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狙击手的枪声响了,一颗7.62毫米的弹头高速旋转着打进宁伟的眉心,从后脑穿出,爆起了

  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栽倒。

  李东平死后,宁伟和珊珊就仿佛蒸发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海洋自知责任重大
,连 续几个晚上失眠,医生说他由于过于焦虑,患了神经衰弱症,只要放开工作,好好休息几天就能缓解。但张海洋不可能休息,他现在几乎是在提心吊胆地生活,张海洋动用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警力和线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局长已经催过几次了,要张海洋限期 破案,他当着下属的面时显得很镇静,其实心里已经快沉不住气了。

  张海洋觉得现在唯一能帮助自己的就是钟跃民。理由很简单,当年在部队,宁伟一直在钟跃民手下,他当新兵时钟跃民就是他的班长,后来又当了他的排长和连长,对于钟跃民,宁伟一直既崇拜又敬畏。张海洋记得有一次宁伟不知为了什么,要和三排的一个战士打架,当时在场的人谁也劝不住,大家都知道宁伟的厉害,谁也不敢过份地激怒他,只能好言相劝,可是宁伟守在三排宿舍的门口,谁说也不听。后来排长钟跃民来了,他只是瞪了宁伟一眼,奇迹便发生了,脾气暴躁的宁伟这会儿就象耗子见了猫,连忙低下头去,钟跃民只说了一句话 ∶"宁伟,你是不是觉得没人管得了你?这样吧,咱们找个地方,我陪你过几招儿。"宁伟自知理亏地小声说∶"排长,我没想打架……"钟跃民冷冷地说∶"那你堵着三排门口干什么?给我滚!"宁伟啪地一个立正,向他敬了个礼,忙不迭地跑了。张海洋当时心里暗暗吃 惊,这个钟跃民哪来的一股霸气?连宁伟都吓成这样,真不可思议。

  张海洋经过仔细考虑,决定还是要请钟跃民来帮忙,他了解宁伟,而且为宁伟吃过官司,如果说杀人越货的宁伟此时还残存着一点人性的话,那么只有对他的老连长钟跃民还心存内疚,他派珊珊来泰岳餐厅挥霍,这明摆着是来给钟跃民送钱的,他时刻在注视着钟跃民,只要 钟跃民在,宁伟迟早会露面的。

  张海洋把这些想法向局长做了汇报,局党委为此还专门开会讨论过,最后特批允许钟跃民作为编外人员加入宁伟的专案组。谁知钟跃民却不领情,他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正忙着呢,没功夫和你们这些警察闲扯淡,你们公安局又不发我工资,这年头儿哪有白使人的,你们局长批准了我就得去,他算老几?你告诉他一声,就说大爷没功夫。"

  张海洋说∶"跃民,你可答应过我,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你还是不是爷们儿,说话还算不 算话?"

  "我是答应过你,要是看见宁伟我会劝他投案自首,可他要不听,我也没辙,我又不是执法者,他手里有枪,闹不好再给我一枪,我招谁惹谁了?要讲流血牺牲也是你们警察的事,我现在的身份是老百姓,是弱者,需要你们这些拿枪的警察保护,我这饭馆要是垮了,你们公安局管吗?要不这么得了,让你们局长特批一下,明天我带那些知青哥们儿上你们公安局食堂去吃饭,一天三顿,伙食标准照着每人每天五十元就行了,反正就算案子破了我们也不走,得吃一辈子,理由很简单,为了协助你们破案,我们都失业了,不吃公安局吃谁?"

  张海洋低声下气地说∶"跃民,咱们不是哥们儿么,帮帮我,好吗?算我求你了,明天我就带刑警队的弟兄们到你的饭馆去吃饭,怎么样?我给弟兄们下个命令,以后谁要是请客,哪儿也不许去,只能去泰岳餐厅。要是哪个地痞流氓敢找你麻烦,你跟我说,由我们刑警队去 收拾他。"

  钟跃民笑道∶"少来这套,上次流氓差点儿把我的饭馆烧了,你们警察在哪儿?结果还是宁 伟出手帮忙,要是指望你,我这饭馆早他妈的烧成灰了。"

  "跃民,求你了,帮帮忙,哪怕是给我出点儿主意也好,我一贯佩服你的脑子,只要你想干 ,你总能想出点子来,跃民,咱俩儿是什么关系?快三十年的交情了,你要是见我有难处也 不伸手拉一把,那我只能对咱们的友谊重新评价了。"

  "嗬,你还威胁起我了,你们这些警察怎么都穷横穷横的,求人的事也敢犯横?"

  "我这不是开玩笑么?好,这事儿就算说定了……"

  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张海洋正在主持会议,钟跃民坐在他的身边,刑警队的干警们分坐在长 会议桌两侧。

  张海洋先做介绍:"大家都认识吧?这位是钟跃民,是我在部队时的老战友,也是老朋友, 这次为了宁伟这件案子,我特地请示了局党委,局党委经过研究,特批了钟跃民先生作为编 外人员加入我们的专案组。"

  干警们鼓掌。

  "今天的会议也算是个见面会吧,大家先见个面,认识一下,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跃民 ,你是不是和大家说点儿什么?"

  钟跃民摇摇头,干警们热烈地鼓掌。

  钟跃民笑着摆摆手:"那我就说几句,其实,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开会,这件事本 身就很荒唐,在我的记忆里,一个老百姓和一群警察一起侦破一个案件的事还没听说过。"

  张海洋插嘴道:"文革那会儿好象有,那会儿是群众专政。"
 
 钟跃民继续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的作用是向专案组提供一些信息,因为宁伟在我手下当过兵,我最了解他,其余的,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是讲法制的时代,按法律规定,我是以一个公民身份来协助公安机关破案,而法律没有赋予我执法的权利,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和罪犯遭遇,并展开枪战,那么在座的同志们可以掏出枪还击,而我却只能抱着脑袋躲到一边去,同志们可别误会我贪生怕死,因为法律没有赋予我使用枪械的权利…… "

  张海洋和警察们都笑了起来。

  钟跃民严肃起来:"关于宁伟这个人,我想提请大家注意,今后不管是谁发现他的踪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援兵赶到以后按计划行动,李东平的牺牲就是个教训,宁伟不是个一般罪犯,他在侦察部队服役了七年,你们张队长也知道,当时我们连队最要命的训练科目,就是每天早晨的五公里武装越野,凡常年经过这种高强度训练的人,在体力和耐力上都要大大优于常人,宁伟受这种训练的时间长达七年。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各项军事考核,成绩都是全优,尤其是枪法,的确是个高手,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在某些特定环境里,他能创 造出某种奇迹,这就是你们面临的对手。"

  张海洋插嘴道:"我来补充一句,钟跃民说得不错,宁伟的确是个高手,在体力、智力和技术上,我和钟跃民从来不敢小瞧他,但大家也不要因此把他看成那个无所不能的007,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战胜的人,他和我们一样是凡胎肉身,两个肩膀扛个脑袋,干掉他没什么难的,我们之所以提请大家注意,是想尽量在抓捕行动中避免伤亡,最好的结果应该是兵不血刃 地解决战斗。"

  钟跃民说:"宁伟这个人也有弱点,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自己认定的事,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很少考虑后果,用这样的思维方式去行事,则难免不出漏洞。此外,这个人还比较讲义气,或者说很有念旧情结,从他越狱后的表现可以判断,他杀的人大部分是黑道儿上的人,李东平的牺牲似乎是个例外,具体情况还要等抓住宁伟后才能搞清楚,据我判断,他恐怕早发现了李东平在跟踪他,如果他想杀人灭口,恐怕没必要把人引到小楼再动手,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在高速公路上就除掉对方,我想,李东平生前有可能和宁伟进行过某种较量,或者做出了使宁伟受到威胁的动作,宁伟才开了枪。"

  张海洋说:"你说的有道理,问题是,李东平牺牲后,我们所掌握的一切线索都断了,现在从何处入手还没个头绪,据我们调查,李东平被杀的那个小楼是一个自称季平的人买的,付的是现款,房地产公司留下了他的身份证复印件,经调查,这是个假身份证,照片上的人也 不是宁伟。"

  魏虹也汇报说:"出事后,那个女人也失踪了,现在查明,那个女人叫珊珊,当过舞女和三 陪小姐,有时也参与一些小宗的白粉交易,但本人不是吸毒者,不过,这种女人的名字没有 什么实际意义,她们都是外地来京谋生的,几乎全部使用假名字。"

  钟跃民疑惑地说:"据我所知,宁伟好象没有女朋友,他怎么会认识这种女人?还有,我怀疑有人在庇护着宁伟,他交往的圈子比较狭小,性格沉默寡言,不善交际,至少在他入狱以前没有那种经济实力雄厚的朋友,我看,这极有可能是他越狱后认识的朋友,凭宁伟的社会关系,要不是有人庇护,他早呆不下去了。我们来分析一下,象宁伟这种人,对谁有用?"

  刑警张文说∶"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恐怕是黑道人物梦寐以求的。"

  钟跃民说:"对呀,只有黑道上的人才对他感兴趣,养个职业杀手是比较合算的,据我所知,现在国内的黑道组织还只是一些雏形,不象意大利黑手党那样组织严密,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光靠偷和抢弄不来多少钱,只有开公司做生意才能挣大钱,真正有经济实力的黑社会头子,都有公开的经济实体做掩护,我们的注意力应该放在这类人身上。"

  张海洋猛地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一个线人提供了一个消息,说震宇公司总经理李震宇 手下的一个保镖在酒吧喝醉酒时吹牛,说谁跟李总作对,准不出三天就得死,最近黑道上死 的几个人都和李总有仇,李总一句话就要了他们的命。"

  钟跃民眼睛一亮:"海洋,这肯定是条线索,你们该调查一下。"

  "我已经派人调查了,我看咱们是不是来个敲山震虎?"

  "对!有意散出风去,表明公安机关已开始注意李震宇的动向,看看他的反应。"

  张海洋一拍大腿说:"对!从现在开始,全天候监视李震宇……"

  李震宇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一个客户谈生意,他举着手机只是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没有 说一句话,但那个客户发现,李总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李震宇打发走客户,他静静地坐在皮转椅里仰头合上了眼睛,此时,他表面上沉静如水,但心里却五内俱焚。他是十几年前靠走私起家的,多年他一直是坐在火山口上,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但他不能不继续干下去,李震宇知道,如今的很多商界巨贾当初都是靠走私起家的,走私贩子是不光彩,可一旦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他们就成了受人尊敬的商界名流,他们的名字总和慈善家连在一起,受到全社会的瞩目。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赌嬴了就是社会精英,输了不但身败名裂,连性命都难保,李震宇愿意赌一把。干这行的风险系数极高,除了要堤防海关和边防武警部队,最大的威胁是来自同行,"黑吃黑" 向来是黑社会的法则,反正大家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事。李震宇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儒商,不喜欢暴力,长这么大他还没和别人动手打过架,如果有人和他做对,他宁愿花钱摆平这件事,花个几十万元让仇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个好办法,反正他只是个付款人,他的手是干净的,并没有沾过血,杀人当然不好,但只要自己不杀人,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李震宇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处理宁伟的事,他可以给宁伟一笔钱,然后送他越境去东南亚,问题是万一宁伟失手被抓住怎么办?即使逃到国外,国际刑警组织也不会放过他,谁能保证宁伟一旦被捕不会牵连别人?一个死刑犯在临刑前为了保命,交待出一件大案子,这就是重大立功表现,马上就可以改为缓期执行,命就保住了,这事儿要是换了李震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揭发同伙,死到临头了谁还会讲哥们儿义气?看来最好的方式是让宁伟从这个世界 上永远消失,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

  李震宇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他发现在街道对面的拐角处,停着一辆浅蓝色的"切诺 基"吉普车。据手下人向他报告,这辆汽车是前天上午出现的,只要李震宇到公司来上班,这辆"切诺基" 就会准时停在那里,李震宇下班时,这辆"切诺基" 也会神秘地消失。李震宇冷笑了一声,心说这些警察的跟踪技术也太差了,他们好象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监视自己。李震宇久闯江湖,这种事以前也见得多了,被公安局盯上算不了什么大事,只要他们没掌握证据,便不敢轻举妄动。李震宇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从容 地把跟踪的警察甩开。

  周晓白身穿双排扣的女式校官服坐在办公桌前阅览文件,她的肩章已经是四颗银星的大校军 衔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拉开抽屉,在里面翻动着。

  一个上尉军官拿着文件夹走进来请示:"周副院长,院办公室的这份报告,您如果没有什么 不同意见,就请签字。"

  周晓白边签字边问:"张干事,上次外科递一来的那份报告放在哪里了?"

  上尉回答:"哦,是那份申请购买医疗设备的报告?"

  "对,就是那份,我记得你好象交给我了。"

  上尉想了想肯定地说:"您当时放进抽屉里了,您再仔细找找。"

  "好,那你忙去吧。"

  上尉转身出去了,周晓白继续在抽屉里寻找,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终于找到了 那份报告。当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的时候,一个旧日记本里滑出一张发黄的旧照 片,她拿起照片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愣住了……这是她当年和钟跃民在云水洞前的合 影。

  她凝视着照片,一动不动,脑海中出现一幕幕当年的情景……一群青年男女兴高彩烈地在郊 区公路上骑自行车互相追逐着,嘻笑着……她和钟跃民依偎着,站在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前… …熊熊的篝火照亮了青年男女们的脸……当年那首关于离别的苏联歌曲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

  周晓白重新把照片夹进笔记本里,拿起了电话,按动号码:"喂,是跃民吗?我是周晓白, 我有事要见你……"

  李震宇闹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房产,他喜欢在风景区购置住宅,但从来不用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旦出事,大不了这处房产不要了就是,能免掉很多麻烦。平心而论,为了宁伟这个超一流的杀手,他已经付出了不少,刑警李东平的死,使李震宇不得不放弃了塘沽海边的那座别墅,这处房产虽说不算什么,可到底也值个一百多万。现在看来,他又要破财了,宁伟一旦 被干掉,他又要放弃一处房产了。

  这是位于昌平的一个风景优美的住宅区,路两侧的山坡上到处是形态各异的小楼,李震宇的 轿车停在一座小楼前,他带着两个保镖钻出汽车,匆匆走进小楼。

  这一切都在警方的视线之内,老谋深算的李震宇这次可失招儿了,这一路上他无论怎么谨慎观察,也没有发现跟踪者。他哪里知道,张海洋为他下了大本钱,仅跟踪的车辆就动用了不同型号的五辆车,每辆车尾随李震宇不到五公里就被替换,最后跟进这片住宅区的竟是一辆 装运垃圾的小卡车。

  宁伟却不那么好糊弄,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在他藏身的小楼附近出现任何目标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此时,他正站在小楼二层的一个房间里,用望远镜从窗帘缝中向跟踪的垃圾车观察,这辆小卡车停在路边的两个垃圾桶前,却没人下来收垃圾,这是个明显的破绽,宁伟面无表 情地扔掉望远镜,掏出手枪,将子弹推上膛……

  李震宇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两个保镖站在他两侧,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一副典型的保 镖站姿,宁伟拎着两瓶125公升的塑料瓶装可乐从楼上下来。

  李震宇站起来笑容满面地伸出了手∶"宁先生,好久不见了,我今天有事路过此地,顺便来 看看你。"

  宁伟微笑地和他握手:"李总,你可真是稀客,我的面子不小呀,还劳李总这么远来看我, 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宁先生,你不要客气,咱们是朋友嘛,更何况你帮了不少忙,我还没谢你呢。"

  宁伟拧开可乐瓶,将可乐分别倒进三个杯子,他边把玩着空瓶边说:"李总,你用不着谢我 ,咱们是合同关系,你我之间谈得是交易,我为你做事,你付我钱,每做完一次清一次帐, 到目前为止,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李震宇说:"话是这么说,交易是交易,但咱们是人,人总是要讲感情的,我从来就不认为 生意场中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宁先生,我今天来除了看望你,还带来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
 
 宁伟不动声色地说:"请讲。"

  "据可靠消息,最近警方加大了对你的追捕力度,而且……已经怀疑到我身上。"

  宁伟轻轻笑了:"我从来没拿你当棵大树,也不想靠你,大不了就是挪挪地方吧。"

  "宁先生,咱们是朋友,李某这么多年闯世界,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名气,别的不敢讲,义气 二字还是有口皆碑的,这点你尽管放心,李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出卖朋友。"

  "哦,想必李总对我是已有安排了?请李总明示。"

  李震宇很真诚地说:"你重案在身,留在此地早晚会有麻烦,还是到国外躲躲吧,我已经为 你准备了护照,云南边境也有我的朋友,他们可以护送你去泰国。"他用手指指放在玻璃茶 几上的手提箱∶"宁先生,这提箱里有二十万美金,算是我送你的盘缠吧,请宁先生过目。 "

  保镖王玉田站起来,双手拨开手提箱卡锁,慢慢地打开箱盖……宁伟似乎漫不经心地注视着 他的动作。

  王玉田猛地将手伸进箱子,抓起一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宁伟的出手更快,他闪电般拔出 手枪,一手将可乐瓶口套入枪管,"砰!砰!"两声闷响……王玉田、刘雄眉心中弹,仰面 栽倒。空瓶子把枪声降到了最低限度,效果并不次于消声器。

  李震宇吓得举起双手:"宁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我是好意啊?"

  宁伟走过去将空箱子抖了抖,嘲讽道:"李总呀,刚才听你一说,我还挺受感动的,眼巴巴 地等着那二十万美金呢,可这箱子里除了有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我怎么没发现美金呢?请 李总指点一下,这是为什么?"

  "宁先生,你不要误会,这可能是我手下人自作主张,绝对不是我的意思。"

  "李总,你这个人大概是谎话说惯了,张嘴就来,事到如此,你没有必要再说谎,反正你要死了,就说一句实话怕什么?你不就是想干掉我灭口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宁伟拣起保镖的手枪把玩着:"这枪不错嘛,美国货,点三八口径,消声器也很配套,比我这可乐牌消 声器强多了,真是精品……"

  李震宇没想到事情会搞得这样糟,他从没做过去死的心理准备,而现在,宁伟的枪口已经对 准了他的脸,李震宇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宁先生,你不要冲动,咱们可以商量,你可以 开价,我马上打电话让人送钱来……"

  宁伟手中的枪又发出一声闷响,李震宇眉心中弹,一头栽倒。宁伟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掀 开一道缝。远处的那辆垃圾车还静静停在那里,看来警察们没有听见枪声。

  宁伟微笑着轻轻说∶"对不起了,张队,这个烂摊子留给你了。"他打开小楼的后门,悄悄 走了出去……

  .................钟跃民身穿深蓝色西服走进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厅,他远远地就看见周晓白穿着军装坐在靠 窗的一张咖啡台前,他快步走到周晓白面前躬了躬身子说:"大校女士,我来了。"

  周晓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跃民,你坐吧,喝点儿什么?"

  钟跃民对服务员做了个手势:"来杯啤酒。"

  周晓白注视着他问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饭馆的生意还不错,我现在已经是老板了。"

  "你不一直是老板吗?"

  钟跃民解释道:"以前是打工的,因为我没有投资,高是老板,现在我已经把钱 还给了高,我拥有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个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人了。"

  "以你和高的关系,何必还把账算得这么清?"

  "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谁的投资数额高谁就是老板,即使是夫妻,也不能一肚子糊涂账,我 要是没有投资就当老板。那不成了吃软饭的了?"

  周晓白笑道:"跃民,你可真是变多了,我都快找不到过去的那个钟跃民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冰场上打架追女孩子的混小子,七二年你探亲回来,穿着一身破军装,脸上的神态已经是一副老兵风范了,后来再见到你,你已经是连长了,一副标准的职业军人样子,再后来,你的身份在不断变化,营长,卖煎饼的摊贩,大公司经理,出租车司机,现在又成了饭店老板,你这辈子好象总是在玩花样,还不知你以后要干点什么?"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思考宇宙的命运。"

  周晓白笑得一口咖啡喷出来:"你又没正经了,宇宙的命运,你以为你是谁?哲学家还是上 帝。"

  钟跃民收往笑容:"开玩笑,开玩笑,不过我近来真的在反思,反思我这前半辈子,总的来 说,我这前半辈子经历了很多事,对生活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悟,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一 个道理,这就是--永远不要抱怨。"

  "这算是什么感悟?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钟跃民搅动着咖啡说:"当年插队时我们没有任何娱乐,一到了晚上大家无处可去,只好坐在炕头上聊天,聊着聊着就开始抱怨,怨天怨地怨命运,觉得天地间就属我们最不幸,谁也没想到还有不如我们的人,其实当地农民的生活比我们还糟糕。八三年我去陕西接新兵,特地绕道回石川村看了看,当然,当年的伙伴们都早已返城了,唯独石川村风貌依旧,农民们的生活比起当年来稍稍好了些,只是不用每年春季外出要饭了,别的方面还是没有改善,我们当年住过的窑洞已经塌了,井台上的辘轳还是我们当年用过的,我一看这情景,心里有种 很辛酸的感觉……"
 
周晓白温和地催促道:"说下去,你想起了什么?"

  "我想到不少老知青在著书立说,有的人把自己说得象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是为了一种崇高的理想去承受苦难,而且有意识地夸大了那种苦难,我想起石川村的乡亲们,记得当年我曾 问过村里的杜老汉, 他最盼望的是什么,杜老汉的话使我感到震惊,他说他只想吃白面馍, 他对生活的要求仅仅如此,我当时忍不住想流泪,乡亲们祖祖辈辈都过着这种生活,
那真是 一种令人绝望的生活,他们好象不这样抱怨,只是把苦难默默地咽进肚子,溶进信天游的歌声,你没有到过陕北,不会有这种感受,只有在黄土高原那特有的情境下,才能感受到信天游的苍凉,听起来令人肝肠寸断,热泪长流,那是人类在苦难中的感情渲泄,是一种深刻的无奈。都是人呐,同在一块土地上生活,谁又比谁高贵多少?我们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周晓白惊讶地注视着他:"你可真是变了,变得使我感到陌生,我记忆中的钟跃民从来就是 个游戏人生的家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沉?"

  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他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你没发现我的胸怀象大海一样么? 深沉而辽阔。"

  "你看,你看,真不经夸,一眨眼功夫又倒退了二十年,还是当年的无赖,我说你的嘴脸不 要变化得这么快好不好?我的脑子都跟不上了,说真的,你刚才说的真好,很惭愧,我也经 常抱怨,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习惯,看来以后我也要调整自己的心态。"

  钟跃民转移了话题∶"你今天约我有什么事吗?"

  "哦,前些日子,袁军碰见过杜卫东,他还问过你,杜卫东很希望能见见你,他认为你是个讲规则的人,那次的商业合作他吃了亏,但责任在他。他说当时自己鬼迷了心窍,想趁中国市场刚开放之机趁乱捞一把,若不是你的大度,他非破产不可。杜卫东从此长了记性,老老实实按规则做生意,他很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事,觉得应该感谢你,他对你的评价是,虽然 嘴损,但为人大度,得理便饶人,不赶尽杀绝。"

  "哦,看来他还真长记性了,以后有机会我倒愿意和他继续做朋友,仔细想想,那时我有些 狭隘,其实当时我识破了他的圈套,完全可以向他直接指出来,从字面上把合同完善,让他 没有空子可钻,这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我那时不太懂得宽容,现在想起来还挺后悔的。"

  周晓白说∶"你现在懂得宽容了,这倒真是个进步,看来我也需要宽容,跃民,你别嫌我旧 事重提,说真的,这辈子没能嫁给你,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我约你来就是想和你做个了断 。"

  "我不明白,咱们的关系不是早就谈清楚了吗,还有什么可了断的?"

  周晓白不满地皱起眉头:"那是你,我可没那么容易解脱出来,都象你这么没心没肺,世上 的事就好办了。告诉你,前几天我和袁军大吵了一架。"

  钟跃民怔住了,他没想到袁军居然有胆子和周晓白吵架,这太不正常了。

  "跃民,你别笑话我,起因是我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了,袁军开着床头灯,正襟危坐地在一边看着我,当时我很恼怒,好象被人窥透了隐私,我大喊,袁军,你看我干什么?你滚!袁军突然流泪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晓白,咱们离婚吧。当时我感到很震惊,他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我们结婚这么多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袁军却突然爆发了,他喊道,我想过,我想了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时间能抚平你的创伤,能使你爱我,可我想错了,直到今天你还想着钟跃民,周晓白,你知道吗?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尊严,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分手,我不想 要一个同床异梦的老婆……"周晓白流泪了。

  钟跃民理亏地低声道:"晓白,对不起,我该怎么补救这件事?要不,我找袁军谈谈?"

  "不用了,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知道,袁军从来没向我发过火,突然来这么一下,倒把我吓傻了,我想起这些年他对我的爱护,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讲理,人家该做的都做到了,你还要怎么样?无论如何,他没有任何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袁军说,是我不好,请你原谅 ,我不想和你离婚,因为我爱你。"

  钟跃民有些紧张地问∶"袁军怎么说?"

  "袁军哭了,他对我说,晓白,这么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你爱我,这真是你说的吗 ?我回答,是的,我爱你,这辈子我不会再有非份之想,我会老老实实只爱你一个人,你要 相信我。"

  钟跃民说∶"晓白,你是个好女人,多年来你一直关心我,帮助我,拿我当朋友,真的,我 不值得你这样做……"

  周晓白用纸巾擦擦眼泪说:"我承认,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没把你放下,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那将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直到今天,我收拾旧物时发现咱们当年的合影,在这一霎间,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静了,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吃惊,我以前干吗这么傻,非要把钟跃民这个家伙拉回身边,他不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吗,这难道还不够吗?人生有如四季,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内容,春天享受青春的浪漫,夏天品尝爱情的美酒,秋天有了成熟的思想,冬天坐在火炉边回顾一生,仔细品味这一生的欢乐和痛苦,友谊和爱情,这种温馨的回忆 伴你走向生命的尽头……"
 
 钟跃民鼓起掌来:"极美的意境,真令人神往,一个成熟的女人果然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 ,晓白,我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你想听吗?"

  "当然。"

  钟跃民探过身来小声说:"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感到很幸运。"

  周晓白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呀,害得我和袁军多年来同床异梦,你作孽呀,对袁军来说这 太不公平了。快给袁军打个电话,让他也来,省得这家伙心里酸溜溜的,我要告诉他,我终 于把钟跃民给甩了。"

  "我真痛苦……"

  "活该,干吗总是你甩别人?你也该尝尝这滋味,快打电话呀?把高和郑桐夫妇 都叫来, 咱们在一起好好聊聊,我现在很痛苦,整天陷在工作里,连朋友们都很少见,我很想念大家 ,你知道吗?人是不能没有朋友的……"

  张海洋最近往钟跃民这里跑得很勤,宁伟的案子还在悬着,他的心情很烦躁,希望钟跃民给 他提供一些思路。而钟跃民却和他闲扯:"我说海洋,那个叫魏虹的小妞儿你到底勾搭上没 有?"

  "还在眉来眼去的阶段,她好象对我也有点儿意思,一见我,眼神儿就挺温柔的,不过,彼 此还没有挑明关系。"

  "你的感觉靠得住么?别是自我多情吧?就你这岁数,成天又唬着个脸,人家别是拿你当叔 叔了。"

  "跃民,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总是嫉妒别人的幸福,别人一幸福,你就感到烦恼,这毛病 得改改。"

  "哥们儿,这种事儿你没经验,我得教教你,凡事都要早下手,晚了你连汤都喝不上,瞄准 了就别犹豫,立刻果断出击,穷追猛打,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我怎么听着有点儿象徒手格斗,这是搞对象么?"

  "你怎么这么笨呢?白当这刑警队长了,该利用职权的时候也得用,教教她应该怎样和领导 搞好关系。"

  张海洋没心思和他胡扯:"得,关于搞对象的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宁伟的案子 。他最近好象蒸发在空气里了,我们估计他失去了李震宇的庇护,在北京肯定是无法藏身了 ,现在很可能藏在外地,通缉令已经发到全国了。"

  钟跃民叹道∶"这小子真是好身手,那个李震宇有些不知深浅,他哪知道宁伟的厉害,竟然 想先发制人干掉宁伟,结果自己倒先丢了命,我看黑道上恐怕没有人是宁伟的对手。"

  张海洋说∶"妈的,当时我晚到了一步,让宁伟跑了,我看了现场,心里不得不暗暗称赞,从专业角度看,这小子干得相当利索,三发子弹干掉三个人,全部是眉心中弹,我的人就守在外面,居然没听见枪声,他用空可乐瓶子做的消声器,看来效果相当不错,没想到这小子 当职业杀手还真有点儿天份。"

  钟跃民说:"海洋,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处在宁伟的处境,目前最佳的选择是什么? "

  张海洋回答∶"要是我,肯定会选择一条最佳路线逃出国境,我会选择进入缅甸或泰国,从 云南边境进入缅甸并不难,宁伟手里有钱也有枪,可以用钱请向导,就算没有向导,那些热 带雨林也挡不住他,他受过严格的丛林生存训练……"

  钟跃民迟疑了一下,终于很艰难地说:"我想起一件事,也许对你有点儿帮助,这大概是抓 住宁伟的唯一机会了。"

  张海洋眼睛一亮:"你说……"

  "下个月十六号,是宁伟母亲的忌日,他母亲的骨灰安葬在郊区的北山公墓,是父母合葬墓,你知道,他是个孝子,他很有可能在逃出国境之前要去父母坟前做个告别,这符合宁伟的性格,这个人虽不善表达,但是个心思极重的人,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在部队时他每个月都给母亲发一封信,他对我说过,他之所以拚命苦练军事技术是想提干。你可能不了解宁伟这种家庭的孩子,他们和吴满囤的想法都差不多,能当上军官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宁伟对我说过,他母亲希望儿子能当上军官,母亲的愿望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满足,其实人的思路都差不多,要是换了我,在亡命天涯之前也会到母亲墓前再看一眼。"

  张海洋激动地抓住钟跃民的手:"跃民,你终于帮我了,到底是老战友,谢谢了。"

  钟跃民冷冷地说:"你用不着谢我,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即使宁伟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仍然不厌恶他,在我眼里,他仍然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的新兵蛋子,你想一下,如果当年那个男人毒打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么宁伟的行为就是见义勇为,他不但不会被赶出部队,还会立功受奖,到今天,他可能是个上校团长,我真为宁伟惋惜,人生无常啊 ,往往因为一件小事,一生的命运都为之改变。"

  张海洋黯然无语,钟跃民伤感地长叹一声。

  此时宁伟正在云南边境一个小镇的旅馆里,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笑傲江湖》,这类新派武 侠小说是宁伟唯一可以接受的文学作品,他通常是不看书的。

  为了躲避通缉,他对自己的外形做了一些调整,以前他的发型是"板寸" ,而现在却留长 了头发,把头发向脑后梳过,还用发胶固定住,这就成了"背头" 。他故意把眉毛剃短, 留起了胡子。宁伟确信自己的形象和通缉令上的照片有了很大改变,他知道警方手里只有一张自己入狱时照的照片,那时他剃了个秃子,嘴上也没留胡子,还有两道很漂亮的剑眉,这种简单的化妆术的确很奏效,这一路上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在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他还在长途汽车上抓住了两个扒手,他把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扭送到当地的派出所,受到值班警官的表扬,其实宁伟的目的就是想和警察们打个照面,验证一下自己的化妆术,这是一招儿险棋,但他不大在乎被人认出来,他手枪的保险已经打开,随时可以拔枪射击,警察们没认出 他,算是他们命大。
 
 宁伟从北京到云南边境竟走了两个星期,他坐长途汽车专走县与县之间的路段,尽量避开大 城市,有时走完一段路还要休息两天再继续走,反正宁伟有的是时间和耐性。

  珊珊是和宁伟分开走的,她乘火车直接到达目的地,先找到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哥,通过表哥 和当地的蛇头接上了关系。

  宁伟捧着书看得正入迷,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敲门,他闪电般从枕头下抽出手枪,拨开保险 ,他将手枪插入裤兜,穿上西服上衣,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传来珊珊的声音:"是我。"

  宁伟打开门,珊珊闪身进来,把门关上,然后抱住宁伟吻了一下:"想死你了。"

  宁伟轻轻推开珊珊说:"先说正事。"

  "我和那个蛇头谈了,他开价五十万元。"

  宁伟沉吟道:"五十万当然没问题,关健是他能为我们做什么?"

  "他保证把我们护送到泰国,包括办理有关证件,还负责和当地的一位黑道老大接上关系, 条件是先交一半定金,另一半到曼谷后付。"

  "听起来还不错,可以成交,但你要警告他,一旦我付了款,他要保证守信誉,要是耍花招 ,我就杀了他。"

  "你放心吧,我表哥说,这个蛇头干这行已经十几年了,从来没失过手,他不光做泰国生意 ,连加拿大,南美等国家都有入境渠道。"

  宁伟冷冷地说:"你表哥可靠吗?要是在他这儿出了问题,我照样杀他,哪怕他是你的表哥 。"

  珊珊生气地回答:"宁伟,你现在真是杀人杀红了眼,早晚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你?我不会,你帮过我,我会报答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可以杀任何人。"

  "那钟跃民和张海洋呢?"

  宁伟沉默不语。

  珊珊轻轻解开他的衣扣,帮他脱下上衣∶"你呀,看起来杀人不眨眼,其实心思还挺重的, 你是个念旧的人,我说的对吗?你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来,上床去放松一下吧。"

  宁伟和珊珊做爱时,努力想集中精力进入状态,他很想给这个女人予满足,但他还是失败了 ,他的心灵深处有某种东西令他挥之不去,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他想了很久也 没想出头绪来。

  珊珊把脸贴在宁伟的胸膛上小声说:"宁伟,咱们这一去,恐怕就永远回不了中国了。"

  宁伟一声不吭,两眼望着天花板在沉思。

  珊珊说:"反正我不在乎,我家乡那个小县城,从来都是重男轻女,我父母除了让我去挣钱 ,连正眼都不看我,我在外边是死是活,他们根本不会关心,我巴不得走得远远的,永远不 回来,这里没有我值得留恋的东西,宁伟,你怎么不说话?"

  宁伟自言自语道:"就这么走了?"

  "当然,今晚交定金,后天出发,已经说好了。"

  宁伟终于想清楚了,那种一直在困扰着他心灵的情绪是什么,那分明是一种伤感,一种离愁,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是那样突然,那样强烈,一时竟使他难以自抑,他将被迫逃离的这片土地,曾经承载过他太多的希望和憧憬,承载过他的欢乐和痛苦,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上埋葬着他一生中最爱的人--母亲。一想起这些,宁伟就有些受不了,恍惚中,他想起了许多被悠长岁月尘封的往事,这些遥远的回忆好象同时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童年是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来的,记得那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宁伟刚刚三四岁,母亲在一个破烂的街道工厂糊纸盒,她实在不放心把宁伟一个人扔在家里,就带着他去上班,母亲工作时,宁伟便在一边玩耍。成年以后,宁伟常常回忆起童年时的情景,回忆中的画面有如黑白电影,没有任何色彩,他只记得那低矮破烂的工棚,狭窄拥挤的院子,一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中老年妇女坐在案子前拚命地用刷子涂抹着浆糊,这是一群极廉价的劳动力,每糊好两个纸盒才能挣到一分钱,她们拚命的工作,在干活儿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说话,工棚中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和轻轻的咳嗽声,除此之外,工棚中永远是静悄悄的,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使宁伟儿童的天性受到压抑,他不敢四处走动,不敢大声说话和哭闹,他只能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盼望,他盼望着时间快点走,到了午饭时间,母亲才有功夫和他说几句话。对于童年的记忆,宁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吃饭,那时全国老百姓都在挨饿,粮食奇缺。母亲和那些在一起工作的大妈大婶们都患了浮肿病,有段时间她们脸上的绉纹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皮肤变得透明光滑,显得很丰满。宁伟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长期缺乏营养造成的后果,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人就危险了 。

  每当想起当年的情景,宁伟就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觉得母亲的早逝和那些年的生活状况有关,是饥饿和劳累把母亲的身体拖垮了,童年时他不懂事,由于饥饿,他经常把母亲的那份午饭也吃掉,母亲常常是含着眼泪摸摸他的头,忍着饥饿又继续去工作了。有一次,母亲被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乘别人不注意吞食了糊纸盒用的浆糊,谁知这种浆糊里含有大量的化学药物,母亲疼得捂住肚子在工棚里满地打滚,若不是抢救及时,那次很可能就丢了性命 ……
 
 童年的情景犹如在眼前,虽岁月流逝,仍永难磨灭。这是一种冰冷的记忆,就犹如一条流动 的冰河,在他记忆的雪原上,那条冰河在永远地流淌着……

  想到这里,宁伟突然感到嗓子里发堵,有一股热流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泪 如泉涌……在他的记忆中,长这么大,他还没这样哭过,这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当着 珊珊的面这样哭,他感到丢脸,毕竟自己是个男人,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狠狠地咬住
被角, 不使自己哭出声来,这种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他觉得呼吸困难,似乎要窒息,那股急于喷涌 而出的热流被封住了出口,在他的体内翻腾奔突着,使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他最终没有 控制住,忍不住嚎啕起来……

  珊珊温柔地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宁伟,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男人也要哭的,这 不算丢脸。"

  宁伟哭够了,终于平息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说:"不行,我现在还 不能走,我还有重要事没办。"

  珊珊问道:"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重要?"

  宁伟低声道:"我要最后去看一看父母,最后一次……今生今世我恐怕不会再给父母扫墓了 。"

  珊珊惊恐地问道:"你要回北京?"

  宁伟坚定地回答:"对,最后一次。"

  "这太危险了,你早上了全国通缉的名单,哪怕是个边远小镇的派出所都有你的照片,要不 是咱们事先做了假证件,你还化了妆,再有我表哥帮忙,不然咱们连这小镇都藏不住,早被 抓住了。"

  宁伟苦笑道:"我知道危险,可哪儿不危险?泰国,南美,无论咱们到了哪个国家,都要东 躲西藏,这就是亡命天涯的日子。"

  "宁伟,你后悔了?"

  "这倒没有,我的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这是我的命,我认命,要是我 必须死,那我不管躲到哪里都要死。"

  珊珊哭了:"宁伟,我知道,你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你,可我怎么办?"

  "你可以等我几天,要是我回不来,你就自己走吧。"

  "不,咱俩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长这么大,还没人 对我这么好,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会离开你。" 珊珊泪如雨下。

  宁伟叹了口气说:"我不会强迫你,你自己可要想好。"

  珊珊低声道:"我想好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不后悔。"

  宁伟伸手拉过提包,从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手枪,他熟练地拔下弹匣,拉开枪膛 看了一下,又随手递给珊珊:"这支枪给你,我来教你怎么用。"

  "我不敢……" 珊珊惊恐地说。

  宁伟厉声道:"不敢也得学,你早晚用得着。"

  钟山岳趴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钟跃民在给父亲做按摩,他使的劲儿大了些,钟山岳忍不往 叫了起来:"哎哟,轻点儿,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折腾。"

  "爸,您忍着点儿,才按两下就受不了了?别忘了您是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对您 这样的老党员就得严格要求,象您现在这种表现,要是被敌人抓住,逼您交出党的机密,也 别上老虎凳,给您按摩两下就扛不住了,还不全招了?"钟跃民和父亲调侃着。

  "嗯,你这小子就和老子耍贫嘴吧,等我一会儿起来非揍你,哎哟,轻点儿……"

  钟跃民边按摩边说:"钟山岳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招了,说出你们党组织的机密 ,我保证你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你放屁……"

  门铃响了,钟跃民去开门,袁军和郑桐走进来,两人见到钟山岳连忙向老人问好:"钟伯伯 ,您好。"

  钟山岳连忙坐起来招乎道:"是袁军和郑桐呀,你们坐嘛,跃民正在给我按摩,差点儿把我 这把老骨头给按散了,这个欠揍的东西。"

  袁军笑着怂恿道:"对,揍他,别看他当了老板,他就是当了总裁,也是您的儿子,该揍还 得揍。"

  钟跃民提醒钟山岳道:"爸,您该睡觉了,明天早上您不是和人约了场门球吗?。"

  钟山岳颤巍巍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袁军啊,听说你干到副师级了?"

  "在总部当个参谋,没意思。"

  "还是得下部队带兵,当参谋有什么意思?唔,你们都比跃民强,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成天 穿件西服,腆着个肚子,一脸的奸商样儿……"钟山岳唠叨着。

  袁军等人笑着目送钟山岳进了卧室。

  郑桐说:"跃民,我们俩今天来向你告个别,我们单位最近和美国耶鲁大学签了约,双方互 派一批学者讲学,时间为两年,其中有我,月底就走。"

  钟跃民很兴奋地说:"这可是件好事,郑桐现在是学者了,居然到国外去讲学了,真是值得 祝贺。袁军呢?你有什么好事?"

  袁军笑道:"真巧了,让你爸说中了,我还真要下部队了,是我主动要求的,回我的老部队 当副师长,也是月底走。"

  钟跃民问:"在总部多好,一下部队个个都象大爷似的,基层的人一见了你们,一口一个总 部首长,当年张海洋在我们军侦察处才混了个连级参谋,就抖起来了,见了我们就摆出上级 机关的架子,当时我们认为他实在是欠揍。"
 
 "已经干到副师级了,这辈子恐怕要干到底啦,既然这样,还不如到野战军去带兵,总部机关虽说牌子唬人,可人满为患,总部机关有句顺口遛,叫'瞎参谋、烂干事、不要脸的助理员。'我们局光大校衔参谋就有十几个,反正都是副师级了,按规定不会再转业了,于是就 混日子,混到退休算。"

  钟跃民表示赞同:"这样也好,从副师长干起,只要干到正师就有晋将的可能,咱们这些
人 里也该出个将军了。"

  袁军问道:"跃民,我听说你那饭店成了救济站了,专收下岗的,有这事儿吗?"

  "没这么严重,就是几个插队时的哥们儿,下岗没地方去,就投奔我了,你们这些人,看着都跟真事儿似的,又是当副师长又是当学者的,你们有能耐给我安排几个下岗职工试试,有戏么?看来还得靠我这个奸商,钟老板没多大本事,只能做点小事,能解决几个就业的,也 算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你还别说,跃民还真是越来越深沉了,要是这种奸商再多几个,倒也是件幸事,就好比黄 鼠狼,虽说偶而偷几只鸡吃,可好歹主食是吃耗子。"郑桐对袁军说。

  袁军附和道:"没错,这得看主流,偷鸡吃是因为一时没逮着耗子,还不许人家偶而犯个错 误?"

  "还是哥儿几个理解我,我真想拥抱你们……"

  "别价,我对同性恋可没兴趣。"郑桐说。

  袁军和郑桐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钟跃民正准备看书,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喂 ,我是钟跃民。"

  话筒里传来张海洋的声音∶"跃民,我已经做好准备,五月十六日,也就是后天,是宁伟母 亲的忌日,我准备后天在北山公墓设伏。"

  "是啊,成败在此一举了,这件事早该结束了。"钟跃民说。

  "跃民,谢谢你帮忙,等我把这件事忙完,咱俩找个时间一起坐坐。"

  "张海洋,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后天行动不打算让我去?"

  张海洋小心地解释道:"我带刑警队的人,还有一部分武警战士配合,你就别去了,反正你 也帮不上忙,你是老百姓,没有执法权,我总不能发你支枪,让你也参加战斗?"

  钟跃民怒道:"张海洋,你们公安局就这么办事,过河拆桥?需要我时,我就是专案组的编 外成员,不需要我时,就把我一脚踢开,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跃民,宁伟的身手你知道,后天闹不好就是场恶战,你去不但帮不上忙,没准倒添了乱, 为什么一定要去?"

  "为什么?宁伟是你我的战友,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临走时我也得送送他吧?张海洋,这 件事你要是不帮忙,我钟跃民从此没你这个战友。"

  "跃民,你别急好不好?我跟局长汇报一下,你听我的信儿,好吗?"

  钟跃民听也不听,狠狠地挂上电话……

  钟跃民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步,他嘴里吹着口哨,是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调 子,他以标准的队列姿式甩动双臂向前走着。

  街口停着一辆警车,几个巡警拦住一辆出租汽车,正在检查司机的证件,钟跃民走到巡警面 前,主动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一个巡警上下打量着他说:"我好象没要求你出示证件吧?"

  钟跃民解释道:"我不是怕您把我当坏人吗?"

  巡警奇怪地问:"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转悠什么呐?"

  钟跃民收起证件说:"闲的!"他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巡警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这人有病吧……"

  钟跃民漫步在一座街心花园里,他沉思了一会儿,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 了通讯录在路灯光下翻看起来,他终于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忙打开手机按动号码,手机中传 来电话接通的蜂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哈罗?"

  "我是钟跃民,请讲国语。"

  女人的声音沉默了,钟跃民耐心地等着。

  "跃民,真的是你?对不起,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秦岭,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我还可以,现在我这里是夜里两点钟,旧金山是几点?"

  "上午十二点,跃民,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不是和周晓白单线联系吗?是她给我的,喂,你老公在旁边吗?他会不会吃醋?"

  "他不在家,再说,就是他在也没关系,他不反对我有一般交往的男朋友,跃民,你那里已 经是凌晨两点了,你怎么还没有睡,发生什么事了?不然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

  钟跃民的声音有些伤感:"别担心,没事儿,我睡不着,一个人在街上散步,秦岭,我很想 念你,何况我还欠着你的钱,我早把这笔钱准备好了。"

  "这点儿小事你何必还挂在心上,咱们不是朋友吗,跃民,你还是'在路上'吗?"秦岭的 声音还是这么悦耳。

  "秦岭,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生命是一种过程,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过程设计得很有趣,这种过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是由一串连最初的体验所组成,初体验属于生命中最纯粹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它意味着梦想、勇气、新奇、刺激和执著……但很多时候,初体验往往还伴随着恐惧、担忧、绝望和危险,初体验是残酷的。我很喜欢体验这个词,因为我是个更看重过程的人。秦岭,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都很喜欢凯鲁亚克说过的那句话: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跃民,难得你还有'在路上'的激情,在我们的同龄人中,你恐怕是个另类,能理解你的人也许不会太多,但我想告诉你,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理解你的话,那我肯定算一个,你听我说,那笔钱你在路上用吧,要说凯鲁亚克的年轻时代和现在有什么相同的话,那 就是只要你上路就需要花钱。"

  "欠债当然要还,我这个人对冒险有着特殊的嗜好,万一哪天死了,岂不成了欠债不还的
小 人?"

  秦岭生气地说:"跃民,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要胡说八道,我最烦你说这个。"

  "秦岭,你那里天气怎么样?是不是阳光明媚?也许你坐在花园里,膝上放着一本书,我闭 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可我一睁眼,这里还是深夜。"

  "你猜得差不多,我还真在看书,只不过是坐在露台上,再过几个小时,你那里就天亮了, 太阳会照常升起,也许,你是第一个迎接阳光的人。"

  "秦岭, 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

  "很满意, 我收了几个学生,都是中国移民的孩子,我在教他们钢琴,前几天有个孩子在州里举办的少儿钢琴比赛上得了笫二名,我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再说,教钢琴课收入也不错,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至少我不会象以前那样一心一意靠在丈夫身上,我和我丈夫的感情很 好,家庭生活很平静,我想,一个女人对生活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 想想这些年我走过的路 ,经历过, 也爱过, 而现在应该是过平静生活的时候了,跃民,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我很怀念咱们相处的日子,虽然很短暂,可那是我最美 好的回忆,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家伙,你要好好活着,少干些冒险的事,别让我们这些好朋友 为你伤心,好吗?"

  "谢谢你,秦岭,祝你好运,我挂了。"

  "祝你幸福,每天都沐浴在阳光里,再见……"

  北山公墓的山坡上排列着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墓碑,这是个普通的日子,没有什么人来扫 墓,整个公墓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守墓老人在墓碑间巡视着,他走过一排排墓碑,回到自己 的小屋,公墓又归于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墓碑间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是两个人穿着皮鞋走在石板上发出的声响,脚步声显得 很沉重,很缓慢,在潜伏中的钟跃民和张海洋听来,这脚步声简直响若擂鼓……

  宁伟和珊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上,宁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手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马蹄 莲,珊珊身穿黑色套裙,手挽着宁伟一步步走来……

  他们走到一座墓碑前,轻轻把花束放在碑座上,宁伟双膝跪下,珊珊也跟着跪下。

  宁伟望着墓碑上父母的遗像说:"爸、妈,儿子和媳妇向你们告别了,我们这一去恐怕就不 回来了,请二老放心,儿子早晚会和二老团聚,爸、妈,儿子和媳妇给二老磕头了。"

  两人连磕了三个头,珊珊抬起头来,两行泪水滴落下来,宁伟也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平静, 无半点泪痕,他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突然,他似乎查觉出什么,闪电般拔出手枪 ……

  他发现自己前后左右的墓碑后面出现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武警战士,无数只枪口在向自己瞄准 ……

  张海洋的声音传来:"宁伟,你被包围了,我命令你放下武器,马上投降。"

  宁伟突然扑倒珊珊,抱着珊珊横滚到墓碑后。

  "宁伟,你跑不了啦,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你能明智一点,放下武器投降。"

  墓碑后宁伟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张海洋,你应该了解我,我这个人从来不服软,要我放下 武器投降,这不可能,我警告你们,谁要是硬往我枪口上撞,我也没办法,实话告诉你,我 这里还有三十发子弹,我不会浪费子弹,要是有三十个人陪我一起上路,倒也挺风光的。"

  张海洋小声对身旁的武警狙击手说:"注意目标,他只要露头就开火,这小子是铁了心了。 "

  那个狙击手熟练地架好"79" 式狙击步枪,从四倍的光学瞄准镜里望去,宁伟藏身的墓碑 前,只有荒草在晃动,他隐蔽得很好。

  狙击手边搜索着目标边说:"张队,这小子是个老手,隐蔽的角度很刁,根本不露头。"

  "别忙,耐心点儿,会寻找到机会的。"

  钟跃民悄悄地挪过来道:"海洋,告诉你手下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别看你们穿了防弹背心 ,这没用,宁伟专往眉心上打,没有必要增加伤亡,我来和他谈谈。"

  "你要小心,千万别露头。"张海洋小声叮嘱道。

  "我还用你教?"钟跃民大声喊道:"宁伟,我是钟跃民,你听见没有?"

  宁伟的声音从墓碑后传来:"钟大哥,你也来了?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是个老兵了,以你的军事常识看,今天你眼前的地形和双方的态势,你还有可能 突围吗?"

  "我知道,这已经是死棋了,但还有最后一招儿,叫困兽之斗。"

  "宁伟,我曾经当过你的连长,你说句心里话,我钟跃民对你怎么样?"

  "钟大哥,你对我很好,只是我对不起你。"

  "宁伟,那你听我一句劝,放下武器投降吧。"
 
 "大哥,我做不到,你总不会和他们一起骗我吧?放下武器就会得到宽大,这可能吗?我手 上有好几条人命,放下武器是死,不放下武器也是死,反正是死。"

  "你说得不错,我不想骗你,你肯定是死定了,你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法律绝不会宽恕你, 我和张海洋虽然是你的战友,可我们谁也救不了你,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想听吗?"

  "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这怨不得别人,如果 你是个男子汉,就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就是死,也该象个男人那样去死,死得象条汉 子。"

  墓碑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宁伟,你隐蔽得很好,不愧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兵,可你应该知道,想干掉你并不难,那块墓碑可以挡住子弹,但挡不住火箭弹和迫击炮弹,宁伟,你害怕了吗?我记得当年在部队,我们踏入雷场的时候,你宁伟还算得上是条好汉,但是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为什么要用一个无辜的姑娘做掩护?你要她陪你一起死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为什么要拉无辜者垫背 ,你当年的勇气哪里去了?"

  墓碑后的宁伟继续沉默着,他一只手持枪,另一只手紧紧搂着珊珊,他在沉思……

  珊珊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宁伟的脸小声说:"宁伟,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我一点也不后 悔。"

  宁伟默默地拔出手枪弹夹,用手指将子弹一颗颗拨落在地上,然后将空弹夹插在枪上,他搂 过珊珊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了想,觉得钟大哥说的有道理,我是个男人,就是天塌下来, 也该由我去顶,珊珊,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珊珊绝望地喊道:"不……"

  宁伟凑过嘴唇,两人热烈长吻……珊珊泪如泉涌,她紧紧地搂住宁伟,忘情地吻着……宁伟 抬起头来,脸色平静。

  钟跃民从藏身的墓碑后站起来,慢慢走上前去,他边走边说:"宁伟,我来了,你曾经是我 的兵,是我的战友,即使你现在成了杀人犯,我也没把你看成是孬种,如果你必须去死,那 么由我来送你一程。"

  张海洋终于忍不住了,他流着眼泪也站起了来向前走去,边走边喊道:"宁伟,我也来了, 如果你愿意开枪,就开枪好了,我和钟跃民一起送你,也不枉咱们战友一场。"

  一个武警上尉悄悄地对狙击手命令道:"注意目标,他一旦做出异常动作,立刻开火。"

  宁伟终于从藏身的墓碑后慢慢站了起来,他面色平静,一步一步迎着钟跃民和张海洋走来。

  狙击手的瞄准镜中出现宁伟的脸,十字线的中心牢牢地对准宁伟的眉心……

  宁伟边走边说:"两位大哥,我在上路之前,还劳你们相送,我宁伟够有面子了,谢谢,真 是非常感谢……"他突然停住脚步,从后腰拔出手枪……

  狙击手的枪声响了,一颗762毫米的弹头高速旋转着打进宁伟的眉心,从后脑穿出,爆起 了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栽倒。

  钟跃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一座雕塑。张海洋不顾一切地扑到宁伟的尸体前,他 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警察拣起宁伟的手枪拉开枪膛,发现枪膛中并没有子弹,他低声道:"张队,他把子弹 退了,是故意让我们打死他……"

  张海洋痛哭起来:"宁伟呀,你糊涂呀,为什么一步步往绝路上走呀。"

  刑警们和武警战士持枪向这里跑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伟藏身的墓碑后,他们看见 珊珊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把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张海洋惊呼道:"放下枪,姑娘,你听我说……"

  珊珊面色平静地望了众人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宁伟,等等我,我来了……"

  枪声响了,珊珊扑倒在墓碑前……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惊呆了,两个人都痛楚地闭上眼睛……

  宁伟的死使钟跃民和张海洋很久都无法从哀痛中恢复过来,钟跃民从北山公墓回去后,整整昏睡了两个昼夜,据高说,他在昏睡中不断地怒骂着什么人,还时不时痛哭起来 ,高坐在一边守了整整两个昼夜没有合眼。钟跃民醒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梦中总是出现那座山谷中薄雾笼罩的雷场,爆炸的一颗颗地雷闪烁着橘红色的火光,冲击波将人的肢体撕碎……在一片草绿色的钢盔下面,他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吴满囤、赵志诚,最后一个闪过的面孔竟是宁伟,他们端着冲锋枪,呐喊着,义无返顾地冲进死亡的烈焰中……

  过了很久,张海洋告诉钟跃民,那两天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的梦境犹如一盒反覆播放的录 像带。张海洋在梦中大声哭喊着∶"宁伟,我的兄弟,请原谅我啊……"

  张海洋说,梦境中的宁伟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着冲锋枪头也不回的走进一片炫目的光 影里……

  张海洋还说,就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他苦追几年之久的魏虹终于向他表示,这辈子非张 海洋不嫁。
 
 %%钟跃民艰难地扬起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话没说完,他已经泪

  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勇的灵魂永远地逝去了……

  张海洋和魏虹的婚礼定在泰岳餐厅举行,张海洋把来宾的人数严格限制在十来个人,都是些 关系比较近的人。魏虹本来还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学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都请来,谁知钟跃民阴沉着脸一口回绝∶"小魏,不就是结个婚吗,干吗这么兴师动众,咱们能不能不学那些俗人?我可事先声明啊,要是你们非坚持请这么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这里不接待 。"

  魏虹很不高兴∶"钟大哥,你怎么这样,穿警服的怎么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吗?"

  钟跃民冷冷地说∶"小魏,你的话太多了,你让张海洋说话。"

  张海洋已经沉默半天了,他心里很矛盾,作为老战友,他太了解钟跃民了,知道钟跃民还没有从宁伟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近来他看谁都不顺眼,甚至毫无道理地迁怒于那个开枪击毙宁伟的狙击手,他认为这个狙击手的心理素质太差,还没弄清楚宁伟的意图就开了枪,不然的话、那天的结局不会这么糟糕,至少那个女孩子可以活下来。张海洋知道他在钻牛角尖 ,一时还无法从那种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因此迁怒于所有穿警服的。

  张海洋息事宁人地对魏虹说∶"小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跃民既然不喜欢刑警队的人,咱 们就改日单请他们,何必招他不高兴。"

  私下里,魏虹不无醋意地对张海洋发牢骚∶"海洋,你那个战友说句话就是圣旨吗?除了他 ,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俯首贴耳。"

  张海洋只是沉默着,不做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和钟跃民的关系是很难向魏虹解释清楚的。 他珍惜和钟跃民的友谊,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和钟跃民闹得不愉快。

  钟跃民到底没有主持成张海洋的婚礼,他在婚礼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高发现他 接电话时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不会主动询问,她知道,如 果钟跃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会主动对她讲的,反之,你问也没有用。

  钟跃民挂上电话,怔怔地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小高,咱们手头还有 现金吗?"

  "有两万多元,是昨天收入的营业款。"

  "都给我拿来。"

  高问也不问便拿出现金交给钟跃民。他感激地看了高一眼解释道∶"是 李奎勇的弟弟来的电话,李奎勇刚被诊断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高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他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张海洋的婚 礼你帮助张罗一下,替我向他们夫妇道一下歉。"

  高把现金装进钟跃民的提包,她搂住钟跃民吻了一下说∶"快去吧,别担心这里 ,我会向张海洋夫妇解释的,跃民,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钱,你可以把 饭馆卖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钟跃民紧紧地抱住高低声说∶"谢谢,谢谢,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钟跃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区南横街的大杂院里,还是当年那两间房子。他感到很惊讶,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这个大杂院恐怕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占地面积不小,估计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而现在却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光,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院子早已经消失了,到处盖满了杂乱无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条仅够一人行走的小道,从院门到李家的房子直线距离估计有三十多米,但钟跃民在这条小道上竟遇到了五个九十度直角弯儿,他的脑袋蹭掉了一户人家晾出的女人裤衩,还差点儿撞进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厨房里,钟跃民纳闷,如今的北京到处都在拆迁,一处处的高级住宅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几十年前 的样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从陕西回京的李奎勇没有房子,他的工作单位在接收他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条件,必须签字保证永远不向单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则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亲挤在父亲留下的两间房子里,他十二岁的儿子和奶奶住在外间,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间。李奎勇的母亲两年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力全部丧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时,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象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变形,皮肤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慢平复下来。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 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见过,就 不用我介绍了。"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你见笑 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妇,这种 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待候老人,所以说好事不能都让 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子军》的 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象昨天发生 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了。"

  "你别这么说,得了病就得治病,咱们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经给你联 系好了医院,一会儿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这么消极的在家里呆着。"

  "跃民,你没必要安慰我,你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花这个冤枉钱 ?现在的医院黑着呢,就象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填不满,咱别犯傻,治与不治结果都 是一样的。"

  "这叫什么话?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由我来解决,咱们朋友一场,今天你能不能听我一 句,咱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哥们儿,你应该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你我认 识几十年了,见面不吵架的时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别招我烦了行不行?"

  钟跃民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贫困的家庭,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废话,他除了能拿出一点儿钱来,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汽车公司是个集体所有制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政策,每年只按人头发放二百元医疗费,如果看病费用超过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钟跃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医疗费连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钱人还无所谓,只苦了李奎勇这类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李奎勇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钟跃民记得李奎勇曾经很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几何时,工人阶级的牌子多么响亮,还被称为是"领导阶级" ,尽管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奎勇这样的工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沦落 到最底层,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钟跃民感到很辛酸。

  "跃民,你信佛吗?"

  "不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绝对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我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常和他们聊天,我渐渐地对佛教也有了些兴趣,只是那会儿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时每天早上一醒,眼睛还没睁开就他妈的欠了公 司二百多块钱的'车份儿' ,哪有功夫琢磨别的,我生病以后才算是有了闲,于是就先把 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能静静地想想心事,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里也好受点儿,跃民,你愿意听听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来陪你聊天的,咱们俩有多少年没好好聊聊了?难得凑在一起呀,今天 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十四岁时,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了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这段日子你也经历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三根,还吐了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常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我他妈的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相好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了我,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的离你而去,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笫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又丑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 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 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的选择 ,请你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只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奎勇望着钟跃民说∶"跃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头就走,从此没你这个朋友,记得吗?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今天该轮到我说了 。"

  李奎勇叹了口气抱怨道∶"你呀,总是不吃亏,我那句话你现在还记着?又原样给我扔了回 来,报复心够强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们聊点儿别的。"

  钟跃民问∶"你刚才提到对佛教感兴趣,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也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 。"

  李奎勇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钟跃民连忙帮他捶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李奎勇吐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迹说∶"我有个信佛的朋友,他告诉我,佛教相信轮回转世,认为每个人都有前世和来生,如果你这辈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么下辈子还会投胎为人,还会生活得很幸福。反过来说,要是你这辈子经常做恶,那么下辈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许成了某种动物。当然,变成了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了希望,经过若干次轮回,也许还能重新投胎为人,但这个人一生的命运不会太好,恐怕要受苦一辈子。佛教讲究因果报应,做恶就必须受到惩罚,就象欠了债必须要还一样,你这辈子没还,下辈子也得还。我那朋友说,他的师傅修行层次很高,而且已经开了'天眼',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师傅买东西进了一家大商场,一进门见商场里乱哄哄的到处是人,这时他的'天眼'就睁开了,这一睁开不要紧,发现这商场立马变成了动物园,到处是动物,从耗子到大象应有尽有。他师傅当时挺纳闷,心说这个商场的动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场虽说也能见到些动物,但毕竟人是多数,比例不会相差得太大。后来这位老先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商场座落在这个城市的贫民区,这里的居民都是从事最下等工作的人,这就对了,很多人的前世是从动物转世来的,难怪要受穷,这就是因果。当时我一听就怒了,操!有这么糟蹋人的么?本来当穷人就够倒霉的了,还得挨骂,连他妈的上辈子都是动物,这也太让人没盼头了……"

  钟跃民忍不住笑了起来∶"按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本来就是动物变的,富人穷人都是一样 ,最早都是三叶虫,或是单细胞生物,这没什么可丢份儿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来也想请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动物也该有点儿区别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动物,可是这两类动物能比么?一个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一个是除'四害' 的对象。后来我还是没敢让人家看,为什么?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我被认出上一世是只耗子,而且还是被耗子药药死的,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这太让人绝望了。"

  钟跃民没有说话,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既不关心前世也不在乎来生,管他什么轮回。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阵继续说∶"当然,这都是玩笑话,我问过那个信佛的朋友,人能不能停止轮回?我觉得不管下辈子是人还是动物,我都他妈的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当,最好让我永不投生。他说除非你修行达到极高的境界,那时你可以进入极乐世界,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才能停止轮回,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听了他的回答顿时感到灰溜溜的,心里很不痛快。你想啊,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轮回下去,哪辈子是头啊?人这一辈子真是很没意思,要说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挣钱养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得把孩子养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离死也就不远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要说有什么意义? 我看狗屁意义也没有。"

  钟跃民笑了∶"你这个结论倒是很直截了当,其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是人为 地被复杂化了,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既没有选择的可能也没有目的。"

  李奎勇向钟跃民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哥们儿,这不太好吧?抽烟会使你的病加重,你还是忍着点儿吧。"

  "已经是这样了,多抽一支烟和少抽一支烟没有什么区别,破罐破摔吧。"

  "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这会儿你就是想抽白面儿,我也不能拒绝你 。"钟跃民替他把香烟点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烟∶"好几天没抽烟了,我媳妇把烟都藏起来了,好象我戒烟病就能好 似的,还是你够意思,能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轻松。跃民,当我知道自 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你猜我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挺高兴,因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烦了,想一劳永逸地休息了,是不是?"

  李奎勇兴奋地给了钟跃民一拳∶"太对了,还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聪明的。说真的,当时我是挺高兴,就象小时候盼到过年似的,我是觉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还没有盼头,我记得插队时干累活儿,最累的时候就盼着收工,因为收工后你可以在井台上洗个澡,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供你支配,这是每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这就是最具体的盼头,要是
没有这 个盼头你可能支撑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个人生来说,我却找不到盼头,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就是命啊。我有时就盯着我儿子,一盯能盯一个小时,我就琢磨,我把这小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是个错误,这小子随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看书就犯困,可打架却有些天份,你看我现在什么德行,他将来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别指望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没戏,他也就是个干糙活儿的料,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将来的社会竞争会更激烈,象这种头脑简单的愣头青还不是得受一辈子穷?等到年纪大了,该找个媳妇了,到那时这小子就该步他爹的后尘了,又没文化又穷,好人家的女孩儿谁会跟他?只能找个又丑又傻的媳妇凑合着,要是生了孩子,他还得拼命挣钱养活孩子,到头来和我这辈子一样,一辈子穷困潦倒,让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啊,没盼头的日子真的很没意思,现在好了,我这辈子终于熬出头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总得有个完,跃民,我真累 了,该走啦。"

  钟跃民久久地沉默着,他觉得李奎勇今天显得话格外多,这似乎是一种回光返照,在意识到 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对人生有了某种感悟。

  李奎勇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看过一本书,是个遭遇车祸的人被抢救过来后写的,当他被送进医院抢救室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全身都处于一种松弛状态,舒服极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渐渐地漂浮起来,一直漂到天花板上,他从天花板向下望去,只见医务人员仍在拼命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家属们在一边哭喊着……这时他才明白,此时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个已经脱离了肉体,能四处飘荡的灵魂……这个人最后又被抢救过来,他大概是属于阳寿未尽的那种人,不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死亡的感受,跃民,你看书比 我多,这种事你听说吗?"

  钟跃民点点头说∶"我也看过这方面的书,据说美国有个科学家想验证一下人是否有灵魂,如果有,灵魂是不是物质的。他搞了一个实验,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放在一架特制的、极精密的电子秤上,当那个人咽气的一刹那,他发现这个人的体重突然减少了零点几克,这个科学家得出结论,他认为人的灵魂是物质的,因为它有重量。当然,至于人是否真有灵魂,目 前人类所掌握的科学手段还不足以验证,因此也不能得出结论。"

  李奎勇突然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显得很急促。钟跃民急忙扶住他 问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浑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再拖下去 了,还是早点儿了结好。跃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钟跃民摇摇头∶"在你没说出具体要求之前,我恐怕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给我找点儿安眠药,行吗?"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帮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为难,你总不能为了自己要飞到天 花板上,就让我去坐牢,顶个杀人犯的恶名,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帮我,你这小子,真他妈的不够意思。"

  "除了这个要求,别的我都能答应你,我可以为你母亲养老送终,也可以尽我的能力帮助你 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摇摇头∶"朋友只可救急,但救不了穷,我走以后,奎元就是长子了,他应该承担起责任。跃民,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既然朋友一场,总要有始有终,现在我有点儿累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走后奎元会通知你,再见吧,哥们儿,要是有缘,咱们 下辈子还做朋友。"

  钟跃民神色黯然地拥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见!"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如果再不 走,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跃民……"

  钟跃民停住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我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会放 心地走,那是咱们最后的告别……"

  钟跃民没有回头,他低声回答∶"我知道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晓白给钟跃民打来电话,说有人送了她两张音乐会的票,是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来访华演出 的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指挥大师祖宾·梅塔担任客座指挥。

  周晓白问钟跃民有没有兴趣听听。

  钟跃民当然有兴趣,柏林爱乐可是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更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祖宾·梅塔 担任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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