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1)by 安妮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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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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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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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1、
他第一次遇见她。她穿着卡其裤子和白色棉衬衣、光脚穿一双男式的棕色牛皮凉鞋,头发挽一个显得松散潦草的越南髻。表情严肃。一直在抽烟。她看起来郁郁寡欢。脸上有醉红的胭脂。
在她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他走过去,让她在他的名片上写下电话。他相信自己会约会她。那是他发自内心的声音。

酒吧里声色浮动。音乐,酒精,皮肤及胭脂的气味,烟草,眼光流转……这如同盛世般的幻觉,覆盖了无数张陌生面孔上的沉醉和回避。
穿越过时间的海洋,他看到一条在寒暖流交会的旋涡中逆行而上的鱼。
他触碰到她凛冽的温度及意志。即使这短暂的驻留只是一分钟左右的眼光对视。就在那一刻,他开始信服。


2
每天早上,7点钟,他听到床边小闹钟的声音。嘀嘀。嘀嘀。关掉闹钟,走进卫生间洗脸刷牙。然后在衣橱里冒挑出经由钟点工洗熨的白衬衣,长裤和深色袜子。
对着卧室的落地大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用电动剃须刀刮须。不会再有时间给自己做一杯咖啡或其他。他已经习惯了在12点半正式午餐之前,除了喝水,不吃任何食物。这套他已经住了3年的公寓,有三个房间,两个客厅。每一个房间都能洒进阳光,包括朝东的厨房和卫生间。他用白色和咖啡色的基调统一风格。全套枫木美式家具。直到冷热水可调的厨房水龙头,都是自己一点一滴安置完备。
厨房里有整套的设备,包括咖啡机,榨汁机和烤面包机等小机器,但是一直没有使用。
在潜意识里,这个厨房是为一个女子准备的。他在北京出生长大。他习惯适应社会所有的既定准则。包括感情的标准,正统而略带男权。比如妻子,务必会是一个能够带去公司年终酒会跳一曲华尔滋又能够穿上围裙走入厨房洗手做羹汤的女子。
这清醒的标准让他筛选过滤掉了身边的无数女子。
近十年的职业生涯以及一个33岁单身男人的生活,有许多因为自主控制而形成的习惯。
在工作的时候只穿蓝白两色得衬衣。对自己的职业有专业态度,享受权力控制的乐趣。开日本车。喜欢吃鱼,清淡饮食及甜点。在工作和生活中,从不和女人调情,但可以在被客户邀请去高级夜总会的时候,享受身边浓妆艳抹的陌生女子,然后给她们小费。从不带任何女人回家。
在性的范围里他是洁身自好的男子。他理解并尊重自己的性欲。如果有喜欢的女子,可以一整天都用来和她做爱,但若没有,他不会把性当成必须要解决的负担。这是可控制的乐趣。他只享受带有感情的性。


3
在和她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曾经试图告诉她他自己的生活状态。
他觉得自己似乎有很多话想告诉她,这是奇怪的欲望。
长久以来,习惯了重复运作中的理所当然和沉默无言。在她的眼中,自己是否只是一个穿白衬衣,理平头,穿系带皮鞋并且朝九晚五的职业北京男人?
他对她述说自己在南方读交通大学时候的往事,感觉到自己略微忐忑的心情。
他有些失去一贯的自信。

那天他们约在星巴克咖啡店里,他记得她的神情。安静。眼神独立,略带着桀骜。笑容极其洁净矜持。有时候那流露在唇角边的微笑带着略微的戏谑,让他怀疑自己在她的眼里,是否显得可笑。
她和他见面之后,就一个人走到柜台边去买咖啡。她等在那里。穿着一件白色印度细麻衬衣,瘦的牛仔裤,很脏的球鞋。一大把干燥浓密的黑发在后脑扎着髻,乱槽糟的,非常邋遢。发髻上斜插着一根镶石榴石和珍珠的旧银簪子。没有化妆。嘴唇上却有艳红唇膏,好似伤口。
他一直在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去替她买咖啡。他不喜欢被自己内心那种献殷情的嫌疑所影响,还是在潜意识里他对她企图靠近的渴望,刺激了他长久以来对女人的骄傲和克制?
在他还没有做出决定的时候,她端着一杯泰舒红茶向他走过来。她的脸上不动声色。她为自己构建起一套强大而牢固的防护系统。
他略带怜惜地看着她。他能听到她内心流动的声音。
那是一条鱼,穿越海洋的寒暖流,坚定而彷徨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映照的是他自己内心的渴望。


4
他们在咖啡店里坐了约40分钟。他已经在后海附近的一家海鲜餐馆订好了湖中的包厢位置。他知道她是浙江人,从小在海边城市长大,喜欢吃海鲜。但在她略带生涩地说出理由的时候,他接受了她明显的敷衍。
40分钟里,他一直在注视她的面容。她抽烟很凶。眼睛在某个瞬间,常常会水光潋滟,仿佛有眼泪即降脱眶而出,但仔细看了,却又没有。

四年之前,他被公司派到欧洲考察项目。在法国南部,他看到原野里大片紫色的薰衣草。那长茎植物正在开花的盛期。大风掠过,花丛如波浪一样一层一层的翻滚,呈现深浅有致的层次变化。美得稍纵即逝。他在车子的玻璃窗后,感觉到内心的激荡。
自从脱离童年之后,他已经很少感觉到这种夹杂着喜悦和伤感的惆 怅……而在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不善表达的少年。站在内心一个八面临风的位置上。

她站起来准备离开。手里还抱着一个大纸袋,背一只大大的布包。他知道她在一家时尚男性杂志社里做编辑。她是见识过浮华喧嚣的女子。他看着她对他优雅而不失亲和的对应态度,知道时间带给她的磨砺。但她的声音,她的眼神,渗透出来的是她内心微弱而明暗不定的光线。
他知道,那是必须要跨越过她的坚硬面具才能靠近的真实。


5

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他26岁。一个26岁才开始做爱的男人,是否会被人认为变态或稀有动物?他无所谓。他在大学和大学毕业之后,有过两个深爱过的女子,但都没有和她们做爱。越是爱的女子,越不想随意地去碰触
想带着一点点距离和仰慕的心情,去靠近所爱女子的气息和声音。就像在享受着晴朗天气的时候,总是仰起脸闭上眼睛,感觉温暖阳光像手一样抚摸额头。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爱的方式。
他已经等待了漫长的时间。等待一个在精神和身体上都能彼此接受的女子。这种等待如此孤独而无望。虽然他依然坚持。但他要做一个正常健康的男子。
他不能让自己在到了30岁的时候,还是个童男。这会很可笑。在同事,朋友,家人的眼中,他是一贯坚硬的男人。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的问题。并寻求解决。
他必须要让自己获得一次性爱的经验。不是出自爱或欲望。仅仅是一种理性的蜕变。

那女子是他一个客户公司里的职员,常和他进行业务接触。他知道她喜欢他,本身亦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她的坚强让他感觉安全。这是一个可以用来解决他的童贞的女子,虽然他不爱她。但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自私伤害到别人。
那天他让自己喝了很多酒,但脑子里依然保持着清醒。
那个晚上,他和她做了三次。他感觉到自己强壮而剧烈的情欲,像大海一样在身体深处起伏动荡。她开始爱他。如果起初,是这个男人的清醒理性姿态和专业的工作态度使她对他产生仰慕,那么在彼此激烈地做爱之后,他兽般的激情和力量,已经将她征服。
他很快就与她断了联系。她爱上他,所以他不可能再和她做爱。
这件事情在偶尔回想的时候,感觉到了自己的残酷。曾经这样残酷地去对待一个女子。一个爱着他的女子。幸亏他早已得知她的坚强。

后来,他不再找任何女人。有整整近7年的时间,他每天工作之后,回到家里,躺在自己的大双人床上,很快就能入睡。那张床两米长,两米宽。他喜欢本白或藏蓝的床单。习惯睡在右侧。床的左侧总是空着的。
他想找一个爱的女子。但那很难。
他又这样骄傲,不屑找一个普通女子敷衍。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在热带雨林里即将消失的怪兽。在光年之外。


6
他送她到街边等待TAXI。她对他一直倔强,不愿意让他用车送她回家。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长型的盒子。里面有一朵玫瑰。是送给她的礼物。
那天他订了十朵玫瑰。把其它九朵分送给了部门里的同事,挑了一朵装在了一只旧的羽毛球盒子里,包上苍绿色绒纸。他不能想像自己手里拿着一朵花,在众目睽睽之下递给她的样子。他对自己说,够了。你在她面前。已经够傻了。
她拿过盒子,犹疑着,对他微笑,说,谢谢,我很高兴。
这一天是2月14日。他并非故意挑选这样的时间。只是13日问她要了电话号码,马上就约会她会显得比较有诚意。

她问他时间。他伸出手腕让她看表。这是一只精钢表。表闪烁沉着的亮光,背面是一艘军舰的图形。他买这只浪琴表,是因为它的名字叫军舰。他喜欢它的简单朴素,但有一种浑然的大气,包括它的名字。
她伸出手指抚摸它。她俯下头的时候,领口里露出一对凛冽锁骨。
她说,这只手表很适合你。
然后她说,我以前就知道学工科的男生有些会很英俊。他们是干净的人。
他故意调侃,你是指我勤剪指甲勤理发吗。
她说,不。你知道在所谓的艺术文化圈子里,有很多野心勃勃而落魄平庸的男人。他们穷.偏激,自私狭隘。爱一个女人只是为了证明别人能够爱自己。他们总是湿漉漉,酸溜溜,腥躁难闻。所以,能够看到一个穿白衬衣、不抽烟又稳重的工程师男人,觉得眉目清净。

她在车子启动之前,透过玻璃窗对他轻轻摆了摆手。他们都是内心细腻柔软的人,只是有了一具极其坚强清醒的外壳。这一直是他确定的认知。但她告诉他,他与她认识的男人不同,这是一件好事情。
他看着她的车消失在前面的十字路口。他没有马上开车回家,一个人走到附近的超市去买巧克力。他吃一种德国牌子的榛仁黑巧克力。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看电影的时候,就开一瓶威士忌,加些冰块,配着香草奶酪和巧克力吃。
2月的北京还是寒风凛冽。路边的树还未绽出绿叶。他感受到恋爱的心情。

是的。他告诉了她大部分有关子自己的一切。任浩树。建筑工程师。33岁的北京男人。有7年没有恋爱。有自己的公寓和跑车。一直过着符合和遵循社会主流准则的生活。但是他能够听到她内心的声音。他爱她。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这符合一个天蝎座男人的性格。这种隐秘而剧烈的感情。这种灵性的直觉。他已经对她足够果断和勇敢,并因此对自己的骄傲已经有些羞愧。


7
因为这种羞愧以及对她的被确认的感情,他有一个星期没有让自己再给她任何电话。他知道她不是那种掉头而去的人,但很明显,她对他有抗拒,不愿意接受他的靠近。而他,对自己所付出的勇气,已经有了恐惧。
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因为即将纵身扑入,而对深渊有了敬畏。
他和搭档素行有了一个新的房产项目需要实行,突然开始非常忙碌。他沉溺于工作的繁杂事务里,感觉到了安全。他一直不能明确地回忆起她的容颜。只记得那水光潋滟的眼睛,好像突然就会有泪水脱眶而出。
他想起自己以前去黔东南山村里旅行时,偶然邂逅的暮色中的山谷洁白梨花。他看着那些花朵,担心它们凋落太快,因此心里有了寂寞。
他用相机拍下一些黑白照片,自己;中洗出来收藏着。那是他对时光的某种记忆。他称之为记忆快照。他想,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他很愿意与她分享他记忆中的那些美好瞬间。
日子重复流转。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努力地工作。回家睡在铺着白棉床单的大双人床的右侧。早晨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对着阳光剃须。开车的时候他放柴可夫斯基的弦乐。
有一个晚上他梦见她。梦见她柔软光滑如丝缎的皮肤和倾泻下来的漆黑长发。她在他的手心上盛开,像层层叠叠的法国南部原野上的紫色草花。他看着她,内心痛楚,因知道他自己是在路过。他会失去这回忆。凌晨惊醒过来,摸到自己脸上的眼泪。
他再次尝试一个人去游泳。在游泳馆的水底下深深窒息,直到临近底限的时候猛地浮出水面,享受胸腔中破裂一般的疼痛。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确认到自己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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