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气韵

moyu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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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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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出版社的林道群转来北京九洲出版社黄明雨的信,要我同意他们从我的旧作《英华沉浮录》十册中选编一本专谈语文的书。我不敢同意,也不想同意,写了一封信告诉这两位年轻人说我不能同意。我不认识黄明雨,他的名字很漂亮,信也写得诚恳,说今日大陆人人只看到市场经济的好处,满脸功名利禄,爱学外文不注重中国话,好好编印这本书该是好的。


辜负明雨的热心,我有点过意不去,不得不请他原谅我。我说我对文字的看法不断在变,到现在还在求变,过去的论点尤其未必全对,再搬出来也许都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再说,「老年之时,戒之在得」,今后写作要比过去加倍用心,不为名利,只为自遣,这样舒服些。做了一辈子的文字工作,深深觉得做得好是性情带出来的,做不好也是性情拖垮的,没有一份天生的文字因缘,硬教硬学都枉然,不如留满脸的功名利禄实际得多。


詹德隆写〈Babyboomers〉说李欧梵写出他最喜欢的几部荷里活电影,其中八成竟是詹德隆也喜欢的片子:「这不可能是巧合,只可以说是同一年代的知识分子不能脱离属于我们的年代」,他说怪不得名人传记都爱用Amanand his times做附题。这正是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常常提醒自己的现实。人老了要服老,要安于自己的年代,要以自己的年代为荣,要守住自己年代的本份,不必指望下一代人跟你的脚印走,这样才可免遭「寿多则辱」的那个「辱」字。


明朝人胡应麟论盛唐、中唐、晚唐的诗风说: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板桥霜」。张渝在论石鲁画艺的那篇〈气势对气韵〉说,学者们认为中唐以后的「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这也许跟中国文化中神化了气韵很有关系。我六十年代在香港跟张纫诗女史学写旧体诗词的时候常听她说气韵,那时不懂,现在好象懂了。


气韵之说其实是自赏的孤芳。上了年纪的人总觉得他那一代的人才有气韵,下一代人没有。我想那是骗人的。我相信每一代都有不少带气韵的人,这些人在马背上看遍了茅店月色和板桥残霜,到了乌啼时分忽然有些感悟,有些寂寥,枯坐逆旅静听阶前点点滴滴的雨声,心中一怔,那叫气韵!这样的心路历程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有了孤独的性情才有,没有孤独的性情终归没有。


画家萧惠祥说,一九六○年秋天他在山西大同街上看到一位很美的妇人,他要求画她,她扭身走了。他一路跟她走,走过好几条大街小巷,最后跟到那妇人的家:「记得有个木栅栏挡,我硬闯了进去,死皮赖脸地画了她。那妇人皮肤白如凝脂,高鼻梁,如同希腊雕像,脸上简洁极了,没有一丝多余的条,至今仍记忆犹新」。我看过萧惠祥的线描画,画得生动极了,每一笔都藏气韵,那气韵原来是那样死皮赖脸追回来的,黄明雨你说这怎么教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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