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墨老爷子抵达W市的时候已经是午夜12点,林老太太推说要照顾孩子们没有去接机,其实那个时候小翙和小瑶早就上床睡觉了,哪里还需要照看。
听见林琥的车子进院子的声音,林老太太急忙虚掩上自己的房门,倾听着楼下的一举一动。
不一刻,林琥上来敲门,叫道:“妈?你睡了吗?墨老爷子到了!”
林琥听不到林老太太的回答,只好推门进来,房间里窗帘关得死死的,床头柜上一盏黄色的小台灯放出微弱的光芒,林老太太坐在床边,对着林琥一个劲儿的招手?林琥不解其意,问道:“怎么啦,妈?你的手抽筋了吗?”
林老太太怒目圆睁,化掌为指,往楼下的方向虚戳几指,嘴里却大声呻吟着:“唉,唉,老了,撑不住了,疼啊,全身疼啊~~~唉~~~”
林琥信以为真,上前几步仔细辨认林老太太的脸色:“刚出门前不是还好好的吗?要不要去看医生啊?胸闷不闷?”
林老太太恼羞成怒,一记黑虎掏心,抓住林琥的衣襟拖到近前,对着林琥耳语道:“你给我去应付两句,就说我被累病了,起不来床了。”
林琥撇了一下嘴巴,哼了一声:“可是他们要是说上来看怎么办?”
“你个死脑筋,这么晚了,看什么看,不方便都不会说?”
原来,林老太太一直因为林珑不跟自己商量就答应墨老爷子去古巴接墨岳的事情而大为恼火。按她的想法一切应该都要以将来为重,为了一个尸体再跑一趟古巴有什么意义呢?花钱不说还要伤神,骨灰怎么回来不是回来啊?
现在墨老头自己一瘸一拐地赶来了,募捐的事,早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小翙那么倔的脾气,肯定是家族遗传,早就听说墨老头儿的脾气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最担心的就是这老头没准还会开口要起什么机票钱,赡养费之类的,那样的话本来募捐到的那点儿钱还要被他刮去一部分,凭什么自己一家拿名声换来的钱还要白白的分给老头?林老太太打定主意要以退为进,尽量减少和墨老爷子正面交锋的时间,只要能撑到葬礼结束,打发老头快点回中国就算万事大吉了。
楼下客厅里时不时传来窸窸簌簌的声音,下面的人似乎害怕惊动了楼上孩子和病人都轻声细语小心翼翼的。不一会儿,大家似乎都坐了下来,林老太太将门开了一条缝儿,竖起耳朵,带着陕西口音的是墨老爷子,正跟林琥有问有答的说着什么,两个人都竭力的压低了声音,任林老太太怎么听也听不清楚。
林老太太不由得心里发急,她就担心林琥没心没肺的乱说募捐的事儿,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下去说,也好控制场面!她越是如此担心,越是觉得楼下的人一定就是在说这事儿,耳朵里跳珠似全都是募捐,募捐,募捐几个词。
最后,她实在不能忍受,索性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倚住楼梯扶手探长脖子往下观望。还没有听上两句,墨老爷子的侄女正好经过楼梯口去客房放东西,一抬眼看见林老太太的头悬在楼梯上方,吓得一声惨叫差点儿坐倒在地上。
林老太太好不尴尬,只得皮笑肉不笑,对着客厅叫林琥:“我的药呢?快帮我把降血压的药给拿上来。”
林琥听到呼唤,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楼来,林老太太将他拉到门后一番叮嘱,不外乎两个要点:一,沉默是金;二,洗了睡。
林琥领命下楼,过了不多久,客厅里的灯果然灭了,四下恢复寂静,林老太太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回到原位。
黑暗中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林老太太觉得口渴的紧,她竖起耳朵听了又听,确定楼下客厅里再无声息,轻轻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的走下楼来,可是才走到一半,忽然啪的一声,客厅里的台灯亮了,林老太太吓了一跳,止步不动,心里发虚:“谁在那里?”
“是我,亲家母,吓到你了吗?”
林老太太听出是墨老爷子的声音,眉头皱得跟小山包儿似的,心想:这老头儿怎么还没有睡觉啊?抬起来的腿悬在半空中,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墨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过去,将客厅里的大灯打开。
林老太太半是埋怨半是质问:“我说墨老爷子,你怎么大半夜也不睡觉,是要把我老婆子给吓出心脏病来啊?你是不是嫌我的命太长了?”
墨老爷子被她抢白,急忙道歉:“真对不住你啦,亲家母。我听见有人下楼来了,怕是孩子出来摸黑摔着了,不曾想反而吓到你了,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吃过药,觉得好受些了。“ 林老太太也不好转身就回屋去,干脆走下楼来到客厅:”你怎么还不回房间睡觉呢,大半夜的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媳妇儿把墨岳带回来。” 墨老爷子一步一瘸的走回沙发边坐下,身子挺得笔直,好像是华山绝壁上的一棵老松。
“不是说明天下午才到吗?还有十几个小时呢?你一路飞过来,还不累啊,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着,这么多天都等过来了,不差这几个小时......”墨老爷子眼睛里布满血丝,从县城坐长途车到西安连飞到w市,中途在北京和多伦多两次转机,一路舟车劳顿,30多个小时在路上,老人家又黑又瘦,形容憔悴,枯草般的白发蓬松而凌乱的竖在头顶,脸颊深凹,老年斑好像是化不开的悲伤显得黑重刺眼。
林老太太看他这般憔悴,不由得微微啧了一声。本来紧绷戒备的心也松软了许多,她慢慢地走到墨老爷子的对面坐了下来,叹道:“墨老爷子,有7,8年不见了吧?你可是老多了!”
“是啊,亲家母,这些天让你受累了。”
“我就是个劳苦命,一辈子操不完的心。你可好了,在中国天高皇帝远,潇潇洒洒当甩手掌柜,这个家里,里里外外哪里少得了我啊,我给儿女做牛马,还要给孙子孙女做牛马,哎呀,现在女婿没有啦,林珑每天都跟丢了魂一样,还是要靠我这个老太婆撑门面......”林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先来了一通自我表功:“唉,墨岳一甩手走了,现在可是苦了我的女儿了,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你这次来的机票钱,我是没法顾上了,你知道的,家里少了一个赚钱的大老爷们,就是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
墨老爷子正襟危坐着,默默点了点头,神情凝重。
林老太太接着又说:“都说天下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一个女婿半个儿,白发人送黑发人,我都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他们非要去古巴玩,我的心里就咚咚直跳,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可是这些他们那会听我的,后来就接到林珑的电话说出事了,又是要运遗体,又是要办丧事,千头万绪啊,我就怕你撑不过去这个坎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你墨岳的事情!我想要累就累我一个好了,何必让你再辛苦跑一趟呢?人死又不能复生,老爷子你要想开些,参加完葬礼,就早些回中国去吧。”
墨老爷子石化了般全身僵直,依旧没有半点声息,他的目光凝视在素白一片的墙壁上,苍茫的白色,幻化成太白山顶的千年冰雪,空旷而荒凉。墨岳的身影一闪而过,消融在白色的虚空之中,慢慢的那白色忽然变得滞重而浓稠,雾霾一样的将人团团围困,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回忆都在这片白色的水雾中被挤压成碎片,触目惊心的刺痛。
“我这次来,希望带上墨岳的一把骨灰回中国.......” 墨老爷子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良久才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道:“这一路上我想起好多事情,时间好像全乱了,所有的场景都涌了上来,分不清前后了,墨岳的样子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有时是在幼儿园的教室门口,他流着鼻涕一边哭一边跟我挥手说早点来接他.......有时是我出差前,在火车站台下,他扬起小脸跟我挥手说快点回来.......有时是他上学前回过头对我挥挥手说再见,笑眯眯地样子.....还有他考上了清华大学,我一路送他去学校,他长大了,风华正茂,开心又自豪, 他拉着我在学校门口合影道别,那照片我一直带着身边,每天都要看看,心里就想这是我的儿子,多好的儿子啊......后来他出国,还是我送他到飞机场,他再也不会哭着道别了,反而过来宽慰嘱咐我,让我注意身体,让我等他回来....我就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推着行李越走越远,心里多少的舍不得......这一生中,我们总是在道别,一次又一次,越走越远.....但过去的每一次离别我总还是有些盼头,我可以数着挂历上的日子,等着他回来......可是这一次,他竟然连道别都没有来得及跟我说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再也说不下去,两行老泪缓缓的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林老太太一阵唏嘘,墨老爷子急忙抬手用袖子将脸抹了一抹,惭愧道:“亲家母,让你见笑了。”
林老太太摇摇头:“没事,你就说吧,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