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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靖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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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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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在公交车上，我最希望有人会踩我一脚，在想象中，她就是以这样
的方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就像她最后一次和我告别一样。
我在今年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去处。这是市郊的某块农田，
油绿的玉米已经成熟，每晚睡觉时我欣喜地嗅着久违了的这种混合了泥土和植物浆
液的清香入梦，而每天清晨，我又会早早地睁开双眼，看到第一缕阳光把窗外的那
几棵玉米的叶子镀上一圈虚幻不真的金边，再次在大自然的亲切氛围中陶醉。
我远离了那个凌乱不堪，让我不能静下来的家，我现在可以无拘束地思想了。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地方应该是看守所。
有谁尝试过整天独处一室，无所事事吗？有谁尝试过在深夜重新醒来，仔细分
辨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吗？我所处的囚室，白天没有阳光，但却有凉凉的风进来，
只有在早晨和黄昏，那一缕缕被切割成方块的阳光水一样地洒在地上时，我才会想
起那些在阳光下面的日子来。
所有的记忆仿佛总离不开那片玉米地，多少次在梦里，我拼命地奔跑，不顾锋
利的玉米叶子划破了我的手臂。我就这样双手挥舞，拨开一颗又一棵玉米跑去――
跑去――却总也找不到边缘。天很蓝，也许还会有白云小鸟什么的，可我没时间去
欣赏，我只想一件事；跑出去。我坚信，只要朝着一个方向跑，总会跑出去的。可
是我眼前一棵棵的玉米却并不减少，仍是和刚才的一样茂密，而刚才的也和过去的
一样茂密。我开始害怕了，这恐惧越来越深地笼罩了我，正如这片玉米地包围着我，
于是，我更拼命地跑了起来。时间仿佛停止，太阳一动不动，风吹得玉米叶子沙沙
地响。我拨开玉米叶子哗哗地跑，汗水和叶子划破皮肤流出的血水混了起来。我永
远是那样恐惧地跑呀，跑呀……
有时候，我也会在玉米地里遇到些什么。比如说一只旧鞋，一块皱巴巴的白塑
料膜，一只坏了的锄头，或是一个人的脚印。有一次，我停了下来，因为我觉得这
个脚印很熟悉。我把脚放了进去，结果大吃一惊，这脚印和我的脚完全吻合。我站
在那儿，发了一会呆，是我绕了个圈子又回来了吗？还是我刚刚踩上去的？想不出
个结果来，我就继续跑。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有人在追我，如果不跑，就会有危险，后来我发现跑是我
存在的一个重要部分，或者说，我只能是一个在玉米地里奔跑的人，如果我不跑，
我的大脑就开始思考，那是我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因为每次思考的结果都是这样的
：要么跑而不思考，要么思考而不跑，既然一万次的思考结果都是这样的，我干吗
还思考，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奔跑，不停的奔跑。
当我第二次发现了我的脚印的时候，我放声大哭。我什么也不顾地跪在那里痛
快地哭啊，哭啊，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种感觉一生中有很多次，最近的一次就
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那时我被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同学喜欢着，她长的不是很漂亮，
但很灵巧，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对女孩子的要求并不高，我不要求她很漂亮，但一
定要有能让我我很喜欢她的地方。这个女孩子正是我心中的这一种女孩子，开始我
并不在意她，我听信了老师和长辈的教导，一定要专心致志，考上大学，所以尽管
我也从和她一次次朦胧而又清晰的交往中隐约觉察到她对我的这份感情，但我只是
把它当作贫乏的学习生活的一种点缀，我从没有表示过我喜欢她。可是有个下午，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站在我的对面，夕阳的桔红色光芒在它的发稍
跳跃，她半开玩笑的问我：“嗨，你说，当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摆在你的面前的时候，
你首先选择什么？”我不记得当时我的回答了，只记得我回答完了，很随意地问了
他一句：“那么，你呢？”这时她微笑着，没有说话，用手朝我的方向随意的一指，
“就在这里，”她说。我表示不明白，她又补充了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完话，她急匆匆的走了。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但这种表白
方式是我所没能预料到的。我慢慢的走出教室，我看见西天的晚霞正要消失，这是
我一生中看到的最美丽的风景。我这时才发现，我是那样的激动和兴奋，甚而双手
都有点颤抖了。这也是我的第一次恋爱。我在难以平静的心情中登上了学校附近的
一个小山坡，坐在一块岩石上，失声地痛哭了。我是个穷孩子，除了学习刻苦一点，
成绩好一点之外，没有任何值得自豪的地方。我也许早就喜欢她了，但深重的自卑
感让我在内心里不敢承认，我更不会想到，会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我，爱我，我觉得
我除了希望自己学习好之外，其他的任何希望，都是奢侈的，不可实现的，特别是
拥有自己的一个女朋友。可是，这一切来得这样快，幸福打在脸上的时候，是没有
任何办法去躲开的。这场孤独的痛哭，大概持续了几十分钟，之后，我感到从未有
过的轻松和平静。
如今，我又再一次地体验了了这种感觉，并且这又使我不可抑止地思念起那个
女孩子来。我思念她的每一个眼神，她说话的腔调，她的各种各样的表情，以及她
那个咬手指头的可爱的习惯性动作。
我思念她，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把她弄丢了。
她失踪于这片茂密的玉米地中，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她对我说，她不想上学了，
她要出去走走，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她问我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像是要和我
一起出去散步一样。我不敢看她的眼神，这也是我至今后悔不已的一个细节，如果
我看了她的眼神的话，我肯定会答应她的，这样她也就不会失踪，我们也不会分开
了。我之所以相信她的眼神有这样大的魔力，是因为我太爱她了，所以不需要语言，
她的眼神就是我的方向。也正因为这样，我自私地害怕我会在她的眼神中迷失，我
于是就尽量避免和她的眼神相遇。因为我的这种自私的决定，我永远的失去了我的
初恋，失去了我最爱的女孩。那天，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她穿着她平时常
穿的那件白色夹克和棕色长裤，步履轻捷地走出了教室，然而，不久她又回来了，
我看见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什么也不说地望着我微笑，忽然，我觉得自己的脚趾
一阵刺痛，她顽皮地一笑，我马上明白是她干的好事。于是我趁她不备，回敬了她
一下，用我的右脚也不轻不重地踩了她一下，同样冲她来了个微笑，之后，她又走
了。没想到这个动作竟成了我们特殊的告别方式。我的这一脚，也成了我们之间最
后的一次亲密接触。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有时，在公交车上，我最希望有人会踩我一脚，在想象中，她就是以这样的方
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就像她最后一次和我告别一样。奇怪的是，似乎所有的
人都了解我的心思，在这之后我坐公交车，没有一个人踩过我的脚。这对别人来说，
可能是幸运，但在我却是不幸。在这种痛苦中，我考上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
过了四年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活。之后，我在一个城市里找了份工作，每天忙忙碌碌，
上班下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了过去。这期间，我曾经和同学一起，登上了
举世著名的东岳泰山，站在高高的山顶，我看见太阳是怎样从遥远的东方慢慢升起
来的，我甚至还看到了在半轮红日的下面翻滚奔腾的东海波涛，那天风很大，我就
那样站了很久，我想，她肯定也能看到今天的这轮朝阳，她肯定也在这个世界的一
隅，悄悄地把我思念着，正如我在思念她一样。每当看到一对对的情侣亲密的路过
我的身边，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我真希望我还能把她找回来。
终于有一天，在同学的聚会上，有人无意中提起，她就在这座城市，因为她那
天就是登上了开往这个城市的汽车走的。我就像濒临死亡的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
一样，缠着这个人不放，但无论我用尽怎样的口舌，我也只能知道这一点。因为关
于她的行踪，这个人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一点。但这就足够了！现在，我每天都要在
这个城市里找几个小时，不管这天的工作有多累，一旦我有一点空闲时间，我就会
把它用在寻找这件事情上。这已经成了我的主业，我的工作倒成了副业。老板已经
好几次威胁说要炒我的鱿鱼了，但我并不怕他这样做，因为我在我的工作这方面的
才华是无人可以取代的，至少目前是这样，我坚信这一点。
知道她的确切地点就在这片玉米地里的时候，是在一个盲人那里了解到的。我
看见他是在这个城市的立交桥下面，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路过这里了，每一次我结束
了对她的寻找之后，都要经过这里回我的小房子――一个位于郊区，由旧仓库隔成
的空荡荡的宿舍，我们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有幸一人分到了一间这样的房子，据说
这还是老板的恩惠――这时，他很奇怪的笑了起来。周围有人，但都离得很远，显
然他是冲我笑的。我停下来仔细地打量着他，一副墨镜挂在他沟壑纵横的黝黑脸庞
上，一件不太合身的中山装让他在这个新新人类四处游走的年代里显出隐逸的情致
来。我小心地问他，老先生，您在笑什么？他笑而不答，反问我，你是不是在找一
个人？一个女人？我惊奇地注视着他，看见他那双干瘦如枯枝的双手，自身边的军
用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签筒来，那里面有很多竹签。我立即抽了一根，只见
上面写着：白色玉米地。我不解其意，再问他，他又奇怪的笑了起来，他的那种笑
声我以前从未听到过，那是一种似乎发自胸腔的振动，开始闷闷的，声音很低，但
随后立即转为高亢，尖利而沙哑，刺的人的耳膜隐隐作痛。我掏出十块钱来，放到
他面前的小瓷碗中，他这才停止了笑，用他那副深黑的墨镜对着我，似乎在自言自
语，又像在跟人说话，“白色玉米地，就在仓房西，前有一河水，后有三尺泥。”
我听了，心里一震，大吃一惊！我知道我的宿舍西边就有一片玉米地，而我的宿舍
以前正是一个仓库，这正应了前两句话。至于后两句，我倒不明白了，没发现宿舍
的附近有河水呀？三尺泥，又指的是什么呢？这晚，我睡得很晚，脑海里翻腾奔涌
着的都是她那美丽的倩影。从睡梦中醒来，我来到窗前，充满深情地凝望着那片玉
米地，月光正好洒在玉米叶子的上面，有阵阵的和风吹来，玉米棵棵随风摇曳，光
影纷纷变换，一缕缕植物浆液混合着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我决定到这片玉米地里
走一走，就现在。
我悄悄地拿了手电筒，推开门走出院子。向玉米地走去。夜很美，月光，和风，
小虫子的鸣叫，让我兴奋的心情稍稍得到了平静。一条窄窄的小径通往玉米地的深
处。
应该说我的这次探寻的确有点盲目，只是凭着一个盲人的只言片语，只是凭着
内心一时的冲动，只是凭着对她的一点眷恋，我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这真的是一
条不归路，开始，我沿着窄窄的小径进入了玉米地的深处，接着，我才发现我似乎
已经迷了路。我明明记得这条小径从我住所的后面延伸过来，在我的前面，是玉米
地，在我的后面，是我的住所，在我左边的天空上，是一轮明亮的圆月，然而后来
我才发现，我既不能回头看到我住所窗口的灯光，也看不到头顶的那轮明月，在我
的前面，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径，在我的后面，同样也是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小径，
高大的玉米所形成的茂密森林，在我的两边砌起了高墙，这两堵高墙密不透光，阻
挡了我的视野，遮蔽了我左边的天空以及天空中的圆月，留下了一个两难的选择给
我：要么继续往前走，看有多大的希望；要么返回我的小屋，放弃这次盲目的探寻。
选择前者，我也许有希望找到她，但却要在这幽暗的玉米林里艰难的摸索，似乎在
短时间内很难有个结果，如果我不能在明天天亮前返回我的工作单位，老板肯定会
炒了我的鱿鱼；选择返回，我也许就放弃了马上就见到她的机会，但却还来得及补
上一个充足的睡眠，赶得上明天上班的钟点，换回老板一个吝啬的微笑。说实话，
我不想放弃对她的寻找，因为我已经明白，我这辈子的主题都已经在那个午后的夕
阳里被决定好了，在我剩余的生命里，寻找她将是我对自己唯一的安慰。但是，我
也同样不愿放弃眼前较为舒适的工作，没有这份工作，我会马上成为一个流浪街头
的可怜虫，甚至连继续寻找她的能力都会丧失殆尽了。我就这样踌躇着，走走停停，
向前走一段路，又回头走一段。这条小径非常平坦，泥土也被什么人踩得很瓷实，
不必担心会有坑坑洼洼，也无需担心会摔倒，但在我走来，却是那样的坎坷，那样
的难走，我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呼吸困难，在两种同样难以抗拒的诱惑中，我的
心饱受折磨。最终，当我再也分不清我的住所到底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的时候，我
砰然倒地，泪面朝天，疲惫的睡着了。
我这次睡眠，毫无例外地又作了一个梦。在梦中继续的探寻，竟是如此的轻松
和顺利。我在梦中飞跑，越过高高的玉米林，他们像柔软的小草一样被我成片的踩
在脚下，我自由地呼吸着略带潮湿的空气，双手挥舞，拔起一棵棵高高的白杨树，
狠狠地向前刺出，它深深地插入了远方的泥土里，我纵身一跃，借助这棵树的弹力，
平稳地在空中飞行，像所有优秀的撑杆跳运动员一样，我双腿平伸，身子略侧，动
作轻盈地飞过了更远处高大的山脉，最后轻轻地下落，站在了一个蔚蓝色的湖泊边，
双脚陷入了湖边松软的泥沙中。那个盲人的话音再次传来――“白色玉米地，就在
仓房西，前有一河水，后有三尺泥。”我踩了踩脚下令人舒服的泥沙，又抬头向平
静的湖面望了望，于是，便见到她划着一叶扁舟，慢慢地向我飘来，飘来……我竟
有些手足无措了，我想大声的喊些什么让她听，可我的声音嘶哑，喊起来语无伦次
；我想向她迎面奔去，可没跑几步，深深的湖水几乎要将我淹没，我只好又回到岸
上，痴痴地看着他微笑，然而我又怀疑我的笑中是否有太多的辛酸，太多的苦涩。
我就这样坐着，听着她一桨一桨的划水声，看着她挺拔柔媚的身躯，如花般灿烂的
笑靥，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但愿这梦从此不再醒来，我但愿此生便这样坐成一棵菩提。
可梦总是梦，醒来后还要各自走各自的路，芸芸众生中，何人能免？
我是被刺目的阳光叫醒的，它晒得我大汗淋漓，把我硬生生地从香梦沉酣中拖
了出来，指给我住所的所在。我发现，我正躺在我住所的后面，昨晚在迷失中，我
竟毫无知觉自己已接近了我的小屋。看来我的潜意识已经替我做出了选择。顾不得
多想，我急匆匆地爬起来，绕到我的屋里，抓起文件包就直奔我的单位，那里，我
的老板正不怀好意地站在大门口，耐心地等待我的到来。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背影，尽管许多年过去了，但我凭一种内心的直觉还是
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我当时正在庆幸能够成功地从老板的办公室外溜过而没被他发
现。我在惊慌的一瞥中似乎看到他正若无其事地在翻看一份时下最流行的米黄色新
闻纸。对于我的迟到好象毫无觉察――这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我十分清楚象我老板
这样白手起家的人的秉性，他们如果对迟到这样的大事也不斤斤计较的话，那他们
就不是他们自己了。我忐忑不安，有一种大难临头的不妙预感。我想干脆就去敲老
板的门，向他道歉，求得他的谅解――我想他一定是愤怒到了极点，所以才故意装
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冷不防地狠刮我一顿。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她现在比几年前更漂亮了。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大，从背影上看，她已经是一个
十足的女人了。紧紧扎起的头发，脑后白皙的那一点皮肤，耳后的那颗小痣，这一
切都没有变，正和我若干年前坐在她的后面，上课发呆时看到的一模一样。我在几
年前的心理冲动这时又重现了，那就是伸出手去抚摩一下她脑后，位于头发和耳朵
之间的那一点皮肤，尽管我从未这样做过。这种冲动是何等的强烈，它不仅曾经帮
助我藉以打发掉烦闷枯燥的课堂生活，而且穿越了时空，在几年后的今天，让我再
一次难以自抑。我慢慢地靠近她坐着的位子，确切地说，那正是我办公时坐的位子，
现在，她正稳稳地坐在那里，十指飞舞，敲击着我的电脑键盘，做着我日日不变的
工作。我的心有点慌，我想不到她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这不是梦，因为
我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和键盘的啪啪声，并感觉到了我砰砰的心跳，以及我的血
液汹涌地从胸中的大动脉流过的快感。我想，她一定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她终于肯
原谅我了。她还是爱我的！我幸福得泪眼婆娑，情不自禁地伸出我颤抖的手指，轻
柔地在那块惦念已久的皮肤上抚摩了一下，光滑而绵软，我快乐的笑出声来了。
“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她扭过头，充满鄙夷地瞪着我，城里小姐看民
工时的神态再次翻版。
“那你是谁？为什么坐在我的位子上？”我以为她搞恶作剧，于是以牙还牙。
“有没有搞错呀你！”她认真地指着自己的胸卡，“你看，我是这里的工程师，
这是我的办公室，我正在办公，如果你没事的话请离开，否则我会报警的。”她慢
慢的说着，每个字都发音清晰，语调平和，中气十足，表明她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
正在很严肃的给我说一件正经事。
“嗨！别开玩笑了！快说说，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生我
的气，你是不是原谅我了？”虽然对她的话我深感意外，但还是理解为这是她的恶
作剧的一部分。我希望她马上停止这一切，不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一个爱她的人，
须知，我已经伤痕累累了。
但她接下来的行为表明，她丝毫没有停止这个恶作剧的意思。她报了警，立刻
有两个壮汉把我架出了办公室，我大喊大叫，我开始觉得这可能不是一场恶作剧，
因为这两个壮汉是我家乡的朋友，正是由于我的介绍，他们才会在这里做了保安，
他们没理由不认识我的。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是串通好的。
“不要在这里演戏了！你们不就是想惩罚我吗？我知道，我当初不该那样做，
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那时不懂得感情呀！”我大声地争辩着，我的老板和同事
都出来了。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只能是她的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我在众人
的怒目注视之下，勇敢的挣脱了两名保安的大手，跨上几步，稳稳地抓老了她的双
肩，和她愤怒而迷茫的双眼对峙。我看着她一言不发，我希望她会首先给我一个解
释，我想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我从记忆中翻检出关于她的零落片断，和眼前的她
一一对照，杏眼、细眉、棱角分明的双唇、小巧的鼻梁、甚至那稍稍翘起的下巴，
一点都没变，不错，就是她！我紧紧的抓住她的双肩，我感觉我已经找回了我的一
个世界，我永远都不会放手了，但是这个世界却又是那样的遥远，好像我手中抓住
的只是虚无一样。她的眼神告诉我，除了愤怒，她对我一无所知，她从不认识我，
而这又绝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呼唤着她的名字，我大声地讲我们之间的那些往事，
希望能把她从遗忘中拉回来。然而，她还是那样惊恐而愤怒地望着我，对我所说的
一切毫无反应。
我无力地松开了双手。
一个世界已经失去。失去了最后一点幻想的我，顺从地配合着两名保安的推搡，
在老板和同事冷漠嘲讽的目光和议论中走出了办公楼。
我当然又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也不算什么，最残酷的是，所有的人，所有曾
经和我共事的人，都不认识我了！而以前的那个我已经被她所取代，如今每一个人
从老板到同事以至到保安，只认可她为公司的首席软件工程师，而我，真正的首席
软件工程师，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神经错乱的陌生人而已。尤其让我不能接受
的，就是这个取代了我的一切的人，竟然是她――我的初恋。
这种现实我也是慢慢地才了解到的。当我从老板那里得不到一点答复的时候，
我以为他只是想惩罚我一下；当我从同事那里得不到一点援助的时候，我觉得他们
可能只是想看我出丑；然而当我被带到大厅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个保安扒光
了裤子拳打脚踢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我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我是谁，我也不
知道。这两个保安是我在家乡村子里最好的伙伴，我们熟悉彼此就像我们熟悉自己
的每一根汗毛一样。当我大学毕业之后在城里找到工作后，又是我向老板推荐，让
他们从贫穷山村里的光棍汉，摇身一变，成为了这个大城市里穿制服的市民，并且
在我的鼎力相助之下他们还都先后成了家。如果连他们也不认识我的话，那肯定是
我出了什么问题。我一边喊着他们在家乡的小名，一边不住声地求他们别打了，但
他们的回答却是更猛烈的一顿拳脚相加。我清晰地听到其中一个的声音：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们的小名？你这个神经病，变态狂，骗子！”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昨天还一块喝酒吃饭、彼此都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竟
会转眼就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所以，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结论：我已经不是我了。
我像所有的城市流浪汉一样生活了半年。这半年里，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她
的观察和思考，甚至是偷窥。我饱尝了沿街乞讨的辛酸和痛苦，过着有一顿没一顿
的生活。我半年来未换洗过的衣服褴褛如丝，散发着恶臭，长长的头发、胡须和指
甲沾满了这个世界的肮脏与污秽。有时，在立交桥下高大冰冷的水泥平台上，望着
夜幕下灯火阑珊的都市，我也会想起以前舒适的生活，想起多少个夜里对她弥漫不
散的思考和追寻，然后嘻嘻地怪笑一声，把头埋进我破旧的编织袋里翻寻白天吃剩
下的霉馒头。有时，我也会看到一对对男女在我的“住所”附近幽会，他们狂热的
亲密动作，刚针般地刺痛着我内心最敏感的神经，我照例会突然窜出来大喝一声：
“哇呀呀呀呀――呔！”再冲着他们仓皇而去的背影呸上一口，转身哈哈狂笑。我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其实是走在极大极深的寂寞和空虚里，也同时走在自己一
手打造的迷宫里。这样的生活是我所厌恶的，然而我却软弱得没有一丝力气去改变
它。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如果没有那夜对她的追寻，也许我还会像以前那
样过着体面而优越的生活，也许我还会和其他的女人结婚，然后在琐碎的家事中把
她渐渐淡忘，这才是正途。可是，我却偏偏没有这样做，我千方百计的寻找她，最
后却让她把我的一切取代了，我找不到我自己了，无家可归。
“爱是什么？人是什么？其实就是彼此的认同，从感性到理性的认同。爱本无
错，错在人，过分的爱则失自本心，失自本心则一无所有。”这是那个盲人在桥头
对我说的几句话。我听了，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有时我也会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找到她的时候，我却失去了自己，确
切地说，是失去了在这个社会中的所有认同：每一个同事都不认识我，每一位朋友
都视我为陌路，最让我伤心的是，我的亲爱的父亲母亲，连他们也拒绝我跨入家门。
那天，当我――一个衣衫褴褛、满头乱发、灰头灰脸的流浪汉，长途跋涉了数
百公里，提拉着一双磨穿了脚掌的脏皮鞋，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的母亲正在厨房里
蒸馒头。她仍是穿着我去年春节买给她的那件灰色外套，一双沾满了面粉的手兀自
在硕大的面盆里上下翻腾，面盆伴随着她的节奏，在案板上叩击出清脆的“哒、哒”
声，熟悉的馒头香味自厨房内飘来。
久违的香味！久违的场景！饥肠辘辘的我感动的热泪泗流。妈――我喊了一声，
母亲惊异地回头看我，接着又茫然地问，你是――？我听到这句话，登时就头大了，
完了，我想。
我试着证明我是她的儿子，我滔滔不绝地对她讲我记得的每一件小时候的事，
然而她最后只是这样说：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要再骗人了。我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我的女儿在
B 城工作，是个工程师，她已经打电话告诉了我，说有个精神病，男的，非要冒充
她，还不知用什么方法得到了关于她的一切情况，拿来到处骗人。”我傻了，我觉
得我真的是一个精神病人。我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希望。我连做儿子的
权利也被人替代了。我的母亲的语气是那样的平静，又是那样的愤怒，绝不像是在
说谎。他最后给了我一大袋馒头，说，带着这些吃的，赶紧走吧，离这儿越远越好，
不然我孩子她爸回来，就会把你送到公安局的。
我还能说什么？我又看了一眼母亲，依依不舍地走了。我听见母亲自言自语地
说，唉！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这种病！
白镇小的可怜，一条细线似的小河自中间流经，将小镇劈作两半。在朝阳的这
一边，是密集的店铺，宽敞的街道，悠然自得的大小商人，挺着大肚子晃来晃去的
矿洞老板，坐在店铺前高高的台阶上嗑瓜子的女人，以及分属于镇政府，工商所，
税务所，邮电所，卫生院等单位的漂亮小楼。在这里你可以领略到小镇独特的一面
：恬静而不失繁华，小巧而不失沉稳，就像茫茫群山中一泓宜人的清泉，在寂寞中
极力展示着自己的澄澈与静美。而在河流的另一边，则景色大异：矿山上冶金后残
留的有毒泥沙，沉淀成一排排高高的平坝，河水在这里像澎湃的交响乐进入了慢板，
细小而微弱，河水澄黄，像老人脸上混浊的泪水一样默默地流淌；一些穷困人家的
孩子提着破旧的蛇皮袋在坝底的垃圾里翻捡着希望，他们的父辈大多在矿山上黝黑
的洞穴深处疲惫地耗散着精力和岁月，而他们的母亲就在河岸上低矮的木板房里唉
声叹气，在疾病和贫穷的折磨中渐渐老去。
我熟悉这个小镇的一切，就像我的左手和右手。我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岁
月，它们和小镇的落叶一样沉积在我厚实的记忆土壤里，然后又像小镇纯净的空气
和阳光一样每每照亮了我黑暗的日子。如今当我重又踏在小镇硬硬的水泥马路上时，
一双双势利而好奇的眼睛立刻从每一扇打开的窗子，每一个阴暗的门洞里探了出来，
他们咯咯地笑着，嗡嗡地议论着，我成了天外来客。
巨人石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玩耍的地方。我家的屋后，就是一座大山。巨人石就
在这座山上，他高高地耸立，像一位慈祥而睿智的老人，平静地看着镇子里的鸡鸣
狗叫、人事变迁。他正面陡峭，壁立千仞，我每次来到他的脚下总要敬畏地仰视。
他的背面覆盖着泥土和灌木丛构成的斜坡，一条窄窄的小径几乎笔直地通向峰顶。
记得童年时最惬意的事就是沿着这条小径慢慢的爬上去，然后站在他顶端的一块一
张席大小的平地上，自豪地看小镇上的人呀、车呀、狗呀、鸡呀什么的像大小的蚂
蚁和甲壳虫一样忙碌地蠕动，最高兴的就是从一大堆火柴盒般的房子中找到自己家
的房子，然后觉得自己真的生活在一个童话王国里。当若干年后，我又一次站在高
高的巨人石上，吃完了母亲给我的第一个馒头的时候，我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
么值得我留恋的了。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爱情，他还有家乡和亲人可
以依靠；可如果连家乡和亲人都找不到了，他也就只剩下死亡了。
此时，山风从遥远的北方吹来，天气开始变冷了，我俯瞰着我曾经拥有的小镇
和家，脑海里突然呈现了这样一句话：我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所有人对我的看
法。我坐下来，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而造成这种境况的根源就在于，我不该那样痴情地去追寻一份飘渺的感情和一
个早已蒸发的人。人活着有人活着的游戏规则，其中最不能违反的一条就是不可痴
迷于情感――这种虚渺无依的东西。人活着要象树一样，扎根在坚实的大地深处，
才能根深叶茂。
我决定了断这份情感的那一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乡，直向她所在的Ｂ市走
去。
所以，我开始恨她。我在等着有一天，我能够找到她，接近她，然后立刻杀死
她。我想只有这样才能让一切都恢复正常。我也许不知道以前我寻找她的目的是什
么，但我深深的知道我现在的目的，虽然我还是在寻找她，但目的却发生了巨大的
变化。
我发现她有意躲着我。每天她总是在人群稠密的地方叫出租车去上班，下班后
又早早的回到曾经是我居住的那个小屋，紧闭门窗，让我没有丝毫下手的机会。但
经过半年多的观察，我终于发现她的破绽。
这个破绽就是在每个周末的晚上，她会坚定不移地洗一次澡。小屋的尽头，是
一间锅炉房，昼夜不停的供应着热水。白天那里人多，我无法下手，但是到了晚上，
所有的人都睡了的时候，锅炉房里就很安静了。每个周末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提着
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来这里取热水。从她提水到回房的时间大概有三分钟，只有在这
段时间里她才单独外出。我曾经设想了多种办法，利用这难得机会下手，但我发现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小屋的前面是半圈高大的围墙，围墙上是铁栅栏。翻过这些障
碍，至少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小屋的后面倒是有一排窗子，正对着深深的玉米地，
而这些窗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用细密的铁丝网封着。
躲在玉米地里我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我像一条
狗一样在这片玉米地里爬进爬出，那条窄窄的小径再也不能使用了。直到有一天，
我在玉米地里发现了一瓶盛着硫酸的玻璃瓶子和一根塑料管。我看见它们的时候，
他们就安静地被放在两棵玉米之间的泥土上，冲我诡异地眨着眼睛。我哭了，我很
奇怪我为什么会哭。
我想不到我终于可以杀死她的那一霎那，我却会哭。
然而，眼泪也无法挽回我坚硬的决心。
整个过程很简单，我在她走进锅炉房之前飞快地接好塑料管，把一瓶硫酸顺着
管子全部倒进了锅炉。然后，我躲在玉米地里静静地等待。夏虫的低鸣，远处的车
声，在寂寥的玉米地里听来，满眼都是青色月光下惨绿的摇影，我仿佛还听见了母
亲的呼唤，白镇的风声，终于，我听见了发自她的一声惨叫。
我凑近窗子看，在曾属于我的小屋里，她赤裸地躺在地板上，尖叫着，挣扎着，
最后呻吟变为叹息，她就一动也不动了。我看见她的脸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的模样，
狰狞地扭曲着，双眼死死地盯着窗外，我想她一定是临死前发现了我。
我害怕了，脸上泪痕未干。
我冲进了玉米地，狂奔，狂奔，复狂奔。但那张狰狞的面孔却总也挥之不去。
我记忆中那张甜美的笑靥，则也同时在我的恐惧中掺入了痛苦，我只有奔跑。
不久，我听见了警犬的吠声，嘈杂的人声。一束束刺目的灯光很快就笼罩了摊
倒在玉米地里呜呜悲鸣的我。
我无路可逃。
我清楚的记得我是怎样被审判，又是怎样的在警车的护送下走进了这间小小的
囚室。在这过程中，有一种希望在我的心中，我希望我被处死，因为我脑海中的那
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让我几乎要发了疯。既然我不能把它们从我的大脑中消灭，
那我就只有选择消灭我的大脑。我知道如今的刑罚手段非常的先进，死亡绝对不会
有多大的痛苦，只需一次缓和的注射，然后就有长久的安眠。所以当他们怀疑我有
精神病，并对我进行不厌其烦的鉴定提问的时候，我沉着地应对着，我觉得我表现
出了我至今以来最杰出的才智。在一个行为测试中，他们递给我一只小小的，要求
我将浴缸中的水弄干净，我冷冷一笑，早已看透了他们的用意。所以，我坚决地把
汤匙扔掉，拔下了浴缸的塞子。然后问他们，是不是你们有病？于是他们无话可说，
他们的结论是，我是一个精神健全的人，甚至还表现出了超人的智商。我很平静地
接受了我的最终审判：死刑。
就这样我在看守所里过起了安静的日子。今天早上，所长走过来告诉我，你明
天就要上路了，最后有什么要求么？我们会尽量满足你的。
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色红润，瘦而高的身体保养得很好，再加上笔挺
而整洁的制服，炯炯的目光，一看就知道生活对他的慷慨。我想他一定有一个贤惠
的妻子，也许他的妻子并不是他的初恋，但他并不计较，所以他才生活得这样滋润。
我说，我希望你好好地爱你的妻子。
他惊异到了极点，我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让他的嘴张到了几乎要裂开，然后才
慢慢地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啊――？！”我微笑着，把目光转向窗外。
我看见大片的玉米地，一棵又一棵高高的玉米已经开花了，白色的顶梢在风中
一阵阵地不住摇曳。
有一个孩子在里面拼命地跑呀，跑呀……
的方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就像她最后一次和我告别一样。
我在今年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去处。这是市郊的某块农田，
油绿的玉米已经成熟，每晚睡觉时我欣喜地嗅着久违了的这种混合了泥土和植物浆
液的清香入梦，而每天清晨，我又会早早地睁开双眼，看到第一缕阳光把窗外的那
几棵玉米的叶子镀上一圈虚幻不真的金边，再次在大自然的亲切氛围中陶醉。
我远离了那个凌乱不堪，让我不能静下来的家，我现在可以无拘束地思想了。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地方应该是看守所。
有谁尝试过整天独处一室，无所事事吗？有谁尝试过在深夜重新醒来，仔细分
辨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吗？我所处的囚室，白天没有阳光，但却有凉凉的风进来，
只有在早晨和黄昏，那一缕缕被切割成方块的阳光水一样地洒在地上时，我才会想
起那些在阳光下面的日子来。
所有的记忆仿佛总离不开那片玉米地，多少次在梦里，我拼命地奔跑，不顾锋
利的玉米叶子划破了我的手臂。我就这样双手挥舞，拨开一颗又一棵玉米跑去――
跑去――却总也找不到边缘。天很蓝，也许还会有白云小鸟什么的，可我没时间去
欣赏，我只想一件事；跑出去。我坚信，只要朝着一个方向跑，总会跑出去的。可
是我眼前一棵棵的玉米却并不减少，仍是和刚才的一样茂密，而刚才的也和过去的
一样茂密。我开始害怕了，这恐惧越来越深地笼罩了我，正如这片玉米地包围着我，
于是，我更拼命地跑了起来。时间仿佛停止，太阳一动不动，风吹得玉米叶子沙沙
地响。我拨开玉米叶子哗哗地跑，汗水和叶子划破皮肤流出的血水混了起来。我永
远是那样恐惧地跑呀，跑呀……
有时候，我也会在玉米地里遇到些什么。比如说一只旧鞋，一块皱巴巴的白塑
料膜，一只坏了的锄头，或是一个人的脚印。有一次，我停了下来，因为我觉得这
个脚印很熟悉。我把脚放了进去，结果大吃一惊，这脚印和我的脚完全吻合。我站
在那儿，发了一会呆，是我绕了个圈子又回来了吗？还是我刚刚踩上去的？想不出
个结果来，我就继续跑。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有人在追我，如果不跑，就会有危险，后来我发现跑是我
存在的一个重要部分，或者说，我只能是一个在玉米地里奔跑的人，如果我不跑，
我的大脑就开始思考，那是我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因为每次思考的结果都是这样的
：要么跑而不思考，要么思考而不跑，既然一万次的思考结果都是这样的，我干吗
还思考，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奔跑，不停的奔跑。
当我第二次发现了我的脚印的时候，我放声大哭。我什么也不顾地跪在那里痛
快地哭啊，哭啊，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种感觉一生中有很多次，最近的一次就
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那时我被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同学喜欢着，她长的不是很漂亮，
但很灵巧，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对女孩子的要求并不高，我不要求她很漂亮，但一
定要有能让我我很喜欢她的地方。这个女孩子正是我心中的这一种女孩子，开始我
并不在意她，我听信了老师和长辈的教导，一定要专心致志，考上大学，所以尽管
我也从和她一次次朦胧而又清晰的交往中隐约觉察到她对我的这份感情，但我只是
把它当作贫乏的学习生活的一种点缀，我从没有表示过我喜欢她。可是有个下午，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站在我的对面，夕阳的桔红色光芒在它的发稍
跳跃，她半开玩笑的问我：“嗨，你说，当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摆在你的面前的时候，
你首先选择什么？”我不记得当时我的回答了，只记得我回答完了，很随意地问了
他一句：“那么，你呢？”这时她微笑着，没有说话，用手朝我的方向随意的一指，
“就在这里，”她说。我表示不明白，她又补充了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完话，她急匆匆的走了。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但这种表白
方式是我所没能预料到的。我慢慢的走出教室，我看见西天的晚霞正要消失，这是
我一生中看到的最美丽的风景。我这时才发现，我是那样的激动和兴奋，甚而双手
都有点颤抖了。这也是我的第一次恋爱。我在难以平静的心情中登上了学校附近的
一个小山坡，坐在一块岩石上，失声地痛哭了。我是个穷孩子，除了学习刻苦一点，
成绩好一点之外，没有任何值得自豪的地方。我也许早就喜欢她了，但深重的自卑
感让我在内心里不敢承认，我更不会想到，会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我，爱我，我觉得
我除了希望自己学习好之外，其他的任何希望，都是奢侈的，不可实现的，特别是
拥有自己的一个女朋友。可是，这一切来得这样快，幸福打在脸上的时候，是没有
任何办法去躲开的。这场孤独的痛哭，大概持续了几十分钟，之后，我感到从未有
过的轻松和平静。
如今，我又再一次地体验了了这种感觉，并且这又使我不可抑止地思念起那个
女孩子来。我思念她的每一个眼神，她说话的腔调，她的各种各样的表情，以及她
那个咬手指头的可爱的习惯性动作。
我思念她，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把她弄丢了。
她失踪于这片茂密的玉米地中，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她对我说，她不想上学了，
她要出去走走，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她问我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像是要和我
一起出去散步一样。我不敢看她的眼神，这也是我至今后悔不已的一个细节，如果
我看了她的眼神的话，我肯定会答应她的，这样她也就不会失踪，我们也不会分开
了。我之所以相信她的眼神有这样大的魔力，是因为我太爱她了，所以不需要语言，
她的眼神就是我的方向。也正因为这样，我自私地害怕我会在她的眼神中迷失，我
于是就尽量避免和她的眼神相遇。因为我的这种自私的决定，我永远的失去了我的
初恋，失去了我最爱的女孩。那天，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她穿着她平时常
穿的那件白色夹克和棕色长裤，步履轻捷地走出了教室，然而，不久她又回来了，
我看见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什么也不说地望着我微笑，忽然，我觉得自己的脚趾
一阵刺痛，她顽皮地一笑，我马上明白是她干的好事。于是我趁她不备，回敬了她
一下，用我的右脚也不轻不重地踩了她一下，同样冲她来了个微笑，之后，她又走
了。没想到这个动作竟成了我们特殊的告别方式。我的这一脚，也成了我们之间最
后的一次亲密接触。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有时，在公交车上，我最希望有人会踩我一脚，在想象中，她就是以这样的方
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就像她最后一次和我告别一样。奇怪的是，似乎所有的
人都了解我的心思，在这之后我坐公交车，没有一个人踩过我的脚。这对别人来说，
可能是幸运，但在我却是不幸。在这种痛苦中，我考上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
过了四年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活。之后，我在一个城市里找了份工作，每天忙忙碌碌，
上班下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了过去。这期间，我曾经和同学一起，登上了
举世著名的东岳泰山，站在高高的山顶，我看见太阳是怎样从遥远的东方慢慢升起
来的，我甚至还看到了在半轮红日的下面翻滚奔腾的东海波涛，那天风很大，我就
那样站了很久，我想，她肯定也能看到今天的这轮朝阳，她肯定也在这个世界的一
隅，悄悄地把我思念着，正如我在思念她一样。每当看到一对对的情侣亲密的路过
我的身边，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我真希望我还能把她找回来。
终于有一天，在同学的聚会上，有人无意中提起，她就在这座城市，因为她那
天就是登上了开往这个城市的汽车走的。我就像濒临死亡的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
一样，缠着这个人不放，但无论我用尽怎样的口舌，我也只能知道这一点。因为关
于她的行踪，这个人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一点。但这就足够了！现在，我每天都要在
这个城市里找几个小时，不管这天的工作有多累，一旦我有一点空闲时间，我就会
把它用在寻找这件事情上。这已经成了我的主业，我的工作倒成了副业。老板已经
好几次威胁说要炒我的鱿鱼了，但我并不怕他这样做，因为我在我的工作这方面的
才华是无人可以取代的，至少目前是这样，我坚信这一点。
知道她的确切地点就在这片玉米地里的时候，是在一个盲人那里了解到的。我
看见他是在这个城市的立交桥下面，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路过这里了，每一次我结束
了对她的寻找之后，都要经过这里回我的小房子――一个位于郊区，由旧仓库隔成
的空荡荡的宿舍，我们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有幸一人分到了一间这样的房子，据说
这还是老板的恩惠――这时，他很奇怪的笑了起来。周围有人，但都离得很远，显
然他是冲我笑的。我停下来仔细地打量着他，一副墨镜挂在他沟壑纵横的黝黑脸庞
上，一件不太合身的中山装让他在这个新新人类四处游走的年代里显出隐逸的情致
来。我小心地问他，老先生，您在笑什么？他笑而不答，反问我，你是不是在找一
个人？一个女人？我惊奇地注视着他，看见他那双干瘦如枯枝的双手，自身边的军
用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签筒来，那里面有很多竹签。我立即抽了一根，只见
上面写着：白色玉米地。我不解其意，再问他，他又奇怪的笑了起来，他的那种笑
声我以前从未听到过，那是一种似乎发自胸腔的振动，开始闷闷的，声音很低，但
随后立即转为高亢，尖利而沙哑，刺的人的耳膜隐隐作痛。我掏出十块钱来，放到
他面前的小瓷碗中，他这才停止了笑，用他那副深黑的墨镜对着我，似乎在自言自
语，又像在跟人说话，“白色玉米地，就在仓房西，前有一河水，后有三尺泥。”
我听了，心里一震，大吃一惊！我知道我的宿舍西边就有一片玉米地，而我的宿舍
以前正是一个仓库，这正应了前两句话。至于后两句，我倒不明白了，没发现宿舍
的附近有河水呀？三尺泥，又指的是什么呢？这晚，我睡得很晚，脑海里翻腾奔涌
着的都是她那美丽的倩影。从睡梦中醒来，我来到窗前，充满深情地凝望着那片玉
米地，月光正好洒在玉米叶子的上面，有阵阵的和风吹来，玉米棵棵随风摇曳，光
影纷纷变换，一缕缕植物浆液混合着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我决定到这片玉米地里
走一走，就现在。
我悄悄地拿了手电筒，推开门走出院子。向玉米地走去。夜很美，月光，和风，
小虫子的鸣叫，让我兴奋的心情稍稍得到了平静。一条窄窄的小径通往玉米地的深
处。
应该说我的这次探寻的确有点盲目，只是凭着一个盲人的只言片语，只是凭着
内心一时的冲动，只是凭着对她的一点眷恋，我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这真的是一
条不归路，开始，我沿着窄窄的小径进入了玉米地的深处，接着，我才发现我似乎
已经迷了路。我明明记得这条小径从我住所的后面延伸过来，在我的前面，是玉米
地，在我的后面，是我的住所，在我左边的天空上，是一轮明亮的圆月，然而后来
我才发现，我既不能回头看到我住所窗口的灯光，也看不到头顶的那轮明月，在我
的前面，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径，在我的后面，同样也是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小径，
高大的玉米所形成的茂密森林，在我的两边砌起了高墙，这两堵高墙密不透光，阻
挡了我的视野，遮蔽了我左边的天空以及天空中的圆月，留下了一个两难的选择给
我：要么继续往前走，看有多大的希望；要么返回我的小屋，放弃这次盲目的探寻。
选择前者，我也许有希望找到她，但却要在这幽暗的玉米林里艰难的摸索，似乎在
短时间内很难有个结果，如果我不能在明天天亮前返回我的工作单位，老板肯定会
炒了我的鱿鱼；选择返回，我也许就放弃了马上就见到她的机会，但却还来得及补
上一个充足的睡眠，赶得上明天上班的钟点，换回老板一个吝啬的微笑。说实话，
我不想放弃对她的寻找，因为我已经明白，我这辈子的主题都已经在那个午后的夕
阳里被决定好了，在我剩余的生命里，寻找她将是我对自己唯一的安慰。但是，我
也同样不愿放弃眼前较为舒适的工作，没有这份工作，我会马上成为一个流浪街头
的可怜虫，甚至连继续寻找她的能力都会丧失殆尽了。我就这样踌躇着，走走停停，
向前走一段路，又回头走一段。这条小径非常平坦，泥土也被什么人踩得很瓷实，
不必担心会有坑坑洼洼，也无需担心会摔倒，但在我走来，却是那样的坎坷，那样
的难走，我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呼吸困难，在两种同样难以抗拒的诱惑中，我的
心饱受折磨。最终，当我再也分不清我的住所到底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的时候，我
砰然倒地，泪面朝天，疲惫的睡着了。
我这次睡眠，毫无例外地又作了一个梦。在梦中继续的探寻，竟是如此的轻松
和顺利。我在梦中飞跑，越过高高的玉米林，他们像柔软的小草一样被我成片的踩
在脚下，我自由地呼吸着略带潮湿的空气，双手挥舞，拔起一棵棵高高的白杨树，
狠狠地向前刺出，它深深地插入了远方的泥土里，我纵身一跃，借助这棵树的弹力，
平稳地在空中飞行，像所有优秀的撑杆跳运动员一样，我双腿平伸，身子略侧，动
作轻盈地飞过了更远处高大的山脉，最后轻轻地下落，站在了一个蔚蓝色的湖泊边，
双脚陷入了湖边松软的泥沙中。那个盲人的话音再次传来――“白色玉米地，就在
仓房西，前有一河水，后有三尺泥。”我踩了踩脚下令人舒服的泥沙，又抬头向平
静的湖面望了望，于是，便见到她划着一叶扁舟，慢慢地向我飘来，飘来……我竟
有些手足无措了，我想大声的喊些什么让她听，可我的声音嘶哑，喊起来语无伦次
；我想向她迎面奔去，可没跑几步，深深的湖水几乎要将我淹没，我只好又回到岸
上，痴痴地看着他微笑，然而我又怀疑我的笑中是否有太多的辛酸，太多的苦涩。
我就这样坐着，听着她一桨一桨的划水声，看着她挺拔柔媚的身躯，如花般灿烂的
笑靥，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但愿这梦从此不再醒来，我但愿此生便这样坐成一棵菩提。
可梦总是梦，醒来后还要各自走各自的路，芸芸众生中，何人能免？
我是被刺目的阳光叫醒的，它晒得我大汗淋漓，把我硬生生地从香梦沉酣中拖
了出来，指给我住所的所在。我发现，我正躺在我住所的后面，昨晚在迷失中，我
竟毫无知觉自己已接近了我的小屋。看来我的潜意识已经替我做出了选择。顾不得
多想，我急匆匆地爬起来，绕到我的屋里，抓起文件包就直奔我的单位，那里，我
的老板正不怀好意地站在大门口，耐心地等待我的到来。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背影，尽管许多年过去了，但我凭一种内心的直觉还是
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我当时正在庆幸能够成功地从老板的办公室外溜过而没被他发
现。我在惊慌的一瞥中似乎看到他正若无其事地在翻看一份时下最流行的米黄色新
闻纸。对于我的迟到好象毫无觉察――这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我十分清楚象我老板
这样白手起家的人的秉性，他们如果对迟到这样的大事也不斤斤计较的话，那他们
就不是他们自己了。我忐忑不安，有一种大难临头的不妙预感。我想干脆就去敲老
板的门，向他道歉，求得他的谅解――我想他一定是愤怒到了极点，所以才故意装
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冷不防地狠刮我一顿。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她现在比几年前更漂亮了。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大，从背影上看，她已经是一个
十足的女人了。紧紧扎起的头发，脑后白皙的那一点皮肤，耳后的那颗小痣，这一
切都没有变，正和我若干年前坐在她的后面，上课发呆时看到的一模一样。我在几
年前的心理冲动这时又重现了，那就是伸出手去抚摩一下她脑后，位于头发和耳朵
之间的那一点皮肤，尽管我从未这样做过。这种冲动是何等的强烈，它不仅曾经帮
助我藉以打发掉烦闷枯燥的课堂生活，而且穿越了时空，在几年后的今天，让我再
一次难以自抑。我慢慢地靠近她坐着的位子，确切地说，那正是我办公时坐的位子，
现在，她正稳稳地坐在那里，十指飞舞，敲击着我的电脑键盘，做着我日日不变的
工作。我的心有点慌，我想不到她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这不是梦，因为
我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和键盘的啪啪声，并感觉到了我砰砰的心跳，以及我的血
液汹涌地从胸中的大动脉流过的快感。我想，她一定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她终于肯
原谅我了。她还是爱我的！我幸福得泪眼婆娑，情不自禁地伸出我颤抖的手指，轻
柔地在那块惦念已久的皮肤上抚摩了一下，光滑而绵软，我快乐的笑出声来了。
“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她扭过头，充满鄙夷地瞪着我，城里小姐看民
工时的神态再次翻版。
“那你是谁？为什么坐在我的位子上？”我以为她搞恶作剧，于是以牙还牙。
“有没有搞错呀你！”她认真地指着自己的胸卡，“你看，我是这里的工程师，
这是我的办公室，我正在办公，如果你没事的话请离开，否则我会报警的。”她慢
慢的说着，每个字都发音清晰，语调平和，中气十足，表明她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
正在很严肃的给我说一件正经事。
“嗨！别开玩笑了！快说说，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生我
的气，你是不是原谅我了？”虽然对她的话我深感意外，但还是理解为这是她的恶
作剧的一部分。我希望她马上停止这一切，不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一个爱她的人，
须知，我已经伤痕累累了。
但她接下来的行为表明，她丝毫没有停止这个恶作剧的意思。她报了警，立刻
有两个壮汉把我架出了办公室，我大喊大叫，我开始觉得这可能不是一场恶作剧，
因为这两个壮汉是我家乡的朋友，正是由于我的介绍，他们才会在这里做了保安，
他们没理由不认识我的。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是串通好的。
“不要在这里演戏了！你们不就是想惩罚我吗？我知道，我当初不该那样做，
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那时不懂得感情呀！”我大声地争辩着，我的老板和同事
都出来了。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只能是她的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我在众人
的怒目注视之下，勇敢的挣脱了两名保安的大手，跨上几步，稳稳地抓老了她的双
肩，和她愤怒而迷茫的双眼对峙。我看着她一言不发，我希望她会首先给我一个解
释，我想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我从记忆中翻检出关于她的零落片断，和眼前的她
一一对照，杏眼、细眉、棱角分明的双唇、小巧的鼻梁、甚至那稍稍翘起的下巴，
一点都没变，不错，就是她！我紧紧的抓住她的双肩，我感觉我已经找回了我的一
个世界，我永远都不会放手了，但是这个世界却又是那样的遥远，好像我手中抓住
的只是虚无一样。她的眼神告诉我，除了愤怒，她对我一无所知，她从不认识我，
而这又绝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呼唤着她的名字，我大声地讲我们之间的那些往事，
希望能把她从遗忘中拉回来。然而，她还是那样惊恐而愤怒地望着我，对我所说的
一切毫无反应。
我无力地松开了双手。
一个世界已经失去。失去了最后一点幻想的我，顺从地配合着两名保安的推搡，
在老板和同事冷漠嘲讽的目光和议论中走出了办公楼。
我当然又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也不算什么，最残酷的是，所有的人，所有曾
经和我共事的人，都不认识我了！而以前的那个我已经被她所取代，如今每一个人
从老板到同事以至到保安，只认可她为公司的首席软件工程师，而我，真正的首席
软件工程师，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神经错乱的陌生人而已。尤其让我不能接受
的，就是这个取代了我的一切的人，竟然是她――我的初恋。
这种现实我也是慢慢地才了解到的。当我从老板那里得不到一点答复的时候，
我以为他只是想惩罚我一下；当我从同事那里得不到一点援助的时候，我觉得他们
可能只是想看我出丑；然而当我被带到大厅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个保安扒光
了裤子拳打脚踢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我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我是谁，我也不
知道。这两个保安是我在家乡村子里最好的伙伴，我们熟悉彼此就像我们熟悉自己
的每一根汗毛一样。当我大学毕业之后在城里找到工作后，又是我向老板推荐，让
他们从贫穷山村里的光棍汉，摇身一变，成为了这个大城市里穿制服的市民，并且
在我的鼎力相助之下他们还都先后成了家。如果连他们也不认识我的话，那肯定是
我出了什么问题。我一边喊着他们在家乡的小名，一边不住声地求他们别打了，但
他们的回答却是更猛烈的一顿拳脚相加。我清晰地听到其中一个的声音：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们的小名？你这个神经病，变态狂，骗子！”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昨天还一块喝酒吃饭、彼此都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竟
会转眼就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所以，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结论：我已经不是我了。
我像所有的城市流浪汉一样生活了半年。这半年里，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她
的观察和思考，甚至是偷窥。我饱尝了沿街乞讨的辛酸和痛苦，过着有一顿没一顿
的生活。我半年来未换洗过的衣服褴褛如丝，散发着恶臭，长长的头发、胡须和指
甲沾满了这个世界的肮脏与污秽。有时，在立交桥下高大冰冷的水泥平台上，望着
夜幕下灯火阑珊的都市，我也会想起以前舒适的生活，想起多少个夜里对她弥漫不
散的思考和追寻，然后嘻嘻地怪笑一声，把头埋进我破旧的编织袋里翻寻白天吃剩
下的霉馒头。有时，我也会看到一对对男女在我的“住所”附近幽会，他们狂热的
亲密动作，刚针般地刺痛着我内心最敏感的神经，我照例会突然窜出来大喝一声：
“哇呀呀呀呀――呔！”再冲着他们仓皇而去的背影呸上一口，转身哈哈狂笑。我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其实是走在极大极深的寂寞和空虚里，也同时走在自己一
手打造的迷宫里。这样的生活是我所厌恶的，然而我却软弱得没有一丝力气去改变
它。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如果没有那夜对她的追寻，也许我还会像以前那
样过着体面而优越的生活，也许我还会和其他的女人结婚，然后在琐碎的家事中把
她渐渐淡忘，这才是正途。可是，我却偏偏没有这样做，我千方百计的寻找她，最
后却让她把我的一切取代了，我找不到我自己了，无家可归。
“爱是什么？人是什么？其实就是彼此的认同，从感性到理性的认同。爱本无
错，错在人，过分的爱则失自本心，失自本心则一无所有。”这是那个盲人在桥头
对我说的几句话。我听了，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有时我也会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找到她的时候，我却失去了自己，确
切地说，是失去了在这个社会中的所有认同：每一个同事都不认识我，每一位朋友
都视我为陌路，最让我伤心的是，我的亲爱的父亲母亲，连他们也拒绝我跨入家门。
那天，当我――一个衣衫褴褛、满头乱发、灰头灰脸的流浪汉，长途跋涉了数
百公里，提拉着一双磨穿了脚掌的脏皮鞋，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的母亲正在厨房里
蒸馒头。她仍是穿着我去年春节买给她的那件灰色外套，一双沾满了面粉的手兀自
在硕大的面盆里上下翻腾，面盆伴随着她的节奏，在案板上叩击出清脆的“哒、哒”
声，熟悉的馒头香味自厨房内飘来。
久违的香味！久违的场景！饥肠辘辘的我感动的热泪泗流。妈――我喊了一声，
母亲惊异地回头看我，接着又茫然地问，你是――？我听到这句话，登时就头大了，
完了，我想。
我试着证明我是她的儿子，我滔滔不绝地对她讲我记得的每一件小时候的事，
然而她最后只是这样说：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要再骗人了。我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我的女儿在
B 城工作，是个工程师，她已经打电话告诉了我，说有个精神病，男的，非要冒充
她，还不知用什么方法得到了关于她的一切情况，拿来到处骗人。”我傻了，我觉
得我真的是一个精神病人。我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希望。我连做儿子的
权利也被人替代了。我的母亲的语气是那样的平静，又是那样的愤怒，绝不像是在
说谎。他最后给了我一大袋馒头，说，带着这些吃的，赶紧走吧，离这儿越远越好，
不然我孩子她爸回来，就会把你送到公安局的。
我还能说什么？我又看了一眼母亲，依依不舍地走了。我听见母亲自言自语地
说，唉！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这种病！
白镇小的可怜，一条细线似的小河自中间流经，将小镇劈作两半。在朝阳的这
一边，是密集的店铺，宽敞的街道，悠然自得的大小商人，挺着大肚子晃来晃去的
矿洞老板，坐在店铺前高高的台阶上嗑瓜子的女人，以及分属于镇政府，工商所，
税务所，邮电所，卫生院等单位的漂亮小楼。在这里你可以领略到小镇独特的一面
：恬静而不失繁华，小巧而不失沉稳，就像茫茫群山中一泓宜人的清泉，在寂寞中
极力展示着自己的澄澈与静美。而在河流的另一边，则景色大异：矿山上冶金后残
留的有毒泥沙，沉淀成一排排高高的平坝，河水在这里像澎湃的交响乐进入了慢板，
细小而微弱，河水澄黄，像老人脸上混浊的泪水一样默默地流淌；一些穷困人家的
孩子提着破旧的蛇皮袋在坝底的垃圾里翻捡着希望，他们的父辈大多在矿山上黝黑
的洞穴深处疲惫地耗散着精力和岁月，而他们的母亲就在河岸上低矮的木板房里唉
声叹气，在疾病和贫穷的折磨中渐渐老去。
我熟悉这个小镇的一切，就像我的左手和右手。我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岁
月，它们和小镇的落叶一样沉积在我厚实的记忆土壤里，然后又像小镇纯净的空气
和阳光一样每每照亮了我黑暗的日子。如今当我重又踏在小镇硬硬的水泥马路上时，
一双双势利而好奇的眼睛立刻从每一扇打开的窗子，每一个阴暗的门洞里探了出来，
他们咯咯地笑着，嗡嗡地议论着，我成了天外来客。
巨人石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玩耍的地方。我家的屋后，就是一座大山。巨人石就
在这座山上，他高高地耸立，像一位慈祥而睿智的老人，平静地看着镇子里的鸡鸣
狗叫、人事变迁。他正面陡峭，壁立千仞，我每次来到他的脚下总要敬畏地仰视。
他的背面覆盖着泥土和灌木丛构成的斜坡，一条窄窄的小径几乎笔直地通向峰顶。
记得童年时最惬意的事就是沿着这条小径慢慢的爬上去，然后站在他顶端的一块一
张席大小的平地上，自豪地看小镇上的人呀、车呀、狗呀、鸡呀什么的像大小的蚂
蚁和甲壳虫一样忙碌地蠕动，最高兴的就是从一大堆火柴盒般的房子中找到自己家
的房子，然后觉得自己真的生活在一个童话王国里。当若干年后，我又一次站在高
高的巨人石上，吃完了母亲给我的第一个馒头的时候，我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
么值得我留恋的了。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爱情，他还有家乡和亲人可
以依靠；可如果连家乡和亲人都找不到了，他也就只剩下死亡了。
此时，山风从遥远的北方吹来，天气开始变冷了，我俯瞰着我曾经拥有的小镇
和家，脑海里突然呈现了这样一句话：我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所有人对我的看
法。我坐下来，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而造成这种境况的根源就在于，我不该那样痴情地去追寻一份飘渺的感情和一
个早已蒸发的人。人活着有人活着的游戏规则，其中最不能违反的一条就是不可痴
迷于情感――这种虚渺无依的东西。人活着要象树一样，扎根在坚实的大地深处，
才能根深叶茂。
我决定了断这份情感的那一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乡，直向她所在的Ｂ市走
去。
所以，我开始恨她。我在等着有一天，我能够找到她，接近她，然后立刻杀死
她。我想只有这样才能让一切都恢复正常。我也许不知道以前我寻找她的目的是什
么，但我深深的知道我现在的目的，虽然我还是在寻找她，但目的却发生了巨大的
变化。
我发现她有意躲着我。每天她总是在人群稠密的地方叫出租车去上班，下班后
又早早的回到曾经是我居住的那个小屋，紧闭门窗，让我没有丝毫下手的机会。但
经过半年多的观察，我终于发现她的破绽。
这个破绽就是在每个周末的晚上，她会坚定不移地洗一次澡。小屋的尽头，是
一间锅炉房，昼夜不停的供应着热水。白天那里人多，我无法下手，但是到了晚上，
所有的人都睡了的时候，锅炉房里就很安静了。每个周末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提着
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来这里取热水。从她提水到回房的时间大概有三分钟，只有在这
段时间里她才单独外出。我曾经设想了多种办法，利用这难得机会下手，但我发现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小屋的前面是半圈高大的围墙，围墙上是铁栅栏。翻过这些障
碍，至少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小屋的后面倒是有一排窗子，正对着深深的玉米地，
而这些窗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用细密的铁丝网封着。
躲在玉米地里我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我像一条
狗一样在这片玉米地里爬进爬出，那条窄窄的小径再也不能使用了。直到有一天，
我在玉米地里发现了一瓶盛着硫酸的玻璃瓶子和一根塑料管。我看见它们的时候，
他们就安静地被放在两棵玉米之间的泥土上，冲我诡异地眨着眼睛。我哭了，我很
奇怪我为什么会哭。
我想不到我终于可以杀死她的那一霎那，我却会哭。
然而，眼泪也无法挽回我坚硬的决心。
整个过程很简单，我在她走进锅炉房之前飞快地接好塑料管，把一瓶硫酸顺着
管子全部倒进了锅炉。然后，我躲在玉米地里静静地等待。夏虫的低鸣，远处的车
声，在寂寥的玉米地里听来，满眼都是青色月光下惨绿的摇影，我仿佛还听见了母
亲的呼唤，白镇的风声，终于，我听见了发自她的一声惨叫。
我凑近窗子看，在曾属于我的小屋里，她赤裸地躺在地板上，尖叫着，挣扎着，
最后呻吟变为叹息，她就一动也不动了。我看见她的脸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的模样，
狰狞地扭曲着，双眼死死地盯着窗外，我想她一定是临死前发现了我。
我害怕了，脸上泪痕未干。
我冲进了玉米地，狂奔，狂奔，复狂奔。但那张狰狞的面孔却总也挥之不去。
我记忆中那张甜美的笑靥，则也同时在我的恐惧中掺入了痛苦，我只有奔跑。
不久，我听见了警犬的吠声，嘈杂的人声。一束束刺目的灯光很快就笼罩了摊
倒在玉米地里呜呜悲鸣的我。
我无路可逃。
我清楚的记得我是怎样被审判，又是怎样的在警车的护送下走进了这间小小的
囚室。在这过程中，有一种希望在我的心中，我希望我被处死，因为我脑海中的那
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让我几乎要发了疯。既然我不能把它们从我的大脑中消灭，
那我就只有选择消灭我的大脑。我知道如今的刑罚手段非常的先进，死亡绝对不会
有多大的痛苦，只需一次缓和的注射，然后就有长久的安眠。所以当他们怀疑我有
精神病，并对我进行不厌其烦的鉴定提问的时候，我沉着地应对着，我觉得我表现
出了我至今以来最杰出的才智。在一个行为测试中，他们递给我一只小小的，要求
我将浴缸中的水弄干净，我冷冷一笑，早已看透了他们的用意。所以，我坚决地把
汤匙扔掉，拔下了浴缸的塞子。然后问他们，是不是你们有病？于是他们无话可说，
他们的结论是，我是一个精神健全的人，甚至还表现出了超人的智商。我很平静地
接受了我的最终审判：死刑。
就这样我在看守所里过起了安静的日子。今天早上，所长走过来告诉我，你明
天就要上路了，最后有什么要求么？我们会尽量满足你的。
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色红润，瘦而高的身体保养得很好，再加上笔挺
而整洁的制服，炯炯的目光，一看就知道生活对他的慷慨。我想他一定有一个贤惠
的妻子，也许他的妻子并不是他的初恋，但他并不计较，所以他才生活得这样滋润。
我说，我希望你好好地爱你的妻子。
他惊异到了极点，我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让他的嘴张到了几乎要裂开，然后才
慢慢地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啊――？！”我微笑着，把目光转向窗外。
我看见大片的玉米地，一棵又一棵高高的玉米已经开花了，白色的顶梢在风中
一阵阵地不住摇曳。
有一个孩子在里面拼命地跑呀，跑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