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倾 城 之 恋

桃乐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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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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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 城 之 恋

张爱玲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
“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
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
――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
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
沉的破阳台上,拉住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馆是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
对不作兴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
的紧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
么。阳台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
时都有些皇皇然。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着
汗衫短裤,揸开两腿站在门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
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么着?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
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三爷道:“徐太太。”说着,回头
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
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
亲戚么?”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
的,当然是有用意的。”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三爷用扇子柄刮
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苏坐在
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着一只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
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
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
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
。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
。你这会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
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
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
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
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
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
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八年
前为什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
“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
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
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
?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
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
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
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
:“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颌,下颌抖得仿佛要
落下来。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
汉子,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
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
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
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这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
的人,我还指望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
,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是我带累了你们。
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领,把
他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
,我就得找你!”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
――你倒是评评理看!”四爷道:“你别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
都是为你打算――”流苏赌气摔开了手,一径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
挥动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
妈。”白老太太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
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么碎嘴子!你可
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
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用了公帐上
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
。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
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白老
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动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
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
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
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
太还在楼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
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
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
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
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
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
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
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
,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
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
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
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
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
,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
的,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
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里
剪份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好容易远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如果她正式
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种种的责任,她离不了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不露
面的,她应该躲着人,人也应该躲着她。清静是清静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没有
旁的兴趣。她所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
个贤惠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持家”罢,根
本无家可持,看管孩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着过日子罢,她根本用不着为
了钱操心。她怎样消磨这以后的岁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戏?然后姘戏子,抽鸦
片,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着胸,两只手在背后紧紧互扭着。那
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住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疯
么?楼上的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
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
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后来她听见阿栗趿着木屐上楼来,一路扑秃扑秃关着
灯,她紧张的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
的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的居民都向海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
了。”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流苏孤身留在巴而顿道,哪里知道什
么。等到阿栗从左邻右舍探到了消息,仓皇唤醒了她,外面已经进入酣战的阶段。
巴丙顿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学试验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地飞过来,尖溜
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
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
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
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到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
,因为全城装有电话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一区较为安全,作避难的计
划。流苏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边铃尽管响着,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想必徐
先生徐太太已经匆匆出走,迁到平靖一些的地带。流苏没了主意。炮火却逐渐猛烈
了。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营营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
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地,像牙医螺旋电器,直锉进灵魂的深处。
阿栗抱着她的哭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门槛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状态,左右摇摆着,
喃喃唱着呓语似的歌曲,哄着拍着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声,“
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哗啦啦落下来。阿栗怪叫了一声,跳起身来,抱着孩
子就往外跑。流苏在大门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问道:“你上哪儿去?”阿栗道
:“这儿蹲不得了!我――我带他到阴沟里去躲一躲。”流苏道:“你疯了!你去
送死!”阿栗连声道:“你放我走!我这孩子――就只这么一个――死不得的!…
…阴沟里躲一躲……”流苏拚命扯住了她,阿栗将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闯了
出门去。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
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流苏只道是没有命了,谁知还活着。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满地的太阳
影子。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去找阿栗。一开门,阿栗紧紧搂着孩子,垂着头,把额
角抵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人是震糊涂了。流苏拉了她进来,就听见外面喧嚷着
说隔壁落了个炸弹,花园里炸出一个大坑。这一次巨响,箱子盖关上了,依旧不得
安静。继续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盖上用锤子敲钉,捶不完地捶。从天明捶到天黑
,又从天黑捶到天明。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
起他便觉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
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
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的听了。

  第二天,流苏和阿栗母子分着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饼干,精神渐渐衰弱下来,
每一个呼啸着的子弹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脸上的耳刮子。街上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
卡车,意外地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
,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
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着急,别
着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
了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
。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的很丰富。”流苏道:“你的船……
”柳原道:“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
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
流苏哪里还定得下心整理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工钱,
嘱咐她看家,两个人上了车,面朝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着黄绿色油布
篷,一路颠簸着,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你
打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
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颤。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着军队
,他们仍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着
给兵吃的。除了罐头装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
麸皮面包。分配给客人的,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干,或是两块方糖,饿的大家奄奄
一息。

  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平静,后来突然情势一变,渐渐火炽起来。楼上没有掩蔽物
,众人容身不得,都下楼来,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着玻璃门,门前堆着沙袋,
英国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军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
一还敬。隔着棕榈树与喷水池子,子弹穿梭来往。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
在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的人物,爵爷,公主
,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啪啪打着,下劲打,
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
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只得坐下地来
,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
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
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
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
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
是红土崖,黄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错了道,绕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
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
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
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
。”海滩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黄
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流苏道:“那堵墙
……”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叹了口气道:“算了罢。”柳原走的热了
起来,把大衣脱了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给你拿
着。”若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
了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着了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
麓缓缓地暗了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
埋在巨大的蓝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烟――山阴的烟是白烟,山阳
的烟是黑烟――然而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了山头。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穿堂里满积着尘灰与
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上歪歪斜斜大张口躺着她
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流苏
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满是汗垢,香烟洞与
贱价香水气味。她又发现许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
漓漓流着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么?――带有女人的英国兵?
去得仿佛很仓促。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民,多半没有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
一切。柳原帮着她大声唤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
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
整顿房屋,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
断,自来水却没有。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
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
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
又学会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鱼。他们对于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
力的撙节着。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
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
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
三条并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
……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
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
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模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
完了。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
,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
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
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
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
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
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
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着萨黑夷妮公主。萨黑夷妮黄着脸,把蓬松的辫
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脚下却依旧趿着印
度式七宝嵌花纹皮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
们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苏的篮子里有去了壳的小蚝,愿意跟流苏学习烧制清蒸蚝
汤。柳原顺口邀了她来吃便饭,她很高兴地跟了他们一同回去。她的英国人进了集
中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常常为她当点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许久没有
吃饱过。她唤流苏“白小姐”。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呢!”萨
黑夷妮道:“真的么?你们几时结的婚?”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
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夷
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声明他们也难得吃一
次蚝汤。萨黑夷妮没有再上门过。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
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
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启事。不过你也
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
“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
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又是哭,又是笑!”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见只是一片
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瓷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
医。”风吹得招牌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向流苏道:
“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
不巧――”流苏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
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
。”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道
:“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
里还有工夫恋爱?”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喜。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
顾自搬到安全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脸相迎。柳
原办了酒席,补请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白公馆里流苏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
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
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
奶,她微笑了。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
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
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
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
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
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
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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