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陪谁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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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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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盛大(上)



  8:20,黄铜锁匙在德国进口防盗门上逆时针转3圈。

  8:25,我站在路边扬起右手。这个都市即使是清晨,也总像浸在轻度污染的阔大塘水里,纵然阳光灿烂也搀着一点昏黄。比如这个都市的爱情。

  8:35,的士停在距我家最近的地铁站口。偶有司机好事:“小姐要到哪里,我直接送
去不就完了?”我淡淡一笑,拂袖而去。我的公司在城东,而我按揭买下的房子在城西,打车要30多元,而打车+乘地铁+走路10分钟方案仅耗资13元。后者兼可锻炼身体。

  8:40分,在地铁车厢稍稍宽松的角落,我开始享受我的早餐:巧克力派,果伴酸奶,香蕉或者啤梨。

  9:25,我面含标准微笑步入Office。

  啊对了,我19:00吃晚餐,20:00~22:00读书或看碟,23:00做一些简单的柔软体操和沐浴,24:00上床。我不失眠。

  日日如此。方可尖叫起来:“叶蓁蓁你真是了无生趣。”

  也许方可是对的。上帝曾打算挽救一个苦苦向他乞求生命的人,他说,只要你戒烟,酒,色,赌……一切坏习惯。但是这个人沉默良久,说,我还是死吧,没有了那些,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你要我另外去做些什么?像方可那样日日笙歌艳舞?她赚得不比我少,但是为靓衣华妆悉数花掉,前阵她与一名摄影师同居,男方付房租。我坚持每季只买一款衣饰,惟要牌子过得去,两年前开始为自己供楼。她笑:女人自己买房?真下品。她立志钓得至少替她买得起万科花园的男人。

  不能说谁对谁错,应当说谁最开心。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开心的那个,直到去年911事件发生。一个严峻问题摆在我面前:当时现场每个人都在给自己的心爱打电话――读到这里我放下报纸来想了一想:假如那时我在,我打给谁?

  5年前母亲很适时地因病去世,父亲赶忙与他年轻的女秘书幸福结合,而我是独生女。除此之外――或者方可?但是她的手机常常因为与男友煲电话粥而占线。

  我忽然有点伤心。自从母亲去世我几乎没有伤心过,但是……不知阴曹地府是否会有这样忙碌高薪的工作堪以寄情?

  那一晚我破天荒在枕上辗转良久。不是完全没有男性向我示好,按方可的话说,我属那种第二眼美女,但是――她又替我发愁:眼下有几个男人第一眼看你不中,肯耐下性子看第二眼呢?他们全部热衷环绕第一眼美女――比如……我知道她舌尖下含着一个我字,但终于没有说。不知怎么我有点欣慰,终究是多年女友。

  呵世间有哪一个女子真正斩得断万丈情丝不落一痕?

  或许此长彼消,我的工作做得太好,上个月,老板不得不再次给我加薪。我很愉快,几乎忘记惆怅。天气已开始寒冷。

  2001年12月7日,星期五,快下班时忽然飘起雪花,渐渐稠密起来的还有打不到车的街人。尖头高跟靴很滑,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看见一个不超过20岁的小女孩子给一个同龄男孩无限爱惜紧紧牵着:“小心,小心哪!”忽然郁闷。

  在地铁站等车时照例去买新到的杂志,但是只有一本了,已有人抢先拿在手中付帐。是周末呢,你要我怎么过?我有点不快:“真没有了?”

  那本杂志很快地递过来:“让给你。”

  我讶然抬头,忽然脸热心跳――我在哪里见过他?一个多么好看的男人!

  也许别人不这么认为,他有点偏瘦,还戴眼镜。可是我喜欢,他镜片后干净的眼神,,灰紫的休闲西装外套,和带点深海气息的古龙水味道。

  我哑哑接过来,付了钱。

  他没有像影视剧里所描述的跟上来,有点嗫嚅地请教:小姐……贵姓?

  我不过是所谓的第二眼美女。而且羞涩到连谢谢也不说。

  出了地铁,大批人翘首等Taxi时我笑自己:马上就要28岁了,居然会发痴若此?

  但眼角余光还是小心观看左右所有25~35岁男士。

  没有他。

  当然没有。终于与人合拼到一辆车已是夜里11时,这该死的全城大塞车!入睡前在灯下捧读新杂志时,我终于由衷地笑出来:当然没有的好。不是吗?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居然还要挤地铁,就凭这一点也不适合我。我订购的车子就要运到,虽然目前是富康,但是我有把握5年换丰度。

  我照例地家――公司两点一线。方可照例恋爱和失恋。现在她和一名海归首代同住,电话过来说是少有的好条件男士,这一回她决心紧紧抓住,绝不放弃!说到这里呀一声:“他就要回来了,我得煲笋干排骨汤去,他最爱喝的,BYE!”匆匆收线。

  看来这一回她是认真的了,但愿那个男人懂得。但是你见过有男人真正,不是假装地懂得女人吗?反正我没有。也没有听说过。

  对于明明知道遥不方可及的事物,我从来心平气和。这大概也是我虽然不很快乐,但至少从不悲伤的原由。

  每个周一我都不大敢深呼吸,因为要保持每一分能量,分分相扣在层出不穷的每一件事上,如果我对某个客户的笑容璀璨了些,下一位只好接受我的冷面,否则捱不到下班我一定崩溃。但是忽然,有清新的海洋味道飘过,我就那样毫无保留地笑起来――按照后来周名驰的叙述:像朵花儿,在春风中一瓣一瓣徐徐绽开,每一瓣都晕着微微的桃红。

  他来了,那个地铁里的清爽男人。

  不知怎么我觉得他来得如此天理昭彰,仿佛来赴一个久已期许的约会。我看见他与我一样平静如水的眼睛,那样专注地凝视着我,轻轻地说:“哦,原来你是在这里的呀。”
 
爱情盛大(下)



  杭州人,双鱼座,大学毕业即去美读MBA,在美工作4年,去年回国――

  3小时后,我坐在他对面,听他絮絮讲述来龙去脉。那些个充斥着这个时代最诱人字眼的句子撞击着我的耳廓,然后好像射程嫌长的弩箭,泼楞就凋落了,只有一支牢牢钉住鲜红的靶心――我的心,他说:“感谢上天,让我选择了你们这间咨询公司。”


  感谢那一天的全北京大塞车,否则我们永远也不会相遇在地铁车站。

  “感谢你前面27年的留白。”周名驰郑重地补充。

  走在路上,忽然莫名地笑起来,引得路人纷纷回头。方可也回头:“你好像很开心。”

  我终于有理由名正言顺地笑:“呵可可,难道你不一样吗?”

  我无暇顾及方可的回应,因为我的电话响起来了,那个带点南方俏皮卷舌音的男中音说:“蓁蓁。”

  坐在星巴克,我终于看出方可的沉默:“方可,你好像不开心。”

  方可仰头笑起来:“自从年过24岁,我的辞典里就没有不开心三个字。”

  我小心地看住她:“我想,我永远是你最可以放心倾吐的人,正像你对于我一样。”

  隔着台子,方可紧握我的手。

  但是我当然不可以倾诉我的开心,在一个看起来不开心的朋友面前。行走江湖多年,这一点道行我还是有的。

  幸好有周名驰。两个年近30久经沙场的人,忽然都变成了小孩子,每天要通至少3遍电话,从我早上出门遇见的一对麻雀,到北京轻易吃不到他家乡的鲜笋,只好常以笋干聊解相思――在连绵的废话与情话之间,2002年的春天就要来了。

  但我们一周见不超过两面。在公司里都是日渐吃重的角色,再如何宣称你是我生命中的最美,谁也不肯忽略哪怕一分钟的工作。在我,并不是我不敢笃信有关周名驰,不过努力工作已成为一种条件反射。它从没辜负过我付出的一分一毫。

  总是他来我的公寓。百合在他送的水晶花瓶里发出清平安和的香,看着他线条明白的脸,嗅着他悠远的气息,吃着他削的凤梨,我开始疑心是不是母亲运气不够好。就连方可,还不是山重水复,方才一线花明。

  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可我故意不抬头。但是他看了那么久那么久,我实在装不下去:“怎么?”

  他长长吐一口气,温柔地说:“蓁蓁,你喜欢万科青青花园吗?”

  我一怔,侧一侧头,仿佛打算认真思考,然而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的唇边眼角,满是掩不住的丝丝笑影。索性直视他的眼睛:“是。”

  他殷殷望住我:“那么,今年9月?”

  我点头。

  他忽地将我埋进他宽厚的胸膛,好半天。

  我拍拍他的头去煮咖啡。忍了又忍,终于问出来:“为什么是我?”

  他没有迟疑:“因为你美丽,勤奋并且有成就。”他顿一下,“那么又为什么是我?”

  我很高兴他回问我:“因为你的气度,你的努力,和……味道。”

  我没有提他的宝马。同时又有点疑心:他的舌尖下面,是否也不经意压抑了某些理由,比如,我的绝不会对未来构成太大威胁的中庸,包括美丽?

  但这并不重要。他有他的圆周,我有我的,世界这么大,有一部分息息交融已是奢侈,我不贪婪。

  很久没有方可的消息。我拨电话给她:“在忙些什么?”

  那边声音有点沙:“除了工作,你说还能有些什么?”

  我心一沉。多年相知,我立刻知道99%她正遭遇第N次情殇。其实她非常能干,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务必要一次次哭着喊着扎入所谓爱情怀抱,如果我是她,就是有9条命也死完了。曾经就此问过她,她那样坦白地看住我,好像一个不过要求饱暖二字的婴儿:“我不像你那么勇敢,蓁蓁,都市茫茫,没有人陪我,我会淹死。”但是你看,被人海淹死与被爱海淹死有什么区别吗?我小心开口:“一起去逛街?”

  我一直亦步亦趋跟着她,极力怂恿她试穿并买下好几条今季流行的蕾丝时装。她穿起来实在是好看的,她没有以为错,她的确是个让人眼前发亮的美女。只有在香水柜台我为自己停下脚步,3月18日是周名驰的生日。

  我选购了一瓶15毫升装海洋气息的古龙水。很贵,但那当然是值得的。深深嗅下去,清和的味道中我的脸微微发烫,但愿旁人看不出来。

  付款回来,方可正对导购小姐说,指着同一牌号的古龙水:“给我一瓶30毫升装的。”

  金橙的烛光,三层鲜奶蛋糕,小提琴和爱人。我知道这样的夜晚每个人的一生都不会拥有太多,所以我分外珍惜,仿佛一个好容易得到一粒糖的孩子,含在舌下吮了又吮,不舍得咽下去。

  趁他起身去洗手间,我飞快拿过他的手包。一个能够常常给她的爱人神秘惊喜的女人是有善可陈的。我微笑着,取出那瓶扎了一只蓝色水手结的古龙水。

  我的手指碰到一个冰凉的什么,我低头看了一看,与我手中的瓶子一模一样,不过大一倍,是30毫升装的,上面的丝带是红色的,打成一个水手结――我亲手打的,所以我认得。

  MBA,海归首代,笋干,海洋气息的古龙水。一个日趋颓靡的女人,和一个日渐光鲜的。

  方可和周名驰我不知道,但我是常常怨尤的:方可没有错,至少在姿态上,她是一名爱情路上勇敢的朝圣者;周名驰也没有错,他曾经爱过她,但是始终有权利不的,正如假如我和他在一起的话一样;而我,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拥有那样天然的怦然,即使他坐拥无数华厦香车――

  8:20,黄铜锁匙在德国进口防盗门上逆时针转3圈。

  8:25,我站在路边扬起右手。这个都市即使是清晨,也总像浸在轻度污染的阔大塘水里,纵然阳光灿烂也搀着一点昏黄。比如这个都市的爱情,之于平常的你我,那么地盛大无边。
 
花开那夜(上)



  (一)

  星期一早上我常常情绪低落。我目前的工作压力很大,可是相应地,收入也还过得去,而且眼看就有升职希望。所以闹铃一响,我照例一骨碌爬起来,眼睛完全睁开的时候,我已是镜前一名衣衫端丽的Office lady。173cm的身高使我穿什么都好看,也使我断绝了一切173cm以下男人上前搭讪的念头。


  提着装满文件的大资料袋,我噔噔噔直奔楼梯。乘电梯不一定就比跑楼梯快,而且近来愈忙,腹部愈有脂肪囤积迹象。怪不得最近刚刚搬来的的那名12楼玲珑女子纤腰一握,她的手边牵的永远是一条憨态可掬可卡犬。

  跑着跑着,斜刺里居然杀出我的同好,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看得出年纪已不很轻,可是紧致的身体线条仍然将一件黑色衬衫撑得好看。

  如果说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是因为有人在此,看第二眼是因为我是个女人,那么第三眼……我发誓我一跤从楼梯上跌下去不是因为心猿意马,我不知道价格不菲的名牌鞋子底儿也可以这么滑。

  我想我并没有发出太大声音,我已学会在一些时候闭嘴。但他还是立刻被惊动了,转身时我看见一张周正、惊讶、痛惜的面孔,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身边:“怎么样?要紧吗?我送你去医院――”

  从膝盖到脚踝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当然丝袜也完蛋了。可是我仍然记得微笑:“没关系,谢谢你。”

  他好像比我还紧张:“真没事儿?”

  “是的。”我很快地爬起来,“多亏我平时补钙补得好。”而我手袋里永远藏有备用丝袜。

  他一愣,哈哈大笑起来:“那么请允许我送你一程。”

  (二)

  Shirley一直在看我脸色:“Sandy今天好像很开心嘛!”

  自从风闻下一顶常务总监桂冠将落在我头上,公司里每一个人面对我时的微笑规格纷纷大了一号。我没有理由怪他们,正如有一天我落败,他们又将纷纷省下对我陪笑的力气转向适当他人一样。

  我有些诧异:“有吗?”早上一样是打车来的,路上一样地塞车,这会子膝盖还在嘶嘶作痛――

  “呀你的腿!”Shirley惊叫,“我抽屉里有白药。”

  我是有理由开心的,不是吗?

  快下班时我开始补妆。脱下声色俱厉的米色西装外套,里面是腰部斜飞一团鹅黄牡丹的吊带裙,颀长颈上一圈不必灯下亦熠熠生辉的铂金链子――张曼玉代言的那个牌子。听说最近她刚刚在离婚书上签下芳名,这样优秀的可人儿尚会给辜负,真使天下女人为难。

  (三)

  举一杯香槟站在高跟鞋上的酒会中,我的惯技是一直保持微笑,向认识不认识的各色人等。此招虽然消极,但好处是至少不会言多必失。

  但我从不亏待自己的胃,我最大的一笔财富是我自己。以至后来何齐朋这样描述那晚见到我的情景:一个盘子里堆得那样满,而那样地理直气壮的女人,是怎样保持身材还不算滥的呢?

  他忍不住笑起来,穿过一道道衣香鬓影走到我身边:“Hi!”

  我吃了一吓,一瞬间以为是侍者前来抗议,一句“我吃得了的”就在嘴边了。蓦然抬头,一个黑色、挺拔的身影,和一张周正、含笑的脸。我们不约而同望向我的小腿,然后一起大笑起来。

  “还疼吗?”

  “不。”

  (四)

  “平安,你是个不一般的女人。”3个多月来,何齐朋已数次这样恭维我。我将这作为一种恭维。衣饰得体,工作悉心,按时上健身房,随遇而安……的底牌,掀开来不过是愈多愈好的名利,白痴才会信的永葆青春,和金龟婿。总是得不到才装作不介意――我有不一样?总是他偏心了。

  我揿开CD机。何齐朋仿佛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淡如菊的女子刘若英:“我等你,半年为期,逾期就狠狠把你忘记……”

  一曲尽了时何齐朋的舒出一口气未免太明显,他是个好男人,所以未免有些歉然,赶忙殷殷开口:“平安――”

  我走上前去,踮起足尖,在他颊边轻轻一吻:“不早了,我知道。那么晚安。”

  他忽地将下巴顶在我头上,那么紧:“我已经不能没有你。”

  185cm的大男人,笑容清澈,事业光鲜,只穿黑色,喜欢在人耳边孩子气地卿卿喁喁――见他的那夜,有一朵埋在心底很深、很久的花儿,终于没有忍住,哗啦一声,枝繁叶茂地开了。

  我轻轻打开门,环视左右,回身示意。他猫一样闪出去,飞快而没有忘记向我回头微笑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回身落锁。我的怡人微笑,飞快转为索然。
 
花开那夜(中)



  (五)

  每周两三回,每回数分钟到数小时不等,15楼始,12楼终。

  有时也去外面,吃饭,泡吧,看芭蕾。那真是天堂一样的日子,但我们更喜欢这样静静呆在我一个人的两房厅,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只见时光飞一般从我们身边走过。


  呵我是知道的,从花开那夜起――那位12楼清秀女子,是何太太裴顺顺。不碰已婚男人是我的圣经,那是因为我没有遇见何齐朋。

  他艰涩的叙述在我耳边飘来飘去:他在该结婚的年龄理所应当地娶了她,貌端品正,拥有说得过去的文凭,而又居然肯下厨――

  我问何齐朋,笑着:“这么好的女子,你怎么不知珍惜?”

  何齐朋的眼神忽然敦实家常,与我惯见的孔武飞扬不同,口气淡淡:“她跟你不一样,娇气得很。”

  我笑起来:娇气?那不是每一个女子心心念念的梦想?比如说,你失足从楼梯跌下,手足俱伤,如果旁边有人――怜惜你的人,不哭着喊着叫一回疼简直是衣锦夜行;而倘若方圆十里尽为路人,呼号分明是惹人笑柄。世间多半的自立自强,不过是歪打正着的逼娼为良。

  我忽然想起什么:“那么你更……”

  他飞快打断我:“当然是你。”

  咦,现今男人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总是缺啥补啥吧。有次看台湾版《Figaro》,说男人都爱狐狸精,有个男人家中现有狐精太太一名――他找了一个黄脸婆做情人。

  (六)

  显然爱情的名义不是犯错的充足筹码,但是如果不得不赌,聊胜于无。

  我想要他,非常非常。如果要不到……我已为自己想好底限:搬离这所大厦;辞工休养。我虽已年纪不少,但是身体健康,小有胸壑,姿色不恶的女子,卷土重来的机会总是有的。

  你看,这将是我一生中想起来最热血沸腾的恋爱,而我早早为自己铺好回头路。

  我哼着歌儿熨衣,给自己。他在摇椅上看一本书,忽然问:“那么你给我多少时间?”

  我的心居然就那样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我疑心他听得见:“4个月?”

  他沉吟一下:“好。”

  啊4个月之后……我为自己明目张胆的臆想感到羞愧,可是我遏制不住自己的快乐。除了我看见裴顺顺。

  她看起来没什么两样,身边的可卡顽皮依旧。他还没有跟她谈起?2个多月了。

  像从前一样,如果跟人碰上目光,她就会很尽心地笑一笑。是个可爱的女人。如果非要挑她的错,也只是眼神空荡了些,一看便知想法不多,但这在许多男人眼里,是个大大优点。

  我知道不该,可还是开口:“今天我看见顺顺,她是个可爱的女人。”

  何齐朋仿佛愣一下,看住我:“我只是觉得她可怜……但是平安,你放心。”

  (七)

  我有不放心吗?觊觎旁人的东西,还夜夜担心到不了手,是否有些卑鄙?可是……我是不放心的。

  这个世界会允许贼有痛楚吗?倘若那桩桩件件的罪,确实不是他的本意。可是,世人会问:如果不是出于本意,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如果是我也会那么问,所以我的郁结越发无处可遣。

  裴顺顺昏倒了。这是电梯小姐告诉我的:“……脸色煞白,好可怕,何先生打了120,好多人一起把她抬下去。”

  电话里何齐朋的声音还算镇定:“是,我跟她谈了,所以……已经没什么事了。”

  我的心揪成一团:“对不起,我……”

  何齐朋笑了,但听得出笑里的疲惫:“我没有提你,谈的完全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

  可我无法安和:“齐朋,告诉我实话,如果没有我,你会跟她分手?”

  他没有犹豫:“当然。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倏然轻松之余,忽觉心下有某处空落落的,仿佛自作多情。静默半晌,又问:“会这么快?”

  那边也静了一下:“恐怕不。”

  我追问:“你在等什么?”

  他想一想,有些无奈:“平安,你知道,人总是有很多惰性,但幸好,”他热烈地低语,“我遇见了你。”

  我呼一口气。裴顺顺在医院打点滴,我在与她的丈夫调情,而我自诩无辜良民。知道这样问很傻,但我这样问了:“齐朋,你有没有一点儿负疚?”

  他显然愣了一下,声音低下去:“平安,你是在骂我。”

  我笑起来:“你不觉得我是在骂自己吗?”

  我更加经常地跑楼梯。也许电梯中众人看我的眼光暂时还没有什么分别,但贼总是先兀自心虚的。

  (八)

  我从不知道4个月原来竟来不及弹指。

  何齐朋的臂膀温柔而紧致:“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的心忽然生了洞,无边无涯,深不可测:“多久?你说。”

  她接连昏过去两次。第二次,他甚至只来得及问一句:“我们谈谈好吗?”我奇怪:“你们平时不交谈?”他比我还奇怪:“平安,你不是小孩子了――几家夫妻有这样的福气?”

  “再给我3个月?”

  我笑:“好。”

  不过92天,184趟15层楼梯,和面对众人时无言无颜,而已。

  我知道他一下子的释然是无意的。正因为如此,我再也笑不下去。
 
花开那夜(下)



  (九)

  我知道不该的,可我终于还是没能完成本月的工作定额。上个月是跌跌撞撞完成的,我比谁都清楚,所以当老总找我谈话时,我除了丢下一句“这种状况不可能再发生”,别无他言。老总微笑凝视我:“我相信你。”


  我由衷道了谢出来,空寂的长廊越使我恍若隔世。6个月前,我还是那万人艳羡前途无量名花待沽的Sandy chen,6个月后,我需要旁人宽宥才可苟存。

  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裴顺顺终于肯正视现实的地步:“天哪齐朋,离开你我怎么活?”结局是何齐朋一起泪如雨下。

  我不是不陪着心酸,11年夫妻,倘若何齐朋甩手而去,倒叫我疑窦顿生。他的作为天理昭彰,可是谁人懂得我?

  曾经千忍万忍,终于禁不住给妈妈电话:“……他是我要等的那个人,没有错。”

  妈妈不过是平凡女子,可是漫长岁月令人睿智:“他36岁?告诉我他的婚姻。”

  我登时气短:“他说,要我给他4个月。”

  妈妈笑起来:“平安,我知道现在你听不进去,可我必须说――如果你真的很爱他,做好打持久战准备。”

  一语成谶。现在我害怕听妈妈的电话,电视里一演美满人生我如见鬼魅立刻调台。

  (十)

  我每天依然会接到何齐朋电话,虽然他人已少来。在此关键时刻,怎可以授对手以把柄?最新消息是,他们开始谈及财产问题。

  他们拥有世人眼里不小的一笔财富,当然,是何齐朋赚的。但是当然,裴顺顺应该拥有相当部分甚至一半。

  “她说离不开我,原来不过是怕没人养!”电话里何齐朋声音忿忿,“但这不可能!这会影响到我公司的正常运营甚至形象――平安,你理解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线陡然提高8度:“我当然理解!我还知道跟700万比,陈平安无足轻重。”

  那边静默半晌。我知道吓着他了。妈妈说过,如果你决定接受,万万不可抱怨。但是我终于没有忍住。

  既然已露出狰狞面目,越发泼赖到底:“离你许诺的日子还有4天了你装不知道是吗?一来就是你怎样怎样,这一阵我没法安心工作,压力大得喘不过气来,你问过一句没有?”拂一下面颊,手心是湿的。

  “平安平安!”何齐朋的声音痛惜焦急,仿佛我初见他那一刻,“我过来看你。”

  我即刻警醒,收回哽咽、挺直腰脊不过在3秒之内:“对不起,我想我是疯了,你这么多事――我只是想要一个结局。”

  何齐朋一字一句:“当然,我会。”

  我张了张口,终于将另一句仿佛带了三份怨尤的话压在舌尖下:“是的,我要一个结局――快快地,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十一)

  雪样的杨絮铺天盖地粘在车窗外,司机嘟哝着开动了雨刷。不是没有叮咛过自己:如果能够,还是不了吧。

  就这样决定了。关机,拔掉固定电话线,告诉公司接线生除了熟识客户电话一律不接,躺在黑暗中听敲门声由富有节奏变作毫无章法……打开手机,成串的短信啪啪地掉:平安,你是要我死?

  不不,我不。所以只有换回我苟延残喘。

  “目前的问题焦点在于……”

  何齐朋一开口我已求饶:“请不要再告诉我那些细节!”我想吐。3个月而又3个月,新一个夏天就快到了,以裴顺顺为首的我们三人一路瘦下去。

  有时候觉得世人眼里大不义的何齐朋才是景遇最悲惨的:裴顺顺开出价码绝不松口之余,我已不能给他好脸子看;日日穿梭于繁杂公务与两个纷纷号称爱他才逼他的女人之间,还要在众人面前保持形象――既然这个故事里没有一个人幸福,那么为何还要它继续下去?

  (十二)

  “平安,我的幸福就是有你在。”望着那张轮廓鲜明激奋翕动着的嘴唇,我忽然在心里笑起来:可是为了杀裴顺顺的叫价,他在她面前从来做优哉悠哉状,这也是事情一直拖到现在的原因之一。我一直承认并接受人性的自私,并以此自傲,可是事情真的摊到我头上,我只有发现自私的可鄙。

  “再有2周一定能搞定,她已经累了――相信我,嗄?”语气殷殷。

  我是信的。因为我也累了,累到忘记听见这话时应当感激地笑。我听见自己遥远的声音:“那么祝福。”

  其实他是无须祝福的,拥资万贯,品位不俗,即使略嫌憔悴也还有一种沧桑美,自然会有无数如花美眷哭天喊地蜂拥而至,只要他放出业已重返单身的消息。

  我很高兴妈妈听到我的宣布未动声色:“平安,知道你这个名字的含义吗?妈妈只要你平安。”

  哦我当然平安:首先,谢天谢地那些混沌的日子里我保持了惟一的清醒:刻苦敬业。我如期升任公司常务总监――于此比我更开心的是Shirley,一年来她在我身上的投资总算没有白费;其二,我没有搬离这所租金价廉物美的公寓,因为何齐朋抢先出售了他的房子。

  这样好的结局是我没有想到的,因此在Shirley为我召开的庆祝Party上我兴奋地堆了满满三大盘各色食物。正躲在一边大快朵颐,一个好听男音在头顶响起:“小姐,你吃这么多,为什么身材还这么好呢?”

  我缓缓抬起头,一个白色,挺拔的身影,和一张清秀,含笑的脸。
 
丽人行(上)



  Any、Monica以及Julia是三名都市女子,中国籍,她们分别是王安霞、敬苹苹和我,我的名字是赵和仪。我们一同念幼儿园、小学,考重点中学、说得过去的大学,Any27岁,Monica和我26,我们在同一家美资化妆品公司混加薪、升职、一年两次大假、出国旅行、当季Fendi和Miu miu。

  你知道,名唤安妮的不一定就务必宛若奥黛丽・赫本再世,我觉得她更像伊莉莎白・
泰勒,那个结过8次婚的女人。Any的美艳有目共睹,但是她的美艳与伊莉莎白的咄咄逼人又有不同:一袭纯白羊绒修身短袖衫,下着藏蓝丝质齐膝裙――本来这身打扮无可厚非,可是工间休息她捧一杯清咖闲闲踱至晒台,你会忽然发现她纤秀的踝边一根绝细的白金链子在轻轻荡漾,那种修女似的魅惑因了仿佛的不可侵犯而愈加引人遐想。Any说这才是21世纪的性感,小泰那种青天白日的勾引早已OUT得引人发噱了,大胸无脑,使人看低三分。喏,要像从良后的舒淇那样,一种天真无觉的勾引,你上套是你的事,与本小姐无干。

  也许我们三人并非当得上“朋友”两字,但是相较芸芸众人我们当然彼此更亲香些――第一众所周知千百条路我们的确是弯弯径径共走其中一条来到此地的,我们何必不给他人一些姿态;第二我们不在同一部门,至少目下绝无得失之虞,我们不见就与旁人更合得来些――所以我们常常在同一时段溜去公司顶楼喝下午茶。

  有回不知怎么谈起男人的性感,我说男人专注做一件事时那真叫美,比如一个专心致志唱情歌的男人,而举座中有他偷偷至爱的那个人。Monica说她讨厌男人摆花架子,说起I love you嘴巴像个滑丝的水喉,可是结账时一定借口去洗手间。我们说的时候Any在悠悠吸一支三个5,樱粉唇彩间喷出袅袅的白烟:“男人的顶级Sexy?就是坐在金字塔尖发号施令啊!你们不觉得其余所有的唯唯诺诺稍嫌猥劣吗?”

  呵你看这就是Any,我喜欢她的一针见血,不是所有人都具有一针见血功力的,Any的智商起码在170之上。我很高兴自25岁起开始懂得欣赏同性,从前给一群傻小子围在当中阿谀殷勤,还以为自己真是天上至亮的那颗星。有人吃午饭时咀嚼着碧绿的豌豆苗告诉我自从Monica减肥8 kg成功后额上有了细纹,毫不顾及齿间绿汁斑斓,此人性别女。我很高兴我没有看出来,所以近视而不肯戴眼镜的女人虽然可恶,也另有她的好。

  我是越来越中庸了,我知道这是衰老的先兆,所以私下里(比如在何智宾面前)仍然偶尔技痒地坚持着最后的尖酸:“从来妓女要往良家妇女处打扮,而后者恰恰相反――你看Any就知道。”何智宾惟惟。我睇他一眼,忽然益发觉出Any别致的聪慧,遂补充:“连她的指甲油都是贤良的樱桃粉红。”

  说起Monica我是一派赞誉,天底下数我天理昭彰:“那是百分百好人家女儿。”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那意喻风情告匮。做一名女人很难,做一名要男人喜欢的女人更难,做一名要女人喜欢的女人难乎其难。所以我们身边此奖项长年空缺,遥遥万里之外的张曼玉平白拣得天大便宜,给崭新世纪中国女人一个好看的台阶:你看,并非我们苛刻,而是同志你实在尚需努力经年,张女不是得到在下认可了么?她永不会动摇她任何一点利益,她在天庭,她在凡尘。

  说起Monica你一定很熟,至少眼熟,假如你读时尚杂志的话,她就是其间娉娉走下来的一分子,使人一见如故而头脑混沌,你这边厢正在搜肠刮肚追忆她是远房表姑家的三表妹还是上周在酒吧里钓上的那个一夜风流的小妞,她那边已开始软语温存絮絮提出她的如此这般,你不是个好人,并且也从未以此自居,但是这一瞬间你心下忽然有一点软,于是她赢了。

  我常常疑心她的金龟婿是否即这样得来――国际著名建材品牌代理商,人生得尚线条明朗,算得上本城钻石王老五,然而手臂在Monica的手心里牵着,目光却常常越过她看到不可知的远处去,仿佛一个长年梦游症患者。当然有时候也不,比如Any袅娜着身子啊一声欲倾身去拣失手的绣珠手袋,他总是抢先一步,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猴子,无比准确地钳住Any的手袋,还有她的手,目光灼灼。我看见Monica中指上5克拉的订婚戒指会忧伤,我担心它一辈子也不会跳到无名指上了,在这一点上我十分渴望自己是一个可笑的杞人。
 
丽人行(中)



  如果说Any的制胜法宝是风情万种寒光剑,Monica的不败秘笈为不露声色软玉散,那么Julia的保身攻略当为造型得体愿者钩。何智宾们死心塌地在我身边耽滞了那么久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女友失恋向我哭诉一律给我骂回去:“连那最简单的四个字都不懂,小学一年级怎么念的你?”

  其实说起来至为简便,不过是“若即若离”四字。那是惟一可令男人这样动物较为乖
巧的手段,真正实践起来亦非闲杂人等即可运用自如,首先你得拥有使人舍而难下的优良质素,其次你得从未真正爱上谁。我不知道之于前者我是否果真若此――抑或根本是他们眼皮子浅?然而对于后者我万分笃定,白天我于此窃喜,夜晚我于此悲凉。呵飞蛾欲扑火而火已绝――我眼中那一抹小小的、烟蓝的火舌它在哪里?

  当我看到Charlie米时我看见眼前蓝光一闪,有什么正在我小小的、久已空置的心房静静地、热热地燃将起来,一舐一舐,影子在壁上跳出鬼魅的舞蹈,灼得久了会有些疼,心甘情愿的疼。

  我以为那是整整一个世纪,我是说,当他向我走来的那17步――由总经理助理室到我桌前的距离,我站起来,到他肩头:“请问您……”

  他的微笑如此明朗不沾尘埃,一口白牙,他说,用一种我发誓前生听过的好听的男中音:“我是Charlie米,你是Julia赵?”

  我听见自己幸福的微微颤栗的声音:“是,我是。”

  我装模做样查资料,在人事部找到他的个人状况:“Charlie Mi,中文名米富强,33岁,未婚,MBA硕士……”啜一口手边的咖啡,其凉如冰,抚一下面颊,热烫似火。

  呵恋爱……就是这样子一刻也不得安宁么?越发想做好每一件事,越发的无法聚精会神,有一只安琪儿金色的翅尖时时碰碰你:“哎,你想他么?”唉那当然。十分的颓然而妥协。每天上午10时35分,他会经过我的桌前,距离我83.4公分;下午4时27分,他会到我们部查询当日货款回收状况,最近时距离我仅仅30公分许,我甚至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那种烟草与海洋交织的气息。

  午餐时Any告诉我,低地地:“看见Charlie米?哦那才是男人!”

  我看见Monica眼珠一轮又迅疾埋下头去扒饭,扒得横一下竖一下。我心头一沉。左桌传来人事部Cecilia咭咭的笑,那是个满面雀斑身形单薄的女孩子:“这几天来查资料的人特别多。”顿一顿,“我敢打赌,如果要采集公司全体单身女职员的指纹,一本Charlie的资料就够了!”

  可是那个要退却的人绝不是我。Any当然是美的,可是你知道,过于美丽对一名女子来说往往是一种祸端,公司年终酒会Any手执香槟笑得花枝乱颤:“你们知道吗?漂亮女人沾的都是小便宜,吃的都是大亏!”我与Monica一左一右环住她,平静解释:“她喝高了。”

  而Monica……Monica太像一名好太太,对于结末昭彰的事件男人从来缺乏探究的兴趣。我,堪称好看,绝无绯闻,明事达理,格调一流,Charlie舍我其谁?

  我改用全套LACOME化妆品,因为有回我听见Charlie说他喜欢LACOME的新晋模特儿;我的业务成绩蒸蒸日上,几乎超过Any;每隔一天我会与Charlie出现在同一列电梯上,我明晰地柔柔地笑,漫不经心与他交流昨夜华尔街最新上市指数以及意甲最新排名,在睫毛下面瞄他惊喜交加的目光……我因此每天只睡不到6个小时,可我从没有这样神采飞扬过。

  我惟一的清醒是,我永不会首先吐露那个字。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我已动心在先,还是留一点尊严予己较好。

  有一天Any没有来,工间休息我去问Monica,Monica一双眼睛宁静如水:“昨天Any约会了Charlie。”

  我一惊,Monica微笑:“Julia,你抓皱了我的衣袖。”

  Any是第三天来的,来递辞呈,我一把薅过她上了晒台:“给我一个理由先!”

  Any哀哀凝望我:“Julia,我想我的理由与你开始背欧锦赛日程表相类。”

  我直直向后打得一个噎,呵人人都以为自己最聪明,然而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是你做得这样好……”

  她凄笑转头,乌眸晶莹:“远离或许会易于忘记。”

  谢天谢地公司上层许以加倍高薪留住了Any。天气很好,我送一杯咖啡过去,Any抬起头,一张面庞虽则消瘦依旧美艳如花,我俯身过去:“亲爱的,你今天真美。”

  她微笑:“谢谢。下班后我们去喝茶,记得叫上Monica,我请客。”

  呵现代都市女子就是这点好,加薪胜过爱情,起码姿态上,使女人扬眉吐气。

  但是……我眼波流转,寻找那个挺拔的背影。我还有机会,不是吗?

  三名打扮齐整的女子走在一起真是好看,但是没有我们爱的人来爱我们,我们几乎同时叹口气。
 
丽人行(下)



  然而也不一定,有人挡住我们的去路,是Monica的钻石王老五,沉着面孔将她拉至一边,有断续的话语飘来:“……Monica,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要我怎么办……我接连两夜没有睡好……”

  Any忽然窃笑:“为什么人得到时就不知珍惜呢?永远。”


  我听见Monica对那百女争求王老五道,一字一句:“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又何必彼此欺瞒?你的失眠,不过是不习惯被判出局罢了,没关系,去洗一个桑拿,今夜一定好梦。”

  我讶然而乐,咦这就是那随行就市Monica?我非常满意目下女子的神速进步。

  那一晚我们于本市最为高尚会所耽至午夜,纯绿的薄荷Mary喝掉一杯接一杯,据说薄荷Mary是名为心上人所伤的美丽女子,于月圆之夜幻为这澈澈玉液,所以饮来方会如此冰凉沁骨。秋天快来了。

  “你可喜欢抽象派画风?”“恰巧”追上他的电梯,我怀抱一本精装塞尚,娇喘微微,仰脸含笑,他是如沐春风,我是如送春风,估计两下里都不轻松。他得体回说:“哦当然。”我得计微笑:“听说美术馆正在展出这样一批油画,据说欣赏价值颇高。”

  他睇我一眼:“啊,那值得一看。”

  我闭上眼睛――LACOME新款睫毛油效果应当不同凡响,深吸一口气:“呵真想去看看,可惜就是请教乏人。”

  我听见他慢慢说:“今天午饭后我倒是有空,不知……”

  叮一声电梯到站,我睁开眼药水洗过的亮眼睛:“太好了!”回眸一笑,“那么一起午饭?”

  “好。”

  谢天谢地,一切都正朝预定轨道进行!我的银灰外套下是一袭绲边吊带齐膝裙,而我的手袋中藏有银粉珠片丝巾……

  12时整,我桌上的电话欢快地响起来,我一把提起:“Hello?”

  “Julia?”

  是他!我按捺住自己,悠悠道:“出发?”

  “对不起Julia,”他的声音由遥远天边传来,“今天中午我临时有事,你看……”

  我柔声道:“好,你去办。”

  呵他临时有事!很好,我懂,纵然是意难平。

  “胃口不好?”Any笑吟吟端过盘子,“你没有我坚强。”

  我一惊,睇住她。她叹口气,将盘中的猪排全部拨给我:“我看见,他和Monica出去了,他很绅士,一直扶着Monica的腰――你多吃。”

  我整个凝住,口腔内转出嘶嘶凉气:“为什么?”

  Any颔首微笑:“难道现时稍稍入眼的好男人这样缺货?你知道,Monica不是那种张扬女子,她从不说的,这间公司老总是她的舅父,现在她也是没有办法……”

  我结舌:“但她是否想过有关他的心?”

  Any忽然别过头去:“你知道,当人有时太想得到什么的时候,简直是顾不得了。”

  秋风乍起的时候,我们纷纷接到Charlie米的婚柬,大红飞金,龙凤呈祥,分明写道:“米富强先生,蔡红芸小姐,百年好合。”正在疑惑,Monica静静倚我坐下:“蔡红芸是Cecilia的中文名字,而Cecilia的父亲你一定知道。”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我一震而失笑,呵败在蔡某人千金的手下我真是心服口服。

  秋阳将我们的影子拖得好长,我是说,Any、Monica以及Julia,王安霞、敬苹苹以及赵和仪,我们彼此相伴,可是我们的影子看起来仍然那么孤单。那个复出后发了福的男人王杰在嘶哑着喉咙唱他不能忘却的Any,女里女气的张国荣在追念仪态万方的Monica,而Julia则在新近出炉小帅哥王力宏恣意的扭臀摆腰中渐渐浮凸世间。
 
豆浆(上)



  人生乏善可陈――这一点我7岁始就已明了。

  母亲日日抱怨,从一睁眼起:“累死掉了――怎么就这么累?!”一面粗手粗脚将摄氏85度以上或者几近0度的毛巾没头没脑往我脸上揩,一团蒸气熏得我两眼迷茫,同时有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摊蛋饼塞进我嘴里――蛋饼或糊得发苦,或生得蛋汁稀淌、面粉干敷敷往下掉,在我噎得两眼向额角直插上去时,劈头一杯不是淡得发苦就是甜得腻人的豆浆。


  一旦可以自己做主,我平生不喝豆浆。

  但是现在,我每晚6时到凌晨12时在一间24小时开放的台资豆浆店收银,此店的招牌食物是摊蛋饼――你看这人生。

  白天我念核子物理。当然,我可以用母亲的钱,只要我肯每周末回家听她抱怨:疲倦、偏头痛、关节痛、邻居太太低俗品味的花裙以及天下男人。

  不知情者一定以为她是一名渊源已久的寡妇,但不是的,我父亲健在且活得意气风发。像天下九成以上夫妇一样,他们旷日持久地闹着离婚而至今还在一起。没人知道我曾经为此多么地苦痛,听着他们在隔壁房间的相互攻讦谩骂――我的父母分别是撒旦及母夜叉,面前摊着物理课本,一个人,对着橘黄的台灯,哽咽得不能呼吸。

  也曾试图探究根源以对症下药,但当我看见母亲自44岁起不再每月购买卫生巾,开始频频跑牙医;而父亲,我亲眼见他与一个肥满的女人在一辆飞驰而过的的士里拥吻――光天化日之下,他的西装是母亲骂骂咧咧替他熨好的,错不了――我决定放弃。

  终于熬出头来。答完最后一门生物我就去街角的美容院要求一份工,推销一种名声模糊的化妆品,买够1000元可以免费来此做脸。

  我的第一个顾客是我母亲,我只有一句话:“其实所谓爱情,即女人的青春。”一个半月后,我租了自己的房子。

  新生入学时旁人个个是众星捧月的小小甜心,我一个人,掮个帆布袋,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缴各种费用、查体、领生活用具……满头满身的汗,可是当凡锴不小心碰我一下,惊讶地几乎没叫起来,见鬼一样望住我。

  我知道我浑身冰凉,当我伤心或者绝望时,可是我好看,十八无丑女。

  他就此远远地看着我,深眼窝逆光形成一个半月形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当我翻遍身上仍差2200元费用时他走上来,默默将余额缴足。

  我们一起挤出人群,我看住他――鸽灰棉布T恤,不难看也不好看,只有略略下陷的眼睛仿佛比别人分外亮些:“你是要我立地还钱还是肯稍候几日?”

  他摇头微笑:“我不相信你几日内能筹到2000元。”

  我说:“好。”拉起他的手一直跑一直跑,一刻钟后我们一同坐在我出租屋的小床上,喘息稍定,我开始脱衣裳。

  他按住我的手臂:“天这样热你的皮肤这样凉――你要做什么?”

  我将头闷在恤衫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给他一把扯回原样:“你真的是小倩?”

  我皱起眉:“你认错人了。如此说来,那钱我更非还不可了。”

  “不。”他说,“你是小倩――聂小倩,一个美丽的良知未泯的女鬼,随时替你的姥姥找人血来吸,只是你道行比她高,居然敢于烈日下现身。”

  我们一齐笑了。

  自此他坚持叫我小倩。叫就叫吧,反正我的名字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至为平凡的一个,就像我的日子。

  不大与同学来往,因为擅长考试拿第一,教授也不在意。有回偶然在食堂用餐,听隔壁桌你来我往私语得十分热闹:“核子物理23班那个女生――”

  “哪个哪个?”

  “还有谁,整天板起面孔独来独往的――你知道她为什么不住宿舍?”

  为什么?我倒也想知道。

  压低了声音:“傍上了。”

  “哦,难怪那么傲。有回就在这个饭厅,燕君――她们班很酷的那个男生――请她喝冰豆浆,刚刚双手举在她面前,她捂住嘴巴掉头而去。哎你说她回回拿第一,是不是与教授……”

  我失笑。自己有那么大魅力?我倒是希望。当感情换不到感情之时,不妨理智地拿它另换些什么。然而我连班里男生也认不全。教授贵姓?一个误打误撞的报社记者凡锴,那日为我缴的2200元是他当月薪水的90%。

  来豆浆店消费的多半是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现如今环境与价位同时说得过去的地方不多,更兼任你耽滞到天昏地暗也没人会吭一声。

  晚上10时以后,出双入对会慢慢多起来,两杯冰豆浆,一碟小南瓜饼,或者一盘水果沙拉,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卿卿喁喁,周边空气稠得经过时得双手用力去推才能从容走开。不太忙的时候,我在收银机后抱肘冷笑:“当年我爹也是那样追我娘的,呵呵。”

  通常11时45分,凡锴就会在左边第一扇玻璃窗外向我挥手――说通常,是因为他确有一次未到,他的摩托车翻进一条正在施工而标志模糊的管道沟时,他和一束玫瑰花正在上面。我一个人下班,走过空旷的寂寂的街道,一阵冷风吹过,面上浮起自知十分诡谲的微笑。第二日他准时出现了,但没有向我挥手――他的两只胳膊都吊着厚厚绷带,他是由医院偷跑出来的。我感到自己浑身的皮肤唿地温了一下,但是旋即有人叫:“小姐,两杯豆浆好吗?一冷一热。”

  记得她是因为她童话公主一般动听的声音,那声音绝非故意由嗓子眼里挤出,我相信就是她半夜起来接电话也必定如此有声(王争王从)。转头看去,一个清朗的男孩子正向这边凝眸含笑。

  他们常常来,女孩坚持买一半的单。我由此更添好感。现今女孩子以男人买单为地义天经,因自己已巴心巴力赔上许多衣妆脂粉钱;更兼为身价表示,所以手边稍有几个余钱的男人很容易就有女孩自动贴俯上来,她们不知已然轻贱了自己。

  这女孩是不化妆的,衣着不过常常是那几条棉布白裙子来回替换。我听他唤她作“阿湄”。轮到那男孩上来买单:“你们的豆浆真好喝。”

  我含笑:“你好福气。”

  男孩回望女友,向我微笑颔首:“是。其实你也是的。”我一愣,望向窗外,凡锴在向我大力挥手。

  我?我是不同的。傍晚时母亲方打电话来:“近来胸口不明原因疼痛,你和你爸谁都不管,当真要我一个人死在家中?”

  刚刚窗前火烧云如霞如缎,怎么可以转瞬半边天空灰沉沉?
 
豆浆(下)



  父亲……父亲比母亲要大6岁,仍然事业有成,风度翩翩――那当然,家中诸事他概莫管焉。从前我会怨尤父亲,可是,任谁听母亲抱怨世间一切10分钟以上不神经衰弱?

  看看母亲年轻时的小照,大学刚刚毕业,麻花辫,丹凤眼,小巧的鼻子,唇形周正,不是不动人的。一日三顿的油烟气真会使一个女子那样快速地衰老萎顿么?母亲的手关节粗大,肤质摸来簌簌有声――换来近20载夫女漾着太阳香的干净衣裳。


  “好。”我长出一口气,“明天我回家。”

  那一对璧人许久不曾露面,人生真是少有喜悦……我眼睛倏地一亮:“阿湄!”

  阿湄今日仿佛分外娇媚:“一杯热豆浆。”

  一杯……向她身后看去,果然空空如也。我面色如常:“在这儿喝?”

  “不,打包。”

  看她一袭白裙愈飘愈远,我的心下不知哪里皱了一下,吸口气试图熨平它,可是越忙越乱,最后团成一个难堪的结。

  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较父亲母亲的结局好罢?

  大约是因阿湄分神,12时结帐时算来算去发现少一杯豆浆钱。老板没说什么,我取出3元镍币丢进收银箱。

  这当然不是一份得宜的工作,可是难得我们彼此以为手脚干净。

  凡锴睇我:“小倩,你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是今天……”

  我微微叹气:“阿湄今日是一个人来。”

  凡锴知道我喜欢那清爽朝气的一对:“也许那个他今天加班。”

  我苦笑:“我平生没有旁的优点,但是请勿怀疑我的直觉。”

  凡锴眼神闪亮:“那么请直觉一下凡锴此人。”

  我转过头去,沉默。情话必也是大气污染的一部分,那大概是世间密度最低的一种气体,无须风吹自动解散的。

  阿湄每日都来,当11时敲响的时候,一个人,三枚1元镍币,一杯热豆浆,打包。我发现她的白裙子条条改了丝绸,越发映得面似新月、黑发如漆,眼白清得发蓝,仿佛刚刚给什么洗过――我猜那是泪。

  渐渐地,不须她开口,我自她手中接过镍币,递给她豆浆。有回不小心两手相碰,彼此吃一大惊――都这样冰!

  呵所有伤过心的女子都是如此么?抚抚左胸,有一颗心在跳,那里大概尚有些许温热?

  我自阿湄身上看到了什么?不过是薄情寡义又一章,可是每每她一到我即心慌手乱,到算帐时永远少3元钱,永远――不,有一回是2元。

  渐渐连凡锴也知道了,玩笑:“每天来接你准备3元零币,准没错。”给我狠狠剜一眼,敛住笑容,“小倩,我懂。可是我不希望你这样地不快乐,人生它――”

  我打断:“没有被水淹过的人永不知水的可怕处。”

  有日终于忍不住开口:“喜欢喝热豆浆?”

  阿湄笑,似乎疲乏非常:“不。”

  “可是……”

  她向我摆手:“我走了。”

  我明白自己的多嘴。是,我自己的伤怀又向谁吐过一二?

  初冬的第一场寒流终于来了。客人很少,我呆望窗外叶子快要落光的法桐,想我是时候换一份工了,每天贴补3元不是个大数目,可它有关我的名誉。豆浆店内的情侣合合分分已剩不下几对,阿湄的白裙依旧飘逸如梦孑然如梦,我是研究核子物理的,我的微积分拿满分,我的出错不是风动,是旗动。

  就在这时,我看见他走进来――当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女孩品貌不坏,但是相较阿湄就差一截。有时候男人要离开你简直是没什么道理的,千万勿要去问,问急了只得自取其辱:“你不再新鲜。”

  “小姐,两杯豆浆,一热一凉。”

  我麻利收银:“恭喜恭喜!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面色寂寥,大约新人新鲜感业已耗过大半,勉强浮出一丝笑:“不要开玩笑。”

  我但笑不语。

  他端了托盘走开几步又转回来:“啊我差点忘了,谢谢你们的抽奖。”

  我莫名其妙:“抽奖?什么奖?”

  他微笑,牙齿很好看:“不是晚晚都有一杯滚热豆浆送到我家门口?都有快90天了,好喝极了。附的单子上说我被你们抽中幸运顾客――”

  我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晚晚豆浆――”电光火石般我听见自己声音微颤,“你家地址?”

  “金森大道107号。”

  那里距离这儿足足十数公里!我命令自己声音平和、平和:“恕我冒昧,请问阿湄她――”

  “就在中奖前3日,车祸。”

  我感到浑身的肌肤一点点灼热起来,我看见那个男孩子眼里波光盈盈――呵他在她过世80多日后方才另觅新欢,在这个万事诸情皆急吼吼的年代也不算不尽心了。而她――

  是的,她在落叶飞尽的深秋仍着一袭白裙,她的手指冷若寒冰,我每日都要莫名短3元钱,那豆浆到得金森道仍然滚热……壁上的钟当当敲了11下,我回望窗外,落叶纷飞,寂寂无声。

  我知道自己动弹不得,但不知过了多久,有个白衣男孩轻轻过来:“小姐,这儿有封给你的信。”

  我抬起头方要道谢,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周正的背影。

  我心若止水,拆开,有字如蝶:

  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就让我叫你小倩吧,在我们这边,小倩是美丽善良女子的代称。

  不为什么,只因他极爱你们这里的热豆浆。车祸时他就在我身边,受伤不轻,恐怕不能亲身来这里喝了。

  本想亲自来向你道谢,可惜因为一天要用一年换――我下世的阳寿已然用尽,我须得去修炼偿补。小倩,你知道,这一世相爱的人一旦分别即不知何世何年方能再次相遇相契,所以答应我,好好珍惜属于你今世的缘,好吗?

  另外,那一次只少你2元钱,是因为我在豆浆店门口拣到1元硬币呢!

  阿湄

  我看见,阿湄娟秀的字迹在我的手心里渐行渐远,直至淡淡轻烟。

  “我们走了。”他和她一齐过来,拍拍她的肩,“我妹妹。”浅浅地笑,眼中晶亮,“我会记得阿湄,永远。”

  我微笑:“当然。”

  在钱箱里投入3元镍币,我端起一杯冰豆浆,小心翼翼抿一口,香甜绵长。转过头去,凡锴在窗外笑容灿烂。
 
不是所有的缘分都可以期盼(上)



  1.

  我不信你见过有人比我更倒霉:

  如果仅仅是失恋,我还有份堪以寄情的工作;大不了再加上失业,我还可以躲进被窝好好睡一觉;如果再有失眠,我还可以向安缇倾诉――但是现在,连忠心耿耿陪我一起长大
的安缇都在两个月前上了公差温哥华的飞机!

  我像只堕网的困兽,在屋内寻找第N件可以用来砸到地上的东西。电话响了:“安缘吗?我是吕方正。”

  我头顶的火苗立刻蹿出一丈高,就是这小子,在我刚刚炒掉吹毛求疵女上司一刻钟的时候给我电话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们还是做朋友好吗?”我半个磕绊也没打:“别再让我见到你。”现在他又来做什么?

  “安缘你还好吗?”

  我笑起来:“很好,谢谢。”

  他仿佛犹豫了一下:“那么那只施华洛世奇水晶花瓶呢?”

  回答他的是惊天动地一声脆响。我低头一看,正是那只去年情人节他送的水晶花瓶。

  静了一下――是一下吧,但我觉得有很久,那边幽幽叹口气:“安缘,你一定要这样针尖麦芒吗?为什么就不能换种角度考虑问题……”

  我啪地挂掉电话,一把扯下电话线。

  窗外是谁在笑得玉一样(王争王从)?一地碎片中我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天哪为什么会是这样,自从7岁时爸爸执意离开哭泣的妈妈和我,我就下定决心好好努力,争取我的人生不复妈妈覆辙。名校毕业即进入知名广告公司,不过一年就获升职半级,要不是遇见那个挑剔的女上司……

  我茫然地打开电脑,谢天谢地还有安缇发邮件给我。

  2.

  3天后,我站在婺源汽车站口发呆,十几辆揽客的摩的团团围住我。

  事实上,3天前,我还不知道中国版图上有“婺源”这个地方,这个“婺”字也是安缇教给我的。念wu,四声。她在E-mail里叮咛说。虽然她只比我大半年,但一朝为堂姐,终生为堂姐,一直以来,她是我惟一的朋友和知己。

  按照她指引的路线,我很顺利地到达这座有“绿色明珠”之称的南国古城。“我们应该学会寻找一种宁静,一种使我们的心灵变得安和宽厚的东西。”这是安缇Mail里的话,可是9月正午的阳光仍有些燠热,整个县城看上去灰扑扑的,哪里有她宣扬的“满眼的绿,保存完好的徽式古民居”呢?

  “Hi,听说西城的客栈比较空和便宜呢!”一个声线清朗,但语调蹩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抬头望去,是个面色黝黑的大男孩,跟我一样背着个大大的登山包,看来他的话是向我说的。

  见我睇他,他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看来这班车带来的游客就我们两个。”

  连普通话都不准还随便跟人搭讪。我咬住嘴唇向外走,一直觉得跟陌生异性搭讪的人都涉嫌轻浮。

  “听人劝才有饭吃哦!”那个清亮的声音追在后面。我头也不回地向东城走去。

  3.

  一连走了好几家宾馆,不是价钱太贵就是只提供公共洗澡间。背包越来越沉,我呼一口气,招手叫了一辆机动三轮。

  大概因为离长途总站较远,西城的宾馆的确比东城便宜差不多一半。我舒一口气,开始填写住客登记表。

  “Hi!”有个人影遮住了我的亮光。

  我一惊,转头看去,是那个车站遇见的大男孩。我停止填写,去掮我的登山包。

  他将自己的包重重丢在地上:“唉,找一间合适的旅社真不容易,走了好多家,就这家还有空,看起来也不错。”

  柜台小姐抿嘴笑:“可不是,现在是旅游旺季,要不是早上刚走了两拨客人,根本不可能有房的。不过房间是一阴一阳的,你们二位谁住阳面?”

  我伸手去拿阳面的钥匙。那个大男孩叫起来:“大家一起来的,出的价钱一样,凭什么你占先?这种南中国天气,住阴面连衣服都不好干。”

  我看住他:“我以为已经倒霉透顶,谁知道碰到你更雪上加霜!”

  他笑起来:“啊你终于说话了!好吧,那Lady first,你住阳面好了。”

  4.

  街边的小饭铺鳞次栉比,这才发现肚子咕咕叫起来。有多久没好好吃顿饭了?我不记得。但我仍然只点了一盘青菜和半条鱼。

  笑眉笑眼的老板娘过来与我攀谈。这才知道,婺源以紫阳镇为中心,分东、西、南、北四条奇情异景的旅线,没有一周是不能尽兴的。

  也好,至少在这里不必面对那些纷繁。忽然觉得脚下毛茸茸的,低头望去,呀,多可爱的猫咪!一只大些的大概是妈妈,正领着它的4个小BABY渴望地望着我。我赶紧拎起只动了两筷的鱼。

  “Hi,还是你笑的样子比较好看。”

  冤家路窄。我翻翻眼睛算是打了招呼,谁让我住了阳面。

  他点了一大堆吃的:“乘中巴去玩儿一点也没意思,不如雇摩的。”

  哦那当然。坐在玻璃窗里怎么嗅得到田野的清香?这一点安缇在Mail里早就叮嘱过了。她还说,雇摩的出行最好结伴,否则于路于人都不太安全。

  “明天你打算去哪儿,不如我们做伴?”他一脸真诚地从饭碗上方探出头来。

  他的眼睛很亮,一瞬不瞬地看住我。或者也许?反正一路还有两位摩的司机。

  “唔。”我含混不清地从嗓子眼发出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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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的缘分都可以期盼(中)


  5.

  “抱紧司机,害怕就闭上眼睛!”费南多,就是那个黑得一塌糊涂的大男孩转回头来冲我叫。

  很想不听,但崎岖山路一侧的万丈深渊使我只好乖乖就范。一路耳边风声呼啸,鼻翼
绿香袭人,如果就这样死去……我倏地睁开眼睛――呵如果就这样死去,谁来品读这如诗的画卷?

  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如此的美丽。自小生长在攘攘都市,那里提供给我一切的优越便利,也兼给着我无尽的飘浮忧伤,然而这里漫山疯长的绿,无羁流淌的水,平心静气的劳作,知足常乐的眼神,金橘色的夕阳中,那些北宋年间的石雕,元朝的古樟,明代的祠堂,慈禧年间的雕花木床,就给他们伴着当地有名的荷包红鲤鱼,滋绵味长地吃下去,爷爷喂给摇车中的孙儿,中年高大的孙儿喂给业已百岁的爷爷。

  我看得呆了下去。直到费南多来喊吃饭,才拖着脚步走进一户农家小院。隔壁房间有人在唱《红豆》,恍然间我以为是王菲来了,探头去看,发现是主人家的女儿,一个十八九岁的清秀女孩,一边为我们收拾晚间下榻的干净被褥一边随口哼起的。

  忍而又忍,终于开口:“这么好的条件,干嘛不去当歌星?”

  费南多瞪我一眼:“为什么要歌星?”

  “赚钱呀。”

  “赚钱干什么?”

  “想干什么干什么呗。”

  “那又有什么好处?”

  “开心。”

  费南多呲出一口白牙笑了:“你不觉得现在她挺开心的吗?”

  我搁下碗筷向隔壁卧房走。

  费南多在背后大叫:“喂喂,这么好吃的鲤鱼你都不吃,想成仙啊?”

  我啪地闭上雕花木门,和忽然酸涩的眼睛。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穿着香奈儿哭泣,还是布衣放歌?如果非要穿起香奈儿才肯唱歌的话,是不是注定一生疲惫?

  6.

  一张纸条从门缝里赶赶咐咐塞进来,字写得歪歪扭扭很难看――

  安缘:

  我想你是真的遇到麻烦了,因为你连红鲤鱼都不肯吃。

  但你遇到的麻烦有我大吗?我失业,失恋,失眠外加失友和失财(由于精神恍惚,钱夹便宜了该死的小偷)呢!555~~~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一起出来聊聊?

  顺便说一句,粉蒸荷包鲤鱼美味极了:)

  费南多

  我揉揉眼睛。我承认这个世界上也许的确有人比我还倒霉,但倒霉到这种地步还老是笑、老是狼吞虎咽的人可并不多见。

  山里的夜空像是洗过,星星又大又亮,可惜它们不过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一周以后,我仍然是那个没有工作、没有爱人、缺少朋友的孤单安缘。我忽然有点想哭,赶忙抬头去看星星。

  “Hi!”

  循声望去,两排雪白的牙齿映入眼帘。我不禁笑起来:“你生下来就这么黑吗?”

  他也笑:“先天不足加后天暴晒啦,所以女朋友都不要我。你呢安缘,为什么不开心?”

  我的鼻子又酸起来:“费南多,你不开心的时候怎么办?”

  “关起门来大哭一场啊。”

  我惊讶地张大眼睛:“就这么简单?”

  他好像比我还吃惊:“那你觉得该怎么样?”

  我沉默了。妈妈曾经的痛哭依稀还在耳边,哭有什么用?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执意离开家。深夜躺在床上,听着爸爸压抑的男人的哭泣,我的泪一直滴到耳孔里。”费南多仰头看着星星,“我曾经恨他们,恨妈妈的绝情,恨爸爸的软弱。还好我终于大了,开始慢慢尝试理解他人。我想妈妈是因为与爸爸之间的感情走到尽头才那样选择的吧,我仍然记得她离去时那么悲伤的目光。至于爸爸,也许他不是个伟大的男人,但是他为我做过的一天3顿饭,灯下为我检查作业的背影,都是我应当感恩的。”

  我忽然有些哽咽:“也许你是对的。告诉我,你可以这样坚强的秘密?”

  他转回头,眼睛像星星一样亮:“因为哭完了,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

  7.

  ――是的,是因为当年爸爸一句皱着眉头的“你又胖了”,和妈妈郁结的眉头,使我从来只肯吃五分饱。

  ――可是你知道,你再胖15磅会更好看。当然还要加上温和些的表情。

  ――是的,我从来不肯在人前认输,因为我怕输,很怕很怕。

  ――许多时候,适当的示弱是进攻的有力前奏。

  ――是的,我一点儿也不温柔,因为我亲眼看见,妈妈的温柔换不来爸爸的怜惜。

  ――温柔也是需要力量的,没有什么比富有底气的温柔更无坚不摧。

  ――是的,我听不进相左意见,比如我其实创意很棒的前任女上司。

  ――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智慧的前辈。

  ――费南多,我来自北京,你呢?

  ――啊,西边。

  ――怪不得晒这么黑,呵呵。费南多,下个月是我妈妈的生日,我想送她一份礼物。

  ――太好了。

  ……

  我从不知道我可以在除了安缇的其他人面前说那么多,一直说到漫天的星星都盹去了,一直说到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哈你困了。”费南多从石凳上跳起来,也回应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我叫起来:“好啊你忍了很久了是不是,困了为什么不早说?”

  8.

  我从不知道一周的时间是如此短暂。费南多将去上海的车票交到我手里那一天,我忽然觉得从前那些还不是最糟的:“为什么不一起从上海转机?”

  他搔搔头发:“我还想去趟黄山。”

  我笑起来:“连黄山都没去过,真老土!”

  费南多看住我:“安缘,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没有去过黄山,正如你没有去过密西西比河一样。”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尖:“学生不才,差点儿忘了看问题的角度。可是,可是――你会去北京看我吗?”

  他看住我:“我想,会的。”
 
不是所有的缘分都可以期盼(下)



  9.

  回到北京第一件事是寻找新的工作,婺源之行已经花掉了我大部分积蓄。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笃定过,因为费南多在E-mail里说:“安缘,我知道你能行。”

  8天后我通过了一家外资广告公司的面试。从那家公司出来,我急切地想要费南多分享
我的快乐,拿出手机想要拨号才发现,我没有他的号码。大概西部城市手机的普及率暂时没有北京高,可是也许,他应该给我一个固定电话。

  上班时不觉得,下班最后一个走出公司才发现,我和费南多分开已经快一个月了,只通过两个Mail,还都是我主动发过去的,而除了他的E-Mail地址,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我忽然飞奔起来,一口气跑进最近的一个网吧:“你在家乡还好吗?工作是不是很忙?你曾经说过,会来北京看我……”我倏地停下来,因为键盘湿了,湿得那么厉害。

  7岁起我就没有流过泪,这是怎么了?!

  10.

  接连好几个周末我都去福利院做义工。起因是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但是做着做着,我发现能让别人感到温暖是件多么快乐的事。

  从福利院出来我去书店。安缇在E-mail里说她就要回来了,还为我准备了一份惊喜礼物。她向我推荐了一本全球发行超过300万册的小书《你今天心情不好吗?》,那是一本澳大利亚人创作的动物摄影集,以轻松的拟人化手法体现了种种人生况味。安缇说她最喜欢的一幅图画是一只雪兔躲在一根细得可怜的树枝后面,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很好地掩藏起来,而外界所有的悲伤会自行化解。我不禁地笑,安缇这个家伙,很擅长含沙射影呢!

  不知道算不算运气不好,刚进书店大门,居然迎面撞上了吕方正,还有他身边的清丽女孩儿。他的脸有些发白:“安缘你……好吗?”

  我微笑:“还不错啊。你女朋友很漂亮。”

  他们一起笑起来:“谢谢。”

  他们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样子实在好看。而从前,我只肯让他替我拎着手袋跟在后面半步远处。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的足够强势,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内心深处极度的不安全感。

  大踏步走开时我一直微笑着。吕方正说得对:“安缘,你终于长大了。”

  11.

  没想到周末的三环路也会堵车,真是苦了连续飞行13个小时的安缇。叹口气我从包里拿出书来看。50多岁的司机先生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笑:“像你这么宽容的女孩子可不多见。”

  我吃了小小一惊,然后笑了:“你是在说我吗?”

  满头大汗冲进国际到达口,正听见安缇那班飞机因为延迟起飞40分钟,刚刚降落的广播。我拍拍胸口笑起来,幸亏刚才没白急一场。

  “安缘,亲爱的――”

  听见安缇熟悉的呼喊,有什么忽地冲上眼睛:“安缇……”拉着她的手唏嘘许久,我终于说出话来:“我的礼物呢?”

  安缇作昏倒状。

  “Hi!希望安缇的这份礼物没有让你太失望。”一个口音蹩脚的清朗声音在安缇背后响起。

  这一回几近昏倒的轮到我了。

  12.

  ――说,为什么要和安缇合伙骗我?

  ――朋友聚会上,听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安缇讲了你的故事,看了她随身带的相片上你表面锐利实则无助的眼神,就想把你作为我心理学硕士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

  ――哼,加拿大长大的中国孩子!难怪中文说写都那么惨淡。这么说你的失恋失业都是假的了?

  ――不,那都是我的曾经,包括童年的伤害。那也是我决心帮助你的原由。

  ――真打击人的自信心……好吧,那现在呢?

  ――安缘,还记得你在婺源喂那些猫咪的情景吗?你的眼神那么温柔。从那一刻起,我想我……喜欢上了你。仔细考虑了两个月,我决心来中国找你。

  ――那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对不对?

  ――是很美丽,除了当时又瘦弱又不快乐的你。

  ――……你这个坏蛋!我现在已经胖了。

  ――你还要再胖5磅。因为……我比较喜欢胖太太。

  ――……喂,安缇,你在厨房忙什么呢?可不可以过来帮我捉住费南多,我要踢他两脚――
 
藏酷太平(上)



  1.

  所有的酒吧都是灯红酒绿的,暧昧的光影将一切幻作似真似假的舞台,仿佛可以随时修改结局,而每一个人都以为他们是主角,所以酒吧的生意永远红火。

  2002年夏天北京的藏酷西餐酒吧仿佛更甚。探进头去的时候,在那出名兵气十足的空
阔大堂,黑色烛台上佻挞的烛光映得数百张白昼里也许平凡至极的面庞绮丽无边。顺着流光溢彩的玻璃地板一直向里走,在靠近长长一溜黑白电视屏幕的一张钢质台面旁,端坐着一对如花璧人。

  这张台子周边的气氛是从安平的那句话开始转变的。一丝不易觉察然而两个人都清楚感觉到了的空气像某种不慎泄露的危险气体,悲哀又无可遏止地缓缓流淌着,唇边漾着洞察一切的睥睨的笑,是的,很快它就会达到一定浓度,然后就是那轰天震地的一声――砰!

  在影片里它是好看的――人们很喜欢见识毁灭,那无疑是一种登峰造极的快感,但是……还是让别人毁灭去吧,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自己还得打着呵欠往脸上涂抹或者刮除什么,同时在内心挣扎今天是放弃打车还是打卡,于短期、长远、经济及其政权方面考虑哪样更为划算。所以初萌与安平久经沙场的脸色虽然已然罩不住镇定的分量但还是分别教养深厚地拼命罩着,他们很害怕对方以为眼下的一点小小的不顺畅是自己刻意设下的圈套,那简直太糟了!而且确实有点冤枉。不,这不可以,我们是很好的老同学啊。

  2.

  那句话其实很平常,就像不小心吃饭时打了个噎――然而吃饭时最好还是不要打噎,所以安平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说:“是的,我不相信爱情。”

  我们看到安平的这句话前面用了一个“是的”,说明他是在回答别人的问话,而他的旁边没有别人,只有显然打扮得十分精心也十分美丽的初萌,对,就是初萌问的那句话:“安平,你相信爱情吗?”

  两个人都是国家大大的良民、小小的栋梁,都不想在自己身上惹出哪怕很小的一点漏子,他们一点儿也不想听见有关自己的“砰”的一声,所以安平很殷勤地探过身子堆出笑容:“要不要再来点什么?”初萌很给面子地优雅眨眨鬈曲的长长的眼睫毛:“不了,谢谢。”正好此时侍应小姐来给他们这一桌的续冰水,谢天谢地,安平鼻翼略嫌急促的呼吸平缓了许多――那股危险空气正慢慢淡去。

  当然这也要感谢初萌的配合。要是搁在10年,不,哪怕5年前,这股空气一定会藉初萌喷薄欲出的浩然之气直冲云霄,呛得安平以及她身边的一切男人本能地就要低眉敛首――过后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是现在……岁月真是能改变人啊――尤其是女人,她们其实是蹦垩不了几年的,可是当年我怎么就……不过初萌还算好,样子基本上变化不大――也许是因为是在柔和的烛光下?

  3.

  初萌命令自己笑得比方才只有更加甜蜜,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她搛咖啡匙的手有点抖,她怀疑自己刚才搅咖啡时匙子碰杯子那叮一声简直有点惊人,安平很可能听了去,但是他没动声色。初萌开始有些疑心她今晚邀约的意义,然而……这样也好。走吧,都走吧,走得远远的,让人没什么指望,因此也不会失望――从这个意义上说,初萌又有些感激安平的坦白,至少他不骗她。

  他是没有道理骗初萌的,可是也不一定,现世最廉宜的一种事物就是道理,可是他没骗,就凭这点她就应当感激,现在的男人个个是说谎能手(当然女人也并不逊色)。不知从何时起初萌变了感恩先进,然而不这么着又怎样呢?总得给自己一个快乐的借口。初萌忽然感到有心酸的必要,所以她举举左手边的Angle’s kiss,微笑:“Cheers!”

  “Cheers!”安平说。她的睫毛可真长,比当年还他妈长,一定是假的。
 
藏酷太平(中)



  4.

  长睫毛的影子落在摩卡咖啡渐渐冷去的光润表层,富于魅惑的挑逗性,然而初萌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特特地请的那半天假――要扣奖金的哦!去最好的理容院之一玛丽安娜做脸,烫什么鬼睫毛,还要一遍一遍地无微不至锲而不舍染了又染,要知道自己的睫毛本来就不够浓密,而烫染只能是雪上加霜,而且你知道C.D.的睫毛膏是什么价吗?不是说不可以烫染睫
毛,而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十有八九安平并不是一块好钢,至少对于她来说。

  多么悲哀!10年前安平对于初萌来说不是一块好钢,10年后他仍然不是。所不同的是10年前安平对此悲痛欲绝,10年后换了初萌,不过初萌不至于悲痛欲绝罢了。现在没有什么可以令初萌悲痛欲绝的,除非失业――那意味着资生堂、菲杰、范怡文的匮乏,那你让Office lady初萌如何向人?

  “哎,最近我的电脑好像出了问题。”安平呷一口卡其布诺,悠悠开口。初萌忽然很感激他的新话题,但是仍有点漫不经心:“唔?”

  她还是那么从不关心旁人的感受,极端自恋。安平想,也好,这样我也不必为自己刚才的完全坦诚后悔,后悔不给她留一点回想的余地。“哦,”他说,“上不去网了。”

  初萌好像从思想中惊醒,极力热情掩盖不够礼貌的走神:“哎呀那可得赶紧找人看看,没法收发妹儿是很烦人的。”

  “是啊是啊。”安平忽然感到一阵困倦,那个永不让人消停一会儿的瘦猴老板,说什么明年也得炒他鱿鱼!

  5.

  安平想自己出来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初萌时她眼睛一亮。那是在一个莫名其妙的Party上,现如今这样的Party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倒饬得人五人六的从四面八方凑到一块儿说一些人五人六的废话,他们就是在这样一个Party上再次邂逅的,说是邂逅也有些不当,如果他们打算找到对方是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达到目的的,但是他们仍然像于茫茫人海中找到逃难中失散的亲人一样扑向对方:“啊那么久不见你躲哪儿去了?”激奋劲儿谁也看不出论起来他们各自供职的公司还属于一个集团。

  初萌拍着巴掌说好啊好啊,我早就看出安平你有这个魄力――现在人人都有这个本事,快30的人了仍然像乳臭未干,而且也并不怎么显得突兀――真的吗?那为什么当年她要拒绝我,而且是接到我情书的第二天,让人连一点想头也不能有。而且拒绝得那么恶心:“安平呀,你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我想你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儿,一定!”细声细气地,一点一点碾碎安平的心。也许她没有错,而且应该说那时候她有拒绝的资本,她一定很多次这样子拒绝过男孩子了,可是安平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往女孩子手里塞纸条的男骇儿,他每做出一个举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的电脑好像就放在朝南的那间较小的房间里。初萌的脑子里三维动画似的映出安平的三房两厅。这吓了初萌一跳――她不至于渴嫁到如此吧?可是就是这样――向南那一间大的可做主卧室;小一点的做书房――得放台上好音响在里面,一台摇摇椅,边听边摇边看村上春树;朝北的房间做客房,以后有了BABY再……

  6.

  我的天!初萌为自己大脑中如此清晰的映射瞠目结舌――这这,这算什么?之于眼前的人还没步步精察到如此地步,怎么先成就了他的房子?初萌,一个曾经男孩子口中光芒四射的名字――就是现在也远远还没光芒殆尽,怎么就先自贬身价起来?不过这又怎样,难道嫁个老公天当被地当床才够炫?

  “初萌,那么你相信吗,爱情?”安平目光灼灼盯住她,就好像刚才她盯住安平。

  “我?”初萌一愣,不知怎么感觉心下有什么堵了一下,“……相信。”

  “哦?”安平饶有趣味笑了。看来她的情商不怎么高,而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好。

  初萌迅疾地感受到了,因为恼羞她有些愤怒:“我相信。”她昂首挺胸地坐在那儿,来添水的小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很傻是吗?”她的声音低下去,因为她觉得安平是对的,多年来她寻寻觅觅,啼笑皆非,伤痕累累,心灰意冷,还不都是为了所谓爱情?而女友优子,从21岁就告诉她:“初萌我跟你说,一个女人选定爱人,要么是为了你特爱他,要么是为了他特有钱,其余免谈;而前者显然是天方夜谭,所以……”她对此嗤之以鼻,结果呢,29岁的优子现为京城数得着的私营企业集团老板娘,29岁的初萌仍然得为超出预算的打的费心揪成一个破布挽成的疙瘩,一个人。

  其实她还算是个条件不坏的女人。安平睇一下初萌肩头闪烁着缕缕金光的苔绿天鹅绒披肩,它被在左肩上打了一只金色的丝巾扣,在金色光焰的映照下,实在是很好看的。而且她仍然头顶名校毕业、外企白领、高知家庭、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等若干项桂冠,要知道,约出她来是多么地难,曾经。

  安平这些年的发展的确是不错的,不然也不会一举买下市中心的大房子。那是初萌最喜欢的地段,出门向左是世都百货,而两站之外是三联书店。初萌咬一下下唇,悠悠探身拈起一只小碟里的开心果:“你对婚姻有恐惧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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