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一个青年拣起半块砖向袁军劈面砸来,袁军敏捷地躲闪开,他身后的商店橱窗玻璃"哗啦 "一声被砸得粉碎。

  郑桐和一个高个子青年刚一交手,眼镜就被对方一拳打飞,他觉得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起 来 ,这使他感到很愤怒,便急于报复,忙乱中他将一棵树当成了对手,狠狠地将半块砖头拍在 树上。

  一个正在散步的老人被张海洋一把抢走拐杖,老人跌了一跤,他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 腿破口大骂,而那拐杖已经变成了武器,狠狠地敲在钟跃民的头上,拐杖断成两截。

  钟跃民的头上流血了,他用手抹了一把,又火冒三丈地扑上去。

  袁军冲进商店,抄起一把椅子砸碎消防栓的玻璃门,拿出消防斧冲出门。

  张海洋一伙见袁军来势凶猛,纷纷躲闪,袁军高举着消防斧追逐着。

  这时,两个身穿藏蓝色警服的警察骑着自行车从这儿路过,见此情景忙下车制止。

  斗殴的双方一见警察来了,顿时做鸟兽散。两个警察大声吼叫着分头追去……

  一个捷克产的老式电唱机中飘出了《山楂树》的歌声,钟跃民头上缠着纱布坐在客厅里的 沙发上,他半合着眼在欣赏歌曲,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袁军、郑桐等人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他们一见钟跃民头上的纱布,便幸灾乐祸地笑起 来。

  郑桐说:"跃民,让人花啦?"

  钟跃民摸摸脑袋,不在意地说:"没事,蹭破点儿皮,你不看看咱哥们儿的脑袋是什么材 料做的,那拐棍儿都断成两截了,这可是正宗铁布衫功夫。"

  "你丫就吹吧。"

  袁军笑道:"你丫怎么跑这么快?哥几个正跟人浴血奋战呢,再一找你,连他妈影儿都没 了,不仗义,真不仗义。"

  钟跃民不爱听了,他回骂道:"去你大爷的,你没瞧见那大个子警察一下车直奔我就来了 ,你说他眼神儿怎么这么好?上来就拿我当主犯,我不跑还等什么?"

  袁军说:"你小子当然是主犯,反正要是警察逮住我们,哥几个立马儿一块儿揭发你,就 说 你是咱这流氓团伙的头儿,老教唆我们犯错误,本来我们都挺纯洁的,可钟跃民这孙子净教 我们坏,我们属于受蒙蔽的,郑桐,你把党的政策给他交待一下。"

  郑桐严肃地说:"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大家附和着:"没错、没错,该毙了钟跃民这孙子。"

  钟跃民一扭头,见郑桐的眼镜已经裂开了花,想起打架时似乎没见他的身影,便问道:" 郑桐,刚才打架时你丫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你?"

  郑桐有些不好意思:"有个大个子一巴掌把我眼镜打飞了,我当时就怒了,一板砖拍过去 ,觉着手感不对,闹了半天拍树上了,哥们儿赶紧找眼镜戴上,又拎起板砖照一个人准备拍 ,定眼一瞧,我操,是他妈警察,吓得我把砖头一扔,没命地跑了。"

  郑桐的父亲郑天宇是部里的高级工程师,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不象钟跃民、袁军等人的 老爹,都有战争背景。郑天宇是个厌恶暴力的人,郑桐从小受此影响,从来不敢和别人打架,这些日子,在钟跃民和袁军等人的怂恿下,郑桐也学会了打架抄砖头,但他天生不是个打架的料,每次打架他只要发现对方比自己人多,总是先没了底气,笫一个逃跑。所以,这成了郑桐的短处,被袁军牢牢地捏着,动不动就把此事拎出来嘲笑郑桐,郑桐自己也认为这是件 很丢脸的事,谁提这件事就跟谁急。

  偏偏此时袁军又一脸不屑地说:"这孙子跟他爹一样,整个一臭知识分子。"

  郑桐拉下脸:"知识分子怎么啦?"

  袁军嘿嘿一乐∶"酸呗,一身的酸气。"

  郑桐立刻反唇相讥:"你爹呢?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在部队扫的盲吧?哥几个,我给大家 讲个故事,听不听?"

  众人一听来了情绪,纷纷怂恿郑桐快讲。

  "话说那年袁局长刚从部队转业,到机关后正赶上四清工作队下乡,于是袁局长又兼任工 作 队队长的职务,有一天工作队帮农民割麦子,袁局长忽然觉得尿急,便找个僻静处去方便, 没一会儿袁局长捂着裆蹦着就回来了,你们猜怎么回事?"

  钟跃民问:"是不是袁局长一屁股坐镰刀上啦?"

  郑桐摇了摇头:"不对,你们这帮人太缺乏想象力,原来是有一截接水泵的电线绝缘皮破 了 ,袁局长没注意,掏出来对着电线就尿,只听"咣"的一声,袁局长捂着老二就蹦了起来, 只觉得裆下麻嗖嗖的,象是被净了身……"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钟跃民从沙发上滚到地上,乐得直不起腰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事儿要是发生在 袁军出生之前就麻烦啦,把袁局长老二给电废了,还能有袁军么?"

  袁军恼羞成怒,他不敢和钟跃民翻脸,却敢惹郑桐,他抄起桌上的烟灰缸∶"我花了你丫 的。"

  郑桐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你敢!"

  众人赶忙一拥而上把两人拉开。

  钟跃民正色道:"哥几个,咱们聊点正事,我听说中央芭蕾舞团的《红色娘子军》要公演 了,在天桥剧场,星期六开始卖票。"

  大家一听都来了精神,这两年的娱乐少得可怜,从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别说芭蕾 舞 ,连电影也没演过几个,除了《列宁在一九一八》,就是《列宁在十月》,大家都快把台词 背下来了。
 
  郑桐一听顿时就把刚才的事忘了∶"我操,这机会可不能错过,咱们星期五晚上就去排队 吧,等到了星期六早晨再去买票黄瓜菜都凉了"。

  袁军摩拳擦掌地说:"跃民,这回有热闹看了,我估计天桥剧场卖票那天,全城的玩主都 得来,咱们得多去点儿人,还得带上家伙。"

  钟跃民点点头:"我把李奎勇叫来,那小子打架是把好手。"

  袁军说∶"又是那个李奎勇,你找他来也不觉着丢份儿?"

  钟跃民有些不悦∶"袁军,论打架你差得远了,李奎勇从小就练摔跤,举石锁,出手又快 又黑,要说单打独斗,咱们这里没人是他对手。"

  袁军对钟跃民赞赏李奎勇颇不以为然,嘟哝着:"狗屁,会摔跤有什么用?他能扛住菜刀 么?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钟跃民拉下脸∶"怎么着?要不你先跟我练练?"

  袁军这才不吭声了。

  当年钟跃民随父亲从南京调入北京工作,由于是半途插班,一些专收干部子弟的小学制度 较严,无法安插,只好暂时把钟跃民安插到一所普通小学,在这里钟跃民认识了李奎勇,他俩在一个班里上了半个学期课,两人成了朋友。李奎勇的父亲是蹬三轮儿车的,他家的孩子多,家境贫寒。李奎勇从小就练摔跤,举石锁,在学校里打架不要命,没人敢惹。那时的钟跃民还不象现在这样胆大包天,对李奎勇的摔跤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四年级的第二个学期钟 跃民就转学到了育英学校,不过,他和李奎勇一直保持着来往。

  上一场雪还没有化尽,新雪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风刮得很紧,好端端的大白天刮得跟 黄 昏似的,风夹着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疼。钟跃民、袁军、郑桐竖起大衣领子挡着脸,低着头顶 着风去看望他们被隔离审查的父亲。

  探视之前,照例要先接受革委会主任王占英的训话。王占英文革以前是个科长,是部里笫 一个起来造反的干部,此人还算正派,就是观点太激进,他真诚地认为钟跃民等人的父亲罪大恶极,枪毙了他们都不过份。至于钟跃民、袁军、郑桐等人,是属于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 是走资派,儿子们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小流氓。

  王主任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语重心长地训诫着:"你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党和人民 并没有抛弃你们,希望你们能和自己的走资派老子划清界限,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敦促你们的父亲彻底交待自己的反党罪行,要让他们明白,党和人民对他们实行隔离审查,是对他们的挽救,咦?钟跃民,你怎么站着呢?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整个身子成三道弯 儿,一条腿还晃着,你摆出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给谁看呢?"

  钟跃民显得很委屈∶"王主任,您冤枉我了,我出生的时候就一腿长一腿短,就因为这点 儿 生理缺陷,袁军他们老欺负我,给我起个外号叫地不平,您说我招谁惹谁了?我长成这样又 不是我的错误,干嘛老欺负我们残疾人……"

  袁军一脸坏笑地说∶"王主任,您可千万别信这小子的,我太了解钟跃民啦,他身上那点 儿零件都是可长可短,上次在澡堂洗澡,他把两腿一叉,两条胳膊一伸,还问我,猜吧,这是什么字?我说这还用猜?这是大呀,您猜他说什么?他愣说是太字,我说为什么是太呢,他说你没看见我那儿还有一个点儿呢?我再一看,可不是,他两腿之间还真有个点儿,刚才我没留神,所以我给看成大了,谁知就这么会儿功夫他那儿忽然直了,于是就成了太,我说, 要是那东西也算,那我也会,我一个立正,就成了卜字……"

  郑桐连忙插话∶"我证明,钟跃民的确是两条腿不一边齐,我们班有个同学还给他写过一 首 诗呢,是这么写的,远看金鸡独立,近看骏马缺蹄,跑似风摆荷叶,躺在炕上不一边齐。"

  钟跃民笑道∶"郑桐,你丫就挤兑我吧,我操你大爷……"

  王主任一拍桌子∶"住嘴,说你们是小流氓我看一点儿没冤枉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学得这么坏?咱们这大院有不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怎么人家就不象你们这么坏?"

  钟跃民说:"王主任,您说我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我爸是走 资派,所以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王主任挠了挠头,不知他这么说是何意,只好说:"这么理解是可以的,毛主席是这样说 的,不要叫他们黑帮子女,应该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钟跃民一听主任上了套,立刻来了劲儿,振振有词地说:"那您是革委会主任,您的孩子 该 怎么称乎?显然是和我们有区别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反义词应该是'不可以教育好 的子女',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王主任火了,他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道:"钟跃民,你不要胡搅蛮缠,再胡闹我就取消你 今天的探视资格。"

  王主任确实小看了他们了,这几个小子一肚子坏水,而且配合默契。钟跃民激怒了王主任 ,袁军便忙着打岔,以分散王主任的注意力∶"主任,我们每月发的十五元生活费太少,党和人民能不能再给我们增加点儿?上个月还不到二十号,我就没钱吃饭了,全靠着东要点儿,西蹭点儿过来的,我还去饭馆拣过人家吃剩的东西,您瞧我这脸色,是不是发绿?这是饿的 ,老这么下去也给咱社会主义祖国脸上抹黑呀,您说是不是?"
 
 郑桐也添油加醋的附和着:"主任,我们可都是祖国的花朵,是花儿就得常浇水,不然就 旱死了。"

  "就是,我们简直连花儿都算不上,还是花骨朵呢,不给我们浇水,我们怎么含苞欲放 ?您 可别忘了,毛主席说,埋葬帝修反的重任要靠我们这一代去完成,我们天天盼着能早一天长 大成人,去完成祖国交给我们的重任,现在可好,花儿还没开呢,却快旱死了,革命
事业后 继无人了。"钟跃民补充道。

  王主任一脸不耐烦地说:"到底是走资派子女,嘴儿都挺能说,告诉你们,这是规定,被 隔 离审查人员在审查期间本人和家属一律发生活费,十五元的标准是国家规定的,多一分也不 行。"

  钟跃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操,我算看出来了,把我们饿死,也是文化大革命的战略 部署之一……"

  王主任一瞪眼∶"钟跃民,你说什么呢?你敢再说一遍?你这是典型的反革命言论……"

  郑桐连忙打岔:"王主任,您还管不管你们家老三了?他老欺负我。"

  王主任不是个思维清晰的人,他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这次又上了郑桐的当:"是吗? 我们老三怎么欺负你了?"

  郑桐一脸委屈地说:"上次在院门口,他拦住我,说要找个地方和我单练,我说老三你这 就不对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不和你打,你我有什么问题可以找组织上解决,打架斗殴是不对的,老三,你爸爸好歹也是个17级的科长,凑凑乎乎的也算是个革命干部吧?你身为干部子弟,是不是应该给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同志起点模范带头作用呢?王主任,您说,我这话没什么错吧?可你们家老三二话没说就给我一个嘴巴,抽得我两个眼睛 里冒出了很多小星星,金灿灿的,我感到天旋地转……"

  王主任的三儿子王跃进是个弱智的孩子,偏偏郑桐和袁军是见着人就搂不住火 ,王老三没少受他们的欺负,现在郑桐居然倒打一耙。

  王主任有些疑惑:"我家老三?不会吧?他是个老实孩子,净受别人欺负,他没这个胆子 欺负人呀?"

  袁军说:"这您就不知道了,我在我爸面前也装得老实着呢,一出了门就不是我了,您家 老三也这样。"

  王主任哼了一声:"好吧,回去我问问他,如果属实,我会管教他的,要是你小子骗我, 我可饶不了你。"

  郑桐道:"算了吧,您问也是白问,这年头谁干了坏事还认帐呀?袁军上次在大礼堂的舞 台上撒尿,让人家管理员把老二都攥住了,这孙子还一口咬定没尿呢。"

  袁军不爱听了:"去你大爷的,你丫才在舞台上撒尿呢。"

  王主任喝道:"都给我住嘴,耍什么贫嘴?看你们一个个这二流子样儿,真是上梁不正下 梁 歪。现在你们可以进去探视了,钟跃民,你父亲在五号房间,袁军、郑桐,你们的父亲在八 号房间。"

  钟跃民、袁军、郑桐走进长长的走廊,他们辩认着房间的号码。

  钟跃民悄悄问郑桐:"王老三真抽你来着?"

  郑桐嘴一撇:"抽我?还反了他啦?是我给丫一嘴巴,哟,八号,我们进去了。"

  郑桐和袁军走进八号房,钟跃民推开五号的房门走进去。

  钟跃民的父亲钟山岳当年参加红军队伍之前是长沙师范学校的学生,好舞文弄墨,经 常在小报上发表些小块文章和评论,他是鲁迅先生的忠实崇拜者和捍卫者,若是有人在报刊上和鲁迅过不去,钟山岳马上口诛笔伐,和对方展开论战。有个笔名叫"绿野"的家伙,在 报刊上经常和钟山岳叫劲,钟山岳说鲁迅的文章好,绿野就准跳出来大肆诋毁,两人便你来我往的展开论战,一开始双方还象个绅士,辨论的的内容还只局限于文艺方面。后来就不行了,言词越来越锋利,最后发展到彼此进行人身攻击,互相谩骂的地步。钟山岳年轻气盛,又多看了几本法国小说,于是按照西方贵族传统给绿野写了封信,要求找个地方进行决斗,绿野自然不甘示弱,欣然应战。双方各自带了证人在郊外的一片小树林里见了面,钟山岳在衣袖里揣着根铁棍,他发现对方的兵器很阴毒,看着似乎是根文明棍,其实是根"二人夺" ,一旦拉掉鞘,就变成一把锋利的剑。钟山岳心知肚明,在决斗中根本不给对方拉掉剑鞘的机会,他贴身上去,以短制长,一铁棒将对方打成严重脑震荡。他自知惹下大祸,警察局饶不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夜逃出长沙,到湘西投了贺龙。这是1935年的事。

  钟山岳到了辽沈战役时已经是东北野战军各纵队中最年轻的主力师师长了,部队马上要打 锦 州的时候,他认识了东野总部的宣传干事姚萍,当时姚萍风华正茂,又是大学生,东野各纵队中师团级干部里有一半都是光棍,大家都知道总部有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光棍们有事没事就往总部跑,和姚萍搭不上话,就是看一眼也好,那眼神都跟狼盯着羊似的。

  钟山岳听说后也动了心,他带着警卫员骑马到了总部,牵着马四处溜达,四只眼睛象雷达 似的到处扫描,结果碰上了罗荣垣政委,罗政委说∶"小钟,你鬼鬼祟祟的找什么呢?"

  钟山岳张嘴话就来∶"我来看看罗政委。"

  罗政委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光棍见了我都是这话?我有这么大面子吗?你就别在我这儿 耽误时间了,该去哪儿去哪儿。"
 
 钟山岳后来在井台上发现了姚萍,姚萍当时正在洗衣服,钟山岳牵着马走到姚萍面前∶" 你就是姚萍?"

  姑娘点点头。

  钟山岳又说∶"我是五纵二师师长钟山岳,你仔细看清楚了。"

  姚萍还真抬头仔细看了看他。

  钟山岳当时刚满三十岁,相貌英俊,身材适中,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皮带上挂着 一把名贵的象牙柄左轮手枪。

  姚萍当时有些蒙了,她言不达意地问∶"您有事吗?"

  钟山岳说∶"我们已经把锦州围得象铁桶一样,总攻快要开始了,要是我们解放了锦州, 我就回来娶你,你等着我。"他说完就窜上了战马,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

  姚萍愣在那里足有半个时辰没缓过劲儿来。

  钟山岳和姚萍结婚后,钟山岳问姚萍∶"当时有这么多人追求你,你怎么就单单看上了我 ?"

  姚萍反问道∶"不是你说的叫我等你吗?"

  姚萍命薄,她1952年生下钟跃民后,就因子宫肌瘤切除了子宫,因此,钟跃民注定不会有 弟弟妹妹了。钟跃民十岁那年,姚萍患肝癌去世。

  钟山岳从此没有再娶,这倒不是他不想再成家,而是没有合适的,加之工作繁忙,实在是 顾不上。

  钟山岳性格复杂,他早年是个浪漫的文学青年,喜欢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喜欢新诗,有时 也写上几首,内容无非是风花雪夜,小桥流水之类的伤感爱情,多年以后,他意外地在一张三十年代的小报上发现自已当年的小诗,差点儿酸倒了牙。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使他从一介书生变成了一个从外貌到语言都很粗犷的汉子,难怪当年姚萍对他一见倾心。

  钟山岳和儿子钟跃民关系不大好,这父子俩太相象了,遗传基因的神秘作用使钟跃民从小 就 不大安份,而钟山岳象世间所有的父亲一样,早忘记了自己儿时的调皮捣蛋,对儿子的行为通常是采用触及皮肉的教育方式,父子俩的关系曾一度很紧张。不过,自从钟山岳被隔离审查,父子俩的关系倒好了很多,来探视父亲的权利还是钟跃民硬跟革委会的人闹才争取来得 。

  钟跃民走进关押父亲的房间,见钟山岳正在写交待材料,他把一些换洗衣服和牙膏肥皂递 给父亲说∶"爸,您还好吧?"

  钟山岳哼了一声∶"放心吧,我一时还死不了。"

  钟跃民信口开河地说∶"爸,我都替您冤得慌,您革命了一辈子,越混越不行,最后混得 让个科长给关起来了,早知道这样,您当初还不如投国民党去呢,。"

  钟山岳火了,他一拍桌子∶"跃民,你又胡说八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嘴上没个把门的 ?再胡说你就给我滚。"

  "老爸,我滚了谁给您送衣服?您还没过河呢怎么就拆起桥来啦?"钟跃民才不怕父亲 拍桌子。

  父亲缓和了口气:"跃民呀,你不要总是发牢骚,也不要有抵触情绪,我这辈子经历的事 多了,十七岁参加红军,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上百场,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象现在这种隔离审查,我在四二年延安整风的时候就经历过,我相信党和人民会把我的问题搞清楚的,我 们应该相信党。"

  钟跃民玩世不恭地说∶"爸,昨天我用扑克给您算了一卦,卦上说您这辈子命犯小人,您 走 到哪儿,小人就跟到哪儿,躲都躲不开,您相信谁也不如信自己,信儿子,我看这样得了,咱不跟他们玩了,反正这儿也不是监狱,想走拔腿就走,就那几个看守也就是个摆设,我带几个朋友就把他们收拾了,您先到外地没倒台的老战友那儿躲一段时间,过了这段风头再说 。"

  钟山岳苦笑着∶"你在说梦话吧?我能躲到哪儿去?问题不解决,连老战友都不敢收留你 ,别胡说了,你是不是没钱了?我这里还有五块钱,你拿去。"

  钟跃民惊讶地问∶"哪来的钱?您每月才发十二块生活费,比我还少三块。"

  "我省出来的,这里花不着钱。"

  钟跃民忽然发现父亲抽的烟变成了一种极简陋包装的经济烟,这种烟是当时最便宜的,每 包 只有九分钱,他记得父亲以前抽烟的档次不低,不是中华就是牡丹。他的鼻子一酸,差点儿 流下泪来∶"爸,这钱我不要,您留着买几包好烟,经济烟太毁身体了。"

  看着儿子懂事了,钟山岳很欣慰:"儿子,长征的时候我还抽过树叶子呢,人这一辈子总 要赶上些沟沟坎坎,这没什么,有时一咬牙就挺过去了,四一年反扫荡,我带一个连被鬼子包围,硬是打了三天三夜,一百多号人最后只剩下七八个,我们每人怀里揣了一颗手榴弹,只等着鬼子再冲上来就拉火,当时谁也没打算活下来,可撑到最后一刻,就来了援兵。儿子,无论什么时候,再困难也要咬牙挺住,不为别的,就因为咱们是男人啊。"

  钟跃民玩世不恭地哼了一声:"爸,咬牙也得有个限度,总不能一咬牙就是几十年……"

  天桥剧场位于北京宣武区北纬路的东口,毗邻大名鼎鼎的天桥。这一地区的房屋破旧低矮 。 1949年以前,这里是北平最热闹的地方,也是京城下层老百姓的娱乐场所。1949年以后,这个地区逐渐衰败,江湖艺人们改行的改行,老的老,死的死,当年闻名遐迩的"天桥八怪" ,也只剩下撂跤的宝三儿、变戏法儿的刘半仙。天桥的寿终正寝是在1966年的"红八月",红 卫兵的崛起使宝三儿,刘半仙等天桥遗老吓得卷了铺盖卷,热闹了百十年的天桥终于变得冷冷 清清。
 
 天桥的热闹虽然不复存在,但在这一地区居住的居民成份却并没有改变,这里远离工厂区 ,产业工人很少,居民多是引车卖浆者流,在钟跃民等人的眼里,这里相当于敌占区,平时若是没有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他们绝不会来这儿。北京的军队大院多集中于海淀区,机关大院多集中于东西城,属宣武区和崇文区最破烂,以宣武区为例,天桥向西是南横街,南横街以北是菜市口、达智桥。菜市口以西的广内、广外大街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平民居住区。

  在钟跃民等人的眼里,那些在天桥、达智桥破烂的街头和胡同里闲逛的青少年们,都是些 流氓团伙。这些人缺乏教养,心毒手狠,以无知为荣耀。

  在平民子弟们的眼里,干部子弟成天牛逼哄哄的,倚仗着爹妈的势力胡作非为,整个一群 少爷胚子,打架缺乏单打独斗的胆量和技巧,他们最喜欢一拥而上,最好是一大帮打一个,徒手打不过就动家伙。他们对干部子弟一律称为"老兵",就是老红卫兵的意思,因为早期 的红卫兵几乎清一色是干部子弟。

  如果你站在1968年北京的街头,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分辨出这两类出身不同的青少年。他们 的 区别在于举止和气质,还有说话的腔调,胡同里长大的孩子都说得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喜欢 带儿音,而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则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从衣着上看,"老兵"们喜欢穿军装,解放军部队不同时期发的军装都属于时髦服装,年 龄稍大些的孩子穿件洗得发白的人字纹布的黄军装,肩膀上还留着佩肩章用的两个小孔,显得既朴素又时髦,不显山露水。年龄小些又喜欢张扬的孩子,便从箱子底翻出老爹的毛料军装穿上。1955年部队授衔时,校官以上的军官配发的衣着是很讲究的,冬装有呢子和马裤呢面料,夏装有柞蚕丝面料。将军们的军服就更讲究了,同是呢子军装,将军服的面料要高出校官服面料一个等级。他们还配发了水獭皮的帽子和毛哔叽的风衣。于是各种面料的军装便成了时髦货,就连和军礼服一起配发的小牛皮松紧口高腰皮靴,也成了顶尖级俏货,俗称"将校靴"。干部子弟们大概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表现父辈的级别。却没料到平民子弟也认可了这种时尚,没有军装穿没有关系,只要你有抢劫的胆量,没有什么东西是弄不来的。所以,要是你在1968年北京的街头发现一个头戴水獭皮将军帽的青年,你可千万别以为他就是个中 将的儿子,他父亲是个钟表匠也说不定。

  这么说吧,要是你在1968年的某一天,穿一身将校呢军装单身出门,如果你不是身怀绝技 的 武林高手,那么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不等你走出两公里,就会被扒得只剩下裤衩背心,要是 这位里面没穿裤衩,那就活该你倒霉,光着屁股回家吧。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大院里的孩子,还是胡同里的孩子,则又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安份 守己的,一种是喜欢在街头闹事的,这类人被称为"玩主"。多年以后,有个作家还以此为 名写了个中篇小说,最后又拍成电影。令人遗憾的是,影片中饰演玩主的几位当红明星只演出 了当年玩主的玩世不恭,却没表现出玩主们斗殴时的凶狠和骄横。

  如此说来,钟跃民一伙在1968年是当之无愧的玩主。

  天桥剧场售票处的台阶上零乱地码放着一些砖头,砖头一块挨一块排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长 队,这些砖头代表排队人所占的位置。售票处附近到处是成群结伙的青年,脖子上挂着军用挎包,双手插在裤兜里,放肆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的人。这些青年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和 别人对视的时候,目光中充满着挑衅和不屑。

  钟跃民一伙七八个人也站在路边,天儿太冷,他们之中不断有人在跺脚取暖,往手上哈着 热气。

  一个中等身材,粗粗壮壮的男青年走了过来,他面相凶恶,走路端着双肩,呈八字步,一 步一晃。

  钟跃民一见,连忙迎上去,摘掉皮手套和他客气地握手,这就是钟跃民的小学同学李奎勇 。

  钟跃民扭头将袁军、郑桐等人介绍给李奎勇。

  袁军傲慢地戴着皮手套和李奎勇握手,李奎勇微微皱了一下眉,他的目光和袁军挑衅的目 光相遇了。

  "你就叫李奎勇?老听跃民提起你,我耳朵都磨起老茧喽。"袁军冷冷道。

  李奎勇面无表情地问∶"哦,他都说我什么?"

  "说你从小就练摔跤打拳,那句话该怎么说来着?噢,拳打天下好汉,脚踢五路英雄,你 有这么厉害么?"

  "没这么邪唬,不过嘛……象你这样的三五个我还能对付。"

  袁军冷笑道:"菜刀你能对付吗?"

  李奎勇突然伸手摘下袁军头上的呢军帽,用手拈拈,又扣回袁军头上:"你这将校呢帽子 也太旧了,都快磨破了,回头我给你换顶新的,我那儿还存着一打呢。"

  袁军暴怒地将手伸进挎包:"我剁了你丫的……"

  李奎勇一把按住他的手:"小子,你活腻了?你敢动一下我弄死你。"

  钟跃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奎勇、袁军,你们俩儿要是互相看着不顺眼,改日约个地 方 单练,谁把谁废了那算本事,可今天你们都是冲我面子来的,当着我面儿动手就不够意思了 吧?"
 
 李奎勇阴沉着脸松开手:"好吧,今天我给跃民一个面子,小子,你记住了,你欠我两颗 门牙。"

  袁军冷笑着不服气:"你也记好,你欠我一条胳膊,想着点儿还。"

  远处传来一片自行车的转铃声,一伙穿黄呢子军大衣的青年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他们
旁 若 无人地支好自行车,拎着弹簧锁走上售票处的台阶,低头看看那些代表排队人的砖头,轻蔑 地相视而笑。

  一个青年从挎包里抽出一把菜刀"当"地一声扔在最前边,大声喊道:"都看好了啊,我 这把刀排第一,谁不服就跟我这刀说话。"

  另一个青年抬脚将几块砖头踢飞:"哪来这么多破砖?"

  这显然是明目张胆地挑衅,钟跃民一伙呼地一下全站起来,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挎包。李 奎勇拦住钟跃民:"跃民,用不着你出手,我来摆平这些小子。"

  他双手插在短大衣的口袋里慢慢走过去,叉开双腿稳稳站在那伙人面前。

  双方的目光对峙着。李奎勇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听好,我今天心情不错,这是你们 的 福气,你们要珍惜这个机会,快点儿把那几块砖照原样码好,再给我的哥们儿道个歉,这事 就算过去了。"

  一青年亮出菜刀,不屑地说:"谁的裤裆开了,露出这么个东西来?你胆儿不小呀,知道 我是谁吗?"

  李奎勇笑了笑:"你是谁?"

  "计委大院小明,听说过么?"

  "没听说过,莫非也是裤裆里钻出来的?"

  几个青年大怒,纷纷抽出凶器扑上来,嘴里喊着:"剁了丫的!"

  李奎勇敏捷地跨上一步,闪电般贴近那个青年,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上不知 何 时出现了一把雪亮的剔肉刀,刀刃顶在他的颈动脉上,刀尖已划破皮肤,鲜血顺着刀刃流下 来。

  几个青年吓白了脸,全身都僵住了……被楼住的青年腿都软了,直往地上出溜,他张着嘴 ,一时说不出来话,半天才蹦出几个字:"大……大哥,我服了,我……服了……"

  李奎勇放了手,轻蔑地说:"就这副熊样儿还敢到这儿来拔份儿?都给我滚,别让我再看 见你们。"

  几个青年灰溜溜地苍惶逃窜。

  钟跃民笑着向李奎勇竖起大姆指,顺手向李奎勇甩过一包"牡丹"烟。

  李奎勇收起刀子,接过烟,点燃一支,阴沉沉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群 都把目光转向别处……

  夜深了,北风呼啸着向等候在售票处旁的人群席卷而来,钟跃民、袁军、郑桐等人把旁边 的建筑工地上堆放的木料搜集过来点燃了一堆篝火,由于木料放得太多,火苗竟窜起三米多高,险些烧着了上面的电线,建筑工地的值班人是个老头,老人战战兢兢地刚要制止,被袁军 一瞪眼就把话给吓回去了。

  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年月,身为守夜人,他只能起个稻草人的作用,单个的流氓尚且对付不 了,更何况今夜,老人有个感觉,好象今夜全城的流氓团伙都来了,这可招惹不起。

  一伙穿军大衣的部队子弟凑过来和钟跃民打招乎∶"跃民,借光啦,冻得受不了,让我们 也烤烤火。"

  钟跃民笑着说∶"你们可真会享现成的,总得交点儿税呀,可不能白烤火。"

  一个戴羊剪绒皮帽的青年问道∶"跃民,饿了吧?你们踏踏实实坐着别动,我们哥几个去 找点吃的来。"

  袁军说∶好呀,再弄瓶酒来。

  "哥几个瞧好吧。"

  街对面有个很简陋的小饭馆,饭馆此时已经上了板,一个守夜老人正坐在火炉旁翻动烤在 炉子上的馒头。

  他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老人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还没来得及问话,外面的人已一拥 而进,老人被撞倒。

  一伙穿军大衣的青年冲进来四处散开,非常熟练地在屋子里乱翻。一笸箩剩包子、馒头被 这些家伙端走,几箱"二锅头"酒也被搬出饭馆……

  老人惊慌地说:"你们要干什么?快给我放下……"他话音没落,一只盛米饭的柳条笸箩 已扣在老人的头上,米饭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工地上到处燃着篝火,青年们围着火堆在烤包子,喝酒。

  谁也闹不清刚才参加抢劫的是哪一伙,因为他们的年龄,装束和神态都差不多。看得出来 ,他们虽然分别属于若干个团伙,但彼此之间肯定都认识。

  钟跃民、袁军喝着酒,不停地向周围打招乎的熟人点头示意。

  李奎勇手里拿着一瓶酒,不时地对着瓶子来上一口,他阴沉的目光不停地向四周打量,目 光中充满了轻蔑和挑衅。

  郑桐凑近钟跃民:"跃民,你看见没有?海淀的、东西城的、朝阳的,都来了,明天早上 有热闹看了,你说明天李援朝他们来不来?"

  "他当然得来,这种露脸的事他能不来么?"

  "那李援朝今天怎么不来排队?"

  袁军插言道:"凭李援朝的名声,他能来排一夜队?不信你看着,明早开始卖票了,他才 会到,而且绝不排队。"

  钟跃民点点头:"没错,他就是第一个买票,也没人敢说什么。"

  李奎勇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他凭什么?"

  "就凭他是李援朝。"

  "扯淡,我倒想见识一下,他难道三头六臂?"
 
 "要是一对一交手,三个李援朝也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不可能有这种机会,他手下亡命徒 很多,轮不上他亲自动手,你已经被收拾了。"

  "那好,明天他要是来了,你给我指一下就行,我要会会他。"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奎勇,今天是我请你来的,算你帮我一个忙,以后你要是有什
么 事需要我帮忙,你说一声就行,我随时还你这个人情,可这次你不能给我找麻烦,你要是想 和李援朝叫板,以后自己找机会,和我无关。"

  李奎勇点点头:"好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次我听你的。跃民,说实话,以前我最 烦 你们这帮大院里的孩子,惟独你钟跃民还算条汉子,咱俩只做了一个学期同学吧?可咱们成 了朋友,我本以为你钟跃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我今天才发现,你怎么也有怕的人 ?"

  钟跃民摇摇头:"这你可错了,我不是怕谁,和你说你也不懂,你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 人。"

  李奎勇冷笑不语。

  西北风在呼啸着,一堆堆篝火旁,青年们紧裹着大衣,伸出双手在烤火。不知是谁先哼起 了歌,随即很多人加入,成了乱哄哄的大合唱: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

  钟跃民吃饱了肚子,便觉得有几分无聊,他伸了个懒腰说:"我要去附近走走,谁去?"

  袁军马上响应:"我去。"

  郑桐本不想去,可他怕钟跃民不在的时候有人寻衅,靠他自已是应付不了的,于是也表示 要去。

  李奎勇说∶"你们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钟跃民、袁军、郑桐三人沿着空荡荡的前门大街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袁军凶狠地说:"跃民,我先和你打个招乎,我看李奎勇那小子不顺眼,今天看你的面子 我 先放过他,早晚我要插了他。"这也是玩主特有的语言,刀子被称为"插子","插了他 "相当于"捅了他"。

  钟跃民无所谓地回答:"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别和我说,不过,你要是和李奎勇单练,恐 怕不是他对手,这小子手黑着呢。"

  袁军不屑地哼了一声:"走着瞧吧……"

  三个人走到大栅栏商业区,袁军、郑桐走路跌跌撞撞,已困得睁不开眼睛。钟跃民却目光 炯炯,毫无倦意。

  袁军迷迷糊糊地说:"跃民,哥们儿不行啦,我得找个地方眯一会儿。"

  郑桐也不满地嘟哝着:"我也快扛不住了,跃民,你丫怎么跟上了发条似的,一点儿不消 停?"

  钟跃民笑着说:"你们俩真没用,一宿都熬不下来?不行,不能睡,走走就不困了。"

  袁军和郑桐跌跌撞撞地走上一家商店的台阶,紧裹着大衣蜷缩在门洞里,看样子再也不打 算动了。

  钟跃民大声问道:你们俩是真不打算走了?

  袁军都口齿不清了:不走……坚决不走了,你杀了我也不走了……

  郑桐迷迷糊糊附和着:谁走谁是孙子……

  钟跃民四处张望一下,发现了这家商店的玻璃橱窗,他脸上露出了坏笑。

  钟跃民威胁着说:好啊,这可你们说的?谁走谁是孙子。

  他突然抡起手中的弹簧锁向玻璃橱窗砸去,一声巨响,橱窗玻璃被砸得粉碎,钟跃民扭头 就跑。

  被惊醒的袁军和郑桐呆呆地愣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他们闪电般窜出门洞,向钟跃民追 去……

  空荡荡的大街上传来袁军气急败坏的喊声:钟跃民,你丫有大爷没有?我操你大爷……

  清晨终于来了,等候了一夜的人们自动排起一条长队,很多人都在看表。

  八点整,售票处的窗口打开了,一个售票员伸头向外看了一下,发现窗外密密麻麻的人群 ,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把头缩了回去。人群开始躁动起来,每一个排队的人都紧紧贴着前一个 人,生怕有人插进队伍。

  这时远处响起了自行车的转铃声,许许多多的铃声竟汇成一股宏大的声浪。街道尽头出现 密 密麻麻的自行车流,身穿各色棉大衣、呢子大衣的青年一群接一群,汇成一股强大的黄色人 潮向天桥剧场的方向涌来。

  钟跃民他们几个人立刻兴奋起来:"嗬,够壮观的,四九城玩主全来了,这回有热闹看啦 。"

  "打吧,打死几个才好呢。"

  "好戏该开场了,这可比看芭蕾舞来劲。"

  那些刚刚来到的青年似乎没有排队的概念,他们支好自行车,便一窝蜂拥向售票口,队伍 一下子乱了。排了一夜队的人们对这些骄横的后来者并不买账,他们一个贴一个,顽强地保持着完整队伍,企图把这些后来者挤出去。人们推推搡搡,拥来挤去,队伍就象一条不断扭动的巨龙,喧嚣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汇成巨大的声浪,人群中最终酿成冲突,两伙青年进行了一场血腥的斗殴,人群顿时大乱,混战中不时能看见一两只高举着弹簧锁的手在人群中 隐现,随即传来肉体被击中的闷响。

  钟跃民站在旁边抽着烟冷冷地观望着,他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大名鼎鼎的李援朝。

  李援朝捏住自行车的车闸,他一条腿支住身子,另一条腿跷在自行车的横梁上,似乎只是 从这里路过,根本没打算下车。他身边簇拥着十几个横眉立目的青年,很有点儿众星捧月的意思。李援朝的个子很高,身材魁梧,一张堪称英俊的国字脸,他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蓝制服,在一片黄绿色的军装中显得很特立独行,他在"老兵"中是个领袖级的人物,李援朝这三 个字就是招牌,犯不上象那些毛头小子那样穿身将校呢到处招摇。
 
 李援朝和钟跃民是一个学校的,他比钟跃民高两个年级,1966年成立红卫兵组织时,钟跃 民刚读完初一,李援朝已经读完了初三。本来以李援朝的身份犯不上搭理低年级的钟跃民,而钟跃民也没想巴结他,在红卫兵海淀纠察队共事时,两人只是点头之交。他俩真正熟悉起来 ,是在冲击公安部大院时。

  1966年底,老红卫兵们聚集在北展剧场,起着哄地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 会
",李援朝在会上当仁不让地被推举为领导人之一。

  多年以后,钟跃民和一些当事人谈起这件往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可笑,因为"联动" 的成立完全是起哄架秧子,既没有严密的组织系统,也没有统一的行动纲领,只不过是干部 子弟们对当时的中央文革小组有气,因为中央文革小组已经把斗争的矛头对准了党内老干部,也就是他们的爹妈,这就直接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向来是革别人命的,怎么这次革命革到自己家来了?大家在会上吵也吵了,骂也骂了,散了会后也没什么人把这件事当回事,可圈外人不了解情况,把"联动"这个组织传得沸沸扬扬,很有传奇色彩。甚至有传言说," 联动"组织内部等级制度森严,连袖章都是按照爹妈的级别配发的,分别为呢、缎,绸、布等 面料。

  钟跃民说,我算明白了,很多著名的史诗都是这么问世的,最早出现在一个多喝了二两酒 的 家伙嘴里,有人听了就向别人转述,转述中又按照自已的想象进行了艺术加工,传来传去, 代代相传,于是就成了史诗。

  钟跃民记得,"联动"成立大会后,大家听说公安部抓了他们的几个哥们儿,于是大家一 起哄,说去公安部要人,当时谁也没觉得公安部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觉得公安部要是敢不放人,就砸了它,造反有理嘛。笫一次去冲公安部时李援朝纠集了一两百人,开始大家还象模象样地和公安部负责接待的干部交涉,后来就有点儿烦了,跟这个小干部扯什么淡?干脆冲进去把人抢出来不就得了,于是弟兄们开始往大门里冲,这样就和守卫的军人们发生了冲突,当时军人们得到的命令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们只是手挽手组成人墙,以阻止这些毛孩子的胡闹。少年们冲了几次,就好象浪潮撞在礁石上,无济于事。平时挺有主意的李援朝此时也没了辙,这时钟跃民肚子里的坏水开始往外冒了,他带着一群初中一年级的少年伸手嗝吱战士们的痒处,军人们没有受抗痒训练,他们被嗝吱得笑了起来,人墙顿时出现缺口,钟跃民并没有马上带人冲进缺口,而是组织少年们把战士们一个一个拉出人墙,使军人们组 成的人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李援朝带人顺利地冲进公安部。

  当然,事后想起来,当年的"联动"们向公安部发起了六次冲击,未必是场有计划有组织 的行 动,其中少年们起哄架秧子的成分起了很大作用,钟跃民就直言不讳地承认,当年自已参加 冲击公安部的行动完全是闲出来的,他没什么政治诉求,只是不安份的天性使然。

  这次胆大包天的行动的直接后果,是"联动"被中央文革小组定性为反革命组织,遭到北 京造反派组织数万人的围攻,"联动"组织迅速土崩瓦解。

  而李援朝却通过这次事件注意到钟跃民的应变能力和组织能力,他从此不再小看钟跃民, 认定这家伙是个人物,两人的关系由此密切起来。

  李援朝笑吟吟地向四处张望,人群中不断有人向他谄媚地打招呼,他微笑着点头示意。

  他看到了钟跃民,两人对视了片刻。钟跃民笑笑,竖起两根手指碰碰帽檐,潇洒地向外一 甩,行了个美式军礼。

  李援朝笑着还了礼。

  钟跃民对李奎勇说:"奎勇,那人就是李援朝,你觉得怎么样?"

  李奎勇注视着李援朝,嘴里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不过如此,怎么?他是你们这些老兵的 头儿?也是什么'联动'的吧?"

  "我们这群人没有头儿,不过,敢惹李援朝的人确实不多,当年'联动'六冲公安部,他 是主要组织者之一。"

  这时,与钟跃民打过架的张海洋一伙也出现在天桥剧场门前。钟跃民一见便兴奋起来 , 他把军用挎包往脖子上一挂,带着袁军等人挤出人群,迎着张海洋走过去,他满面笑容地问 道∶"哥们儿,还认识吗?"

  张海洋等人正要走上台阶,见到钟跃民他们围上来,立刻做出了反应,他冷笑道:"扒了 皮也认识你,你想怎么样?"

  钟跃民手里亮出了菜刀:"别废话,你出手吧。"

  张海洋向后面伸出手,一个同伴递过一把七寸长的三棱刮刀,他接刀在手,慢慢向钟跃民 走去,一场血腥的斗殴马上就要发生了。

  此时,站在不远处一直注视着事态进展的李援朝突然扬起手喊道:"钟跃民、张海洋,都 住手。"他分开人群走进圈内,正在剑拔弩张的双方都停住了。

  张海洋和李援朝也是熟人,他抬头寒喧道:"噢,是援朝啊,你好,好久不见了。"

  钟跃民冷冷地说:"援朝,这事你别管,我要剁了这小子。"

  "跃民、海洋,你们都给我点儿面子好不好?其实大家都不是外人,跃民,我给你介绍一 下 ,这位是张海洋,住二号院,八一学校的。海洋,他是钟跃民,育英学校的,都是自己人, 大水冲了龙王庙嘛,咱们可别让外人看笑话。"李援朝真诚地为双方调解着。
 
"你是育英学校的?罗建国你认识吗?"张海洋问。

  "当然认识,那是我哥们儿。你们八一学校的杨晓京你认识吗?"钟跃民也缓和了口气 。

  "他和我是同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

  钟跃民把菜刀装进挎包∶"闹了半天都是哥们儿,咱们还打什么?算了吧。"

  张海洋收起刮刀,朝手下人喊:"都把家伙收起来,这是误会。"

  李援朝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这就对了,你们哥俩儿握握手,今后就是朋友了,有什么事 还得互相关照呢。"

  这就是打群架的特点,往往人一多,架就打不起来了,因为人群里总有相互认识的人,两 边一撮合,双方当事者也就有了台阶儿,谁也没有丢份儿,既然保全了面子,索性就握手言和,这一来二去兴许就成了熟人,成了哥们儿。钟跃民和张海洋握手成了朋友,他们自已也没 想到,这一握手就是一辈子的朋友。

  李援朝虽属号令群雄的人物,但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因为全城的玩主都来了,哪个不是 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称王称霸惯了的主儿?李援朝份儿再大也不可能做到一手遮天,他刚刚平息了钟跃民和张海洋之间的矛盾,又有两伙人在售票窗口前打起来了,一时砖头乱飞,喊声四起。几个佩戴北京卫戍区值勤袖章的解放军战士拨开人群冲上前去制止斗殴,斗殴的双 方又和战士们扭打起来。

  一个战士抓住一个正在打人的青年,想把他揪出人群。一块砖头飞来,击中战士的额头, 那个战士呻吟一声,双手捂住了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天桥派出所的所长带领几个警察闻讯赶到,但肇事者早就没了踪影。

  这是一九六八年年底发生的真实故事,当年的警察还没有配备对讲通讯装备,除了回派出 所 打电话要求增援,别无它法。据说,一个小时以后,增援的一个连军人才赶到这里,天桥剧 场门前除了一地碎砖外,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李援朝已经从手下人那里得到了票,他便和熟人打招呼告别,然后转身准备离去。可等他 转 过身来,却突然僵住不动了,因为一把雪亮的匕首正顶在他的腹部,他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 情。

  李援朝长这么大还没人敢对他如此放肆,此人莫非活得不耐烦了?他发现一张面目狰狞的 脸正紧紧盯着他,左面颊上一条深深的刀疤在微微颤动,无声地表明其主人的心毒手狠。

  李援朝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他面不改色地盯着那张脸,没有丝毫的惊慌。他的伙伴们却大 惊失色,纷纷亮出了手中的刀子向前逼进。

  刀疤脸低吼一声:"谁敢动一下我就豁开他的肚子。"他身后的四条汉子同时跨上一步 ,亮出了手中的斧子。

  李援朝的手下人全部被刀疤脸一伙的凶狠气势镇住,他们的动作都僵住了。

  钟跃民刚刚买完票离开售票窗口,见此情景也愣住了。他慢慢把手伸进挎包,却被李奎勇 按住,"跃民,千万别动,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认识他们?那人是谁?"

  "小混蛋,新街口一带有名的亡命徒,敢杀人的主儿。"

  钟跃民一惊:"是他?我听说过这个人。"

  "小混蛋"冷笑着:"你就是李援朝吧?久闻大名了,我这几个兄弟也想看看芭蕾舞, 以前从没看过,听说跳舞的娘们儿都不穿衣服,是吗?"

  李援朝不动声色地说:"你就是那个'小混蛋'吧?早听说你要会会我,没想到在这儿碰 上了,废话少说,你想干什么?"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李援朝,刀都顶肚子了,说话还这么横,我嘛,没别的事儿,要不是 找票,我到这儿干吗?把你的票给我留下。"

  "我要是不给呢?"

  "那我就把你肚子豁开,把肠子一根一根抻出来晾晾。"

  钟跃民推开李奎勇走出人群,亮出菜刀喊:"小混蛋,你放开李援朝,有种咱们一对一单 练。"

  小混蛋诧异地说:"咦,哪儿蹦出个小兔崽子来,还挺有种,小子,你听说过我吗?"

  "去你妈的,我管你是谁。"

  小混蛋沉下脸:"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活腻啦。敢骂我?"

  张海洋也持刀走出人群:"'小混蛋',你要敢动李援朝一下,今天就把你砍成肉泥。"

  李援朝冲他们摆摆手:"跃民、海洋,你们的人情我领了,这件事由我自己了断,'小混 蛋',今天算我栽了。票给你,你可以走了。"

  李援朝的手下人将几张票递给了"小混蛋","小混蛋"却并没有收刀的意思,他扬扬 下巴,示意李援朝为他开路。

  李奎勇走出人群,对"小混蛋"笑道:"哥们儿,你份儿也拔得差不多了,该收场了。"

  "小混蛋"见是李奎勇,他用手指了指钟跃民和张海洋说:"奎勇,你也来啦?看见没有 ,不是我不想走,是这两个小子不让我走。"

  李奎勇对钟跃民说:"跃民,给我个面子,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以后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好不好?"

  钟跃民点点头:"好,看你的面子,我今天放他一码,记住,你我的人情相抵了,从此咱 们谁也不欠情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收起刀,人群闪开一条路,小混蛋、李奎勇等人扭头要走。

  李援朝和颜悦色地轻声说道:"等一下,小混蛋,要是有一天你落在我的手里,你猜会是 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小混蛋"笑了笑:"我这人命贱,所以老想和富贵人换命,换了命我也不吃亏,你没听 人说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那好,你可以走了。"

  "下回见!"

  "小混蛋"和李奎勇几个人扬长而去。

  李援朝手下的人气白了脸,纷纷鼓噪起来∶"援朝,不能让他们走,……"

  李援朝摆摆手制止住他们,他望着小混蛋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英俊的脸上渐渐布满杀 机……
 
 钟跃民、袁军、郑桐的玩主生涯,打架、滑冰、拍婆子、溜门撬锁。要不是文化大 革命,哥几个哪有这好日子过?一只古瓷瓶换来一笔"巨款",这年头儿谁敢成桶地吃冰激 凌?美丽傲慢的周晓白。

  大院的西北角有两座四层的公寓楼,这里的环境很幽雅,楼的前后都植着草坪和高大的雪松 ,一条不宽的水泥路从这里通向办公区,这是部里的司局级干部住宅楼,平时来这里的
人不 多。文革开始后,这些司局长们大部分都出了问题,有的进了隔离审查学习班,有的干脆进 了秦城监狱。这两座楼几乎成了空楼,每到夜晚时,偶而路过的人会发现,这儿只有几家窗 户里有灯光,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沉沉的。

  袁军的家就在这里。自从他父亲袁北光、母亲王咏琴被隔离审查后,行政处就给袁军安排了 一间八平方米的平房,他家的大门被贴上封条查封了。按照革委会主任王占英的意思,之所 以分给袁军一间平房,是因为袁军属于"可以教肓好的子女",要体现党的给出路的政策。

  袁军却不大领情,他最烦听这些,什么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凭什么他就老得受教育? 安上这么个名儿,本身就是种岐视,就好比五七年的右派,据说表现好就可以摘帽子,结果摘了帽子又变成了摘帽右派还是没什么区别。袁军看不出"黑帮子女"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之间有什么不同,反正是给你脑门子上贴个标签,省得别人不知道。

  袁家一共四个儿子,袁军最小,他的三个哥哥都在文革以前从"哈军工"或"西军电"这类的军事工程学院毕业,被分到西北的国防工业基地工作。自从他父母被审查后,袁军算是获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自由,没人管的日子简直太幸福了,以前上学时他最怕老师找家长告状,现在好了,谁爱告谁就告去,只要他找得着袁北光局长。如果单从这点考虑,袁军还是挺 拥护文化大革命的。

  如果说袁军对这场政治运动有什么不满的话,那就是他的生活水平严重下降,每月十五元生 活费,无论他怎么计算也坚持不到月底。这一年来,他始终过着一种半饥半饱的生活。后来他终于想开了,与其算计,不如干脆无为而治,有钱了就先混个肚儿圆,没钱了再说,反正 社会主义祖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

  袁军和郑桐是一对活冤家,两人从上小学起就在一个班,多年来两人的关系始终保持在打打合合的状态,常常是一句话不合,双方就各自抄家伙准备单练,每次都是正要玩命时被同伴们拉开,正因为翻脸成了家常便饭,所以两人倒从不记仇,往往是劝架的人还没缓过劲来, 这两位已经又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起来。

  这个月还不到二十号,袁军又没饭吃了。他厚着脸皮去郑桐家蹭了两顿饭,实在不好意思去了,因为郑桐家的经济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父亲郑天宇此时正和袁北光关在一起,母亲孙逸群是个中学教员,虽然没有被停发工资,但也在停职受审查,孙逸群的工资本来就不高 ,况且郑桐还有两个上小学的妹妹,因此日子过得也很紧。

  近来社会上经常发生一些入室盗窃的案件,这座大院里也有几家住户被撬了门,损失了一些财产,案子一直没破。饿急了眼的袁军由此受到启发,决定先拿自已家开刀。他突然有了种紧迫感,自己要是不先动手,早晚得有真正的贼惦记上,那不便宜了别人?更何况撬自已家 应该是轻车熟路,也省了踩点这套程序。

  当郑桐知道袁军的想法时,不禁大喜,连声说他早就想到这儿了,只不过没好意思说罢了。他见袁军还有些犹豫,便一个劲儿给他打气∶"哥们儿,你得这么想,袁北光不是你爸爸,他是三反分子,咱们顺了三反分子的东西,就是革命行动了,不是老教育咱们要和家庭划清界限吗?怎么划?怎么能证明你袁军和反动家庭掰了?就得把三反分子家的门给撬了,这界 限不划也清了。"

  袁军听着不入耳∶"去你大爷的,你爸才是三反分子呢,要不咱先撬你们家得了,你爸留过 洋,谁知道他当年在美国都干了点儿什么,闹不好早和中央情报局挂上勾了,正经的里通外 国,我觉得先撬你们家比较合适。"

  郑桐显得很为袁军着想∶"我们家还用得着撬?我现在带你去就行了,问题是我家除了书就 没什么值钱东西,反正你见什么值钱就尽管拿,就是千万别撬锁,撬坏了锁我还得去配,不 是又得花钱?"

  袁军一想也是,他搔搔头皮下了决心。

  公寓的楼道里静悄悄的,看样子住户们已经入睡了,袁军家的大门上贴着被查封时的封条。

  袁军和郑桐鬼鬼祟祟地用改锥在撬锁,郑桐边撬锁边心虚地四处张望,他小声问:"你们家 邻居是张局长吧?这老头儿没被关起来?"

  "没有。这老头上面有人保,没人敢动他。"

  "要是他听见动静出来看怎么办?"郑桐不放心地问。

  袁军没好气地说:"操,这是我们家,我撬自己家的门他管得着么?我他妈乐意。"

  "你丫就吹吧,这么牛逼你怎么不敢白天来,非深更半夜来撬门?"郑桐挖苦道。

  袁军嘟囔着:"废话,革委会贴的封条,我敢白天撬锁吗?"

  门锁发出一声轻响,锁被撬开了,他俩不管什么封条,推开门溜了进去。
 
黑暗中袁军轻车熟路地在自己家里四处乱翻。

  郑桐提出警告∶"你当是他妈抄家呢?把翻出来的东西照原样放好,戴上手套,别留下指纹 。"

  袁军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你做了多大案子,公安局还会来查?人家警察吃饱撑的了?
"

  郑桐突然被桌子上的一对瓷花瓶吸引了,他拿起花瓶仔细端详。他父亲郑天宇是个瓷器迷, 家里也收集了不少瓷器,他从小耳熏目染地知道一些鉴赏瓷器的知识。

  他脸上突然露出了喜色:"这对花瓶是明代的,崇祯五年烧制,还是官窑的,你们家哪来的 这东西?"

  袁军想了想说:"听我爸说,解放军刚进城时,各部队见了没主儿的房子就占,我爸他们占 的那所院子主人是个国民党大官儿,逃到台湾去了,这花瓶就摆在客厅里,后来这院子分配 给我们家住,这花瓶和家俱就成了我们家的,后来搬家时,我爸只带了这对花瓶。"

  郑桐敲敲花瓶:"我看你们家没什么值钱货,也就这对花瓶还值点儿钱。"

  袁军喜出望外:"真的?这花瓶值钱?那咱把它送到委托行卖了。"

  "这年头卖不出价儿来,能卖个几十块钱就不错了。对了,你还得把你们家户口本顺走,没 户口本委托行不收。"

  袁军沮丧地说:"妈的,我们家存折是动不得,都让银行冻结了,你看除了花瓶还有什么可 卖的?"

  "把那个半导体收音机带上,再卷上你爸的呢子大衣。"郑桐吩咐道。

  "我操,你丫出点儿好主意行不行?哪天我爸被放出来,发现他大衣没了,非他妈打死我不 行,不瞒你说,我爸手黑着呢。"

  郑桐耐心地开导道:"好不容易把锁撬了,不顺走点儿东西,咱们干吗来啦?赶明儿你爸要 问起来,你就往造反派身上推,你爸准没脾气,再说了,你爸能不能出来还单说呢,万一哪 天老爷子没扛住,又撂出点儿反党罪行,闹不好就送秦城了,你就可劲儿折腾吧,没事。"

  袁军骂道:"你爸才送秦城呢,你丫别老方我。"

  郑桐又想起了什么,他拉开了衣柜,开始翻动衣服。

  袁军问∶"你又惦记上什么啦?"

  "你爸是不是还有一身将校呢?咱们来都来了,索性就多弄点儿东西走。"

  "嘿,你丫这不是趁火打劫么?给我放下,我都没敢顺这身将校呢,你怎么净想这美事?"

  郑桐理也不理,边翻边回嘴∶"我还缺身行头呢,我们家再往上翻八代也翻不出一个当过兵 的人,找件军装算是费了劲儿啦,我说过,不弄件将校呢穿穿,哥们儿死不瞑目。"

  袁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说你怎么这么痛快就来了,闹了半天是冲我们家军装来的? 操,引狼入室,我他妈绝对是引狼入室。"

  郑桐话里有话地威胁道∶"要不我过几天再来?"

  袁军道∶"算啦,反正你是惦记上这身将校呢了,不弄到手不算完,你随便吧。"

  两人摸着黑收拾好细软,溜出大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北京西城区的百万庄、二里沟一带有着大片的楼群,这些五十年代建造的住宅楼按照不同的 等级划分出若干个区域,以天干地支类推,如子区、丑区等。这些住宅区分属于不同的国家 机关和部委,如国家计划委员会,第一机械工业部等。

  如果你在1968年穿越这片住宅区,会发现这里随处可见成群结伙,身穿黄色军装和藏蓝色制服的青少年,他们或无所事事地站在街头,或数十人一起骑着自行车闲逛。这是些追求时尚的青少年,当时的成年人是不会了解这种时尚的,这好比今天的成年人不了解那些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状,鼻子上戴着鼻环的新新人类一样。1968年的青少年们追求的时尚还不算太出格,最时髦的服装首推军装,蓝制服次之,以今天的眼光看,这些款式平庸,色彩单调的服装怎么能领导一个时代的时装潮流呢?简直毫无道理。创造这些时尚的是那些被称为"老兵"的青年,在一个刚刚能吃饱肚子的国度里,他们都是来自最富有的家庭。但他们的审美能力不可能摆脱时代的束缚,他们所能创造的时尚无非是在这些朴素的衣着上进行某种搭配,比如一身蓝制服可以配上一双白边的懒汉鞋,再配双雪白的线袜。如果是位姑娘,冬天的围巾倒是颇有讲究,一种色彩鲜艳,用细毛线织成的拉毛围巾成了时髦货,不过戴 这类围巾需要一定的勇气,因为很容易被人指责为"不正经"。

  就象今天的城市青年崇尚名牌汽车一样,当年的"老兵"们崇尚一种全链套,装有电镀后架的"永久"牌自行车,此车的型号为"永久十三型",俗称"锰钢车"。当年这种自行车产量有限,市面上极难见到,商店里若是偶尔到一批货,要事先贴出告示,购买者们头一天傍晚就得到商店门前排队,和钟跃民等人购买芭蕾舞票一样,追求时髦的代价是忍受一夜凛冽 的寒风。

  如果你在1968年身穿军装或一身蓝制服,再配上懒汉鞋白袜子,骑上锰钢车在百万庄一带闲 逛,那就等于在向世人宣告,我是玩主,谁不服气就惹我试试。你放心,肯定会有不止一群玩主来找你麻烦。如果是位姑娘穿上这身行头,再戴上一条鲜红的拉毛围巾,那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叫找拍呢。何谓拍?拍婆子是也。何谓拍婆子?就是在大街上和不大正经的女孩子搭讪,要求交朋友。其实这位姑娘早该有心理准备,既然打扮成这样,就怨不得玩主们把你 视为同类。
 
 袁军和郑桐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钟跃民从冰面上爬起来,恼羞成怒地给高个子青年一记耳光∶"你他妈往哪儿撞,找死呢? "

  高个子青年捂住脸愤怒地问∶"你凭什么打人?打冰球有规则,允许合理冲撞。"

  钟跃民冷笑着∶"对不起,我看差眼了,把你脑袋当冰球了。"

  高个子青年不象是玩主,也不懂玩主的规矩,他哪里知道和玩主是没有理好讲的,他涨红着 脸抓住钟跃民的衣领∶"你跟我走,咱们去派出所讲理。"

  钟跃民和同伴们都被这个不谙世事的青年逗乐了,讲理?真有意思,这年头哪有理好讲?这 孙子是从外国来的吧?他怎么能提出如此可笑的问题?看来这人脑子有毛病,以致于钟跃民 都懒得揍他了,钟跃民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

  那青年哪里知道钟跃民已经饶了他,他仍在激动地喊着,要求钟跃民和他去派出所解决问题 。

  袁军不耐烦了,他觉得这个人太不懂事,今天哥几个心情不错,没有暴打他一顿已经是对他 最大的爱护了,怎么还敢没完没了?他板着脸向高个子青年走去。

  那青年还沉浸在愤怒的情绪中,嘴里在不停地嚷着,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觉得自己 脖子上凉飕飕的,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这青年终于明白自己是碰到什 么人了。

  袁军收起刀子,挥挥手,那青年立刻跑得没影儿了。

  这样一来,刚才和钟跃民他们一起打对抗的几个青年都收起冰球杆走了。人家是来打冰球的 ,不是来拔份儿的,要是撞倒个人就得挨揍,那这冰球就没法儿玩了。

  钟跃民自己也觉得怪没趣的,这没办法,他横惯了。

  郑桐似乎发现了什么∶"哎,跃民,你看!"

  他指着不远处正在溜冰的两个姑娘,"你认出那两个妞儿没有?"

  两个姑娘正互相搀扶着在练习滑冰,她们好象还不太会滑,在冰面上站立不稳,一次次地跌 倒。

  钟跃民仔细瞧了瞧:"不认识,她们是哪儿的?"

  郑桐白了钟跃民一眼:"哎哟,你丫什么记性?上次咱们为这两个妞儿还和张海洋打了一架 呢,你还让人给花了。"

  钟跃民恍然大悟:"噢,想起来了,是这两个妞儿吗?让我看看哪个妞儿更漂亮点儿。"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其中一个姑娘叫周晓白,这名字还是自己冒充她表哥套出来的。

  周晓白和罗芸不大来冰场滑冰,因为当时社会上有种偏见,似乎是来冰场滑冰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听同学们讲,冰场是小流氓经常出入的地方,打架斗殴是常事,更要命的是,冰场上的流氓特别爱追着女孩子耍流氓。周晓白听了很不以为然,她从来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儿,小流氓有什么可怕的?这一年多来,她遇见的小流氓多了,不过就是在大街上厚着脸皮和她搭讪就是,也没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别理他就是了。再说,这年月简直没什么可玩的,除了滑冰还有什么娱乐?只剩下个冰场了,要是再因为冰场上有流氓就不敢去的话,那冰场不就成 了流氓专用的了?凭什么?她还非去不可。

  罗芸对滑冰兴趣不大,可她和周晓白是好朋友,既然朋友要她陪,她当然不好拒绝。其实罗芸更不怕冰场上所谓的流氓,她本身就是最早参加红卫兵的一批女孩子,也属于"老兵"圈子里的人,她知道冰场上的所谓流氓都是当年的"老兵",这些干部子弟能坏到哪儿去?所 以罗芸连想都没想就陪周晓白来了。

  周晓白从上幼儿园起就是那种很乖的女孩子,上学时也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在家里听父母的,在学校听老师的,这种女孩儿谁都喜欢。六六年闹红卫兵时,周晓白也想参加红卫兵,因为她最有资格,她是纯粹的红五类,她的父亲周镇南是1955年授衔的中将副司令,是解放军将领中为数不多的出身黄埔的将军。周镇南告诉女儿∶"学校不上课了,你就给我呆在家里,那个什么红卫兵组织你不要参加,那些毛孩子懂个屁,要是把好东西都砸了就叫革命的话,那任何一个二流子都是革命家,我真不明白,老头子是怎么了?怎么会支持这些毛孩子去 胡闹?"

  母亲陈亦君在一边听了吓白了脸,她一遍一遍地叮嘱周晓白∶"孩子,你爸的话你可千万不 能和别人说呀。"

  周晓白听话地点点头,对她来说,父母是她最爱的人,不听他们的话听谁的?周晓白果然没有参加红卫兵,六六年的红八月,社会上已经闹翻了天,周晓白居然老老实实在家里温习功课,她还以为到九月一日学校就会开学了,等一开学她就是初二的学生了。谁知在家一呆就是两年,等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时,她糊里糊涂地已经成了初三的学生,快要毕业了。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还不知道,如今干部子弟中最时尚的活动就是拍婆子,而她则是一个很显 眼的目标。

  罗芸从没滑过冰,第一次上冰面就穿了双花样刀冰鞋,她前仰后合地站立不稳,一不留神摔 了个仰面朝天,乐得周晓白直不起腰来,她灿烂的笑容使脸庞显得十分妩媚。

  谁知这一笑,可把不远处的钟跃民看傻了。

  钟跃民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晓白,嘴里警告着袁军等人:"你们听着,那个围红围巾的妞儿归 我啦,谁和我争,我可跟谁玩命。"
 
 袁军笑道:"得啦,别急哧白脸的,两个都归你,我们哥几个不眼馋,就怕你没能耐拍到手 。"

  "嘿,你要这么说,今天我非让你们见识见识,袁军,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行呀,谁输了谁做东,新侨饭店,怎么样?"

  "你丫有钱吗?就你那十五块钱生活费,还他妈请客?"

  "这你别管,我要是输了,决不赖账,是偷是抢,可是我自己的事。"

  钟跃民一拍胸脯说:"哥几个可听好了啊,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下面看我的。"说完他已 滑出十米开外。

  钟跃民的滑冰技术很熟练,他高速冲过去,从周晓白身旁掠过,身子似乎无意地撞了她一下 。周晓白站立不稳,她努力在冰面上平衡着身体,左摇右摆,终于跌倒了。

  钟跃民兜转回来,扶起周晓白,嘴里忙不迭地道歉:"哎哟,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

  周晓白不满地拍打着身上的冰沫儿:"这么宽的地方,你怎么非从这里过?你是不是成心呀 ?"

  钟跃民一脸委屈:"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成心撞你呢?真对不起,请你原谅。"

  "行啦,我不介意,你可以走了。"

  钟跃民死皮赖脸地说:"这多不合适?我把你撞了,拍拍屁股就走了?这象话么?万一你以 后有个三长两短,到哪儿去找我?不行,这件事我要负责到底,我可不想让良心负债。"

  周晓白突然认出了钟跃民:"是你呀,我想起来了,上次嘻皮笑脸地在大街上纠缠我们的就 是你,流氓。"

  钟跃民故作惊讶:"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混蛋!"

  "你真神了,连我的小名儿都知道。"钟跃民很绅士地鞠了一个躬。

  罗芸拉开周晓白∶"晓白,别理他,这么无赖的人倒真少见,你到底要干什么?"

  钟跃民换了一副面孔,很诚恳地说∶"我说两位女同学,你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应该懂得 礼貌,一般来说,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同学在大街上企图和某位女同学相识,这无论如何不是 男同学的过错吧?"钟跃民绕着两位姑娘滑了一圈,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

  周晓白显然不了解这类玩主,他们的面孔变化太快,刚才还一副贫嘴呱舌状,这一会儿又突 然变得彬彬有礼,以周晓白的教养,是绝不会对有礼貌的人口出恶语的,她缓和了口气,看 了钟跃民一眼小声道:"那总不是我们的过错吧?"

  见女孩子上了钩,钟跃民心头狂喜,心说这就有戏了。拍婆子是有学问的,最怕的是女孩子 一声不吭,那是一种无言的轻蔑,但凡到了这程度,这个妞儿你就别惦记了,没戏。周晓白 的表现,说明她是个十足的傻丫头,太好蒙了。

  钟跃民的话来得很快∶"当然是你们的过错,你想呀,要是哪个女孩子长得猪不叼狗不啃的 ,还老在我眼前晃悠,这不是招我烦么?可是一看见你们,我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我纳闷呀 ,你们是怎么长的?也太漂亮了,让我们这些丑人很惭愧。"

  周晓白和罗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第一招已经奏效,钟跃民趁热打铁∶"就说今天吧,我和朋友比赛速滑,本来我遥遥领先,结果刚滑到这儿,你正好一抬头,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告诉你,我好象被阳光晃了一下,顿时眼睛就花了,等我明白过来,我那朋友早超过我没影儿了,你说,你这不是害 人么?"

  周晓白笑了:"你可真贫……这些恭维话都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吧?"周晓白从来没见过 如此厚脸皮的人。不过她倒不觉得钟跃民讨厌。

  钟跃民的话里充满真诚:"我说两位女同学,我说句话你们可别生气,不是我恭维你们,看 你们两位往这儿一站,这相貌,这身材,就连我这最不爱恭维人的人都忍不住要说几句,你 们长得够漂亮啦,别再长啦,总得给我们这些丑人留点儿活路不是?真的,求求你们了。"

  周晓白和罗芸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我们成了植物了……"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当然是植物了,鲜花难道不是植物么?"

  罗芸笑道∶"真够肉麻的。"

  钟跃民话题一转∶"我说两位女同学,不是我批评你们,要说你们这滑冰技术,我可就不敢恭维了,这和你们二位的身份也太不相称啦,你们现在需要一个高水平的教练,不行,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也豁出去啦,给你们当教练,我保证你们一个月后达到运动员的水平, 怎么样?"

  姑娘们都笑着望着钟跃民不说话。

  钟跃民不管对方同意不同意,不屈不挠地说:"按我的理解,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现在我 开 始行使教练的职责,首先我要搞清楚,我的两位运动员都叫什么名字?哦,这位的名字我已 经知道了,叫周晓白,对不对?那这位呢?"

  罗芸笑笑说∶"我叫罗芸。"

  "嗯,都是好名字,一听就知道你们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不象那些胡同里的老百姓, 一起名就是桂枝呀秀兰的,别笑,你们都严肃点儿,记住,你们的教练叫钟跃民。"

  这时,郑桐装做陌生人,从钟跃民身边滑过。钟跃民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开始布置任务 :"现在咱们开始练习,第一步,你们要先学会直线速滑……"
 
 不远处,郑桐灵巧地滑了回来,袁军一伙迫不及待地向郑桐打听消息:"跃民这孙子跟人家 说什么呢?"

  郑桐乐得直不起腰来:"这孙子摆出一副教练的架势,正教那两个傻妞儿滑冰呢,丫装得跟 真的似的,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哎哟,乐死我啦……"

  袁军一伙乐得前仰后合,用手指着钟跃民起哄。

  周晓白发现了他们,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气恼地咬住嘴唇。

  而钟跃民似乎越来越进入角色:"身体重心向前倾,腰要弯下,腿要弯曲……"

  周晓白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们好象没请你当教练,你能让我们安静点儿吗?"

  钟跃民被噎住了,他闹不明白这妞儿怎么突然翻了脸,但他马上就摆脱了尴尬:"我知道你 们是客气,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是不是?没关系,你们千万别拿我当外人,只当是雷锋同志 又回来了……"

  周晓白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突然反问道:"你叫钟跃民?"

  "没错,大跃进的跃,人民的民,育英学校六八届的,如今正等待分配呢。"

  周晓白和颜悦色地说:"钟跃民同学,能帮我们个忙吗?"

  钟跃民忙不迭地说:"你尽管说,尽管说,钟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晓白轻轻笑了笑:"没那么复杂,就是请你离我们远点儿。"说完,周晓白和罗芸手拉手 向前滑去。

  钟跃民尴尬地站在原地,怅然地望着姑娘们远去的背影,他回过头来,发现袁军、郑桐他们 早已乐得站立不稳,纷纷扑倒在冰面上……

  长安街上,钟跃民一伙骑着自行车兴高彩烈地互相追逐着,刚才"拍婆子"未遂丝毫没有影 响 钟跃民的兴致,刚刚在冰场大门口他们还顺手"飞"了两顶羊剪绒皮帽,占了便宜的喜悦更 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他们彼此间高声叫骂着,发出一阵阵喧哗。

  袁军突然发现了正在前方并排骑着自行车的周晓白和罗芸:"跃民,你看前边那两个妞儿 是不是你刚才拍的那两个?"

  钟跃民望了一眼:"算了吧,我现在对那俩妞儿没兴趣。"

  郑桐一撇嘴:"你什么时候学好了?跟真的似的。"

  "刚才我说得嗓子冒烟儿,这俩妞儿整个是油盐不进。我他妈烦啦,懒得搭理她们。"

  袁军嘲笑道:"情场失意呀,说话都是酸葡萄味儿,我看呀,你以后洗手别干啦,省得哥几 个跟你一起受刺激,干这个你不行。"

  郑桐用一种很内行的口吻对钟跃民传授经验:"你丫太急功近利,是不是一见了人家就两眼 发直,放着绿光?这样可不行,哥们儿教你吧,往后见了妞儿可不能这副流氓相,吓也给人 家吓跑啦。"

  钟跃民颇不服气:"我这么正派的人要还象流氓,天下还有好人么?本来她们都默认我这教 练了,你小子这会儿过来了,还带着一脸的坏笑,让人家一看就穿帮了,都是你这孙子坏的 事。"

  "肯定是你的方法不对,呲牙咧嘴地把人家吓着了,你能不能装出一副好孩子样儿?多聊聊以前上学时的事,和她们共同回忆那段美好时光,编故事你难道不会?就说你曾经是个品学兼优的少先队大队长,挂过三道杠儿,当然,我们知道你其实连一道杠儿都没混上过,可我 们不会揭发你,你丫就抡圆了吹吧。"

  "你还当过鼓号队的队长,还从几万个孩子中选出来给毛主席献过花,你还演过电影《花儿 朵朵》,你就愣说那里面的男主角是你,反正这电影现在也不让放了,她们闹不清是谁演的 ,让我再想想你还有什么露脸的事,编嘛……"

  郑桐和袁军你一句我一句,一点没有要住口的意思。

  钟跃民到底受不了激将法:"操,你们还别将我,今天我要拍不上这两个妞儿,从此就退 出江湖了。"说着他脚下开始加速,渐渐追上了周晓白和罗芸。

  "哟,真巧了,怎么在这儿碰上你们了?"

  "怎么又是你?"周晓白有些诧异。

  "我也奇怪呢,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到你们,大概这就叫缘份吧?"

  "你可真够无赖的,从冰场跟到这儿来了,怎么跟特务似的?"罗芸抢白道。

  "罗芸,别理他。"周晓白决定不理睬这个无赖。

  钟跃民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周晓白同志,你这就不对了,我知道你把我们当成了流氓 ,这只能说明你缺乏识别能力,请你想一想,世上有这么文明的流氓吗?"

  罗芸一笑:"那刚才你们在冰场门口干什么来着?"

  钟跃民假装不记得,回头问:"郑桐,刚才咱们干什么啦?"

  "哎哟,你这记性,不是有一帮坏孩子欺负咱们吗?咱们还跟人家讲理呢,你怎么忘了?"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说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如今是什么形势?是全国人民正在夺取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的关键时刻,我们年轻人更应该关心国家大事,怎么能在公共场所寻衅闹事呢?我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们,可他们呢,实在是不可救药了,竟然掏出了刀子,是不是 这样?郑桐。"

  "对,我证明,当时的情况的确如此,我们这些人平时在学校都是表现不错的好学生,别说 动刀子,连吵架都不会,遇事总是想以理服人,谁知碰上这么一群疯狗,我们惹不起就躲了 ,人家还不依不饶,追了我们半天。"郑桐一脸的真诚。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