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陪谁到永远

如果(下)



  刚好来得及为晏归的迟浩建开门。

  “洁琼你吃饭了吗是不是又吃方便面你怎么不出去找朋友玩一个人多寂寞――”

  我寂寞吗?然而寂寞的人不独我一个吧?譬如迟浩建,我是甚少拿正眼看他的,而我是他的妻――他的心底不寂寞吗?窗外月色如霜。


  当朱嘉仪风尘仆仆站在我面前时,我的尖叫如划过夏日晴空的球状闪电,明亮而锐利。如果说这个世上尚存“好男人”这类濒绝珍稀物种的话,朱嘉仪一定是最后一名。我的学兄,世界一流外企中国区老总,气度英武儒雅兼具;我去过他的家,橘色灯下贤妻稚儿其乐融融,其妻向我抱怨伊工作繁忙顾不得家时的语气亦轻柔悦耳。我万分之艳羡。

  他喜欢我,很久了,我知道。然而他从前出身贫寒,怕万一唐突了我这千金娇躯――是在有回喝高了时分讲与我的,酒后真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他走后的一个夜晚一个人的时候不留神一个心动:如果,如果――我即再次腾飞起来。

  楼下有动静!我惊喜交加地由床上跃起来沿着长长的樱木楼梯噔噔噔一路奔下去,下最后一个台阶还崴了一下脚:“回来啦?”

  回答我的是长沙发上沉沉的鼾声。半个多月没见面了,我上前摇他:“嘉仪――”

  胳膊上啪地挨了一掌:“烦不烦?我累!”

  我委屈地咬住下唇,不让什么热热地涌上来。

  难得有天好容易回来早些,我阳光灿烂地迎上去帮他脱西装:“晚餐想吃什么?”

  懒懒道:“黄焖栗子鸡好了。”

  我满心欢喜亲自下厨,咚咚呛呛忙得两个钟头。赶忙将披头散发理理整齐,端了出去――

  睇我一眼:“怎么才好?都饿过劲儿了,不想吃。”

  “不好意思。可是又要一个个剥栗子又要等鸡烂……”

  “好吧好吧。”拣了两筷,“味道好像……不正。”

  我向后一噎,仿佛当空给人掴了个耳光,颊上眼里顿时火辣辣起来。

  收拾好晚饭残局,我拿出一本杂志:“嘉仪,我们来做个小测试好不好?”

  瞪我一眼:“又是什么无聊玩意儿?”

  我很高兴他接受我的建议:“喏,就是我问你答――我的年龄?”

  “都快30了你怎么还搞这种小儿科?”

  我噘起嘴巴:“什么呀,我27!我报社的电话号码?”

  “732……哎呀反正在我手机里存着,干嘛要记?”

  “我的生日?”

  “10月19号?不,也许是12月?”

  “3月19号――我常用的香水?”

  “你用香水吗?”

  “我爱吃的食物?”

  “芥末鸭掌?”

  “那是我最不爱吃的。我的梦想是什么?”

  “咱们儿子上剑桥。”

  “写一本流芳百世的书。家里一月开支多少?”

  “不是归你管吗?”

  “家里一共有几扇门?”我的声音忽然有点颤抖。

  他站起来走掉:“神经病。”

  那是一个夫妇感情测试,他得了零分。

  我靠在沙发上沉沉盹去,有什么湿湿地浸进我的耳朵,痛。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就在沙发上睡了呢冻着怎么办来快盖上毯子――”

  是迟浩建。我拿起滑落一旁的空罐头盒――哦它的名字叫做“如果”;它会神秘地出现在每个心神不宁的已婚女子身边,帮助她实现未竟夙愿;然而你竟在你的夙愿中落泪三次,你就会重新回到从前。

  “洁琼――”

  “嗯?”

  “我升主任了我的薪水可以提高57.7%你可以去那间杂志社再也不必打卡了太好了――你不高兴吗?”

  “哦?”

  趁超市左右无人,我将那只空罐头盒悄悄塞回一大排豆豉鱼罐头――不知下一个得到它的女子又是谁呢?
 
两个女人的地老天荒(上)



  “Hi!”

  “Hi!”

  “桃花渊?”


  “桃花渊。”

  每个傍晚6时许,城市上空的电磁波总是忠心耿耿传来两个女人亘古不变的对话。半小时后,我与程颉对坐在桃花渊靠窗的第一个位子。

  程颉28岁,我29,她尚未堕入贼船,我是电脑工程师秦华诚的太太。除此之外,我们的状况极端类似:一样尚余几分资生堂支撑着的姿色,一样跌跌撞撞保有一份尚称体面的工作,日子也过得如此相类――一样的乏善可陈。

  坐在桃花渊看整幅玻璃窗外城市灰蓝的的夜幕一点点落下,俗艳的霓虹搔首弄姿地亮起来,YSL淡蓝的烟雾里,我们禁不住有点疑心:单身生活是乏味的,结婚是雪上加霜,那么聪明的,请你告诉我,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安安,”有一天程颉有点喝高了,异常兴奋――她一兴奋就好看得让我妒忌,“不如你搬到我那儿住,我们开个工作室。平时忙起来工作,闲时出去勾引男人――先把他的钱勾到手,正待入港,你就进来勾引。他图新鲜啊,一定会转向你,我就捂着脸冲出去,一边儿骂:‘好你个没良心的――’然后你再抛弃他――反正你又没拿他钱。反过来我也这么干。等我们老了,钱也赚够了,就到国外找个小镇舒舒服服安度晚年――”

  我听得痴了过去,想想那样的日子……总是比眼下好吧?至少惊心动魄、活色生香得多。眼下我是批发给一个男人了,程颉是零沽――她那样贪恋于一个男人,可是他有太太。

  就在我们兴致勃勃将我们黑白两道都沾的工作室命名为“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印印――”时,有个男人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小姐,你掉钱了。”

  我与程颉以不易觉察的目光飞速掠过来人又彼此对视一下,双双绽开如花笑容:“是啊是啊,你看我们多不当心。”我接过男人手里的百元钞票,微微颔首,“谢谢。”

  10分钟后,我们与该人――黑色贴身恤衫下肱二头肌线条挺拔,尚称端直的面庞神色坦然――把酒言欢,彼此尽心竭力讲的几个段子对方居然都笑得前仰后合,那种笑,不像是可以装出来的――至少我这边不是。他的段子不沾Yellow。

  “哗不得了,我们遇上泡妞高手了!”目睹王最――那个留下名片说有事改天再与两位美丽小姐相聚的男人,名片上头衔是:某法资公司副总――消失在霓虹闪烁的街头,程颉低叫起来,“这才是放长线钓大鱼――怕的就是男人不急吼吼。”

  “那张钱,大概真是我掉的。”我转头去看酒吧中央一人高的玛瑙桃花雕塑,“上面有我记的一个客户电话。”

  3天后的那个傍晚接到王最电话时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件事的发生。它迟早会发生,我知道。

  程颉在电话里的声音仿佛有点惆怅:“安安,你没事吧?”

  我微笑:“会有什么事呢?”

  程颉沉默半晌:“你知道,我希望你快乐。”

  我忽然就湿了眼睛:“我也是,程颉。”

  我不知道笑起来举座皆惊的程颉是不是真的快乐过,反正我不。当我在距家半公里处下了王最的车子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刚才我说了很多的话――很多很多,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够一口气说那么多,在一个几近陌生的男人面前。我在他温和专注的目光下无处躲藏,只有诉说能够使我忘却自己的存在。我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心,一颗按照心电图波纹活泼跳动的鲜红的心。我曾经以为它早就死了,至少已经老得不再跳跃。

  这种感觉使我恐惧。自从年过25岁,早已明晓所谓爱情是世间赔本几率最大一桩的买卖,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我小心翼翼躲在堑壕里从不越雷池一步,它使我一无所获,更使我苟活至今。我不能自毁半世英名。

  我很高兴自己这样明事达理。我长舒一口气迈开大步向家里走去,那里是安全的,虽然那亦是乏味的别名。然而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王最:“安安,刚才一直在听你说,我插不进嘴去,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爱你。”

  “安安,你不可以这样。”

  “怎么,怕担干系?”我日日打着程颉的旗号理直气壮早出晚归,我已经快3个月没有见到程颉了,“你还好吗?”

  程颉的声音恍惚而缥缈,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世界:“我不好。所有爱上男人的女人都不好。”

  我迟疑了一下,本想说那不一定,我感觉就挺好的,但是我想不能在穷人面前显摆貂皮大衣,于是放缓了声音:“你那个他――还是老样子?”

  良久,方听那边幽幽一声嗯。呵这些堕入情网的女子!任怎样泼挞伶俐,为他眉梢一丝笑纹,不觉间就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直到再也无法骄傲伫立。他功成名就含笑而去,她身陷泥淖无以自拔。“好吧,”我说,“半小时后,桃花渊。”

  程颉瘦了,很瘦很瘦。

  我凝视她:“告诉我,你吃了多少那种拉油的减肥药。”

  程颉笑得隔桌子捣我,可是没有捣到又收回去:“女人们,想要减肥?去爱一个有妇之夫。”

  我侧头想一想:“你这句话可以列入百年来女性箴言经典100句。”

  我不喜欢看程颉即使笑,也那么恻然的样子:“傻子,忘了下一个男人会更好?”

  Zippo嚓一声,程颉的脸庞忽地亮起来又暗下去,但我已经看到她眼中的水波:“谁比你的王最好?”

  我咳一下:“至少他不让我哭。”

  程颉微笑起来:“我们认识3个月的时候,他使我笑得嘎嘎的。”

  我是知道的,知道那种唤作爱情的游戏,启始凡都如花美眷,而结末自来似水流年,可是,就让我饮鸩止渴:“你的底牌露出来了?”

  YSL如豆的火光一明一灭:“快3年了,我从不知道日子可以这样飞快又这样缓慢。我爱他,我得承认,今生今世我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心动,而且再也不会了;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总在我面前那么深情地憧憬,真想跟我生一打孩子,我怎么会一次次地妥协、等待、悲伤、无奈……你不知道我有多傻,午夜梦回,都是终于可以与他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镜头。可是醒来,就是他解释许诺一次次流产的各种堂皇理由,而且每回谈起来他的表情只有比我还痛苦,反倒显得我小家气十足。我在看不到尽头的矛盾中撕裂着自己,开始怀疑自己把握人生的能力,觉得跟幸福再也无缘了……”

  我伸出手去,程颉颤抖的手指冷肃如冰。
 
两个女人的地老天荒(下)



  看着程颉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国际安检口,我长吁一口气。全新的工作,全新的房子,全新的电话号码,全新的华裳,全新的南非游――但愿能够换回一个全新的程颉。真高兴再痛楚程颉也没忘记升职加薪,谢天谢地女人们渐渐学会为自己保有着最后的底限:维持一定尊严的地位和金钱。

  电话响,是个陌生号码:“黄安安小姐?打扰了,我是程颉的朋友。”


  我微笑起来,呵程颉3年的扎挣终于有了总算不太坏的结果。

  尽管态度焦虑,对方的声音仍然好听得魅惑:“她告诉我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已经有快1个月找不到她了,不得已冒昧相扰――”

  我笑容可掬:“请问您找她有什么事吗?也许我可以试着代为转达。”

  那边忽然声音沙哑:“我公司的相当资产在我太太名下,我只是不想让我的事业平台陡然狭窄……我一直在努力做的,你知道,我是真的爱她。”

  大概真是真的。已经很难得了,兜兜转转找到我这里。我笑得愈加灿烂,一字一句:“不好意思,我与她相交数年,从没听她提起过阁下。”

  那边大概是一噎,静默良久,咔哒一声没了声息。

  如果是3个月前,程颉陡然离开,我想我会疯掉,你要我每天辛苦工作10小时后与秦华诚关起门来大眼瞪小眼吗?蜜月以后,我们之间最热烈的交流是,今天晚上吃什么?

  但是王最……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有他这般威武而明澈,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有我这样聪睿且天真。我知道情人之间的私语是不宜于第三者听的,肉麻不是一项人道的给予,所以当程颉有些忧伤:“可是,你和王最还没有度过蜜月。”我只是兀自含笑。

  在向秦华诚提出离婚之前,王最与我一同设想了101种可能及其借口。正式摊牌前的那个夜晚,桃花渊,王最一杯接一杯地喝轩尼诗:“安安安安,要是他坚决不肯……我能做点什么吗?”

  我微笑:“你就不要添乱了。”毕竟4年夫妻,从此没有人记得提醒他须要按时吃饭的胃炎,和至少2天一换的衬衫……我扬脸去看那冶艳的玛瑙桃花。

  秦华诚笑起来:“也许你是对的。那么房子折现加存款一人一半,那台Dell笔记本之外,其余资产归你。”

  我觉得口干,吞一大口水:“华诚,老实说,你是不是先我有此意?”

  秦华诚别过头去:“如果你有一个太太,走过你时像绕开一袋儿面,从没耐心听你说完一席话过,多年来得到她的惟一首肯是做饭还不难吃……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瞠目。我一直以为自己至少面目周正薪资不菲很使秦华诚面上有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笑的时候可以称得上英俊:“我知道,所以更觉得没趣。”

  我尚有一点不明白:“那你为什么不先向我提出?”

  他捋乱我的头发,像从前一样:“我不想抹去你眼底天真的光。”

  有什么热热地哽上来:“华诚――”

  “当心你那敏感性皮肤,不要再拿脸当试验田。”

  “你是说,他什么也没说就签字了?”桃花渊的烛光总是很暗,我看不清王最的面色,但听得清他讶异的声音。

  我向椅背靠去,抱肘微笑:“是。”

  许是背景音乐间歇,整间吧忽然十分静谧――然而只是一瞬吧,王最欢快地叫起来:“那太好了!安安,嫁给我,嗯?”

  ――秦华诚是个好人,而好人不多了。

  ――我知道,所以如果可能,我愿为他做一切事情。

  ――包括回去?

  ――哦除了。

  ――所以不要轻易说太过决绝的字眼儿,我的孩子,比如你和王最。

  ――王最……是啊,他也是个好男人,除了需要一名全职保姆。

  ――你是说――

  ――是的,他不擅也不可能参与任何家务。

  ――但是你们可以雇保姆。可惜自来雇到一位好保姆比娶个好太太还难。

  ――所以我们决定结婚了,但不是原计划的9月。

  ――还好。我恐怕要到国庆节才回去。

  ――南非美吗?

  ――美极了。在这里,你可以获得一些美好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昂贵的。

  ――幸好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许多很美的别的。

  ――是的。不过安安,越洋电话很贵的,你又不肯打给我,还是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谈吧。

  ――好,那么愿你美丽快乐,一如往昔。
 
2002版花样年华(上)



  我认识他9年,他认识我11年。

  不止一次听他絮絮说起初见我的情形:一袭白衣,青丝飘逸,一双黑眸越过台下密密匝匝的人头定定望向不可知的无限远处,幽幽轻启朱唇:“我看见一座巨大的建筑。正面墙上是一道敞开的狭门,门里――阴森黑暗。高高的门槛前站立着一个姑娘――一个俄罗斯的姑娘……”通身透出金色的澄澈的眩目光华。


  哦,那是真的吗?每每听来以为那是在说起旁人的故事――真是太久太久了。那时的我浑身上下的皮肤像一张投料节俭的鼓面,紧致得涉嫌吝啬,可是如今你看,虽说尚不至拿不出手去,然而现在你无可置疑上帝老儿的慷慨――他已经为我的鼓面投入了足够的皮料,以至只要稍不留心在正午的太阳光下就要略嫌疲态。呵我已28岁。

  还好,尤其近年来我总是在华灯满城时见耿格,他那么忙。他很自豪于自己的忙,算起来应该说他混得不错,31岁已是一间四星酒店的老总,他们系统内最年轻的中层。

  “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觉得这句话有点儿像句歌词,但是我仍然微笑地看着他。哦我喜欢他讲话时的稳扎稳打,从不口若悬河,可是每一句话都蕴含着应有的分量,就像他的行事风格,你可以指责他不够懂得冒险之韵,可是难道他不是比那些自以为擅长此术的男人更快地获得他想要的吗――比如我。

  我知道时至今日我仍然十分美丽,很简单,从那些男人们奉献殷勤的踊跃程度及频率就可知我所言不虚,现如今的男人恐怕是至少百年内悟性至为高尚的一群,他们从不肯也不会弹以虚发。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理直气壮地绕开我,去替我的女儿(假如我有的话)开奔驰900的车门,然后双手奉上美钻香花――那是一定的,因此我并不多么忧伤。然而――耿格亦是如此吗?

  排演人生大戏的经典之地好莱坞从来是风度够佳的老男人配溜光水滑的少女,难道你要60岁的耿格手挽57岁的我?即使他在桃花神祗前烧香不够,那时上天非要勒令他挽一名强撑着几分风韵的老妪,那也轮不到我出场,他有米楚华,他名正言顺的妻,那时亦正逢要沽德高望重之名,恰得其所。我也不必过于伤怀,我有汪波涛,我正大光明的夫。于某个光鲜体面的场所相见了,两下里十分得体地互为点头示好,彼此心照不宣――我与耿格,耿格妻与我,我的夫与耿格,耿格妻与我的夫……天哪,我会不伤心么?会么?

  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米楚华于我们的事知道多少,也不清楚汪波涛真的于此那样安和地一无所知?也许是我不想要知道。现代人就有这个本领,不想知道什么就能够不知道――我在电台主持一档专门为人排忧解难的谈心节目,对心理学颇有一番见地。然而我弄不清我与耿格――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也不知道何以与他越走越近,直至今天……

  对此耿格仿佛更清楚些。我26岁生日,他在一间五星酒店为我设宴――我虽愚钝,仍然以女性特有的一点小聪明问为什么不是在他的酒店,对此他的解释是:“我那里过简,怕唐突佳人。”他对答得体,看似平实实则精彩――再出众的女人也永不会嫌赞美过滥。所以我很满足地吹熄三层生日蛋糕上的26根彩烛,娇媚地笑了――我想那必是娇媚的,因为耿格忽然凝住了,双眼发光,以至侍者连问三遍是不是现在上鱼翅羹他也没有反应。他没说什么溢美之辞,可这已经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赞美了。

  就在那一天,他告诉我他喜欢我。如果任换一个有妇使君,听见这话我一定掉头就走,可当时我仅仅是略为恼怒:“你早干什么去了?”是的,当其时,米楚华刚刚在电话里问他何时归家,他们2岁的小儿脑门摸上去有些发烫,虽然不打紧,可是还是当心为妙――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忙完?耿格告诉她他正在陪一帮香港来的同行吃饭。而我的手机犹有余温――汪波涛问需不需要来接我,我告诉他我是和耿格在一起,他会送我回去。

  “因为那时……”耿格顿一下,以惯有的敦实缓缓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怎能让你这千金贵体跟我一起住那漏雨的平房?”4年前他们刚结婚时住的是租来的大杂院平房,现在住的是带阁楼的140平方复式。2年前我们结婚时住的是52平方的两室,现在仍然是。那时他是酒店三位客房副理之一,我是一家女百家求的淑女典范――所以我很久以后才发现他的存在;现在他是一呼百应的老总,我是一名普通公务员的妻,虽说暂无品相下降之虞,但事实就是,门前冷落了太多。我的脸有些热:“哦,那么现在绰绰有余了?”他赶紧欠身诚惶诚恐:“不不,我绝不是那个意思……”他几乎从不失态,所以我立刻在心底里原谅了他――大概真不是的。

  我知道他喜欢我。那当然,没有靠近我的男人不喜欢我,但是我喜不喜欢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之喜欢他,大约就是因为他是在我身边最久而没有说过喜欢我的男人吧?惟有默默为我搞掂一切事务――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能有什么大事呢?但是只要我需要,他再忙也一定拨冗静静听我其实很罗嗦地把话说完――我曾偶尔见他听下属汇报,刚刚用得两个象声词就见他把手里的文件夹一拍:“你还有30秒的时间。”

  我一度暗暗感激他的不说。可是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微微的失望之余又有着些微得意――没有男人能够在我的面前例外。其实所有的女人――好看的也好,不好看的也好,内里偷偷地都有些做荡妇的本能――假如社会舆论竟然不谴责的话。你看我,出身所谓书香门第,从小家教甚严,成长以来念的都是好书,从不看A片,可是仍然虽则慢慢地、可是终究与耿格纠纠缠缠。呵从此我不再是个所谓清白的女子了,有时想起来我也会不喜欢自己,可是我说过,我有本领叫自己不去想。
 
2002版花样年华(下)



  真的吗?那么为什么我不肯正视汪波涛那样貌平平当然也绝不难看的面庞?是的,我曾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同走过一条品质不甚精良的红毯――所有诗人笔下的花蕊于现实中永远是赤裸裸的难堪,就像我们的誓言:“无论贫穷与富有,无论健康与疾病,今生今世我们心手相牵――”现在我们既不贫穷也不富有,既不健康也没得病,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不践诺呢?婚姻不过是一场不幸感染的霍乱――我得承认当其时我是爱他的,爱到不曾分神去丈量他的钱袋或者前程,现在我只有勇于承担自己亲身犯下的过失。


  但是我想如果世上有一对婚姻是理性结合的话,那么一定就是耿格他们。耿格当然知道米楚华绝够不上美丽,可是当时他需要女人,而那时他还不能保证一定会得到今天的一切;米楚华是那种打眼一看也许不够风光可是绝对实惠的女人,她的最大优点就是无限的省心;无疑现在耿格需要一个旁人看来稳定和美的婚姻,这关系到他的仕途经济――最直观的比方是历任美国总统的婚姻,只要还不至于“我一见你就吐”,就务必要彼此牵扯着无限甜蜜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算难以遏止呕吐的欲望,吐啊吐的也就习惯了。我是如假包换知书达理的知识女性,我当然明白其中的奥秘,当然不会于此掀什么风浪。我惟一的小小的棘手不过是,我只要相信他爱我,甚至不需要他使我相信,我只要自己能够使自己相信。

  这并不难,何况耿格做得很好。虽然他总是背着我在洗手间里跟米楚华通话,可是他对我至少到目前为止无可挑剔。我们都忙,所以并不常常厮守,可是真怪,他从没有予我空洞之感――而这种空虚是很容易与我这样即使再洗刷也仍然脱不掉与善感有干的都市女子牵牵绊绊的,特别是当她有了一种身不由己的私情――他总是在适当时候给我有着适当言辞的电话,他使我甜蜜,无论我是否在他的怀抱里。他送我礼物,贵重的或者不,我天理昭彰地戴着他送的最新流行的周大福金饰,明目张胆地告诉汪波涛那出自耿格――他是我的好友啊!

  “噢。”汪波涛仅仅犹疑了一秒钟。我有些感激他的信任,于是很真诚地上前吻他,虽然犹有疑心――他要自己相信,他就会相信的,不是吗?

  早已不再是大学校园里那个尽心竭力朗诵屠格涅夫《门槛》的小姑娘,我不指望60岁的耿格仍然时时牵顾我还不成吗?我会感激他曾经给我的这段美好时光。我很高兴自己目下的道行。曾经痴想过假如我在酒会上给人称为耿太太又是如何,但是所有的婚姻底牌我应当了若指掌了吧?所以现在这样子也还是不坏的。

  午夜的收音机里总有女子向我呜咽她们的痛楚――全部是给男人砍杀抑或磨砺的。我兔死狐悲地急急地嚷:“不要啊!聪明的女人不做情人!”因为是真正的掏心掏肺,所以话音犹自绕梁即分外疑惧:咦,我自己又在做些什么?不,我是不同的,我有承担的把握。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没有什么不好。拥抱我的时候,耿格的心跳铿锵有力,我检查过,那里并没有暗藏着一只闹钟。耿格的儿子4岁大寿,我精心挑选了最昂贵的童装,看见耿格的眼里是满满的知足,我也张开满满的微笑――呵我喜欢他在我面前孩子气的透明的笑!

  米楚华29岁,可是她看起来像35。我看起来只不过23、4而已――不只耿格和汪波涛这么说。“你们是不同的。”有回耿格说。我脑中立刻反馈出有关红白玫瑰的谶语,可是何必那样认真呢?他说的对,我和米楚华是不同的,正如他和汪波涛是不同的一样。

  我们没有刻意避人,但也没有大张旗鼓四处张扬。也许有人会说什么,但是“我们是校友”――耿格告诉别人,我也告诉别人。我会允许他偶尔来电台接我,他也并不反对我偶尔去酒店看他,别人跟我们一样懂得分寸,大家纷纷对游戏规则烂熟于心。

  偶然录音室有空闲,而我正在台里帮同事录一档广告,我决定将当晚的节目录播,这样我就会有难得一个夜晚的空闲。耿格会高兴的。

  所以我也很高兴。我哼着歌儿向他的秘书小姐摆手,轻手轻脚去推他总经理办公室的雕花木门。

  “……你知道如今最容易搞到手的女人是哪类吗?都市少妇!她们没有一个不寂寞,没有一个不对她们的丈夫满腹怨尤。你甚至不用比她们的丈夫高明很多,只要你的缺点与她们的丈夫不一样就足够了!”

  “耿兄的宏论真是高明啊!一定是实践出真知吧?”

  “哈哈哈……”

  我看见有个女子讶然转身,恍然飘过长长的走廊,蓦然回眸,对连连唤她的秘书小姐嫣然一笑,倏忽就不见了。

  第二天我在电子信箱里发现这样的字句:“你是世间罕有的聪明女子,怎会不懂得男人间私下里的信口开河?你是我今生惟一爱过的女子。”我的食指轻轻一抖点了删除键,回身扬声:“波涛,晚饭我们吃火锅?”

  我认识他9年,他认识我11年。有热心人士在名流如云的酒会上为我们介绍:“这位是我们美丽的电台DJ支彩虹小姐,这位是商界青年才俊耿格先生――你们要不要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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