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夜玫瑰。。。~蔡智恒*―*第二章

桃乐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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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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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深夜的玫瑰


学姐?是的,我总是这么称呼她。

  她大约姓施吧,有一次她曾告诉我。



  不过也许姓石,也许姓史,我并不很清楚。

  那是中秋夜,社团的人一起赏月放鞭炮时,她告诉我的。

  鞭炮声太吵,我只隐约听到“sh”的音。

  后来也没敢再问她,怕她觉得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学姐的名字很好听,叫意卿。

  第一次在社团办公室碰到她时,她这么跟我说:

  “读过林觉民的《与妻书》吧?

  一开头不是‘意映卿卿如晤’吗?”




  “学姐也叫意映?”

  “不,我叫意卿。不是意映,也不是意如,更不是意晤。”

  学姐笑了起来,我就这么记下了她的名字,

  与她的笑容。




  刚认识学姐时,我大一,十八岁;学姐大二,二十岁。

  换言之,学姐高我一届,却大我两岁。

  社团的人通常都叫她意卿学姐,

  只有极少数的人有资格叫她意卿。




  而我,只叫她学姐。




  正如她只叫我学弟一样。

  这种相互间的称谓,从不曾改变。

  我开始适应了台北的新工作,还有新房子的生活。

  以前念书时写过一个程序,用来仿真市区的淹水过程,还蛮合理的。

  我将演算结果拿给主管看,他似乎很满意。

  “嗯,小柯,你做得不错。”他拍拍我的肩膀。

  由于我姓柯,而且志宏这名字也没特别的意义,

  因此当然被叫成“小柯”这种没创意的称呼。

  同事们也都叫我小柯。




  有时想想,同事们真是愧对水利工程,因为志宏的谐音――滞洪,

  可是重要的防洪工程措施――“滞洪池”呢。

  滞洪池可蓄积洪水,降低洪峰流量、减少洪灾。

  看来我似乎是注定做水利工程的。




  公司的办公室在一栋大楼里,巧合的是,也是七楼。

  幸好没人有练毛笔字的习惯,所以电梯也没有故障的习惯。

  办公室的气氛不错,同事间的相处也很融洽,中午通常会一起吃饭。

  所以我中午会跟同事吃饭,下班后则在外面买饭回去吃。

  由于是工程顾问公司的关系,员工理所当然地男多女少,比例很悬殊。

  不过男同事多数已婚,女同事全部未婚。

  虽然女同事全部未婚,但经我观察一番后,我觉得……

  嗯,这将是一个会让我专心工作的环境,因为没有使我分心的理由。




  我比较不习惯的,是办公室内的地板。

  老板好像有洁癖,除了希望办公环境一尘不染外,

  特别要求地板一定要打蜡。

  地板总是又光又滑,如果我走得快一点的话,常常会差点滑倒。

  后来我开始试着在地板上溜冰,就好多了。




  每天早上,我大概八点半出门上班,在巷口买了早餐后,再搭地铁。

  进入地铁站后,是不准饮食的,我只能带早餐到公司吃。

  办公室内可以吃东西,但不可以丢装过食物的塑料袋。

  所以我会在公司大楼外,迅速吃完早餐,再上楼上班。

  这城市有许多游戏规则,是我必须马上学会,而且要习惯的。




  就以倒垃圾来说,我得买专属的垃圾袋装垃圾,不然垃圾车不收。

  垃圾车一天来两次,第一次来时我还在睡觉;第二次来时我还没下班。

  我只能利用假日,出清一星期的垃圾存货。

  正所谓牺牲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

  因此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垃圾尽量丢在外面的垃圾桶里。

  一来可减少假日追垃圾车时,手上的垃圾袋数目;

  二来可省点买垃圾袋的钱。




  叶梅桂早上出门上班的时间,大约比我早五分钟。

  从起床后,她一直很安静,动作也很从容,决不会出现慌张的样子。

  偶尔与我在客厅交会时,也不发一语。

  但她出门前一定会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然后小皮会目送她出门。




  比较起来,我上班前的气氛就激烈多了。

  还是那句话,牺牲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

  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决不轻言起床。

  我大约八点二十分起床,刷牙洗脸穿衣服后,就出门。

  因为只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所以总是特别匆忙。

  我出门前,也会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不过小皮总会咬着我的裤管不放,我得跟它拉扯几秒钟。




  我下班回家时,大约晚上八点,这时叶梅桂通常会在客厅看电视。

  不过自从修好她的马桶后,她就不再煮面给我吃了。

  甚至连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我有时候觉得我和她都不说话很奇怪,所以会主动说:

  “我下班了,真是美好的一天啊,虽然我现在还没吃饭。”

  或:“我下班了,真是辛苦的一天啊,而且我现在还没吃饭。”

  她通常会回答:

  “你有病。”

  或:“你真的有病。”

  然后我摸摸鼻子,她摸摸小皮,客厅又回复静音状态。




  我和叶梅桂都不是多话的人,也很少有需要交谈的理由。

  但不交谈不代表我们彼此漠不关心。

  例如倒垃圾时,我一定会问她是否也有垃圾要倒?

  然后我再一起提到楼下追垃圾车。

  而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也一定是亮的。




  叶梅桂似乎很晚睡,我偶尔睡不着想起身看书时,

  可以隐约从房间的门下方,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我本来以为她只是比我晚点睡而已,没想到她这种“晚”,有些夸张。

  昨晚睡觉时,睡梦中看见有人背对着我,唱赵传的《勇敢一点》。

  “我试着勇敢一点,你却不在我身边……”歌词好像是这样的。

  他唱到一半,转过身,竟然是我朋友的爷爷!

  我猛然惊醒,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然后我觉得口干舌燥,就开了灯、下了床,想到厨房倒杯水喝。

  打开房门,客厅是亮着的。

  我偏过头一看,夜玫瑰正悄悄地在深夜绽放。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我看了看墙上的钟,两点半了。

  “因为还不到睡觉时间。”叶梅桂坐在客厅看书,头并没抬起。

  “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吧。”

  “没关系的。我习惯了。”

  她翻过了一页,继续阅读。

  “明天再看吧。你这么晚睡,隔天又要上班,睡眠会不足的。”

  我拿了杯水,坐在我的沙发上。

  “睡眠不足会怎样呢?”

  “睡眠不足会影响隔天的工作啊,工作会做不好。”

  “工作只要不出错就好,我并不想把它做好。”

  “工作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会把身体搞坏。”

  “哦,所以呢?”

  “傻瓜,所以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快去睡吧。”

  叶梅桂似乎愣了一下,终于抬起头,视线离开了书本。




  “你刚刚说什么?”叶梅桂合上书本,看着我。

  “我说……啊,对不起,我不该骂你傻瓜。”

  “没关系,我想请你再说一次。”

  “傻瓜。”

  “不是这个,我是指你刚刚说的那句话。”

  “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早点睡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叹口气,说:“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关心是正常的啊。”

  “以前我的朋友就不会这么说。”

  “喔?可能……可能她忘了说吧。”

  叶梅桂笑了一下:“不管怎样,谢谢你。”

  “你不必这么客气。”

  “我不跟人客气的。”

  她伸手招了招小皮,小皮乖乖地跳到她身边的沙发上,然后她抱住小皮: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人这么跟我说了。”
 
9 另一个我



我仔细地看着叶梅桂,看着她说话时的眼神和抚摸小皮时的手。

  抚摸小皮时,她会将五指微张,只用手指抚摸,不用手掌,



  从小皮的头,一直到尾巴,只有一个方向,而且会不断重复。

  这不是一种爱怜或宠爱的抚摸动作,而是一种倾诉或沟通的语言。

  换言之,小皮并非她的宠物,

  而是她倾诉心事的对象。




  我突然有种感觉,我似乎正在照镜子,于是看见另一个我。

  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么抚摸我养的狗的。




  “你……你还好吧?”

  我不忍心看着叶梅桂不断抚摸着小皮,于是开口问她。

  “还好呀,怎么了?”她终于停止抚摸小皮的动作。

  “没事。”我赶紧将话题转回,

  “你还是不要太晚睡才好。”

  叶梅桂,不,是夜玫瑰,又笑了。

  “小皮果然没看错人。”




  “怎么说?”

  “你来看房子那天,小皮就很喜欢你,不是吗?”

  “喔,这么说的话,你将房间租给我,只是因为小皮?”

  “是呀,难道是因为你长得帅?”

  “我长得帅吗?”

  “你想听实话吗?”

  “不。我照过镜子,所以有自知之明。”




  “其实你长得……也还算勉为其难。”

  “什么意思?”

  “勉强称赞你也不太困难。”

  “喂。”

  “好,不提这个了。”叶梅桂笑了一下,

  “在这里的生活,你习惯了吗?”

  “嗯,我习惯了。”

  “那就好。”她又想了一下,再问,

  “那你习惯我了吗?”




  “习惯你?我不太懂。”

  “比方说,我的个性呀、脾气呀等。”

  “你的个性我还不太清楚,不过你的脾气控制得很好。”

  “哦,是吗?”

  “因为都一直保持在坏脾气上。”

  “喂。”

  “我开玩笑的。”




  “你常开玩笑?”

  “算吧。”

  “那你说我漂亮也是开玩笑?”

  “不,这是事实。”

  “那我最漂亮的地方在哪儿?”




  “就像天上同时有几百颗星星在闪亮,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颗星星最亮吗?”

  “这比喻你用过了。”

  “就像地上同时有几百只蚂蚁在走路,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只蚂蚁最快吗?”

  “还有没有?”

  “就像路上同时有几百个包子丢过来,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个包子最香吗?”

  叶梅桂笑了一下,右手拨开遮住额头的发。




  “说真的,我的脾气不好吗?”

  “不会的,你只是常常很安静而已。”

  “安静吗?”叶梅桂想了一下,“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已。”

  “嗯。我也是。”

  然后我们理所当然地又安静了下来,

  客厅里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墙上时钟秒针的摆荡声。




  “咳咳……”我轻咳了两声,打破寂静,“其实你这样并不公平。”

  “你在说什么?什么不公平?”

  “我是说,你只靠小皮来判断房客的好坏,是不公平的。”

  “会吗?”

  “嗯。你没听过‘盗跖之犬,亦吠尧舜’吗?”

  “什么意思?”




  “盗跖是中国古代很有名的盗贼,他养的狗,即使碰到尧跟舜这样的圣人,也是会照样吠的。”

  “所以呢?”

  “所以小皮不喜欢的人,未必是坏人啊。”

  “这无所谓,我只要相信小皮就行,总比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可靠得多。

  而且,狗并不会骗人,只有人才会骗人。不是吗?”




  叶梅桂说完后,抬头看墙上的钟,我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已经三点一刻了。

  “该是你睡觉的时间了吧?”

  “很遗憾,还不到。”叶梅桂好像突然觉得很好笑,说,

  “想不到吧?”

  “你真是……”

  “你真是傻瓜,这么不懂爱惜自己身体。你想这么说,对吗?”

  “没错。”

  “我以后尽量早点睡,这样可以吗?”

  “嗯。”




  我并不习惯太晚睡,所以强忍着睡意,频频以手掩嘴,偷偷打哈欠。

  但我好奇地想知道叶梅桂的睡眠时间。

  难怪她在假日时,总是一觉到傍晚,大概是弥补平时睡眠的不足。

  也因此,我与她在白日的交会,非常少。

  即使有,也只是与她的眼神擦身,或是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对我而言,叶梅桂仿佛真的是一朵只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而且,愈夜愈娇媚。




  “你会不会觉得,时间的流逝总是无声无息?”

  “会啊。不过,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呢?”

  叶梅桂笑了一下,并不答话,接着说,

  “我总觉得,时间就像火车一样快速驶离,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乘客般毫无知觉。”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一旦醒来,已经错过很多东西,甚至错过停靠站了。”

  “喔?”

  我很好奇她的说法,睡意暂时离去。




  “我常常会想起十八岁的自己,那个小女孩倔强的眼神和紧抿的双唇,

  我看得好清楚。我很想走过去拍拍她说:‘嘿,你正值花样年华呢,

  应该要微笑呀!’”叶梅桂说着说着,也笑了,接着说,

  “我也可以很清楚听到她哼了一声,用力别过头说:‘我偏不要!’”

  她再轻轻呼出一口气,说,

  “转眼间已经过了十年了,但我却觉得好像是昨天才刚发生。”

  “十年?”我低头算了一下:

  “那你跟我一样,是一九七三年生。那你现在不就已经是二……”

  “二十八岁”要出口前,我突然觉得不太妥当,赶紧闭嘴。




  “是呀。”她转头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是讶异。”

  “讶异什么?”

  “讶异你看起来好像才十八岁。”

  “是吗?”她笑了笑,“你反应很快,知道要悬崖勒马、紧急煞车。”

  “过奖了。”我也笑一笑,暗叫好险。




  “虽然是十年前的事,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昨天才刚发生……”

  叶梅桂顿了顿,接着说,

  “那么十年后的我,看今天的我,大概也会觉得只经过了一天吧。”

  “嗯,没错。”我应了一声,表示认同。

  “因此对于我可以掌握的时间,我总是不想让它轻易溜走。”

  “这样很好啊。”

  “对嘛,你也说好,所以我晚上舍不得睡呀。”

  “时间不是这么……”

  “时间不是这么掌握法,你想这么说,对吗?”

  “对。该休息的时候就该休息。”




  “好吧,睡觉口罗。”叶梅桂终于站起身,伸个懒腰。

  她的双手呈弧形,向上伸展,宛如正要绽放的玫瑰花瓣。

  “嗯。”我如释重负,也站起身。

  “你明天上班,没问题吧?”

  “应该……”

  “应该没问题,你想这么说,对吗?”

  “你怎么老抢我对白呢?”

  “谁叫你有时说话慢吞吞的,时间宝贵呀。”

  “你真是……”

  “你真是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你想这么说,对吗?”

  我本来想说不是,但我很难得看见娇媚的夜玫瑰,

  所以还是点点头表示认同。




  “下次要劝女孩子早点睡时,你只要说:睡眠不足,皮肤会不好,她们

  就会立刻去睡觉。”

  叶梅桂进房间前,转头告诉我。

  “是这样吗?身体健康不是比较重要?”

  “你一定很不了解女孩子。”

  “是吗?那叶梅桂啊,你以后要早点睡,皮肤才不会不好。”

  “好。”她笑了笑,“晚安了。”

  小皮绕着我走了一圈后,也跟着进了她的房间。
 
10 第一次同时出门


我回到房间,看到床,就躺上去,然后不省人事。

  昏昏沉沉之际,听见有人敲我房门:



  “喂!柯志宏,起床了!”

  我突然惊醒,因为这是叶梅桂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

  我揉揉眼睛,打开房门。




  叶梅桂没说话,左手伸直,斜斜往上,指向客厅。

  “怎么了?你的手受伤了吗?”

  “笨蛋!”

  她再将左手伸直,用力指了两次。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客厅墙上的钟。

  “哇!八点半了!”




  我马上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像无头苍蝇般,在房间乱蹿。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我提着公文包,冲出房间。

  “咦?你怎么还没出门?”

  “我在等你呀。我载你去地铁站坐车,节省一些时间。”




  “可是这样你上班……”

  “可是这样你上班会不会迟到?你想这么说,对吗?”

  “对,你会迟到吗?”

  “我迟到一下应该没关系的。”

  “这样我会……”

  “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要再玩……”

  “不要再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你想这么说,对吗?”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赶快出门啦!”




  这是我和叶梅桂第一次同时出门。

  出门前,我们同时蹲下来摸摸小皮的头,我摸左边,她摸右边。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我看到小皮歪着头,一脸困惑。

  因为它不知道该目送叶梅桂,还是咬住我的裤管?




  叶梅桂骑摩托车载我到地铁站,到了地铁站后,我立刻跳下车。

  “我走了,你骑车小心点。”

  “赶快去坐车吧,不然……”

  “不然你上班会迟到,你想这么说,对吗?”

  “哦?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

  “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你想这么说,对吗?”

  我觉得很得意,笑着说:“想不到吧。”




  叶梅桂突然停下车,拿下戴在头上的安全帽。

  左手叉腰,双眼圆睁,右手一直对我指指点点。

  嘴巴里念念有词,但却没出声音。

  “你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模仿迟到时,老板很生气骂你的情景。”

  “哇……”我突然惊醒,往地铁站入口处冲去,一面跑一面回头说,

  “晚上见了!”




  等我匆匆忙忙跑进办公室,已经是九点零二分了。

  换言之,我迟到了两分钟。

  当我趴在办公桌上喘气时,老板向我走过来。

  我的老板跟我部门的主管,除了年纪差不多外,其他则南辕北辙。

  主管的穿着非常轻便,头发虽在,却已呈斑白。

  而老板总是西装领带,头发抹得油亮,闪闪动人。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老板的脸虽然带着微笑,不过却让我联想到在春帆楼签订《马关条约》时,日本的伊藤博文笑着请李鸿章坐下时的嘴脸。




  我很纳闷,台北人说话怎么老喜欢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一点不是很好?

  就像我骑摩托车在台北街头被警察拦下来时一样,他们一开头总会说:

  “先生,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先生,你知道你刚刚做错了什么吗?”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半夜两点躲在暗处把骑车的你拦下来吗?”

  然后拿起罚单,写了一堆,写完后拿给你,最后才说:

  “谜底就是――你刚刚从人行道上骑下来,想不到吧?”

  我想不到的规则很多,所以我到台北后,交通罚款已缴了好几千块。




  “咳咳……”老板见我不出声,用力咳了两声,把我拉回现实。

  “应该是迟到……两分钟吧。”

  “迟到两分钟有什么了不起?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我有点惊讶,怎么连老板也在玩这种游戏?

  “如果在防洪预警时,多了两分钟,你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命的伤亡和财物的损失吗?”

  我看了看老板,没有说话,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我真是惭愧啊,被扣薪水也心甘情愿。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这句话只对了一半。

  我确实是惭愧,不过我可不希望被扣薪水。




  大概是睡眠不足,还有早餐没吃的原因,所以上班时老觉得昏昏欲睡。

  还好今天并没有比较重要的事,勉强可以边工作边打瞌睡。

  不过我常会听到身后传来主管的咳嗽声,然后就会惊醒。

  如果今天让我设计跨海大桥的话,很可能会变成海底隧道。

  总之,我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坐地铁回家时,还差点睡过头,错过停靠站。

  叶梅桂说得好,时间就像火车一样快速驶离,

  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乘客般毫无知觉。

  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住处,准备搭电梯上楼时,电梯门口竟又贴上:

  “我哒哒的引擎正痛苦地哀号,我不是偷懒,只是故障。”

  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右下角确实写着:吴驰仁敬启。




  这个死小孩,竟然改写郑愁予的《错误》:

  “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枝笔,在那张纸上写道:

  “你吃饱了,太闲就赶快去睡觉。你不仅欠揍,而且无聊!”

  我写完后,进了电梯,果然没故障。




  开门进了七C,阳台上的灯一如往常,依旧亮着。

  我总是借助这种光亮,脱下鞋子,放进鞋柜。

  然后换上室内脱鞋,走进客厅,再将阳台上的灯关掉。

  惟一不同的是,叶梅桂并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而是在厨房。

  “你回来了?”叶梅桂在厨房里说。

  “嗯。”

  “吃过饭没?”

  我有点惊讶,因为她已经很久不做这种寒暄了。

  “还没,我也忘了顺便买饭回来。”

  “那你再等一下,我煮好后,一起吃饭吧。”

  听到她说这句话,原本想坐进沙发的我,屁股顿时僵在半空中。




  “你马桶又不通了吗?”我问。

  “没呀。”

  “浴室的水管又堵塞?”

  “也没。”

  “那你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煮饭给我吃?你想这么说,对吗?”

  “没错。”

  “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顿饭很正常呀。”

  “喔。”

  我坐了下来,打开电视,乖乖等着。




  “好了,可以吃了。”叶梅桂将饭菜一道一道地端到客厅。

  我们把客厅的茶几当做餐桌,沙发当椅子,准备吃饭。

  “今天有迟到吗?”

  “迟到两分钟。”

  “挨骂了吗?”

  “嗯。今天真是……”

  “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啊,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对。”我摇摇头,“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为什么?”

  我只是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夜玫瑰,并没有回答叶梅桂的话。




  虽然只是两菜一汤,却让我觉得这顿饭非常丰盛。

  “我的手艺还好吗?”

  “嗯,没想到……”

  “没想到你是个又漂亮又聪明又会烧菜的好女孩,你想这么说,对吗?”

  “这次你就说对了。”

  我笑了起来,叶梅桂也笑了。

  我们的笑声感染了小皮,于是它也汪汪叫了两声。




  而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雷声,随后下起了我到台北后的第一场雨。
 
11 第一场雨




 “土风舞虽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与人的距离却最接近。”

  学姐双手微张,好像在牵住别人的手,脚下重复踏着舞步,



  “只要踏进圈内,就可以享受舞蹈、音乐与人结合的感觉。”

  学姐停下舞步,转身说,




  “这是我参加土风舞社的原因。学弟,你呢?”

  “我觉得土风舞不会拒绝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观众。”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着说,

  “所有的人围成一圈,没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没种族语言之别,

  大家都踏着同一舞步,这会让我有一种……一种归属感。”

  “什么样的归属感?”学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满疑惑。




  “我不太会形容。”我避开学姐的视线,努力思考着形容词。

  “就像在狼群里,我也许只是一只瞎眼跛脚的狼,但人们会说这群狼有五十六只,而不是这群狼有五十五只,另外还有一只瞎了眼又跛了脚的。”




  学姐听完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疑惑渐渐从眼神中蒸发。

  然后她笑了笑,仰起头看着夜空。

  “学姐,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得很奇怪?”

  “不是。”学姐似乎在数着天上的星星。过了许久,才接着说,

  “学弟……”她将视线从星星转移到我身上,眼神转为温柔,

  “你一定是个寂寞的人。”




  那时的我,并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学姐说我寂寞时的眼神。

  广场上突然响起“Mayim...Mayim...”的音乐。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我总算见识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出门时多带把伞而已。

  但对骑摩托车上班的叶梅桂而言,就显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为,她会因此有些心烦,或是口中出现一些怨言,

  但我从未听到或感觉到她的抱怨,她出门上班前的气氛也并没改变,

  穿雨衣的动作也很自在。

  比较起来,小皮就显得烦躁多了。

.


  因为原本每天晚上叶梅桂都会带它出去散步的,现在却因雨而暂停。

  我常看到小皮面向阳台的窗户,直挺挺地坐着,口中呜呜出声。

  偶尔还会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应该是觉得很无聊,我一直盯着它,久了自己也觉得无聊。

  于是我蹲在它身旁,抓着它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我写完后,小皮似乎很高兴,一直舔我的脸。




  “你在地上写什么?”叶梅桂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秋风秋雨愁煞人。”

  “什么?”她似乎没听清楚。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没事学秋瑾干吗?”




  “我很正常啊,我只是写下小皮的心声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楼那个白烂小孩吴驰仁,还不是学郑愁予,你怎么不说他有病?”

  “人家的毛笔字写得很好,那叫艺术。”

  “我写的字也不错啊。”




  “你的字?”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看过了,不怎么样。”

  “你看过我的字?”

  “你不是写在电梯门口的字条上?”

  “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这栋大楼里还有谁会这么无聊。”

  “不公平!为什么没人说吴驰仁无聊?”

  “我说过了,那叫艺术。”

  “那我的字呢?”

  “我也说过了,那叫无聊。”

  叶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着报纸。




  打开电视,还没来得及转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兴奋。

  我转头望向阳台的窗户,雨暂时停止了。

  “雨停了。我带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随时还会再下。”叶梅桂的语气很坚定。

  我向小皮摇了摇手,它的眼神转为黯淡,口中又开始呜呜出声。

  我只好又抓着它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喂,你这回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中国。”

  “这又是小皮的心声?”

  “是啊。”




  “你可以再说一遍。”

  叶梅桂站了起来,将报纸卷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起小皮的右前脚,先作势将刚刚写的涂掉,然后再重写一句。

  “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救我。”

  “你……”她举起卷成一圈的报纸,向我走近了两步。

  “我开玩笑的。”我赶紧站起身,赔了个笑脸。

  “不过说真的,它好几天没出去了,很可怜。”

  “这没办法呀,谁叫老天下雨?”




  “我带它出去一下就好,很快就回来,你别担心我会淋湿。”

  “我又不是担心你。”

  “那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路上有积水,小皮会弄脏的。”

  “啊?你不是担心我喔。”




  “担心你干吗?”叶梅桂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你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你别胡说。”

  “上次载你去地铁站搭车,你连一句谢谢也没说。”

  “是吗?”我搔搔头,很不好意思。

  “还有你也没问我,我后来有没有迟到?”

  “喔?那你有没有迟到?”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当然有。”




  “那你有没有挨骂?”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漂亮呀。”

  “那你意思是说,我会挨骂是因为我长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喂。”

  “还喂什么,快带小皮出去呀。”

  “你答应了?”

  “嗯。不过要快去快回。”




  打开门的一刹那,小皮冲出去的力道几乎可以拉动一辆车子。

  看来它这几天真的是闷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牵着它,避过路上的每一个水洼。

  快到地铁站时,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头不对,赶紧解开衬衫的纽扣,将小皮抱在怀里,再扣上纽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么吸气收小腹,也只能由下往上扣两颗扣子。

  然后我弯身护着它往回冲,很像是在长板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

  到了楼下时,我已全身湿透。




  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我几乎与从电梯内冲出的叶梅桂撞个满怀。

  她手上拿把伞,神色匆匆。

  “外面正下着大雨,你急着去哪里?”

  “去找你们呀。你看你,都淋湿了,而且还衣冠不整。”

  小皮从我敞开的衬衫中探出头,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还好,你别担心。”

  我转身背对着她,解开衣服下面的两颗扣子,将小皮放下。

  然后赶紧将衣服重新穿好,再转过身面对她。

  “你看,它只淋湿一点点喔,而且……”

  “先上楼再说。”她打断我的话,拉着我,走进电梯。

  在电梯内,我们都不说话,只有我身上水珠不断滴落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尾刚从海里被捞起的鱼。
 
12 带刺的夜玫瑰




出了电梯,叶梅桂急着打开七C的门,催促我:

  “快进去。”



  “我先在这里把水滴干,不然地板会弄湿的。”

  “你有病呀!快给我进来!”

  “喔。”我摸摸鼻子,走进屋内,站在阳台上。

  “还站着做什么?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

  “你说换衬衫好呢,还是换T恤?”

  “你说我踹你好呢,还是打你?”

  她的语气似乎不善,我想现在应该不是发问的时机,于是赶紧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叶梅桂正坐在客厅,手里的报纸已换成一本书。

  我赤足在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着,以她为圆心,以离她最远距离为半径,

  然后走到我的沙发前,准备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书,突然站起身,我吓了一跳。




  “那个……”我有点吞吞吐吐,

  “没想到雨来得这么快,真不好意思。难怪人家都说天有不测风云。”

  她没有反应,头也不回地走进厨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门,所以带它出去,不是故意要让它淋雨的。”

  她还是没说话,扭开煤气炉烧水,自己站在厨房里候着。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苍保佑,所以它并不怎么淋到雨。”




  她听到这句话,转头瞪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回去。

  “《三国演义》里说,赵子龙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

  在怀。然后就这样怀抱后主,杀出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的重围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但叶梅桂依旧没反应,最后我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就学赵子龙啊,解开裤子皮带和衬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怀里,

  然后冒着大雨冲回来。你会不会觉得我这种行为跟赵子龙很……”

  “像”字还没出口,就听到叶梅桂拿菜刀切东西的声音,于是我马上闭嘴。




  我看气氛不太对,站起身,想走回房间避避风头。

  “回去坐好。”叶梅桂背对着我,说话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动。

  她关掉煤气,将锅里的东西倒入一个大碗,然后端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

  “姜汤。”她坐回她的沙发,“给你祛寒用的。”

  “姜汤竟然一直都是黄色的,真是不简单。”

  “不要再说废话,趁热喝,小心烫。”

  她又拿起书,继续阅读。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声。

  “怎么了?烫到了吗?”叶梅桂又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

  “不是,这姜汤……这姜汤……”

  “姜汤怎么了?”

  “这姜汤真是好喝啊。”

  “无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说话,慢慢地把那碗姜汤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晚安,赵子龙。”




  “赵子龙?”

  “你刚刚不是说你在学赵子龙吗?”

  “是啊。”我很得意,“学得很像吧。”

  “你是赵子龙,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你可以做刘备啊。”

  “哦,所以我应该把小皮摔在地上口罗?”

  “为什么?”

  “《三国演义》里不是说刘备‘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没错。”我起身走到小皮旁边,抱起它,双手伸直欲交给叶梅桂,

  “你可以把小皮轻轻摔在沙发上,意思意思一下。来,小皮给你。”

  “你还没玩够?”叶梅桂依旧板着脸。

  “喔。”我双手抱着小皮,表情很尴尬。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接住小皮,轻轻将它摔在她左手边的沙发上:

  “这样可以了吗?”

  我急忙再从沙发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几声:

  “子龙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好啦,总该玩够了吧。”

  叶梅桂终于笑了起来。

  “下次别这么笨,先找地方躲雨,别急着冲回来。”

  “嗯。”

  “台北的雨往往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你应该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来得突然,我来不及考虑太多,而且我怕小皮如果被雨淋湿,你会担心,就急着跑回来了。”

  “哦?那你就不怕自己被淋湿?”

  “我生来命苦,淋湿了也不会有人担心。”

  “是吗?”

  “这是你说的啊,你说你并不会担心我,只会担心小皮。”

  “我说说而已,你干吗那么小气?我当然会担心你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叶梅桂说这句话时,我竟想到学姐。

  倒不是因为学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或是叶梅桂说话的样子像学姐,

  而是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很“学姐”。

  所谓的“很学姐”,近似于“今天的天空很希腊”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见工厂烟囱上冒出的黑烟会联想到死亡一样,

  黑烟和死亡之间并无逻辑上的关连,只有抽象的联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学姐的代名词。

  但除了第一次到这里,听见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的震惊外,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曾将叶梅桂的夜玫瑰与学姐的夜玫瑰联想在一起。

  更从不曾比较过这两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说出这两朵夜玫瑰的差异,

  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学姐是不带刺的夜玫瑰,

  而叶梅桂则明显多刺。




  我不想放任自己对叶梅桂与学姐之间产生联想,因为这种联想,

  很像将奶油倒入咖啡里,会产生一个小小的白色旋涡。

  只要轻轻搅动,白色旋涡便会无限扩张,

  再不会是原来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没有回话,站起身,往我房间走去。

  叶梅桂抬头看着我,表情有些惊讶。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并未开口。

  眼神停顿了一下后,低下头,又拿起手中的书本。

  我走了几步后,隐隐觉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快速激活脑中的思考机器,期盼能制造出一些话语。

  无奈我的脑袋因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终想不出什么话会大方而得体,

  只有耳朵还算正常,不断听到叶梅桂翻书页的声音。




  “嗯……我应该还算是个细心的人,但常会有犯迷糊的时候。虽然我尽量细心,不过无法面面俱到,总有遗珠,这就叫做遗珠之憾。”

  我终于打破僵局,挤了一些话出来。

  但叶梅桂的视线并未离开书本。




  “就像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还有……”

  我用力搔着头,试着烘干我的脑袋,以便产生一些合乎逻辑的语言。

  “还有就像有一只狗走在路上,几十个人拿肉包子丢它,它不可能会吃掉每一个包子吧。你把我想像成那只狗,就行了。”

  叶梅桂正在翻书页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但依旧没抬起头。

  “那只狗之所以没办法吃掉每一个包子,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俗话说: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句话就是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着我。




  “谢谢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

  “你在说什么?”

  “我睡过头,你叫我起床并载我去地铁站,我很感激,谢谢你一次。”

  “但我忘了向你说谢谢,实在很抱歉,对不起一次。”

  “结果又害你迟到,应该也要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两次。”

  “刚刚淋雨跑回来,让你担心,对不起三次。”

  “你怕我着凉感冒,煮了一碗超级好喝的姜汤给我喝,谢谢你两次。”

  我屈指一样一样地数着,希望不要有遗漏。




  “我又不小气,你干吗记那么清楚?”

  “记清楚的人是你啊。是你先提到我那天睡过头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说忘光,但我确实是不怎么记得了。”

  “这么说的话,你跟我说谢谢和对不起,并不是诚心的口罗?”

  “我是诚心的啊。不过因为是被你提醒,所以我无法证明我的诚心。”

  “你老说我提醒你,是不是认为因为我一直记着这些,就是小气的人?”

  “这没逻辑上的关连。记不记得是记性问题,而小不小气却是个性问题。”

  “我不管什么逻不逻辑,我只知道,你一定认为我小气!”

  叶梅桂似乎生气了,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身。




  “什么叫‘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叶梅桂哼了一声,接着说,

  “你是高飞的老鹰,而我却只是一只小兔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用力摇了摇手,

  “高飞的老鹰是指我英明的头脑,而兔子的身长是指生活中的琐事。”

  “你是说‘您’贵人事忙,忙到连跟人说声谢谢或对不起都会忘记?”

  “我没说我是贵人,只是说我的头脑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摇了摇食指:“这还是没有逻辑上的关连。”

  “你……”叶梅桂真的生气了,手指着我,大声说,

  “你是笨蛋!”




  叶梅桂说完后,叫了声小皮,就直接进了房间,连书也忘了带走。

  她准备关上房门时,却看到小皮仍在客厅,于是又说,

  “小皮!快进来!”

  小皮只好绕着我走一圈,再走进她的房间。

  我一脸愕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惹她生气了。

  但我清楚的是,叶梅桂果然是带刺的夜玫瑰。
 
13 阳台又有了亮光




我在睡觉前,翻来覆去,仔细回想今晚的对话。

  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这句话应该没错吧。

  莫非老鹰的视觉实在太好,以至于不管飞得多高,

  都可一眼判断出兔子的身长?

  好像也是吧,因为从没听说老鹰要抓兔子时,却抓到一匹白马。

  还是我说我的头脑很英明这句话让她不悦呢?

  可是我说的是英明,又不是聪明,不算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都未打开。

  我总是摸黑脱去鞋子,然后再放进鞋柜。

  结果第三天左脚的小趾不小心踢到鞋柜,我惨叫了一声。

  但坐在客厅里的叶梅桂并没做任何反应,我甚至怀疑她在心里偷笑。

  这三天我只听到她说过三句话,而且这三句话竟然还相同。

  就是她早上出门上班前那句: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过天晴这句话,似乎不适合形容叶梅桂的脾气。

  她的脾气可说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我觉得回家后的气氛实在太诡异,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约十点半左右离开公司,比平常迟了快三个钟头。

  但我竟然还不是公司最晚下班的员工,可见我待的这家公司很变态。




  我先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搭地铁回去。

  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下车后,我慢慢爬着向上的阶梯,想多拖点时间,避免回家时的尴尬。

  刚出地铁站,我竟然看到叶梅桂牵着小皮,

  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辆摩托车上。




  “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你平常不是十点就带它出来?”

  叶梅桂没答话,站起身离开摩托车,往回走。

  我跟在她后头,一路上逗弄着小皮。

  到了楼下,我先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准备推门进去时,

  没想到她迅速将门拉回锁上,然后用她的钥匙重新开门,然后推门走进。

  看到她走到电梯门口,我才放心地走进去。

  因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会在我左脚刚跨进门时,用力把门关上。

  在电梯门口,吴驰仁又贴了一张字条:

  “轻轻的我停了,正如我轻轻地载。

  我累了这么久,偶尔故障也应该。”

  “可恶!竟然学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一定要……”

  我马上从公文包中掏出一枝笔,正准备也写些什么时,

  发现叶梅桂转头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笔收了,改口说:

  “嗯,这些字写得真好,很有艺术感。”

  “他这次的字,没以前写得好。”

  她突然出了声,我吓了一跳,电梯门虽已打开,我竟忘了走进。




  “还不快进来?”叶梅桂在电梯内说。

  “是。”我马上走进。

  在电梯内,小皮的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我摸摸它的头,笑了笑。

  还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装很忙的样子。

  出了电梯,到了七C门口。这次我学乖了,不再主动掏钥匙开门。

  “快开门呀。”她又说。

  “是。”我毕恭毕敬。




  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定,我想她既然肯开口说话,大概气已消了一些。

  “那个……对不起。我有时不太会说话,希望你不要见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怎么会不对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绕太阳旋转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所谓沉默是金、开口是银,因此话较多的我,一定较容易出错……”

  我瞥见她的神色似乎不对,又赶紧改口,

  “不过话说回来,你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这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后说:“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是。”

  于是客厅又安静了下来,我连打开电视也不敢。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今天也是十点就带小皮出去走的。”

  叶梅桂竟然先开口了,我愣了一下,因为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什么?我问了什么问题?”

  “你在地铁站时,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没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个多小时,看来它的体力很好,

  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狗啊。”

  “它没有走一个多小时,我们一直是坐在摩托车上的。”

  “喔。你们为什么坐那么久?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吗?”

  “我们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过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声。

  “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

  还好我真的吃过了,如果我还没吃,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不敢骗你。”

  “好吧,没事了。”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吗?洗完澡要睡觉时再说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间,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告诉她:

  “老鹰飞得再高,兔子的身长也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修正一下前几天说错的话。”

  “你又是高飞的老鹰了?”

  “不敢不敢,我以后会细心一点,不会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叶梅桂说声晚安后,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来覆去思考自己到底哪里说错话的问题了。

  早上醒来后看见叶梅桂时,气氛也不再尴尬。

  她甚至在出门前还催促我动作快点,以免迟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于是又恢复到了平常的习惯。

  下班回来后,打开七C的大门,阳台上终于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几天的旅人,突然发现水一样,兴奋地叫道:

  “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过来,我拉起它的前脚:

  “太好了,灯又亮了!”

  我拉着小皮,在阳台上转圈圈,小皮也汪汪叫着。

  而此时的叶梅桂,依然端坐在沙发上。




  但我却发觉夜玫瑰嘴角轻轻地泛起笑意。
 
14 美丽无须用头发来衡量



学弟,快来!”学姐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左手,

  “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学姐拉着我往广场中心奔跑,广场上的人正慢慢围成一个圆。

  “为什么?”我边跑边问。

  “你是水利系的,这可是你们的系舞,怎能不跳?”

  话刚说完,舞蹈正好开始。




  所有的人围成一个圆圈,沿着反方向线,起右足跳藤步,

  于是圆圈顺时针转动着。

  第十七拍至第三十二拍,右脚起向圆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

  然后再左脚起退向圆外沙蒂希跳,来回重复了两遍。

  当向着圆心移动时,所有人口中都喊道,“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举,右足单跳。

  举起的左足,夸张得几乎要踢到迎面而来的人。




  学姐做沙蒂希跳时,口中的“嘿”字特别响亮。

  “学弟,再大声一点。”学姐的神情很兴奋,左足也举得好高。

  最后一次举左足时,学姐用力过猛,双脚腾空,差点摔倒。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

  学姐只是格格笑着,眼睛好亮好亮。




  学姐,你知道吗?这正是我想要的归属感。

  我属于这个团体、属于这群人,不管我跟他们是否熟稔。

  因为我们以同样的姿势看这个世界,有着同样的欢笑。




  学姐,你拉着我融入圆圈,走向圆心。

  所以我并不寂寞。

  音乐快停了,一直重复着“Mayim...Mayim...”的歌声。

  圆圈不断顺时针转动着,愈转愈快,好像即将腾空飞起。

  我追赶学姐的舞步,捕捉学姐遗留下来的笑容。




  然后,我终于也笑了。




  连续几天的雨,造成台北部分地区淹水,不过情况都不太严重。

  由于这跟我的工作相关,因此主管要我跟另一位男同事到现场看看。

  他跟我隶属同一组,叫苏宏道。

  这个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项工程设施――疏洪道,也是谐音。

  疏洪道又称分洪道,可使部分洪水经由疏洪道再流入下游,

  或排至其他流域,因此具有分散洪水的效果。

  例如台北的二重疏洪道,可分散淡水河的洪水。




  记得我第一次向他说我的名字时,他很兴奋地说:

  “你是滞洪池,我是疏洪道,我们双剑合璧,一定所向无敌!”

  很无聊的说法。

  虽说如此,他还是习惯叫我小柯。




  他人还不错,只是总喜欢讲冷笑话,很冷的那一种。

  笑话不好笑也就罢了,有时还会惹上麻烦。

  例如在下雨的那几天,他会说外面的天气跟公司的状况一样。

  “怎么样?”我问他。

  “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他说完后大笑,很得意的样子。

  这句话刚好被路过的老板听到,把他叫去训了一顿。




  “你学乖了吧?”当他挨完骂回来后,我问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挨骂吗?”他反而问我。

  “因为你拿公司乱开玩笑,当然会被老板骂。”

  “不是这样的。”他神秘兮兮地将嘴巴靠近我耳边,轻声说,

  “老板骂我不该泄漏公司机密,哈哈哈……”

  如果是刚认识他,可能会被他唬住。

  不过我认识他已有一段日子,知道这家伙的嘴巴很坏。




  疏洪道的个性不算太散漫,却很迷糊。

  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右手边,桌上总是一片凌乱,像被小偷过光顾一样。

  当主管要我跟他到现场勘查时,他光在桌上找钥匙就花了十几分钟。

  “真是诸葛亮七擒孟获啊。”他终于找到那串钥匙,转头告诉我,

  “这串钥匙我丢掉了七次、找回了七次,很像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吧?”

  “快走吧。”我习惯装作没听见他的话。




  离开办公室时,在门口碰到公司内的一位女工程师。

  “李小姐,你中毒了吗?”疏洪道开口问她。

  “什么?真的吗?”她很紧张。

  “我看见你嘴唇很黑。”

  “那是口红的颜色!”说完后,她气呼呼地走进办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两声后,拉着我坐电梯下楼。




  顶着烈日,我们骑摩托车在外面跑了一天,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台北。

  我对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带路。

  我发觉疏洪道非常认真,跟平常上班的态度明显不同。

  他对水利工程设施的了解远超过我,我因而受益不少,并开始敬佩他。

  再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我收拾一下办公桌,准备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钱掏出,随手丢进桌上的文件堆里。




  “你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藏宝啊。”

  “你还嫌桌子不够乱?”

  “你不懂啦。”他双手把桌上弄得更乱,零钱完全隐没入了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东西吗?找东西时的心情不是会很慌乱吗?心情慌乱时不是会很痛苦吗?但我现在把零钱藏在里面,这样下次找东西时就会不小心找到钱,找到钱就会认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于是心情就会很高兴啊。”

  然后他又在桌上东翻西翻,翻出一个硬币后,兴奋地说:

  “哇!十块钱耶!我真是幸运,一定是上帝特别眷顾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着,嘴里啧啧作声。

  “我下班了,明天见。”我拍拍他的肩膀,还是装作没听见他的话。




  虽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处的时间却跟以前差不多。

  “咦?为什么你的脸那么红?”叶梅桂还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会吗?”我摸摸脸颊。

  “是不是……”她站起身,拨了拨头发,

  “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别漂亮,让你脸红心跳?”

  “你想太多了。”我放下公文包,坐在沙发上,“那是太阳晒的。”

  “哦?你在办公室做日光浴吗?”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来如此。”




  当我准备将视线转向电视机时,她突然站起身,绕着茶几走了一圈。

  “你在做什么?”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我在试试看身体变轻后,走路会不会快一些。”

  “你身体变轻了吗?”

  “是呀。”

  “会吗?我看不出来耶。”我打量她全身,“你哪里变轻?”

  “头。”

  “头变轻了?”我想了一下,“那你不就变笨了?”

  “喂!”叶梅桂提高音量,“你还是看不出来吗?”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后,终于恍然大悟,“你把头发剪短了!”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老鹰。”叶梅桂哼了一声,

  “我才是老鹰,你一回来我就发觉你的脸变红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注意到。你怎么突然想剪头发呢?”

  “废话。头发长了,当然要剪。”

  她坐回沙发,语气很平淡。

  我觉得碰了一个钉子,于是闭上嘴,缓缓把视线移向电视。




  “喂!”

  在彼此沉默了几分钟后,叶梅桂突然喊了一声,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转头看着她。

  “关于我头发剪短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头发剪短是好事,会比较凉快。”

  “然后呢?”

  “然后就比较不会流汗。”

  “还有没有?”

  “没……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问话有些杀气,因此我回答得很紧张。




  果然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干脆问她:

  “你能不能给点提示?”

  “好,我给你一个提示。”

  她似乎压抑住怒气,从鼻子中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我看见她胸口起伏。




  “我头发剪成这样,好看吗?”

  “当然好看啊,这是像太阳闪闪发亮一样的事实啊。”

  “那你为什么不说?”

  “你会告诉我天空是蓝的、树木是绿的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然不需要刻意说啊,说了反而是废话。”

  “哼。”




  虽然她又哼了一声,但我已经知道她不再生气了。

  叶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声音是有表情的。

  我习惯从她的眼神中判断她的心情,

  并从她的声音中“看”到她喜怒哀乐的表情。

  她声音的表情是丰富的,远超过脸部的表情。

  因为除了偶尔的笑容外,她的脸部几乎很少有表情。

  正确地说,她的声音表情是上游,脸部表情是下游,

  她情绪传递的方向跟水流一样,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问你,我长发好看呢,还是短发好看?”

  “这并没逻辑联系。”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美丽,根本无须用头发的长度来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又板起脸:

  “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从……”我尾音拉得很长,但始终没有接着说。

  “嗯?怎么不说了?”

  “没事。”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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