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一辈子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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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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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个病人。
  我五岁那年,妈妈硬扳过我的脸这样对我说。然后,她带着姐姐离开,带走了所有的存折信用卡和一只有着蓝白色花纹的旅行箱。
  姐姐乖乖的跟在妈妈身边,看着我,眼睛旁边挂着一颗小眼泪。
  她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妈妈喜欢。最重要的,她不是一个病人。
  
  门关上,
  姐姐哭了,
  远去的高跟鞋声。
  
  妈妈就这么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
  我坐在地板上,玩弄白皙小巧的脚趾头。爸爸不管我。
  爸爸不管我,他只知道像只猩猩一样蹲在床上,嘟囔妈妈的名字。
  “艳红……艳红……”一整天,耳边全是这种俗气的让人呕吐的颜色。
  晚上,楼下绽放出一片艳红,我站在凉台上向下看,探出大半个身子。
  那是爸爸,我知道。刚刚我看着他从我眼前像只大鸟一样飞出去,然后变成一片艳红。
  他起飞之前坐在凉台边上问我,镜子,愿不愿意跟爸爸一起走。
  我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不说话、不动、不看他。他突然一巴掌扇过来,打在我脸上变成一片艳红。
  他问,你怎么就是个傻子?
  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你怎么就是个傻子?
  他说我是个傻子。
  
  我在客厅的桌子上发现一张纸,上面是爸爸蟹爬一样的文字。
  是的,蟹爬。
  “默儿,到了学校好好读书,别像你爸,只念完小学。”姐姐上学的第一天,妈妈这么说。爸爸听了以后讨好的笑着,他说:“咱们家默儿,将来准是个大学生。”
  爸爸告诉过我,这张纸要留着,要交给姐姐。
  姐姐随妈妈姓,叫陈默。
  我随爸爸姓,叫安镜。
  陈默,安镜。
  沉默,安静。
  我收好了爸爸的最后一封信。
  
  我是一个病人,我很清楚。但是爸爸不清楚。
  我不是傻子,我是一个有孤独症的小孩,一个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讨好人的小孩。
  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在孤儿院里。
  孤儿院的小医务室,有个年轻的大夫为我体检,他和善的笑,我看着他像看着一团空气,没有表情。他挺友好的伸手出来抱我,我站在原地没有反应。他叫我的名字,我垂着头看我凉鞋里的白皙小巧的脚趾头。
  然后他走了,
  然后他回来了。
  他背后跟着一个中年人,护士们管他叫李博士。李博士跟我说了许多话,我没有听。
  最后李博士放弃了努力,直起身子来对那个年轻大夫说,没错,就是孤独症。
  孤独症,
  我,
  安镜,
  安镜,
  我,
  孤独症。
 
我是一个病人,但却在孤儿院住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住在一起的小孩子笑我,说我是怪人,向我扔石子和泥巴。
  我不理他们,
  我坐在地板上玩弄我白皙小巧的脚趾头,偶尔玩积木。我低着头,把积木排成一排,打乱,排成一排,再打乱。直到那些用积木搭房子的小孩跑过来,把它们抢的一块不剩。
  后来有一天,电视上播出一个访谈。
  主持人装出满脸沉重,说现在让我们采访一下这次空难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
  我看见我姐姐坐在轮椅上,浑身缠满绷带。她唇红齿白清清楚楚的说,我叫陈默,妈妈叫陈艳红,爸爸叫安国富,我还有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妹妹叫安镜。
  那天晚上,任凭老师怎么说,我坚决不上床睡觉。我保持一个很固执的姿势站在电视机前面,表情木然。我心里在叫一个名字,一遍一遍,就像爸爸叫妈妈的名字时一样。
  陈默……陈默……
  陈默,默默姐姐,我的好姐姐。
  
  一个星期以后,姐姐被送到孤儿院。
  她头上的绷带已经拆掉,露出清秀美丽的脸来。医院的负责人说,来看过她的好多人都要求办领领养手续,可是她一定要见她妹妹。孤儿院的阿姨带我到姐姐面前,姐姐狠狠地抱着我哭了,她说,镜子,镜子,我的好妹妹。
  我从来都是木木的,木木的看着妈妈离开,木木的看着爸爸跳楼,什么反应都没有。但是姐姐抱着我,我哭了。
  一个有孤独症的孩子,第一次为了别人哭了,我为姐姐哭了。
  
  护士走了,医院的来苏水味消失在大厅里。
  姐姐留下来了,阿姨把她的床安排在我的旁边,晚上我侧过身去,就可以看见她被床栏分成一道一道的脸。
  姐姐来的第一天,我没有被人欺负。姐姐是孤儿院里最大的孩子,站在那里俨然一个领袖,她讲出大段的我讲不出的道理,她已经上五年级,品学兼优。
  六岁那年,姐姐开始教我认字,其他的小孩去上学,因为他们没有姐姐。我学得很快,会写漂亮的隶书和小篆,轻易的仿写别人的字迹。姐姐说我聪明,她说如果我去上学,会是一个出色的学生。她向别人重复阿姨说过的话:“别看她不说话,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七岁,开始记日记。姐姐给我买了许多橘黄色的厚厚的硬皮本子,封面上没有图案,青年文摘那样大小。
  八岁,姐姐被领养,我一个人呆在孤儿院里,先是沉寂,后来变得很暴力。我摔了寝室里陶的瓷的玻璃的器皿,把被子扔到地上在上面来回游走。就在阿姨要打电话给精神病院的时候,姐姐回来了,她站在我面前,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她说,镜子,我绝食来着。
  十岁,姐姐再次被领养,一个星期后她回来的时候,正处于昏迷之中,她用了更极端的方法。她醒了以后跟我说,他们不让我回来,我把头往他们家的玻璃鱼缸上撞,倒下去的时候身边都是金色的鱼在蹦跳。镜子,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镜子,好妹妹。姐姐留下了脑震荡后遗症,雨天的时候会头疼欲裂。
我是一个病人,从妈妈第一次这样说我,十年过去。
  姐姐一直在孤儿院的资助下上学,她没如爸爸所言成为一个大学生。初中毕业以后姐姐去了职高,尽管中考的时候她是全校分数最高的一个,但她还是上了职高。
  那个时候我们仍然住在孤儿院,姐姐说等职高毕业,她去找一个蛋糕房打工,然后在外面租套房子搬出来。姐姐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要靠自己养活自己。
  我不确定姐姐是否做得到,因为她从两次逃跑之后,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
  初中三年,她有过几个朋友,但是他们知道她有我这么怪异的妹妹以后,就慢慢疏远了。初中的毕业照发下来时,姐姐站在窗户边上看天,我走过去,她把照片撕碎塞在我手里说,镜子,上面的人我不认识几个。
  上了职高,姐姐干脆不跟人交往,她独来独往,每天早早回家给我读小说。
  现在她职高毕业,会做漂亮的裱花蛋糕,她在街口的一家“人在天涯”做蛋糕,言语很少,但老板和老板娘都喜欢。
  姐姐上班的时候,我很乖巧的呆在家里,写日记。
  我已经写满了九本那样的本子,每个本子上有一个号码,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是我用它们那年的年龄。我有专门的箱子来放它们,箱子的钥匙只有一把,我挂在脖子上。
  
  我是一个病人,所以从我五岁时,李博士就一直在给我治疗。
  他说孤独症是可以治的,有些孤独症的小孩长大以后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对他的话不屑一顾,但是姐姐听到以后高兴得哭了,她搂着我说,镜子,听见了吗,你好了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干很多事了哦。所以我开始配合李博士的治疗,我是好孩子,我要听话,为了我的好姐姐。
  李博士说我康复的很快,现在别人叫我的名字,我会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我像对别人说什么的时候,会凝视对方的眼睛。但是我仍然难以控制我的表情,做不出微笑的样子;身体也不合拍,姐姐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没有反应。
  每次我去,当初那个年轻的医生都在。他是李博士朋友的儿子,叫简单。他比姐姐大四岁,当年给我做检查的时候,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子。
  我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他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激动的两眼放光。
  “你好啊,我叫简单。”
  “嗯,你好,我叫陈默。”
  “里面的是你什么人?”
  “我妹妹,安镜。”
  “是孤独症的那个小妹妹吗?”
  “是。”
  “那咱们出去走走吧。”
  “安镜怎么办。”
  “他们还要很久呢,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一次,简单就这么简单的把姐姐带走了,那年简单十四岁,姐姐十岁。我和李博士从治疗室里出来的时候,姐姐和简单一起笑着,姐姐带着一顶灿烂的花环,站在阳光下面,像个天使。
  现在,简单不送姐姐野花编成的花环,他去花店买九块钱一支的红色玫瑰,情人节的时候有巧克力。他是姐姐唯一亲近的男性,姐姐故意逗他。她拿着玫瑰花,把花瓣一朵朵的撕下来。
  “我爱你。”
  “我不爱你。”
  “我爱你。”
  “我不爱你。”
  ……
  “我爱你。”
  “我不爱你!呵呵!”
  “真的不爱?”
  “……假的。”
  “默,这个世界上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安镜。”
  “那我呢?”
  “你……就算是我的守护天使吧。”
  “男天使?”
  “不可以么?”
  “你说可以就可以。”
  “呵呵……”
  “呵呵……”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躲在楼梯拐角,姐姐斩钉截铁的说她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是安镜,一点犹豫都没有的时候,我垂着头,笑了。十五年来,我的第一次笑,没人看到。
  他们好长时间不出声音,我探出头去看,简单和姐姐抱在一起。简单没有给姐姐带巧克力,但是他给她了两片炙热甜美的唇,姐姐几乎从来不送简单东西,这一次,她给了他一颗樱桃糖。
我是一个病人,我偶尔会笑,别人叫我的名字我会抬起头来,我会写漂亮的字和大本大本的日记,可我仍然是一个病人。
  姐姐和简单要结婚了,事情就是这样顺理成章的没有波折。姐姐晚上激动得难以入睡的时候,给我讲她和简单的故事,讲简单说给她的那些情话。姐姐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天使一样的笑,好像又变成十年前那个十岁的小女孩。
 
阴天,没有阳光。
  我在纸上写:姐姐,不要去上班。
  姐姐摸摸我的脸说,好镜子,乖,姐姐没事,姐姐今天早回来陪你。她吃过药,匆匆走了。
  后来,当我可以挺自如的淡淡的笑的时候,姐姐说,没有听我的话,是她这一辈子做过的最蠢的决定。
  中午的时候,姐姐没有回来,她打电话来,我对电话铃声没有反应,不知道拿起来接,姐姐装了电话答录机,她说,店里忙。
  我没有心思写日记,我担心姐姐。要是李博士知道我担心别人,会很高兴,他会说我又从幽闭的空间向其他人迈进了一步。其实他不明白的,姐姐不是“别人”,也不是“其他人”,她是默默,我的好姐姐。从我五岁那年,她在电视上说“我还有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妹妹叫安镜”的时候起,她就不再是其他人了,她在我心里,她叫陈默,我叫安镜,她在我心里。
  
  晚上六点一刻,天黑了,太阳落山的同时下起雨来。
  这个时候“人在天涯”打来电话,我听见姐姐扭曲了的声音,她说,镜子,你快来,姐姐头好疼。
  我打开门走出去,没拿钥匙。大风,门在背后自己关上。我一共知道两条路,一条是从家里到孤儿院,一条是从家里到“人在天涯”,我记得很准,从没有搞混过。
  我淋着雨走在路上,雨不大,密密麻麻的像一张网,路两边是乌黑的小巷子在烟雨里朦胧起来。我走着,路上突然蹿出几个人来,把我挟进一条巷子。
  他们走了,在满足以后。
  我站起来,觉得脸上很疼,身上的衣服全碎了,面前有一滩血水。我头发很乱,而且到处都是,右边木板上的钉子上有,左边柳编筐的竹篾上也有。胳膊和腿上有青青紫紫的伤,有些是摔的,有些是他们掐的。
  我站起来的时候,雨大起来,
  瓢泼大雨,瓢泼。
  我安静的站在巷子里,雨水狠狠地砸下来,把我洗得很干净。
  我摇摇晃晃的走出巷子,路上的行人侧目看我,我不理他们。我神情木然的向前走,前面一个路口,右转第三家就是“人在天涯”。后面有人叫我,我没有回头。那个人赶上来,是简单。他脱下来外衣裹住我问,安静,怎么了。我倒在他怀里,他是姐姐喜欢的,我可以相信。他抱起我要回孤儿院,我摇头,看着路口冲他伸出三个手指。他马上明白了,带我去了“人在天涯”。
  我们走进店里时,姐姐正趴在桌子上,我走过去碰碰她,她脸色很苍白。我给她看我的衣服,我哭了,她也哭了。
  姐姐因为心疼我而哭了。
  我因为想起这天是我的生日而哭了。
那以后姐姐再没有让我自己出过门,她请了一个月的假陪我,她总是说,都是她的错。我不愿意她自责,所以我学会了一种笑,一种很淡定很自如的笑。每次她这么说,我都在纸上写“没关系”,然后这样笑着递给她。我出了事情,她比我受的伤害还要大,我这么想。我不用自责,甚至也不会特别伤心;可是姐姐专门请了一个月的假用来内疚。
  几天以后,我们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署名“目击者”。
  信纸是蓝白色的格子,像妈妈离开那天带走的旅行箱。
  信里说她是孤儿院的一个孩子,认识我的样子。那天她下班的时候看到几个男的从巷子里走出来,觉得不对劲向里看了一眼,就发现我躺在那里。她害怕那几个男的找上她,所以没敢干什么赶快走了。那几个男的走出来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看见简医生在里面。
  简医生,就是简单。
  姐姐读完信,眼睛里的神采不翼而飞。她过来摸我的脸问疼不疼,我摇头。她把手放在我心上问这里呢,我摇头。她问我有没有看清楚那几个人的样子,我摇头,我在纸上写:巷子里黑。
  晚上,姐姐把简单叫到家里来,给他看了那封信。简单看信的时候,姐姐盯着她的脸,眼里有泪。
  “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陈默,你怀疑我。”
  “你值得怀疑,别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指证你,你肯定是……”
  “陈默你闭嘴,这么长时间了你难道不了解我的为人,我会做出这种事情?”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先强奸了安镜,在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怜香惜玉,戏演得多逼真。”
  “陈默,你血口喷人。”
  “那你为什么那么巧恰好出现在那里?”
  “我来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平常怎么不见你这么好心,做贼心虚是不是?简单,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禽兽,禽兽。”
  简单把门重重摔上,下楼,离开。
  姐姐愣在门口,然后蹲下来哭了。我找出许多许多手绢给她,蓝白格子的,有柠檬的香味。
  后来简单常来找姐姐,姐姐对着他哭,她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安镜只是个小孩子。简单跟姐姐说了很多话,姐姐没有听。简单的解释我都听在耳朵里,可是姐姐没有听。
  再后来简单来的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领着一个女孩子对姐姐说,这是我新交的女朋友,吴悠。吴悠甜甜的对姐姐笑,她说,你好。她站在简单旁边,两个人的笑容很相似。
  我想起来姐姐和简单初遇的那一天,姐姐也是这样站在简单旁边,笑起来像个天使。
  姐姐像天使,吴悠不像。
  姐姐像天使,简单不像。
  简单不像天使,吴悠也不像天使。
  所以他们两个走了,只留下天使一样的姐姐一个人。
 
我是一个病人,现在姐姐也像一个病人。
  姐姐和简单就这样散了,姐姐辞掉了“人在天涯”的工作,手机和家里的电话也换了。她在门上装了门镜,她不愿意再让简单找到。
  姐姐又复孤单一人了,
  姐姐一直是孤单一人的,从九岁那年,没有了爸爸妈妈开始。
  她本来有了简单,可是现在又失去了。
  至于我,只是一个孤僻的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在她身边的时候,从来都是她对我说话,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仍然是孤单。
  我是一个病人。
  但是我不孤单,有一个人长久的陪着我,她叫陈默。陈默在安镜的心里,她长久的陪着我。
  我开始用第十个本子写日记,美丽的橘黄色,封面上写着十六,我十六岁了。从那个雨天开始,从那个幽黑的小巷子开始。
  姐姐开始看漫画,那些日本漫画是她从前给我买的,现在她都要了回去。有一套我没给她《人形电脑天使心》艾儿妲和弗蕾娅的故事,我没有给她。
  李博士仍然在为我治疗,他说我又好了很多,我马上就是一个正常人了。比如我现在可以随心所欲的微笑或者大笑,比如我在别人难过的时候会有悲伤的表情,比如博士递给我东西的时候我会伸出两手去接。李博士很开心,他说他治疗过那么多的孤独症患者,我是唯一一个一直在康复的人。
  
  姐姐的精神越来越差,有多少次,我看见她蜷在漫画书里睡着。
  她不去工作,交不起房租,停水停电。
  我哭了,我在纸上写:姐姐,好姐姐,你别这样。
  姐姐握着那张纸,低着头,我看见她的拳头狠狠地攥起来,露出白色的骨节。她爬起来说,好镜子,姐姐错了,姐姐去工作。她穿上红色的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裤,她把头发梳顺扎起漂亮的马尾,她仔仔细细的洗完脸化了一点妆。她临走之前看着我,天使一样笑了,她说,好镜子,在家里等姐姐。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姐姐天使一样的笑,我在家里等到很晚,她没有回来。
  李博士找到家里来,他说,安镜,走,去医院。
  我跟他上了他的车,自己系上安全带。他很赞许的拍拍我,然后目光黯淡下来。他说,安镜,你要有心理准备。陈默过马路的时候心不在焉,闯红灯被车撞了。司机跑了,拖着你姐姐开了几百米,她怕是不行了。
  他说完以后,缄口不言,车上没有纸和笔,我没办法问问题。
  车上的广播在唱歌,咿咿呀呀,真切而干净。
  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这一辈子的孤单,
  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这样孤单一辈子。
  我想,这是在说姐姐。
  姐姐,默默姐姐,我的好姐姐。
 
我是一个病人,我到了医院里,一个病人真正该来的地方。
  姐姐躺在白色病房里,脸上全是伤,身上缠满绷带。
  我又想起我五岁那年的那个晚上,看见姐姐坐在轮椅上,浑身缠满绷带。她唇红齿白清清楚楚的说,我叫陈默,妈妈叫陈艳红,爸爸叫安国富,我还有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妹妹叫安镜。从那时候起,她走进我心里。现在她已经这个样子,我是不是要放她离开?
  我走过去蹲在姐姐床前,握她的手。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眨也不眨,像是要把我印在她的瞳孔里。
  镜子,我想简单。
  镜子,好镜子,我的好妹妹。
  镜子,听李博士的话,他答应我会照顾你。
  姐姐一共说了这三句话,声音越来越微弱,她眼睛里朦朦胧胧的,有泪水流下来。
  李博士走过来说,陈默你放心,我待安镜就像待我孙女。姐姐听了,长舒一口气,带出最后的两个字,谢谢。
  我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合起来,突然开始害怕。她还在死死的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凉。
  姐姐就要这样走了吗?
  那个从我五岁起就陪着我的姐姐,要自己走了吗?
  她还在我的心里,我还没有放掉她,她怎么就能这样自顾自的走了呢?
  我被自己惹哭了,在她眼睛闭上的一瞬间,我喊:“姐姐,默默姐姐,姐姐不要死。”
  十六年来,第一次说话,为了姐姐,我的好姐姐,默默姐姐。但是姐姐没有反应。
  “陈默,我能说话了啊,你听见没有,你怎么不说话?”我狠狠的捶姐姐的手臂,我把头撞在床沿上,我发疯了一样乱喊乱叫歇斯底里,但是姐姐,我的姐姐,没有反应。
  李博士从后面抱住我,他说,安镜,停下,陈默已经听见了,你姐姐已经听见了,她走的很开心,安镜,停下。我乖乖的停下了,我转过身对着李博士深深地鞠了个躬,十一年,整整的十一年,他做的事情,可以让我在姐姐死之前亲口叫她的名字。但是他什么都没得到,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愧疚的看着他,他摸摸我的脸说,好孩子,你现在是个正常人了。
  我从医院里走出来,天完全黑了,天上有星星在闪。
  走进医院的时候,我是一个病人,病了十五年。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是一个所谓的正常人,回想着我的十五年。
  我为了姐姐接受李博士的治疗,现在我终于好了,姐姐却不在了。姐姐从我的心里自顾自的走出去,毅然决然的再也不会回来。安镜的心空了,陈默从安镜的心里走了出去,安镜的心空了。
  
  我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三样东西。
  爸爸的遗书,封面写着十六的日记本,《人形电脑天使心》。
  我从没有把爸爸的遗书给姐姐看过,因为这里面有一个秘密。有关姐姐的秘密。
  陈默:
  默儿,爸爸要走了,爸爸欠了别人的债,明白吗?爸爸还不起。
  爸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妈妈是爸爸的表妹,爸爸和妈妈是近亲,所以爸爸和妈妈生出来的孩子就像是你妹妹那样。我这么说你懂吗?你不是我和你妈妈生的孩子,你是爸爸和另一个阿姨的孩子。你妈妈生孩子的时候我托人把她的孩子跟你调了包,她也生了一个女孩,你顶替了那个女孩的位置成了我的女儿。你的亲妈妈养不起你,我不愿意你过苦日子,你不要恨她。
  前两天我得到你亲妈妈的消息,她现在是吴安企业的大老板,我当初辜负了她,她说什么都不原谅我,但是她想你。默儿,你拿着这封信去找她,她会见你的,我给她寄过你的照片。
  默儿,安镜是个傻子,你可以不用管她,不过我知道你跟她感情很好。我死了她被送到孤儿院以后,你一定会去看她,我让她把这封信给你。她虽然是个傻子,其实好多事情她心里都明白,她应该会交给你。其实你妈妈也傍了个大款,爸爸相信你会过的很好的。爸爸写这封信,为了以防万一。爸爸爱你。
  陈默,爸爸走了,你是爸爸最爱的女儿。
安国富 绝笔
  1992年7月
 
我一直留着它,我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我害怕爸爸对姐姐说一些什么会让姐姐离开。所以我一直留着它,直到有一天姐姐教我认识了足够多的字,我可以读懂信上的内容之后,我决定永远不给姐姐看这封信,姐姐,我的好姐姐,我不愿意冒任何可能会让她离开的危险。
  这是第一个危险,爸爸想要带走姐姐,他没能够做到。
  我的日记本的第三页,被勾划得乱七八糟,我在这一页上修改了很久,才把它用一种陌生的字迹抄到蓝白格子的信纸上,然后装进信封里,写上我们家的地址,没有署名,只写了“目击者”三个字。
  姐姐跟简单结婚,我不愿意,简单会抢走姐姐,我的姐姐,默默姐姐,我不允许。所以我写了这封信,我感激那些拉我进小巷子的人,使我有了一个诬陷简单的绝好的机会。我用我的身体赢得了姐姐,我不后悔。
  这是第二个危险,简单想要带走姐姐,他没能够做到。
   我再次翻开《人形电脑天使心》,这是我钟爱的漫画,小姬最后找到了“专属于我的人”。我也找到了,姐姐是“专属于我的人”,没有别人可以夺走。爸爸不行,简单也不行,姐姐是我一个人的。安镜把陈默装进心里。陈默是安镜的好姐姐,安镜要陈默做她的好姐姐。
  但是现在,姐姐自己离开了,她从我的心里走出来,走到一个我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地方,我不知道是谁带走了她,我已经无能为力。
  安镜的心空了,安镜的心里没有了陈默,安镜的心空了。
我仍旧是一个病人,没有了姐姐,我总觉得心里少点什么。
  我不愿意当一个病人,我的心里不能没有姐姐。
  我决定要做一件事情,我要找我的亲姐姐。
  我可以找到她,因为我知道两件事。
  第一,近亲生出来的孩子,并不一定都有遗传缺陷。
  第二,吴悠的妈妈叫吴安,是吴安企业的老总。
  我马上就可以找到她的,姐姐,等我。
  吴悠,吴悠姐姐,我的好姐姐。
  
  安镜有孤独症,但是永远不会孤单。
 
变态的小女孩啊~~~~~~~~~
 
飞扬一把..就觉得叫简单的挺倒霉..怎么他喜欢谁那小女孩追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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