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她站在那里发愣,如果受了长林这个情,以后拿什么还?但是她最终还是决定收下这篮核桃,因为能治她妈妈的病。K市二医院一个姓欧阳的中医总是说静秋妈妈的病主要是生活太差了,身体拖得太虚了,加上思想上负担重,才会这样没病因地尿血。如果把生活过好点,思想上开朗些,病可能就慢慢好了,吃核桃冰糖主要是滋补一下。

  她相信欧阳医生的话,因为她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不怎么发病。每次一为什么事操心着急,或者工作太累了,就出现血尿,吃了核桃冰糖,血尿就停了。

  她走回房间,蹲在那一大篮核桃前,一粒一粒地摸,可能有二十多斤吧,如果凭医生证明,可能要十多个证明才能买这么多,而且要不少钱。那些核桃可能因为是新的,比城里买到的要新鲜很多。城里买的那些核桃,常常是砸开之后才发现完全空掉了,里面的仁变得像一张发皱的黑纸。而这些核桃每一粒看上去都那么新鲜,拿在手里重重的,肯定不会是干枯了的。

  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这篮核桃送回去给妈妈吃,但她想起还要冰糖才行,没有医生证明是买不到冰糖的,而医生只在血尿达到几个加号的时候才肯开冰糖证明,开了证明还不一定有货。

  她想,这一篮子够妈妈吃一阵了,妹妹一定开心死了,因为妹妹最喜欢砸核桃。妹妹很会砸核桃,她把核桃竖起来,用个小钉锤在顶上轻轻砸,轻轻砸,核桃壳子就向四面破开了,核桃肉就完整地站在那里。有时也有砸坏了的,妹妹就用个针小心地挑出来,再加上砸碎的冰糖,拿给妈妈吃。

  但妈妈每次都不肯吃,叫她们两姐妹吃,说妈妈身体不要紧,不会有事的,你们两个人还小,要长身体,你们吃吧。两姐妹就说核桃好涩嘴,不爱吃。

  静秋蹲在那里想了一阵,觉得长林对她太好了。曾经听说过旧社会有孝女卖身救母的故事,她觉得很能理解。在那种时候,一个女孩子,除了卖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救母亲?

  其实就算是在新社会,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除了自己,又能拿什么来救母亲?每次她看到妈妈犯病,就在心里想:如果谁能把我妈妈的病治好,我也愿意把我自己卖给他。但现在眼前摆着这一篮子核桃,她不由得惴惴地想:如果这一篮子核桃把我妈妈的病治好了,我是不是就把自己嫁给长林呢?现在是新社会,不能买卖人口,所以说不上“卖”给他,只能是嫁给他。

  她想到要用自己来报答长林,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老三。从内心来讲,她更愿意这一篮子核桃是老三送来的,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她就兴高采烈地把自己“卖”给老三。

  她在心里狠狠批判自己,长林到底是哪点不如老三?不就是个子矮点,人长得没老三那么 “小资产阶级”吗?但是我们看一个人,不是应该注重他的心灵方面吗?怎么能只看外表呢?

  但她马上又反驳自己,你怎么能说老三的心灵方面就不如长林呢?他不也很关心照顾你吗?还有,他总是义务帮别人修笔修表修钟,自己花钱买零件,从来不收人家一分钱,这不也是心灵美的表现吗?

  听说他还是他们勘探总队树的标兵,因为他是自己主动要求到野外作业队来的,他本来是分在省城的总部工作的。人家放着大城市舒适的工作环境不要,到这山沟沟里来勘探,不也是个心灵美的人吗?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嘲笑自己,别人这两个人都没说要跟你谈朋友,你自己在那里着个什么急?也许别人就是像雷锋一样帮帮你,结果你却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真是好心讨不到好报,好泥巴打不出好灶。

  她决定先为长林做双鞋,免得他妈骂他,也免得他这么冷的天要打赤脚。她知道大妈的针线篮子里有很多铺垫好了但还没纳的鞋底,还有糊好了没包鞋口的鞋帮,等于是有了半成品的鞋,她花几个晚上,就可以做出一双鞋来。

  她跑去找大妈,说要帮长林做双鞋,大妈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立马把鞋帮鞋底都找出来给她,又把线索、顶针、鞋锥什么的找出来给她,然后站在旁边,爱怜地看她纳鞋底。
 
 看了一会儿,大妈赞赏说:“真看不出来呀,你这个城里姑娘还会做这一手好针线,纳鞋底纳得比我还快,又密实。到底你妈是教书的,养出来的闺女就是能干。”

  静秋不好意思告诉大妈,说她会做鞋完全是因为家穷,买不起鞋,她妈妈就自己做鞋。买一尺黑布,可以做两双半鞋面。再找些旧布,糊成鞋衬,可以做鞋帮。鞋底就要自己纳了,最难的是上鞋,就是把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不过静秋也都学会了。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穿自己做的黑布鞋,只有下雨天、出远门,或者学军什么的,才穿那双旧解放鞋。她的脚很懂事,长到35码就没长了,好像怕她那双旧解放鞋不能穿了一样。

  大妈说:“你长芬长芳两姐妹都不做这个了,看她们去了婆家怎么办。”

  静秋安慰说:“现在很多人都不穿做的鞋了,她们去了婆家买鞋穿就是了。”

  “买的鞋哪有自己做的鞋穿着舒服?我就穿不惯球鞋,上汗,脱出来臭烘烘的。”大妈看看静秋的脚,又惊叹道,“好小的脚,这在过去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脚了,种田人家的女孩哪有这样乖巧的脚?”

  静秋听了,羞惭不已,这脚肯定是自己的“地主”爸爸传下来的,她爸爸的脚在男人中也算小的了,静秋妈妈的脚并不算小,可见妈妈那边还是劳动人民,爸爸那边才是靠剥削农民生活的,不用下田,连脚都变小了。

  她很老实地坦白说:“可能这是我爸爸的遗传,我爸爸家……是地主,我思想上是跟他划清界限的,但是我的脚……”

  大妈说:“地主有什么?人家命好,又会当家,才积下那些田。我们这些没田的,租人家田种,交租给人家,也是天经地义的。我就不待见那些眼红人家地主有钱,就找岔子斗人家的人。”

  静秋简直觉得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大妈这样一个祖祖辈辈贫农的女儿,会说这种反动话?她想这肯定是大妈故意说了,来考验她一下的,自己一定要经得起考验。她不敢接碴,只埋头纳鞋底。

  熬了两个夜,静秋把长林的鞋做好了,他收工回来,静秋就叫他试试。长林打了盆水,仔仔细细把脚洗净了,恭而敬之地把脚放进鞋里,叫欢欢拿几张报纸来垫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走了几步。

  “紧不紧?小不小?勒不勒脚?”静秋担心地问。

  长林只嘿嘿地笑:“比妈做的爽脚。”

  大妈笑着,故意嗔他:“人家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在哪呀,就……”

  静秋赶快声明:“这鞋是为了感谢长林帮我妈弄那些核桃才做的,没有别的意思。”

  隔了两天,老三拿来一大袋冰糖交给静秋,说你拿给你妈妈治病。

  静秋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妈妈需要冰糖?”

  “你不告诉我,还不许别人告诉我?”他好像有点抱怨一样,“为什么你能告诉他们,不能告诉我?”

  “哪个他们?”

  “还有哪个他们?当然是你大妈,你大嫂,你二哥他们啰。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告诉你我不是他们家的。”

  她愣在那里,搞不清他是在生真气还是在开玩笑。

  他见她理屈词穷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不是在怪你,是在跟你开玩笑。长林告诉我的,他说他只能弄到核桃,弄不到冰糖,但是没有冰糖这药就没效。”

  “这么大一袋冰糖,得要多少钱?”

  “这么大一篮核桃,得要多少钱?”

  “核桃是树上摘的。”

  “冰糖是树上长的。”

  她见他又敢跟她斗嘴了,不由得笑了起来:“你瞎说,冰糖也是树上长的?”

  他见她笑了,也很高兴:“等你赚钱了,一并还我,我都跟你记着,好不好?”

  她想这下糟糕了,如果老二老三两个联合起来治好了我妈妈的病,难道我能把自己嫁给他们两个?她只好又把自己那套自嘲端出来:别人说了要你以身相许了?你这样的出身,别人要不要你这个报答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人说“好了疮疤忘了痛”,这话一点不假。静秋担了一段时间的心,发现没事,胆子又大起来,又敢跟老三说几句话了。刚好大妈和村长回大妈娘家去几天,大嫂去严家河会丈夫,把欢欢也带去了,白天家里除了静秋,再没别人。

  老三下了班,就早早跑过来帮忙做饭,自己也不在食堂吃,到这边来吃。他跟静秋两个一个烧火,一个炒菜,配合得还挺默契。

  老三会做油盐锅巴,他煮了饭,先把饭用个盆盛出来,留下锅巴在锅里,洒上盐,抹上油,用文火炕一会儿,铲起来就是又香又脆的锅巴。静秋吃得爱不释口,晚饭干脆就不吃饭,只吃锅巴,吃得其他人莫名其妙:放着白白的饭不吃,去吃锅巴,城里人真怪啊。

  长芬见大妈不在家,也把自己谈的男朋友带回家来吃饭。静秋听大妈说过,说那男的“光长了一张脸”,不踏实,不在村里好好务农,总想跑外面做小生意,大妈和村长都不喜欢他,不让长芬跟他来往。长芬平时都是偷偷跑出去跟他约会的,现在爹妈不在家了,长芬就大摇大摆地把那张“脸”带回来了。

  静秋觉得那张“脸”还不错,人高高大大的,说话也像见过世面的,对长芬也挺好的。“脸”还带给静秋几根花花的橡皮筋扎辫子,说他就是走村串户卖这些玩意的。长芬把手上的一块表给静秋看,得意地问:“好不好看?他给我买的,120块钱呢。”

  静秋吓一跳,120块钱!差不多是她妈妈三个月的工资了。长芬戴了表,菜也不肯洗了,碗也不肯洗了,说怕把水搞到表里去了。

  吃饭的时候,老三总给静秋夹菜,“脸”就给长芬夹菜,只有长林一个人掉了单。长林总是盛一碗饭,夹些菜,就不见了。吃完了,碗一丢,就不知去向,到了睡觉的时候才回来。

  晚上的时候,长芬跟“脸”关在隔壁她自己房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长芬和长芳的屋只隔一扇一人多高的墙,顶上是通的,一点儿也不隔音。静秋在自己房间写东西,总是听见长芬唧唧地笑,像有人在胳肢她一样。

  老三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静秋房间,帮她写村史。有时她织毛衣,他就坐在对面,拿着线团帮她放线。但他放着放着就走神了,只盯着她看,忘了放线,她只好在毛线的另一端扯扯,提醒他。

  他像是被她扯醒了一样,回过神来,赶快抱个歉,放出长长的线,让她织。

  静秋小声问:“你那天不是争嘴,说要我给你也织一件毛衣的吗?怎么没见你买毛线来?”

  他笑了笑:“线买了,不敢拿过来。”

  她想他大概见她这几天手里有活,不好再给她添麻烦,她心里有点感动。她的毛病就是感动不得,一感动就乱许诺。她豪爽地说:“你把线拿过来吧,等我织完了这件,就织你的。”

  第二天,他把毛线拿过来了,装在一个大包里,看上去不少。静秋从包里拿出毛线,见是红色的,不是朱红,不是玫瑰红,也不是粉红,是像“映山红”花一样的颜色。在红色中,她最喜欢这一种红,她就叫它“映山红”。

  但男的还很少有人穿这种颜色的毛衣,她吃惊地问:“你---穿这种颜色?”

  “山上那棵山楂树开的花就是这个颜色。你不是说想看那树开花的吗?”

  她笑他:“我想看那棵树开花,你就穿了红色的毛衣,让我把你当山楂树?”

  他不回答,只望着她棉衣领那里露出来的毛衣领。她有点明白了,他一定是为她买的,所以是红色的。果然,她听他说:“说了你不要生气,是……给你买的……”

  她刚好就很生气,心想他一定是那天走山路的时候,偷偷看过她毛衣的真实面目了,不然他怎么会想起买毛线给她?

  那天在山上走得很热,他早就脱了外衣,只穿了件毛衣,但她一直捂着件棉衣不肯脱。他问:“你热不热?热就把棉衣脱了吧。”

  “我……不习惯穿毛衣走路,想把里面的毛衣脱了,只穿棉衣……”
 
 他很自觉地说:“那我到那边去站一会儿,你换好了叫我。”

  她不愿穿毛衣走路,是因为她的毛衣又小又短,箍在身上。她的胸有点大,虽然用小背心一样的胸罩狠狠勒住了,还是会从毛衣下面鼓一团出来,毛衣又遮不住屁股,真是前突后翘的,丑死了。

  那时女孩中间有个说法,说一个女孩的身材好不好,就是看她贴在墙上时,身体能不能跟墙严丝合缝,如果能,就是身材好,生得端正笔直。静秋从来就不能跟墙严丝合缝,面对墙贴,前边有东西顶住墙;背靠墙贴,后面有东西顶住墙,所以一直是女伴们嘲笑的对象,叫她“三里弯”。

  静秋知道自己身材不好,很少在外人面前穿毛衣,免得露丑。现在她见老三避到一边去了,就赶快脱了棉衣和毛衣,再把棉衣穿了回去。她小心地把毛衣翻到正面,拿在手里。开始她还怕他看见了毛衣的反面,不肯给他拿,后来跟他讲话讲糊涂了,就完全忘了这事,他要帮她拿毛衣,她就给他了,可能他就是在那时偷看了她毛衣的秘密。

  她织毛衣的线还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妈妈买的。她妈妈不会织毛衣,买了毛线请人织,结果付了工钱,还被别人落了很多线,只给她和哥哥织了两件很小的毛衣。

  后来她会织毛衣了,就把那两件小毛衣拆了,合成一件。穿了几年,再拆,加一股棉线进去再织。过两年,再拆,再加一股棉线进去,再织。最后就变得五颜六色了,不过她织得很巧妙,别人看了以为是故意弄成那种错综复杂的花色的。但因为时间太久了,毛线已经很容易脆断,变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刚开始她还用心地把两段线搓在一起,这样就看不出接头。后来见接头实在是太多了,搓不胜搓,也就挽个疙瘩算了。所以她的毛衣,从正面看很抽象,很高深莫测。但如果翻过来看里面,就布满了线疙瘩,就像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井冈山的时候穿的那种羊皮袄,还一定是绵羊的皮,因为那些毛都是曲里拐弯的。

  她想他一定是看见她毛衣的那些线疙瘩了,所以才同情她,买了山楂红的毛线,让她给她自己织件毛衣的。不知怎么的,她一下想到了鲁迅的小说《肥皂》,那里面心地肮脏的男人,看见一个贫穷而身体肮脏的女人,就在心里想,买块肥皂,给她“咯吱咯吱”地一洗。

  她恼羞成怒,责怪老三:“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拿着毛衣就拿着毛衣,你……你看我毛衣反面干什么?”

  他诧异地问:“你毛衣反面?你毛衣反面怎么啦?”

  她看他的表情很无辜,心想可能是冤枉他了,也许他没看见。她那一路上都跟他在一起,他应该没机会去看她毛衣反面。可能他只是觉得那毛线颜色好,跟山楂花一个颜色,所以就买了。

  她连忙解释说:“没什么,跟你开个玩笑。”

  他如释重负:“噢,是开玩笑,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她这样怕她生气,使她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好像她能操纵他的情绪一样。他是干部子弟,又那么聪明能干,人也长得很“小资产阶级”,但他在她面前那么老老实实,胆小如鼠,唯恐她生气,让她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自觉不自觉的就有点想逗弄他一下,看他诚惶诚恐,好证实她对他的支配能力。她知道这不好,很虚荣,所以尽力避免这样做。

  她把毛线包好,还给他:“我不会要你的毛线的,如果让我妈妈看见,我怎么交代?说我偷来的?”

  他又那样讪讪地站在那里,手里抱着毛线包,小声说:“我没想到你要过你妈妈那一关,你就说是你自己买的不行吗?”

  “我一分钱都没有,怎么会一下买这么多毛线回来?”她带点挑战性地把自家经济上的窘境说了一下,那神情仿佛在说:我家就是这么穷,怎么啦?你瞧不起?瞧不起趁早拉倒。

  他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痛苦的表情,喃喃地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她觉得他在后悔上了当一样,于是嘲弄地说:“没想到吧?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只怪你眼光不敏锐。不过你放心,我说话算数的,冰糖钱钢笔钱我都会还你的。我暑假出去做零工,如果一个月一天也不休息,每个月能挣36块钱,我一个月就把你的钱还清了。”
 
  他茫然地问:“做……做什么零工?”

  “做零工都不懂?就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啊,在码头上拖煤啊,在教具厂刷油漆啊,在瓦楞厂糊纸盒啊,反正有什么做什么,不然怎么叫零工呢?”她有点吹嘘地说,“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零工做的,我找得到工,是因为我妈妈的一个学生家长是居委会主任,专门管这个的。”

  她跟他讲有关那个居委会主任的儿子的笑话,因为那个儿子是她的同学,长得瘦瘦小小,班上同学给他起个诨名叫“弟媳妇”,班上还有个男生叫“田姑娘”,另一个男生叫“杜嫂子”,反正几个男生把女性名称全占光了。她讲到好笑之处,忍俊不禁,兀自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儿,才发现他没笑,直愣愣地望着她。她赶快解释说:“你不要觉得我这个人无聊,不是我给他们起的这些诨名,我在班上从来没这样叫过他们,我只是讲给你听听。”

  他声音有点沙哑地说:“在瓦楞厂糊糊纸盒可以,但是你不要到建筑工地去做小工了,更不要到码头上去拖煤,那很危险的。你一个女孩子,力气不够,搞不好被砸伤了,被车压了怎么办?”

  原来他刚才根本没听她讲那些笑话,还迂在做零工的事情上,她安慰他说:“你没做过零工,所以把做零工想象得很可怕,但实际上……”

  “我没做过零工,但我看见过货运码头上人家怎么拖煤,很陡的坡,掌不住车把,就会连人带车冲到江里去。我也看见过建筑工地上人家怎么修房盖瓦,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那都是很重很危险的活,不重不危险也不会交给零工干了,正式工人就可以干了。你去干这么危险的活,我怎么放心呢?你妈妈也肯定不放心吧?”

  她妈妈的确不放心,总是担心她在外面做零工受伤,说做零工的受了伤,连劳保都没有的,那你一生就算完了。几个钱事小,一条命事大。但她知道几个钱的事不小,你没那几个钱,就买不回米来,你就饿肚子。再说她家也不仅仅是缺“几个钱”,是缺很多钱。她妈妈经常问别的老师借钱,常常是一发工资就全还账了,发工资的第二天就要开始借钱。她家经常是把肉票鸡蛋票给人家了,因为没钱买。她哥哥下乡的那个队,收成不好,知青们都要问父母拿钱去买谷打米才有饭吃,因为分值太低,一年做的工分还不够口粮钱。

  这些年,多亏她每年夏天出去做零工,很能帮贴家里一下。她总是安慰她妈妈:“我做了这么久零工,不还是好好的吗?这么多做零工的,你看见几个伤残了?人要出事,坐在家里也可以出事。”

  现在她见老三也这样婆婆妈妈,就把这套理论拿出来对付他。

  但他听不进去,只急切地说:“你不要出去做零工了吧,真的,很危险的,把自己弄伤了,累坏了,是一辈子的事。你需要钱,我这里有,我们搞野外的,工资比较高,还有野外津贴。我有存款,你先拿去还账,以后我每个月都可以给你30到50块钱,应该够了吧?”

  她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好像他工资高就很了不起一样,就居高临下地看她,要救济她。她高傲地说:“你工资高是你的事,我不会要你的钱的。”

  “你……就算我借给你的,不行吗?以后你工作了再还?”

  “我以后哪里会有什么工作?”她讥讽地说,“我爸爸又不是高干,还能给我找个野外的工作不成?我下了农村就不准备招回来了。到时候,不用我妈给我口粮钱就不错了,哪还有钱还你?”

  “没还的,就不还,反正我也用不着这几个钱,你别固执了,你为了几个钱,把自己弄伤了,一辈子躺在床上,不是更糟糕吗?”

  她听他说“为了几个钱”,觉得他很瞧不起她,把她当个爱钱如命的人。她没好气地说:“我就是为了几个钱,我就是个庸俗的人。我宁可在外面做零工受伤、累死,也不会要你的钱的。”

  他好像被她一刀刺中了心脏一样,再说不出什么,只低声说:“你……我……”
 
 他“你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使她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小狗,被打狗队的人抓住,绑了嘴,叫不出来,也是这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好像知道被抓走就是死路一条,在祈求她救命一样。
 
 过了两天,大嫂回来了,家里又安静了。长芬的“脸”也不来了,老三队上那天也要开会,没时间过来。晚上,大嫂带了个同事叶老师来请教静秋,问男人的毛裤怎么织前面那个开口。

  静秋知道那个开口怎么织,但叶老师不仅问静秋怎么织出一个口,还问她那个口要织多高才方便她丈夫解手。静秋是从别人那里学织那个开口的,织的时候从来不去细想那开口是干什么的。现在叶老师一说“解手”,把她闹个大红脸,慌忙说:“干脆我帮你把这点织了吧。”说完就快手快脚地帮忙织起来。

  叶老师一边等她织那个口子,一边跟大嫂聊天:“余敏,秋丫头实在是太能干了,人又长得漂亮,难怪你婆婆这么上心地要把她说给你家老二。秋丫头,就嫁给老二吧,你嫁这里来了,我们织毛衣就方便了,随时可以来问你。”

  大嫂说:“你别乱说了,人家秋丫头脸嫩。”大嫂试探说,“秋丫头是城里人,吃商品粮的,哪里瞧得起山沟沟里的人?像秋丫头这样的,肯定要嫁个城里人,你说是不是?秋丫头?”

  静秋红了脸,只说:“我还小,根本没想这些事……”

  叶老师说:“要嫁城里人?那我有个主意,在勘探队找一个,他们里面有城里人。到时候秋丫头嫁的是城里人,我们又有人帮忙织毛衣,两全其美。”叶老师想了想说,“我看那个小孙就不错,会拉手风琴,跟秋丫头蛮般配的。余敏,小孙老往你家跑,一定是在打秋丫头的主意。”

  大嫂呵呵笑:“你眼睛还蛮尖呢。以前因为我跟他提过长芬的事,他就躲着不上我家来了。可现在跑得好勤,差不多天天来。”

  静秋听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希望她们是开玩笑。

  叶老师说:“那你妈不是急得要命?这么好的一个丫头,本来是要说给自己儿子的,搞不好却被一个外人夺去了。”

  大嫂笑笑说:“不会的,秋丫头铁定是我们家人,人家小孙家里有未婚妻的。”

  静秋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响,以为自己要晕倒了,哪知不仅没晕倒,反而像飞到了半空,看戏不怕台高一样地望着自己,幸灾乐祸地想:“静秋,你一天到晚说‘要乐观地对待一切’,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大嫂跟叶老师两个人唧唧咕咕地讲,时而笑一阵,静秋也适时地跟着她们笑,但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小孙在家里有未婚妻的”。

  她就一边飞针织着毛裤,一边听大嫂和叶老师说话,最后的结果是那裤子的开口织了不知道有多长,而她们说的话却一句没听懂。一直到叶老师想起要回去了,才拿过毛裤来看,发现那口子已经织了一尺来长了。

  叶老师忍俊不禁:“呵呵,这下我丈夫解手方便了,跟开裆裤差不多!”

  静秋难堪得要命,当即要拆掉重织。大嫂对叶老师说:“我看不用拆了,你回去用针线把多出来的口子缝上就行了。”

  叶老师说:“就是,织了这么长了,拆了怪可惜的。”

  等叶老师走了,静秋赶快回到自己房间,好像再也扛不住了一样。她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装睡。虽然盖着很厚的被子,她仍然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冷还是怕,或者是什么别的。她躲在被子里,恨恨地骂老三:骗子!骗子!你在家有未婚妻,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你做的那些,难道是一个有未婚妻的人对另一个女孩能做的事吗?

  她痛心地认识到,骂骗子是没有什么用的,这世界上到处是骗子,骂也骂不死他们,骂也骂不疼他们。要怪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没眼睛,不能识别骗子。

  那天在山上发生的事又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当时经过的时候,就像是看电影一样,不能叫停,一大串镜头一下就闪过去了,大脑完全是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是在看一堆照片,每一张都固定了一个瞬间,可能有很多镜头省掉了,但重点镜头都在,可以一张一张地看,边看边评价边反省。老三抱住她之前的那些镜头,好像都没拍成照片,即使拍了,她也一翻而过。反反复复出现在记忆里的,就是老三吓唬她,说有个长得像他的冤魂站在树下,然后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抱住她了,他吻了她,还差点把舌头伸她嘴里去了。
 
  现在知道他在家里有个未婚妻,静秋突然觉得像翻出了很多旧照片一样,那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一切,但当时就是看不见。她跟老三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好像自己一向引以为骄傲的判断力、自持力都不存在了一样。他就像一阵强劲的风,刮得她脚不点地跟他走,思维变缓慢了,听觉变迟钝了,但笑神经却特别发达--当然都是傻笑神经。

  她又回想起回去的那天,走在山上的时候,他讲过那个故事,还拿罗密欧朱丽叶做例子,替那个甩了前一个女友的青年辩护,其实那就是在说他自己。回来的那天晚上,走在山上的时候,他又变相地承认了他牵过别人的手。

  想到这点,她就悔之莫及。怎么当时就没听懂呢?如果听懂了,那他来抱她的时候,她就会对他大发脾气。如果发了脾气,就是表明了立场,说明她是讨厌他那样做的。

  可惜她那时不仅没发脾气,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承认自己喜欢他牵着手。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傻的事,那时见他不再牵她的手了,好像话也不多了,觉得他生气了,不知怎么一下,心里就惶恐起来了,怕他再不理她了。

  现在她让他抱了她,亲了她,结果他却有未婚妻,这不是被他骗了吗?静秋从小就听妈妈说女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刚开始她连这句话怎么断句都搞不清楚,以为是“一时足成千古恨”,但居然把基本意思给撞对了,就是说一旦失足,就会悔恨一辈子,她不知道的是什么叫“失足”。

  在她看来,让一个男的知道自己爱他了,就是失足了,因为他就可以拿去对人吹嘘,败坏女孩的名声。静秋知道不少这样的故事,也亲眼见过认识的女孩遭到这种不幸,所以她一直很注意,不要“失足”,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不爱上什么人,那就绝对不会“失足”。

  她想到这里,觉得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还好,她跟他的事没人知道,她也没留给他什么黑字落在白纸上的把柄。迄今为止,最糟糕的就是她承认了她喜欢他牵她的手。但那天去叫他来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拒绝过他牵手的要求了,应该把局面挽回来了吧?

  她决定再也不理他了,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一样。既然他有未婚妻,想必也不会对人说这事,希望这样就能把这事从她生活中一笔勾销。她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见过的一句话:“不为人知的丑事就不成其为丑事。”她希望这句话阐述的是一个真理。

  现在就是他那袋冰糖怎么处理的问题了,她妈妈的确需要这些冰糖,她回了K市也没本事买到冰糖,所以她决定收下,但她一定要付他钱,尽快付。她可以先问教改小组的人借一点钱,以后回去再还他们。

  她爬起来,正想到教改组李师傅那里去借钱,大嫂找来了,说想跟她说几句话。

  大嫂说:“我婆婆早就叫我来跟你说说长林的事,但是我都没对你提起,主要是觉得没什么可能,你是城里人,又是高中生,长林一个乡下人,连初中都没读完,肯定是配不上你的。”

  静秋难受地说:“我真的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

  大嫂说:“后来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我又觉得应该跟你提提长林的事,还应该把我自己的经历跟你讲讲,说不定对你有好处。”大嫂叹口气,“其实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当年的我自己。我以前也是城市户口,但我父母被打成右派之后,就丢了公职,成了无业人员,靠做零工为生。后来城市搞清理,把无业人员都赶到乡下去,我们一家才去了那个穷山沟。”

  “原来你也有这么坎坷的经历?”静秋同情地说,“我一来就觉得你不像这里的人,连你的名字都跟这里的人不同。”

  “现在还不是成了这里人了?你以后也要下农村的,还不知道下哪个老山里去了。其实这里靠县城,离K市也不远,算是比较富庶的地区。你在这里住了这几个月,肯定也看出来了,我婆婆一家待人很好的。如果你嫁了长林,他家里人肯定把你当仙女供着。”
 
 静秋尽力把话扯到别处去:“你从城里到乡下,一定也……憋屈得很……”

  “这就是命,人强强不过命。”大嫂叹口气说,“不过我还算运气好的了,嫁给长森,他爸大小是个官,把他弄出去吃商品粮了,也把我弄到小学教书。虽然我不是吃的商品粮,但教书比下田劳动好多了。你以后来了西村坪,只要长林他爸还在位,肯定能让你去小学教书。”

  静秋从来没想过通过嫁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自己是下农村的命,而且下去了就招不回来,但她也没想过通过嫁人改变这一点,就像她知道自己家穷,也很想改变穷的面貌,但她决不会靠嫁人去改变,她宁可抢银行。对她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掌握的,升学,找工作,入团等等,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唯有自己的感情,可以自己掌握,这是她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东西,所以她一定要按自己的意志去支配自己的感情。她可以因为感恩拿自己报答别人,可以因为同情去拯救一个人,但她绝不会用自己的感情去换金钱或地位。

  大嫂说:“我知道你不肯跟长林一起,是因为你喜欢老三。说实话,老三这个人挺不错的。”

  “谁说我喜欢老三了?”静秋立即把老三从自己身上扯开,“你说跟他提长芬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噢,以前老三他们队刚进村来的时候,工棚还没修起来,就住在各家各户,老三刚好住在我们家。长芬爱唱歌,老三会拉琴,长芬总是让老三给她伴奏,一来二去的,就喜欢上他了。但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去说,一直等到老三搬到工棚那边去了,才叫我去帮她过个话。我跟老三提了,但他说他在家乡有未婚妻。”

  “那他是不是----在找借口呢?”

  “不是,他还给了我一张他跟未婚妻的合影。人家那真叫长得漂亮,到底是干部子弟,两个人真般配。”大嫂说着,就走到桌子跟前,“那照片就压在这块玻璃板下,我来指给你看。”

  大嫂找了一阵,诧异地说:“咦?找不到了,到哪儿去了?莫非是长芬收起来了?还是长芳收起来了?”

  静秋马上就想到是老三自己藏起来了,免得她看见,这越发说明他是个骗子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可耻!

  大嫂说:“他打那以后就不怎么上我家来了。大妈还是对他很好的,事没成,人情在,有了什么好吃的还是叫他过来吃。后来长芬自己对上象了,就没事了。”

  “你见过他----未婚妻吗?”

  “没有,人家省城里的姑娘,爹又是高官,哪会到这个山沟里来。”

  静秋不好意思再问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呆呆地坐在那里。

  大嫂说:“我劝你别打老三的主意了,趁早忘了他。你听听我的教训,就知道当官的人家不是我们这些人高攀得上的了。我家被赶到农村之前,我也有个男朋友的,爹也是个官,不过没老三的爹官大,听说老三的爹是军区司令,我那男朋友的爹只是军分区的一个官。但是干部家子弟都是一样的,他们见多识广,接触的人多,也不愁找不到对象。

  我那男朋友家里一开始就不同意他跟我来往,干部家庭是很讲门当户对的,但我男朋友那时坚持要跟我好,只不敢把我带家里去。后来听说我家要下农村了,他就慌了,想开个后门把我一个人留下,但没那么大的身手,最后也就吹了。幸好我那时把握得住自己,一直没让他上身,所以后来还能嫁个好人家,如果那时依了他,跟他搞出事来了,那他甩我的那天,就是我的忌日。”

  静秋听得一震:“为什么就是你的----忌日?”

  “一个女孩子,被人弄得失了身,又被人甩了,以后谁还敢要你?就算要了你,到了新婚之夜,发现你不是姑娘身了,也会下作你,不把你当人看。秋丫头,我看你比我那时候还犯桃花,你生得漂亮,一生都注定会有人纠缠你的,你不拿稳的话,就有你罪受了。”
 
  静秋听得心乱如麻,以前只知道跟男的“同房”“睡觉”是危险的,现在又弄出一个“上身”,不知道被老三抱过是不是就算让他“上身”了?

  她冒死问道:“你说你那时没----让他上身,是什么意思?”问完了,就很后悔,怕大嫂问她为什么关心这个。

  “没让他上身还不懂?就是没跟他同房呀,没跟他睡觉,没跟他做夫妻的事。”

  静秋觉得自己三颗心放下两颗了,因为她没跟老三同房,没跟他睡觉,就是不知道做过夫妻的事没有。但她不敢再问了,再问,大嫂肯定要怀疑她了,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关心这些事?
 
 第二天,静秋就厚着脸皮问教改组的几个人借钱,说是为妈妈买冰糖急需的。已经到了快回去的时候了,大家身上都没剩下什么钱,李师傅和陈校长两人凑了18块钱,借给静秋了。

  大妈他们那天也回来了,晚上的时候,静秋听见老三在堂屋跟欢欢玩耍,就赶紧拿了钱,走到堂屋去,见他坐在一个很矮的板凳上,欢欢趴在他背上跟他亲热。

  老三看见她,仰起脸跟她打招呼,但她板着脸不说话,把钱丢在他腿上,说:“谢谢你帮我买冰糖,你看看这些钱够不够。”

  他的表情使她想起鲁迅的《祥林嫂》里面的一句话“像遭炮烙一样”,她看见他就那样望着他腿上的钱,像那钱在烫他的腿,而他不敢伸出手去碰一样。他无助地抬起头望她,仿佛在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觉得自己有权生他气似的,气呼呼地说:“够不够?不够就告诉我,我补齐你。”其实她已经把借来的钱全给他了,并没有钱来“补齐”他,如果真的差的话,她只好再去借。

  他问:“不是说好----以后再还的吗?”

  “说好了又变的事情多着呢,你能指望别人说好的话句句都兑现?”

  他把这句话揣摩了一会儿,大概没揣摩出什么来,只说:“你不是说你身上没钱的吗?怎么一下出来这么多钱?”

  “问组里人借的。”

  他似乎很受伤:“你横竖是借钱,为什么你偏要去问别人借呢?”

  “我高兴问谁借就问谁借。我代替我妈谢谢你了。”说完,她就走到自己房间去了,拿出写村史的本子,想来写东西。但她的手直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冷的。

  他跟了进来,站在她身后:“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

  “前天怎么啦?我一直就说不要你的钱。”

  他疑惑地问:“就因为我那天说了要给你钱,你就生这么大气?你那天说了不要,我就没再勉强你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可是你……你不用把我当---别人的呀。”

  她想,到底是骗子,说起话来嘴上像抹了蜜糖一样,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细,肯定又被你骗了。你那时是不是就这样把你未婚妻骗到手的呀?她知道不知道你又在外面骗别人呀?难怪别人说嘴巴皮子会嚼的人让人信不过,他哄得住你,也就哄得住别人,像长林这样的闷葫芦就肯定不会骗人。

  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别站这里了,去忙吧,我要写东西了。”

  她感觉他还站在那里,但她不回头望他,只抖抖索索地在本子上写字。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他不在那里了,就转过头,他果然不在那里了。她又很失落,满以为他会在她身后多站一会儿,甚至一直站着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本来想得好好的,要忘记他,忘记他,再不把他当回事了。事前也觉得这事做起来不难,碰见他了,她也真的能恶狠狠地跟他说话。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的心也很坚定,似乎不为所动。但等到他真的走了,她就慌了,只会怨恨地想: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才说了这么几句,他就跑掉了?

  她觉得自己这种行为简直算得上丑恶,别人讨好你,怕你生气的时候,你就大咧咧的,专门说些伤害别人的话;等到别人跑掉了,你又后悔。你这不是逼着人家冷淡你,下作你吗?

  她把自己骂了一通,就装作到后面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她穿过堂屋和厨房,往后面走,发现他不在堂屋,也不在厨房,她张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真的走了,他生气了,因为她对他那样没礼貌,那样冷淡。她失魂落魄地到处找他,也不知道找到他了,她又能怎么样,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希望他没走。

  最后她在磨房看见了他,他在推磨,大妈在喂磨。静秋一看见他,知道他没走,心里又不慌张了,对他的恨意也上来了,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骗子”,转身就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连着几天,她都不理他。他找机会跟她说话,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都不说。有时问急了,就狠狠丢下一句:“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恳求说:“我不明白,你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她不理他,进自己房间去装模作样写东西。她见他不会生气走掉,就放肆起来,越发冷淡他,但又不给他解释,让他去冥思苦想。她搞不清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有权折磨他,就因为她能让他苦恼吗?还是觉得他那天在山上占了她便宜,所以要用折磨他的方式来惩罚他?

  教改小组就要回K市去了,静秋还没想到一个好办法把那些核桃拿回去,她坚决不要长林去送,更不会要老三去送。但她也不能指望教改小组的人帮她背回去,因为组里每个人都是背着行李的,能把自己的行李对付回去就不错了,谁还能帮她提那一篮子核桃?

  她想把核桃砸开,只带里面的仁回去,那会轻很多,但大嫂说你砸开了,就不好保存了,你总不能让你妈妈一下都吃了吧?总要留一些防止下次犯病吧?她想想也是,只好不砸开。

  大嫂建议说:“就让长林去送你吧,他很少去K市,也算是去那里玩玩。你要觉得不方便,就让我公公派长林一个差,算是送你们教改组回去的,队里还可以给他记工分。”

  静秋觉得那样更糟糕,连张村长都扯出来了,不更像是他家儿媳了?

  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了,长芳从严家河回来了,才算解了个围,说她可以去送,但她提不动那样一大篮核桃,可以叫她二哥一起去,两兄妹主要是去K市玩,顺便帮忙把核桃送去。长芳说她老早就想去趟K市了,就是没伴,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去趟K市。大妈和大嫂都说她们也有好些东西要叫长芳在K市买,静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可以惩罚一下老三,就答应了。

  长林激动得不得了,大妈也激动得不得了,为长林张罗出客的衣服鞋袜,又教他出门的礼貌,嘱咐他见了静秋的妈妈要叫“老师”,不要像根木头;吃饭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要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走路要轻手轻脚,不要像打夯似的。总而言之,事无巨细,都交代了无数遍,看那样子,恨不得自己替他去了算了。

  晚上,老三过来了。他来的时候,大妈一家正在热烈而紧张地为长林的K市之行做最后的润饰。大妈和大嫂忙着把核桃用袋子装起来,又找些豆角干、白菜干、
咸菜干什么的包上,说送给静秋家做菜吃的。

  静秋很惶恐,觉得这事已经超出预算了,说好只是长林两兄妹去K市玩,顺便把核桃带过去的,现在却好像搞成长林初次登门拜访丈母娘一样了。她想阻止,但又说不出口,盛情难却,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这么欢天喜地的,自己怎么好兜头泼一盆冷水?再说,大妈也没叫长林去了她家就叫她妈“丈母娘”,只说叫“老师”。难道在大妈家住了这么久,别人的儿女要去你那里玩一下,你都不肯?

  老三站在一帮忙忙碌碌的人中间,显得很迷茫,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问出是在打点长林去静秋家的行装时,他的脸色明显变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跟那群忙碌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静秋看着他,有点幸灾乐祸,心想:谁让你有未婚妻的?兴你有未婚妻,就不兴我有人帮个忙?她刚才还在为自己让长林带核桃去K市后悔,怕惹出麻烦来,现在又觉得这个决定很好,可以狠狠报复一下老三。

  大嫂见老三寂寥地站在那里,就问他:“你有没有旅行袋?拿得出手的包就行,长林进城不背个包不像样子。”

  老三愣了一会儿,才说:“噢,我有个出门用的包,我去拿过来。”说完,他就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来几个包,给了长林一个,问:“你一个人拿不拿得动?拿不动我明天可以去帮忙,我明天休息。”

  长林连连说:“我拿得动,拿得动,那一篮子不都是我从大嫂娘家提回来的吗?我不光提得动核桃,我还可以帮他们背包。你明天不用去了。”
 
 老三望了静秋一眼,好像在指望她邀请他明天去帮忙一样,她连忙躲开他的眼神,回到房间去收自己的东西。老三跟了进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

  “怎么叫长林去送呢?他去要耽误出工的。我明天不上班,不如……”

  “算了,不麻烦你了。”

  他很尴尬地站在那里,看她东收西收,想把很多东西塞进一个军用挂包里去,就问:“我还拿了几个包过来,你看需要不需要……”

  “不需要。我背什么包来,还背什么包回去。”

  他茫然地看着她愤愤地把东西往包里硬塞,说:“你回去了,代我问你妈妈好,祝她早日康复……”

  “嗯。我代替我妈妈谢谢你为她买的冰糖了。”

  他沉默了一下,补充说:“冰糖吃完了,就告诉我,我再买。”

  “不用了。”

  “把妈妈的病治好要紧……”

  “我知道。”

  他又沉默了一阵:“以后有空了过来玩,五六月份的时候,来看山楂花……”

  她一下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他也是邀请她来看山楂花。那时她觉得一定会来看的,但现在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像山楂花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想到马上就要走了,真的很舍不得这个地方,连眼前这个骗子都让她那么留恋。她看了看他,见他脸上也是怅然若失的神情,就别过脸,不去看他。

  两个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说:“你站这里,长芳都不敢进来睡觉了,快回去吧。”

  “我就走,”说了走,他又没动,还站在那里,“你……就快走了,还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生我什么气?”

  她不回答,觉得喉头哽咽。他见她不肯说,换个问题:“你……答应大妈了?”

  “答应什么?”

  “你跟长林的事?”

  “这不干你的事。”

  他被她抢白这一下,很长时间没缓过气来,好一阵,才说:“刚才我回去拿包的时候,写了这封信,希望把我的意思说清楚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一路顺风。”他放下一封信在她桌上,看了她一会儿,就出去了。

  静秋看看那封信,折叠得像只鸽子。她想这一定是绝交信,因为他说了,是他回去拿包的时候写的,也就是在知道长林要去送她的时候写的,他还能说什么?

  她不敢打开,只盯着那封信,恨他,骂他:你倒是手脚利索啊,这么快就把绝交信写好了,好占个主动,说明是你甩了我的?你逞什么能?我根本没答应过你,有什么甩不甩的?都是你这个骗子,自己有未婚妻,还在外面骗别人。

  她也想写封信给他,把他狠狠骂一顿,但她觉得那也挽不回脸面,因为毕竟是他骗了她。骗人的人,品质不好;被骗的人,脑筋不好。从来人们笑话的,都是被骗的人。想到这里,她拿起那封信,要看看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好针对他的信写封批判信。她慢慢展开信,不长,只有几段:

  你明天就要走了,有长林送你,我就不送了。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是赞成的,我只希望你的决定都是出自你的内心。

  你很有才华,很有天分,但生不逢时,不能得到施展。你自己不能看低自己,要相信‘
天生我才必有用’,总有一天,你的才华会得到社会承认的。

  你父母蒙受了一些不白之冤,那不是他们的过错,你不要觉得自己出身在这样的家庭就低人一等,他们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被人瞧不起的人,说不定明天就是最受欢迎的人,所以不必因为这些社会强加的东西自卑。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过问你做工的事,但是我还是想说,那些太重太危险的事,就不要去做了。万一出了事,妈妈该多难过。体力劳动不要逞强,搬不动的东西,不要勉强去搬;拖不动的车,不要勉强去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把身体累坏了,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没有炮火的年代,一代人的青春挥洒在武斗与呐喊声中,这是他们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的浪漫在血色昏黄中弥漫成昨日的记忆,我们在他们的故事中心随波动,却发现,青春不过是一场绽放到极致却结束得太仓促的事。钟跃民、袁军、张海洋、李奎勇……文革以前,他们只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中学生,文革开始了,他们的命运也随之改变。混乱而血腥的京城,他们从属于不同的派别,他们可以为了一句话而杀人,他们吹着口哨挑逗漂亮女孩,他们捍卫着他们那个年纪不明白的东西,他们看似满不在乎,却在玩世不恭的眼神中伤害与被伤
害……那个时代结束了,少年弟子江湖老,每个人都回归了看似正常的生活轨迹,他们的灵魂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生命中有些痕迹是擦抹不去的――钟跃民背上行囊,远走大西北,那一片天高云舒的辽阔土地也许能够为生命找到一个充足的理由。
 
 一个混乱而血腥的年代,天桥剧场前,京城玩主大检阅,各路好汉粉 墨登场,试问偌大一个京城,究竟谁份儿大?大名鼎鼎的李援朝迎头撞上名震九城的小混蛋 ,京城的天幕上泛起一片血光……

  钟跃民和袁军,郑桐几个小子无所事事地站在街头,正想办法寻点儿开心。

  钟跃民头上戴了一顶黄呢子军帽,他手扶自行车车把,一条腿跷在车的横梁上,另一条腿 撑住地面。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种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骄横之气。

  袁军站在一旁,他披着一件草绿色的马裤呢军大衣,手里正把玩着一把弹簧车锁。郑桐是 个白面书生的模样,戴着眼镜,他穿着一身蓝制服,双手插在裤兜里。

  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雪,地面已经开始融化,原本雪白光洁的路面被车轮和脚印搞得很脏 乱 ,他们肆无忌惮地起着哄,用手在指指点点,眼睛盯着街对面一家食品店里走出来的两个漂 亮姑娘。

  袁军用手捅捅钟跃民,坏笑着朝街对面努努嘴道:"跃民,这回可看你的啦。"

  钟跃民笑着摇摇头:"你丫别净招我犯错误。"

  郑桐挖苦道:"色大胆小了吧?"

  同伴们一拥而上,起着哄地对他推推搡搡。钟跃民在同伴们的起哄下有些下不了台,他把 自行车支好,扶了扶帽子,然后晃晃悠悠向街对面走去。

  周晓白是和好朋友罗芸一起出来的,她们本来想逛逛街,因为在家里呆着实在无聊。

  今天周晓白的情绪很恶劣,就在短短的半个小时里,她们连续遭到两伙男孩子的纠缠。这 些人真是无聊之极,就算你有心追求女孩子,也该有点儿礼貌,上来就直愣愣的一句,嗨,交个朋友怎么样?这不是找骂么,周晓白终于忍不住了,她把刚买的一盒冰激凌摔在一个家伙的脸上,那家伙没想到这小妞儿这么大脾气,竟愣在那里,周晓白拉着罗芸转身出了食品店 。

  谁知刚出虎口,又入了狼窝,钟跃民正在外边等着呢,他满脸灿烂的笑容,张嘴就是一句 :"哎哟,这不是表妹吗?怎么在这儿碰上啦?得有两年没见了,姨姨和姨夫好吗?"

  周晓白和罗芸都愣了,心说这人有病是怎么着,张嘴就叫表妹,还真拿自已不当外人。

  周晓白没好气地说:"看清楚了,谁是你表妹?"

  钟跃民面不改色,一脸真诚:"表妹,你不认识我啦?我是你表哥啊,你再仔细看看,真 是女大十八变,才两年功夫,我都认不出来了。"

  钟跃民的真诚还真把周晓白给唬住了,这人还真不象坏人,也许他是认错人了。

  周晓白的口气缓和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表妹,我也没有表哥。"

  钟跃民很执拗:"别跟你哥开玩笑,你就是我表妹王小红。"

  "我再和你说一遍,我不叫王小红,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不对吧?你真的不是王小红?那你叫什么?"

  "我叫周晓白,这下你明白了吧?"

  得,钟跃民等得就是这个,才几句就把这小妞儿的名字给套出来了,看来今天有戏,钟跃 民一拍脑门∶"哟,看来我还真认错人了,对不起,您瞧我这老眼昏花的,实在不好意思。 "

  周晓白问:"你还有事吗?要是没事我们走了。"

  "周晓白同学,咱们这就算认识了吧?这真是缘分,要不是我认错了人,咱们今天就失之 交臂了,那还不遗憾终身?你们现在去哪儿?我送送你们。"

  周晓白突然沉下脸:"我明白了,什么认错了人,闹了半天又碰上流氓了,罗芸,咱们走 。"

  钟跃民嘻皮笑脸地拦住她们:"哟,怎么说着说着就翻脸啦?周晓白,你一生气还真象 我表妹,不行,不管你是不是,今天我还就认你这个妹妹啦。"

  周晓白和罗芸不说话,只是厌恶地躲开钟跃民继续走路。

  钟跃民讨了个没趣,他回头望望同伴们,袁军一伙正乐得前仰后合,轻佻地起着哄。

  钟跃民又绕到姑娘们的前面继续纠缠着。

  一伙青年正骑着自行车从这儿经过,为首的是张海洋,他戴着一顶羊剪绒皮帽,穿着一身国防绿军装,个子有1.8米,也同样是一脸骄横之气。他的同伴们都穿着军装,但显得很杂乱,好象是解放军部队不同时期发的军装都有。这显然是群部队大院的孩子。他们见钟跃 民正在纠缠姑娘,便纷纷停下车。

  一个青年认出了周晓白:"海洋,那不是咱们大院的周晓白吗?周副司令的女儿,住将军 楼的那个妞儿。"

  张海洋把烟头一扔:"嘿,这帮孙子是哪儿的?敢拍咱们院儿的人?走,过去看看。"

  大家一拥而上,过去围住钟跃民。张海洋一把揪住钟跃民的衣领,开口便骂:"孙子,你 活腻歪了吧,敢拍我们院儿的人?"

  钟跃民并不示弱,他冷笑一声∶"嗬,想喳架是怎么着?找死那?"他话音没落,藏在袖 子里 的弹簧锁已经呼啸而出,弹簧锁猛抽在张海洋的头上,张海洋头上的羊剪绒皮帽被打飞了。

  张海洋的同伙们纷纷掏出家伙扑了上来。

  街对面的袁军一伙见这里风云突变,立刻扔掉手中的香烟,纷纷亮出弹簧锁冲过马路……

  双方在街头激烈地对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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