就得来硬的。尤其是对你媳妇,姑姑说,谁让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么能服众?我一张口人家会用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只好听您的了。我说,要不要部队来人配合一下?

  我已经给你们单位发了电报。

  第一封电报也是您发的吗?

  是我。姑姑说。

  您既然早知道王仁美怀孕,为什么不早做处理?

  我去县里开了两个月会,回来才知道的。姑姑怒道,袁腮这个杂种,净给我添麻烦,幸亏有人举报,要不,接下来麻烦更大。

  会判他的刑吗?

  依着我应该毙了他!姑姑愤怒地说。

  他大概不光给王仁美一个人取了环。

  情况我们全部掌握了,你媳妇,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孙家庄子小金牛的老婆,还有陈鼻的老婆王胆,她的月份最大。外县的还有十几个,那我们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妇开刀,然后一个个收拾,谁也别想逃脱。

  如果他们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孙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我说:姑姑,我是军官,王仁美该流,但王胆和陈鼻都是农民,他们第一胎是女孩,按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胆那样子,怀上个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断我的话,嘲讽道:自家的事还没解决完,反倒帮别人家讲起情来了!按政策他们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一个孩子八岁之后,他们家陈耳才几岁?

  不就是早生几年吗?我说。

  你说得轻巧!早生几年,如果都早生几年呢?这个例子可是不能开,一开就乱了套了。姑姑严肃地说,别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十一

事后才知道,我闯下的祸有多大。
  我逃出医院之后,姑姑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了血书:我恨王
小倜!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当那黄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办公室时,鲜血已经流到门口。她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她的理由并不是怀疑她与王小倜真有关
系,而是她以自杀的方式向党示威。
 
十二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跟我们闹了三年别扭、几
乎是颗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它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亩产超过
了万斤。回想起收获地瓜时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动。每棵地瓜秧子下边,都是果实累
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地瓜,重达三十八斤。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地瓜照了一张照片,
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地瓜是好东西,地瓜真是好东西。那年的地瓜不仅产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就开
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营养丰富。高密东北乡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地瓜,家家户户
的墙壁上都拉起了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切成片的地瓜。我们吃饱了,我们终于吃饱了,吃草
根树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饿死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腿很快就不浮肿了,我们的
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们的皮下渐渐积累起了脂肪,我们的眼神不再暗淡无光了,我们走
路时腿不再酸麻了,我们的身体在快速地生长。与此同时,那些吃饱了地瓜的女人们的乳
房又渐渐大起来,她们的例假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那些男人们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嘴上
又长出了胡须,性欲也渐渐恢复。在饱食地瓜两个月后,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几乎都怀了孕。
1963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高潮,这一年,仅我们公社,五十二
个村庄,就降生了2868名婴儿。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卫生院长是个心地
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杀未遂回家休养时,他曾来我们家探望过。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
我们家的瓜蔓亲戚。他批评我姑姑糊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说党和
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
组织,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争取尽快恢复党籍。他悄悄地对我姑姑说:你和黄秋雅
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本质很坏,而你根红苗正,虽然走了几步弯路,但只要努力,前途还是
光明的。
  院长的话让姑姑又一次放声大哭。
  院长的话也让我放声大哭。
  姑姑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火一样热情投入了工作。那时,虽然各村都有了经过培训的
接生员,但还是有许多妇女愿意到卫生院生产。姑姑捐弃前嫌,与黄秋雅密切合作,既当医
生又当护士,有时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从鬼门关口,抢救了许多妇婴的生命。在五个多月
的时间里,她们接生了八百八十个婴儿,包括十八台剖腹产手术。在当时,剖腹产还是相当
复杂的手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公社卫生院妇科,竟敢干这样的大活,一时引起轰动。
连姑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钦佩黄秋雅的精湛医术。姑姑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
北乡土洋结合的妇婴名医,还真要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黄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谅的。
进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黄秋雅这个上海资本家的千金
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谁是鸡?姑姑
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
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的人都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
梦,姑姑说,黄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
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双手真
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
而出。
 
十三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上了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十几岁
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1966年春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的徒弟——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小
狮子”——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不高、身
材相当丰满的姑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带着小狮子回家吃饭。
  拤饼、煮鸡蛋、羊角葱、豆瓣酱。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刺,如同红豆。
  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别唠
叨了,想让人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家,哪里敢高攀呢?“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你这些
侄子们,哪个能配得上她?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鸡食钵子踩得粉
碎。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呢?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还那样……王肝说。
  回去告诉你爹,姑姑咽下一口饼,掏手帕抹抹嘴,说,无论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
生她的子宫就拖到地上了。
  别对他们说这些妇道的事。母亲说。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有子
宫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宫脱出阴道,像个烂梨,可王腿还想要个儿子!哪天
我要碰到他……还有陈鼻,你娘也有病……
母亲打断姑姑的话,呵斥我:滚,跟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别在这里讨嫌!
  走到胡同里,王肝说:小跑,你要请我们吃炒花生!
  为什么要我请你们吃炒花生?
  因为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陈鼻说。
  什么秘密?
  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了一块二毛钱,
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快请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千。
很多人围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钱的花生平均分配完毕后,王肝严肃地说:小跑,你姑姑要嫁给县委书记做
填房夫人了!
  胡说!我说。
  你姑姑成了县委书记的夫人,你们家就要跟着沾光了,陈鼻说,你大哥,你二哥,你姐
姐,还有你,很快就会调到城里去,安排工作,吃国库粮,上大学,当干部,到那时候,你
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那个“小狮子”,可真美丽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十四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时,家长去公社落户口,可以领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两斤豆油。生
了双胞胎的可以获得加倍的奖励。家长们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豆油,捻着散发出油墨香气的布
票,一个个眼睛潮湿,心怀感激。还是新社会好啊!生了孩子还给东西,我母亲说:国家缺
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呢,国家珍贵人呢。
  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都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公
社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学肖下唇的母亲——已经给肖下唇生了三个妹
妹,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肚子又鼓了起来。我放牛回来时,经常看到肖上唇骑着一辆破自
行车从小桥上经过。他身体胖大,自行车不堪重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经常有村里人开
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纪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着回答:不能空,为国家造人嘛,必
须不辞劳苦!
  1965年底,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压力。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
掀了起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时,也在
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的夸张图形时,黑暗
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笑。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着瞎起哄,很多年轻男女的手悄悄地
握在了一起。这样的避孕宣传简直就像催生的春药,县剧团组织了十几个小分队,深入到各
村演出一齣小戏《半边天》,批判重男轻女思想。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公
社党委书记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实际上是我们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
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
  姑姑那时身体略有发胖,那口令人羡慕的白牙也因无暇刷洗而发黄。她的声音嘶哑,有
了几分男人嗓,我们经常能在高音喇叭里听到她的讲话。
  姑姑的讲话大多是以这样几句话开场: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干什么吆喝什么。三句话
不离本行。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计划生育……
  那段时间里,姑姑的群众威信有所下降,连我们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们也开始
说她的坏话。
  尽管姑姑不遗余力地狠抓计划生育,但收效甚微,老乡们根本不接茬。县剧团到我们村
演出,当那女主角在台上高唱: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时,王肝的爹王脚在台下高
声叫骂:放屁!都一样?谁敢说都一样?!——台下群众群起响应,胡吵闹,乱嚷叫。砖头
瓦片,齐齐地扔到台上。演员抱头鼠窜。王脚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着酒劲儿,野性发作,
分开众人,跳上舞台,前仰后合,指手画脚,发表演说: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着老百姓生
孩子?有本事你们找根麻绳把女人的家什都缝上吧。台下观众哄堂大笑。王脚更来了狗精
神,从舞台上捡起一块瓦片,瞄准那盏挂在幕前横杆上、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汽灯,猛地投上
去。汽灯应声熄灭,台上台下一团漆黑。——为此王脚被拘留半个月,放出来后,他依然不
服,气汹汹地逢人便说:有本事把老子的鸡巴割了去!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后拥;如今,姑姑偶尔回家,人们冷冷地避着她。我母亲劝道
:他姑姑,计划生育这事儿,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上头让干的?
  什么叫“自己琢磨出来的”?姑姑气愤地说,这是党的号召,毛主席的指示,国家的政
策。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我母亲摇摇头,说: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大汉朝时,皇帝下诏,民间
女子,满十三岁必须结婚,如果不结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问。如果女人不生孩子,国家到
哪里去征兵?天天宣传美国要来打我们,天天吆喝着解放台湾,女人都不让生孩子了,兵丁
从哪里来?没了兵丁,谁去抵抗美国侵略?谁去解放台湾?
  嫂子,你这些陈词滥调,就别给我啰嗦了。姑姑说,毛主席总比你高明吧?毛主席说
:人口非控制不可!无组织无纪律,这样下去,我看人类是要提前毁掉的。
  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人是活宝,有人有世界!我母亲说,毛主席还说
:不让老天下雨是不对的,不让女人养孩子也是不对的。
  我姑姑哭笑不得地说:嫂子,你这是伪造毛主席语录,矫传圣旨,在过去是要砍头的。
我们也没说不让大家生孩子,只是让大家少生,有计划地生。
  人一辈子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亲说,这还用得着你们计划?我看你们是
瞎子点灯——白费蜡。
  姑姑们的努力,也确如母亲所言,是白费财力,还落下骂名。刚开始时她们将免费的避
孕套发给各村的妇女主任,让她们分发给育龄妇女,并要求她们的丈夫戴上套子行事。但这
些避孕套要么被扔进猪圈,要么被当成气球吹起来,并涂上颜色,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姑姑
她们也曾挨家挨户发送女用避孕药,但妇女们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即便当场逼着她
们吞下去,但一转身,她们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将那药片吐出来。于是,结扎男子输精管
的技术便应运而生。
  那时候,村里盛传,男扎技术是我姑姑与黄秋雅共同发明的。也有人说,黄秋雅的贡献
是理论构想,我姑姑的贡献在临床实践。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对我们说:她们俩,都是没结过
婚的变态女人,看到别人夫妻双双她们心中嫉恨,所以发明了绝户计。肖下唇说我姑姑和黄
秋雅先是在小公猪身上做实验,又在公猴子身上做实验,最后,她们在十个死囚犯身上做实
验,试验成功后,那十个死囚被改判为无期徒刑。当然,很快我们就知道,肖下唇是胡说八
道。
  那些日子里,广播喇叭里经常传出姑姑的叫喊:各大队干部请注意,各大队干部请注意
:根据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第八次会议精神,凡是老婆生过三个孩子及超过三个孩子的
男人,都要到公社卫生院实行结扎手术。手术后,补助二十元营养费,休息一周,工分照记
……
  听到广播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发牢骚:妈的,有劁猪的,有阉牛的,有骟骡子骟马的,
哪里见过骟人的?我们也不想进皇宫当太监,骟我们干什么?当村里的计生干部对他们解释
结扎只是把——他们瞪着眼反驳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上了床子,麻药一打,恐怕
不止是我们的蛋子,连我们的鸡巴也要被她们割了去!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像老娘们一
样蹲着撒尿了。
  非常有利于妇女、手术简便、后遗症很少的男扎手术,遇到了重重障碍。姑姑她们在卫
生院扫榻以待,但没有一个人来。县计划生育指挥部每天电话催报数字,对姑姑的工作极为
不满。公社党委为此专门召开会议,做出了两项决议:一是男子结扎要从公社领导开始,然
后推广到一般干部和普通职工。村里则由大队干部带头,然后推广到一般群众。二是要对那
些抗拒男扎、制造和传播谣言的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对那些符合结扎条件但拒不结扎的,
先由大队停止劳动权,如果还不服从,就扣掉口粮。干部抗拒,撤销职务;职工抗拒,开除
公职;党员抗拒,开除党籍。
  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亲自发表广播讲话。他说计划生育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社直各
部门、各大队必须高度重视,符合男扎条件的干部、党员要带头先扎,给群众做好表率。秦
山突然变化了腔调,用聊家常的口吻说,同志们,譬如说我吧,老婆已经因病做了子宫切除
手术,但为了打消群众对男扎的恐惧,我决定,明天上午就去卫生院结扎。
  秦书记在讲话中,还要求共青团、妇联、学校积极配合,大力宣传,掀起一个轰轰烈烈
的“男扎”高潮。就像历次运动一样,我们学校最有文才的薛老师编出了快板诗,我们用最快
的速度背熟,然后四个一组,每人手持一个用纸壳或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爬到房顶上,树
梢上,大声喊叫:社员同志不要慌,社员同志不要忙。男扎手术很简单,绝对不是骟牛羊。
小小刀口半寸长,十五分钟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当天就能把活干……
  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姑姑说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扎手术,由她亲自操刀的
只有三百一十例。姑姑说,事实上,只要把道理讲透、把政策定好、领导带了头、层层抓落
实,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她做了那么多例手术,绝大多数人是在村干部和单位领导带领下
走来的,真正调皮捣蛋的,动用了一点强制措施的,只有两例。一例是我们村的车把式王
脚,一例是粮库保管员肖上唇。
  王脚仗着家庭出身好,既反动又嚣张。他从拘留所被放出来后就放出狂话,谁敢逼他去
结扎,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为迷恋我姑姑的助手小狮子,在感情
上往姑姑这边倾斜。他亲自动员父亲去结扎,结果挨了两巴掌。王肝逃出家门,王脚手持大
鞭追赶。追到村头池塘,父子俩隔水大骂。王脚:你这狗日的,竟敢动员你爹结扎!王肝
:你说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脚一想,骂儿子等于骂自己,便绕塘追赶。爷儿俩团
团旋转,仿佛推磨。围观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引起一阵阵笑声。
  王肝从家里偷出一把锋利的马刀,交给村支书袁脸,说这是他爹准备的凶器。王肝说我
爹说谁敢让他去结扎他就用这把刀劈了谁。袁脸不敢怠慢,拿着刀去了公社,向党委书记秦
山和我姑姑汇报。秦山愤怒地拍了桌子,说:反了他了!破坏计划生育就是反革命!姑姑说
:不把王脚解决了,局面就难以打开。袁脸称是,说村里那些该当结扎的男人们都在看着王
脚呢。秦书记说:抓这个反面典型。
  公社公安员老宁腰挂匣枪,前来助阵,村支书袁脸率领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四个民
兵,冲进王脚的家。
  王脚的老婆抱着一个吃奶的女孩,正在树荫下编草辫,见来者汹汹,扔下手中活,坐在
地上,嚎啕大哭。
  王肝站在房檐下,一声不吭。
  王胆坐在堂屋门槛上,拿着一个小镜子,照她那张小巧而秀丽的脸。
  王脚,袁脸喊,出来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公社宁公安都来了,你逃过了今天,也
逃不过明天。男子汉大丈夫,不如索性爽利些。
  妇女主任对王脚女人说:方莲花,别嚎了。让你男人出来吧。
  屋子里没有动静。袁脸看看宁公安。宁公安一挥手,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冲进屋子。
  这时,站在房檐下的王肝对着宁公安施了一个眼色,并对着墙角猪圈那儿呶了呶。
  宁公安虽然一条腿短一条腿长,但行动非常敏捷。他几个箭步窜到猪圈门口,掏出匣
枪,厉声喝道:王脚,出来!
  王脚顶着一脑袋蜘蛛网钻出来。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围过来。
  王脚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怒冲冲地说:宁瘸子,你咋呼什么?你拿着块破铁老子就怕你
不成?
  没让你怕,老宁道,乖乖地跟我走,啥事也没有。
  不乖乖地怎么着?难道你还敢开枪?王脚用手指点着裤裆,说,有本事往这里打,老子
宁愿被你用枪子儿打掉也不愿被那几个老娘们用刀子割去。
  妇女主任说:王脚,你别胡搅蛮缠了,男扎,就是把那根管儿扎上……
  该把你那个家什缝上!王脚指点着妇女主任的裤裆,粗野地骂道。
  宁公安晃晃手中的枪,下令:上,捆起来。
  我看你们谁敢?!王脚回身抄起一张铁锨,平端着,双眼发绿,说,谁上我就铲掉谁的
头!
  这时,袖珍女孩王胆,拿着她那面小镜子站起来。那时她已经十三岁,身高只有70厘
米。她的身体虽然矮小,但长得十分匀称,仿佛一个来自小人国的小美人。她用小镜子将一
束强烈的阳光反射到王脚脸上。她的嘴里同时发出一阵细弱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趁着王脚眼睛被强光照射、不能视物的当口,四个民兵一拥而上,夺下他手中的铁锨并
反剪了他的双臂。
  正当民兵试图用绳子捆绑他的双臂时,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沉痛,令趴在他
家院墙上、围在他家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也跟着心中难过。民兵们手提绳子,一时不知所
措。
  袁脸说:王脚,你还算个男子汉吗?这么点小手术就把你吓成这样!老子已经带头做
了,什么都不影响,你若不信,就让你老婆问我老婆去!
  爷们,别说了,王脚哭着说,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姑姑说,肖上唇这杂种,是社直机关的反面典型,他仗着自己给八路军地下医院抬过担
架那点事儿,死磨硬抗。但当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要开除他的公职将他下放回村务农时,他自
己骑着辆破自行车跑到卫生院来了。姑姑说,他指名要我给他做手术。他是个色鬼,流氓,
满嘴下流话。他上手术台前还追着小狮子问:姑娘,我弄不明白,俗言道“精满自流”,可你
们把输精管给我扎起来,我那些精液怎么办?会不会把我的肚子胀破?
  小狮子满脸通红地望着我。我说:备皮!
  给他备皮时他竟然勃起了。小狮子没见过这种阵势,扔下刀子躲到一边。我说:你思想
健康点!他无赖地说:我思想很健康,它自己要硬,我有什么办法?——好吧,姑姑说她拿
起一柄橡皮锤,对准了,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那东西顿时就萎了。
  姑姑说,我对天发誓,王脚和肖上唇的手术,我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成功,但手术之
后,王脚一直弯着腰,说我把他的神经给捅坏了;肖上唇,不断地来医院闹事,还多次到县
里上访,说我把他性功能破坏了……这两个家伙,姑姑说,王脚有可能是心理问题,那肖上
唇,纯粹是胡搅蛮缠。“文化大革命”中他当红卫兵头头那阵子,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如
果没结扎,他还有所忌惮,怕给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场,结扎后,他真是无所顾忌了啊!
 
十五
 批斗县委书记杨林的大会,因为参加人数太多,无地可容,时任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肖
上唇别出心裁地将会场安排在胶河北岸滞洪区内。正是隆冬季节,水面上结着厚冰,一眼望
去,一片琉璃世界。我是村子里最早知道要在这里开大会的人。因为我经常逃学到这里来玩
耍。那天,我正在滞洪闸桥洞里凿冰窟窿钓鱼,听到头上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说话者是
肖上唇。这个人的嗓音,我从一万个人里也能一下听出来。我听到他说:妈的,好一派北国
风光!批判大会就在这里举行,主席台就搭建在这滞洪闸上。
  这里原本是一片洼地,后来,为了保证下游安全,在胶河堤坝上修建了滞洪闸,每当夏
秋季节胶河行洪时,就开闸放水,使这片洼地,成了一个湖泊。当时,我们东北乡人对此极
为不满,因为那些洼地,尽管低洼也是地,种不了别的,种高粱还是可以的。但国家要办的
事情,小民岂能违抗。我曾多次逃学,跑到这里来,看滔滔的洪水从十二个泄洪孔洞里奔涌
而出。洪水过后,滞洪区一片汪洋,成了一个方圆十几里的湖泊。湖中鱼虾蕃多,捕鱼的人
成群结队,卖鱼的也渐渐多了。先是在滞洪闸上摆摊,滞洪闸上摆不开,便移到了滞洪区东
岸,在岸边那一排柳树下,依次展开。热闹时有二里多长。集市原先是设在公社驻地的,自
从这里起了鱼市后,集市就慢慢地迁到这里来了。卖菜的来了,卖鸡蛋的来了,卖炒花生的
也来了。连附着在集市上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着来了。公社组织武装民兵,前来驱
赶过几次。民兵一到,纷纷逃窜。民兵一走,又试试探探地聚集起来。于是就这样半合法半
非法地存在下来。我特喜欢看鱼。我看鲤鱼鲢鱼鲫鱼鲶鱼黑鱼鳝鱼,螃蟹泥鳅蛤蜊之类的也
顺便看一看。我在这里看到过一条最大的鱼,有一百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个怀孕的
女人。那个卖鱼的老汉守着大鱼,畏畏缩缩的,好像守着一个神灵。我跟那些眼观六路、耳
听八方的鱼贩子混得很熟。他们为什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因为公社税务所的收税员
经常来没收他们的鱼。有一些公社的闲杂人员,也冒充税务人员,前来巧取豪夺。那条一百
多斤重的大鱼,就差点让两个身穿蓝制服、嘴里叼着香烟、手提着黑皮包的家伙没收了去。
如果不是卖鱼老汉的女儿匆匆赶来大哭大闹,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那
条大鱼真就被他们抬走了。
  秦河就是那个留着大分头、穿着蓝华达呢学生制服、口袋里插着一支博士牌钢笔、一支
新华牌双色圆珠笔、模样仿佛“五四”时期大学生的乞讨者。他面色苍白,神色悒郁,眼睛里
湿润润的,仿佛随时都会潸然泪下。他口才极好,满口普通话,讲出话来句句都似话剧台词
——我后来之所以写话剧,跟他的影响有关——他总是端着一个硕大的白搪瓷缸子,上边用
红漆涂有五角星和一个“奖”字。他站在那些卖鱼虾的人面前,充满感情地说:同志,我是一
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您也许会说,瞧你这么年轻,哪像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同志,我
要告诉您,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实,我有严重的心脏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伤过,
只要一干活,心上的疤痕就会崩裂,那样我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给我一条鱼
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条大的,我要一条小的,一条最小的小鱼……他总是能要到鱼,或是
虾,要到之后,他就跑到水边,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后找一避风地方,拣来柴禾,支起两
块砖头,将瓷缸子放在上边,点起火来炖……我经常站在他身后看他炖鱼,鲜美的气味从他
的瓷缸子里散发出来,使我馋涎欲滴,我从心底里羡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的亲弟弟,曾经是县第一中学才华横溢的学生。公社书记的弟
弟在集市上乞讨,其中必有复杂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我姑姑的疯狂爱慕者,受到过严重刺
激,用他哥哥的手枪,自杀未遂。伤好后即成了这个样子。刚开始时还有人嘲笑他,但自从
他帮助老汉保住了那条大鱼后,卖鱼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我感到这个人很有吸引力。我想
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对他产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鱼市散后,他一个人
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随着他。我想知道这个人的秘密。他发现我
的跟踪后,停下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亲爱的朋友,请您不要这样吧。我模仿着
他的腔调说: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怎么样啊。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请您不要跟在我
身后。我说: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没有跟在你身后啊。他摇摇头,低声嘟哝着:朋友,请
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着他。他抬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
大,腿抬得很高,轻飘飘的,身体摇摆不定,仿佛是用纸壳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气就跟在
了他身后。他停下来,咻咻地喘息着,面色如金纸,眼泪汪汪地说:朋友……求您放了我吧
……我是一个废人,一个受过重伤的人……
  我被他打动了,停住脚步,不再追随他。我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低
沉的呜咽之声。其实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里睡在什么地方?
  那时我双腿细长,脚很大,十几岁的孩子竟要穿40码的大鞋,我母亲为此常常发愁。我
们学校教体育的陈老师,原是省田径队的运动员,真正的运动健将,右派。他像买骡马的人
一样,捏过我的腿脚,认为我是块好料,便重点培养我。他教我抬腿,迈步,调整呼吸,安
排体力。我在全县的中、小学生运动会上,取得过少年组3000米第三名的好成绩。所以我经
常逃课跑到鱼市上观光,就成了半公开的事。
  那次追随之后,我与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见面,他都会向我点头致意。他比我大十几
岁,有点忘年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乞丐,一个名叫高门,宽肩大手,看上
去力大无穷的样子;一个名叫鲁花花,本是个黄病汉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女性
化的名字。有一天,这两个叫花子,一个手持柳木棍子,一个攒着一只破鞋子,联手打秦
河,打得很凶,秦河不还手,只是频频地说:
  好哥哥们,你们打死我,我要感谢你们。但你们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是
不能吃的……青蛙体内有寄生虫……吃青蛙的人会变成白痴……
  我看到,在柳树下,有一堆篝火,青烟袅袅,火堆里有一些烧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
边,有一些蛙皮蛙骨,散发着腥气,让人恶心。于是我明白,秦河是为了制止他们烧青蛙吃
而挨打。看着秦河挨打,我眼睛里盈满泪水。饥饿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们家族对吃青
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们家族的人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青蛙。从这个意义上,秦河是我的
同志。我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烧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门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鲁花花的脖子,
然后我沿着水边跑,他们跟在我后边追。我跟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逗引着他们。当他们
停脚不追时,我就骂他们,或者捡起碎砖烂瓦投掷他们。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个村子里的人,一拨拨的,有扛着红旗的,有敲打着锣鼓家什的,
有的从路上来,有的从河道里走,都押着自己村子的坏人,往滞洪区汇聚。汇聚到这里开大
会、批斗我们县头号走资派杨林,公社机关、社直各部门、各村的坏人都来陪斗。我们走河
道,踩着溜滑的冰。有人还踩着自制的滑冰板儿。对我有知遇之恩的体育陈老师头戴一纸糊
高帽,赤脚穿一双破草鞋,嬉皮笑脸地跟在同样是头戴高帽却愁眉苦脸的校长身后。肖上唇
的儿子肖下唇手持一根标枪在后边押着他们。肖上唇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他儿子肖下唇当
了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大队长。他脚上穿着的那双白色回力球鞋是从陈老师脚上剥下来的。那
只能发出双响的发令枪,令我眼热的宝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时却别在肖下唇腰里。他不
时地掏出发令枪,装上火药,对空鸣放。叭叭,枪声与白色的硝烟并起,空气中弥漫着很好
闻的硝磺味儿。
  革命初起时,我也想参加红卫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说我是右派陈老师培养的黑尖
子,他还说我大爷爷是汉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国民党特务、叛徒的未婚妻、走资派的姘
头。为了报复他,我捡来一块狗屎,用树叶包好,藏在手里。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说:肖下
唇,你舌头怎么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计,立即张大口。我把那块狗屎塞到他嘴里,转
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学校里的人,除了陈老师,没人能追上我。
  看着他穿着陈老师的鞋子、手持标枪、腰挂发令枪,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扬威的样子,
我心怀嫉恨,决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时已是深秋季节,无处寻得,便从河边桑树
下,找到半截烂绳子,团弄团弄,藏在身后,悄悄靠近他,将那烂绳子,往他脖子上一绕,
同时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声怪叫,扔掉梭标,急忙去撕掳脖上的绳子。当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只是一截
烂绳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他捡起梭标,咬牙切齿地说:万小跑,你这个反革命!
  杀——!肖下唇端着梭标,对着我刺过来。
  我跑。
  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难以尽展长技。我感到背后有凉气逼人,生怕被那梭标捅穿身体。我知道
这小子用砂轮将梭标打磨得锋利无比,我也知道这家伙心黑手毒,自从手持利器之后,杀心
更重。他经常无端地刺树,刺用谷草捆扎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还刺死了一头正在与母猪交
配的公猪。我边跑边回头观看,看到他头发直竖,两只眼瞪得溜溜圆,只要被他追上,我的
小命多半要报销。
  我跑,我绕着人跑,钻着人缝跑。跌倒后,连滚带爬,几乎被肖下唇手中梭镖刺中。梭
镖刺到冰上,冰屑飞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来继续跑。他爬起来继续追。不时地撞到人身
上,女人,男人。——这熊孩子,撞什么呢!——啊!——救命啊——杀人啦——一支正敲
着锣鼓行进的队伍被我冲撞得乱了鼓点——几个头戴高帽的坏人将帽子掉在了地上——我从
陈鼻的爹陈额、陈鼻的娘艾莲——从袁腮的爹袁脸——他也成了“走资派”——身边绕过去—
—我从王脚身边冲过去。我看到了母亲的脸,听到了母亲的惊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
肝——我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接着是肖下唇的一声惨叫——事后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
一条腿,使了一绊儿,让肖下唇前扑,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门牙未磕掉算他幸运。肖下唇
爬起来试图报复王肝,但王脚把他震慑住了。王脚说:肖下唇你个小杂种,你要敢动王肝一
指头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儿!我们家是三代雇农,王脚说,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滞洪闸上,用木板和苇席搭建起一个很气派的舞台。那年头公社
里专门养着一拨人,搭建舞台,或者宣传栏,技术熟练,身手不凡。舞台上插着几十杆红
旗,挂着红布白字横幅,台角的两根高杆上绑着四个巨大的喇叭,我们到达那里时喇叭里正
播放着“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
反有理——
  热闹,实在是太热闹了。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挤,想挤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些被
我冲撞的人,毫不客气地用脚踹我,用拳头擂我,用胳膊肘子顶我。费了半天力气,衣裳溻
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但没挤到前排,反而被挤出圈外。我听到冰面发出“叭嘎叭嘎”的
声响,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这时,大喇叭里传出一个公鸭嗓子男人的吼叫:批斗大会马上
开始——请贫下中农们安静——前排的坐下来——坐下来——
  我转到滞洪闸西侧,那里有三间储放备用闸板的仓房。我从房后,脚蹬砖缝,手把房
檐,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上去。我匍匐瓦垄,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头出去,成千上万
的群众,数不尽的红旗,尽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台西侧,几十个人蹲在地上,都垂
着头。我知道这些就是待会要上台陪斗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们。肖上唇对着麦克风大声吼
叫。这个落魄的粮库保管员,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一步官运。“文革”一开始,他就领头造反,
成立“风暴造反兵团”,自任司令。
  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了深色补丁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色袖标。头发稀疏、秃头
顶在太阳下闪烁光芒。他学着那些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大人物讲话:拖着长腔,一只手叉
腰,一只手挥舞着,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式。他的声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群
众的喧闹声犹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会场上捣乱,此处刚刚安宁,彼处又轰然而
起。我有点担心母亲和村里那些老人们的安全。我搜索着她们。但冰反射阳光,耀花了我的
眼。寒风从后边吹透我的破棉袄,我感到很冷。
  肖上唇一挥手,十几个手持长木杆子、臂带“纠察”袖标的精壮汉子从舞台后涌出,跳下
去,进入喧闹的人群,挥舞长杆,进行镇压。长木杆子的顶端绑着红色布条,挥舞起来如
同火炬。有个年轻人头顶被打,愤愤不平,抓住木杆,与纠察队员理论,被当胸捅了一拳。
“纠察队员”铁面无私,下手无情,杆子到处,人们纷纷低伏。大喇叭里传来肖上唇声嘶力竭
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捣乱的坏人揪出来——!那个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纠察队员揪着头
发拖出了人群……人群终于安静了,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无人敢站起来。纠察队员们端着
长杆,分布均匀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里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台来!肖上唇一声令下,那些严阵以待的纠察队员们,两人挟持一
个,将那些“牛鬼蛇神”,脚不点地地,拥到了台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驯服。纠察队员将她的头按低,但刚一松手,她便猛地抬起来。她的反抗招致了
更为猛烈的压制。最后,她被打趴在台上。一个纠察队员,用一只脚踩着她的背。有人跳上
台,带头喊口号,但台下应声寥寥。喊口号的人很没趣,灰溜溜地下去了。这时,尖利的哭
叫声,从人群中爆发。是我母亲的哭声:苦命的妹妹啊……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只留我姑姑在台上。那个纠察队员还用一只脚踏着
她的背,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姿式——这是对当时流行口号的一种图解——把阶级敌人打翻
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姑姑一动不动,我担心她已经死了。台下我母亲的哭声也没有了,
我担心她也死了。
  那些被押下台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杨树下,有几个手持步枪的纠察队员看守着他
们。他们席地而坐,低垂着头,仿佛一组泥塑。黄秋雅背靠墙根坐着,头后仰贴墙。她被
剃了一个阴阳头,丑陋而恐怖。我曾听说过,运动初起时,姑姑是卫生系统“白求恩战斗队
”的发起人之一。她十分狂热,对曾经保护过她的老院长毫不客气,对这黄秋雅,那更是残
酷无情。我明白,姑姑其实是想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声
歌唱,实因为心中惧怕。老院长是厚道人,无法忍受凌辱而投井自杀。黄秋雅却在姑姑的对
立面的鼓动或是胁迫下,揭发了姑姑与叛徒王小倜秘密联络的罪证。黄秋雅说万心夜里说梦
话时常常高叫“王小倜”,她还说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回宿舍找东西,发现万心不在。她心
中纳闷,一个单身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哪里去了呢?她说她正在纳闷时,就看到从胶河岸边
那片柳林里,升起了三颗红色的信号弹,接着她还听到了高空中传来轰轰的飞机声。她说过
了一会儿,一个人影悄悄地潜入宿舍,从身影上看,正是万心。她说她立即把这情况向院长
做了汇报,但这个走资派与万心是一伙的,他把这件事压住了。她说万心无疑是国民党的特
务。她揭发的这件事已经足可以要了我姑姑的命,但她随即又揭发了第二件,她说我姑姑多
次去县城与走资派杨林姘居,并且还怀了孕,流产手术是她亲自做的。群众中蕴藏着丰富的
创造力,也蕴藏着邪恶的想象力。黄秋雅揭发我姑姑的两大罪状,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心理
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认罪,动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斗大会有声有色,成了我们东北
乡的邪恶节日。
  我在黄秋雅的上方,看着她那颗怪头,心中有恨,有同情,还有迷茫、恐惧与忧伤。我
从房上揭下一片瓦,瞄着黄秋雅的阴阳头。只要我一松手,瓦就会砸在她的头上。但我犹豫
了好久,最终没有这样做。——多年后我曾把这事告诉姑姑,姑姑说,多亏你没松手,否则
我的罪又要加重一分——进入晚年后,姑姑一直认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
不可救赎。我以为姑姑责己太过,那个时代,换上任何一个人,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姑
姑哀伤地说,你不懂……
  杨林被架上舞台后,那只踏着我姑姑脊背的脚移开了。他们把我姑姑拖起来,与杨林并
排着,低头弯腰双臂后伸,像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5”飞机。我看着杨林那颗光溜溜的大脑
袋。这个人,半年前还像神一样高不可攀啊,我们的心里,还盼望着姑姑能与他喜结良缘,
尽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岁,尽管姑姑嫁给他是顶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县委书记,
是每月工资一百多元的高级干部,是下乡坐着草绿色吉普车,身后跟随着秘书、警卫员的大
人物啊!多年之后,姑姑也说,其实我只与他见过一面,尽管我不喜欢他那个像怀孕八个月
的大肚子,尽管我讨厌他那满嘴的大蒜味儿——其实他也是个土包子——但我心里还是愿意
嫁给他的。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族,我也会嫁给他。姑姑说,当她去县城与杨林见面后,
第二天,公社书记秦山便来卫生院视察。在院长陪同下他来到妇产科,满脸的媚笑,满口的
谀词,活脱脱一个奴才。姑姑说,此前的秦山,是那样的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一转眼换
上这样一副嘴脸,让姑姑感慨万千。为了这些势利小人,我也要嫁给他,姑姑说,如果不是
“文化大革命”……
  上来一个矮小墩实的女红卫兵,手提两只破鞋子,一只挂在杨林脖子上,一只挂在姑
姑脖子上。姑姑后来说,反革命,特务,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绝对不能忍受“破鞋”的称
号。这是无中生有,奇耻大辱!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来,用力撇出去。那只破鞋,
竞像长了眼似地,落在黄秋雅面前。
  女红卫兵蹦了一个高,揪住姑姑的头发,使劲往下拉。姑姑昂着头,与那女孩僵持。姑
姑,您低头吧,您如果再不低头,只怕您的头发连同头皮都会被揪下来啊!那胖女孩少说也
有一百斤重,她双手揪着您的头发,已经悬空吊在您身上了。姑姑猛然一甩头,像一匹摆动
鬃毛的烈马——那女孩手里攥着两绺头发,跌落在台子上。姑姑的头上渗出鲜血——姑姑的
头上至今还留有两个铜钱大小的疤痕——血流到姑姑额头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身体挺
立不弯。台下一片肃静,一匹拉车的毛驴,仰着脖子,发出高亢的叫声。没听到母亲的哭叫
声,我心里一片灰白。
  这时,那黄秋雅拾起眼前的破鞋,小跑着,上了舞台。我估计她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
么,如果她知道了,绝对不会这样做。她一到前台就愣了。她扔下破鞋,嘴里嘟哝着什么,
一步步往后退。肖上唇大步上台,厉声喊叫:万心,你太嚣张了!他挥舞手臂,亲自领呼口
号,想以此调动气氛,打破僵局,但台下无人响应。那胖女孩扔掉手中的头发,仿佛扔掉了
两条蛇,嚎啕大哭着,跌跌撞撞地跑下台去。
  站住!肖上唇喝令正倒退着下台的黄秋雅,指着地上的破鞋,说,你,你来给她挂上!
  鲜血沿着姑姑的耳朵流到脖子上,穿过眉毛流进眼睛。姑姑抬手抹了一把脸。
  黄秋雅捡起破鞋,战战兢兢地走到姑姑面前。她抬头看了一眼姑姑的脸,怪叫一声,口
吐白沫,往后便倒。
  上来几个红卫兵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下台。
  肖上唇抓住杨林的衣领往上提,使他的腰直起来。
  杨林双臂下垂,双腿弯曲,浑身松软,只要肖上唇一松手,他就会瘫在台上。
  万心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肖上唇道,她不交代,你来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
说,你们俩通过奸没有?
  杨林不吱声。
  肖上唇一挥手,上来一个大汉,左右开弓,搧了杨林十几个耳光。响声清脆,冲上树
梢。有几颗白色的东西迸落在台上。我猜想那是牙齿。杨林身体摇晃,眼见着要跌倒,大汉
抓着他的衣领,不容他倒。
  说,通过没有?!
  通过……
  通过几次?
  一次……
  老实交代!
  两次……
  你不老实!
  三次……四次……十次……许多次……记不清了……
  姑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只扑食的母狮一样,猛扑到杨林身上。杨林瘫在台
上,姑姑死命地抓着他的脸……几个虎背熊腰的纠察队员,费了很大劲,才把姑姑从杨林身
上拖开。
  这时,只听到湖面上发出一阵怪响,冰层塌裂,许多人,落到冰水中。
 
第二部序
 敬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您能花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耐着性子读完我那封断断续续写了二个月、为了省钱作为
包裹寄出的长信,并且给了我那么多的鼓励和肯定,使我感动而歉疚。
  让我感慨万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在平度城驻守的日军指挥官
杉谷,竟是您的父亲。为此您代表已经过世的父亲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乡人民谢
罪,您正视历史的态度、敢于承担的精神,使我们深深地受到了感动。按说,您也是战争的
受害者。您信中提到,战争期间您与母亲所过的提心吊胆的生活以及在战争之后所过的饥寒
交迫的生活。其实,您的父亲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如果没有战争,如您所说,他将是一位前
途远大的外科医生,战争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变了他的性格,使他由一个救人的人变为一个
杀人的人。
  我将您的信读给我的姑姑、我的父亲和我们这里许多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听了。听罢信
后他们都眼含泪水感叹不已。您父亲驻守平度城时,您才是一个四、五岁的少年,您父亲在
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没有理由让您承担,但是您承担了,您勇敢地把父辈的罪恶扛在自己的
肩上,并愿意以自己的努力来赎父辈的罪,您的这种担当精神虽然让我们感到心疼,但我们
知道这种精神非常可贵,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
史、反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
  我姑姑、我父亲和我的乡亲们,都热烈地欢迎您再到高密东北乡做客。我姑姑说她要陪
您去平度城参观访问。我姑姑还悄悄地对我说,她对令尊没有什么坏印象。侵华日军军官
中,确有许多如中国电影中所表现的那种穷凶极恶、粗暴野蛮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种文质彬
彬、礼貌待人的。我姑姑对令尊的评价是:一个坏人群里的不太坏的人。
  我六月初回到高密,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期间,做了一些社会调查,为写作那部以姑姑
为素材的话剧做准备。同时,我应您的要求,继续以写信的方式,将姑姑的故事告诉您,遵
您之嘱,我也尽量多地把我本人所经历过的一些事情,顺便写到了信里。
  我姑姑、我父亲让我代他们向您及您的家人问好!
  高密东北乡人欢迎您!
  蝌蚪
  二OO三年七月于高密
 
第二部1
 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结婚的日子。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学同学。王仁美与我一样,也
有两条仙鹤般的长腿。我看到她那两条长腿心就怦怦乱跳。十八岁的时候,我去挑水,与她
相逢井台。她的桶掉到井里,正转圈发急。我跪在井台上,帮她捞桶。那天我的运气很好,
一下子就把她的桶捞上来了。她赞叹道:嘿,小跑,你真是个捞桶专家!她那时在小学当代
课老师,教体育。她个子很高,脖子细长,脑袋较小,脑后梳着两根小辫。王仁美,我结结
巴巴地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什么事啊?我说:王胆跟陈鼻好了,你知道吗?她怔了
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说:小跑,你纯粹是胡说,王胆,那么个小人儿,陈鼻,
大洋马似的,他们两个,怎么好?然后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满脸通红,笑弯了腰。我郑
重其事地说:我不骗你,骗你我就是狗!我亲眼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王仁美问。我低声
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昨天晚上,我从记工屋里出来,路过打谷场边那个麦
秸垛时,听到垛后有人哼唧。我悄悄走近,侧耳一听,原来是陈鼻和王胆在说亲蜜话呢。我
听到王胆说:陈鼻哥哥你放心,我虽然个头小,但身上什么都不缺,我一定为你生个大儿子
——王仁美又弯腰大笑起来——我说:你还听不听了?她说:听啊,快说,后来呢?后来他
们干什么了?我说:后来他们好像亲嘴了——胡说,王仁美道:怎么亲?我说:难道我还骗
你不成?怎么亲?当然有办法亲!陈鼻将王胆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小孩子一样,想怎么亲就
怎么亲呗!王仁美脸又红了,她说:小跑,你是个大流氓!陈鼻也是大流氓!我说:王仁
美,连陈鼻和王胆都谈恋爱了,咱俩能不能交朋友?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问,为什么要
跟我交朋友?我说:你有两条长腿,我也有两条长腿。我姑姑说,如果咱俩结婚,生个小孩
肯定也有两条长腿。咱们可以把咱们长腿的孩子培养成世界冠军。王仁美笑着说:你姑姑太
好玩了!你姑姑不但负责结扎,还负责说媒!——王仁美挑着水桶走了。她大步流星,扁担
颤悠悠,两只水桶上下跳动,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乡。几年后,听说她
与肖下唇定了婚。肖下唇在农业中学代课,教语文。他写了一篇散文《煤的赞歌》,发表在
大众日报副刊上,在我们东北乡引起很大轰动。听到这些消息我很感慨。我们这些吃过煤的
没写出《煤的赞歌》,肖下唇没吃煤却写出了《煤的赞歌》,看来王仁美的选择是完全正确
的。
  肖下唇考上大学后,肖上唇在大街上放了三挂一千头的鞭炮,并花钱请了电影队,在小
学操场上挂起银幕,连放三晚电影。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那时,我刚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立了一个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职军官。来说
媒的很多。姑姑说:小跑,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保你满意。母亲问:是谁?姑姑说:我徒
弟小狮子啊!母亲说:那个嫚有30多岁了吧?姑姑说:正30。母亲说:小跑才26啊。姑姑
说:大点好,大点知道疼人。我说:小狮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几年了,我不能夺朋友所
爱。姑姑说:王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狮子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他!他爹每逢集日
就弓着腰、拄着棍子到医院闹事,败坏我的名誉,这都多少年了?他从我这里榨取的“营养
费”少说也有八百元了。母亲说:这个王脚,是有点装。姑姑怒道:岂止是有点装,完全是
装。从我这里榨了钱,就跑到集上去吃烧肉喝烧酒,喝醉了,腰杆子挺得笔直,满集乱窜。
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肖上唇那个杂种,“文化大革命”时,差点把我整
死,现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清福。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老话说‘善有
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母亲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
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头都白了!
  姑姑走后,母亲感叹道:你姑姑这一辈子也真是不顺。我问:听说杨林后来又来找过姑
姑?母亲说:听你姑说,那人是又来过。听说已经当了地区的专员,坐着轿车来的。他向你
姑姑道了歉,说愿意娶她,弥补“文革”中的过失。你姑姑一口回绝了。
  正当我们为姑姑的事感叹唏嘘时,王仁美一步闯了进来。她对我母亲说:大婶,听说小
跑在打破天地说媳妇,您看我怎么样?闺女,你不是有主了吗?我母亲问。我跟他拉倒了。
考上大学就休妻,这不陈世美吗?母亲愤愤地说。大婶,不是他休我,是我休了他。王仁美
说,考上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电影,太张狂了。还是小跑好,提了军
官,还是不哼不哈。一回乡就下地干活。闺女,俺家跑儿配不上你啊。母亲说。大婶,这事
你说了不算,得问小跑。小跑,我给你当老婆,生世界冠军,你要不要?要!我盯着她的腿
说。
 
第二部2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
  母亲念叨:这个袁腮,说是为你挑了个黄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点多钟,王仁美在她的两个堂妹陪同下,冒着大雨来到我家。她们都穿着雨衣,
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院子里用塑料薄膜支起一个棚子,里边临时盘了一个灶,我蹲在灶
前,拉着风箱烧开水。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子都进门了,你
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我说:那你来替我烧。他说: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大雨天放鞭炮,
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母亲站在门口喊:五官,别耍嘴了,快放。五官从怀里摸出一挂早就用
塑料纸蒙好的鞭炮,点着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大雨当中,擎着一把伞,侧着身
子放。硝烟在雨中散不开,团团包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拍着巴
掌,跺着脚喊:五官五官,满头青烟——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按说新娘子进院后,应该一言不发,穿过堂屋,进入洞房,骗腿上炕,号称“坐床”。但
王仁美一进院就站在那儿,看着五官表演。硝烟把五官熏得满脸乌黑,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
似的。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两位充当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
一双高跟塑料鞋,个子显得更高,好像一棵树。五官上下打量着她说:嫂子,要想跟你亲个
嘴,必须踏着梯子!——五官,你给我闭嘴!我母亲大喊!王仁美说:五官,你这个傻瓜!
连王胆和陈鼻亲嘴都不用踏梯子呢——听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里与小叔子调笑,婶子大娘们
一个个交头接耳。我提着煤铲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孩子们拍手跺脚: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
了!
  我穿着新军装,戴着三等功奖章,满脸煤灰,手提煤铲,不伦不类。王人美笑弯了腰。
我心中乱糟糟,哭笑不得。这个王仁美,好像神经出了一点问题。母亲大喊:快把她弄到屋
里来啊!我连讽带刺地说:夫人,请入洞房吧!王仁美说:屋子里憋闷,外边凉快。孩子们
拍手跺脚:嗷!嗷!嗷!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门口,往胡同里一撒。孩子们一窝蜂
扑出去,在泥水中争抢。我攥住王人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里拖。房门太矮,碰了她的额
头,咕咚一声响,她大喊:哎呦,俺的娘唻,碰破俺的头了!婶子大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屋子很小,进来这么多人,简直连腚都调不开。她们三个脱下雨衣,水淋淋的,无处悬
挂,只好挂在门框上。地面本来就潮湿,每个人的脚上都带进来泥巴,水,搅拌调和,一塌
糊涂。房子小,炕长不足两米,炕头上摞着王仁美娘家送来的四条新被子,两条新褥子,两
条毛毯,两个枕头,几乎顶着纸天棚。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个亲娘,这哪里
是炕,分明是个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捣着地面说:就是火鏊子,你也给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个
腚烫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阵大笑,低声对我说:小跑,你娘还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烫熟了,怎么
生世界冠军呢?
  我几乎要气晕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发作,伸手试试炕席,确实烫。因为家里客人多,
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婶子大娘都要来吃饭,所以堂屋里那两个锅灶一直在烧火,蒸馒头炒菜
煮面条,把炕席都快烤糊了。我从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条被子,折叠成方形,摁在墙角,说
:夫人,请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说:小跑,你真逗,一口一个夫人叫着,你还是按咱
这地方的习惯,叫我媳妇,或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仁美。我无话可说,娶回来这样一个痴巴
老婆我还能说什么?她根本听不出来,我叫她夫人,是在讽刺她,是在发泄我对她的不满。
好吧,媳妇,仁美,请上炕。我在她那两个堂妹的帮助下,脱下她的鞋子,剥下那两只湿漉
漉的尼龙袜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炕就站起来,脑袋顶着纸天棚。在如此狭窄低矮的
地方,她显得更高了,那两条鹤腿,几乎没有腿肚子。她的脚也不小,几乎与我的脚媲美。
她就这么赤着两只脚,在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小炕上转圈。本来伴娘也应该陪新娘坐床,但一
个王仁美就满了炕,她那两个堂妹只好一个站在墙角,一个坐在炕沿上。好像为了显示个头
似的,她踮起脚尖,让头顶顶着纸天棚。这似乎是个好玩的游戏,她踮着脚在炕上转圈,跳
跃,脑袋顶得纸天棚“嘭嘭”响。母亲手扶着门框,探头进来,说:媳妇,你把炕蹦塌了,今
夜在哪里睡觉呢?她嘻嘻一笑,说: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奶奶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在胳肢窝里夹着。
  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快弄
点饭我吃,吃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里当上常委啦。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凑样数呢。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弓着腰往炕下挤,想给姑姑让位。姑姑
说:都坐在原地儿别动,我吃口饭就走。
  母亲吩咐我姐姐赶快给姑姑端饭。姑姑掀起锅盖,抓出一个饽饽。饽饽烫手,颠来倒
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将饽饽掰开,夹上几筷子粉蒸肉,捏合后,咬了一大口,呜呜
噜噜地说,就这样,别端碟子端碗的了,这样吃才香,我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正儿八经地
坐着吃过几顿饭。
  一边吃着,一边说,让我看看你们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热,坐在窗台上,借着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
  姑姑来了!我说。
  王仁美一个蹦儿就跳到了炕下,抓着姑姑一只手,说: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来了。
  找我啥事?姑姑问。
  王仁美压低了嗓门,说:听说您那儿有一种药,吃了能生双胞胎?
  姑姑脸一拉,道:你听谁说的?
  王胆说的。
  纯属造谣!——姑姑被饽饽呛了,咳着,憋得满脸通红,我姐姐递过半碗水来,姑姑喝
了,拍打了几下胸口,严肃地说,别说没有这种药,即便有,谁敢拿出来给人吃?
  王胆说陈家庄有人吃了您给配的药,生了龙凤胎!王仁美说。
  姑姑把手中的半个馒头往我姐姐手里一塞说:气死我了!王胆,这个小妖精,我费了天
大的劲儿才把她肚里那个孩子掏出来,她竟丧良心造我的谣言。等我见到她把她那张×嘴给
豁了。
  姑姑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着,悄悄地踢了一下王仁美的小腿,低声道:闭嘴!
  王仁美夸张地大叫:哎呦亲娘唻,你把我的腿踢断了!
  我母亲生气地说:断不了的狗腿!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说得不对!俺二叔家那条大黄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铁猫”给夹断
了。
  肖上唇退休还乡后,专干残害生灵的勾当。他弄了一只鸟枪,满世界打鸟,什么鸟儿都
打,连被村民视为吉祥鸟儿的喜鹊也不放过。弄了一张眼儿细密的绝户网,转着圈儿捕鱼,
连一寸长的小鱼苗儿也不放过。他还弄了一只“铁猫”——威力巨大的铁夹子——,埋在树林
子里,野坟地里,夹獾,夹黄鼠狼。王仁美二叔家的狗就是误踩了“铁猫”被夹断了腿。
  姑姑一听到肖上唇的名字,脸色就变了,咬着牙根说:这个坏种,早就该天打五雷轰,
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身体健壮得像头公牛,可见连老天爷也惧怕恶
棍!
  姑姑,王仁美说,天老爷怕他,我不怕他,您有仇,我替您报!
  姑姑乐了,大笑,笑罢,说:侄媳妇,我对你说实话,刚开始,我侄儿说要娶你,我不
同意,但听说是你主动把肖上唇的儿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说好,这个孩子有骨气。大学
生有什么了不起?将来咱老万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学,而且要上名牌大学,北大,清华,
剑桥,牛津。不但要读本科,还要读硕士,博士!当教授,当科学家。对了,还要当世界冠
军!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该把那种生双胞胎的药给我配了,我给咱老万家多生一个好后
代,把肖上唇气死!
  天哪!都说你少个心眼儿,哪里少?绕了半天我被你绕到圈里了!姑姑严肃地说,你们
年轻人,要听党的话,跟党走,不要想歪门邪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头等大事。书记
挂帅,全党动手。典型引路,加强科研。提高技术,措施落实。群众运动,持之以恒。一对
夫妻一个孩,是铁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动摇。人口不控制,中国就完了。小跑,你是共产党
员,革命军人,一定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姑姑,你悄悄把药给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道。王仁美说。
  你这孩子,看来真是缺个心眼儿。姑姑道,我跟你再说一遍,根本就没有这种药!即便
有,我也不能给你!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
法?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
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小跑,你媳妇缺心眼,分不清灰热火热,你可要认清
形势,不能犯糊涂。现在有人给姑姑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王”,姑姑感到很荣光!对那些计划
内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为她接生;对那些超计划怀孕的——姑姑对着虚空猛劈一掌——决
不让一个漏网!
 
第二部3
 两年后的腊月二十三,辞灶日,女儿出生。堂弟五官,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们从公
社卫生院拉回来。临行时姑姑对我说:我已经给你媳妇放了避孕环。王仁美把蒙住脑袋的围
巾掀起,恼怒地质问姑姑: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放环?姑姑把她的围巾放下来,说:侄媳妇,
盖好了,别受了风。生完孩子后放环,是计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给一个农民,第一胎生
了女孩,八年后,可以取环生第二胎,但你嫁给我侄子,他是军官,军队的规定比地方还
严,超生后一撸到底,回家种地,所以,你这辈子,甭想再生了。当军官太太,就得付出点
代价。
  王仁美呜呜地哭起来。
  我抱着用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跳上拖拉机,对五官说:开车!
  拖拉机喷吐着黑烟,在凹凸不平的乡路上奔驰。王仁美躺在车厢里,身上蒙着一床
被子,车厢颠簸得很厉害,将她的哭声颠得曲里拐弯。凭什么不经俺同意……就给俺放环
……凭什么生一胎就不让生了……凭什么……
  我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这是国家政策!她哭得更凶了,从被子里伸出头——脸色苍
白,嘴唇乌青,头发上沾着几根麦秸草——什么国家政策,都是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胶县
就没这么严,你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骂她……
  闭嘴,我说,有什么话回家说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瞪着大眼问我:谁笑话我?谁敢笑话我?
  路上不断有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过去。北风遒劲,遍地白霜,红日初升,人嘴里喷
出的团团热气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结成霜花。看着王仁美灰白干裂的嘴唇、乱蓬蓬的头
发、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颇觉不忍,便好言抚慰:好啦,没人笑话你,快躺下盖好,月子里
落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顶上一青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
  我苦笑一声,说: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还想生二胎吗?把身体搞坏了怎么生?
  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彩,兴奋地说:你答应生二胎了?这可是你说的!五官,你听
到了没有?你作证!
  好!我作证!五官在前边瓮声瓮气地说。
  她顺从地躺下,扯过被子蒙上头,从被子里传出她的话:小跑,你可别说话不算数,你
要说话不算数,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机到达村头小桥时,桥上有两个人,吵吵嚷嚷的,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个是我的小学同学袁腮,一个是村里的泥塑艺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着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边挣扎一边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五官跳下车,走上前去,说:爷们,这是怎么啦?大清早的,在这里较上劲儿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来评评理。他推着小车在前边走,我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本
来他是靠左边,我从右边正好骑过去。但当我骑到他身后时,他却猛一调腚,拐到右边来
了。幸亏我反应快,双手一撒车把,蹦到桥上,要不连人带车子一块下去了。这天寒地冻
的,摔不死也要摔残。可郝大叔反赖我把他的小车撞到了桥下。
  郝大手也不反驳,只是攥着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着女儿,从车厢里跳下来。脚一着地,奇痛钻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桥面。看到桥上有一堆花花绿绿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桥
东侧河底冰面上,躺着一辆破自行车,有一面黄色的小旗在车旁蜷屈着。我知道这面旗上
绣着“小半仙”三字。这人从小即神神道道,长大后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铁从牛胃中取出铁
钉,又能给猪狗去势,而且还精通麻衣相术,风水堪舆,易经八卦,有人戏称他“小半仙”,
他顺着杆儿爬,裁布缝了一面杏黄旗,将“小半仙”三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骑起来
猎猎作响。到集上插旗摆摊,竟然生意兴隆。
  桥西边的冰面上,歪斜着一辆独轮车。两根车把,有一根断了。车梁两边的柳条篓子破
了,几十个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数破成碎片,只有几个,看上去好像还完整无损。郝大手
是脾气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两只又大又巧的手。他手里捏着一团泥,眼睛盯
着你,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你活灵活现地捏出来。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也没有停止捏
泥孩。他爷爷就是捏泥孩的。他父亲也捏。传到他这辈,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卖泥
孩挣饭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艺简单、销
路广阔的玩意儿,孩子们愿意玩这个。泥塑艺人做的其实都是孩子买卖,孩子喜欢,大人才
会掏钱买。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里有五间正房,四间厢房,院子里还搭了一个宽敞的
大棚子。他的屋子里、棚子里摆满了泥娃娃,有粉了面、开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
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泥娃娃。他已经四十
多岁了,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花白的头发,脑后梳着小辫。络腮胡须也是花白的。我们邻县
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们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来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个模样。他的泥娃
娃是用手捏出来的,他的泥娃娃,一个一模样,绝不重复。都说,高密东北乡所有的娃娃,
都被他捏过。都说,高密东北乡每个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里找到小时候的自己。都说,他不
到锅里没米时是不会赶集卖泥娃娃的。他卖泥娃娃时眼里含着泪,就像他卖的是亲生的孩
子。这么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捏着袁脸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着女儿走到他们面前。我当兵当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医
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时也穿着军装。一个抱着初生婴儿的年轻军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说:大
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带着哭腔说,您就饶了我吧。您的车把断了,
篓子破了,我找人给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赔您钱。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说,也看在这个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妇的面子上,你放开
他,让我们开车过去。
  王仁美从车厢里探出身子,高声喊叫:郝大叔,您帮我捏两个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样
的。
  乡里人都说,买郝大手一个娃娃,用红绳拴着脖子,放在炕头上供奉着,生出来的孩子
就跟泥娃娃一个模样。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许挑选的。邻县那些卖泥娃娃的,是将泥娃
娃摆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选。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车篓里,篓上盖着小被子,你去买他的
娃娃,他先端详你,然后伸手从篓子里往外摸,摸出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有人嫌他摸出的
娃娃不漂亮,他绝不给你更换,他的嘴角上,带着几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说话,但你仿佛听
到他在对你说:还有嫌自己孩子丑的父母吗?于是,你再仔细端详他递给你的孩子,渐渐地
就顺眼了。那孩子,渐渐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从不跟你讲价钱。你不给他钱他也不
会跟你要。你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对你说个谢字。慢慢地大家认为,买他的泥娃娃,就如同
从他那里预定了一个真孩子。越说越神。说他卖给你的泥娃娃,如果是个女的,你回去必定
生女的。他卖给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两个孩子给你,你回去就生双
胞胎。这是神秘的约定,说破了也就不灵了。我媳妇王仁美这种人不可理喻,只有她,才这
么吆吆喝喝地,跟他要两个男孩。——我们得知郝大手卖娃娃的神秘传说时,王仁美已经怀
了孕。这事只有在没怀孕前才灵验。
  郝大手真给我面子啊。他松开了袁腮。袁腮揉着腕子,哭丧着脸:我今天真是倒霉,一
出大门就看到一条母狗对着我撒尿,果然应了验。
  郝大手弯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捡起来,放在衣襟里兜着。他站在桥边,为我们让
开道路。他的胡须上结着霜花,脸上表情肃穆。
  生了个什么?袁腮问我。
  女孩。
  没关系,下一个是儿子。
  没有下一个了。
  不用愁,袁腮眨着眼睛,诡秘地说,到时候哥们帮你想办法。
 
第二部4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儿出生第九日。按照乡俗,这是隆重庆典,亲戚朋友都来。头天就
把五官、袁腮找来,让他们帮助借桌椅板凳,茶壶茶碗,杯盘碟筷。粗略算了一下,男女宾
客,将近五十人。东西两厢房,各摆两桌,招待男宾;母亲炕上摆一桌,招待女宾。我自己
列出一个菜谱,每桌八凉碟、八热盘,最后一盆汤。袁腮看罢,笑道:兄弟,你这一套不
行。你请的是一群农民,个个都是麻袋肚子。这点东西,刚够填牙缝的。你听我的,别弄这
么多样数,只管大块肉、大碗酒地往上招呼,庄户人赴宴,好的就是这个。你弄得那么精
致,一人一筷子就没了,没得吃,干候着?那可就丢了大丑了。我承认袁腮说得有道理。让
五官去集上,扛回五十斤猪肉,肥瘦参半。提回十只烧鸡,是那种又肥又大的肉食鸡。我自
己去卖豆腐的王环家定了四十斤豆腐,让袁腮去买了十棵大白菜,十斤粉条,二十斤白酒。
王仁美娘家送来二百个鸡蛋。王人美的爹也就是我岳父,过来看了我备下的东西,满意地说
:贤婿,这就对了!你们家一向小气,被人嗤笑,这次你要改改门风,大方点,让他们一个
个捧着肚子回去,干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气魄!
  客人到了将近一半时,突然发现忘了买烟。忙打发五官去供销社购买。陈鼻和王胆带着
孩子进来。五官指指陈鼻手提的礼物,喜道:不用买了。
  陈鼻近年来发了财,成了村子里有名的万元户。他先是跑深圳,从那边趸来电子手表,
卖给那些好赶时髦的青年。后来又跑济南,从一个烟厂熟人那里,以批发价趸来香烟,让王
胆去集市上零售。
  我在集市上,看到过王胆卖烟的情景。她胸前挂着一个设计巧妙、合起为箱、展开为案
的卖烟器,里边摆着香烟。她身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蓝花布小棉袄,身后背着一个用棉斗蓬
裹得只露着鼻眼的胖大婴儿。不论是知道她的人,还是不知道她的人,都会对她投以关注的
目光。当地人都知道她是烟贩陈鼻的妻子,是背后那个胖大婴儿的母亲,外地人会以为:这
个背着妹妹卖香烟的小姑娘,真可怜,真好看。买她香烟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陈鼻穿着一件硬邦邦的猪皮夹克,里边套着一件粗线高领毛衣。他脸色赤红,下巴刮得
乌青,高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灰眼珠,头发卷曲。
  五官说:大款来了。
  什么大款,陈鼻说,小商贩一个!
  袁腮道:塔瓦里希,中国话说得很好嘛
  陈鼻扬扬手中的纸包,道:我拍死你!
  是烟吧?袁腮道,客人们正嚷着要烟抽呢。
  陈鼻将手中纸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开,露出四条“大鸡”牌香烟。
  果然是做大买卖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这张嘴呦,王胆细声细气地说,死人也能让你说得跳迪斯科。
  哎呦,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么没让陈鼻抱在怀里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胆挥动着一只小手,气哄哄地说。
  妈妈,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胆身后,长得已跟王胆差不多高的陈耳转到前边来哼唧
着。
  陈耳!我弯下腰去,把她抱起来,说,让叔叔抱抱。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陈鼻把陈耳接过去,拍打着她的屁股,说:耳耳,别哭,你不是要
来看解放军叔叔吗?
  陈耳伸出手,找王胆。
  这孩子,认生。陈鼻将孩子递给王胆,说,刚才还哭着闹着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呢。
  这时,王仁美敲打着窗棂喊:王胆!王胆!快来呀!
  王胆抱着陈耳,像小狗叼着个大玩具,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庄严。她的小腿紧挪着,
像卡通片中的小动物在奔跑。
  这小姑娘,太美丽了!我说,简直像个洋娃娃!
  苏联人下的种,哪能不美丽!袁腮挤眉弄眼地说:鼻哥,你可真够忍心的,听说一宿也
不让嫂子闲着?
  陈鼻道:闭嘴吧!
  袁腮道:爱护着点用啊,你还得用她生儿子呢!
  陈鼻踢了袁腮一脚,道:我不是让你闭嘴吗?!
  袁腮笑着说:好,好,闭嘴,不过真是羡慕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是天天抱着亲
啊,啃啊,可见这自由恋爱的和包办婚姻就是不一样……
  陈鼻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知道个屁!
  我拍拍陈鼻微微腆起的肚子,道:将军肚都出来了。
  生活好了嘛!陈鼻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要感谢华主席。袁腮道。
  我看得感谢毛主席,陈鼻道,他老人家要不是主动死了,一切还是照旧呢。
  这时,又有客人到来,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听我们说话。原本已在厢房里坐定的客人见
外边热闹,也都走了出来。
  我舅家小表弟金修挤到陈鼻身边,仰着脸说:陈大哥,我们村,都把您传神了。
  陈鼻摸出一盒烟,扔给我小表弟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将双手往皮夹克斜兜里一插,很
有派头地说:说说看,传我什么啦?
  都说你只带了十块钱,就坐飞机去了深圳。小表弟搔搔脖子说,说你跟在一个苏联代表
团后边,大模大样的,那些小姐们以为你是代表团成员,一个劲儿地给你鞠躬,你就对她们
说,哈拉少,哈拉少……说你到了深圳,跟着苏联代表团住进了豪华酒店,大吃大喝了三
天,白得了一大堆礼物,然后你将礼物拿到大街上卖了,换成二十块电子表,回来卖了,有
了本钱,就这样倒腾了几次,您就发了。
  陈鼻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说:说,接着往下编啊!
  小表弟道:说你去了济南,在大街上闲逛,遇到一个老头,在大街上哭。你上去问:大
爷哭什么?老头说,出去转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把老头送回家。老头的儿子是济南卷
烟厂的供销科长,看到你这人心好,就与你拜了把兄弟,这样,你就能按批发价买到香烟。
  陈鼻哈哈大笑,笑罢,说:小兄弟,这不是编小说吗?我实话对你说,飞机,我确实坐
过那么几次,但都是花钱买了票。济南烟厂,也确实认识几个朋友,但他们卖给我的烟,也
就是比市价便宜那么一点儿,一盒能赚三分钱吧。
  不管怎么说,您是大能人,小表弟由衷地说。俺爹让我拜您为师呢。
  真正的大能人在这里呢,陈鼻指指袁腮,说: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百年前的
事他全知道,五百年后的事他知道一半。你应该拜他为师。
  袁大哥也了不起,小表弟说,袁大哥在我们夏庄集上摆摊算卦,号称半仙。我大娘家的
老母鸡丢了,袁大哥掐指一算,说,鸭走水沿,鸡走草边,草窝里去找吧。果不其然就在草
窝里找到了。
  陈鼻道:他岂止是会算卦?他会的本事多了去了。他随便教你一手,就够你吃喝一辈
子。
  五官道:磕头拜师!
  不敢不敢。我干这些事,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下九流的营生。你应该学你表哥,去当
兵,当军官,或者考大学,上大学。这样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为上等之人,袁腮指指自
己的鼻子,又指指陈鼻的鼻子,说,包括他,干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业。我们是没有办法
了才干这个,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跟我们学。
  小表弟固执地说,你们这才叫真本事呢,当兵,考大学,都算不上真本事。
  陈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干!
  我问五官:王肝怎么没来?
  五官说:他呀,肯定是跑到卫生院站岗去了。
  这兄弟真是鬼迷心窍,陈鼻道,三匹马也拉不回转。
  他家的宅子不对,袁腮神秘地说,大门口的位置不对,厕所的位置也不对。十几年前我
就对你岳父说过,必须立即改门口,挪厕所,否则必出神经病!你岳父以为我咒他,提着鞭
子要抽我。怎么着?应验了吧?他自己拄着根棍子,弯着腰,得空就往卫生院跑,去耍死
狗,装无赖,不是神经病是什么?王肝更好,地道一个农民,却长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脑
袋,被那满脸粉刺的小狮子迷得魂不附体,基本上也是神经病。
  我说:好了,各位亲朋,不听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们公社大院的风水也不好,从古到今,衙门口,朝南开,可咱们公社,大门
口朝北开,正对着大门口的,就是屠宰组,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肉模糊,煞气太重。
我去公社反映,他们说我搞封建迷信,差点将我扣起来。现在怎么着?老书记秦山得了偏
瘫,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经病。新来了一个邱书记,带着十几个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车
祸,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全军覆没。风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过皇上吧?皇
上也得讲风水……
  入席!我说着,同时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师,风水很重要,吃饭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门口要是不改,接下来还得出神经病,还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着瞧!
 
第二部5
 王肝单恋小狮子,做出了许多古怪的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耻笑的对
象。但我从不耻笑他,我心中充满对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认为他是一个既生不逢时又生不逢
地的天才,一个用情专一、如果机缘凑巧足可以谱写出传唱千古的爱情诗篇的情种。
  当我们尚在孩提、对男女情事还处于懵懂状态时,王肝就情窦初开,爱上了小狮子。我
记得多年前他那句感叹:小狮子真美丽啊!客观地讲,小狮子实在不美丽,甚至连好看都算
不上。我姑姑曾试图把她介绍给我,我以她是王肝的梦中情人为借口婉拒。实际上我是看不
上她。但她在王肝眼里是天下第一美人,说文雅点,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叫
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王肝将第一封写给小狮子的情书投进邮箱之后,心情非常激动,将我拉到河堤上,对我
畅叙情怀。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们刚从农业中学毕业。河里洪水滔滔,水面上漂浮着庄
稼秸秆,动物尸体,有一只孤独的海鸥默默地飞行着。河边的稳水中,王仁美的父亲坐在那
儿钓鱼。我们的师弟李手蹲在一边观看。
  要不要告诉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们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树,并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面的树杈上。树枝下垂到
水中,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瞬息万变的波纹。
  什么事?快说。
  你先发誓,替我保守秘密。
  好,我发誓: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让我掉到河里淹死。
  我今天……我终于将寄给她的信投进了邮筒……王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
  给谁的信呀?这么庄严,是写给毛主席的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王肝道:毛主席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写给她的,她!
  她是谁呀,我着急地问。
  你发过誓了,永不泄露我的秘密——
  ——永不泄露。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别卖关子了。
  她,她啊……王肝双眼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心驰神往地说:她就是我的小狮子……
  你给她写信干什么?要娶她做老婆吗?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动情地说: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
力以赴地热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
一百遍……
  我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胳膊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王肝显然是在背诵他的信,双手
搂着树干,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自从我在小跑家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就被你迷住了。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直
至永远,我这颗心,就全部属于你了。你如果想吃我的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扒给你……我
迷恋你绯红的脸膛、生动的鼻头、娇嫩的双唇、蓬松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迷恋你的声
音,你的气味,你的笑容。你一笑,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
仰望你的笑脸……
  王师傅将鱼竿猛地往后一抡,亮晶晶的钓线弹出一串串水珠,在阳光中闪烁,宛若珍
珠。钓钩上挂着一只茶碗口大小、浅黄色的小鳖,猛地砸在河堤上。那只小鳖大概被摔晕
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
  李手欢呼着:鳖!
  小狮子,我最亲爱的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身低贱,而你是妇科医生,吃商品
粮,咱俩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你对我,也许根本不屑一顾,也许读罢我的信后,会从你那
可爱的小嘴里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你或许,收到我的信后连看都不看就
扔进垃圾篓里,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亲爱的,最最亲爱的,只要你接受了我的爱,我就如同
猛虎插上了翅膀,骏马配上了雕鞍,我就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打了一针小公鸡的
血,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我相信在你的鼓励下,我会改变自己
的社会地位,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与你站在一起……
  哎,你们俩在树上干什么?朗读小说吗?李手发现了我们,大声问。
  ……如果你不答应我,最亲爱的,我不会退却,不会放弃,我会默默地追随着你,你走
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会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印,我会站在你窗前,注视着室内的灯
光,从它亮起,到它熄灭,我要把自己变成一根蜡烛,为你燃烧,直至燃尽。最亲爱的,如
果我为你吐血而死,你如果能开恩,到我坟头前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能为我流
出一滴眼泪,我就死而无憾,你的眼泪,最亲爱的,就是让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消失了。我的心,渐渐被他的痴情朗诵所感动。想不到他竟会爱上
小狮子而且爱得如痴如醉,想不到他竟然有这么好的文采,竟然能把一封情书写得如泣如
诉。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到青春的大门对着我隆隆敞开了,王肝是我的引路人。虽然那时
我不懂爱情,但爱情的灿烂光华,吸引着我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犹如投向烈火的飞蛾。
  你这样爱她,她也一定会爱你的,我说。
  真的吗?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她真的会爱我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用力回握着他的手说,如果实在不行,我替你找我姑姑去说媒,她
最听我姑姑的话。
  不要,千万不要,他说,我不希望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强扭的瓜不甜。我要用我坚持不
懈的努力,赢得她的心。
  李手仰着脸问我们:你们俩在上边搞什么鬼名堂?
  王师傅抓起一把泥,对着我们投上来:别吵吵!把鱼都给我吓跑了!
  从河的下游,驶上来一艘漆成红蓝双色的铁皮机动船。船上的机器发出急促的“波波”声
响,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焦灼和恐慌。河水湍急,船逆流而上,行进迟缓。船头激起很大的
白浪花,两道田塍般的细浪,从船体两侧分开,然后又渐渐合拢。河面上浮动着淡蓝色的烟
雾,一股燃烧柴油的气味,扩散至我们唇边。十几只灰色的海鸥跟随着小船盘旋飞翔。
  这是公社计划生育小组的专用船,也是姑姑的专用船,当然,小狮子也在船上。为了防
止汛期石桥淹没、两岸交通隔断时发生违规怀孕以及其他料想不到的问题,为了保持我们公
社不发生一起超计划生育,为了这面计生战线上鲜艳的旗帜,县里特意为姑姑配备了这艘
船。船上有一个小小的舱,舱里有两排覆着人造皮革的座位,船尾装着一台12马力的柴油
机,船头安装着两个高音喇叭。喇叭里播放着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曲。那是一首湖南民歌,
旋律优美,悦耳动听。船头拐了一个弯,向我们村子靠拢。音乐声突然停止。片刻寂静,机
器声愈加刺耳。突然,响起了姑姑嘶哑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类要控制自
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从姑姑的船在我们视线里出现那一刻开始,王肝便不言语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他半张着嘴,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船。越过中流的瞬间,船体倾斜,王肝嘴里发出惊呼,身
体紧张,仿佛随时要跳下河去。船在上流缓水中调过头,轻快地向我们驶过来。柴油机的鸣
叫声平稳而均匀。姑姑来了。小狮子来了。
  驾驶机动船的是那个我们都熟悉的人——秦河。“文革”后期,他哥恢复了公社书记职
务。有一个在集市上乞讨的弟弟,不管他的乞讨方式是如何高雅,也让书记脸上无光。据说
兄弟俩进行了谈判,秦河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安排我到公社卫生院妇科工作。——你是
个男人,如何到妇科工作?——有很多妇科医生都是男人——你不懂医术——我为什么要懂
医术?——就这样,他成了这艘计划生育工作船的专职驾驶员。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
人一直跟随着姑姑,有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开船,无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坐在船上发呆。
  他的头发依然中分着,像那些电影里常见的“五四”青年。盛夏的天气,他依然穿着那身
厚华达呢的蓝色学生制服,口袋里依然插着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双色圆珠笔——他的脸
色似乎比我上次见时黑了一些。他手握方向盘,让船体慢慢地向河边靠拢,向这棵歪脖子老
柳树靠拢。柴油机转速减缓,高音喇叭里放出的声音更加高亢,震动得我们的耳膜嗡嗡作
响。
  在歪脖子柳树西侧,有一个根据公社指示、专为停泊计生船而搭建的临时码头。四根粗
大的木头立在水中,木头上用铁丝绑着横木,横木上敷着木板。秦河用绳子固定好船只,站
在船头上。机器声停止,喇叭声停止。我们重新听到了河水的喧哗与海鸥的尖叫。
  第一个从船舱中钻出的是姑姑。船体摇摆,她的身体摇晃,秦河伸出一只手,想去扶持
她,但被她拨开了。姑姑纵身一跳,上了木码头。她的身体虽已发福,但行动依然矫健。我
看到姑姑额头上有一圈绷带,发出刺目的白光。
  第二个从舱中钻出来的就是小狮子。她身体矮胖,背着一个巨大的药箱,显得身体更
矮。她虽然比姑姑年轻许多但动作比姑姑笨拙。就是她让王肝搂着树干、脸色苍白,眼睛里
盈满泪水。
  第三个从船舱里钻出来的是黄秋雅。几年不见,她的腰已佝偻,脑袋前探,双腿弯曲,
动作迟缓。她站在船上,身体摇晃着,双手挥舞着,仿佛随时都会跌倒。看样子她也要上
岸,但她的腿难以完成从船头到木码头的一跨。秦河冷冷地看着,不施援手。她弯腰,伸出
两只手,像大猩猩一样,抓住木码头的边缘。这时,姑姑粗声粗气地说,老黄,你在船上待
着吧。姑姑没有回头,继续发布命令:好好看着她,别让她跑了。
  姑姑的命令显然是对秦河和黄秋雅二人而发,因为我看到秦河立即弯腰往舱中探看。这
时,我听到了从船舱中传出一个女人低低的抽泣。
  姑姑上了岸,大步流星,沿着河堤东去。小狮子一溜小跑,方能跟上姑姑的步伐。我看
到了姑姑额头的血染红了绷带,她脸上肌肉僵硬,目光犀利,面部的表情坚毅,也似乎是凶
狠。当然,王肝看不到我姑姑,他的目光追随着小狮子。他嘴角哆嗦不止,口里念念有词。
我有点可怜他,但更多的是感动,那时我远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竟然会神
魂颠倒成那般摸样。
  事后我们知道,姑姑的头,是在那个解放前出过很多土匪、民风凶悍的东风村,被一个
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妻子又怀了四胎的男人用棍子打破的。此人姓张名拳,生着两只牛眼,
家庭出身好,是村子里无人敢惹的强汉。东风村所有育龄妇女,生过二胎的,如果有男孩,
大都已结扎,如果二胎都是女孩的,姑姑说她们充分考虑到了农村的实际情况,不强行结
扎,但必须戴环。生过三胎的,即便三胎全是女孩,也必须结扎。全公社五十多个村庄,只
有这张拳的老婆,既不结扎,也不放环,而且还怀了孕。姑姑她们冒着大雨,驾船至东风村
时,就是要把这张拳之妻,动员到卫生院做人工流产手术。姑姑的船还在途中时,公社党委
书记秦山就打电话给东风村的支部书记张金牙,下达了死命令,让他动员一切力量,可以动
用一切手段,把张拳妻弄到公社流产。姑姑说那张拳手持一根带刺的槐木棍子,把守门户,
两眼通红,疯狂叫嚣。张金牙和村里的民兵远远地围着,但无人敢近前。那三个女孩,都跪
在门口,用仿佛事先编好的词儿,一把鼻涕一把泪水,齐声哭喊着:好心的大爷大叔、大娘
大婶子、大哥大姐姐们——饶了俺娘吧——俺娘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一做人流——非
死不可——俺娘一死,俺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啦——姑姑说,张拳导演的苦肉计效果很好,
围观的女人们,有许多流了眼泪。当然也有许多不服气的。那些生了二胎就被放环的、那些
生了三胎就被结扎的,都为张拳家怀了四胎而愤愤不平。姑姑说,一碗水必须端平,如果让
张拳家的第四胎生出来,我会被那些老娘们活剥了皮!如果让张拳家得逞,红旗落地事小,
计划生育工作无法进行是大事。姑姑说,所以我,一挥手,带着小狮子和黄秋雅对着张拳走
过去。小狮子这孩子,有胆有识,对我忠诚,冲上前去,要替我挡棍子,被我拨拉到身后。
黄秋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点技术还可以,真到了刺刀见红的关口,骨头都吓酥了。姑
姑对着张拳,大踏步前进。他骂我的话,那可是太难听了,姑姑说,对你们重复,脏了你们
的耳朵,也脏了我的嘴。当时我心硬如铁,将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张拳,随你骂吧,婊
子,母狗,杀人魔王,这些侮辱性的称号,我照单全收,但是,你老婆必须跟我走。去哪
里?公社卫生院。
  姑姑直视着张拳那张狰狞的脸,一步步逼近。那三个女孩哭叫着扑上来,嘴里都是脏
话,两个小的,每人抱住姑姑一条腿;那个大的,用脑袋碰撞姑姑的肚子。姑姑挣扎着,但
那三个女孩像水蛭一样附在她的身上。姑姑感到膝盖一阵刺痛,知道是被那女孩咬了。肚子
又被撞了一头,姑姑朝后跌倒,仰面朝天。小狮子抓住大女孩的脖子,把她甩到一边去,但
那女孩随即扑到她身上,依然是用脑袋撞她的肚子。小狮子腰带上的铁环扣碰到女孩的鼻
子,鼻子破了,流血,女孩把脸一抹,恐怖与悲壮并生。张拳加倍疯狂,冲上来要对小狮子
下狠手,姑姑一跃而起,纵身上前,插在小狮子与张拳之间,姑姑的额头,替小狮子承受了
一棍。姑姑再次跌倒。小狮子大喊:你们都是死人吗?张金牙带着民兵一拥而上,将张拳按
倒在地,反剪了双臂。那三个女孩还想反动,也被村里的妇女干部一一按住。小狮子和黄秋
雅打开药箱为姑姑包扎。一圈绷带,又一圈绷带。血从绷带里渗出。又一圈绷带。姑姑头晕
耳鸣,眼冒金星星,视物皆血红。所有的人脸都像公鸡冠子一样,连树都是红的,像一团团
扭曲向上的火焰。秦河闻讯从河边过来。一看姑姑受伤,他顿时成了木头人,片刻,哇的一
声,喷出一口鲜血。众人上前扶持,他分拨开,醉汉似的,摇晃着上前,捡起那根沾着姑姑
血的棍子,朝向张拳的脑袋抡去!——住手!姑姑大喊!姑姑挣扎着站起来,喝斥秦河,你
不在河边看护船只,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添乱!秦河满脸尴尬,丢下棍子,往河边走去。
  姑姑推开扶持她的小狮子,走到张拳面前——这时,秦河放声大哭,一步步往河边走—
—姑姑连头都没回,目光直逼张拳。张拳嘴里还是嘈嘈地骂,但目光里已显出怯懦。姑姑对
拧着他的胳膊的民兵说:放开他!民兵有些犹豫,姑姑又重复了一遍:放开他!
  把棍子给他!姑姑说。
  一位民兵拖过棍子,扔到张拳面前。
  姑姑冷笑着说:捡起棍子来!
  张拳嘟哝着:谁要敢绝我张拳的后,我就跟谁拼命!
  好!姑姑说,算你有种!姑姑指着自己的头,说,往这里打!打呀!姑姑往前跳了两
步,高声叫道,我万心,今天也豁出这条命了!想当年,小日本用刺刀逼着我,姑奶奶都没
怕,今天还怕你不成?
  张金牙上前,搡了张拳一把,道:还不给万主任道歉!
  我不用他道歉!姑姑说,计划生育是国家大事,人口不控制,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
穿,教育搞不好,人口质量难提高,国家难富强。我万心为国家的计划生育事业,献出这条
命,也是值得的。
  小狮子道:张金牙,你赶快去打电话,让公安局派人来!
  张金牙踢了张拳一脚,道:跪下,给万主任赔罪!
  不必!姑姑说,张拳,就凭你打我这一棍,可以判你三年!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愿意
放你一马。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让你老婆乖乖地跟我们走,去卫生院,做
人流,我亲自上台给她做,保她安全;一条是,送你去公安局,按罪论处;你老婆愿意跟我
去最好,不愿意去——姑姑指指张金牙和众民兵——你们负责把她弄去!
  张拳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地哭着说:我张拳,三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难道
非绝了不可?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这时,张拳的老婆哭着从院子里出来。她头上顶着乱草,显然是在草垛里躲藏过。她说
:万主任,开恩吧,饶了他吧,俺跟你走……
  姑姑和小狮子,沿着我们村后河堤向东,应该是去大队部找干部了解情况吧,但就在她
们走下河堤,进入通向大队部那条胡同时,船舱里那个女人——张拳的老婆——钻出来,纵
身跳入河中。秦河跟着跳下去,但他不识水性,跳下去立即沉了底,好不容易冒出头,接着
又沉下去。黄秋雅尖声高叫:救命啊……救命……
  我们在树上,看到姑姑与小狮子从胡同里折返回来,跑上河堤。
  王肝从树上纵身一跃,动作潇洒,如鱼入水。我们在河边长大,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
了游泳。这棵歪脖子柳树,好像是专为我们练习跳水而生。我希望小狮子看见了王肝那潇洒
一跳。我紧随着王肝跃进水中。李手也从河边跳下水。我们应该先去救那孕妇,但那孕妇不
见踪影。秦河这可怜虫就在我们面前,他身体翻腾着,宛如一根滚油锅里的油条。王师傅大
声提醒我们:抓他的头发!避开他的手!
  王肝游到他的身后,伸手抓住了他的大分头。他的头发真好啊,王肝事后对我说,像马
鬃一样。
  王肝的水性,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他可以双手举着衣服横渡河流,到对岸后衣服上不沾
一个水点。在梦中情人面前展露泳技,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和李手一左一右护卫着
他,直到他将秦河拖到水边。
  姑姑和小狮子跑到。
  姑姑恼怒地问:这个呆子,跳下去想干什么?
  秦河趴在河边,哇哇地往河里吐水。
  黄秋雅哭着说:是张拳的老婆跳了河,他跳下去救。
  姑姑脸色大变,目光投向河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跳下去就没了影子……黄秋雅道。
  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姑姑跳上船,懊恼地说,你简直是个死人!你要负责任!开
船,开船!
  小狮子手忙脚乱地发动机器,但怎么也打不着火。
  姑姑大叫:秦河!赶快来发动机器!
  秦河抖抖颤颤地站起来,弯着腰,喷出一腔水,又扑地跪倒。
  小跑,王肝!你们快帮着救人啊!姑姑大喊着,我重赏你们。
  我们把目光投向水面,仔细搜索着。
  河面宽阔,浊流滚滚。水面上漂浮着大团的泡沫和乱草。这时,李手指着在河边缓流中
慢慢向前飘动的一块西瓜皮,说:看那里。
  那西瓜皮顺水漂流,但不时脱离水面,露出女人的脖颈和乱发。
  姑姑一屁股坐在船舷中,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正准备跃入水中救人,姑姑大喊:别急!
  姑姑问小狮子:你会凫水吗?
  小狮子摇头。
  看来要做一个称职的计划生育工作者,不仅要学会挨打,还要学会凫水。姑姑笑指着那
块沉浮的西瓜皮,道:你看看,她凫得多好啊,她把当年游击队员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都用
上了啊!
  秦河弓着腰爬上船。他浑身滴水,大分头如一团乱草。脸色灰白,嘴唇乌青。
  姑姑下令:开船。
  秦河用摇把子摇着了柴油机。他可能头晕,身体不稳,干呕几声,吐出一摊泡沫。
  我们帮他解开拴在码头上的绳子。姑姑说:你们上船!
  我可以想象王肝的激动,坐在船舷上,他的身体紧挨着小狮子。我看到他的双手放在膝
盖上,十根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隔着那件因湿而贴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脏
在跳动,好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野兔,碰撞着栅栏。他的身体僵硬,一丝儿也不敢动。那个
胖姑娘小狮子,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那块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
  秦河将船头往外一别,船沿着近堤的缓流前行,机器声平缓。李手站在他身边,观察着
他的动作,好像一个学徒。
  姑姑说:慢慢地开,对,再慢点。
  船头距离那块西瓜皮大约五米时。柴油机油门降到了再小就要熄火的程度。这时我们已
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妇的头颅。
  真是好水性,姑姑说,怀孕五个月了还能游得这样好。
  姑姑命令小狮子进舱去放广播。小狮子应声立起,弯腰钻进船舱。王肝的身侧似乎出现
了一片无边的虚空,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痛苦与失落。他在想什么呢?他那封才华横溢的情
书,小狮子是否收到了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船头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来。尽管我知道喇叭要响,但听到这声
音还是被吓了一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口非控制不可——喇叭一响,那孕妇
便掀开了西瓜皮,从浑水中露出头来。她惊恐地扭头回望,然后猛地潜入水中。——姑姑微
笑着,示意秦河把船速再放慢点。姑姑低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东风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
到什么程度!——小狮子从船舱里钻出来,挤到船头,焦急地张望着——真是天随人愿啊,
她丰满的身体又和王肝靠在了一起。我甚至都有点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体,紧贴着小
狮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实的肉啊!我猜测着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
温热,一定能……想到这里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感到无比的羞
耻。慌忙把视线从他们身体上移开,把手插进裤兜,狠狠地拧着自己的大腿。
  露头了!露头了!小狮子大叫着。
  那孕妇在离船头五十米远处露出了水面。她回头望望,身体浮出水面,双臂搏水,速度
极快,顺流而下。
  姑姑对秦河做了一个手势。柴油机轰鸣,船速加快,逼近孕妇。
  姑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得瘪瘪的烟,剥开,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个打火
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嚓地打火,终于打着。姑姑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河上起了风,
浊浪追逐前涌。我就不信,你还能游过一艘十二马力的机动船。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颂毛主席
的湖南民歌——浏阳河,拐过了九道弯,九十里水路到湘江——姑姑将烟头扔到水里,一只
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那烟头,腾空而去。
  高音喇叭哑了,唱片到头了。小狮子转头看姑姑。姑姑说不用了。姑姑大喊:耿秀莲,
你能一直游到东海吗?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奋力挥臂,但速度明显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点,姑姑说,乖乖地上船,跟我们去把手术做了。
  顽抗是死路一条!小狮子气汹汹地说,你即便能游到东海,我们也能跟到你东海!
  那女人大声哭泣起来。她挥臂击水的动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没劲了吧?小狮子笑着说:有本事你游啊,鱼狗扎猛子啊,青蛙打扑通啊……
  此时,那女人的身体已在渐渐下沉,而且,空气中似乎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姑姑探身
观察着水面,大喊一声:不好!
  快,超过她!姑姑命令秦河,接着命令我们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飞身入水,我与李手紧跟着。
  秦河将船头斜了一下,从那女人身侧驶过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鱼的长腿一样抡过来,将
我摁入水中。我喊叫着,猛地呛了一口水。是王肝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
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面。我眼前一阵昏黄,剧烈地咳嗽着。船在我们前
面,秦河将油门减小。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体也撞在了船上。姑姑她们从船舷
边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我们在下边托着她的屁股托着她的
腿,一阵乱七八糟吆喝,几股子合力,终于将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们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们不用上船了,自己游上岸吧,姑姑对我们说罢,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调转船
头,快,快!
  尽管姑姑她们使用了最好的药,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莲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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