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成长史:《元红》(ZT)

44、“婆媳”情深

  好时光容易过,不觉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寒假。

  腊月二十四,是外面做营生的人回家过年的最后期间了。因为这天是“送灶”,马虎不得的。灶王爷升天述职,只要他老人家在玉皇面前哼一声不好,你这主家可就有受的了。你敢不回来?你敢不忙着打扫灶间,焚香点烛敬他?你敢不做糖馅团子粘着封着他的嘴?不敢。农村人不敢。他们要奉承灶王爷“上天奏好事”,然后“下界保平安。”

  存扣妈桂香就是这天下午赶回来的。风尘仆仆的。虽然身子疲惫,却是满面春风,欢天喜地的样子。因为回家了嘛。过年了嘛。她笑咪咪地把从外头带回来的各种年货往下卸,一面问月红:存扣呢?存扣呢?

  月红一面帮妈接东西,一面笑着告诉她:他呀,一早就上八队了。在秀平家玩呢。桂香有些诧异:哪个秀平?月红说就是八队的那个秀平啊,他同学嘛。接着又一五一十把两个小东西相好的事说给她听了,把个秀平夸得七仙女下凡似的,又俊俏又懂事能干,对存扣又好。桂香说瞧你说的,不就是来娣家的那个黄毛幺丫头嘛,我见过,又瘦又小,我看不咋的嘛。存根在旁插一句:妈,女大十八变嘛,这丫头确实出落得不丑,通庄都难找。桂香半信半疑的样子,说果真好,我也不反对,反正要跟他寻人;就怕小人儿弄得心花花的影响学习,这是大事情。存根说,没事没事,考得蛮好,两个人都是班上尖子。“好,叫存扣明儿把姑娘带家里来让我看看。”兀自洗澡去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就把秀平带家里来了。桂香正好上大街上买鞭炮纸烛,回来刚跨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姑娘正坐在太阳底下埋头洗着一大桶衣服呢,两个大辫子挂在肩下,大红毛线衣袖子捋到肘弯,露出雪白的手臂来,在搓板上熟练地洗搓,见人来了,头一抬,桂香的眼都瞧直了。饶是她在江湖上走南闯北,也极少见过这般标致的妹子:粉白娇嫩的瓜子脸上一双水溜溜的大眼睛,挺鼻梁,小嘴儿,齐着眉毛的刘海儿因洗衣服弄得有些蓬乱,渍在亮堂堂的前额上,平添了几分娇媚。秀平见存扣妈回来了,忙站起来,嘴里轻轻地却是脆生生地唤一声:“姨娘,你家来了!”两只手局促得不知道往哪摆,水滴滴的;脸羞红了,像飞上两朵桃花。这一站桂香更是惊喜:这娃儿,长腿高胸的,腰肢又条苗,端地生得又清爽又有福相,真是个美人胎子哩,我家存扣倒是有眼光哩。心里高兴,嘴上也就甜了:“哎唷喂,是秀平乖乖啊,到我家里来哪个叫你洗衣裳的?!”

  “妈,是我叫她洗的。”屋里月红答腔道,“我看秀平在屋里六神无主的,就叫她帮我洗下子衣裳,我腾出来收拾收拾准备中饭哩。”

  “你也真是的,秀平是客,哪作兴啊!”桂香笑吟吟地进屋去,把篮子里的香纸蜡烛和炮仗挂鞭一一放在条台的菩萨面上,回头见秀平又坐下来吭哧吭哧地洗起来了,就招呼她:“先别洗了秀平,家来,姨娘和你谈谈家常。”

  秀平就进屋来。桂香叫她坐在门槛边一张大凳上,有太阳晒着;自己拿张小矮爬爬凳坐在她面前,亲热地把秀平一只手抓在手里,口里赞道:“小手儿又白又软和,还是馒头手哩!”问长问短。秀平有些扭捏,头吭着,听她问一句答一句。当桂香问到秀平生日时秀平却不响了,月红在旁边插上来:“妈,你怎问人家八字呢!”桂香呵呵笑了:“我到忘了,不问,不问。”但秀平又说了:“是九月十七。”桂香说:“好啊,收稻时养的。不丑,不丑。”月红说:“妈,你又学算命哪!”桂香大笑:“妈不会算命,但妈看得出,这丫头好命相!”

  这时存扣躲在房里手里假装拿本书,其实在侧头斜脑地听外面的声音呢。当他听妈跟秀平谈得甚是契合投缘,妈笑得咯咯地,心里就欢喜得不得了。

  吃中饭了,秀平抢着上锅装饭,桂香替她端碗。最后盛汤了,满满一大盆,桂香上去接,秀平说不用,左手稳稳端着,转身又顺手在筷桶里抓了一把筷子,进了堂屋,平崭崭地把汤盆放在桌上,替大家分筷子。桂香跟在后面看着,眉开眼笑的。

  吃饭时桂香说存扣吃相不好,叭嗒叭嗒嘴,猪似地,不像人家秀平,文文雅雅,一点响声都没有。说得两个人脸红彤彤的,一个是羞愧,一个是害羞。桂香接连搛几块肉往秀平碗里装,秀平说不要了不要了,又把肉搛给存扣和小俊杰。俊杰上一年级了,平时月红和存根都惯得不得了,把他养得肉墩墩地,特别爱吃肉。他来者不拒,一口一块,吃得嘴上都是油。桂香就说,秀平你不要跟他们客气,你要多吃点,正长身体呢。秀平说,我怕胖呢。桂香说:瞎说了,女伢子哪有不长肉的,我做姑娘时称过一百四呢,人家都喊我小胖子――古语说,“好女一身膘”嘛!存扣蓦一声问道:“那好男是什么呢,妈?”“呆儿子,‘好男一身毛’嘛!”桂香脱口而出,存扣听得脖子都涨红了;秀平也捺不住用手掩住嘴咕咕地笑了;存根一口饭还在嘴里呢,一扭头笑得咳咳地,饭米喷了一地,引来门口的鸡子争先恐后地进来抢着啄食。

  吃过饭秀平又是抢着收拾。坐了一会儿,秀平说要家去了,说好了今天掸尘的。她哥昨天也从扬州回来过年了,因为腿不好,登高爬凳还得靠秀平。

  桂香就进房拿了两包茶食出来;又把一个红纸封儿往秀平手里塞,秀平躲闪着不要,桂香就说:“乖乖,应该要的,不作兴不要――过年还有呢。”硬塞在秀平口袋里了。

  过了两天,桂香就跑到老八队去找来娣了。来娣一看到一脸笑的桂香就晓得她的来意了。两个大人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起两个娃儿的事来,好像这亲先前订妥了似的,笑得咯咯的。桂香说,这两娃可真天生的一对,龙是龙,凤是凤,天下难找――我晓得得晚,没准备,又是过年,反正我们两下大人说白了,也不急,等放暑假找个三媒六证把亲订了,多弄几桌酒热吵热吵!――一切我来,你就别烦了。秀平妈乐得合不拢嘴,有你这个大能人亲家,我烦什么,不烦不烦,一切听你的,你安排!
 
45、少女如花般绽开

  秀平是开春以后开始流鼻血的。开始她也不放在心上,连续有了几次,就对存扣讲了下子,说大概血流多了,头还有些发晕呢。存扣问她是不是“破鼻子”啊,秀平说不是不是,以前没流过。存扣说这就邪门了;这血金贵哩,流多了就贫血,贫血了就头晕,要看。就陪秀平到校医那儿。校医说没事,说这是鼻粘膜干燥板结的缘故,起春的风比较干嘛。抠了揉了就容易出血。要她平时多喝点水,又开了几支红霉素眼药膏,叫秀平往鼻子里涂搽。存扣感到奇怪,问治鼻子咋用眼药膏呢。医生说,可以,主要是用来湿润鼻腔的。

  秀平按照医嘱每天搽鼻孔两次,不是十分管用,还是又流过两三次。存扣说,这怎么好,我和你上镇医院去看吧。秀平说,先别忙,再等几天,参加完县运动会回来再说吧。

  可存扣心里总是有点忑忐。

  比赛的日子到了。那天他们上的下午一点半的船,学校距县城80里水路,要开四个钟头。这是秀平第一次进城,她笑着对存扣说,长这么大她还没去过离家三十里路开外的远门哩。在轮船上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跑到前跑到后的;手攀着舷窗朝外张望,看到新鲜的就嚷着要存扣跟她凑在一起看。看得累了就靠回椅子上,在机器的马达声中唱歌儿。歌不唱了就把存扣手拉过来用指甲钳替他剪指甲,剪过了用背挫细细地磨,修得圆溜溜地。没个闲时。

  吴中运动队下榻在县杂技团招待所,晚上吃饭时一桌子好菜,农村孩子有好多名儿都认不得,更别说吃过了。比如红烧马鞍桥,糖醋排骨,炒精片,炒三鲜。虽然乡下也有这些原料,但哪里烧得这么精美和奢侈。真是大开眼界又大饱口福。也不晓得学校怎么舍得的,奉承他们拿名次哩。一上来个个还文雅雅的,以后看有两个初中的小队员筷子不住地伸,大家也就不客气了,争着往碗里搛――存扣见秀平喜欢吃那种叫“扬州狮子头”的大砧肉,忙拿着她的碗替她又舀了一个――到最后简直有点像抢了,以至坐在旁边圆桌上和田垛中学的老师一起喝酒的黄教练不得不走过来干涉:“不许抢!像什么样子!”

  吃过饭黄教练让大家出去在附近走走玩玩,不许走远,8点半前要赶回来开一个赛前讨论会,然后――“早早睡觉,养精蓄锐!”孩子们高兴极了,三个一群五个一档地结伴出去了。

  存扣和秀平走到附近的英武路上,虽是条老街,但两边店铺林立,彩灯闪烁,路上人熙来攘往的。见没人跟着,存扣任秀平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来拐去的。存扣十四岁时来过县城一趟,当时他大便带血,看了好久不见好,后来他妈想到县中医院的刘院长的是本顾庄人,算起来还沾着点远亲,就带着存扣来县城找刘院长。检查后发现是肠子上离肛门三四寸的地方长了个黄豆大的息肉,开刀把它拿掉了。存扣在县城呆了整八天,第四天他就能起身出去走动了,所以对县城的热闹地方他是知道的。他要带秀平到英武路顶头,那里有个“胜利剧场”,剧场前有个小广场,四周开了各式各样的店,灯光亮灿的,是县城最热闹最好玩的地方。

  水乡农村不通公路,自行车很罕见,但城里就不稀奇,路上穿穿的。听后面打铃声,秀平就让人家,东躲西躲的很是狼狈,反而叫后面人无所适从,骂了起来。存扣就告诉她,听到后面打铃你走你的,人家不是要你让,是提醒你后面车来了的意思。秀平有些气恼,说我哪知道啊,真是!

  到了胜利剧场了,这地方确是热闹!且不说那剧场门头子多么富丽堂皇,霓虹灯的各种颜色打架似的,你一走,我就来,你走了,我在后面赶,好玩极了;单是门口那些卖小吃的就让他俩眼花缭乱了。秀平马上忘掉了刚才的不快,各样小吃挨个瞧过去,最后瞧中了热豆腐干儿,一角钱四块,她掏出“百雀羚”盒子拿出二角钱,一人四块,趁热吃,又辣又香,烫得嘴直咂。吃过了她又站在人家茶鸡蛋炭炉子那儿不走了,存扣忙掏钱卖了两个,一人一个。秀平吃东西时两只大眼睛东瞧西睃地,到处都感到新鲜,她指着大海报下面一溜儿黄包车要存扣快看快看,像旧社会了!存扣看到那些戴着旧毡帽或站在车旁或坐在车上待客的黄包车夫,就知道她触景生情,想起电影上反映旧上海滩风云的镜头了,说这有啥稀奇,你付钱,他拉车,很公平,新旧社会都是这个理儿。秀平嘟起嘴,说人家不晓得嘛,我又没上过城里。

  两人往回走,兴高采烈地。秀平看到稀罕的东西总是走不快,要望。存扣在旁边催她,说聪明人看一眼,小呆子望到晚,教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秀平就说,乡下人怎么啦,没乡下人城里人吃什么,还不个个饿死。又说,再说……等我们考上了,也做城里人了嘛。存扣说,那是,那是。

  走到一个叫“海池”的小湖边,岸边的垂柳下面有恋人在相拥接吻,秀平用手指着对存扣轻轻说:你看,你看。存扣急忙说,快莫指,被人家看到了打你的。秀平调皮地吐吐舌头,忽悠个眼睛盯着存扣看,把存扣看得心毛毛的,说你想干啥,别乱来呀。秀平说不乱来,学人家套个膀子总可以吧,说着不由分说就挽住存扣的臂,存扣唬得连忙甩掉她,说“前面到了,前面到了”,往招待所宿舍直溜。秀平在后面笑得咯咯地,叫他:“等等我呀!”

  这次存扣报的全是投掷:铅球、铁饼和标枪。秀平是中长跑:四百、八百、一千五。投掷项目最是舒服,参赛运动员靠二十个,投掷一次要等上老长时间才又轮到自己,存扣就逮这个空儿看秀平比赛。秀平在赛场上十分抢眼,因为她穿着条很土气的肥大的红色裤衩,别的运动队的队员们都有统一的田径短裤,唯独秀平没有,可没有田径短裤的秀平却冲在最前头,大红裤衩被风扯得像一面鲜艳的旗!存扣看得热血奔涌,拚命地鼓掌,却发现眼泪已流下来了。

  比赛结束,存扣拿了铅球第二,铁饼第三。标枪没拿到名次,因为在吴中平时打的都是竹标,比赛时却用的标准的金属标,使不惯,标杆儿在空中直抖,落下时一次都不破土,当然没成绩。黄教练安慰存扣,不错不错,你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我们不晓得县里今年改金属标了,回去我们马上引进。

  秀平却真是出足了风头,一个平时偶尔参加训练的非运动队员,竟一把头拿了两个第一,一个第三,乐得黄教练和领队们都合不拢嘴了。大会奖了秀平二十块钱。

  秀平就拿这二十块钱和存扣走进了百货公司,花一块七替她妈买了条藏青蓝的方巾,又用九角六分钱买了一个小钱包,粉红色的,很精致,上面印着鲜花和小白兔,秀平很喜欢,把拉链拉来拉去的,直笑。她问存扣想买个什么,她替他买,存扣说不要不要,我不缺啥――钱省省,别瞎用。秀平把钱放在新钱包里,那个“百雀羚”盒子就不用了,里面还有几枚五分的硬币,秀平把盒子在手中摇得哗哗响,说你要不要,存扣说给我?,也在手上摇摇,说蛮好的,我就用它攒硬币玩儿。
 
46、在摸索中达到高潮

  礼拜六回来两人在路上格外兴奋。存扣书包里揣着两张大奖状,他要把它们贴到堂屋的菩萨面上,他从小获得的奖状太多了,杂七杂八的,一面隔墙上全是,可这次得的奖状最好看,级别也最高――县里的!至于秀平,她不但有三张奖状,而且裤兜里有奖金睡在新皮夹子里,还有捎给妈的方巾,她可抖了,她要在妈面前显摆、炫耀,让妈开心。

  天阴着。半路上飘起雨丝来。存扣说咱快走,雨大了淋在路上就糟了。两人转过一片树林,远远望见夏家舍渡口的渡船才撑离了码头,连忙奔跑过去,一面拚命地喊“过河啊――”“等等我们――”梢公却不睬他们,在上风撂一句:“风大……等下一船吧……”

  牛毛细雨,尖尖地打在脸上。风也大起来了。两个人站在圩堤上,有些冷簌簌的。河面很大,有二百公尺,这一去一来起码有个十几分钟,存扣说这不行,身子回了凉会感冒的。四下里一望,见不远处汊河边上有个扳大罾的窝棚,便说,我们去那儿等下子。

  大网高高地悬在河面上,扳罾的晚上才来。窝棚不大,靠窗子的地方安着个大方向盘似的辘轳;一张简易的木床,上面扔着一条旧棉被,没叠,乱乱地堆在床角;地上扔满了烟屁股,这是扳罾人苦熬黑夜的证据。秀平一进屋就用手直扇鼻子,说里面味道太难闻。存扣说,唉,躲几分钟我们倒出去了,忍忍吧。

  门上草帘子放下来,棚里有些朦胧。风雨挡在了棚外,棚内就显得安静而温暖。仄逼而暗昧的空间使靠坐在床边上的两人忽然局促起来,都不讲话,能清晰地闻见对方的鼻息。体温从彼此膀子上互相传递着,真切而异样的的感觉让存扣竟有些发抖,怕秀平感觉出来,努力遏制着,却事与愿违,竟像打摆子了。秀平问他:“冷呀?”把身子更靠紧些,那头就温柔地歪在存扣肩上了,秀发撩在存扣的耳腮间,弄得他痒痒地,转过头看时,鼻子里就钻满了热哄哄的少女的体香,他抖抖索索地用右手从秀平身后搂过去,秀平的身子也就随着哆嗦起来,几乎同时,两个人转向对方,搂拥在一起了。

  秀平软绵热乎的身体在存扣怀里悸动着,脑袋拱在存扣下巴颏下,娇喘吁吁。两个人笨拙地拥着,心里却感到难受和空虚,显然这样的坐姿不利于身体的充分接触,他们渴望完全地磨合和够份量的压力。他们很快站起来面对面地相拥,使劲再使劲,秀平站不住脚,屁股往床上一礅,身子朝后仰去,环在存扣脖颈的臂却不肯松开,存扣就整个伏在了秀平软绵绵的身子上了。秀平发出一声快活的嘤咛。这时的存扣像个抢奶的崽娃子,在秀平脸上头发里脖子下到处乱拱乱碰,秀平脸上滚烫,气喘着,忍不住呻吟起来,手却没肯闲着,在存扣头上后背上乱摸。终于两个人的嘴对在一起了。这对懵懂的少年还不谙吻技,牙齿碰得咯咯响,秀平只好嘬起唇来让存扣吮咬得生疼――这家伙,跟疯子没有二样了……

  直到外面远处传来艄公近乎怒吼似的喊声,两人才从纠缠和晕炫中醒了过来。匆忙整衣裳理头发,钻出草帘时被风夹着如麻的小雨打了个激灵。艄公穿着雨衣站在船头上,用篙稳住船,很不高兴地对着从圩上小心往下走的他俩叫道:“你们两个跑到哪儿去啦,把人喉咙都喊破了!”存扣连忙喊,大叔,对不起,我们在前面扳罾棚里躲下子的。艄公说“坐稳了,一边一个”,拔篙就撑,看两个人在风雨中没遮拦地受着,说,?板下有两块塑料布,快拿出来顶着。

  夏家舍离老八队两里路,两个人连跑带溜,一刻儿功夫就到村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被雨弄得精湿。到家门口时,坐在对过门头子里择菜的翠珍大婶叫住他们:“哎哟喂,淋成这个样子!――秀平啊,你家的钥匙在我这块,你妈上庄念经去了,老凤喜死了;说煨了个鸭子礅在里锅里叫你热热吃,饭你自己烧,她不念到半夜不得下场的!”

  秀平接过钥匙抖抖索索地开门,大婶又叫她:“两个人赶快家去把湿衣裳换掉,受了寒凉就不得了了!”

  两个人一进门,首先把奖状拿出来,在路上都以为要湿了的,还好没有。秀平叫存扣把外衣脱下来,存扣三下两除二脱了。里面的背心和短裤也潮了,秀平到大柜里拿出他哥哥的一件汗衫和一条大谚子扔给存扣,看他冻得抖抖的样子,说快到我房里换掉,拱到被窝里焐下子,都像个眦牙鬼了!

  秀平替存扣把衣裳挂到灶间晾起来,又三蹦两蹦地奔回屋,在门帘外叫:“换好没?”存扣说换好了。她就掀帘子进房,看存扣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大粽子,只把个头伸在外面,脖子都看不到,不禁噗哧一笑:“熊相喔,这么怕冷!”又喝令他:“把头转过去,我也要换!”

  存扣就乖乖地转过头去。听她开衣柜的声音,听她赶赶咐咐脱衣裳穿衣裳的声音。秀平在后面打趣他:“耳朵支楞得直笔笔的,在聚精会神听什么呢!”存扣马上就说:“我没有听。”头一缩拱进被窝中去了。

  秀平换过衣裳,连同存扣的背心裤衩一同撂进桶里,端到外面放上水浸着。回房时见存扣头还缩在被窝里,便蹑手蹑脚走上踏板,对着存扣屁股拱起的地方狠狠一巴掌,嘴里喊着:“嘿!好了!”

  存扣被她这一掌打得屁股麻乎乎地,把头从里面伸出来,看秀平穿一身印着碎花的棉毛衫裤站在踏板上冲他笑呢,穿着内衣的她把浑身的线条勒得纤毫毕现,真是美极了!秀平见他盯着自己呆看,脸一红,从灯柜上拿起一把红梳子,说我要梳头,走到梳妆台那去。

  秀平把两条辫子放下来,肩上像泼下黑色的瀑布。存扣从后面谛视着她,看她歪着脑袋一下一下地梳,这种充满温馨的女儿情态把存扣迷住了。紧身的内衣使她的手臂和肩膀看上去是那么浑圆;从上往下看,分开的肩,收起的腰,丰满翘起的屁股,结实多肉的大腿,圆溜的小腿肚儿,露出一截藕白的脚穆,分分合合的弧线曼妙无比。虽然是白天,昏昧的天气更加强调了秀平形体的光影对比,使凹处更凹,使凸处更凸,凹凸有致,跌宕起伏,妙趣天然。白手,红梳子,黑头发,舒缓的动作,如电影中的慢镜头……秀平梳啊,梳啊,是要把自己梳成一株柳,一支苇,一朵花……梳成存扣眼中的经典么?

  存扣在床上不霎眼地望着秀平。一声不响。屏息凝神。仿佛轻咳一声就会使这美丽的情景化为云烟。这个唯美的孩子,这个有着天生浪漫气质的少年,他对美有着一种异乎常人的敏感和领悟,秀平的梳妆让他感到彻头彻尾的惊艳和美的臣服,在一瞬间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潮水一般袭上他的心头,他忍不住泪水涌了出来:这是一个浑如璞玉的17岁少年的感恩和欣喜之泪,是为秀平流出的爱之心泉!

  秀平对着镜子一心一意梳着头。在晓得在她不远的身后,她的床上,她的被窝里,有一个属于她的人在不声不响地看她,她的动作越发慢了下来,她心中好安详,好温暖。她穿着内衣儿,在自己亲爱的人面前对镜梳妆,这是多么温情的境遇,好像……她看到镜子中一张羞红的脸;想起几十分钟前在那窝棚里的情景,她的芳心不由加快了搏动,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将有什么更加……事儿要发生,就在她这间闺房里,在这飘摇的风雨中……握着梳子的手停滞了,身子一颤,她感到了冷。

  这时候她听见后面轻微的啜泣。很轻,似乎在压抑着,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还是被秀平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讶然地转过身,她看到了一双深情地凝视着她的婆娑的泪眼。她忙走过去,坐在床边上,如姐姐样蹙着秀眉,秋水般的眼睛闪着不安和疑惑:“你为什么哭?是……不舒服?”伸手摸向存扣的额头。

  存扣从被窝中伸手捉住了这只手,他仰在枕头上,鼻翼翕动着,他的眼神完全是一个孩子,委屈,可怜,充满了接受抚爱的渴望。眼泪盈满了,变成大颗的泪珠,顺着鼻翼滚下来,他哆嗦的嘴里就吐出这几个字来:“我……爱你,姐。”

  秀平一下子泪眼迷?。这是存扣第一次面对面的对她说“我爱你”,更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姐”。她知道这是存扣掏心窝说的几个字,金子都不抵它。她用另一只手盖在存扣的手上,哽咽着轻轻对他说:“弟,我……也爱你!”把头低下去,用娇嫩的脸颊去挨存扣的脸,两个人的泪淌在了一起,她用唇去嘬,用舌去舔,她吻他的额头,眉峰,眼睛,耳朵,鼻,腮和唇,面面俱到,细致精密。她的长发垂下来,如密挂的藤萝,把一张皎洁的脸盘藏在里面,星子一般的眸子在里面闪亮,花瓣样的红唇温暖而湿润,吐气如兰,麻痒痒地在存扣脸上游走。仿佛心有灵犀,她软绵的舌尖伸进了存扣的口中,马上被吮住,死也不肯丢了。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传遍她的全身,她颤抖起来,伸手掀开被窝,像只大猫一样滚了进去……

  两人在被窝里紧紧拥抱。他们呼吸着对方身上撩人的体香。原始的情欲在苏醒。他们疯狂地接吻。存扣的一只手滑进了秀平的棉毛衫,在她丰饶的上身乱摸,手触处一片滑腻和滚烫。他的意识便回到了婴儿状态:他捉住她一只乳房,牢牢地捉住,生怕它像一只鸽子扑腾出去;他把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棉毛衫,用嘴逮住另一只,只一吮,便吮出了一阵乱颤和呻吟。他们的身体到处在发生情况,勃起,膨大,翕张,分泌;唾液咽得山响。仿佛投桃报李,她也抓住他一样东西。她的手心感受到了满攥的充实,火烫,血脉“噗噗”地跳动,仿佛是一件活物,如阵前雄健的骏马,焦躁地嘶叫,刨着铁样的蹄子。他立刻就不安地扭动起来,喘着大气箍紧她,并把手插进她的腿间,手指在濡滑的蜜液里不住地探索……他俩没有做大人的事情,但他们照样在扭动和抚摸中走上了快乐的颠峰。他们感到奇怪极了。

  他们心满意足,轻轻搂抱。像小夫妻。彼此亲爱地凝望着。他们开始交流心得。

  “弟,你刚才真大。像电筒……”

  “姐,你水真多……”

  “嘻嘻。”

  “嘿嘿。”
 
47、她开始流鼻血

  参加县运动会过后不久,秀平的鼻子又发生了流血。

  那天早上起床,秀平感到鼻子有些痒,用手揉时,手上竟沾有血疤子,再低头看,被单头上血斑点点的,就知道夜里鼻子流过血了。这次鼻出血使秀平心情恶劣起来,连续两天在班上闷闷地,不大搭理人。存扣看她脸色不大好,神色也不对,逮个空子问她怎么啦,秀平就哭起来,气恼地说自己得了啥倒头病啊,鼻子倒又淌血了,头还晕,提不起神……这怎个好啊。存扣说那咱去镇上医院看啊,有病闷在心里总不是个事啊,血老这个流法人咋吃得消呢,赶快去看!秀平说别忙,等几天我妈要和翠珍婶子上窑集逮猪崽儿,到时我要妈陪我去。存扣说,嗯哪,叫妈帮你好好查查――到时我也去。秀平说:嗯哪。

  也是碰巧,秀平的姐夫大勇有一个建筑公司的朋友,帮他在吴窑弄了十几吨优质水泥,大勇得了信马上雇了条挂桨船赶早过来运,装好了船差不多也就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大勇心里高兴,对朋友和开挂浆的老秦说,咱们到街上馆子里去弄几盅,正好我有个小姨子在这里读高中,我去把她喊过来一起吃。

  大勇在校园里问七问八地转了好一阵,才摸到秀平的宿舍。宿舍里闹哄哄地,今天食堂里加餐,大白菜烧猪肉,值日生聚精会神地在分,肉的多少和肥瘦要大致差不多才行,否则会有意见的。女孩们或站或蹲,把菜钵子伸成个圈,你一块,她一块,你一勺,她一勺。个个目光炯炯,又兴高采烈。小阿香爱吃肉,馋态可掬,尖着声音叫:“那块五花的给我!那块五花的!”大勇感到有趣,在后面笑起来,秀平扭头一看,惊奇地叫:“姐夫,你从哪来的呀!”

  大勇说:“我来装水泥的――别吃了,跟我上街吃去。”秀平就把刚才分的菜倒回菜桶,说把你们吃。跳雀似地跟着姐夫出去了。

  要出校门时秀平突然慢下来,红着脸叫了声:“姐夫。”大勇瞅瞅她,马上笑了,说:“是想还带一个?”秀平忸怩着不好意思说话。大勇就打哈哈,“好了好了,快去把存扣叫来吧。”

  秀平飞快地跑到存扣宿舍。他已经在吃了,嘴上油光光的。秀平叫他别吃了,跟她一块上她姐夫那里吃去。存扣不肯,说我不去,我都吃了。但看到秀平脸挂下来了,只得悻悻地放下饭钵跟她出来,嘴里念念叨叨的:“我和你姐夫又不熟,不尴不尬的……”秀平笑着解释:“不熟更要见,慢慢就熟了嘛,以后不也是你姐夫?”

  大勇要了不少菜,开了瓶白酒。他见存扣高高大大的,很英武,心里很高兴,也在存扣面前摆上个酒杯,存扣连忙捏在手里不让倒,说:“姐……姐夫,我是学生,不能喝酒的。”大勇说:“没事,就弄盅把盅,反正又没老师看见。”存扣正踌躇,秀平说:“姐夫,你别叫他喝了,嘴里有酒气呢,被人闻到了告诉老师可是要吃批评的。”大勇笑着说:“好好,不喝就不喝。――好嘛,现在就晓得维护存扣了!”大勇的朋友也晓得两个孩子的关系了,在一边调侃:“现在不喝不代表以后不喝,你这个姐夫以后有得喝哩!”说得秀平和存扣脸上通红。

  席上存扣提到秀平流鼻血的事,大勇很惊讶:“噢?还有这事!你姐没告诉我。”秀平说:“姐不晓得。也就这个把月的事。”大勇说:“难怪这次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呢……这样吧,下午我抓紧和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再走。”秀平说那我要上课呢。存扣说不要紧,第一堂是历史,我替你跟老师说下子,难得姐夫在这里,你治病要紧。这时老秦插上话:“小妹子,鼻子老流血不是好事啊,我们村上……”看见大勇拿眼色止他,把后半句咽到肚子里。

  在医院里几项常规检查后,那个姓张的医生盯着报告单看了好久。大勇递上支烟替他点上。张医生把一口烟徐徐吐出来,转头对站在旁边的秀平说:“你先去上学吧……没啥大事儿。我还要分析一下报告单,让你姐夫等会儿吧。”秀平说我还没拿药呢。医生说暂时不用吃药,多喝些水,注意点休息。秀平听说没事,心里蛮高兴,跟姐夫告了别忙下楼走了。

  看秀平离开了,张医生面色严肃地对大勇说:“这孩子病不大好啊,血液有问题。――我不敢跟你确诊,你最好赶紧和她上苏州去检查下子。”大勇脸唰地白了,他知道苏州有个血液病治疗中心,是专门治白血病的,当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说……她得了……”“对,很有可能是白血病!”

  大勇捏着一迭检查报告单昏头晕脑地来到码头,上了船一屁股坐在水泥袋上,对老秦说:“快开船!快开船!”老秦说:“怎么,不对头?”大勇掏出烟点上,猛抽几口,鼻孔里冲出两股烟来,说医生不能确诊,要我上苏州呢。老秦一听,拿着摇手的手僵在那不动了,愣了半晌,说一句“花朵朵的伢子,可千万别……”唉一声,狠狠摇响了机器。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秀平的姐姐、姐夫和妈妈全来到的学校,直接奔班主任徐老师家,送了一袋子刚摘下的青豆,还有一篮鸡蛋。徐老师亲自上教室把秀平叫到家里来。秀平妈见女儿来了,喊了一声“乖乖”,上去一把抓住秀平的手。秀琴忙对妹妹说:“秀平啊,今天我们专门来接你上大城市把鼻子检查一下――你鼻子老淌血怎么也不告诉妈!”秀平刚要开口,姐夫又接着说:“是这样,我看昨天那医生没个苋子和米说出来,不放心,今天就和你姐姐来带你上大城市去认真检查下子,把这流鼻血彻底治好了,省得以后影响学习。”秀平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着急地说,不行的,这得掉几天课呀!徐老师说,治病要紧,你放心去,落下来的课到时老师替你补上;又要几人吃了饭再走。大勇说,不客气了,就走,船在外面等着呢――回去还要收拾收拾,下午两点的班船。

  这时第三节课下了,存扣寻过来,看秀平妈和姐姐、姐夫都在,称呼了人后就问怎么啦,秀平就告诉他要上苏州治鼻子的事,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真急死人了,就要哭。她红着眼圈儿要存扣帮她把课桌里的书收拾好,要他把笔记做做清爽,等她回来后抄。说到这里阿香也来了,秀平要她把床上被褥卷起来,防止落灰,要么睡到上头也行。阿香应了,要她放心。众人走到校门外,秀平哭下来了,回头抓住存扣的手,说,我舍不得……存扣鼻子一酸,泪就涌了出来,手都来不及揩,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阿香也在旁边也噙着泪,说秀平姐早点回来,我想你哩。船上机器响了,大勇对存扣说,快回去吧,要上课了。秀平又从舱里钻出来,朝岸上直挥手。船开得很快,直到铃声响起,存扣还赖在岸上,眼睛追着那船上的红点儿……
 
48、恋人得白血病

  秀平走得太仓猝,说走就走,这让存扣难受,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十分的不适应。上课时前面座位空着,晚自修后伴着孤灯,不用再拼课桌了;课后校园里到处热热闹闹的,但是看不见秀平的身影,听不到了她的笑语。两人一起时还没觉有啥特别的,这刚一走立马就感觉出来了,才两天不见就觉得分了几个月似的,心里慌,寂寞,空虚,焦急,恨不得拔脚往苏州跑。想不到思念人也会这么难过!星期六回家,一个人在路上走,可怜巴巴的,路越走越远,往常和秀平一块走,说说笑笑的,十里路不费事就走完了。

  就这样苦捱了五六天,存扣在焦虑和思念中度日如年,最后竟有点心怀惴惴了:秀平不会得啥大病吧?一天自习课时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徐老师正瞅着他,眼神中明显的忧虑,意味深长的样子,他心里就不由咯噔跳了一下,格外烦燥起来。他把手伸进浓密的头发中乱抓乱挠,课本上竟掉下许多断头发和头皮屑来。

  终于,那天早上,早读课时,徐老师从外面慢慢走进来,站在讲台后面半晌没言语。教室里读书声由密到疏,渐渐稀落,最后全停了下来。徐老师脸上有些木呆木呆的,眉头间藏着不安和忧戚,他低沉着声音对大家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秀平同学得了白血病……我昨天晚上接的她姐夫从苏州打来的电话。”

  大伙儿惊呆了。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大家的心都揪紧了,谁都知道得这种病的后果。几个女生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徐老师说大家也别太着急,秀平同学的病好在发现得早,会治好的……我本不想告诉大家,但迟早都会知道,想想还是告诉你们的好……

  不知为什么,今天早上存扣起床后心烦意乱,眼皮跳得厉害;当他看到徐老师从外面沉着个脸进来,一颗心就没来由地狂跳起来。当老师说出那句话时,他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人要往起蹦,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以后老师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只是张着嘴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像尊泥菩萨。直到徐老师走过来把手摆在他肩膀上,他茫然地拨过头看老师的脸,老师的嘴在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脚一蹭一蹭地往外走,徐老师在后面叫他,他浑然听不见,到外面走了几步,竟蓦然像疯了似地向操场外面奔去。

  存扣是往操场围墙外的大汪塘那边奔的,这地方全是杂树,塘中的芦柴长得丈把高,很隐蔽,也很安静,是存扣经常来读书的地方。以后秀平也陪他来过几次,有两块包着报纸的红砖还好好的在墙根下,那是他们用来垫屁股的。存扣走到那儿,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两条腿摊着,眼泪哗哗地流。

  同学们找到存扣时都吓了一跳:他的头蓬糟糟的,满脸泪痕,头仰搁在围墙上,两眼空洞地盯着天空,一动不动,像痴了似的。

  星期六那天傍晚,月红正在院子里剥豆,看见存扣梦游似地从门外进来了,忙站起来去接他手里的咸菜瓶儿。还有小半瓶没吃掉,瓶口没扭紧,咸菜汤泼泼洒洒的,弄得裤脚上都是。存扣望望月红,叫了一声“嫂”就低头在她肩上呜呜哭开了。月红忙扶着他的臂,连连说:“别哭,存扣,别哭,弟!”又大声朝西屋喊:“存根!存根!”

  存根从西屋出来,存扣又叫着“哥”朝存根哭,越哭越大声。存根把他扶进屋,他一拧身钻进房里,趴在床上被窝上哭。

  月红和存根跟进来站着,等存扣抽抽噎噎小了声时劝他:我们都知道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过年时在这里跳雀儿似的,咋就得了这种病呢。你别急,她人小抗得住,发现得还算早,会看好的。就是费钱,听说在化疗,一个疗程就上千,她妈把替她攒的嫁妆钱都带走了。亏得有个姐姐,她姐夫把厂子里的钱都拿出来用了,说钱再不够就各庄化缘,非得把秀平治好。存扣哽咽着问我家化多少啊。月红没吱声;存扣狠着声音说,兄弟你放心,万一真化缘了哥哥起码出一千,权当哥嫂先为你们订亲用的。月红说那是,她家里人来了我们肯定是要把钱的,虽说这孩子还没和咱家存扣有啥正式仪式,可我心里早把她当自家人了。说着也伤心起来,用手擤鼻子。存根说,就是妈在家里也不会反对的,说不定还……

  大勇果然从苏州回来化缘了,胡子巴喳的,人是瘦脱了一壳。庄上人见了没有不感叹的:一个做姐夫的能这样真是少见啊。秀平大哥也一瘸一跛地跟在后面,他进城修鞋了,身上也沾了些洋气,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化到哪家门口都没得空手,无论如何,都要凑个五块十块的给他们,顶多的人家有给六十的。大勇叫舅大哥一笔笔记上,日后有钱了一一还上。乡下人淳朴,不许他们记,说只恨自己拿不出多来,“如果秀平能治好了,就阿弥陀佛了”。那天大勇又到吴中来找徐老师和戴校长,老师们看一个大男人在办公室里哭得眼泪鼻涕的,都唏嘘不已,眼窝浅的女教师陪着掉眼泪。戴校长动了感情,当即拍板:发动全校师生捐款,尽最大力量抢救秀平同学的生命。
 
49、她死了,天塌了

  在期末考试前一个礼拜,传来了秀平病逝的凶讯。

  五十几天时间,秀平妈和大勇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积蓄,以及借的、化缘来的钱和捐款,但终于没能挽回秀平的生命。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就这样黯然离开了人世。

  带着她的理想她的爱情她的遗憾香消玉殒。

  她走时活蹦乱跳地上船的。她回来时是她老母亲手上的一个盒子。

  据说她死得很安详。她是在睡中去的。死的当天晚上,她对姐姐说,如果这世上没有癌症多好,没有白血病多好。她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她又说她不怕死,她就是舍不得存扣。他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

  她对姐姐说,她也不遗憾了,她已爱过。说这话时她还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些羞红,妩媚极了。

  她抚住自己的心口说,好在爱得早;好在有存扣。说这话时她把头扭向窗外,想着,笑着,心思飞回了故乡。

  她说,要是还能见一面存扣多好……她用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头“呀”了一声:不能呀,我的辫子已剪掉了,我头上已没有头发了,丑哩。姐呀,我死后,你把我辫子给一条存扣,他最喜欢玩我的辫子了……我不在了,就让我辫子陪他……

  秀琴抓住妹妹的手哽咽着,说妹妹你不要呆想,你会好的……秀华有些恍惚了,盯着姐姐念叨,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的……我要睡觉了,姐姐……

  半夜里秀平咽的气。脸上很平静,睡着似地,只是眼梢吊着一颗泪,像凝着一颗冰冷的珍珠。

  存扣的天塌了!

  他整天不去上课,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躺着。眼泪把枕巾淋得精湿,清水鼻涕弄得被单头和衬衫上到处都是。到最后哭不动了,就瞪着空洞的双眼盯着屋顶看。同学们轮番劝他,没用;徐老师来劝他,没反应;校长主任也来了,他还是动都不动。校长说,这不行,要出事的,赶快带他家长来。

  电话打到顾庄,存根和月红找了挂桨船临夜赶了过来。存扣听到哥哥和嫂嫂急切的呼唤声,扭过头来,双泪长流。存根扶存扣坐起来,存扣在哥哥怀里哭得浑身直抖。好不容易把他劝住了,他却掀开被子下了地,趿着鞋子要往外跑,说:“我不上了!我要回家!我要望秀平!”

  校长和徐老师商量了一下,对存根说,这样吧,你们就先把存扣带家去,后天正好是星期天――让孩子平静两天。*存扣到了家里还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想想哭哭,想想哭哭。他不相信秀平就这样没了,以后就看不到她了。他不相信!秀平从学校大门口上船时还是好好的呀,他姐夫不来接秀平上苏州说不定秀平还不要紧呢,一接就把人接没了,他就骂起大勇来,说是他咒的!他也骂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在被单中猛掐大腿,他怪自己没有及时和秀平上医院看,太大意了,太粗心了,太不把秀平当事了!――要是早点看肯定能看好的呀!他悔得泪如泉涌!哭着哭着,他还骂秀平,骂她狠心,不要他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想她,活受罪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我活了还有啥意思?!你不是说要死一齐死的吗?!可我现在还活着,你倒死了,你咋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呢?!还有你在医院里为什么不跟我写信呢,你是怕我担心怕我难过怕我影响学习吗?你真呆呀,你以为你不写信我就不担心不害怕不难过了吗?你就以为我不影响学习了吗?告诉你,我影响了,这次月考我就考砸了,嘿嘿,气死你,谁让你不要我了,谁让你……死……了呢!存扣在床上睡睡醒醒,醒了就哭,哭哭说说,骂骂咧咧,两眼白痴白痴地盯着房梁看,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小俊杰以为叔叔疯掉了,不敢近他床前。存根晚上和他睡,把他睡在床里头,夜里下床撒尿都跟着,一夜醒来好几次,就是怕他想不开,去做呆事。白天存根和月红轮流陪住他,拿话劝他。月红把他当病人待,买来京果粉泡给他吃,还特地杀了一只芦花鸡炖了,只把他一个人吃,他都没得眼向。左邻右舍的叔婶们都来劝他;鸭奶奶上水码头洗菜跌坏了腿,还捣着个拐捧硬挣着过来乖乖长乖乖短地说了半宿。他除了哭,就是沉默。星期天过去了,星期一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眼睁睁过几天就期终考试了,存根和月红急得没辙,又不能发火,在院里团团转。

  这时秀平妈来了。经过这场变故,她本来有点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她一跨进院门就“存扣乖乖呀!”“存扣乖乖呀!”地哭叫着。当她来到存扣床头时,存扣喊了一声:“妈!”就抱着她大哭起来。秀平在世时存扣当着面没好意思喊过一声“妈”,都是以“婶妈”相称,只在和秀平单独时才妈呀妈的称呼。而秀平当着桂香面也总是称“姨娘”。现在秀平不在了,存扣却哭着喊“妈”了。邻居听到哭喊声都过来了,挤挤的一房间。存扣哭着喊:“妈呀,秀平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弄啊!妈呀,你老了我养你呀!”一屋的人都抹眼泪,说存扣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秀平妈哭着说:“好乖乖,有你这句话秀平死得闭眼啊,是我家秀平没得福啊,乖乖!”她从怀里掏出个包包,那包裹的蓝方巾正是存扣陪秀平在县城买的那条。刚刚解开扎的布条儿,一条粗大的辫子蛇似地从包里挣了出来,在被单面子上活泼泼的游动。秀平妈手抖抖地捧着那根辫子,把它拿到鼻子下面狠着劲闻,喊着“我的秀平乖乖啊”,告诉存扣是秀平死前叮嘱过要交到他手上的,是一进医院就剪下来的,当时“秀平乖乖是多舍不得啊,攒了十几年了呀”。存扣双手接过辫子贴在脸上又是恸哭不已。秀平妈说,乖乖儿,你不能再哭,你哭伤了身子秀平在底下跳脚呢!你要去上学,你上出息了秀平才会高兴……你要去上学。

  第二天,存扣终于从床上挣起来,病歪歪地在院子里洗脸刷牙。他要回吴中了。不管好歹,要把期末考试考下子呀。存根怕他在路上触景生情受不了,特为又弄了挂桨船送他去,等考试结束再去带他回来。
 
50、生活乱套了

  放假七八天了,存扣一直是昏昏噩噩的。白天是那么的长而沉闷,他枯坐在房间里,掩着门,闭着窗,在昏昧中一坐就是几小时;午觉睡个不够,睡了醒,醒了睡,懒得往起爬。生活中所有可以产生激情的东西好像都离他远去了,唯一能让他认真做的就是对秀平一遍又一遍地怀想。他俩在一起时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都被他极其耐心地从记忆里抠了出来,对秀平的回忆甚至追溯到上一年级时的童稚时代,虽然对他来说是很“久远”的了,但那些零碎的影像他却弥足珍贵,把它在头脑中按着顺序归拢。白天居然就这么悄悄打发了。他回忆得异常专注,以至常常走入幻觉之中,看得到秀平的各种影像,似乎伸手可以触及:走路,说话,生气,笑和撒娇……到了夜间,他甚至经常听到秀平的声息,一声呢喃,一声叹息,抑或,蓦地一声巧笑。像是躲在哪旮旯里,正忽悠着眼睛,幽怨地瞅他;或顽皮地看他,浅浅的梨涡,洁白的糯米牙,揪着那只独辫儿,笑脸如花……存扣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耳朵支愣着听。但一切归于岑寂。只听见外面夜风路过时树叶挤搡的碎屑的声音;有夏虫有一搭没一搭的啾鸣。 但存扣确信秀平肯定在附近,在米缸那边,在屋顶上,甚至就蜷在他的床里头……存扣急死了!有一次屋顶真的哗啦响了一下,他立刻就拗起身,冲房梁急切地唤出声来:“秀平,你下来呀!你下来呀……”可秀平不下来。秀平不睬他。他伤心极了: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呜呜地哭到半夜。

  存扣想七想八的都想昏了头,居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他不与秀平好说不定她还不会得白血病呢――这保不定啊。这个念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身子都抖起来了。他真的就陷入了沉重的痛悔之中。心想如果不是和秀平相爱,她过她的暑假,而他呢,必然还像以前一样,做做作业,和同学下河摸河蚌,钓鱼和铺虾,去顾中操场练球,一起去外庄看电影…… 末了,还要到外婆、舅舅家的村子蹲上几天。那几多好呢。开学后各人做各人的同学,要好的话等到毕业后也不迟啊,为什么要抢在前头好呢?这怪念头整整折磨了他一天一夜才得以释然。

  存扣又痛彻地想:如果秀平不得病,那这个暑假肯定是我俩最快乐的假期啊。两个人的关系庄上人都知道了,妈妈准备在暑假请上几桌酒为他俩把婚正式订下来,以后来往就逸当了。也热闹些。那该是什么景象呢?请酒,放鞭炮,一起上东台替秀平买衣裳,妈妈打耳环打镯子给秀平,被秀平妈带家里去过,晚上还可以睡在秀平家――当然是和秀平大哥睡了,大哥不在家自己独睡也成啊,秀平晚上会陪他聊到好长时间呢,还会偷偷……早上没起来岳母就把带溏生的荷包蛋端到床头……你家里蹲蹲,我家里蹲蹲,一起做作业,一起喂猪食,赶鹅,牵羊出去吃草。――我下河用提罾捞鱼虾也要秀平拎个鱼篓在岸上跟着。怕太阳把皮晒黑了?没事没事,弄个洋伞打着。不行?怕人家说你打伞装洋?没事没事,可以戴草帽呀,还可以买一顶城里人爱戴的那种太阳帽,雪白的,长舌子,戴到你头上肯定好看极了。你要家去?要躺在堂屋里吹电风?不准!不准懒!你不在岸上走鱼虾不肯进网哩,我要拿你作饵哩!嘻嘻,你骂我嘴贫?是真的哩,谁教你漂亮哩……存扣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嘎地笑出声来了。等还过神来,心里是一片空洞和凄凉。

  现在存扣多年养成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全都乱了套。白天他也把暑假作业拿出来做做,看点书,可是没有任何计划和章法,有疑惑的题目不愿去深想,没有了以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瞎做,纯粹是在糊差。天一黑就上铺,躺在凉席上七想八想。他不出去乘凉,自己院子里也不。往往到了深夜都无法成眠,抱个“红灯”牌收音机东调西调地听,直到听累了,迷糊了,才沉沉睡去。早上睡到太阳老高才懒洋洋起床,有时候洗脸都免了。他没有出去散散心的念想,整天价呆在房间里,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闷出病态的白,两撇胡子生出来,也不刮,任它长着。

  存根和月红看存扣这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晓得两个孩子相爱得太深,也不好多劝些什么;又怕他给闷出病来,就悄悄带信给外婆,要她带存扣到王家庄过上一些日子,说不定会好些。外婆来了,舅舅也来了,劝了半天才把他劝走。到了外婆庄上他还是落落寡欢,并不和那里的孩子一块玩,总是一个人钻进村前大鱼塘的芦柴窝里钓龙虾。有一天吃中饭时舅母带来一个名字叫爱香的女孩儿来玩,夸这妮子是多么乖巧懂事;那女孩儿也红个脸偷偷拿眼睃他。存听很生气,在饭桌上竭力忍着,吃过饭等那女孩一走,他就要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人也劝不住,弄得舅母尴尴尬尬的。
 
51、去她的墓前拜祭

  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关亡船还在盐城,她是坐轮船赶回来的。

  她是专门赶回来和存扣订亲的。春上说好了的。暑假间宽裕,办起事来逸逸当当。

  她风尘仆仆,满脸喜气。她挎着新买的黑色人造革大挎包,包下角站着一溜儿高高低低的上海高楼大厦。为啥说是上海的高楼大厦,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因为有“上海”两个字写在旁边嘛。啥东西都是上海货好哟!这挎包背在桂香身上,那神气就像是位国营厂的女采购员,哪像是个跑江湖的关亡婆。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从外面带回来的什么好东西哩。

  她过了豆腐桥走到玲宝家的小店门口时,看到好些坐闲的人都侧过头看她,眼神儿有些怪异。她想肯定身上这挎包过于兴时了,人家心里说不定都说她“装洋”哩。她停下来与他们打起了招呼,从兜里掏出纸烟来。正在柜台里整货的玲宝回过头马上咋乎起来:“哎哟喂桂香啊,你咋个才回来?你家出事了呀!”

  “什哩呀?出、出什事了呀?”桂香分烟的手僵住了。堆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不是你家出事了,是你亲家家出事了,――秀平死了哩!”

  “你嚼蛆……”一包烟撒在地上。桂香顿时站不住,手摸住额头软软地要往下倒。众人连忙扶住。玲宝倒出碗水来,等她气稳了些把事情概要地告诉了她。“想不到啊,哪个也想不到。”“你也不要太难过,好在还没有做仪式。”“唉,你家来太迟了,都烧三七了哩。”“家来早也没得用,又望不到人,盒子捧回来的。”……一众人簇住她,唏嘘着劝她。

  桂香眼睛定定地,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柜台上一捆毛苍纸(冥纸)跌跌歪歪地往东走,才走几步,悲恸的嚎丧就在街巷里响起来了:“我的秀平乖乖肉哎~~~,我伤心的乖乖哎~~~,我苦命的乖乖哎~~~”

  秀平的新坟在公墓北首,靠河边。公墓四面接水,只一条不宽的土坝连着大田这头。像座孤岛。河坡上密生着无主的芦苇,屏幛似地立着,油油的深绿。河岸和墓地间栽着柳,杨槐,苦楝树。树下面上百个坟圆高高低低,错错挨挨。蒿草长得很发旺,半人高,淹没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圆坟,矮塌塌的,晒得格崩崩的土圪垃间插着的纸幡已掉了色,在风中吹得簌籁的响。

  桂香瘫坐在秀平坟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边哭边说落,数来宝似的。春节间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叫存扣去和马锁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说了一晚,七长八短地说,说到乐处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说到深处把秀平羞得脸上又红又热,末了还要和秀平睡一头。都像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弄早茶给秀平吃――秀平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哩。又都像待媳妇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满心喜爱的秀平娃娃才离了几个月就得绝症撒手走了,做梦想不到自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居然是为了哭丧的。――“你才十八岁呐,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舍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来你咋忍心的呐,乖乖!……”她呼天抢地,双手拍得黄土起了烟。

  跌跌撞撞赶过来的来娣坐在旁边抱住她呜咽着,白头发在风中乱飞。她悲苦的眼里已没有了泪,她的泪早流干了。“亲家母!亲家母啊!”她悲怆地摇着桂香,不会说别的了。

  存根和月红也站在一边。妈妈没哭出庄就有孩子飞奔到家里报告消息了,他们马上和存扣赶出来,月红挎包,存根拎纸,存扣扶着妈妈,一起来到了埋着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没有劝妈妈,让妈妈哭掉了才好过呀。

  存扣这时倒没有哭,面孔寂然。他在一边烧着纸。一张一张地递进火里,很细致,很专注。火焰燎得他脸上生疼,头上脸上都是汗。汗流进眼睛里,眼睛挤一挤;流到嘴边,咂咂嘴把它咽了。“秀平,我来给你烧钱了……”他在心里喊到。火苗直蹿。他盯着火苗看。火苗里有什么,有她盈盈的笑脸吗……突然一阵旋风把那纸钱灰圈起来,绕着秀平的坟不停地转,越转越快。有几张烧了一半的纸钱吹到了别家的坟圆上,他惊兔样站起来奔过去抢到手上,重新摆回火堆里,闷声嚷了句:“这是秀平的钱!”
 
52、母亲忆往事

  晚上桂香照例睡在存扣的床上。上五年级时存扣开始独睡,睡在妈妈的东房里。妈妈一年到头在外面的多,回来一趟三天五天,顶多十天半个月,没必要另外支床了,都是和存扣打伙儿睡。虽然存扣已经十七岁了,可在妈妈眼里总是个伢子,有啥要紧。娘儿俩正好贴心知己地唠家常呢。春上秀平知道了存扣还和妈妈睡,就嘻笑存扣是个“惯宝宝”,“靠娘生”,长不大,这么大人了还睡妈妈旁边,把存扣说成个大红脸。桂香说这要啥紧,别看他大呆个子,一天不结婚都是个娃娃――等结婚了,成大人了,我就让出来了。说着盯着秀平咪咪笑。“姨娘你坏?――”这回可轮到秀平成大红脸了,桂香正抽着烟,笑得咳咳的。

  从秀平墓地回来,存扣又陷入了悲伤的苦情之中。洗过澡,坐在院子里勉强吃了碗烫饭,就钻进了房间,往蚊账里一拱。灯也不开,黑暗里躺着。跟着妈妈就过来了,拉亮灯,上铺坐在孩子旁边。一时间也没有话跟存扣说,只是为他打着扇子。存扣泪水就慢慢地潮上眼眶,赶紧把身子侧向铺里头。

  桂香一扇一扇为存扣扇着风,看着儿子委顿伤心的样子,心里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人生真是无常,黄泉路上无老少,做梦也想不到秀平得病死呀。多好的姑娘啊,活蹦乱跳的,说没得就没得了。这一闷棍可把存扣打懵了。自己养的自己晓得,俺存扣打小就是个懂情识义的人。有一个情景桂香老记得,那时存扣才十岁,有天晚上醒来发现他还在灯下捧着本大书看,脸上眼泪沽沽的。大书是借的光棍保国的,存扣和保国很亲热,主要是哄他肯借书给他看。一本一本地借。桂香就问,乖乖,你看书哭什啥?存扣抽抽噎噎地答她:书里的人死了,好人死了。他在为书里的人伤心哩。现在存扣没了最亲爱的的秀平能不这样吗,两个好乖乖眼看都要订亲了呀。

  桂香就想,这孩子是自己的真种呢。桂香也是个知情识意的人呀。她的思绪就往自己身上扯了。她想起了存扣的死鬼爸爸。

  那年她才十二岁,经常在大河口的“花子坟”那儿放牛。有天小伙伴们都游到对岸果园偷梨去了,留她一个人独自守着,哪晓得有一条_?:退?业呐6チ似鹄础A教跖Q壑樽油ê欤?鹘桥龅酶窀裣欤??呕盗耍?芍芪б桓鋈艘部床坏剑?刑觳挥?械夭涣檠剑?挥型弁鄞罂薜姆萘恕?奚??趿嗽洞??糯?诤悠孪侣裢坟谂2莸哪昵嗳耍?Π汛???矗??习兑豢矗?懔烁霾莅炎油?教跖V屑湟欢??礁鲂笊?砩暇偷叩叩嘏芸?耍?鞒愿鞯牟荩?孟裆妒旅环⑸?频摹6嗌衿嫜剑?」鹣懵砩掀铺槲?α恕D昵嗳舜哟?飞系那嗖堇锩?鲆桓銮嗥は愎希?浊械毓瘟怂?桓霰亲泳蜕洗?吡恕4哟苏飧瞿昵嗳说拿篮糜跋窬土舸嬖诠鹣愕募且淅铮?钡剿?こ墒?咚甑拇蠊媚锸辈旁谝淮闻既磺珊系幕?抵械弥?苏飧瞿昵嗳说募沂拢??浪?卸”Σ??俗?模?盖姿赖迷纾??桓鱿孤杪柘嘁牢???有【妥雠Y牧耍???┗钅玫闷穑?且话押米鼋牛蝗耸且潜硖锰茫??蛭?业滋?睿???吡嘶寡安坏狡拍铩5笔钡墓鹣阋欢浠ㄕ?诳?飞希?厦潘登鬃雒降娜颂て屏嗣偶鳎?伤?钪栈故歉?吮Σ?!????晔蹦谴紊衿婷篮玫囊幻嫒蘸缶钩扇?艘蛔?鲈担∈?怂瓿龅母螅?〖仪畹弥皇R徽判∽雷蛹刚排琅赖剩??培襦鸫捕济挥校??械慕峄橛闷范际墙璧模??巳??突垢?巳思摇9鹣惆讯?泛褪诛硗?鲁?氖焙蚩蘖恕??蓟姑淮鞯萌妊剑”Σ?阉?г诨忱铮?部薜贸槌榈模?⑹囊槐沧佣运?茫??缘闷鹚??褪亲鏊懒艘惨?颜飧隼冒??那罴夜?昧耍?煌?鹄础;楹蟊Σ?裁粗鼗钜采岵坏萌霉鹣阕觯?杷??盟??阉?娴备龅涨椎男∶妹煤亲拧9鹣闳匆膊皇抢寥耍?礁龌ハ喟锍淖虐讶兆油?叽ψ摺??氩坏蕉靼?娜兆用荒艿桨淄罚?婵畚逅昴悄瓯Σ?谒?锢锔?鳎?壬弦桓??獾墓撞亩ぃ?沟昧似粕朔缢土嗣???虻纳砼鞫?剑?得痪兔涣恕??

  桂香才三十三就成了“半边人”。三年孝还没除,就有不少人劝她可以考虑“往前走一步”了,重新跟个人组个整家。桂香总是坚决摇头。在她心里没有比宝昌更好的人了,她把宝昌揣在心窝里过日子,根本容不得别人。再说了,要是找个不成器的后老子委屈了孩子咋办,打死了都不能干!一直到如今……好在两个孩子都聪明百巧人模人样的不落似人家,大的已经了手了,养的又是儿子,丁家香火有得续了,存扣更是百人见了百人夸,人品学习通庄难找第二个,是祖宗亡人是宝昌在下面护佑着呢。桂香真是睡着了笑醒了,在外面赚钱浑身是劲啊。

  不曾想这小二子又自己相中了百样好的秀平姑娘,更是好上加好喜上加喜了,谁料到会出这样的大祸!没了亲人的痛苦穿心戳胆哪,桂香哪能不晓得。大人都要好长时间才能还过神来,何况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她这时真怕存扣受不了这个变故一再消沉下去,影响身体,影响性格,影响学习。下半年就上高二了,关键呐。现在的存扣就像进了春的冬小麦一样,分了岔拔了节结了大穗头,眼看着丰收有望了,可不能一场风雨就把它打蔫了呀。她这个做妈妈必须赶快和儿子好好交心,劝解他想通达了,平静下来,振作起来,决不能把坏情绪带到开学以后呀。

  “儿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想开些啊。”桂香这样开了腔。下午在墓地哭狠了,她的嗓子还有点发嘎。轻轻清了清喉咙。

  “你难过妈妈也难过,大家都难过。在玲宝店那块妈妈听到这凶信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呀,恨不得瘫在地上……我哪晓得兴致勃勃地赶家来哭丧的?!我是赶家来和两个乖乖……订亲的呀!”桂香哽咽了。

  存扣不吱声。眼泪顺着鼻梁往下流,滴在凉枕上。止不住,半边脸都濡湿了。

  “妈妈是过来人,哪能不晓得你的苦楚呢,你爸爸出事比秀平还快呀,铁打的人啊,没得两天就走了,把你妈妈撂到白地上……妈妈比你还难过呀……但是,妈妈总不能跟你爸走?,还要把你和你哥哥两个乖乖领起来?,妈妈揩揩眼泪又撑起来呀,心里再苦也要往前过呀……妈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呀……你又不是不晓得……指望什么呢……”桂香说不下去了,吸抽着鼻子,摆下扇子,捋汗衫揩眼泪。

  听妈妈哭了,存扣眼泪直滚,一翻身抱住妈的腿,嘎着嗓子哭道:“妈妈,我怎这样命苦的呐……”

  桂香低下头,摸着存扣的脸:“不是命。你是学生,咋还相信命呢。是折皱,是磨。一个人从小到大,到站到社会上,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啊,想都想不到的难啊。你挺过去了,你就成人了,成材了,活得响当当格铮铮的了,旁人都要敬佩你,你说话做事都叫得响。你挺不过去,你就成了蔫儿,一辈子受人瞧不起,没得出头之日。哪个不想顺顺当当的、要折皱、要受磨?可没有办法,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可秀平咋就要受这么大的磨呢,把命都磨没了,她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不这么磨我,我愿意替他得病替他去死……”存扣泪如雨下,悲恸地喊道。

  桂香惊得把存扣头紧紧搂在怀里:“快莫这么说,别瞎说!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也活不成了呀乖乖……不准再这样想,啊?”

  存扣只是哭。多少年不睡在妈的肚子上了,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温暖的味道,存扣娇怜得像回到了童年。在妈妈的怀里,他尽着心意淌眼泪。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

  “妈妈,我晓得你要和我说什么,”好长时间,存扣睁着迷?的眼睛看着妈妈,说,“我晓得你怕我消沉下去,想不开,影响上学。”

  妈妈望着他使劲地点头。

  “妈妈,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的,我开学了会好好学的。我不能把成绩弄掉下来,我掉下来对不起秀平。她会伤心的……”说着说着,鼻子又发酸,硬用力忍住。

  “这才是我的好乖乖呀,我儿明理呐……”妈妈跟着直说,却又有泪出来了。这是宽慰的泪。

  “妈妈,我热,你跟我扇风。”

  “好,乖乖,我跟你扇。”

  “妈妈,我要你唱小时候教我的《扇风歌》。”

  “好,乖乖,妈妈唱。”

  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月照花墙,――照到我乖宝宝小儿郎呀!

  “妈妈,好听。我还要和你唱《牵磨牵磨拐拐》。”

  “好,乖乖,妈妈和你唱。”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奶奶。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粑粑。

  妈妈:吃一半,留一半,留给哪个吃呢?

  存扣:留给猫儿吃。

  妈妈:猫儿呢?

  存扣:猫儿爬上树了。

  妈妈:树呢?

  存扣:树被砍成柴了。

  妈妈:柴呢?

  存扣:柴被烧成灰了。

  妈妈:灰呢?

  存扣:灰被垩了菜了。

  妈妈:菜呢?

  存扣:菜被鸡吃掉了。

  妈妈:鸡呢?

  存扣:鸡到河边喝水了。

  妈妈:捞鱼的,存扣:摸虾的,妈妈、存扣:请你替我吆一下鸡,吆嘘吆嘘……
 
53、把她的辫子带在身边

  桂香在家里蹲了几天又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把那人造革新皮包给了存扣,说妈没兴致背这包了,给你到学校装衣裳吧――这几天妈要跟你说的都说掉了,你要好好的,让妈在外面放心。

  存扣把妈送出庄,一直看着妈妈孤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

  这次存扣跟妈妈谈了“关亡”的事情。存扣说,妈妈,你就不要在外面做这个生意了。

  妈妈微感诧异地问他,为什么呢,妈妈做得好好的。弄得到钱的。

  存扣说,我晓得弄得到钱,可这……这是假的呀。他差点没把“骗人”这两字说出来。

  妈妈笑了。当然不是真的,妈又不是神仙,哪真的有本事把人家祖宗亡人带上来?都是假的。装的。又说,你看,妈妈这些年弄了多少钱呀,你哥哥结婚,家里翻房子,供你上学……哪样不要花钱;妈妈自己还要余点养老本,不能到时候总向你们伸手啊。自个有了自个好啊。

  存扣真的不好说什么,确实,妈妈这些年来对这个家真是贡献太大了,家里吃的用的没得妈妈的资助哪有这么滋润;在庄上丁家经济起码可以代表中上水平。这不容易。外面风传桂香手上至少有一两万,娶十个媳妇都娶得起。这话存扣信,因为存扣有天夜里醒来亲眼见妈妈悄悄把一迭存单样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塞进一个铜壳电筒里,然后移开米瓮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第二天存扣趁妈不在时移开米瓮一看,地上的新土被踩得严严实实。这里是妈“藏宝”的地方哩。

  小时候存扣对于妈妈做这个生意并没觉得有什么,吃的穿的都比大部分同学要好,就觉得妈妈有本事,在外面弄到钱,至于怎么弄的钱他倒从没有往深处想。以后他慢慢长大了,就觉得妈妈做这行是不光彩的了,曾有几次想跟妈妈说,又怕她生气,现在因为秀平的变故,这几天娘儿俩知心实意地谈了好多,所以存扣就趁势跟妈妈说了这事。

  桂香是何等聪明灵通的人,知道孩子大了,对她做的行当开始有看法了。她轻言悄语的开导存扣:妈晓得做的这行当捧不上台盘丢我娃儿的脸,可妈做这个十一二年了(在江湖上甚至博得了一点名声呢),停下来做什么呢。再说外头做无本生意的多呢,像相命的,算命的,打卦的,卖草药的,挑牙虫的,哪样是真的,都是先人传下来的糊口的营生呀,从古至今都有人做,只要有人相信,就绝不了……做这生意小来小去,你相信就做,不相信拉倒,不偷不抢算不得违法,大不了说你是迷信活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乖乖你没受过穷呀,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钱办不成事呀――你看保国,就是家里穷没得多钱,人蛮好的却打一世光棍,弄出羞煞祖宗的事来,多难为情呀……

  保国想婆娘了想疯了,前些年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放映的时候,他四庄八舍地赶着看,据说他连续看了十八场,看到最后里面的很多对白唱段他都熟了,看到最后他痴迷上了里面的“林妹妹”,把贾宝玉骂得混账透顶狗屎烂臭,说林妹妹是贾宝玉这只呆头鹅误死了的,“你不要,给我保国做婆娘?,我要啊,我要把她维护得像块宝,不要她做,苦给她吃,苦给她玩,只要逗她开心就是秃我二十年阳寿也肯啊,(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庄上人都说他看了电影得了“花痴”了。

  以后他又迷上村东铁工厂里一个才学徒的女伢子,从生产队的桃园里偷最大最红的桃子从女工宿舍的后窗户里扔到那女工的床上,被人家家长知道了拿棍子追着打……再以后他就做出没脸皮的龌龊事来了,有人看见他在场屋里跟母牛“好”,还钻进人家的猪圈里跟老母猪……

  存扣看妈妈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知道她一时三刻是不会转过脑筋来的,更何况她所说的也不是没得一点道理,钱狠啊,乡下人穷怕了,有个啥寻钱的路子说啥也不愿丢啊。所以他嘴张了张,到底没有说什么。他决定暂时先说到这儿,以后有机会再与妈妈沟通吧。他相信妈妈不会把他的意见不当事的,迟早会不做关亡这营生,凭妈妈的聪明能干,她会找到合适的事儿来做的,照样能赚到钱。(这以后是要着墨的)

  但是妈妈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她又说的一段话让存扣觉得妈妈真是又坏(含褒义,聪明,机智)又可爱。她的意思是存扣现在还上中学,两年后考得上考不上还难说,考不上的话学手艺找工作寻人结婚都要钱,妈妈这关亡就还得做;当然了,如果我儿考上大学了,吃公家饭住公家分的房子,那妈妈就不需要做这营生了――我也怕丢儿的脸呢,妈就改做正行了,赚多赚少也里没负担了……

  存扣说,行,妈,你放心,我考得上的――你说的话要保证哦。

  桂香说,妈保证。

  开学前存扣整理行李,把换身衣服叠得板板齐齐地放在妈妈给他的新皮包里。拉上拉链,总觉得还有件东西没捎上,想得头痛总是想不起来,心里草草的,十分地不好过。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当他目光落到站柜顶上的大木箱时,他的心里陡然一亮――秀平的辫子!

  他踩着椅子上去启开箱子,从旮旯间捧出那个方巾包,抖抖地小心地打开,一股秀平的熟悉气味让他差点眩晕过去。他把油黑漆亮重甸甸大辫子捧在手里嗅了又嗅,贴在自己的脸蛋上反复摩挲,辫梢儿撩得他痒痒的,他的眼前就仿佛看到了秀平顽皮的模样,他的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就喊出一句:“秀平,姐,我想你呀……”

  他把辫子小心放回了木箱。辫子带在身边,他没法上学,他是知道的。

  反正每周都会回来。回来看一回辫子。对着辫子说话就是和秀平谈家常。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的心里就涌出一丝安慰来了。人还没走,就有了某种期盼。
 
54、他的痛苦女孩看在眼里

  重返校园,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又把存扣带到了昨日的悲情之中。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熟悉的地方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存扣又感到秀平的无处不在。女生们结伴从外面走进教室时,他听到夹杂在里面的秀平的笑声;晚自修后坐在罩子灯下学习,他总感觉秀平正端娴地坐在他的对面,下意识抬头看,可是,人呢……夜里他更是枕着秀平的名字入睡,常常梦到她。午夜梦回,脸上常常是湿糊糊一片。

  开学好几天了,秀平的座位还空着。好像大家都有一个愿望,过几天说不定秀平就冷不丁又活泼泼地回到她的座位上来了呢!秀平是活泼泼地离开学校的,她没给同学留下一丁点病象,她留下的都是美丽的音容和回忆。直到现在还有同学不敢相信秀平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是的,太意外了,也太突然了,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这时打外地转来一个女生,徐老师暂时把她安排到秀平那个座位上,她扭捏着身子死也不肯。她一定知道了秀平的事情,心里别扭。这让存扣很愤怒,他腾地站起来,拎起书包就跟她换了。冲动中他碰翻了椅子,他由它倒着,让这个讨厌的小眼睛丫头自己去扶吧!坐在秀平的位置上,存扣突然感到心里特别地敦实,他在心里说,秀平,姐,我现在坐你位置上了,我离你更近了,让你天天陪着我学习,去圆我们共同的梦吧。

  但是存扣的学习却遇上了一点麻烦。打上学期秀平去苏州的那天起,存扣的心思就不能专注在学习上了,五十多个日子,他在忧虑烦躁中度日如年,最后却等来了秀平病逝的噩耗。挣着回去参加了期末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他第一次从排名前几滑落到十名之外。班主任把成绩单子给他时连连安慰他,没事没事,不能怪你――下学期会赶上来的。但开学后存扣却感到学习上开始有些磕碰了。上学期那段时间没有学得纯熟,现在都有些衔接不好了哩。开始存扣并不以为然,补一补冲一冲会上去的,可是一路小测验、单元考和月考下来,都不大如意。他就开始慌了。在学习上存扣自小到大可以说没有过失败的经验,他是自负惯了的。这时他就变得敏感多疑起来,常常觉得同学们开始瞧不起他了。郁闷得很。他是一个恪求完美的人,别人越是轻视他(其实是他的主观臆想),他就越要把自己弄得百分之百的好,完美无缺。他在意自己的形象,甚至在班上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刻意修饰过;他做作业的板书工整又细致,画分数线甚至玩起了儿时的游戏――用直尺画,无谓地浪费了精力和时间;他打上初中起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现在他把日记当作文来写,写得稍微不尽人意或是写错了字他就要撕掉重写,一本日记本撕得豁豁拉拉的,都掉页了,一气之下扔进了河里,却晃晃悠悠沉不下去,他就在岸上捡砖头瓦瓣硬把它砸了下去,不意又被人看见了,心里更是沮丧,烦躁得要命。显然现在他的心理出现了失衡和障碍,但是有哪个能帮他疏解呢,他现在啥人都不愿答理,封闭得很。他痛苦极了。

  一天晚自修间存扣独自来到操场。偌大的场地上空无一人,纯净的天空悬一轮皎洁的明月,把它清泠温柔的光辉静静地泻在人间。月光里徘徊的存扣显得格外地无助和孤零。他挨着操场边上一棵大树仰头看天,看那轮月亮,久久地凝视,他就想起了另一个月圆之夜和秀平在这操场上的一段对话来了。

  “存扣,你高三真准备上文科?”

  “嗯哪,――你明知故问呀,你不晓得我想做作家么。”

  “那报哪所大学呢?”

  “复旦。中文系。”他不假思索地说。他曾听庄上一个大学生说过复旦大学中文系如何的了得,就记在了心里。

  “那……我也考复旦。”

  “不要。你跟屁虫哟!”

  “你说的呀!你不要我跟的,你记住!”秀平佯装生气,俏丽的眼睛瞪他。

  “和你说着玩的么……嘻嘻。”存扣摸着头憨笑,“要是真考到一块才好玩哩……”

  两人同时抬头看着那月亮,脸上一片憧憬的光辉。

  可是今天,还是那轮月亮,照耀的却是存扣一个人。思昔抚今,凄凄惶惶,眼泪慢慢从存扣眼里溢出来,他对着那月亮轻轻呼唤:“秀平,我该怎么办呢?”

  开学以来有一个人一直在关注着存扣。当存扣孤苦伶仃地在操场上仰天长叹时,这个人躲在暗处忍不住哭了。

  是阿香。

  阿香好长时间没捞到一次和存扣说上话了。秀平在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的,做为秀平的“跟屁虫”,阿香当然经常有机会和存扣凑在一起;秀平去了苏州后存扣焦虑得什么似的,什么人也不理,哪个敢上去跟他套个近乎。找骂呀。听到秀平噩耗时已近终考,痛苦得失了常的存扣被哥嫂接回家了,回校参加过考试又立即被他哥哥放船接了回去,等暑假结束后存扣已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呆呆木木冷冷酷酷地让她不敢亲近。阿香是个外表单纯内心却有想法的女孩子,事实上她一直在单恋着存扣,尽管她感到这根本是无望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爱他。爱一个人是不要理由的。秀平的猝然离世让她震惊和悲恸,她痛哭了好几场。她是真心实意的难过。同学近一年,她和秀平已建立起相当深厚的友谊,由于中间夹着个存扣,她与秀平的关系就带着一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像姐妹,像……真的不好说。她爱慕秀平,她的聪明,她的美丽和果敢自信;虽然秀平只比她大一岁,但她依恋秀平身上那种大姐姐的味儿。和秀平在一起总让她感到温暖而安全,这差不多已经是一种姐妹之情了。经过那次演出造成的龃龉,她们的感情却因此更增进了一层,彼此更加理解和体贴,同吃,同玩,连睡觉有时也要在一起。当然,她还爱偷空子做一回“电灯泡”,这大概就存了能和存扣靠近的私心在里面了。秀平死后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害怕,甚至说晚上听到秀平说话呢,怕她作怪,但阿香却一个人睡上了秀平的上床,她很坦然,她满脑子都是秀平的好。

  处于悲伤和思念中的存扣凄苦而迷茫,如一只零落的孤雁。阿香看在眼里,为他心疼和难受。当她看到存扣总不能从失去秀平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以至于影响了学习,变得极其焦躁和失落,她更是忧心如焚。她想这时候只有她有理由站出来,以一个女孩子的细腻和温情劝他,帮他,帮他重新站起来,像个存扣。因为她是秀平身边最亲近的人呀。但存扣那孤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又让她心怯,望而却步。她也陷入了焦躁和彷徨,寝食难安。这时候一种大胆得让她心里发抖的念头就产生了,她突然意识到眼下的光景正是秀平姐给她的留白啊,她要去代替秀平姐――只有用爱,像秀平姐,才能让存扣重新振作起来!“存扣……哥!我能让你重新快乐起来吗?”她心潮激荡,满怀深情地轻唤着。她要拿定主意不管不顾地闯入存扣的世界!她心细如发,她美目流转,她在在寻找机会。

  所以刚才存扣晚自修上得好好的突然走出去时,她心里一冲动,也悄悄地出来了。可她不敢让存扣看见她,即便看到存扣仰天苦唤秀平名字时那痛苦的样子,她还是找不到理由上去搭讪他,只能在黑暗中偷偷地流泪。她怨自己,咋就这么没勇气呢,就是上去和他说话了,他也不会吃你。
 
55、开始练功夫

  这时候随着电影《少林寺》的放映,练功习武成了无数青少年的时尚,这给自小就仰慕侠士英雄而今正处于萎靡中的存扣好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少林寺》放映期间,存扣利用课余时间和周末,整整看了四场。四场《少林寺》看过,他就加入了“吴窑散打队”。

  教习散打的是镇上一个叫陆桂祥的人,二十八九岁年纪,在棉加厂保卫科上班。他是部队侦察兵出身,精于擒拿格斗,因在部队时和驻地百姓发生误会出手伤了人,被提前退伍了。这人嗜武,回来后仍练功不辍。由于他有真本事,人却和善,江湖义气重,遂成为地方上青年人的偶像,照了面没有不叫一声“祥哥”的。祥哥一次和朋友在端午桥附近“幸福饭店”吃饭,几盅酒下肚后来了情绪,将筷子交于左手,右手并起食中二指朝筷子削去,一双就变成了四截。满屋人看了矫舌不下,高声喝彩,纷纷要求再表演其它功夫,簇拥着他走了出来。祥哥有心走趟拳给大家看看,但见老街逼仄,摊点又多,展转腾挪施展不开,遂对众人说:“还是表演个硬功吧”。他让人去附近工地上搬来红砖,置于地上,一块以手摁断,两块劈而为四,摞至三块时,只见他扎一骑马蹲裆势,吸一口气,大喝一声,拳头砸向红砖,三块砖头竟裂成了十七八块!现场欢呼雷动,路为之堵。祥哥更加抖擞精神,把外罩一脱,只穿一件贴身背心,疙疙瘩瘩的犍子肉在阳光下面鼓突突地,黝黑闪亮。他身子只一蹿,两手两脚搭上饭店凸出来的墙垛,如壁虎般,上夹下蹬,“噌、噌、噌”地上了三楼天台,跟着空中一个鱼跃,蝙蝠般飞身锔住街对面的一根杉木电线杆,蓦地一个倒挂,蹭溜而下,在离地面约两米处停住,折身落地,面不改色。至此,祥哥声名大振,人人都知道他能单掌开石,飞檐走壁,经常有远近好武的青年来巴结他,求他教个一招半式,好在外面显摆。

  《少林寺》的放映掀起了城乡青少年练武的风潮,求教祥哥的人更多了。祥哥就在吴中操场角上开了个小教场,下班后来这儿指点指点。不收钱,但有酒送他照收不误。他不抽烟。他施教很严,又极耐心,全是实用的搏击功夫。小伙子们不怕苦累,练得都不错,两人对抗时缠斗得难分难解,十分好看。

  存扣用塑料壶到庄西的酒坊里打了十斤大麦酒,称了半斤冰糖放了进去,再加上他哥剥晒的桔子皮,嫂子采晒的野枸杞,制成一壶药酒拎到祥哥宿舍里。祥哥非常欢喜,说这是最好的酒,当即就用二两的大盅儿痛饮了一杯,收下了存扣这唯一是在校学生的徒弟。

  存扣初中时自学过一阵武术,有点基本功。本来又是运动健将,身高腿长拳头沉。长期打篮球,球场上的攻防突破与武术中的闪转腾挪大有沟通之处,练起功夫来真是心有灵犀,进步神速。个把月下来竟把那些师兄一个个摆平。祥哥非常喜爱他,说他如果考上军校,在部队里准是一条龙,吃香得很呢。

  存扣练功练得狠。别人拉腿六百个,他要拉到一千。别人蹲马步顶多五分钟,他非要坚持到一刻钟以上。他打沙袋不带手套,打得袋上血迹斑斑都不停手,仿佛不晓得疼。他练功时面孔格外严峻,眼神冷酷,有功夫巨星李小龙的神气。下了晚自修他还要到操场上撑双杠,临睡前再练一组哑铃操。练功给他带来了快乐的痛楚和舒心畅意的疲倦。谁也不知道他藉此来转移对秀平的无尽思念和心中的失落。同时功夫的精进强劲了他的体魄,满足了一个少年许多奇异的幻想。他感到浑身有劲,另一种自信和豪情在他身上产生了。学校球赛时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健美的肌肉,满场都是他的影子,像一头愤怒的猎豹,防守截击干净利索,带球上篮迅捷无比,如入无人之境,出众的球技和优美的体形再加上英俊冷酷的面孔迷倒了所有的观众,只要球到了他手里,场上就是一片狂热的尖叫。存扣还是这所中学的当然明星。

  练武给存扣带来了好处。心里的阴翳在渐渐散去,学习成绩也在慢慢回升。他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学习上很有他自己的一套,只是因为秀平的变故扰乱了他正常的心智,使他沉沦迷失了很长一段时日,现在随着心情的好转,他的学习就开始走上正轨。虽然还有些困难,毕竟有好长时间他形同缺课,但自信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笑容又开始回到他的脸上,和同学们的交往多了。一切似乎正向良好积极的方向扭转。
 
56、送女孩回家

  星期六两节课后学校就放学了,为的是照顾路远的学生回家。最远的同学有三十里之外的,一路要经过七八个村庄,要过好几条河,放迟了走不到家天就黑了。

  阿香家在焦家庄,回去有两条路,大路好走,但要兜五六里冤枉路,小路离学校不过六七里地,脚程快的四十分钟管够了。焦家庄有四五个在吴中上学的,分布在不同的班级,他们走小路当然是首选,但总是聚合在一起走。――倒不是单图个热闹。

  这条路不像个路,田埂路窄,水沟又多,上面担两根树棍或毛竹,人在上面走像玩杂技。还要过一座小桥,两块水泥板接的,就三四十厘米的宽头,倘河两面同时有人到桥头,要先让一个人过来后另一个人才能过去,同时擦肩而过是很难的;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走上去既要有本事又要有勇气,胆小的人走到这儿或悻悻地往回改道,或像条狗似地从上面慢慢爬过去。沿途的农田间河畔上零零落落的有不少坟冢;还要经过一个大公墓,小路正好打墓地中间经过,有的大坟比人还高,人好像在连绵的丘陵间穿行,槐松杂陈,阴森森的,最要命的是那蒿草间石碑上的姓名直逼人眼,让你看了不记住也难,那感觉可真不好受。因此孩子们聚在一起走,一来安全些,二来也不害怕了。

  所以阿香周末总是一放学就赶快收拾东西回家,生怕被落下了。落下了就只有一个人走大道了。可这天中午她镇上的姑妈给她送来了两张下午场的职工电影票。姑父姑妈都是轧花厂的干部,县里棉麻公司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下午晚上两个人都要作陪,电影当然是看不成了,就把票给阿香送来了。省得烂掉。叫阿香找个本庄的学生一起看,三点半看到五点多一点,一起走回家天不会黑。阿香很欢喜地接下了。她捏着票想了想,却过来找到了存扣。

  阿香来找存扣,让他无端地感到有些亲切。他没有推辞,因为他从外面海报上看到放的是武打片。他顶爱看武打片。

  两节课一下,两人很快收拾好带回家的东西就来到电影院。新片子:《自古英雄出少年》。香港导演加大陆武打明星,紧张的情节和精彩的打斗让存扣热血沸腾,心里连呼过瘾,恨不能钻进银幕做一回男主角才好哩。

  但这么好的电影阿香却一点也不曾看进去,她只看到放映幕上变幻着的人影和颜色――她的心思全在存扣身上!“我是在和存扣一起看电影呀!”她的一颗芳心嘣嘣地乱跳,整个人陷入一种幸福的燥热之中。和亲爱的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意味着什么呢?她在黑暗中的声响里痴痴地想着。她为自己今天果敢的决定感到十分得意: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但她马上就沮丧和害怕起来:散了场怎么办?两个人什么要紧的话也没说,只不过就是看了一场电影;而且也没人和她一块走小路回去呀!想到一个人要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到天黑她心里就不乐意。该怎么办呢?她想啊想,终于一咬牙拿了一个主意。

  出了电影院门两人一块往西走,走到往北折向焦家庄的小路口时阿香站住了。要分手了,存扣正要和阿香道再见,却看她迟迟疑疑的,迈不开步,拿两个眼睛望他,怯生生的,欲语还休的样子。就问你咋不走呢。阿香红着脸说,路上坟圆多……你……能不能送我一段呀。存扣就笑了:胆小鬼喔。行,我送你一程!

  阿香抿着嘴笑了。头一扭打前面开了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闷头走,谁也不开腔。就有些尴尬。存扣记得阿香以前不是这样拘谨的,活泼得很,遇到他都扬起笑脸儿打招呼的――只不过那是在高一,秀平还在这吴中的时候。似乎也是打秀平离校去了苏州起,阿香就变得沉默寡言,再听不到她唱歌和疯闹了。想到这里存扣心里不由一阵感动,这小阿香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呀。存扣在后面默默看着阿香,娇小玲珑的身体,衣裳合体又整洁,书包像小学生一样斜挎在身上,网兜里放着一点东西还两只手换来换去的,楚楚可怜的样儿,像个……小妹妹呢。他想,两人这么走不讲话不是个事啊,多难过啊。但是跟她说些什么呢。这时他俩来到了那座两板水泥板接着的仄逼的小桥,阿香红着脸,说不敢走,把手伸向存扣,存扣马上牵着她上了桥,侧着身子引着她慢慢地走,看她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移动着向前,忍不住笑话她:这么胆小呀。平时哪个搀你呀。阿香脸更红了,只管低头看脚,不睬他,直到走到头一步跨下土路,才长嘘了一口气。右手却不曾松开。存扣由她牵着,但心里难免有些讶异,等前面一转弯才恍然大悟,原来又到了大公墓了。走到公墓中间阿香紧紧靠着存扣身子,恨不得抱住他膀子。存扣又调侃她,你块块(到处)都这么胆小,我不送你咋回家?阿香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万一我真拒绝呢。存扣跟着问。阿香听存扣像老是在逗她,眼里就有了顽皮的光,说,我就哭,一哭你就心软了。话甫毕,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存扣也呵呵地笑了。他知道阿香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在他面前示弱要求保护的样子让存扣感到很新鲜,也很满足。好像在做哥哥哩。

  两个人竟又无话了,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走上一片缓坡,从乱树林间的一条小路钻出来,前面就是阿香那个小村落了。村前的小河浜上横着一座木板桥。青色的炊烟从家家烟囱里冒出来。鸟归林鸡进窠的时候了。麻鸭和白鹅扑扇着翅膀呷呷嘎嘎地上了岸,狗子们从院子里冲出来,撒着欢赶着它们一拽一拽地没命往家跑。大人喊小孩子回家的声音此伏彼起。存扣站住脚,说你家去吧。阿香转过身看存扣的脸,眼波流转,像是要在他脸上认出什么东西。存扣也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回吧,我要走了。天不早了呢。

  存扣看阿香一步步往村子里走,心里突然潮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林子。

  他不晓得自己为啥要叹气。
 
57、父亲当和尚去了

  阿香一进院门,家里的小黄狗呼地窜了上来,绕着阿香又蹦又跳撒欢儿,还像人样立起来――阿香以前在家里经常逗它,把它两只前爪搀着慢慢向后退,看狗笨笨拙拙地跟着走,就感到很有趣。可今天阿香却不想理它,把它头一推:“去,去。”小黄狗受了委屈,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啊呀小祖宗!咋才回来呀?你弟弟上前坡看过你两回了!”奶奶颠颠地从屋里迎出来,替阿香除下身上的书包,接下网兜儿。

  “姐姐,我还到小春家问过你,他说没等到你,又上你教室望过,还是没有,又在大门那等了起码二十分钟,还是等不到你,他们就先回来了。”上五年级的弟弟阿华见了姐姐就变得很饶舌,喋喋不休说了一气。“姐姐,你上哪去的呀?”

  “看电影的。迟了,顺大路家来的。”阿香撒了一个谎。

  “噢……阿弥陀佛。就生怕你一个人走小路……”奶奶嘟哝着收拾桌子去了。

  “什么电影啊姐姐?”阿华一听电影来了神,“打不打呀,打不打?”

  “打你个头哟,你就欢喜打!――烦死了。”阿香白了弟弟一眼,一屁股歪到凳子上,等着吃了。

  弟弟被她呛得了一句,很不高兴,萎哩巴叽的,也坐到凳子上,不看他姐姐。小嘴都撅起来了。阿香就说:“打哩。是香港片。打得乒乓乓乓的。”

  “有没得李连杰?肯定有吧姐姐!”阿华马上又高兴起来了,站起来模仿练功动作,嘴里哈呀哈地乱喊,鬼声辣气的。阿香就笑了:“没得。是一帮小孩子打大人。――打坏蛋。”

  “哦呀――”阿华听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神往得没得命。“还要等多久才到我们村上演呢?……电影船都好长时间不来了。姐姐,叫啥电影名呀?”

  “《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时妈妈从厨房里端着一大盘摊饼进来了,才出锅的,热气喧腾,香喷喷。刚才阿香家来时一锅饼才浇上,所以没出来,姐弟俩的对话她可全听在耳朵里。“阿华,见了你姐姐就疯!”

  阿华“告状”:“妈妈,姐姐是看电影的!”

  妈妈笑着说:“倒是怪事。咱香儿不曾一个人看电影过呀――一个人家来,你叫人愁哩。幸亏走的大路。”

  “妈,是姑妈给我的票,她没功夫看,又怕烂了,就送给我看了。”阿香怕妈妈多心,赶忙解释,把姑妈抬了出来。农村里女孩儿私自在外面看电影大人总不放心,怕是谈恋爱,怕不学好。阿香没敢说是两张票,否则又要编谎哄妈妈才行,说是跟女生看的。如果说是跟男生看的,还不把妈妈愁死呀。

  “喔,这样。”妈妈心里疑惑解了,高兴地为大家舀着绿豆粥,“快吃快吃,热粥就热饼,还有奶奶煮的藏鸭蛋!”

  阿香慢慢地吃粥,小口小口地吃饼。鸭蛋捣了两筷子,又放在桌子上。

  “我儿今天有啥心事哩。”妈妈看着女儿。做妈妈的总是很细心。

  “没有没有。”阿香好像一醒神,赶紧呼拉拉喝了两口粥,还大口咬了一块饼,鼓着嘴巴问:“爸爸呢?”

  “你爸呀,现在跟真和尚差不多了!”妈妈没好气地说。“又上东庄去做佛事了,听说班子里说他喉咙好,还要推他坐台呢!”

  奶奶脸上就有了尴尬的气色,边喝粥边说:“巧凤,你随他吧。弄到钱就行。”

  妈妈犹气不平:“什么不好弄,做这个?丢人哩。不是个正行!”

  阿香的妈妈巧凤以前是在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时认识她爸爸喜海的。巧凤歌唱得好听,喜海是弹扬琴的,又会拉二胡。以后两个人就有了感情,结了婚。“四人帮”下台后不久宣传队开始渐渐不吃香了,维持了一二年就解散了。分田到户后人们摆脱了生产队的束缚,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思搞发家致富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农闲时到外地打工赚钱,还有更胆大的办起了鸡场、猪场和炕坊,还有烧大麦酒的,包鱼塘的。但能说会道的喜海却不敢迈大步,种七八亩老实田,一年到头苦得要死,刨去农药化肥和上交的钱,收入实在有限。这两年农村喜丧婚俗又兴起了鼓乐班子,经人一撺掇,他就拎起早就落了几层灰的二胡参加了进去,轻车熟路,倒是如鱼得水。吃喝人家的,每场也能弄个一二十块钱。

  听说以前文艺宣传队的不少骨干都做了这行,真是十年河东河西,宣传毛泽东思想社会主义新气象新风尚的人现在做的正是当年被斥之为“封资修”的行当,让人啼笑皆非。喜庆的场合还好,为死人吹打弹唱还装模作样的穿起用窗帘布做成的不伦不类的袈裟,念各种超度的经,因为里头成员都是有家有室的,所以农村人称这班人为“假和尚”。但有的班子里那个顶重要的坐台唱经的却是专门请的真和尚,头上有戒疤的,这样的班子有“分量”,请的人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

  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

  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

  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
 
58、少女怀春的心思

  晚上阿香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从存扣一走她就开始生气。她是生自己的气。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和存扣看电影,又赚他一路送她直到村口,这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路,跟他说过什么了?什么也没说得成,胆小鬼!倒是他开通,主动逗她说话。这是我阿香么?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真是比秀平姐差得多了!私下里狠倒发得凶呢,遇到对面就不敢了,害羞了,没主意了。还想代替秀平姐呢,――这样子,没门喔!

  但她又有些得意,毕竟她今天在接触存扣的路上走出了第一步。她和存扣坐在一起看了电影,她还要存扣搀着过桥还靠着他膀子过墓地――他上当了,我敢走的,我又不怕!他搀着我的样儿多体贴呀,小心翼翼地,生怕我一歪掉下去哩。他握我的手好有劲,窝在他的手掌心好舒服哦。还有他的膀子多粗壮呀,暖和和的……真想偎进他的怀里才好哩……阿香回忆着两人在一起的细节,呼吸都不匀了,心乱跳,像要跳出喉咙。

  存扣的脸就在她眼前浮动起来。开始是影景绰绰地,好像在小河边洗脸时看到的映影,接着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完全定格在她眼前。这是她多么喜欢的一张脸呀,英俊明朗,嘴角微微牵着,一种亲切的戏谑人的样子。――“笑我哩!”黑暗中她情不自禁地嘤咛了一声,用手摸自己的脸,热烫烫的,要在白天,肯定红得像桃子。自从秀平姐上苏州看病就没看见他有过笑脸,开学好长时间他还是那么消沉,弄得成绩都掉下来了,也不搭理同学,大家都有点害怕他,不敢惹他……以后他居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脸上又有笑了,又和同学们在一起了,让人看在眼里好欢喜呀。这样今天她阿香才敢有勇气请他去看电影的呀。想不到他很愿意,很开心的样子,真教人喜出望外哩。可是和他看电影了又怎么样呢,要想走到存扣身边――像秀平姐那样――多不容易,存扣和秀平姐感情太深了,他俩都是要订婚的人了,存扣会接受她阿香么,肯定不会。想到这里阿香就沮丧起来:自己哪有秀平姐优秀喔,长得没有她好,成绩又不如她……

  存扣的影像渐渐从眼前消褪了。阿香叹了一口气。想到学习阿香心里就有些乱,考上高中后班上强手如林,凭她怎么努力总是在班上中等向上一点水平。像存扣哥(她现在心里喜欢这样称呼他了)这样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而她不一定啊。考上大学的他怎么可能要她农村户口的人呢,不现实呀。听人说上大学比上中学要轻松得多,还可以谈恋爱,存扣哥那么棒还不是要被人抢呀。――没得命!阿香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今天妈妈桌上对她和弟弟说的话使阿香觉得肩上担子的重量。妈妈是个心高的人,她曾不止一次地感叹她没得文凭,要是有文凭校长都做起来了。她对爸爸做假和尚非常失望又无可奈何,说她爸一年就是苦个万元户她都不希罕。妈妈要的是家庭的名望啊。记得去年暑假她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妈妈那高兴样儿,又是是给她买好吃的,又是上街给她买好衣裳、好鞋子,还把她挨排带到亲戚家去过,比人家考上中专大学都隆重。妈妈其所以这样,就是吃准她女儿会给这个家庭带来荣耀啊。自己怎能辜负妈妈的一片拳拳之心!更何况阿香现在十七岁了,很懂事了,当然也晓得一个乡下女子要跳出农门获取幸福考学是唯一的出路,既然自己都能考取吴窑高中,那为什么不努力考上大学呢;再何况她现在心里还有一个存扣哥呀,只有学习好存扣哥才会喜欢她,只有考上了她才可能和存扣哥在一起――她拿定主意了,从明天开始她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学习,一面慢慢地让存扣哥知道她的心思,让他接受她……阿香就这样劝着自己,哄着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

  有了那天下午两人在一起的经历,阿香本能地对存扣产生了格外的亲切。憧憬和梦想可以改变一个人,阿香以前的活泼劲儿又回来了。不过现在的阿香可不像以前那种没心眼的疯闹,她的活泼中处处透出了走向成熟的少女的妩媚和烂漫。她唱歌,她笑,但是注意场合;至于玩口技,吹口哨,坚决没有了。她懂得了分寸。她和女伴们更加地要好,没有人不为她率真的热情所感染,对她分外地知心友爱。她也早起晚睡用功,令同学刮目相看。她以前很长时间内对存扣畏葸而情怯,现在则主动亲近他了。遇见存扣又主动打招呼了,但多了点羞涩,目光是热切的。进班看见存扣要笑,出班也要回头瞅一眼他。有时候还捧着作业过来问一下存扣――这可是要动用一番心思的,得使旁边同学觉得自然率意才行。

  阿香原来是运动头,现在她不要这发型了,打成两个辫子,走起路来蹦蹦晃晃的;辫根上系的是眼下最流行的皮筋――上面带着两个像小足球样的塑料饰物,粉红和白色相间,配着黑溜溜的发辫,平添了许多柔媚可爱的孩子气。阿香的穿着一向整齐爽洁,现在她又添了一件水红的春秋衫,小腰身,和下面的米色直筒裤配起来,玲珑的身条儿就全出来了。她本像大多数女生常穿方口布鞋或白色田径鞋,现在却爱穿一双平绒面儿的半高跟鞋,显得高了不少,身材也更加匀称了。“女为知己者容”,阿香穿着打扮的变化当然主要是给她“存扣哥”看的。

  存扣打篮球时阿香必定是忠实的观众,同时担负着看护存扣衣裳的责职。男生都粗放,衣裳一脱往篮球架横撑上一担,或干脆扔在球架下面,乱糟糟的一堆,也不管尘土哄哄的落在上面,打球完了拎起来掸掸抖抖就又上身了。阿香就把存扣的挑出来抱在怀里。开始存扣不要她这样,可她偏这样,也就随她了。打完球接过来,对她一笑算是表示一下感谢。存扣这一笑不费事,阿香却因此高兴半天。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