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蛙》

第二部6
 部队领导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第二胎。领导严肃地告诉我,
你是党员,干部,既然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每月还领取独生子女补助费,为什么又让妻子
怀了第二胎?我茫然无措。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
  我的突然出现,让家里人吃了一惊。两岁的女儿躲在奶奶背后,畏惧地看着我。
  怎么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母亲心事重重地问我。
  出差,顺便路过。
  燕燕,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亲把女儿往前推,说:这孩子,你不回来,天天念
叨着找爸爸,爸爸真回来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着她的胳膊,试图抱她,她“哇”的一声哭了。
  母亲长叹一声,道:天天担惊受怕,藏着掖着,这不,还是透了气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
  这事儿,母亲说,她显了形后才告诉我。头着你回来探亲,她就去找袁腮把环取出来
了。
  袁腮这个杂种!我恨恨地骂着,他不知道这是犯法吗?
  你可千万别去告人家,母亲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许多次,后来又托了王胆去说情,他
才给取的。
  太危险了,我说,袁腮是个劁猪阉狗的,竟敢给人取环,万一弄出点事儿来怎么办?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听你媳妇说,他技术好得很,用一根铁钩子,几
下就钩出来了。
  真是不要脸!我说。
  你别多心,母亲看看我的脸色道,是王胆陪着她一起去的,取环时袁腮戴着口罩、墨
镜、橡胶手套,那铁钩子先用酒精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证无毒。你媳妇说,根本不用脱裤
子,只把裤裆剪一个洞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
  跑儿啊,母亲忧伤地说,你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唯你没有,这是娘的一块心病,我看,
就让她生了吧。
  我也愿意让她生,但谁能保证就是个男孩呢?
  我看像个男孩,母亲说,我问燕燕:燕燕,你娘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燕燕说,弟
弟!小儿语,灵验着呢。再说了,就是再生个女孩,燕燕长大后也有个依靠,一个女孩,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我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说,部队有纪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回家种地。
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离开庄户地,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把一切都抛弃,这值得吗?
  母亲道: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
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亲说,我是打个比方呢。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
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
腰抱起女儿,夸张地笑着说:哎呦小跑,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干的好事!
  她的布满蝴蝶瘢的脸变白了,转瞬又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做什么啦?我白天下地劳
动,晚上回家带孩子,没干一丁点儿对不起你的事!
  你还敢狡辩!我说,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袁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叛徒,内奸!王仁美放下孩子,气哄哄地走进屋里,小凳子绊了她一下,她一脚将小凳
子踢飞,骂道,是哪个丧了天良的告诉你的?
  女儿在院子里大哭着。
  母亲坐在灶边垂泪。
  你不要吵,也不要骂,我说,乖乖地跟我去卫生院做了,啥事也没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
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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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干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现在也不是
人民公社时期了,现在分田单干了,粮食多得吃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来吧……
  不行,坚决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噼里啪啦地响。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说,涉及到我们单位的荣誉。
  王仁美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我拦住她,说:到哪里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红,尖
利地叫着:你放开!
  跑儿!母亲尖叫着。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气。
  你走吧,我说,但你逃脱了今天,逃脱不了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做掉!
  她提着包袱,急匆匆地走了。女儿张着双手追她,跌倒在地。她不管不顾。
  我跑出去,把女儿抱起来。女儿在我怀里打着挺儿,哭喊着找娘。我一时百感交集,眼
泪夺眶而出。
  母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儿啊,让她生了吧……要不,这日子就没法过
了……
 
第二部7
 晚上,女儿哭叫着找娘,怎么哄都不行。母亲说,去她姥姥家看看吧。我抱着她去岳父家
敲门。岳父隔着门缝说:万小跑,我女儿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跑到这里找什么人?
要是我女儿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我去找陈鼻,大门上挂着锁,院子里一团漆黑。我去找王肝,敲了半天门,一条小狗在
大门内发疯般地叫。灯亮,门开,王脚拖着一根棍子站在当门,怒冲冲地问:找谁?
  大叔,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找谁?!
  王肝呢?
  死了!王脚说着,猛地关上了大门。
  王肝当然没死。我想起,上次探亲时听母亲唠叨过,他被王脚赶出了家门,现在到处打
溜儿,偶尔在村里露一下面,也不知住在哪儿。
  女儿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她在大街上徜徉。心中郁闷,无以排解。两年
前,村子里终于通了电,现在,在村委会后边那根高悬着两个高音喇叭的水泥杆上,又挂上
了一盏路灯。电灯下摆着一张蓝色绒面的台球桌,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大呼小叫地玩
着。有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在离台球桌不远处的方凳上,手里摆弄着一个能发出简单音符的
玩具电子琴。我从他的脸型上,判断出他是袁腮的儿子。
  对面就是袁腮家新修建的宽敞大门。犹豫了片刻我决定去看看袁腮。一想到他为王仁美
取环的情景我心里就感到很别扭。如果他是正儿八经的医生,那我无话可说,可他……妈
的!
  我的到来让他吃惊不小。他原本一个人坐在炕上自饮自酌。小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花生
米,一碟子罐头凤尾鱼,一大盘炒鸡蛋。他赤着脚从炕上跳下来,非要让我上炕与他对饮。
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他老婆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脸上有一些浅白麻子,外号麻花儿。
  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我坐在炕前凳子上说。麻花儿把我女儿接过去,说放到炕上去睡
得踏实。我稍微推辞,便把女儿给了她。
  麻花儿刷锅点火,说要煎一条带鱼给我们下酒。我制止,但油已在锅里滋啦啦地响,香
味儿也扩散开来。
  袁腮非要我脱鞋上炕,我以稍坐即走脱鞋麻烦为由拒绝。他力邀,无奈,只好侧身坐在
炕沿上。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伙计,你可是贵客,他说,当到什么级别了?营长
还是团长?
  屁,我说,小小连职。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就是这也干不长了,马上就该回来
种地了!
  什么话?他自己也干了一杯,说,你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肖下唇和李手尽管
都上了大学——肖上唇那老杂毛天天在大街上吹牛,说他儿子分配进了国务院——但他们都
比不上你。肖下唇腮宽额窄,双耳尖耸,一副典型的衙役相;李手眉清目秀,但不担大福
;你,鹤腿猿臂,凤眼龙睛,如果不是右眼下这颗泪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这痣
烧掉,虽然不能出将入相,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是没有问题的。
  住嘴吧,我说,你到集上唬别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命相之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学问,袁腮道。
  少给我扯淡,我说:我今天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把我害苦了。
  什么事?袁腮问,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谁让你偷偷给王仁美取了环?我压低声音说,现在可好,有人发电报告到部队,部队命
令我回来给王仁美做人流,不做就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现在,王仁美也跑了,你说我
怎么办?
  这是哪里的话?袁腮翻着白眼,摊开双手道,我什么时候给王仁美取环啦?我是个算命
先生,排八字,推阴阳,测凶吉,看风水,这是我的专长。我一个大老爷们,给老娘们去取
环?呸,你说的不嫌晦气,我听着都觉晦气。
  别装了,我说,谁不知袁半仙是大能人?看风水算命是你的专业,劁猪阉狗外带给女人
取环是你的副业。我不会去告你,但我要骂你。你给王仁美取环,怎么着也要跟我通个气
啊!
  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袁腮道,你去把王仁美叫来,我与她当面对证。
  她跑没影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再说,她能承认吗?她能出卖你吗?
  小跑,你这混蛋,袁腮道,你现在不是一般百姓,你是军官,说话要负责任的。你一口
咬定我给你老婆取了环?谁来作证?你这是毁坏我的名誉,惹急了我要去告你。
  好了,我说,归根结底,这事不能怨你。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情况就是
这么个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办?
  袁腮闭上眼,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猛一睁眼,道:贤弟,大喜!
  喜从何来?
  尊夫人所怀胎儿,系前朝一个大名鼎鼎的贵人转世,因涉天机,不能泄露贵人姓名,但
我送你四句话,牢记莫忘:此儿生来骨骼清,才高八斗学业成,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带
显威荣!
  你就编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慰。是啊,假如真能生出这
样一个儿子……
  袁腮显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兄,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啊!
  我摇摇头,道:可只要让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有一句老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快说。
  你给部队拍个电报,说王仁美并没怀孕,是仇家诬告。
  这就是你给我的锦囊妙计?我冷笑道,纸里能包住火吗?孩子生出来,要不要落户口?
要不要上学?
  老兄,你想那么远干什么?生出来就是胜利,咱这边管得严,外县,“黑孩子”多着呢,
反正现在是单干,粮食有的是,先养着,有没有户口,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不信国
家能取消了这些孩子的中国籍?
  可一旦败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吗?
  那就没有办法了,袁腮道,甘蔗没有两头甜。
  妈的,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我喝干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说,我这辈子倒霉就
倒在这娘们身上。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给你们推算了,王仁美是帮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帮衬。
  帮夫命?我冷笑道,毁夫命还差不多。
  往最坏里想,袁腮道,让王仁美把这儿子生出来,你削职为民,回家种地,又有什么大
不了的?二十年之后,你儿子飞黄腾达,你当老太爷,享清福,不是一样吗?
  如果她事前与我商量,那就罢了,我说,但她用这种方式对付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么说,王仁美肚里怀的是你的种,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说,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小
心点儿!
  我从麻花儿手中接过沉睡的女儿,走出袁家的大门。我回头向麻花儿告别的时候,她悄
悄地对我说:兄弟,让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帮你联系个地方。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袁家门外,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虎虎地闯进大门。麻花儿伸手
阻拦,警察推开她,飞扑入室。室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袁腮的大声喊叫。几分钟之后,
袁腮趿拉着鞋子,双手被铐,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从堂屋里走出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袁腮歪着头质问警察。
  别吵了,一位警察道,为什么抓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袁腮对我说: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这时,从车内又跳下一个胖大的妇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到卫生院去找我!
 
第二部8
 姑姑,要不就让她生了吧,我沮丧地说,党籍我不要了,职务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溅了出来。
  你太没出息了!小跑!姑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
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
  可她寻死觅活,我为难地说,真要弄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
绳!
  这也太野蛮了!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
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
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
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
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
砖头,连五岁的小孩,都用锥子扎我的腿——姑姑一撩裤脚,露出腿肚子上一个紫色的疤痕
——看到了吧?这是不久前被东风村一个斜眼小杂种扎的!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
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
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
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
鬼——姑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烟雾笼罩着她悲苦的脸。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两道
竖纹直达下巴,眼下垂着泪袋,目光混浊——为了抢救耿秀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还为她抽了500cc鲜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办法,赔了张拳一千元钱,那时的一千
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张拳拿了钱还不依不饶,用地板车拉着他老婆的尸体,带着三个披麻
戴孝的女儿,跑到县委大院里去闹。正好被下来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省里领导遇上。公安局
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把我和黄秋雅、小狮子带到了县招待所。那些警察板着脸,粗言恶语,
连推带搡,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罪犯。县里领导跟我谈话,我脖子一拧,说,我不跟你谈,我
要跟省领导谈。我闯进了那领导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一看,这不是杨林嘛!
当了副省长,保养得细皮嫩肉。我气不打一出来,话像机关枪开火,嘟嘟嘟嘟。你们在上边
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
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痛!你们自己下来试试。我们出力、
卖命,挨骂、挨打,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
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寒了我们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别人见了当官的不
敢说话,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见了当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里
积攒的苦水太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伤疤指给他看。张拳一棍打破了我的
头,算不算犯法?我们跳到河里救她,我为她献血500cc,算不算仁至义尽?——姑姑道,
我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送到劳改队吧,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反正我不干了。——那杨
林被我说得眼泪汪汪,站起来给我倒水,到卫生间给我拧热毛巾,说:基层的工作的确难
干,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小万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县里的领导
也了解你,我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过来靠着我坐下,问我,小万同志,愿不愿跟我去省里
工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斗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就凉了—
—我坚决地说:不,我不去,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他遗憾地摇摇头,说:那就到县医院工
作吧!我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姑姑道,也许,我真应该跟他走,一拍屁股走了,眼不
见,心不烦,谁愿意生谁就敞开屁股生吧,生他二十亿,三十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我操这些心干什么?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您现在觉悟也不晚,我说。
  呸!姑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觉悟”!姑姑是当着你,自家人,说两句气话,发
几句牢骚。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
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
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偏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
类做贡献!
  姑姑,我说,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问题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姑姑说,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就在你岳父家藏着!
  王仁美有点二杆子,把她逼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说,我跟这帮老娘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们的脾
性,像你媳妇这种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反倒没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
是那种蔫儿古唧的,不言不语的,没准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药。我搞计划生育十几年了,那些
自杀的女人,都是为了别的事。这点你尽管放心。
  那您说怎么办?我为难地说,天生不能像捆猪一样硬把她捆到医院里去吧?
  实在不行,就得来硬的。尤其是对你媳妇,姑姑说,谁让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
她,怎么能服众?我一张口人家会用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只好听您的了。我说,要不要部队来人配合一下?
  我已经给你们单位发了电报。
  第一封电报也是您发的吗?
  是我。姑姑说。
  您既然早知道王仁美怀孕,为什么不早做处理?
  我去县里开了两个月会,回来才知道的。姑姑怒道,袁腮这个杂种,净给我添麻烦,幸
亏有人举报,要不,接下来麻烦更大。
  会判他的刑吗?
  依着我应该毙了他!姑姑愤怒地说。
  他大概不光给王仁美一个人取了环。
  情况我们全部掌握了,你媳妇,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孙家庄子小金牛的老婆,还有陈鼻
的老婆王胆,她的月份最大。外县的还有十几个,那我们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妇开刀,然
后一个个收拾,谁也别想逃脱。
  如果他们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孙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我说:姑姑,我是军官,王仁美该流,但王胆和陈鼻都是农民,他们第一胎是女孩,按
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胆那样子,怀上个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断我的话,嘲讽道:自家的事还没解决完,反倒帮别人家讲起情来了!按政策他
们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一个孩子八岁之后,他们家陈耳才几岁?
  不就是早生几年吗?我说。
  你说得轻巧!早生几年,如果都早生几年呢?这个例子可是不能开,一开就乱了套了。
姑姑严肃地说,别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第二部9
姑姑带领着一个阵容庞大的计划生育特别工作队,开进了我们村庄。姑姑是队长,公社
武装部副部长是副队长。队员有小狮子,还有六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工作队有一台安装了高
音喇叭的面包车,还有一台马力巨大的链轨拖拉机。
  在工作队没有进村之前,我又一次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这次岳父开恩放我进去。
  您也是在部队干过的人,我对岳父说,军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岳父抽着烟,闷了好久,说:既然知道不让生,为什么还要让她怀上?这么大月份了,
怎么流?出了人命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闺女!
  这事儿根本不怨我,我辩解着。
  不怨你怨谁?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杂种,我说,公安局已经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拚了。
  我姑姑说没事的,我说,她说七个月的她们都做过。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岳母跳出来说,这些年来,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双手上沾
满了鲜血,她死后要被阎王爷千刀万剐!
  你说这些干什么?岳父道,这是男人的事。
  怎么会是男人的事?岳母尖声嚷叫着,明明要把俺闺女往鬼门关上推,还说是男人的
事。
  我说:娘,我不跟您吵,您让仁美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你到哪里找仁美?岳母道,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在你们家住着。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还
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听着,我大声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说我党籍不要了,职务也不要
了,回家来种地,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但姑姑说,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经惊动了省里,
县里给姑姑下了死命令,你们这几个非法怀孕的,必须全部做掉……
  就不做!这是什么社会!岳母端起一盆脏水对着我泼来,骂着,让你姑那个臊货来吧,我
跟她拚个鱼死网破!她自己不能生,看着别人生就生气、嫉妒。
  我带着满身脏水,狼狈而退。
  工作队的车,停在我岳父家门前。村里人凡是能走路的几乎全都来了。连得了风瘫、口
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着拐棍来啦。大喇叭里,传出慷慨激昂的声音:计划生育是头等大
事,事关国家前途、民族未来……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强国,必须千方百计控制人口,提高人
口质量……那些非法怀孕的人,不要心存侥幸,妄图蒙混过关……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
的,哪怕你藏在地洞里,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脱……那些围攻、殴打计划生育工作人员
者,将以现行反革命罪论处……那些以种种手段破坏计划生育者,必将受到党纪国法的严厉
惩处……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长和小狮子在她身后卫护。我岳父家大门紧闭,大门上的对
联写着: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姑姑回头对众多围观者道:不搞计划生育,江山要变
色,祖国要垮台!哪里去找千古秀?!哪里去找万年春?!姑姑拍着门环,用她那特有的嘶哑嗓子
喊叫:王仁美,你躲在猪圈旁边的地瓜窖子里,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事已经惊动了县委,
惊动了军队,你是一个坏典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乖乖地爬出来,
跟我去卫生院做引产手术,考虑到你怀孕月份较大,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也可以陪你到县医
院,让最好的大夫为你做;另一条呢,那就是你顽抗到底,我们用拖拉机,先把你娘家四邻
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担。即便这样,
你还是要做人流,对别人,我也许客气点,对你,我们就不客气啦!王仁美你听清楚了吗?王
金山、吴秀枝你们听清楚了吗?——姑姑提着我岳父岳母的名字喊。
  大门内长时间鸦雀无声,然后是一只未成年的小公鸡尖声啼鸣。接着是我岳母哭着叫骂
:万心,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
剥皮挖眼点天灯……
  姑姑冷笑着,对着人武部副部长说:开始吧!
  人武部副部长指挥着民兵,拖着长长的、粗大的钢丝绳,先把我岳父家东邻大门口的一
棵老槐树拦腰拴住。肖上唇拄着棍子,从人群中蹦出来,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叫声:……这
是……俺家的树……他试图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一抡起棍子,身体就失去平衡——
姑姑冷冷地说:原来这是你家的树?对不起了,怨你没有结着好邻居!
  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国民党的连环保甲……
  国民党骂我们是“共匪”,姑姑冷笑着说,你骂我们是土匪,可见你连国民党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们……我儿子在国务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双手搂着那棵槐树,哭着说:……你们不能拔我的树……袁腮说过
……这棵树连着我家的命脉……这棵树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袁腮也没算算,他啥时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们除非先把我杀了……肖上唇哭喊着。
  肖上唇}姑姑声色俱厉地说,你文化大革命时打人整人时那股子凶劲儿哪里去了?怎么像
个老娘们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这是假公济私……报复我……你侄媳妇偷生怀孕……凭什么拔我的树
……
  不但要拔你的树,姑姑说,拔完了树就拉倒你家的大门楼,然后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
你在这里哭也没用,你应该去找王金山!——姑姑从小狮子手中接过一个扩音喇叭,对着人
群喊: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都听着!根据公社计划生育委员会的特殊规定,王金山藏匿非法
怀孕女儿,顽抗政府,辱骂工作人员,现决定先推倒他家四邻的房屋,你们的所有损失,概
由王金山家承担。如果你们不想房屋被毁,就请立即劝说王金山,让他把女儿交出来。
  我岳父家的邻居们吵成一锅粥。
  姑姑对人武部副部长说:执行!
  链轨拖拉机机器轰鸣,震动得脚底下的土地都在颤动。
  钢铁的庞然大物隆隆前行,钢丝绳一点点被抽紧,发出嗡嗡的声响。那棵大槐树的枝叶
也在索索地抖动。
  肖上唇连滚带爬地冲到我岳父家大门前,发疯般地敲着大门: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
祸害四邻,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齿竟然变得清楚起来。
  我岳父家大门紧闭,院子里只有我岳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对着人武部副部长,举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马力!人武部副部长对拖拉机手吼着。
  链轨拖拉机发出一阵震动耳鼓的轰鸣,钢丝绳绷成一条直线,嗡嗡地响,绷紧,绷得更
紧,绳扣煞进了大槐树的皮,渗出汁液,拖拉机缓慢前行,一寸一寸地前行,车头上方的铁
皮烟筒里,喷吐出圈圈套叠的蓝色烟圈。拖拉机手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观望,他穿着一件洗得
干干净净的蓝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着一条洁白的毛巾,头上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上牙咬着
下唇,唇上生着黑色的小胡子,是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大树倾斜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声
音,很痛苦的声音。钢丝绳已经深深地煞进树干,剥去了一块树皮,露出了里边白色的纤
维。
  王金山你他妈的出来啊……肖上唇用拳头擂门,用膝盖顶门,用头撞门,我岳父家鸦雀
无声,连我岳母的哭嚎声都没了。
  大树倾斜了。更倾斜了,繁茂的树冠哗啦啦响着触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树边:我的树啊……我家的命运树啊……
  大树的根活动了,地面裂开了纹。
  肖上唇挣扎着回到我岳父家大门前:王金山,你这个王八蛋!我们老邻居,几十年处得
不错啊,还差点成了亲家啊,你就这样毁我啊……
  大树的根从地下露出来,浅黄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来了,嘎嘎吱吱地响,有的树
根折断了,越拖越长,好多条大蟒蛇一样的树根……树冠扑在地上,像一把巨大的扫帚,逆
着行进,细小的树枝频频折断,地下升起一些尘土。众人翕动鼻孔,嗅到了新鲜泥土的气味
和树汁的气味……
  王金山,我他妈的撞死在你家门前了……肖上唇一头撞在我岳父家大门上,没有响声,
不是没发出声响而是声响被拖拉机的轰鸣淹没了。
  那棵大槐树被拖离了肖家大门口几十米远,地面上留下一个大坑,坑里有许多根被拽断
的树根。十几个孩子在那儿寻找蝉的幼虫。
  我姑姑用电动喇叭广播:下一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门楼!
  几个人把肖上唇抬到一边,在那儿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请注意——姑姑平静地说——回家去把你们的值钱东西收拾一下
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们的。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
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
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
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解开钢丝绳,把肖家的大门楼套住!
  我岳父家的左邻右舍们,一窝蜂拥到他家大门前,拳打脚踢那门,扔破砖烂瓦到院里。
有一个还拖来几捆玉米秸子,竖在他家房檐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来就点火烧房子啦!
  大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不是我岳父也不是我岳母,而是我老婆。她头发凌乱,满身泥
土,左脚上有鞋,右脚赤裸,显然是刚从地窖里爬上来。
  姑姑,我去做还不行吗?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说。
  我就知道我侄媳妇是深明大义之人!姑姑笑着说。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说,你要是个男人,能指挥千军万马!
  你也是,姑姑说,就冲着你当年果断地与肖家解除了婚约,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大女人。
  仁美,我说,委屈你了。
  小跑,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没有挣脱。
  腕子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渗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着唾沫,狠狠地说:你让我流血,我也让你流点血。
  我把另一只腕子递过去。
  她推开,说:不咬了!一股狗腥气!
  苏醒过来的肖上唇像个女人一样拍打着地面嚎叫着:王仁美,万小跑,你们要赔我的树
……赔我的树啊……
  呸!赔你个屁!我老婆说:你儿子摸过我的奶子,亲过我的嘴!这棵树,等于他赔了我的青
春损失费!
  嗷!嗷!嗷!一群半大孩子为我老婆的精彩话语拍掌喊叫。
  仁美!我气急败坏地喊叫。
  你吵吵什么?我老婆钻进了我姑姑的车,探出头对我说:隔着衣服摸的!
  
 
第二部10
我们单位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杨主任来了。杨主任是一个军队高级领导人的女儿,正师
职。我早知她的大名,但是第一次见她。
  公社领导宴请她,她提出让我与王仁美也参加宴会。
  我姑姑找出一双自己的皮鞋给王仁美穿上。
  宴会在公社机关食堂一个雅间里举行。
  小跑,我还是不去了吧,见这么大的官,我怕。王仁美说,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
事,闹得天翻地覆的。
  姑姑笑道:怕什么?再大的官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入席之后,杨主任让我和王仁美坐在她的两侧。她握着王仁美的手,亲切地说:小王同
志,我代表部队谢谢你啊!
  王仁美感动地说:首长,我犯了错误,给您添麻烦了。
  我生怕王仁美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见她如此彬彬有礼,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这侄媳妇啊,觉悟很高,她不慎怀孕,主动来找我做人流,但因身体条件不允许,一
直拖到现在。
  小万,我要批评你呢,杨主任说,你们这些男同志,就是粗心大意,侥幸心理!
  我连连点头称是。
  公社书记端着酒站起来,说:感谢杨主任百忙中来我们这里视察指导!
  我对你们这个地方很熟悉,杨主任说,我父亲在这里打过游击,胶河战役时,他的指挥
部就设在这个村,所以我来到这里感到很亲切。
  我们真是太高兴了,公社书记说,请杨主任回去给老首长带个口信,我们盼望着他老人
家能来视察。
  我姑姑也端着酒站起来,说:杨主任,我也敬您一杯!
  公社书记说:万主任是烈士女儿,很小时就跟着父亲参加革命。
  姑姑说:杨主任,咱们俩还有点缘分呢。我父亲是八路军西海医院院长,是白求恩的学
生,给杨副司令治过腿伤呢!
  是吗?杨主任兴奋地站起来,说,老爷子最近正在写回忆录,里边提到了一位万六府医
生。
  正是家父。姑姑说,父亲牺牲后,我跟着母亲在胶东解放区住过两年,与一个叫杨心的
女孩一起玩耍——
  杨主任一把抓住姑姑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万心,你真是万心吗?
  万心杨心,两颗红心——姑姑问,这是仲主任说的吧?
  是仲主任说的,杨主任擦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水,说,我经常梦到你哩,想不到在这里
见到了。
  姑姑说:我道是一见面就觉得眼熟呢!
  公社书记说:来,为祝贺杨主任与万主任久别重逢干一杯!
  姑姑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会意,拉着王仁美走到杨主任面前,说:杨主任,真对不
起,为了我这点事,让您专门跑一趟。
  对不起杨主任,王仁美鞠了一躬,说:这事不怨小跑,都是我的错儿。我事先把避孕套
用针扎了一个眼儿,骗了他……
  杨主任一怔,接着大笑起来。
  我满脸发烧,捅了王仁美一下,说:别瞎说了。
  杨主任握着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说:小王同志,我喜欢你这种爽直性格。你的
性格跟你姑姑有点像呢!
  我哪里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说,姑姑是共产党的忠实走狗,党指向哪里,她就咬向哪
里……
  别瞎说了!
  我哪里瞎说了,王仁美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党让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
;党让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姑姑道,别说我了,我做得还很不够,还得继续努力呢。
  小王同志,杨主任说,咱们女人,哪有不爱孩子的?一个两个三个,生十个不嫌多呢。
党和国家也爱孩子,你看看毛主席,周总理,见了孩子,都是喜笑颜开,那种爱是发自内心
的。咱们搞革命为了什么?归根到底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幸福生活。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国
家的宝贝!但眼下咱们遇到了问题,如果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很可能要没饭吃,没衣穿,
没学上,所以,计划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你忍受一点痛苦,做出一点牺牲,
也就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杨主任,我听您的,王仁美道,我今晚就去做。——她转头又对姑姑说——姑姑,您顺
便把我的子宫也割掉算了!
  杨主任一怔,接着笑起来。
  众人跟着笑。
  万小跑啊,杨主任指点着我说,你这个媳妇太可爱啦!太有意思了——但子宫是不能割
的,还要好好保护呢!您说对不对啊,万主任?
  我这侄媳妇是个干将。姑姑道,等她手术后,恢复了身体,我准备调她到计划生育工作
队!吴书记,我先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没问题,公社书记说,我们要把最优秀的人调到计划生育工作队!王仁美同志可以现身
说法,会产生非常积极的效果。
  万小跑,杨主任问我,你现在是什么职务?
  正连职文体干事。
  正连几年啦?
  三年半。
  那很快就可以提副营了嘛,杨主任道,提了副营后,小王同志就可以随军进京。
  我女儿能一起去吗?王仁美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了!杨主任说。
  不过我听说随军进京很难,要等指标……
  你回去后好好工作吧,杨主任道,这事我来安排。
  我太高兴啦!王仁美手舞足蹈地说:我女儿可以到北京去上学了。我女儿也成了北京人
啦!
  杨主任又打量了一遍王仁美,对姑姑说:手术前准备得充分一点,一定要保证安全。
  您放心!姑姑说。
  
 
第二部11
进手术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过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满怀歉意地说:
  小跑,我真不该咬你……
  没事。
  还痛吗?
  痛什么呀,我说,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小跑,她抓着我的手说,燕燕呢?
  在家里,爷爷奶奶看着呢。
  她有吃的吗?
  有,我买了两袋奶粉,两斤蛋奶饼干,还买了一盒肉松,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还是像你,单眼皮,我可是双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说,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妈妈的多。
  也许是吧。
  我这次怀的是个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骗你……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我故作轻松地说,过两年你们随了军,去了北京,我们给
女儿找最好的学校,好好培养,让她成为杰出人物。一个好女儿,胜过十个赖儿子呢!
  小跑……
  又怎么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着衣服呢!
  你怎么这么逗呢?我笑着说,我早忘了。
  隔着厚厚的棉袄,棉袄里还有毛衣,毛衣里还有衬衣,衬衣里——
  还有乳罩,对吗?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没戴,衬衣里有一件汗衫。
  好啦,别说傻话了。
  他亲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袭击。
  行啦,亲口就亲口呗!谈恋爱嘛。
  我没让他白亲。他亲了我一口,我对着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脚,他捂着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爷,肖下唇这个倒霉蛋儿。我笑着说,那后来我亲你时,你怎么不踢我呢?
  他嘴里有股子臭味儿,你嘴里有股甜味儿。
  这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进来
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母鸡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破夹克,有一个扣
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色的旧
皮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满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传出
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它
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
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
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血型?
  A型。
  她呢?
  谁?
  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缝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
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的针
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仁美……你要挺住啊……一个护
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走廊里跑
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水的混合味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
下。他递给我一枝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
自己的600CC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入我的体内。穿白大褂提药箱的人。穿白
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式担架的
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入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但脸上的神
色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儿……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
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姑姑满
身是血,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鸡。我耳朵里寂静无声,然后似
有两只小蜜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第二部12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里插
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孝,不时
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奶奶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
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
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
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
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
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
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
按操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600CC鲜血为
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
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
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操起锯
子,猛烈地锯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
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
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是让我转
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双
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们可怎
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情也
非常难过……
  岳父用权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权,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泪
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一个
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
—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没有想
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怪我没把仁美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现在——姑姑看着公社
书记——我听候上级处理。
  结论已经有了嘛,书记道,大爷大娘,我们回去就研究你们两位的抚恤问题,但万医生
没有错,这是个偶然事件,是你女儿的特殊体质决定的,即便送到县医院去做,结果也是这
样的。另外——书记对着拥进院里来的人和胡同里的人高声宣布: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决
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动地去做人流;那
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也毁了你吧——我岳母一声疯叫,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
  几个公社干部扑上去,把我岳母按倒在地,将剪刀从她手中夺出来。
  小狮子跪在姑姑身旁,打开药箱,掏出绷带,紧紧地扎住伤口。
  公社书记说: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必!姑姑说,王家嫂子,我为你女儿抽了600CC,现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们血
债用血还清了。
  姑姑一活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
  公社书记怒吼着:老太婆,你太不像话了!万主任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负法律责任!
  我岳母见我姑姑满腿的血,大概是有点怕了,手拍着土地,又哭嚎起来。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说,即便我得破伤风死了,也不用你负责。姑姑说,我要感谢
你呢,你这一剪刀,让我放下了包袱,坚定了信念。——姑姑对着看热闹的人说——请你们
给陈鼻和王胆通风报信,让他们主动到卫生院来找我,否则——姑姑挥动着血手说——她就
是钻到死人坟墓里。我也要把她掏出来!
  
 
  第三部
  
  亲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一天。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现在还在下。室外已是白雪皑皑,
大街上传来玩雪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我家楼前的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叫,喳喳的叫声里,
仿佛充满了惊喜。
  读罢您的回信,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想不到我的信会让您严重失眠,身体受到摧残。
您来信中对我的慰问让我感动。您说读到王仁美去世时流了眼泪,我写到她去世时也是热泪
盈眶。我不抱怨姑姑,我觉得她没有错,尽管她老人家近年来经常忏悔,说自己手上沾着鲜
血。但那是历史,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
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
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
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
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
  近两年来,我故乡的发展变化很大。新来的书记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留美博士,
有气魄,雄心勃勃。据说要在高密东北乡胶河两岸大开发。许多庞大的工程机械已经隆隆开
进。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发生巨大变化,你上次来看到的风景可能会荡然无存。这种即将到
来的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无法做出判断。
  随信将有关我姑姑材料的第三部分——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是信了——寄给您。我当然会
继续往下写,您的赞赏是我写作的动力。
  我们再次盛邀您在方便的时候到这里来做客——也许,我们应该像接待老朋友一样毫不
客套地接待您。
  另外,我与太太即将退休,退休之后,我们想回故乡居住。在北京,我们始终感到自己
是异乡人。最近,在人民剧场附近,被两个据说是“发小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女人无端地骂
了两个小时,更坚定了我们回故乡定居的决心。那里的人,也许不会像大城市的人这样欺负
人;那里,也许距离文学更近。
  蝌蚪
  二〇〇四年元旦于北京
  
 
第三部1
办完王仁美的后事,安顿好家人,我匆匆赶回部队。一个月后,又一封电报到来:母亡
速归。我拿着电报去向领导请假时,同时递交了一份请求转业的报告。
  将母亲安葬后那天晚上,月光皎洁,院子里一片银辉。女儿睡在梨树下一张草席上,父
亲挥着扇子,替她驱赶蚊虫。蝈蝈在扁豆架上响亮地鸣叫,河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还是找个人吧,父亲长叹一声,道,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了。
  我已向上级交了转业报告,我说,等回来再说吧。
  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父亲叹息着说,也不知道该怨谁。
  其实也不能怨姑姑,我说,她也没做错什么。
  我也没有怨她,父亲说,这是命。
  没有像姑姑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我说,国家的各项政策还真落实不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父亲说,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看她被人家用刀子戳得血流满地的样
子,我也心疼,毕竟是亲堂妹妹。
 
 
第三部2
 听父亲说,姑姑被我岳母戳了一剪刀,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就是这样,她还带着人前
来搜捕王胆。搜捕这词儿不太恰当,但其实也就是搜捕了。
  王胆家的大门紧锁,鸡犬无声。姑姑令人砸开铁锁,冲入院内。你姑姑肯定是事先就得
到了密报,父亲说。她一瘸一拐地走进王家堂屋,揭开锅盖,见锅里有半锅粥,伸手一试,
尚有余温。你姑姑便发出一阵冷笑,然后大喊:陈鼻,王胆,你们是自己出来呢?还是让我
像掏耗子一样把你们从洞里掏出来呢?屋子里鸦雀无声。姑姑指指墙角那个柜子。柜子里盛
着几件旧衣服。你姑姑让人把旧衣服捡出来,显出柜底。姑姑抄起一个擀面棍,对着柜底猛
捣,咚咚几下子,显出一个洞口。你姑姑说:游击队的英雄们,出来吧。难道还要往里灌水
?
  第一个钻出来的,是王胆的女儿陈耳。那小姑娘脸上抹得灰一道白一道的,像个庙里的
小鬼。她不但没哭,反而龇着牙“咯咯”地笑。接着爬出来的是陈鼻,他一脸络腮胡须,一头
鬈发,穿一件破背心,露着胸膛上的黄毛,那样子很狼狈。陈鼻爬出来后,那么个大个子,
对着你姑姑,“扑通”下了跪,磕头连连,碰得地皮“咚咚”响。父亲说,陈鼻的哭喊声,把整
个村庄都震动了。
  姑姑,我的亲姑姑,看在我是您接生的第一个孩子的份上,看在王胆是个半截子人的份
上,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姑姑,俺家世世代代念您的大恩大德……
  父亲说,听在场的人说,你姑姑眼里淌着泪说:陈鼻啊陈鼻,这不是我的事,如果是我
的事,那怎么都好说——你要我的手,我也能砍给你!
  姑姑,您开恩吧……
  陈鼻的女儿陈耳机灵,也学着她爹的样子跪下了,连连磕头,嘴里念着:
  开恩吧……开恩吧……
  这时候,父亲说,院子里那些看热闹的人中,五官油腔滑调地唱起了电影《地道战》的
插曲——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鬼子要顽抗
就让他完蛋——
  你姑姑抹一把脸,脸色陡变:行啦,陈鼻,快让王胆上来!
  陈鼻膝行上前,抱住你姑姑的腿。陈耳学他的样子,抱住了你姑姑另一条腿。
  这时五官又在院子里唱: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侵略者他敢来……打他个人仰马
又翻……全民结扎,全民避孕……
  你姑姑想脱身,但被陈鼻和陈耳死死缠住。
  你姑姑悟到了什么,命令手下人:下洞!
  一个民兵用嘴叼着手电筒下了地洞。
  又一个民兵跟着下去。
  声音从洞里传上来:洞里没人!
  你姑姑急火攻心,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陈鼻真是有诡计啊,父亲说,他家房后不是有片菜园子吗?菜园子里有口水井,水井上
有架辘轳,地洞的出口在井里。这么大的工程,也不知他是怎么完成的,那么多的土,也不
知他弄到哪里去了。利用陈鼻和陈耳缠住你姑姑的机会,王胆爬到出口,拽着辘轳绳子爬了
上来。真也难为了她,父亲说,那么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竟然能拽着绳子从深井里爬
上来。
  你姑姑被人扶到井口,气得跺着脚大叫:我怎么这么笨呢?我怎么这么笨呢?当年我父亲
在西海医院就领着人挖过这样的地洞!
  你姑姑被人抬走,住进医院。你姑姑感染了白求恩当年感染过的那种病毒,差点送了
命。她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共产党也对她不薄,为抢救她,听说把最贵重的药都用上了啊!
  你姑姑住了半个月院,伤没好利索就从院里跑出来,她有心事啊,她说不把王胆肚子
里的孩子做掉她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责任心强到了这种程度,你说她还是个人吗?成了神
了,成了魔啦!父亲感叹地说。
  陈鼻和陈耳,一直在公社关着。有人说吊打拷问,那是造谣。村里干部去看过他们,说
只是在一间屋里关着。屋里子有床有铺,还有一把暖壶两个杯子;吃饭喝水都有人送。说吃
的跟公社干部一样,白面馒头,小米稀饭,顿顿有菜。说爷俩都白了,胖了。当然,不是让
他们白吃,要收他们的钱。陈鼻做生意发了财,有钱。公社与银行说好了,把陈鼻的所有存
款提了出来,有三万八千元呢!你姑姑住院那些日子,公社派工作组进村,开社员大会,宣
布了一个政策:全村的人,凡是能走路的,都去找王胆。每天每人发五元钱补助,就从陈鼻
那三万八千多元里扣。村里人,有不去的,觉得这是不义之财;但不去不行,谁不去就扣谁
五元钱;这一下子,齐打伙的,全出去了。全村七百多号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百多,晚上
回来就发“补助”,一下子支出一千八百多。公社还说了,发现王胆并把王胆弄回来的,奖赏
两百元;提供有价值线索的,奖赏一百元。这一下子,整个村子像疯了一样啊,有拍巴掌称
快的,有暗中难受的。父亲说,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想得那两百元或一百元赏钱的,但
大多数人,并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庄稼里转几圈,吆喝一阵:王胆,出来吧!再不出来你
家的钱就被分光了!——吆喝一阵之后,便钻到自家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当然要去领钱,不
去领钱就要罚款呢。
  没找到吗?我问。
  到哪里去找?父亲道,估计是远走高飞啦。
  她那样一个小人儿,一步只能挪两柞,何况还拖着个大肚子,她能跑多远?我说,估计
还是在村里匿着。——我低声道,没准还在她娘家藏着呢。
  这还用你提醒?父亲道,公社里那些人贼精贼精的,恨不得将王脚家挖地三尺,连炕都
给掀了,怕王胆在炕洞里藏着呢。我估计村子里没人敢担这个责任,藏匿不报,罚款三千
呢。
  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河里井里的,没去看看?
  父亲道:你低估了这个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来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劲
儿,比七尺高的男儿还要高。
  确实是这样,我回忆着王胆那生动美丽的小脸蛋儿,和那脸蛋上时而狡黠时而倔强的神
情,担忧地说,她怀孕快七个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亲说,你姑姑说啦,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
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胆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昂着精致的小
脑袋,挪动着两条细细的小短腿,胳膊弯挎着一个大包袱,在布满荆棘的荒岭野路上,跌跌
撞撞地奔跑着,一边奔跑,还一边回头张望,被绊跌倒,爬起来,继续跑……或者,坐在一
个大木盆里,以农家搅拌大酱的木板做桨,气喘吁吁地摇着,在滔滔大河上漂流着……
 
第三部3

母亲葬后三日,按旧俗是“圆坟”的日子。亲朋好友们都来了。我们在坟前烧化了纸马纸
人,还有一台纸糊的电视机。距离母亲的坟墓十米,就是王仁美的坟墓。她的坟上,已经长
出青翠的野草。按照一个本家长辈的吩咐,我左手握着一把大米,右手握着一把谷子,绕着
母亲的坟墓转圈——左转三圈后右转三圈——一边转圈一边将手中的米、谷一点点撒向坟
头,心中默默念叨着:一把新米一把谷,打发故人去享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用小手向
坟头抛撒谷米。
  姑姑从百忙中来了,小狮子背着药箱,跟在她的身后。姑姑的腿还有点瘸。几个月不
见,她似乎更老了。她在我母亲坟前下跪,然后放声大哭。我们从来没见到过姑姑这样哭
过,心中感到颇为震撼。小狮子肃立一侧,眼睛里也噙着泪水。几个女人,上前劝慰姑姑,
并拉着胳膊,将她拽起来,但她们刚一松手,姑姑又扑跪在地,哭声更为汹涌。那些本来已
经停止哭泣的女人,受到姑姑感染,又都跪到坟前,拖着长腔,呼天嚎地起来。
  我弯腰去拉姑姑,小狮子在一旁低声说:让她哭吧,她憋得太久了。
  我看着小狮子,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姑姑终于哭够了,自己爬起来,擦干眼泪,对我说:小跑,杨主任与我通电话了,说你
想转业?
  是的,我说,我已递上了转业报告。
  杨主任让我劝你,还是不要转,姑姑说,她已跟你们干部部门说好了,调你到计生办工
作,当她的部下,提前晋升副营职。——她很赏识你。
  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说,我宁愿去掏大粪,也不会去干计划生育工作。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姑说,计划生育也是党的事业,是重要工作。
  您给杨主任打电话吧,说我感谢她的关照,我说,我还是回来好。家里撇下老的小的,
这日子怎么过?
  你先别把话说死,姑姑道,认真考虑一下。姑姑说,能不离开军队,最好不要离开。地
方工作难干。你看看杨心,看看我,都搞计划生育工作,可她细皮嫩肉,优哉游哉,我呢?
上蹿下跳,血一把泪一把,成了什么模样?
 
第三部4
我承认,我是个名利之徒。我嘴里说想转业,但听说可以提前晋职,听说杨主任赏识
我,心里已开始动摇。回到家与父亲说起此事,父亲也反对我转业。父亲说,当年,你大爷
爷对杨司令有恩,治好了他的腿,还治好了他夫人的病。现在他是那么大的官,跟他攀上关
系,你的前途能差得了吗?我嘴上反驳父亲的说法,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是俗人,
小小老百姓,有攀龙附凤的想法,也是可以原谅的吧。所以,当姑姑又来找我谈话时,我的
态度就变了。所以,当姑姑提出要我与小狮子结婚,我虽然依然拿着王肝痴恋小狮子十几年
说事,但心里的防堤,已经开始崩溃。
  姑姑说,我没有孩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把小狮子当成亲女儿。她人品端正,心地善
良,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可能把她嫁给王肝?
  姑姑,我说,您肯定知道,从一九七〇年王肝写给小狮子第一封情书,到现在已经整整
十二年。十二年里,他一共写了五百多封信,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而且,他为了表示对小
狮子的爱,不惜出卖了自己的妹妹。当然,他也出卖了袁腮,他也出卖了王仁美,要不,你
们怎么能知道袁腮非法取环,你们又怎么知道王仁美和王胆计划外怀孕?
  实话对你说,姑姑道,他那些肉麻的信,小狮子一封也没看到,全被我给扣下了——我
跟邮局马局长说好了,这个人的信,直接送给我。
  但他对你们的工作,还是立了功的,我说,从他爹结扎开始,他就帮着你们,这次,他
又大义灭亲,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举报了。
  这样的人更不能嫁,姑姑愤怒地说,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出卖朋友,出卖妹妹,你说这
样的人能靠得住吗?
  可他毕竟帮了你们的忙!
  那是两码事!姑姑语重心长地说,小跑,你记住,人哪,什么都可以当,就是不能当叛
徒,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当叛徒。古今中外,叛徒都没有好下场。——包括那
王小倜,尽管他得了五千两黄金,但我敢打赌他最终不得好死。你今天为了五千两黄金投奔
国民党,明天有个什么党给你一万两黄金是不是又要叛变?所以啊,王肝向我们提供的情报
越多,我心里越鄙视他,他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堆臭狗屎。
  但是,我说,姑姑,要是你不扣压王肝的信呢?小狮子是不是有可能被打动,甚至早就
与他结婚?
  不可能,姑姑说,绝对不可能。小狮子心气很高。这些年来也并不是只有王肝迷她,迷
她的人,起码有一打,有的是干部,有的是工人,但小狮子一个也看不中。
  我摇摇头,表示怀疑,我说,她长得实在是有点……
  呸!姑姑道,你是什么眼光?!有好多女人,乍一闪现,很是漂亮,但仔细一端详,处处都
是毛病。小狮子呢?小狮子乍一看的确不怎么好看,但她耐看,她是越看越好看。你大概没
认真地端详过她吧?姑姑这辈子,天天和女人打交道,最清楚什么样的女人珍贵。你还记得
吧?你刚提干那会儿,我就要把她介绍给你,但你和王仁美好了,我满心里不同意,但新社
会婚姻自由,我一个当姑姑的,也只能顺情说好话。现在,王仁美腾出地方来了——当然我
内心里不希望她死,我希望她长命百岁——这就是天意,天意注定,你跟小狮子有这段夫妻
缘分。
  姑姑,我说,不管怎么说,王肝是我发小的朋友,他跟小狮子的事,大人小孩都知道,
我要跟小狮子结了婚,众人的唾沫能把我淹死!
  这又是你犯糊涂了,姑姑道,他爱小狮子,那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小狮子并没说要跟
他好。小狮子嫁给你,那叫做“良禽择木而栖”。再说了,爱情这事儿,跟哥们儿义气无关,
这事儿绝对自私。小狮子如果是匹马,王肝看上了,你当然可以让给他,但小狮子是个人,
你爱上了,抢也要抢过来。你在外边闯荡了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外国电影,脑子怎么还这
样死板呢?
  即便我同意了,我说,可小狮子……
  姑姑打断我的话,说:这你就放心吧,她跟我这么多年,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是一清二
楚。我跟你说句到家的实话吧,她爱的就是你,王仁美如果不走,她会独身一辈子。
  姑姑,你让我考虑几天吧,我说,王仁美坟头上的土还没干呢。
  考虑什么?姑姑说,夜长梦多!王仁美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拍双手赞同。为什么?因为小
狮子心好。她的女儿,能遇上这样的后娘,也是造化!而且,姑姑说,根据政策规定,你和
小狮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们能生双胞胎。跑儿,你可是因祸得福啊!
  
  
 
第三部5
与小狮子的婚期确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
前蹿一蹿。
  去公社进行结婚登记时,是我与小狮子第二次单独相处。
  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地点,是姑姑与小狮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姑姑把我们推到
屋里,便带上门出去了。屋子里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安了一张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着
落满灰尘的报纸和几本妇科书籍。窗外是十几棵粗壮的葵花。葵花开了,有蜜蜂在上边采花
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屋子里有一股香皂的味
儿。脸盆架上有一个红灯牌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浮着肥皂泡沫的水。姑姑的床凌乱不堪,被
子没叠。
  姑姑是一心扑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吗?他给你写过五百多封信。
  听姑姑说过。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我是再婚,还拖着一个女儿,你不嫌弃吗?
  不。
  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没有家。
  ……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公社机关。道路上刚铺了一层破砖烂瓦,自行车蹦蹦跳跳,很
难掌握。她坐在车后座上,肩膀靠着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有的人好驮,有的人
难驮。王仁美好驮,小狮子难驮。我奋力蹬车。链条断了。心里咯噔一声:不祥之兆!难道
我跟她也到不了白头?断链条落在地上像条死蛇。我提着链条,茫然四顾。道路两边是玉米
田,有几个妇女,在喷洒杀虫粉。喷粉器“嗡嗡”响,好像防空警报。那些妇女披着塑料布,
戴着口罩,蒙着头巾。这是残酷的劳动,但一团团烟雾从碧绿的玉米田中腾起使这残酷劳动
有了几分诗意——好像腾云驾雾。我想起了王仁美。王仁美胆大,连蛇都敢捉。她提着蛇的
尾巴,就像我提着自行车链条一样。王仁美也干过喷洒药粉的活儿,她与肖下唇解除婚约后
不久即被学校辞退。她的头发里有浓烈的药粉味儿。她笑着说不用洗,这样不招虱子不招蚊
蝇。她洗头时我提着壶从后边给她浇水,她低着头吃吃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笑得连脸盆
都弄翻了。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满歉疚。我侧目看一眼小狮子。她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红格
子短袖翻领衬衫。手腕上戴一块闪闪发光的电子表。她真是丰满啊!她脸上抹过珍珠霜之类
的东西,香气扑鼻。她脸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离公社机关还有三里路,只好推着车走了。
  在公社屠宰组的大门外,我们遇上了陈鼻。陈鼻背着陈耳。
  陈鼻一见我们,陡然变了脸色。他的目光使我无地自容。他背着孩子转过身,显然不想
理我。
  陈鼻!我还是叫了他。
  哎呦,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大人物呢!陈鼻语带芒刺地说。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狮子。
  把你放出来了?
  孩子病了,发烧。陈鼻说,其实我也不想出来,有吃有喝的,在里边待一辈子才好呢。
  小狮子关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陈耳的额头。
  陈鼻转身躲开她。
  赶快去医院吊瓶,小狮子说,起码三十九度。
  你们那是医院吗?陈鼻悻悻地说,你们那是屠场!
  我知道你恨我们,小狮子说,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们怎么没办法?!陈鼻道,你们的办法多着呢。
  陈鼻,我说,别拿孩子赌气。走,我陪你一起去。
  谢谢,伙计,陈鼻冷笑道,别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陈鼻……我怎么跟你说呢?
  你啥都别跟我说,陈鼻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人,现在才明白你不是。
  随你怎么说吧,我把几张纸币塞进他的衣兜,说,赶快带孩子去医院。
  陈鼻腾出一只手,摸出钱,扔在地上,道:你的钱上有血腥气。
  他背着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去。我弯腰捡起钱,装进农兜。
  他对你们成见很深,我看一眼小狮子,说。
  这要怨他自己,小狮子不平地说,我们的满腹苦水对谁诉?
  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说还需要有部队的介绍信,但民政助理鲁麻子笑嘻嘻地说,不需
要了,你姑姑跟我打过招呼了。万小跑,我儿子也在你们那个部队当兵,前年去的,这孩子
很聪明,学啥会啥,你可要关照着点啊!
  往登记簿上按手印时,我犹豫了片刻。因为我想起了跟王仁美前来登记时的情景。也是
这本登记簿,也是这间办公室,也是这个鲁麻子。当时,我按了一个鲜红的食指印,王仁
美惊喜地说:呦,是个斗纹呢!——鲁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狮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万
足,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把我们公社的头号大美女娶走了!——他指点着登记簿说:按指印
啊!还犹豫什么?
  鲁麻子的话听起来很像讥讽——基本上就是讥讽——妈的,随他去吧。好,按,不犹豫
!我想,人生一世,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再说,事情到了这
种地步,我如果不按。岂不是又把人家小狮子坑了?——我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害第
二个了。
 
第三部6
那时候,我以为,姑姑只顾忙着操办我与小狮子的婚事,已经把王胆忘了。那时候,我
以为,姑姑动了慈悲之心,以为我操办婚事为由,故意拖延时间,好让王胆的孩子出生。但
后来我才知道,姑姑对她从事的事业的忠诚,已经到达疯狂的程度。她不但有勇,而且有
谋,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应怀疑姑姑撮合我与小狮子婚姻的诚意,她的确认为我们俩
是般配的一对儿,但她大张旗鼓地为我们办婚礼,她放陈鼻父女出来,她宣布全村人不必再
去寻找王胆,实际上都是在释放和平烟雾,借以麻痹王胆和藏匿了王胆人家的警惕。姑姑行
施的是一箭双雕之计,姑姑期待着这样的结局:她的如同女儿的爱徒嫁给她的侄儿,终于有
了一个归宿,而同时,王胆也被“抓捕归案”,腹中那个非法的孽子,也在没出“锅门”之前被
消灭。——用这样的语言来描绘姑姑的工作,确实有些不妥,但我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语言
了。
  在婚礼前一天的上午,按旧俗,我到母亲坟前烧“喜钱”,这大概是以此方式通知母亲的
亡灵,并邀她前来参加我的婚礼。点燃纸钱后,忽地起了一阵小旋风,卷扬着纸灰,在坟前
盘旋。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可以解释的物理现象,但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惊悚。我脑海里浮
现着母亲颤颤巍巍的形象,耳畔回响着母亲机智、朴实、寓意深长的语言,眼泪不禁夺眶而
出。如果母亲还能说话,她对我的这一次婚姻,会做出何种评价呢?
  那股小旋风,在母亲坟前盘旋一会儿,忽然转了方向,转向王仁美野草青翠的坟头。此
时,黄鹂鸟在桃树枝头一声长叫,声音凄厉,犹如撕肝裂胆。无边的桃园,桃子已熟。母亲
和王仁美的坟头,在我们自家桃园里。我摘下两个红了尖的大桃,一个供在母亲坟前,捧着
另一个,穿过几棵桃树,来到王仁美坟前。临来前,父亲曾对我说:烧纸的时候,别忘了给
她的坟前烧一些。——我还没来得及啊,我心中默念着,王仁美,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忘记
你,不会忘记你种种的好处。我相信小狮子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定会对燕燕好的,如果她对
燕燕不好,那我绝不会与她过下去。——我在她的坟前点燃了纸钱,并爬上坟头,为她的坟
压上了一张新纸。然后把桃子供上。王仁美,我念叨着,尽管我知道你心中不悦,但我是诚
意邀请你,伴随着母亲,回家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将在堂屋的供桌上,摆上四个新蒸的馒
头,并供上多样菜蔬,还有那种你初尝以为药、吃后上瘾的酒心巧克力,死者为大,尚飨!
  上坟归来,小径两边野草没膝,路边沟渠里汪着雨水。两边的桃园,往南延展到墨水河
边,往北延展到胶河边。桃林中,有果农正在采摘,远处的宽路上,有几辆三轮拖拉机在奔
跑。
  王肝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穿着一套半新的军装——
我一看就想起这是我去年送给他的——新理了一个小平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人依然瘦,
但显得精神爽朗,一扫往常那种邋遢颓唐之态。他的精神状态让我稍感安慰,但心中还是忐
忑不安。
  王肝……我说,其实……
  王肝摆摆手,笑着,露出土黄色的牙齿,说:小跑,不必解释,我理解,我明白,我祝
福你们。
  老兄……我心中五味杂陈,伸出手,试图与他相握。
  他退后一步,说:我现在如梦方醒。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一场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太好了,我说,其实,小狮子跟你并不合适,只要你振作起来,依然能干出一番大事,
那时,会有更优秀的姑娘供你挑选。
  我已经是废人了,王肝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你没发现王仁美坟前有烧化的纸灰吗?
那是我烧的。因为我的出卖,才使袁腮锒铛入狱,才使王仁美母子双亡,我是杀人凶手。
  这绝对不能怪你!我说。
  我也试图以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什么“举报非法怀孕是公民的职责”啦,什么“为了祖
国可以大义灭亲”啦,但这些理由都不能使我安宁,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是为了自己的
私欲,为了讨小狮子的欢心。为此,我得了失眠症,刚刚一闭眼就会看到王仁美举着两只血
手要挖我的心……我只怕没有几天活头了……
  王肝,你思虑太多了,我说,你并没做错什么,你不要迷信,人死如灰飞烟灭——即便
人死后有灵,仁美也不会追着你不放,她是个心地单纯的好人。
  她的确是个好人,王肝道,正因为她是个好人我良心才更加不安。小跑,不必同情我,
更不必原谅我。我今天在这里等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请讲,老兄。
  请你告诉小狮子,让她转告你姑姑,那天,王胆从井里爬上来,直接跑到了我家。她毕
竟是我的亲妹妹,她一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叫我救她的命,还有她腹中孩子的命,我即便
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打动。我把她装进一只粪篓里,上边盖上一层麦草,又盖上一条麻袋。
我把粪篓绑在自行车后座架上,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在村头遇到秦河的盘查,他是你姑姑安
排的暗哨——你姑姑真是生错了时代,人错了行当,她应该去指挥军队与敌人打仗!碰上什
么人我都不愿意碰到秦河,因为他是你姑姑的走狗,就像我为了小狮子可以出卖任何人一
样,为了你姑姑,他也可以出卖任何人。他拦住了我的去向。我们俩多次在医院门前相遇,
但我从没与他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在心中是把我当成朋友的,我们是同病相怜。他在供
销社饭店前遭到高门、鲁花花的攻击时,我曾帮助过他。“高、鲁、秦、王”——秦是秦河,
王是王肝——高密东北乡的四大傻子对垒街头,观者如堵,如看猴戏。老兄,你不知道,一
个人并没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称号时,其实是获得了巨大的自由!——我跳下自行车,直视着
秦河。
  ——你一定是去赶集卖猪。
  ——是的,卖猪。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放了我一马。两个傻子,心心相印。
  请你告诉小狮子吧,我驮着妹妹,去了胶州,在那儿,我把她送上开往烟台的长途汽
车,让她从烟台买船票去大连,从大连再转乘火车去哈尔滨。你知道,陈鼻的母亲是哈尔滨
人,他在那边有亲戚。王胆身上带了足够的钱,你们知道她的聪明,知道陈鼻的精明,他
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天,王胆早已到达她该到的地方。你姑姑手大也
捂不过天来。她在我们公社的地盘上可以为所欲为,但到了外地就不行了。王胆已经怀孕七
个多月,等你姑姑找到她时,她的孩子已经出世了。因此,就让你姑姑死了这条心吧。
  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告诉她们呢?我问。
  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种方式,王肝说,这也是我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好吧,我说。
 
第三部7
我确实是个意志软弱的男人。
原本我想,与小狮子的新婚之夜,我应该面对红烛,独坐至天明,以示我对王仁美的歉
疚与怀念之情,但仅仅坐到十二点时,便与小狮子抱在了一起。
  我与王仁美结婚那天下大雨,与小狮子结婚这天下暴雨。一道道的闪电,刺目的蓝白之
光,然后是震耳的雷声与倾盆大雨。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水声,挟带着浓重土腥和腐烂水果
气味的湿风从窗棂灌进洞房。红烛将残,抖抖颤颤,终于熄灭。我感到恐惧。一道持续数秒
的闪电猛烈抖动着,在这瞬间我看到小狮子闪闪发光的眼睛。她的脸在闪电下宛若黄金。然
后是一声近得仿佛就在院里发生的雷声,还有刺鼻的焦糊味儿。小狮子一声惊叫,我与她抱
在了一起。
  我原本以为小狮子是块木头,但没想到她是一个木瓜。一个饱满充盈,轻轻一碰即会淌
出汁液的木瓜。她有木瓜的质地木瓜的浓香。拿新人比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为,我克制着
自己的无聊联想,但心不由己。当我的肉体与小狮子结合在一起后,心也同时贴近了。
  我无耻地说:狮子,我觉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说: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王肝让我告诉你们,十三天前,他已经将王胆送往胶州,坐上长途汽车去了烟台,然后
又从烟台去了东北。
  小狮子折身坐起来,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那张激情洋溢的脸变得严肃冷峻。她抱着我
又躺倒了。她在我耳边说:他在撒谎,王胆根本就不可能走远。
  那你们……,我问,是想放她一马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看姑姑的意思。
  姑姑是不是有这个想法呢?
  不可能,她说,姑姑如有这种想法,那她就不是姑姑了。
  那你们为什么按兵不动?你们难道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
  姑姑没有按兵不动,她说,姑姑安排了好几个眼线在暗中调查
你们查到了吗?
 这个嘛……她犹豫了片刻,将脸贴到我胸前,说,对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就藏在燕
燕的姥姥家,就藏在王仁美藏过的那个地洞里。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听姑姑的。
  姑姑打算怎么办?
  是不是还想用老办法?
  姑姑不会那么笨。
  那怎么办?
  姑姑已经让人跟陈鼻谈过,告诉他我们已知道王胆藏匿在王家,并让他去通知王家,如
不交出人来,明天就开链轨车来,把王家的房子和王家四邻的房子全部拉倒。
  燕燕姥爷是个倔人,他要真拗上劲儿,你们难道真要把人家的房子拉倒?
  姑姑的本意并不是让王家放人,而是让陈鼻把王胆主动带走。姑姑对陈鼻承诺了,只要
带着王胆去做掉孩子,他的财产全部返还。三万八千元呢,相信他不会不动心。
  我长叹一声道:你们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呢?弄死一个王仁美难道还不够吗?
  王仁美是咎由自取。小狮子冷冷地说。
  我感到她的身体也突然变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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