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 女子特警队

无敌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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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07
消息
15,907
荣誉分数
379
声望点数
0
内容简介

2000年,中央电视台与部队联合摄制了两部将在全国引起轰动的大型电视连续
剧。一部是军旅作家柳建伟创作、改编的《突出重围》;一部是著名畅销书作家谭
力创作的《女子特警队》。
《女子特警队》是一部新时期反映军人生活少见的力作。它着力描述了驻扎在
C域南郊的我国第一支女子特警队女队员们的丰富多彩的生活――
毫不夸张地说,这批女特警队员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最优秀的一群女人。她们
年轻:清一色的十八、九岁的年龄,清一色的未结过婚的处女;她们美丽:鲜荷般
的面容,深潭般的眼睛,突兀的胸峰配上紧扎的腰带,让天下男人对那军装包裹的
胴体想入非非;她们出色:除具有中国所有女性的特征外,更兼有让丈八男儿也甘
拜下风的绝技硬功……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女子特警队正在开欢送老兵的大会,突然,副司令员传达
命令:要她们配合省、市公安人员围歼一伙杀人犯罪团伙……
退伍老兵张海萍在追歼首犯时中弹牺牲,姑娘们沉浸在悲痛之中……
“向张海萍学习!为张海萍报仇!”激励着女特警队员们刻苦练功,努力掌握
克敌绝技……
一批新特招的姑娘进入女子特警队。川东大巴山来的耿菊花入伍为挣钱给哥讨
媳妇; C城的铁红是个地道的市井姑娘,与男友搂肩搭背正逛街,鬼使神差被特警
队选中;千万富翁之女沙学丽带着手机到部队,队长强冠杰说:“那还了得,缴了!”
区队长罗雁一天训练工作忙得不开交,丈夫吴明义想强行作爱又敌不过她的武
功,吴明义说:“你总得履行一个做太太的义务呀!”趁她不注意,才再次将她搂
抱上床……
沙学丽在训练场的表现被强队长猛批一顿,一会儿,罗雁拿来两听可口可乐,
说是强队长送她们的。沙学丽惊讶得半张着嘴,一种复杂的热流电激一般触了她一
下:强队长,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呀!……
男、女兵配合对打,耿菊花不慎一拳砸在陈顺娃裆部,他哇地一下捂住。耿菊
花顿时吓懵了。陈顺娃说:“打得好,又来!”……
沙学丽在追歼银行劫匪的战斗中,紧张得几次憋尿,后来又把弹匣搞丢了,被
强队长大会点名大骂一顿。接着,强队长又下命令:“沙学丽,你不是怕血吗,怕
杀生吗?我今天偏要你杀生!来呀,大家帮着,让她今天把食堂那只肥猪宰了……”
沙学丽双眼紧闭,握着刀,一刀向猪脖子里捅进去……
耿菊花这几天月经来了,一直用报纸垫内裤,陈顺娃看不过,路过女浴室时甩
给了她一包东西,耿菊花抽泣着,半天吐出两个字:“流氓……”
强队长下命令:“每天洗澡的时候派一个兵,专门在女浴室后面那堵墙下埋伏
……”
教导员的老婆小林关心起强队长:“我说强队长,你打单身也够意思了,四年
前就答应我们喝喜酒,什么时候才喝得上呀?!
陈顺娃在追歼顽匪的战斗中被暴徒击中,耿菊花疯了一样地向被打倒在地的暴
徒扑去,乱踢乱叫道:“你杀死了陈老兵,你拿命抵啊!”……
强队长托教导员夫人买了两大袋妇女用品,托罗雁:“你把这东西一包送给徐
文雅,一包送给耿菊花,记着,不准说是我,就说是教导员送的!”……
秋天到了。川东大山里那个要与耿菊花换亲的黄狗子,不知怎么千里到营房来
寻“妻”了,耿菊花又气又恼:“我没有男人,我有么子男人啊!”……
强冠杰队长气得大吼一声:“操!”“炊事班长,不要给他端面条!”
沙学丽掏出一千元给黄狗子:“与欣菊花解除婚约,写了保证书,赶快滚!”
……
接着,女子特警队奔赴各个特殊的环境,完成了擒拿女毒袅、解救女外宾、平
息犯人暴狱、空中反劫机、制止银行抢劫、枪口下救孩童等艰巨任务……
铁红在保卫大城市的行动中荣立一等功,成了英雄,她从司令员手上接过立功
状,流下了热泪……
又是老兵离队的日子了,徐文雅与沙学丽过几天要到北京武警总队报到;铁红
和耿菊花申请超期服役得到批准,但罗雁要走了、王川江要走了、还有十来个队员
也要走了……,
一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又一批姑娘进入了女子特警队。耿菊花在发令:“三班,
听口令……齐步走!”……。
强冠杰威严地站在训练场上,脑海里滚动着一句女子特警队的格言――“当女
子特警队员,你会后悔三年;不当女子特警队员,你会后悔一辈子!……”
 
第一章

秋日的和风掠过原野上的草木,像一位慈善的母亲轻抚着她心爱的女儿的秀发。
而当她缓缓流过C城南郊一片武警营区时, 不禁为这里一群奇特的女人而心旌摇荡
了。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聚集着20世纪末期中国一群最优秀的女人!看啦――在营
地里,操场上,她们正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她们是年轻的:清一色的十八、九岁的
姑娘,清一色的未结过婚的处女!她们是美丽的:夕阳下,晚风中,像一排轻荷;
脸似点缀着处女红的花朵,眼睛似令任何男人都心动的深潭;那合身的武警军装,
紧紧包裹着一副副发育成熟的凸凸凹凹的身躯,纤柔的腰身配上紧扎的军用皮带,
使身形从胸峰上骤然下斜,宛若高空俯瞰群峰之下起伏的长城……她们又是出色的:
除具有中国其他女人的全部特质外,她们更兼有一身过硬的武功:那娇柔的玉臂一
合,说不定会让你丈八男儿束手就擒,那灵巧的玉腿一扫,或许会叫你百八十公斤
的大汉“扑”地倒地……
这是中国武装警察部队的第一支女子特警队。
与C城高楼林立的市区相比, 女子特警队的营区却显得十分简陋,由武警部队
原先的一片旧仓库改建而成。营地里,东边是大型的露天训练场,一半是泥地,一
半长着茸茸青草,上面按等距布设着独木桥、挡墙、低姿铁丝网、水坑、单双杠等
训练设施;北边有一座训练馆,杠铃、木马、沙袋、健身器等东西一应俱全。大操
场内,三面环墙停着坦克和各型车辆,其中,一架空军的小型运输机最为醒目。在
林立的摩天高楼夹峙下,特警队营区更像是一座都市里的村庄,来这里参观过的国
内外宾客,都想象不出在这么个地方,会走出一批批飒爽英姿的巾帼女杰。
今天是星期六,营区煞是热闹,热烈的掌声在紧傍宿舍区的大会议室里回荡,
正前方的墙上贴着大红横幅,桌上是水果和茶水,原来是女子特警队在召开一年一
次的退伍老兵欢送大会。女兵们不知什么时候也从操场列队进入到了会场,坐在前
排的是退伍老兵,她们已经没有帽徽肩章,看不出实际军龄,但肯定都是三年以上
的老兵。坐在她们后面的方队是留队的战友们。
特警队队长强冠杰在台上站着,他中等身材;面皮紫黑,精悍壮实,长方形的
国字脸上长着一字形卧蚕黑眉,眉梢微微上挑,带出刚毅和果敢,两颗深沉的眼珠,
显出与三十多岁年龄不相称的老辣,肩上扛着一杠三豆的上尉军衔。强冠杰身旁,
坐着比他年长一岁的教导员,教导员姓李,单名一个方字,脸庞微胖,慈眉善目的,
嘴角有点上翘,仿佛随时准备着微笑。
少顷,只见强冠杰一压手,掌声像刀砍一般顷刻止息。
“我最后要说的是,”强冠杰环视一眼他的兵,声音粗豪,“我相信我们的退
伍老兵们,会把特警队的特殊顽强的好作风,带到地方上去,干任何工作,人家都
会翘大拇指,说,不愧是女子特警队出来的兵。这里我再顺便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总部命令,我们女子特警队的雷燕和刘小鸣,应毛里求斯国警察总监的亲自点名邀
请,将到毛国去担任教官,帮助培训当地,刚刚新组建的女子警察部队。”掌声如
雷,女兵们欢呼,男兵们也欢呼。教导员不失时机地大声插一句:“这是我们特警
队的光荣,也是我们整个武警部队的光荣啊!”
戴着少尉肩章的雷燕和刘小鸣与众多战友伸来的手相握。旁边几个退伍女兵则
抹起了眼泪,其中那个身材丰满、快言快语的张海萍强笑着擂雷燕一拳道:“你们
好哦,到国外还是干特警,我们几个却要复员了。”强冠杰听到了,说道:“复员
也好啊,总队直政处的人说,公安局管人事的人把他们的门槛都踏烂了,专门要你
们,你们是他们眼中的宝贝。”没有人听清他的话,退伍女兵只顾与留队女兵挥泪
拥抱,一区队队长少尉军官罗雁,也是激动地与退伍女兵一一拥抱,热泪长淌。一
个叫张莉的退伍女兵猛地扑过来抓着她的胳膊,哽咽道:“区队长,你们,可不要
忘了我们啊……”张莉在队里是个机灵鬼,军事和功夫都不错,长着一张娃娃脸,
颊边有几粒白雀斑,不仅没影响她的美,反而使这张脸更显生动,如今也要离队了,
罗雁只能拥抱着拍打她的肩膀道:“张莉,张莉……”却说不出任何别的话。


只有戴着上士肩章的朱小娟神情冷毅,不流眼泪,她是一区队一班班头儿,个
头长相与她的名字成反比,不娟不秀,剪着很短的男式发,皮肤紫黑,脸色冷硬,
只是眼珠大而亮,黑漆漆的瞳仁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显得非常有精神,她似乎从
来就没有笑过,只冷冷地看着激动的战友们。
张海萍抬起泪水模糊的脸,一下瞥到站在外围沉默不语的男兵们,突然挣出战
友的拥抱,向强冠杰喊道:“报告队长,我有个要求。”强冠杰一贯严肃的脸意外
的柔和:“你都复员了,别这么客气,讲。”张海萍道:“我想请男兵区队和全体
女兵到训练场上去,我们要在那里与尊敬的男战友们来一个――真正的告别。”
强冠杰凝视了她一瞬:“好!”
训练场上,各区队的男女兵们随着口令声鱼贯入场,在值班军官的指挥下,排
成威武的“T” 字队伍。接着在他们的注目礼中,张海萍喊着口令,率领十来个没
有帽徽领章的退伍女兵跑步进入场地中央。“踏步!”张海萍一声厉喝,女兵们在
原地威武地抬高腿跑姿踏步。 “立――定!”女兵们立刻在“T”型兵阵前凝固成
一线整齐划一的队形。张海萍跑步到强冠杰面前立定:“报告队长,退伍女兵十三
名,实到十三名,请指示。”强冠杰一板一眼地道:“稍息。今天,是我们特警队
老兵退伍的日子,根据张海萍的要求,队伍一切听从她的指挥,大家欢迎。”
掌声中,张海萍却哽咽了,半天,讲出话来:“战友们……”全体队伍刷地立
正,张海萍右手举到帽檐,向部队回礼,继续道:“稍息。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
夜夜,都与大家在一起,汗水流成河,泪水也流成河。可是,说分别就分别了,天
南海北,四面八方,不知能否再相见,今天脱下军装,明天就成了老百姓,在部队
里时,那苦、那累,让我时时刻刻都在发誓,不干了,老子不干了!可真的不干的
时候来到眼前,我……我……”她一昂头,“战友们,让我们来一个特殊的告别仪
式,让我们离开警营的人,一辈子都记得住我们曾是特警队的人!”
罗雁等留队老兵凝视着她,不知道这个特殊的仪式是什么样的形式。只有朱小
娟是永远不动声色的沉着,从她的眼睛中,看不出她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
张海萍开始发令:“下面进行擒敌拳训练。现在听我口令:三区队九班,进场。”
三区队九班的男兵在班长王川江带领下跑步进场,王川江与强冠杰一样皮肤漆
黑,虽说长得五大三粗,动作的协调性和节奏性却很好,看得出是一个训练有素的
老特警队员。“报数!”王川江大喊,等报数毕,他又发令:“成拳术队形――散
开!”男兵们整齐地向左转,按“乘二减一”的方法向前正步行走,队伍如一只压
紧的弹簧,很有规律地等距张开,在规定的方格内,啪地立定站好,一步不多,一
步不少。
接着张海萍命令她的退伍女兵也成拳术队形散开,女兵们威武地正步行进,也
是按“乘二减一”的方法,然后立定站好,张海萍随即发令:“向左――转!”女
兵们一个转身,与男兵站成面对面,两队不同性别的兵,就这样互相凝视着站定了。
张海萍转身看着大队伍道:“这就是我们的告别仪式,我们可能再也没机会摔
打了,今天,男战友们,拿出你们的最高水平。抱摔练习,预备―――开始!”
烟尘腾飞,一个个退伍女兵被男兵们狠狠地摔倒,弹起准备,又摔倒,又弹起
准备……
强冠杰刚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队员,罗雁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朱小娟表情依然冷峻。
秋末的太阳在天空朗朗普照,虽不是夏天般的炎热,但从无云的苍字里洒下的
光辉也具有一定的穿透力,随着近似残酷的训练的进行,男女兵的脸上眨眼间已是
汗滴如雨。
踢打练习开始了,女兵们木桩一般半俯着头,双手交抱于小腹,站得纹丝不动,
任王川江的男兵们向她们的肩背一记一记地大脚侧踢,脚步声嘭嘭地回响在训;练
场的草坪上,女兵们满脸潮红,负痛地抽搐着脸颊肌,但仍一声声大喝着,配合着
踢来的腿脚,尖利的喊声响遏行云。
张海萍一声断喝:“停!”严厉地盯着男兵们说道:“你们还没有使出十分的
力气,你们给我使劲踢!”王川江咽了口唾沫道:“不行了,你们平时还没够吗?
我都不忍下脚。”张海萍不知怎地一下动了感情:“九班长,你要看得起我们,你
要把我们当战友,你就命令你的兵狠狠地踢。三年来,你们男兵给我们女兵当配手,
天天是我们踢你们,今天我们要走了,我们没有什么感激你们的,就请你们狠狠地
踢我们,这就是我们送给你们的唯一的告别礼物,踢啊!”张莉跟着大喊:“踢啊!”
全体退伍女兵一齐嘶咧着嗓门般地呼喊:“踢啊!!”
王川江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嘶哑着喊道:“九班,预备――开始!”
男兵们劲腿飞扬,尘土在女兵肩背上爆出一片片白色烟雾。张海萍她们咬牙坚
持,鬓发全部汗湿粘在颊上,身体在男兵们的踢打下,一次次地摇晃着,但一次次
又如水泥桩一样坚韧不动。
强冠杰不露声色地看着。教导员的嘴角抿成一条细细的缝。眼泪在罗雁脸上流,
她咬着牙不让哭声飞出。
飞腿猛踢的男兵们眼中也渗出了眼泪,他们流着泪在狠狠出脚。
从来不动声色的朱小娟的眼睛,也终于有点湿润了,她咬着嘴唇,突然背过了
头。
特殊的告别仪式终于结束了,张海萍带着满身泥汗的女兵,列队整齐,看看全
体列队的战友们,然后朝着强冠杰和教导员方向深情地说:“强队长,过去你训练
我们,那种狠,那种严,那种不近人情的残酷,为此我们女兵都恨你,咒你,想你
哪天脱了鞋子上床睡觉第二天起不来。但我们走之前,我们要向你敬一个军礼,因
为是你的严劲和狠劲,给了我们可以受用一生的财富。全体退伍女兵,向左――转,
向从来不对我们开口笑一笑的强冠杰,敬礼!”
一个个标准的军礼,一张张令人感动的汗湿的脸。
强冠杰刷地举臂,一个标准的回礼。
张海萍向退伍老兵发令:“礼毕。向右――转。”这队气喘吁吁、汗湿衣衫的
女兵们又对准了留队的罗雁和将去毛里求斯的雷燕、刘小鸣了。张海萍道:“当我
们觉得不能坚持下来想要打退堂鼓时,是几位区队长激励我们说:‘当特警队员你
们后悔三年,可不当特警队员,你们会后悔一辈子!’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其中的
深刻含义。我们向罗区队长,向将到毛里求斯去的雷区队长和刘区队长,敬礼!”
退伍女兵们整齐地敬礼。
留队女兵和罗雁、雷燕等人突然向退伍女兵冲上去,顷刻间女兵们抱成一团,
互相敬礼,边敬边哇哇大哭,其情其景,动人心魄。
只有朱小娟默默站在一旁,她一时脑里很空,她的个性不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
儿女情长,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心潮澎湃。没容她想出所以然,张海萍已挣开拥
挤的人群挤到她面前。“一班长,”张海萍道,“我们两个在班里从来都是一个钉
子一个眼,你硬,你冷,我觉得你不像女人,你觉得我太女人气。为此我恨你,但
我佩服你。来,握个手。”
两人看着,既往的小矛盾、小冲突,此时都化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两人
突然同时一扑,紧紧地抱在一起,张海萍边哭边捶打着朱小娟的肩背道:“要走了
……妈的,再也见不着你姐们儿了,呜……”
但她的这句话没有应验,就在欢送会开过的当天傍晚,女子特警队接到了总队
胡副参谋长通过电话传来的紧急指示:“强冠杰,马上到总队来,接受紧急任务。”
在特警队勤务值班室接电话的强冠杰一脸坚硬:“是,马上就到!”然后一搁电话,
向门外大吼:“通讯员,叫小邓备车!通知全队验枪、检查装具,等待命令。”
三分钟后,一辆涂着迷彩保护色的越野吉普呼啸而出,穿过特警队冷严的大铁
门,向城内方向奔去。在宿舍里和绿地中仍旧三三两两倾诉衷肠互相话别的女特警
队员一齐目送着汽车和副驾驶座上嘴唇紧闭的强队长,按照平时的经验,这是有情
况的征兆。武警部队与公安系统的最大区别在于,对于一个案件来说,公安要介入
其侦破的全过程,而作为武警来说,则只担任处置突发事件的任务,往往是一个大
案进行到收口阶段,或者突然发生了非动用内卫部队不可的意外之事,武警部队才
受上级之命“上一线”、“打头阵”,也就是说,硬仗险仗突然之仗都是武警部队
责无旁贷的专利,因此,女子特警队既然是武警队部的一个单位,那么处置突发事
件也是她们的任务之一。而在女特警队员们的经验中,只要是强队长坐着越野吉普
发疯一样开出大门,十之八九都是有战斗任务。
张海萍一直目送着越野吉普扬起的灰尘消失,才刷地一转头问身边的战友道:
“强队长是到总队去吗?”没人答话,而一旁的朱小娟眼里,已燃起一束幽幽的火
焰。
 
随着尖厉的哨音,响起了值班军官宏大的口令:“各班点名,马上检查武器装
备!”
张海萍和朱小娟同时对视一眼,张海萍右拳猛地击在左掌心里,兴奋地张口道:
“老朱――”她话未落音,宿舍区各处已响起此起彼伏的集合声。
武警总队机关在市中心黄金地段,其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驻该市警备司令部。
总队大院里绿化很好,司、政、后各幢办公大楼间,到处摇曳着鲜花绿草的倩影,
一个新建不久的喷水池在中央大操场内飞珠溅玉,向人们宣示着一派祥和景象。但
这只是表面文章,其实这里是全省武装警戒和处置突发事件的指挥枢纽,从最繁华
的大城市到最偏远的县城,到处都有总队属下的武装警察部队,这里作战室的一个
指令发出去,立即就能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形成坚强有力的战斗部署。
此时是傍晚五点零三分,在一号楼的作战指挥室内,总队张副司令员与司令部
几位作战首长坐在上首,一圈武警军官围坐在会议桌旁,女子特警队长强冠杰也置
身其中。
张副司令员戴着眼镜,与其说是个叱咤风云的战将,不如说更像一位满腹经纶
的教授。“我的开场白就讲到这里,”他说道,“大家都是老武警了,响鼓不用重
锤。”然后向身边一位穿着公安警服的干部示意,“现在请市公安局的马局长介绍
情况。”市公安局马局长向大家礼貌地点头致意,接着道:“这是一个由抢劫、盗
窃刑事犯罪发展到反革命杀人的犯罪团伙,其骨干共十八人,主犯刘子青、华大龙
7月初开始聚集、 谋取凶器,准备伺机抢劫枪支,行凶报复。25号和27号杀人劫枪
得逞,有两名公安干警和一名工厂保卫干部被他们杀害,抢走五四式手枪两支,子
弹32发,五六式冲锋枪一支,子弹一千余发。29号他们聚集在13号地区,”他离座
起身,走向西墙上挂的大幅市区地图,接过一位司令部参谋递来的金属小棍,在地
图上指点道,“策划成立反革命组织‘团结幸福党’,妄图每人搞到一支枪,而后
抢劫银行,扩大组织。现在,根据省厅和我们市局掌握的情报,这个团伙的首要分
子、 组织成员、出没地点以及罪恶目的均已准确查明,罪犯在本市的13号、3号、
22号、14号、27号地区共有十四个黑窝点,一网打尽的时机已经成熟。”张副司令
员接过话头道:“都听清楚了吗?根据省市联合指挥部的部署,我们武警的任务是,
配合省厅和市局的公安力量,分兵六路,重点突袭搜捕其中的六个黑窝点,对其余
窝点则进行监视布控。怎么样同志们,特别是机动支队和女子特警队的主官们,光
荣的任务来了,而我们能不能让这光荣成为事实,为我们武警的战旗再次争光添彩,
就看在座的诸位和你们手下的精兵强将了。”他向着司令部的胡副参谋长道:“你
来布置任务。”胡副参谋长站起身,响亮地吐出一句话:“我命令!”
全体军官刷地起立。
领受了作战任务的强冠杰从总队一回到女子特警队营区,立刻就被以张海萍为
首的退伍女兵围住了,他在队长室里往腰带上披挂手枪和对讲机,而那伙女兵就粘
糖人似地死死地纠缠着他。从敞开的门窗看出去,操场上已集合好了的队伍全副武
装地站在那里,人人表情严肃。
“队长,”似乎一经宣布复员,这些过去的兵们全都有点不怕他了,张海萍嬉
皮笑脸地仰着脸看他,“我们练那么多本领,自己觉得正到了炉火纯青呢,可说离
队就离队了。哎哎队长,你经常说我们特警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练的功夫,
这一次又正好用上呀!”强冠杰不看她们,一门心思收拾着自己的披挂:“你们复
员了,这次捕歼行动不能参加。”话刚落音,复员女兵早就商量好了似地一起叫道:
“队长你不同意,我们就不离开你的办公室,你不信我们试一试。”张海萍刚入伍
时是新兵里有名的娇小姐,三年的摔打,付出的最多,而如果这种付出就这么无声
无息地结束,并不符合她的心愿,她要的就是叫强队长等人刮目相看,要的就是让
朱小娟等总是嫌她有骄娇二气的“假男人”在最后一天真正对她心说诚服。她是女
特警,她现在真正觉得要对得起这个即将离她而去的警种番号。于是,张海萍追捉
着强冠杰的眼光里,是一种少有的成熟的刚毅,“强队长,”她道,“你真的希望
你手下的兵,学了你教的一身硬功夫,还没用上几次,就蔫不拉唧地还给你,无声
无息地离开了?你真的心甘情愿吗?”强冠杰眯缝着眼,盯着天花板。按条令,一
经宣布复员,再你是什么样的兵,都已经成为老百姓,是不能参加部队的任何行动
的。可这是张海萍啊,为了将她锻铸成合格的战士,平时不知流了多少泪多少汗,
包括流了多少血。强冠杰的颊肌咬了咬,忽然问道:“能一切行动听指挥吗?”张
海萍兴奋地看着他道: “能! ”“好,马上着装。”退伍女兵们刷地跳了起来:
“呜哇――”人人欢呼,人人在张海萍带领下像疯子一样冲出了队长室。
部队开向目标地域时,夜幕已经悄悄笼罩了这座都市,城中心东一团西一团的
红绿光芒晕染着夜空,那是一个个商业区的霓虹灯群在闪烁。根据部队部署,女子
特警队兵分三路,强冠杰和教导员各带一队人马,配合公安方面,突袭抓捕估计有
罪犯藏身的两个窝点。而九班长王川江与一班长朱小娟带的第三小分队奔赴的只是
嫌疑犯们的备用窝点,估计不会有情况。
朱小娟他们乘着一辆公安的面包车,车厢里,除了全副武装的她与张海萍、王
川江以及另两个武警男战士外,还有两名带队的男公安,年长的那位是太平路派出
所于所长,另一名自然是于所长的部下。
车一抖,九班的农村兵陈顺娃的微型冲锋枪口不小心碰着了张海萍。张海萍夸
张地叫道:“哎哎,还没到该我光荣的地方。”憨厚的陈顺娃头一缩,舌一伸,赶
忙调整枪姿,又像知道什么秘密似地张口道:“其实,第一线轮不到你和朱班长哩。”
王川江立刻打趣地帮腔:“就是,打起来,凡是独女都往后靠!”张海萍不满意地
说:“你得意个啥,难道就你家里有个好哥哥。”王川江摇头晃脑道:“那当然,
这就叫爹妈生孩子时有先见之明。”张海萍狐疑地:“我听你们刚才的意思,万一
打起来,不让我上?”王川江脸上挂了毫不掩饰的几分得意:“是是,分组时,强
队长特别说明,对每个女战士要加强保护,特别是对那些已经复员的,更不能出差
错。”接着伸了个懒腰,开玩笑地说:“你们的任务哇,主要是到现场听一听枪声。”
张海萍急得大叫:“九班长你!――”
话未落音,连于所长和他的部下都笑了起来。
只有朱小娟不笑,时明时暗的光线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强冠杰亲自率领的那一路人马中,复员女兵们也遇到了同样的待遇,他们突袭
的黑窝点在二环路西北角一个农民出租房,当抵达目标地域后,三辆警车在大路上
悄悄停下,强冠杰与十几个男女武警战士迅捷跳下汽车,两个派出所的监视干警迎
上来,与强队长握手,轻声介绍情况,领着部队向一条小路摸进,强冠杰边听边点
头,然后一挥手,三个战斗小组长靠近他身旁,强冠杰一边走一边向身边的小组长
们布置:“一组六人为尖刀组,六班长为组长,二组八班长带队,扼守目标东南角
楼梯口,三组戒备西南角。”各组组长一个个低声领命,捕歼分队形成战斗队形,
摸黑向前,交替跟进,进人预定位置,严密控制了目标的所有门窗和通道。
而雷燕不明究里,还急着问强冠杰:“我们呢?”强冠杰斜她一眼:“你带女
兵担任接应掩护。”雷燕很泄气,嘴张了张,要说什么。强冠杰眼锋狠狠一扫,她
只好立正,轻声说道:“是。”
不独强冠杰,早就与他商量好了的教导员也是一样,教导员突袭的是另一处黑
窝点,是在旧城区一条狭长的小巷内,罗雁等女战士围在教导员和一个公安干警身
边,听他们布置战斗方案,教导员与公安商定以后,向所有的男战士吩咐:“按照
预案,开始行动。”唯独没理会女兵。罗雁不识事务地问:“教导员我们呢?”平
时慈眉善目的教导员反常地拧紧了眉头道;“不是说了吗,女兵小组担任外围封锁。”
罗雁:“可……”教导员低声只让她一人听见道:“这是我和强队长商量好的,为
了她们退伍老兵和即将出国的雷鸣她们的安全,你必须理解。”罗雁目光闪了闪,
无奈地应道:“是。”
那么九班长王川江是秉承了强冠杰和教导员密旨的,当然更不会让两个女兵打
头阵了。
他们负责监控的是府南新村的一座居民楼房,张海萍跟朱小娟并肩趴在楼前的
设伏点上,远远对着三单元楼门口,张海萍的嘴对着对讲机,不住向埋伏在暗夜里
不见身影的于所长抱怨:“你们的侦察怎么搞的,就我们这个点是个空屋。”对讲
机里传回的于所长的话音特别认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佯:“我们的情报原来
是说今晚有三个外围成员在这里睡觉啊, 妈的怎么搞的。 ”张海萍不信任地道:
“你们公安的线人是不是脚踩两只船哟?八路也讨好,鬼子也卖乖?”对讲机那头
的于所长似乎刚想大笑,猛地又缩小了音量:“他敢耍我们?他还想不想在这个地
盘上活人了?”
张海萍关了对讲机,大声叹气:“好不容易捞到一个机会,嗨!以后给我的孙
子讲故事,奶奶我怎么好向他吹嘘咱还干过几天特警队?”
趴在离她们不远的矮墙后的王川江和于所长的那个部下全笑了。
朱小娟不笑。
夜十点多,教导员那只分队与公安一起,将目标点里的三个犯罪嫌疑人一举擒
拿,缴获一支未及上膛的五四式手枪。公安将三个家伙一起铐在地上,向罪犯吼道:
“还有一支手枪和冲锋枪在什么地方?”那个带枪的罪犯阴沉着脸道:“我这儿支
有这支,其它的不在这里。”
一刻钟后,强冠杰他们那个分队冲进设伏的目标窝点时,遭遇了真正的罪犯头
目,两个身穿防弹衣的武警战士一脚端开卧室门,刚一冲进去,想不到暗门那边还
有一个小屋,里面小床上的人影一翻身就爬起来,随即操起床头柜上的手枪,滚入
床下隐藏。两个男兵再一脚踢开暗室门,床下的人随手就是两枪,两个特警队员一
起蹲伏隐蔽,强冠杰吹声口哨,两名战士立即撤离小屋门边,与封锁各要道口的其
他战士一起,戴上防毒面具。
随后,按照强冠杰的布置,两名特警队员从阳台上爬过去,悄悄蹲身把枪管伸
进罪犯所在卧室的窗口,然后向对讲机里轻轻吹了两口气。外屋的强冠杰听到耳机
里传来的暗号,做个手势。一个特警手一扬,把一颗爆震弹扔进窗口,只听嘭地猛
烈爆炸,强光晕花了直视小屋的人的眼睛。说时迟那时快,阳台上的两名队员在爆
炸的瞬间,突然立身向卧室打出一个点射。而外屋的强队长听到卧室里传出剧烈的
咳嗽后,一个滚翻就进了屋,另两个战士也以矫捷的战术动作冲了进去。只听里面
响起肉体击打和一声哎哟,不过半分钟,罪犯已被手法娴熟的战士们捆成一个大肉
棕扭送出来。
一个公安揪住被捆的男人的头发审看,吁了一口气道:“这是首犯之一,刘子
青。说,华大龙在什么地方?!”罪犯腿上的枪伤流着血,他仇恨地斜一眼公安,
脸上是莫测的冷笑。
屋里的电话突然响铃。 强冠杰一步冲上去摘机, 捂着话筒。公安命令罪犯:
“如果是你们的人,叫他们到这里来,说有要事相商。”几只枪对着罪犯,罪犯接
过话筒,突然开口大叫:“我这儿失风了!快――”
强冠杰手里的枪柄狠狠砸向罪犯头部,声音立即中断。
距这个目标窝点几公里的西三环路一只角上,一辆长安微型面包车吱地刹住,
车里的华大龙呆呆地瞧着手机,满脸震惊道:“日他娘,端了窝子了!”他手下一
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手上端着一支火药枪问:“赶快离开这个城市吗?”坐在最后
一排的胡子拉碴的大块头男人握着手里的一支猎枪也道:“趁雷子们还没摸到我们
的脚跟,最好先走一步。”
华大龙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嘴皮,嘿嘿一笑,哗地一声把座位旁边的冲锋枪提起
来:“先去府南新村,我他妈不会把藏在那里的六十万元白白送给共产党。”二十
岁的小伙子犹豫道:“六十万丢了是不划算,可公安会不会在那里埋伏?”华大龙
轻蔑地道:“不会,他妈的你以为他们都是神仙啊?”大块头道:“二元帅会不会
交待?”华大龙不假思索道:“凭他在电话里喊的那一嗓子,就他妈的是个好种。”
向司机吩咐道:“马上到府南新村十九号。”
汽车急转弯,飞驰而去。
 
府南新村的目标点上,张海萍与朱小娟潜伏在一个哨位上,张海萍总是无话找
话, 好像只要过了今晚, 明天一旦分手,她再也说不成了。“朱小娟,”她道,
“想不想换个活法?”朱小娟不吭气。张海萍又道:“还是想当一辈子职业军人吗?”
朱小娟仍旧不吭声,坚毅地盯着前面,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张海萍自顾自地叹一
口气:“太累了,一身都是伤痛。我每天都想,今天一睡下,不知明天能不能起来,
要不就是在训练场上突然散架,死了算了。不过临到退伍,又特别留恋。人就是个
怪物,这山望着那山高。唉,不知道到了地方,还能不能习惯老百姓的生活,强队
长和你总觉得我不像男人,可一到地方,人家肯定又要说我不像女人了,呸――”
朱小娟认真监视着前面。
张海萍无奈地捅她腰眼一把:“你再盯得紧也不会有事,我就知道强队长要把
我们派到一个永远见不到罪犯的地方,别看他平时凶得随时要吃人的模样,其实男
人,就是同情女人,或者叫蔑视女人,骨子里都是这样,别看他不这样说。”朱小
娟把枪栓拉得哗嚓一响,冷着一张脸。张海萍问:“难道不是?今天这个窝点,我
算准了就不会有事。唉,也好,免得真的打起来,脸上弄几个疤,回到地方连个老
公都找不到,那可就亏了一辈子。”朱小娟没表情地突然拖着长声:“是吗?――”
张海萍奇怪地:“什么是吗?”朱小娟冷冷地:“你真想在强队长面前显示一下你
已经是一个男人?”
张海萍犹豫了一下:“这个……”很快一扬脸,“就是。”朱小娟却冷冷地:
“你越是起劲地表白,你骨子里,就越是一个女人。”张海萍急了:“朱小娟!”
对讲机里突然传来右前方设伏点上的于所长的声音:“各监视点注意,有情况,有
情况。”张海萍一下子绷紧神经,翻身向着前面。
一辆面包车疾驶而来,嘎地刹在楼房三单元前的暗影里,四个男人警惕地下车,
先是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人一挥手,一个人留在外面守候,其余三个迅速进
了楼。
张海萍向前冲去,朱小娟见状,跃起想超过她,但没容她们移动两步,一双大
手压倒了她们,一回头,看到的是王川江凌厉的眼光。“听命令,”王川江低声厉
喝,“不准乱动!”张海萍:“我……”王川江:“今晚,这里,我就是指挥员,
你们两个在这里警戒。于明,陈顺娃,跟我上。”
张海萍和朱小娟的视线里,只见三个全副披挂、头戴钢盔的男队员像游魂一样,
从两个方向接近楼梯口那个担任望风的男人,没等对方回过神,已经成了他们的俘
虏。
张海萍捏拳鼓劲:“好。”
三个男战士窜进楼里。
二环路西北角强冠杰突袭黑窝点,行动已经结束,三辆警车在楼前散乱地停着,
警灯闪烁,武警和公安们来来往往,将几个罪犯押上警车。
一辆设备先进的指挥车里,公安刑警大队长拿着无线话筒,向什么人道:“好,
你们稳住;不要打草惊蛇,我们马上派人增援。”他向车外伸出脑袋:“胡副参谋
长。”戴着武警上校警衔的胡副参谋长跳上指挥车道:“我在这儿。”刑警大队长
道:“太平路派出所的于所长报告,华大龙和三个同伙突然进入府南新村十九号楼,
这是个手狠心黑的家伙,于所长请求马上支援。”参副参谋长一点头,道:“好。”
跳出指挥车,就是一嗓子大喊:“强冠杰!”
强冠杰大声应着“到”,提着微型冲锋枪向胡副参谋长跑去。
这时的府南新村,张海萍和朱小娟在自己的哨位上听到夜空中响起一声不大的
枪响,像有人在棉被里咳嗽了一声,她俩不约而同地紧张地张望着前方。
武警战士陈顺娃跑出楼房,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张海萍和朱小娟对视了一眼,张海萍叫声:“不好!”率先往前跑去。只听陈
顺娃向用枪指着楼梯口的两个公安说:“于明受伤了。”于所长急问:“王班长呢?”
陈顺娃说:“九班长守在楼角,刚才一上三楼转弯的地方,那伙人刚好从四楼出来,
就接上了火。”
话停,里面又是几声枪响。
于所长一脸焦急:“不能硬冲,增援部队马上就到了。”张海萍兴奋地一拉朱
小娟,低声道:“一班长。”朱小娟看她一眼,张海萍不管她怎么想,急道:“我
们的机会到了。”
一阵马达轰鸣,府南新村十九号楼前一改先前的沉寂,眨眼间沸腾起来,警车
糜集,警灯闪耀,女子特警队的男兵在强冠杰指挥下,成战斗队形迅速占领了各个
有利位置,枪口都齐刷刷对准着十九号楼四楼的一个窗口。于所长此时来了劲,开
始用电喇叭喊话:“华大龙你们被包围了,你们唯一的出路是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与专政机关对峙是绝对没有出路的,那只是死路一条。”
一辆迷彩越野吉普车后面,强冠杰焦急地问:“张海萍和朱小娟呢?”王川江
这时挠后脑勺了,吭哧几下说道:“咦,先前我们还在一起,我撤出来还看见她们,
这个……”强冠杰双眉一挑,令人胆寒地吼道:“我命令你,马上带人把她们搜出
来!”王川肛不敢耽搁,双脚一碰:“是!”旋即用对讲机呼她们:“003,003,
你们在哪里,听见请回答,听见请回答……”
十九号楼二单元的楼顶平台出口,有两个人影爬出来,肩上背着两盘攀登绳,
轻捷地跳到平台上,原来就是张海萍和朱小娟。朱小娟的对讲机里响着王川江焦急
的呼喊,她刚欲回话,张海萍一把夺过,关了机。
“不理他们。”张海萍说,脸上有一丝得意,“他们要坏我们的事。”朱小娟
皱了皱眉道:“我们是军人。”张海萍道:“哈,我已经退伍了,我是老百姓。在
队里你不是总看不惯我,总嫌我永远是女人,你不是刚才还在讽刺我吗?嘿,今天
你就睁大眼睛看看,我张海萍已经成了男人。”她心里就是要跟朱小娟较这个劲,
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以后再没有与朱小娟比高低的时候了。谁知朱小娟一把抓住她,
嘴动了动,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激动,一时却无法说出什么。张海萍拂开她的手,
恳求的话语里突然带上一丝颤音,低声道:“如果是姐们儿,你就最后帮一把。”
朱小娟深深地盯她一眼,松了手。
张海萍低姿悄悄接近楼房背面,往下看去。这里与邻近的楼房相邻,没有警车
警灯的闪烁,探头观察,下方三单元四楼的窗口那里无声无息,没有一丝响动。张
海萍蹲身往一个突出物上拴绳子,心里念叨:“妈妈保佑,今天我要来一个漂亮的,
叫他们明白咱女人头上也长着三只眼。”
楼前空坪上,王川江喘着气跑到吉普车后,欣慰地报告道:“队长,找到了,
她们在那儿。”他往楼上一指,强冠杰拿起红外夜视望远镜,立刻追踪到上面两个
活动的女兵身影。强冠杰的眉头拧得更紧,说道:“你带第四小组上去,马上!”
王川江一挺身:“是!”转身就跑,强冠杰的声音追着他的脚后跟:“如果不听话,
就给我抓下来!”王川江更大声地回答:“是!”
王川江带队顺着二单元楼梯向上疾跑之时,张海萍的绳子已经固定好,两人同
时把绳结拴在自己身上,朱小娟道:“现在可以向队长联系了,只要我们一到位,
他们在下面发起佯攻,我们就破窗而入。”张海萍还未及答话,二单元的出入口里
跳出一组战士,为首的正是王川江,只听他压着嗓门喊着:“朱小娟,一班长!”
张海萍喊声:“下!”往墙下一跃。
朱小娟看了眼伸手欲抓她的王川江,脚一蹬,紧跟着跃下。
“唉。”空坪上的强冠杰目睹了所有的过程,心里叹息一声,放下望远镜,颊
上的咬肌咬得更紧。
胡副参谋长跑来,喊道:“强冠杰,按刚才设计的预案,开始行动。”强冠杰
顿了顿,道:“情况有变化,005报告,有两个女兵已经降到目标的后窗外。”
十九号楼的侧面,张海萍和朱小娟悬垂在绳子上,脚蹬砖墙,微型冲锋枪的枪
口指着下面的窗框,大气都不敢出,屏声敛气地等待着。离她们几米远的斜下方屋
里,华大龙和同伙在死死地据守着,他们不知道有两个女特警就在与他们一墙之隔
的外面,他们还在紧张地商议。手握火药枪的小伙子看来有点怯阵,说道:“真的
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吗?”“妈的个×,”胡子拉碴的大块头不屑地回答,“有×个
办法,今天老子们跟他们来个鱼死网破,反正投降也是枪毙!”华大龙很冷静,欣
赏地看了一眼忠心耿耿的大块头部下,紧紧握住手里的五六式冲锋枪,说道:“这
还像句人话,只要他们敢伸进脑袋,老子们杀一个够本,弄死两个赚一个!”
那辆迷彩吉普车后面,强冠杰在布置好新的进攻方案后,严肃地向着对讲机命
令道:“003、003,听到我的命令才准行动,明白没有,回答!”他太担心他的两
个兵的生命安全了,特别是张海萍,再怎么说,她今天已经复员,未来有五彩绚丽
的生活在等着她。他的心里这时才掠过一丝后悔,千不该万不该,第一不该同意退
伍女兵参加今晚的行动。他听到耳机里传来两声轻轻的吹气声,凭他精明的耳朵和
对手下每个女兵声容笑貌的了解,这是朱小娟,这表明她们明白了他的部署,她们
已作好了准备。 强冠杰揿下对讲机上另一个频点,短促地发布了进攻令:“005,
开始!”同时转头向周围的士兵大喝:“射击!”
三单元楼道里,接到对讲机命令的几个男特警队员手端冲锋枪,把密集的子弹
向着四楼的屋门泼水一般猛烈倾去。楼前空坪上,那些隐在车辆和矮墙等障碍物后
的战士,也把一串串的曳光弹射向四楼。随着两声嘭嘭的闷响,两个紧贴强冠杰的
特警队员硬是用八一式自动步枪将两颗催泪瓦斯弹送入四楼窗口。三个顽抗的男人
隐在沙发和桌子后面,顾了这头难顾那头。催泪弹的烟雾里,能见度骤降为零,呼
吸困难,泪花直迸,他们大声咳嗽着,抓着衣襟胡乱地掩着口鼻。只有他们身后的
窗口没有射击的火光,他们用不着向那个方向回头,而这正是强冠杰所需要的场面。
空坪上,强冠杰一声断喝:“停止射击!”同时向着对讲机命令:“003,冲!”
侧墙上,听见耳机命令声的两个女兵深深地吸一口气,张海萍甚至神经质地向
朱小娟露了一丝笑。是的,立功的机会到了,是男人是女人是老百姓是女特警,就
要在此大见分晓。张海萍向朱小娟一偏头,两人几乎同时像海燕展翅般轻盈地向下
一跃――
这是华大龙等三个男人绝对没有想到的,他们只顾了面对空坪的窗口和屋门那
里的急风暴雨般的弹雨,将一直寂无声息的后墙窗口根本忘到脑后,此时只听喊声
尖厉,两个女人如神兵天降,拖着攀登绳撞破窗玻璃从背后猛然跃进,在空中撒出
晶莹的玻璃雨花,他们简直惊呆了。张海萍和朱小娟手里的两只微型冲锋枪喷吐着
愤怒的火舌,向屋内三个歹徒挥洒着死亡的弹雨。
胡子拉碴的大块头最先倒在桌子后面,端火药枪的小伙子被强大的弹雨冲击得
扑在墙上,慢慢滑下,墙上写下一道暗红的血迹。华大龙也身中数弹,冲锋枪滑落
在地上,仰身摔进沙发。张海萍兴奋已极,控制不住地不断尖叫着:“呀!……”
立在屋子中央,尽兴地向着烟雾中扫射。
楼道里,特警队员向着四楼的屋门冲去,一个战士抱着另一个战士向前猛冲,
被抱的战士借用惯性力量狠狠一踹,屋门刹时裂为两半。
烟雾中,张海萍咳嗽着,枪口下垂,不相信似地看着朱小娟:“我打死罪犯了?
我杀了人了?”朱小娟忍着剧咳,刚要答话,突然一错眼看到了什么,她大喊一声:
“海萍!”可是晚了,躺在沙发上没死的华大龙摸起掉在身边的一支单管猎枪,只
见枪口红光一闪,随着一声余音缭绕的巨响,张海萍像一只突然被人砍断翅膀的小
鸟,双手在空中慢慢划过一道弧形,软软地倒在地上。
朱小娟满脸狂怒地嘶吼着,一手扶着张海萍,一手持着微型冲锋枪,一梭子子
弹全部泼洒在华大龙身上。冲进门来的几个男战士的枪口也一起吐出愤怒的火舌,
华大龙的身体眨眼间变成了百孔千疮的马蜂窝。
朱小娟抱着张海萍大喊:“海萍!张海萍!”
张海萍睁开眼,艰难地说了一句:“你说我、像不像……男人……”头一侧,
永远闭上了那对活泛的眼睛。
张海萍的追悼会开完的第二天,天上下起一场秋末罕见的瓢泼大雨,雷声隆隆,
闪电阵阵,强冠杰在特警队队长室束上武装带,心情沉重地正要迈步走向训练场,
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总队后勤部一名少校打来的,少校与强冠杰从一个家乡
跨进解放军兵营,1984年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组建时,又从同一个解放军部队一
起转为武警。在部队里,老乡关系是尽人皆知的亲密。这一段时间,少校与总队政
委的儿子来往频繁,总队政委的儿子在地方工作,刚买了一套集资房,少校一直分
管营建,对房屋装潢显然是内行,明里暗里为政委的儿子提供了诸多咨询和帮助,
于是也就不时从政委儿子口中预先得知一鳞半爪的首长对某人某事的态度。少校现
在给强冠杰打电话,就是向老乡通报一个消息。
“你娃上个星期挨罚,”少校充满同情说道,“不要看得太重,还是要多吃多
睡。”强冠杰立即冷着脸更正:“什么重不重,罚我一百次都该!”这是他的真心
话,绝非虚与委蛇,那么聪明的一个张海萍死了,尽管她活着时有许多小缺点,但
毕竟是一个合格的女子特警队员,毕竟是一条青春鲜活的生命。“唉,”管营建的
少校在电话那头叹气。强冠杰道:“还有什么,我要去训练了。”少校清楚强冠杰
的脾气,平常喝酒都让着强冠杰。“你我老乡,”他说,“我再给你透露一点,我
知道你娃河量海量,受得起。今年你本来该戴的二杠一豆的少校肩章,上面也决定
延期了, 绝不是小道, 是小宫听他爸爸昨晚打电话时说的。”强冠杰一口接道:
“应该,我对张海萍的牺牲负有主要责任。”少校在电话里道:“还有,你们特警
队的朱小娟,本来不是要宣布她当代理区队长的吗?”强冠杰的心一时提了起来,
口气也变得急促道:“她怎么了?”少校顿了顿,然后说道:“也取消了,还是继
续当班长。是朱小娟的爸亲自打电话向总队政委和司令员要求的。晦,她老头子也
太那个了,六亲不认。”强冠杰哺哺道:“他妈的都是我,可不该连累我的兵啊!”
放下电话,他大口出着粗气,突然向桌子上狠砸一拳,把进来送报纸的通讯员
吓了一大跳。他头也不回地往雨中跑去,通讯员抓过一件雨衣追着道;“队长,外
面雨……”强冠杰摆摆手,人已溶进瓢泼般的暴雨中。
看着他黑着脸到来,山东籍的副队长马上向正进行盾牌术训练的部队大喝一声:
“立正――”男女战士们刷地站成钢浇铁铸的水泥桩,任大雨劈头盖脑地全身浇着。
强冠杰如剑的目光一一扫过他的部下,经过朱小娟的脸时,特意停留了一秒钟。雨
水中,朱小娟的眼睛仍是红的,显然偷偷哭过,平常她可是最冷最硬的女兵,其他
人都说她像小强冠杰,一个模子里压出来的,最是没有菩萨心肠,但看来张海萍的
事还是让她伤心万分。
强冠杰的眼睛从朱小娟脸上移开,然后胸口一挺,洪钟般的声音在雨天的操场
上回荡着:“今天,现在,我先讲两句跟训练无关的话。好像有人在议论,说我们
死了一个女兵,有人就哭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是正常的,
可要是有谁一个星期、一个月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就不正常,非常不正常!我
们当武警干嘛来了?就是来战斗,就是来准备牺牲。我们不是花瓶,我们穿这一身
老虎皮不是摆设!都说我们是特警,特警特在什么地方?就特在应该比一般的部队
吃特殊的苦、受特殊的训练、面对特殊的危险、承担特殊的重担!还是江主席说的
那四句话,要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奉献、特别能战斗。战争时期的牺
牲,我们的解放军不上谁上?而和平时期的牺牲,我们担任内卫任务的武警不争着
上,难道还都全部让人家解放军上?你还有没有脸穿这身军装?!”
他豹眼环视,人人肃穆,他大喊着:“张海萍成了烈士,她没给我们特警队丢
脸,她在站最后一班岗的时候成了我们特警队的骄傲,让我们训练时想着她,执行
勤务时想到她,而不是流着眼泪时才想她。她是我们的志气,是我们的威风,是我
们的旗帜!谁要是从今天起再哭,谁就不是真想张海萍,谁就是往我们特警队的旗
帜上抹黑,张海萍的在天之灵看着都不会高兴……好了,现在我规定两句口号,每
次训练时我们就呼一遍。‘我们心里想着谁,我们想着张海萍。我们需要学习谁,
我们学习张海萍。’清楚没有?!”
上百只喉咙一声虎啸:“清楚了!!”
强冠杰大声道:“好。我们心里想着谁?”
兵们一齐高呼:“我们想着张海萍!”
强冠杰:“我们都要学习谁?”
兵们的声音更加激烈:“我们学习张海萍!”
口号如迅雷滚过训练场上空,压过了瓢泼的大雨和天上真正的雷声。
强冠杰举起右手有力地劈过雨幕:“开始训练!”
 
第二章

一批特招的姑娘进入女子特警队,是在距张海萍牺牲一个多月后的十一月初。
对于其中的四个很典型的新兵,有必要在这里介绍一下她们的身世。
耿菊花的老家在川东大巴山腹地,小地名叫鸡鸣乡,山高路陡,靠天吃饭,属
于尚未跨越温饱线的苦寒山区,两间茅草小屋窝在四面高山包围的山坳里。那个黄
菊灿然的白天,十八岁的耿菊花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去区里报名的。区公所离她
居住的山灰有二十里山路,一道大沟的边沿上杂陈着几幢木板瓦房,中间夹着一条
泥土翻浆的小街,就是几座大山的行政中心,一条前年为了致富才修的土路从乡里
穿出去,打屁般的拖拉机用最快速度开,也得跑将近五个钟头才能抵达县城。但麻
雀虽小,五脏俱全,衰朽的老关帝庙大院里,各个与农业有关的基层机构中,也不
缺乏武装部,大院中间是石坪,院子里鸡啼猪跑,一张红纸贴在武装部房间的窗框
边:“保家卫国,参军光荣。”说明每年例行的征兵季节到了。
耿菊花赶到关帝庙时,正看见十多个少女在武装部的窗口前排着队,她赶紧侧
身挤进去,老老实实地站好。她穿着一件脱了线的红毛衣,山里的日子虽说不富裕,
但青春的身体还是发育得很好,如俗语说的,是处在“喝凉水都长肉”的花季,胸
脯把毛衣撑得满满的,脸蛋红扑扑地冒着一层油汗,几粒浅浅的雀斑分布在鼻子两
旁,不但没破坏什么,反而显得更加生动和纯真。她看前面的姑娘,人人脸上洋溢
着笑意,听说这次是招女兵,是么子特种军队,肯定是大碗吃饭,大盆喝汤,啊哟
我的娘老子呃,这会为贫寒的家里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巴,也能顺便去看看山外好大
好大的世界,这是多么子有意思的事情。
阳光把姑娘们的影子在石坝上拖得好长,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时不时互相
捅一下身体,笑得捂嘴扭腰,无拘无束。耿菊花与这些姑娘都不认识,她自顾沉浸
在粉色的遐想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可惜耿菊花的好心情未能持久。一个少女从不远的“乡党委办公室”出来,姗
姗走向这里,她表情倨傲,似乎是这个山区的公主,对大多排队者不屑一顾,一看
就知道是乡干部的女儿。排在前面的几个姑娘立刻给她让出一个位置,笑脸里带着
毫不遮掩的阿谀。末尾的耿菊花为此大为不满了,她虽然住在山旯旮里,但也有一
股大路不平旁人铲的脾气,她直率地叫道:“咦,讲礼性哟,先来后到哟。”那个
少女慢慢转过头,蔑视地扫一眼她,问旁人:“她是谁?”给她让位的姑娘们都摇
摇头:
“谁知道,天还没亮就来了。”
“看那样子,一定是鸡鸣乡那块鬼都不下蛋的穷村来的。”
那姑娘两眼看天,问耿菊花:“也想当女兵?”耿菊花也两眼看着天,回答道:
“那又怎么样?”公主哼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满口包谷味,也不在水塘里照
照自己是什么模样。”耿菊花没想到这个长得不难看的姑娘会是这么说话,吃惊使
她一下子找不到反击的武器。公主胜利地笑了,添一句道:“不要随便做梦,回村
挖你的月亮锄去!”耿菊花胸脯起伏,突然一声大叫,冲向少女,用着蛮力一摔,
少女立刻跌个嘴啃地,两人马上在地上扭成一团、少女被压在身下、苍白着脸大喊:
“打人啦,山蛮子打人啦!张妹儿,刘小梅,你们就这样看稀奇啊?”
几个观战的姑娘一拥而上,抱的抱扯的扯,耿菊花不是对手,顷刻之间反被压
在众人身下,但她毫不屈服,声嘶力竭地反抗着,撕打着。
五十来岁的乡武装部长从室内跑出、他胡子拉碴,披着一件象征着他在山里的
特殊身分的褪色的黄军装:“干什么,干什么,啊?再这个样子,我一个都不登记!”
姑娘们慢慢从耿菊花身上爬起,耿菊花坐在地上,一脸土灰,脸上是不屈的表
情。她突然一跃而起,对着部长嚷道:“你凭什么不给我登记,你一个大人也欺负
我?我比她们都行。”部长本没把她当回事,一听这话反而注意到她,说道:“呵?
还有脾气。那你说,你比她们哪里行?”耿菊花眼睛四面搜索,看见了院子边上丢
弃的一扇石磨:“我们来举那个。”部长转脸问刚才压着耿菊花的几个姑娘:“比
不比?”几个姑娘望而却步,那个打架的姑娘却不服输:“比就比。她先上。”
耿菊花上前抱起石磨,一使劲,举过头顶。


姑娘走上双手抱住石磨,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完了,只举到胸前,她那一方的姑
娘齐声大喊:“李琼,加油!李琼,加油!”她涨红着脸,吸口气,再一使劲,石
磨被颤巍巍地举过头顶,为她加油的姑娘们一时欢腾雀跃。
她拍着手上的灰尘,骄傲地喘着大气问:“还……还有吗,鸡鸣乡的……人?”
耿菊花眯着眼睛,慢慢从身上掏出一根铅笔那么长的橙黄发亮的竹管,向武装部长
道:“我可以站在这儿,不用手,把那个打下来。”她指的是二十几步外房檐下挂
的一串红辣椒。部长不信:“你?”姑娘们起哄:“吹牛不打草稿哦,快点快点走
开哦!”
耿菊花不理她们,从地上捡起几颗包谷籽,吹去浮土,含在嘴里,咬住竹管,
猛然一个狮子甩头,噗地发力吹出,几粒包谷籽疾箭一样射去,只听“绷”的一声,
拴辣椒的细绳被打断,辣椒刷拉拉地散落在阶檐上。
一瞬时,整个堤坝鸦雀无声,只有阳光中的山风呼啸而过,吹得衰朽的房檐上
空一根伶仃的电话线发出豁朗朗的响声。
部长盯着耿菊花,惊讶中掩饰不住赞叹,“好。”他一锤定音,“后天去县里
目测,我在这里等你。”
后来几天在耿菊花的感觉里,极像一首欢乐的山里小调,那么轻快、那么惬意
地飘荡在生活中,她跟着武装部长去县里,尽管经过精心收拾,她还是显得很土,
但县武装部里一个说着远方语言的“军官叔叔”详细听了乡武装部长的介绍,又叫
她表演了吹管射物,再让她跑、跳、爬树、上墙,直把她折腾得精疲力竭,都以为
自己要坚持不下去了,那个军人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好,”他说,“等着明天体
检。”体检一过,紧跟着又填写无数的单子。终于,今天她到乡里武装部去,从胡
子拉碴的部长口里得到准信,她被录取了。
这个夕阳衔山的黄昏,耿菊花爬上一道山梁,飞跑下沟,顺着石板小路走回自
己的茅草小屋。在山垭上她碰见了既是本村村友又是初中同学的王改英,王改英听
说了耿菊花报名当兵的事,大为赞叹,王改英是村里一支花,长相在山沟里独领风
骚,那双秋水葡萄般的黑眼珠向男娃们一瞟,把他们的心尖尖悠得生疼。王改英家
境贫寒,她说她也要到千里之外的省城去发展,是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那里的建筑
工地,王改英与耿菊花约定,到了省城,各自好生奋斗,不混出个人模狗样那是枉
做了一辈子女人。
迄今为止,耿菊花还没有把报名的事讲给爹和哥哥听,她尚未拿定主意,到底
是走之前给家里留一张纸条呢,还是临离开的头天晚上再告诉。她回到光线幽暗的
屋子,看见长着绿苔的水缸里的水已经不多,立刻挑起水桶去担水,从几十米高的
坡下挑着百余斤的水桶回来,她嘴里竟哼着自编的小调。将水倒入水缸后,又一蹲
身在地上铡起了猪草,她从小苦惯了,做活儿是她的本分,不做活儿反倒浑身难受。
里屋内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躺着生病呻吟的爹。肮脏的土墙上,挂着两支生
锈的猎枪,许多年前,爹是一个山里远近闻名的好猎手,后来野物被山民杀光了,
再后来爹为撵可能是山里最后一只野獐子摔了岩,成了终身残疾,爹就变成了一个
事实上的废人。爹也苦啊,下星期离家前,还是应该先给爹说一声,至少,我是他
的亲生女儿呀。
 
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从门前的小道一摇一摆地走上来,耿菊花一眼看见,好心
情立刻荡然无存,妇女是卧牛乡方圆二十多里地名声不小的徐媒婆,她也看见了耿
菊花,多皱的脸上立刻展开了笑颜:“菊啊,你爸在家吗?”耿菊花鼻子里毫不掩
饰地哼一声,转过背不理睬,手里的刀舞得更加有劲,嘭嘭嘭的铡草声在空旷的大
山里碰出恶狠狠的回音。
徐媒婆大人大量,宽容地一笑,进屋去了。恰在此时,耿菊花的哥哥背着一大
背柴回来,看见徐媒婆的背影,赶忙跟进去招呼:“徐三姑婆,你坐你坐啊。二妹
哩,”他张望着向外急急地道,“给三姑婆喊一碗茶来。”耿菊花不理,埋头铡自
己的猪草。徐媒婆大概对此类事经得多,见惯不惊道:“耿家大哥忙啊?上回说的
那个事,成了。”菊花的哥哥欣喜地搓着一双大手:“我们过两天要好好道谢徐三
姑婆哩。 ” 徐媒婆成竹在胸,又要装出一副任重而道远的艰难模样,瘪瘪嘴道:
“人家愿意把三妹子嫁给你家,不是想你们这儿山好水好有吃有睡,我直肠子放粗
屁,你们这个穷窝窝,哪个闺女想来啊。”菊花的哥哥知罪般地赔着笑:“那是那
是,让徐三姑婆受累了。”徐媒婆一扬脸:“不过人家黄家有个条件。”
床上的父亲撑起半边病体,一脸的惊骇:“还……还有条件呀?”
徐媒婆用眼向门外的耿菊花一抡,姑娘健壮的身体在秋日阴黄的寒天下是那么
饱满,仿佛一汪蓄满了青春汁水的静湖,只要有人开闸,就会流泻出势不可挡的洪
波巨浪。徐媒婆收回盯视耿菊花的眼光,拿捏着说道:“人家那边也有个大哥,那
边的条件吗,跟你们鸡鸣乡一样穷,也不好娶媳妇啊。”父亲问:“那他、他黄家
的意思是?”徐媒婆伸头向着父亲,隐藏着略带狡黠的神情,压低嗓门道:“换亲。
黄家的三妹嫁过来,你家的菊妹子嫁过去;这不就两全了吗?”父亲和哥哥一愣,
一时开不了腔。父亲大声咳嗽起来。
屋外的砍刀声刷地止息,哥哥不安地伸头向外一望,只见妹妹把铡刀往砧板上
狠狠一甩,刀锋嵌进木砧,颤巍巍地抖动,发出一丝刚性的啸音,耿菊花跳起身,
耸身向屋后的大山深处跑去。
哥哥是知道妹妹的性子的,妹子平常话不多,但一旦有了主意,那是九条大牯
牛也拉不回的,他赶紧追到屋外喊:“菊花,二妹!”
山风呜呜,耿菊花的身影跑过小道前面的一堵石壁,茂密的山石树木后只传来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哥哥不敢怠慢,这不只是关系到妹妹的脾气的事,而更是关系
到他娶不娶得上黄家的姑娘来当媳妇的大事!妈妈生病死得早,爸爸又摔岩伤了身
子,妹妹终究是别人屋里的人,这个家没有个女人,谁来承接耿家的香火,谁来支
撑缝补浆洗的一摊子家务杂事。哥哥向徐媒婆道一声得罪,嗖地一声窜出门,向大
山上追去。
耿菊花的身影在荒草丛中闪现,哥哥边喊边加快自己的脚步。当然,论起山里
的起居坐卧,女人一般不是男人的对手,哥哥跑起来如同敏捷的羚羊,逢沟跃沟,
遇坎跳坎,终于把一味疯跑的妹妹堵在一道三米高的崖坡上。
耿菊花往崖下看了看,犹豫间,哥哥已站在面前,哥哥喘着粗气,妹妹也喘着
粗气,两人对视着,白云从他们墨黑的瞳仁里飘过。“二妹,”哥哥仿佛理亏一般,
说话时没有了追妹妹时的那股硬气,“你……你就成全了哥哥吧。”耿菊花倔强地
拧着脖子道:“不。”哥哥苦着脸:“妈死得早,爹又瘫了,你终归是要嫁人的,
以后你走了、没有一个女人,谁来伺候爹?”耿菊花犟着脸道:“那也不能把你的
亲妹子往火坑里推,他黄家大狗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吃懒做在卧牛山一带出了名
的,哥,你就饶了妹子吧。”哥哥凄苦地垂着头,半晌道:“你不去,哥哥也娶不
上他家黄三妹,你不看在哥面上,也要看在瘫了的爹身上啊。”耿菊花向后退了半
步。伸颈向再无退路的崖坡下一看,突然就跳了下去。
哥哥大惊,冲上去大喊:“菊花!二妹!”
耿菊花在下面已爬起来,脚脖子拧了,但她倔强地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走,嘴里
竟胡乱吼着一首三十年代这里闹红军时流传下来的一首山歌:“咦哟……老子本性
生得犟,家住川东巴山上,是死是活跟红军,要把白匪消灭光。咦哟……”她一边
全力吼唱着,一边流着愤怒的眼泪。
哥哥看天上,太阳晃眼,他双膝一软,跪在山风呜呜的荒草中。
第二个星期说来就来,同时来到的还有连绵不断的山雨,在这座大山里,秋天
是霉雨的季节,淅淅沥沥,无穷无尽,有时要连下大半个月,下得人的脑子深处都
要长霉。
这个雨天里,耿菊花的哥哥在服侍爹爹喝药,他从火塘上端起药碗,走到父亲
床边,刚让爹干缩的嘴唇沾住碗沿,就听外屋猛地一声响,他们同时一抬头,原来
是一身稀泥的耿菊花抱着一包东西冲进堂屋。
哥哥生疑地问道:“你搞什么名堂,拿的什么?”耿菊花幸福地憨笑着,一层
层打开,原来是一套武警新军装。“哥你看你看。”她忘情地叫他们,“快看呀。”
哥哥上去抚摸着,眼睛都直了:“这么好的料子啊,怕要值好多钱呢!”耿菊花道:
“所以不能叫它淋湿了。”父亲在床上叫:“菊花,菊花哩。”
耿菊花边揩头发边应着进去,说道:“爹哩,我们发衣服了,明天就到乡上,
然后去县里集中哩。”父亲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说道:“娃儿哩,这一走,好远
哟,怕一时半会儿看不到你了。”耿菊花没有体会出一个病人的悲观,很豪气地说
道:“你放心,部队好哩。”爹又道:“记着,到了队伍里,晚上不要走夜路,晚
上阴气重,那些魂啊鬼的,都在太阳落山时候出来哩。把你妈坟墓上的土抓一把,
放到自己的床脚下,你妈保佑你不生疮害病哩。”他边说边咳嗽。哥哥却在一旁叹
气道:“唉,你倒走了。走了也好,听说部队里随便吃饭,随便穿衣,都有国家管。
可这个老汉没人管了。”父亲道:“我不要你操心,好不了,也死不下去的。”哥
哥道:“你说得轻巧,口含灯草。唉,有个媳妇就好了。”
耿菊花在哥哥面前埋下了头。 “哥,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有很深的内疚,
“对不起你,是我害你没娶上媳妇……”
哥哥强笑着道:“说哪儿去了,还不是我们鸡鸣乡穷。”耿菊花憧憬道:“我
到了部队, 每个月给你寄钱回来, 我要让你娶上媳妇,我要治好爸爸的腿病。”
“要是黄家老大来要你怎么办,徐三姑婆早就给别人带了话,答应了人家的。”
一听这话,耿菊花倔强地昂起了头:“我不管,”她甚至还撇了一下嘴,“你
告诉他我是部队上的人了,他敢来,我有枪。”
第二个姑娘叫徐文雅,在浙江大学自动化专业学计算机,大三了,却突然震惊
全校要报名去当女兵。徐文雅是学校业余射击队的女神枪手,有的同学听说,她之
所以被那个鼎鼎大名的外省女子特警部队看上,主要是她百发百中的射击本领。徐
文雅出身书香世家,长相也满带书卷气,眼神很深,看万事万物都有一种沉思的神
气。在同班同学眼里,她行为举止常有不合常人思维之处,明明计算机是当今世界
的朝阳产业,明明她学的就是计算机专业,可她却在业余时间读《中外将帅录》、
《拿破仑传略》等书。同寝室的女生有一个加入校艺术体操队,另一个利用业余时
间自学服装设计,唯独她休息时在寝室里摆弄擦拭枪支,每周二、四的傍晚很认真
地参加校射击队枯燥的集训。
“你真这么怪啊,”听到她要弃文从武的志愿后,同室的女生惊讶地围着她劝
说,最先开言的是热爱艺术体操的那位,“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去当傻大兵?”
学服装设计的也道:“就是,又不是战争时期,徐文雅你是昏了头。”学艺术体操
的进一步苦口婆心劝谏道:“你就是中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毒,我们是大学
生,未必还不知道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编出来的,最喜欢骗没有脑袋的白痴。”
一个平常追求徐文雅甚紧的男生也来约徐文雅去校内的池塘边散步,加入了拯
救徐文雅的小合唱,百倍惋惜地说道,“现在是计算机时代,现代电脑就是威力无
比的杠杆,握住它,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撬动地球。而握住一把刺刀,握住一把手枪,
你能吗?”学服装设计的姑娘扳着徐文雅的肩道:“当兵打仗从来是男人的事,战
争让女人走开,你知道这句话的呀。”学艺术体操的姑娘一直在附和大伙,“女人
是母爱,”她说道,“是母爱,是和平,女人与军队对立。”
徐文雅涵养极好,一直微笑地听着,然后终于镇静地开腔了,“我可没想到那
么多,”她说道,“我只觉得从周围看,我们这个民族有点太沉溺于享受了,我怕
我们也跟着退化,所以,想借军队这个熔炉,把自己锻打一番,不然我怕不能正常
地活到二十一世纪。”
 
一群人都讶然,都静默。
自认为是她男朋友的男生悄悄咕噜一句:“这也太深沉了一点。”徐文雅恬淡
地一笑:“是吗?”眼里闪动着讥诮的波光。男友在她的眼光注视下,沮丧地垂下
头,他是深知徐文雅外柔内刚个性的,他曾使尽浑身解数,也向班里的男生夸过海
口,说徐文雅终究会是他的,但看眼前的情景,他恐怕会沦为全班男生的笑柄了。
他突然间就有了些微微的恨意,就想把早已憋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倒给这个不近人
情的女生听。“你太缺少一点温柔,缺少一点恋爱意识。”他说,“一个姑娘不该
是这样的。”徐文雅轻松地问:“你还嫌我们周围的女生温柔得不够,恋爱得不频
繁?”男生振振有词:“谈恋爱是生理和心理成熟的自然表现,德国大诗人歌德的
名言你忘了:‘哪个女人不怀春?’当怀春不怀春,那就是很有问题的表现。”徐
文雅道:“我们现在不是怀春少了,而是温柔在泛滥,阴柔在泛滥。我觉得窒息。”
男生夸张地向天伸出双手道:“上帝,怎么才能医治这个姑娘反常的反人性论调?”
徐文雅针尖对麦芒,专讲他不爱听的,但脸上却笑得更加和悦,说道:“当兵,这
就是拯救我们这一代青年的最好的药剂。”男生双手抱起头:“我的天啊,你还是
原先我认识的那个徐文雅吗?”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五晚上,大局已定,徐文雅果真成了大学生考入部队的名人,
她所在的2020寝室挤了满满一屋人,不管赞不赞成,一旦分手在即,男女同学还是
一起拥来给她饯行,各种形状的容器吮当一碰,一声“干”,每人共饮了一大口新
鲜的啤酒。
“我说啊,”一位面色苍白、嘴唇薄薄的女生道,“徐文雅一当武警女兵,肯
定成为全国小报的头条新闻,‘女大学生扔掉钢笔握钢枪中华女儿不爱红妆爱武装’。”
另一穿花格红衫,衣摆扎在长裤里的女生马上接嘴:“哇,一个新的明星在我市冉
冉升起,徐文雅收到的追星族的捧场信要用麻袋装。”徐文雅只笑不说话。坐在床
沿的徐文雅的男友不满意了,“哎,”他说道,“怎么你们就不敢说实话,不敢说
这是我们大学生的悲哀?”学艺术体操的女生一举手:“慢着慢着,此话怎讲?”
那男生道:“当今世界的两大潮流是和平与发展,而我们最亲密的同学里,一个才
华非凡的女秀才却逆潮流而动,丢掉电子计算机专业去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警,
你们还有心情为她歌功颂德,我为徐文雅伤心。”徐文雅平静地道:“谢谢你的伤
心,这纯粹是杞人忧天。当兵就不要高技术了?你说海湾战争里,多国部队靠什么
攻破了萨达姆防线?靠的就是最尖端最前卫的科学技术。”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
起来打趣道:“就是,张卫老兄,你可别小看当武警的,要是我,找老婆就要找徐
文雅这样的,现在街上小流氓出役,你要有一个武警老婆,哈,你想那是什么场面,
遇到敌情,只要这样往后面一跳,一声大喝:‘老婆,上!’啊哟哟,只见横扫千
军如卷席。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想想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辉煌。”
人们笑得把啤酒都喷在彼此的身上,然后爬起来大呼:“祝徐文雅当兵顺利,
混个师长旅长的给我们瞧瞧!”
到了半夜,同一寝室的女同学都先后入睡,徐文雅却用报纸蒙着小台灯,拧开
笔帽,摊开一叠稿笺,凝视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认真地写了起来。同学们与她关系
虽好,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世背景,她明白自己的自尊心太强也是个弱点,因
为这很容易成为滋长虚荣的温床。可是没有这份小小的近乎虚荣的自尊,她怎么才
能压抑住自己心中的那块病根?
笔尖在纸上流利地划过,一排排刚劲有力的字迹出现了:
“……妈妈,我读小学的时候曾天真地问过你,为什么你和爸爸老是在别人面
前低三下四抬不起头,为什么有时候明明是邻居欺负你们,而你们却逆来顺受还要
尽量向欺负你们的人陪上屈辱的笑脸,为什么你教导我的格言和谚语里,总是强调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命里没有莫强求’?
后来我长大了,读高中时,才从你们单位一位叔叔那里偶尔得知,原来你们没有告
诉我,我们这个家族在历史上曾有过一个奇耻大辱,那就是:由于爷爷在抗日战争
时期被捕叛变,在福州充当日本人的帮凶,致使地下组织的五个革命烈士牺牲在日
本人的刑场上。这事你们一直瞒着我,而你们希望我为家族争取荣誉的唯一途径,
就是读书、读书,从高中到大学,大学读完了读硕士,硕士读完了读博士,博士完
了读博士后,永远永远地读书,永远永远地回避现实。可是妈妈,这次我却要违背
你们的意愿了,我要退学当兵,参加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我没有向同学们说出
来我的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要用我的经历,来改变我们家族的历史形象,在叛徒的
后代中,也会出忠臣,在怕死的人的孙辈里,也会有热血女儿。所以,你不要来信
劝我,这是我的最后决定。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决定,那也没有啥,我们就暂时停
止两代人的沟通。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是我自己,而不是其他
任何人包括亲人的你们。当武警后,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下来,我要让我们姓徐的
一代一代的后人,在说起他们的祖先的时候,再不会为有个爷爷是叛徒而抬不起头,
而是由于有了一个我这样的女性而自豪……”
第三个姑娘生在特警队所在城市的一家姓铁的家庭里,单名一个红字。
铁红的家庭居住在东城区一个尚未进行城市改造的大杂院里。大杂院外面,是
蜘蛛网一样星罗棋布的穷街陋巷。铁红的父母在离大杂院不远的小街上开着一间出
售服装的小店,无权无势,攀结不上市里区里哪怕一个科长级别的人物,受够了街
上兄弟众多的人家的欺负,也受过黑道白道上蛮不讲理的人的要挟,因此父母最大
的心愿,就是唯一的女儿铁红将来能出人头地,给他们出头撑腰,将一切敢于与他
们的小店铺为难的乌龟王八蛋统统打个人仰马翻。铁红读初一时,他们替她报名进
了业余体校习武弄棍,管它以后能不能出将入相,先得用一身功夫镇住街上的小混
混,也是权宜之计。
可是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宠么儿,底层穷家里长大的铁红从小受着母亲
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反倒养成一个心眼狡黠、爱打小算盘、并不把父母的期望当
成一回事的市井姑娘。体校里练武也不刻苦,若要真的撞上了手提菜刀的街头痞子,
她是没法与他们较量的。
后来直接将她送进部队的起因,是由于父母的小服装店的一次遭遇,这种遭遇
隔三差五就会发生,每每都令这个大杂院里的小家庭愁云惨淡,痛不欲生。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黄昏,一个自充为片区保护神的黑道小头目张五哥带着两个
手下又来了,收取该月的夜班保护费,铁父当时向小青年张五哥屈尊求情道:“五
哥,五哥,请你老人家再宽限一个星期,我这里凑够了,一定亲自给你府上交去。”
张五哥戴着一幅银丝眼镜,头上头油光亮淋漓,貌似文雅,说话慢声细气,“你都
说了几次一个星期了?”他说道,“今天再不拿钱,你想你怎么对得起我们的辛苦
呢?”他好似不经意地把烟头往模型上套的一件丝织裙装上一碾,立刻就烫出一个
大洞。铁父两眼一闭,差点没晕了过去。张五哥还是慢声慢气地讲道:“今天只是
提个醒,后天我们再来,那时就不这么轻松了。”
他们抬脚出门,高中刚毕业的铁红与新近交上的男朋友汪鹏逛街回来了,铁红
啃着一根甜甜的甘蔗,圆圆的脸上被汪鹏宠得红云灿烂,两人勾肩搭背,潇洒地哼
着一首流行歌曲。然而张五哥在他们面前一站,铁红就感到气氛反常,她是认识张
五哥的厉害的,小腿肚子不由得就有点颤抖开来。汪鹏却是第一次与这伙强人晤面,
一看女朋友的脸色,他就知道是他争表现的时候到了。汪鹏也是街头长大的青皮后
生,在体校里与铁红一个班,长拳打得还可以,平时就有点目空一切,为在女朋友
面前显出英雄,他猛地做出一副小流氓架势,弹着一只腿,向张五哥长声慢调地开
口:“请问朋友哪路神仙?”张五哥皮笑肉不笑地打量汪鹏:“喝?山不转水转,
在这个小码头还遇见了梁山好汉。”话未落音就是一个直拳,这很见效用,立刻退
了汪鹏的神光,将他打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张五哥道:“说,是不是想来虎口夺
食哇?!”汪鹏指着鼻血慌乱地后退道:“不不不,我是来买东西的顾客。”张五
哥变成温文尔雅的模样,说道:“那你就买吧。我来卖给你,你要几十件裙子?不
贵,每套我只卖四千八百八十八,八八八,发发发,大家图个吉利。这十件是你的
了,给老子掏钱。”汪鹏吓得脸色惨白,舌头搅不清楚,听不清楚都咕噜了一些什
么。
 
就在紧张时刻, 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传来,原来是铁红的妈妈刚才趁乱给110
巡警打了报警电话,两辆巡逻的摩托向这里飞速驰来。
张五哥一愣:“你们他妈的谁去报的警?”警笛声迅速向这里靠拢。张五哥一
挥手:“走!”三个人从后窗跳出,临行前,张五哥抽出刀,嘶啦一声从几十件摞
在一起的衣服上划过。
铁父终于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不是钢刀碰着了他,而是痛心得昏了过去。
就在这天晚上,铁红的父亲从大院里卖烧饼的刘瘸子口里听到了招兵的消息,
经过短暂的思考,他立刻有了一条至为重要的重大决策。他把老婆和女儿召集到饭
桌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以加强说出这个决策的分量,“当兵,”他沉重地说
道,‘“红儿你给老子去当兵,只要你当了兵,我们家就有靠山了。”妈妈乍一听,
却有些不放心了,说道:“听说当兵苦哇。”父亲厌恶地打断她道:“苦个屁,你
看街上走的那些武警,又高又壮,要是苦,能长得这么好?”
铁红对此考虑倒不是太多,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毕业就是失业,能去当兵,
倒是一条生路,且不说工作暂时有了保障,单是那一身军装,就让人不敢小觑。什
么张五哥张六哥,姑奶奶当了兵,撕弄他们只当碾碎一只臭虫,哈,有劲!她向妈
妈一耸鼻子, 轻松地道: “就是,妈妈真是老脑筋了。”父亲语重心长地又说:
“这些先别说,到了部队,你眼睛要精明,找准哪个首长最管事,你就给哪个首长
多帮忙。要舍得说好话,嘴巴两张皮,多说两口袋好话又不亏本。关键是一个好印
象,印象一好,人家长工资也先想着你,提拔接班人也先想着你。对那些与你不舒
服的人,你先忍着,不能得罪都不得罪,等你当了官,那时候再来收拾整过你的人
不迟。千字经上早就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
一片心。只要你当官了,有出息了,我们的家庭就不会是这个模样,连我都要给你
烧高香了。”妈妈被父亲的话点燃了心中的希望,紧跟着敲边鼓道:“爸爸说得有
道理呢,现在社会上,就时兴这一套,不这样你就要吃亏。”铁红感到好笑:“人
家还要你教?我比你懂得多。”妈妈不计较宝贝女儿的态度,赶紧闭嘴。父亲却对
母亲生出一丝怜悯,说道:“就知道吼你妈。铁红,刚才那些记住没有?”铁红:
“天天都在讲,我早就能背出来了。”父亲颔首:“这才像个样。”
就这样,铁红走进了街道办事处征兵报名的队列,凭她在武术学校学的那一套
花拳绣腿,明显地高于一般想参军的姑娘,几天之后,她果然顺利地踏进了军营。
最后一个姑娘叫沙学丽,是一个富翁的女儿。
南方那座繁华大城市的郊区公路上,一辆白色的公爵车与一辆红色的宝马在宽
敞的公路上斗狠开着,谁也不让谁,开公爵的是一个长发披肩的漂亮姑娘,脸上架
着一副大墨镜,这就是沙学丽。开宝马的是一个帅哥,边驾车边得意地吹着口哨,
不时向公爵投去得意的一瞥。
为了赶超宝马,沙学丽一咬牙,公爵逆行开到了左边的车道上。想不到拐弯后
迎面来了一辆大巴士,沙学丽一慌,猛打方向盘,汽车差点撞翻路边一个售书亭,
等她好不容易控制住汽车,宝马早已一溜烟地消失在公路尽头。
一辆交警的摩托鸣着警笛冲上来,刷地横在公爵前面,公爵停下,沙学丽负气
地狠狠捶打了一记方向盘。当她抬起头,映进眼帘的却是一个女交警,只见女交警
走近车窗,很精神地敬个礼,说道:“小姐,你的驾照。”沙学丽稳坐不动。女交
警威严地提高了声音,手一伸:“驾照!”沙学而耸耸肩,不情愿地掏出小本子。
女交警一看里面的照片:“呵,沙学丽,又是你。”
沙学丽回到海滨的家,在自己的豪华卧室里穿着一件靓丽夺目的晚礼服,才不
过一个钟头,扣车的事早已被抛到脑后。她的梳妆台上各种牌号的化妆品琳琅满目,
妈妈与一个佣人在身边帮忙,沙学而坐享其成,哪里不满意,嘴里只是娇憨地哼一
声,听凭母亲和佣人在她身上仔细地忙碌着。
父亲沙云标推门进来,穿着吊带裤,名牌全棉衬衫上扎着紫红嵌花的领带。他
四十五岁,虽然发福,但身材结实,五官朗阔,身上每寸肌肤都透射着精明和力量,
但就是对眼前的这个千金小姐毫无办法。沙云标把一张单子往梳妆台上重重一摔,
大声道:“你是累犯,罚款一千,暂扣驾照三个月!”沙学丽娇宠地一拧眉,俏丽
的鹅蛋脸上故意做出一付吃惊不浅的害怕:“老爸也,你是要把我往心脏病上吓也。”
母亲赶紧把那张单子捡起来拍回父亲手里,眼波凌厉地向他一横:“拿开!你不知
道丽丽有洁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敢往她的桌上放。”沙学丽也一下变了脸,
清亮的眼珠里刹时火光腾腾,说道:“哼!都是那个臭女警与我作对。”沙云标在
母女俩面前都不是对手,敲敲桌,不满又无奈地:“女警察女警察,怎么从来就不
想想你自己。”沙学丽毫不畏惧地道:“老爸你也该想想你自己,叫你把那辆奔驰
让给我开,你就是不干,老让我开那辆破公爵,怎么不被警察逮住?该,一万个该!”
沙云标终于忍不住大怒道:“你给我――”母亲立刻帮女儿的腔道:“你干什么?
今天是丽丽的生日,你不看天色还要看气色呢,吵什么吵,不就是一辆破车吗?你
舍不得你的奔驰,你就给她买一辆菲亚特,就当你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不行?”沙
学丽大叫:“哇,向老妈学习,向老妈致敬!”
父亲自知自己只有惨败的份儿,丧气地摇头,仰天长叹走出了沙学丽的房门。
晚饭前,沙学丽独自呆在卧室里,凝视着锃亮的大穿衣镜。稍倾,一只逼真的
玩具手枪啪地伸进镜面,听得到一个嘴里发出的子弹出膛的击发声,这是她在对着
镜子演练美国西部片里的持枪大侠。
沙学丽做着各种自认为潇洒的击发动作,向着各个角落“开枪”,然后把枪向
一个假想的人儿一指,学着今天那个女警察的语气,冷冰冰地命令:“呵,又是你,
拿出来,你的驾照!……咦,你敢跟我调皮,我想认你,我手里的家伙可是不认你。”
她嘴里发出啪的一声,自己装着中了枪的样子,旋了一转,向华丽的大床倒去。
接着她一下蹦起身体,满意地点点头,哈哈大笑一声,把手枪在食指上抡着圈,
想一下子插进腰间的皮带,可惜动作不娴熟,手枪飞到空中,接着悠然冲向大穿衣
镜,沙学丽惊骇地闭上美丽的大眼,紧捂耳朵。
玩具手枪与大穿衣镜相撞,碎屑四溅。
母亲惊慌的脸从猛然推开的门后出现:“丽丽你……”
沙学丽扮个鬼脸,双肩没事似地一耸。然后站起身道,“妈,她们来了吗?”
她问的是她的生日宴会,她知道她的那伙朋友准在下面大客厅里等着呢。
这是晚上七点,沙家宽敞气派的大客厅热闹非凡,青春的喉咙齐唱着生日歌,
一个燃着十八根小蜡烛的大蛋糕摆在精致的大茶几正中,一伙男女朋友边拍手边唱,
围在典雅高贵的沙学丽身边,电灯是关了的,烛光摇曳中,穿着晚礼服的沙学丽更
是美丽如仙。
生日歌完,人们哄叫着要她吹蜡烛。一个穿着露脐短装的姑娘道:“等等,我
们的沙小姐满十八岁,十八岁是人生的黄金岁月,象征着她的正式成熟。”一小伙
子打着响指接口道:“正式漂亮。”众人爆笑,第二个姑娘接口:“正式有了公民
选举权。”另一个小伙子道:“正式可以被人追。”再一个小伙子跳着双脚往空中
蹦:“也可以正式追求我们啦!”
众人欢呼,闹作一团,沙学丽挥着手掌一个个地打他们:“本姑娘就是不追你
们这些虾头仔。”穿露脐装的姑娘道:“好了好了,不要闹了,该吹蜡烛了。”她
身边的姑娘道:“吹的时候要许两个心愿,一个是明的,一个是暗的。”大家一齐
哄道:“把明的说出来,沙学丽把明的先说出来!”
沙学丽合掌在胸,准备祈求一个美妙的心愿,可忽然,她的神情变了――
那个女交警威严的身影飘到她眼前, 只见她站在车窗外, 手臂强硬地一伸:
“驾照!”盛气凌人,毫无通融的余地。沙学丽定定神,赶走女交警的身影,接着
眼睛一瞪,虔诚地发出一道心愿:“老天保佑,让我当上一个威风漂亮的女警察。”
众人全愣了。穿露脐装的姑娘小心地问道。“为什么啊,学丽?”
沙学丽孩子般拍手大笑道:“我就不怕别人扣我的小汽车,而是我能专门去扣
人家的小汽车!”
沙学而选择当兵的道路,就是这么任性,也就是这么简单。父亲沙云标接到女
儿被录取的通知后不但没有丝毫担心,反而悄悄地以手加额,心里说道:“这可卸
了我一个大包袱,部队就是大托儿所,谢谢你们帮我把这个小祖宗给全托啦。”沙
学丽的母亲却哭成了大泪人,她在出发那天亲自开着家里的大奔驰送女儿到市里的
新兵集合点,把一样一样的东西硬往沙学丽的旅行袋里塞,直塞得沙学丽都叫了起
来。“妈,”沙学丽道,“我又不是去开商店,你要让我拿得动嘛。”母亲眼泪涟
涟道:“到了部队,我们就照顾不到你了,你又那么爱干净,那当兵的地方看你怎
么活人哟……你想吃什么就买,没有钱了就赶快打电话。要是受不了那个罪,你就
回来,你爸早就给你留了一个分公司,你当个经理也行,当个董事长也可以。”沙
学丽觉得好笑,说道:“我才不想当,你看老爸当的,天天吃宴席把人都吃变形了。”
沙学丽就这样走上了从军之路,她根本不会想到,由于出色的驾车技术,她会
被分到女子特警队,从此,几年终身难忘的生活,会在她以及由于都有一技之长而
同时被女子特警队招收进警营的几个姑娘之间展开。
 
第三章

特招新兵到来的日子是11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虽说像老兵退伍一样,每年都有
新兵走入警营,但强冠杰和教导员还是召集特警队里的男女干部,进行了慎重的布
置。
“今年我们特招的一批新战友要来了,”教导员率先说道,“我们各方面的工
作要好上加好,内务、营区卫生,都要比平时漂亮,让新兵一进特警队的大门,就
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印象。”强冠杰的口气却与教导员大有差别,说道:“我还是说
老了的那个意思,要叫她们一进我们的大门,就像从地球上到了火星,这里是一个
特殊的地方,是一个钢铁的世界,不是老百姓的度假村。”
好像与强冠杰的话语相呼应,隐隐的,传来训练场上有谁在拳击的砰砰声,区
队长罗雁散会后寻声找去,看见朱小娟一人在挥汗如雨地练拳,作训服的袖子挽在
肩肘上,小臂上紫红的硬痴记录着她当特警的艰辛,也证明着她的功夫,只见她嘴
唇紧咬,拳出如风,打得一圈沙袋砰砰乱晃。
罗雁与朱小娟其实是一年入伍的兵,朱小娟超期服役三年了,一直是班长,而
罗雁年初从指挥学校毕业回队已是一杠一豆的少尉,这其中的原因,皆因朱小娟有
一个过于严厉的老爹,这是不好深说的问题。“小娟,”罗雁轻言道,“不管怎么
说,新兵马上就来了,她们有的是第一次出远门,大多是第一次离开妈妈,我就是
担心你的性格,你是班长,对分到你们班的兵还是要热情一些,不要老绷着脸。”
朱小娟停下来,膘一眼罗雁,淡淡地说道:“我就是这张脸。”“唉,”罗雁叹口
气道,“难怪有的兵说怪话,说你与强队长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两个人从
来都不笑。”朱小娟咬住嘴皮说道:“我希望自己干脆就是一部机器,不该有任何
喜怒哀乐。”
罗雁凝望着她,明白了她的心境,更加小心地:“还在想张海萍的事?”朱小
娟埋下了头,突然大喝一声,又向着沙袋砰砰砰地疾打起来。
罗雁看着她,说不出什么话。
第二日下午,特警队营区里,新兵刚一迈下大客车,九班长王川江带着陈顺娃
等三个男兵就把队里那台送旧迎新的锣鼓家什敲得惊天动地,两列男女特警夹道欢
迎着新战友,十几个新战士腼腆地笑着,背包提裹地走过人巷,只有耿菊花刚一下
车,就弯腰哇哇呕吐。
排在头里的罗雁见状急忙迎上去抚着她的背问:“你怎么了?”沙学丽跟在耿
菊花身后,厌恶地捂着鼻子道:“这个乡下妹第一次坐汽车,一路上都在吐,好烦
啦。”罗雁瞥一眼显见是大都市来的沙学丽,轻拍着耿菊花道:“好了好了,这下
到家了。”耿菊花抬起头,充满感激地咧咧嘴,心想这个大姐的笑容好亲切。不知
道她是一个什么官。
教导员亲自领着老兵们呼口号,新兵与欢迎队列两旁老兵的最大的区别在皮肤,
老兵不管男女,脸都很黑,新兵们一律很白净。
沙学丽做出老练模样,对什么都做出处变不惊的表情,耿菊花晕车后虽然萎靡
不振,但还是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东张西望,眼睛都不够使了。“那是么子东西?”
耿菊花贴着沙学而走,一指旁边训练场上的沙袋问。不想这句话被正在敲锣的陈顺
娃听到了,他惊喜地向着王川江道:“班长,她是我们大巴山的老乡,她说‘么子’。”
队列里,沙学丽看了一眼沙袋,不屑地回答:“这都不知道,这叫沙包。”谁知前
排的徐文雅回了一下头道:“沙袋。”耿菊花又指着另一样器械问:“这个呢?”’
沙学而道:“木头马。”徐文雅不回头地纠正道:“山羊。宽的那种才叫木马。”
沙学丽咽了一口唾沫,说不出什么。耿菊花佩服地紧走两步,离开沙学丽,跟上了
徐文雅。
陈顺娃还在看着耿菊花的背影,王川江用敲槌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娃是不是
有活思想了?敲到哪个点子上去了?”陈顺娃不好意思赶紧收回视线,使劲打起锣
来。
队伍走到营房前的空坪上,值班排长将新兵和老兵分别集合站好,掌声中,先
由罗雁宣布了分班名单,然后是强冠杰和教导员讲话。新兵们才发觉,那个从她们
一进营门就没有露过笑脸的男人,就是这一方天地里的最高军事长官,就是现在讲
话,一二三四五六滴水不漏都说到了,仍是一派秋风黑脸:“最后,”强冠杰中气
十足地讲道,“我再次强调,新战士来到特警队,就再不要想到各自的性别,在军
队里,只有战士和干部,没有男人和女人,女兵的什么化妆品、什么花衣裳,统统
收起来,处理掉。最后,谁有传呼机,甚至手机的,赶快交给管理员,由管理员代
你们保管。”


沙学丽惊了一下,她的手机就在裤兜里硌着她的腿,但她马上无所谓地放平了
脸色,嗤,她想,你是吓人,我不交,你把我吃了?
强冠杰扫视了一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新兵,又道:“为了部队铁的纪律,也
为了你们自己的正常训练和提高,女子特警队营区实行封闭式管理,根据条例规定,
师以下单位的于部战士都不准配带那些玩艺儿,除非得到特别批准。我的话完了。
现在请教导员讲话,欢迎。”掌声中,教导员走到队列前,新兵们觉得这个长官不
错,你看他那张脸,与队长是大相径庭,始终笑盈盈地。“新战友们,”面对新战
士,他的神态更随意,更温馨,“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正式成了我们这个特殊的大
家庭的一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们的到来,给这个铁打的营盘注入了新鲜的
活力。现在,你们自己来个自我介绍,姓甚名谁,有什么爱好,让整个队的战友认
识你们。就从一班开始。一班?”
沙学丽毫无顾忌地站出来,大胆地随意顾盼着说道:“我叫沙学丽,身高一米
六五,体重一百零五斤,从广东来。我的爱好:探险和化妆,可惜我是个单眼皮。”
男、女兵们为她的无拘无束笑起来。沙学而认真地道:“真的,听说特警队训练很
有一套,我希望把这里当作一所健美学校,以后我的身材更美好。”
少数新兵在鼓掌,老兵们特别是王川江在撇嘴。强冠杰不动声色地在队伍旁边
转悠着,绷着一张脸,不时打量着新战士的身姿模样,皱一皱眉头。
沙学丽刚要归队, 又想起一个问题: “请问领导,”罗雁马上小声纠正道:
“是教导员。”沙学丽道:“哦,请问教导员,我一进这大院就有个疑问,我们不
是女子特警队吗?怎么那么多男的,他们是干什么的?”教导员道:“男战士的主
要任务是帮助女战士强化训练,就像中国乒乓球女队当中的男陪练一样,男战士们
也是你们的陪练,军事术语中叫作‘配手’。”沙学丽活泼地四面拱拳道:“哦,
以后请各位配手先生多多包涵,我这里有礼了。”
男战士们脸露笑容。王川江低声道:“这是个妖精,现在笑着进来,说不定以
后哭着出去。”陈顺娃憨憨地挠脑袋,眼睛找着耿菊花:“只有我那个女老乡能行,
她以后比她们都能干。”
铁红一步跨到队列前,神情上是向大家讨好的样子,说道,“各位战友,我叫
铁红,就是本市人,我比沙学丽矮一厘米,我喜欢粉红色,我更喜欢大家都对我好,
我也会对大家好。”甜甜地一笑,归入队列。该耿菊花了,她就排在铁红身边,但
她被吓住了,从小到大,她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正经讲过话,她畏缩着,是徐文雅
轻声鼓励了一句,把她推了出去。“我……我……”她结巴着说道:“我从山区来,
第一次见到大世面,我就希望好好干,请领导们一不满意,你们就骂我。打我也可
以。”就此戛然而止,慌里慌张地鞠了一躬,就往回跑。朱小娟严厉地喝道:“你
的名字!”耿菊花又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说;“我叫耿菊花。”又鞠一躬,跑回队列。
徐文雅站出来,很精神地敬个军礼,仪态大方,语气很有分寸,说道:“我叫
徐文雅,入伍前在浙江读大学。我的爱好:各种世界名著和计算机。我的愿望:让
特警队把我百炼成钢。”
突然人圈外响起一个人响亮的掌声,兵们回头一看,是强冠杰在鼓掌。
掌声立刻响成一片。
等其他新兵都自我介绍结束后,教导员最后总结,“好,”他说道,“大家都
认识新战友了,我们的老兵们要对她们多帮助,多关怀,让他们尽快地成为特警队
的一名合格的兵员。现在,由各班班长带领新战士安排整理好内务,熟悉营区环境。
晚上吃抄手,这是炊事班向新战友们表示的欢迎。”沙学丽一举手道:“报告教导
员,什么是抄手呀?”教导员道:“抄手是本地方言,上海叫馄饨,广州叫云吞,
这里嘛,就叫抄手。”他微笑着,把双手放在胸前,“吃过抄手的想一想,包它的
时候,是不是这样才能包好?这叫不叫抄手呀?”
新兵们开心地大笑起来,更加觉得教导员是个很容易接近的长官。
欢迎会后,朱小娟和一伙老兵把分到一班的徐文雅、沙学丽、耿菊花、铁红领
到班里的宿舍,老兵们抢了新兵们的背包,帮她们提着,很热情很体贴,问寒问暖
的,只有朱小娟不轻易开口。
一进屋门,朱小娟用下颏一指四个已经挪出来的空铺,冷冷地:“这四个床位,
就是你们的。”沙学丽和铁红都想睡靠窗的床位,两个人把背包放上去,各不相让。
沙学丽说:“我先到一秒钟。”铁红道:“是我先放上来一秒钟。”朱小娟大喝一
声说:“立正!”全屋人立正呆着,朱小娟非常气愤地圆瞪着星眸,喊道:“行啊,
都很行啊,一来就争自己的利益,为了芝麻大的事,都恨不得一口吃了对方!这是
什么习气,这是彻头彻尾的小家子习气!以后执行起任务来,掉脑袋的地方你们这
样争,那才值得人佩服!说,谁让一下谁?”
两人不吭气,沙学丽的脑袋仰到天上。朱小娟严厉地说道:“我数三下,再不
说话,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一、二――”铁红转着眼珠,父亲的话语瞬时间在耳畔
响起,是的,不能因小失大,一开始就必须给领导好印象。她的脸一下就变得阿谀,
说道:“班长说得太对了,我让,我睡那边那个床。”朱小娟狠狠挖了一眼沙学丽,
沙学丽无所谓地仰起头。
趁着班长教训两个新伙伴,耿菊花已在整理不靠窗的一个床铺,她悄悄地在提
包里掏呀掏的,左右一瞅,没人看她,连忙把一个纸包扔到床底下。
朱小娟听见噗地一响,刷地回头,两眼射出两道寒光:“你搞什么名堂?”面
对威严的班长,耿菊花吓得手脚无措:“是,是……”朱小娟说:“这里不是各自
的承包地,这是部队,是钢铁营地,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叫你出右脚你不能出左脚。
捡出来。”耿菊花爬到床下,乖乖地捡出纸包。朱小娟手一伸,耿菊花不情愿地给
她,朱小娟打开,是一包土。沙学而叫道:“唉呀好不讲卫生哟!我最不喜欢与邋
遢女人睡一个房了。”朱小娟把手上的纸包向耿菊花鼻子下一伸:“刚来就破坏内
务整洁,这是为什么?”耿菊花嗫嚅了半天,没办法,只有斗胆解释道:“这是我、
我妈妈坟上的土,妈妈在床底下会,保佑我好好当兵。”沙学丽害怕地尖叫一声:
“啊呀死人!她把死人弄到这里来了!”
战士们全笑起来,一看班长,又赶紧捂着嘴。
朱小娟却意外地放低了话音说:“你妈妈死了?”耿菊花垂着脑袋:“快五年
了,害了什么肺痨,没钱医,慢慢就死了。”她一下想起离开大山时,她与哥哥和
背在哥哥背上的爹爹一起到山坡上的坟茔前跟妈妈告别的情景,凄凄秋雨里,妈妈
坟头很小,草叶茂盛,几乎这没了它,在苍黄的天宇下很不起眼,但里面躺着一位
山里贫苦人家的主心骨啊。想到此,耿菊花的眼圈不由红了。徐文雅对耿菊花投去
理解的一瞥。朱小娟把土包还给耿菊花,想了想道:“换一个布袋缝好,拴在床杠
上,塞在褥子底下,不要露在外面。”兵们对此格外惊奇,特别是耿菊花,眼泪一
下就流了出来,哽咽道:“班……长……”
晚饭前,罗雁把十来个新兵领到特警队食堂,食堂外不远的训练场上,老兵们
在练习擒敌拳,雄壮的呼喊声不时传进来。罗雁看着这些皮肤白净的小妹妹们,严
肃地发令道;“短发的,出列。”徐文雅和别班的三个女兵跨出一步。罗雁打量了
一眼她们道:“你们解散后可以出去。其余的,就在这里剪发,长不能超过耳根,
这是队里的规定,解散后都坐在凳子上去。解散!”
 
操剪子的是一个温州来的理发师,很年轻,带着两个徒弟,早就在食堂里恭候,
他一步走到沙学丽身后,噗地围上布单,说着蹩脚普通话道:“啊呀,小姐这头头
发好漂亮啦,心不心痛啦?”沙学丽一进食堂就看见了这个温州佬,罗雁讲话前,
她已明白了要干什么,她知道逃不过这一劫的,所以干脆无所谓道:“什么心痛啊,
我这脑袋,头型很靓的,就是刮成光头又怎么样。哎,你敢给我刮光头吗?”温州
佬被沙学丽不着边际的想法弄愣了:“咦,去年一伙新兵也是我给剃的头发,都哭
鼻子哇,不像是剪她头上的头发,倒像直接割她的头。”沙学丽居高临下道:“那
是哪个年代的人,现在又是什么年代,你有没有搞错哇?”温州佬奉承道:“那是
那是, 你是超级现代派。 ”沙学丽道:“你是给哪家老板打工的?”温州佬道:
“不好意思啦,是自己开一个发廊啦。”沙学丽道:“那你就是老板,发大财??”
温州佬道:“小意思啦。只是在你们特警队要蚀本啦,剪外面的女士,美一次发几
十元,很贵的啦。给你们剪,三块钱一个脑袋啦。”左边隔着几个凳子,罗雁咔嚓
几下剪完了一个女兵的头发,就等着理发师再精修一下就完工,女兵皱眉咧嘴,欲
哭未哭,只是忍着不敢吭声。沙学丽还在与温州佬搭腔,“几十块算什么,”她说
道,“我原先上一次发廊,三百块以下的我不做。”温州佬惊道:“啊呀小姐很有
钱的啦,怎么不在家里发大财啊?”沙学丽道:“发财有什么意思,我爸的钱再用
几辈子也用不完,我看着钱都厌烦。我喜欢冒险,我要在特警队里来体验体验不同
的威民”温州佬觉得这个小女兵很有趣,大事奉承道:“那是那是,外面的知道我
经常给你们特警队做头发,连小坏蛋都不敢来我的发廊闹事啦。”沙学丽略感意外
道:“呵,真是这样的?”温州佬道:“是啊是啊,你们都是我的神仙,比供在店
里的观音菩萨还起作用啦。”沙学丽很满足:“那当然,所以三块钱一个脑袋,你
并不亏本嘛。”温州佬道:“那是那是,所以每次你们队长一个电话我就来啦。”
左边,罗雁剪完第二个兵,走到耿菊花身后,耿菊花本能地缩紧了脑袋。右边
不远处,铁红悄声向给她动剪子的一位男徒弟道:“师傅,求你手下留情,留长点
儿哟。”左右一看,一下把三个泡泡糖塞到徒弟衣兜里,徒弟一笑,照样咔嚓一刀
下去,铁红紧闭眼睛,心里喊了一声老天爷。而耿菊花听到罗雁的剪子在头上响了
第一下,眼泪流了出来。“舍不得?”“嗯……”罗雁道:“每天训练,汗水多得
像水池里捞出来一样,再说每天早晨集合,还有紧急集合,哪有时间梳长发?这都
是为你们着想。”耿菊花抽了一下鼻子,说:“是,区队长。”罗雁拍拍她的肩说
道:“那就不用哭。”耿菊花道:“我不哭。”话未完,新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到
脸上。
过了剪发关,新兵们吃了抄手,高高兴兴地进入兵营里第一个梦乡,谁知半夜
刚过,一阵急促的哨音划破夜空,一班宿舍里,朱小娟一翻身就跳下地大喊:“快,
快起来,全副武装紧急集合!”徐文雅紧跟着跳下地,快速打着背包,看来她是作
了充分准备的,参军前似乎就练过这一招。
耿菊花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说:“鞋子,谁把我的鞋子踢跑了。”她赤脚跑去拉
灯,刚一拉开,就被副班长关掉,耳畔还响起雷霆火闪的训诫:“要死呀,谁叫你
紧急集合开灯的!”沙学丽睡得死,朱小娟一把掀开被子把她拖起来,沙学丽懵懵
懂懂道:“啊,干什么?”朱小娟使劲操着她:“紧急集合!”混乱中,只听沙学
丽尖叫道:“这是我的。你穿我的裤子了!”原来她与铁红争一条裤子,俩人一人
穿了一条裤腿,又都不想退出来。朱小娟捡起另一条裤子,劈头摔到铁红手臂上:
“这才是你的!”
等她们班整装跑到操场时,全队早已集合完毕,强冠杰和教导员站在一起看跑
表。他们首先看到沙学丽上身穿着常军服,下身却是一条显眼的迷彩裤,而铁红上
身是迷彩服,“下身却是常裤,并且一只脚穿着军胶,一只脚穿着一只紫红色的便
鞋。其它班的战士看着,忍不住捂着嘴偷偷笑了。
强冠杰道:“立正!稍息。一班长。”朱小娟跑出队列,咔嚓一个立正:“到!”
强冠杰: “知道规定时间是多少? ”朱小娟:“报告队长,三分钟。”强冠杰:
“你们班用了多长时间?”朱小娟:“报告队长,五分二十七秒。”
强冠杰勃然大怒道:“五分二十七秒,你们好样的呀,超过了整整两分二十七
秒。”他狠狠盯了一眼着装奇特的沙学丽和铁红,提高声音道:“哦们特警部队的
任务是什么?是处置突发事件,捕歼犯罪分子,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军事过硬,行动
迅速。晚了一秒钟,一个人质就可能被枪杀,一辆汽车就可能被引爆,一家银行就
可能被抢劫,一个罪犯就可能、啊,从你的鼻子底下跑掉!超时两分二十七秒,你
们一班好意思啊,这可是我们特警队建队以来的最惊人的成绩,你们干什么来了?
吃饭来了,享福来了?地方上,时间就是金钱,我们这儿,时间就是生命!你们丢
掉了宝贵的两分二十七秒,你们就是丢掉了自己和别人的脑袋!一班长。”“到。”
“把队伍带回去,开个班务会好好总结,认识不深刻不睡觉。”
朱小娟一挺胸道:“是!”
新兵们谁都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式,都半夜一点半了,还必须规规矩矩坐在小马
扎上,两手平放在膝盖上,开什么劳什子班务会。铁红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立即
像传染似的,沙学丽和耿菊花一个个跟着打起来。
罗雁走进一班宿舍,她不放心朱小娟的脾气,。就是想来看看,副班长立即给
她让座。朱小娟看罗雁一眼,降低了刚才正在吼着的音量,憋着气道:“说话呀,
平时叽叽喳喳的,现在要你们说,都哑巴了?嘴巴长起来不是专门为了吃饭和打哈
欠用的。”沙学丽知道朱小娟是对自己有气,她心里非常不满意,在家里她是一呼
十应,到这里,反而成了别人的奴婢,她脖子一梗道:“说就说,当兵是要练,可
也用不着一天到晚搞集合,刚睡着,就吹起来了,身体弄垮了,还怎么当特警队员,
是不是?这不是训练,这是违反科学的野蛮,是专门整人害人!”
朱小娟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从胸腔里挤出话道:“你?!才来两个月的娇小姐,
还成了科学专家了?!”铁红一下精神百倍,她预感着有好戏上演,朱小娟她不喜
欢,沙学丽她也讨厌,两个人如果打起来,嘿,这才是大快人心事。她憋足了精神,
要看班长和桀骛不驯的沙学丽来一场龙虎斗。罗雁情知不好,赶紧压手道:“一班
长你要――”话未落音,沙学丽已经喊起来:“你骂谁是娇小姐?啊,你敢骂我!”
朱小娟激愤地道:“我就骂你,哪个敢在训练场上装熊,我就敢骂哪个是他妈的混
蛋!”沙学丽跳起来尖叫:“我就不要你骂!我在家里从小长大,从来没哪个敢骂
我,我爸我妈敢不听我的话,我也要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老兵都上前劝沙学丽道:“沙学丽你快少说两句……”耿菊花吓得小腿籁籁发
抖,铁红却笑嘻嘻地观战,唯恐天下不乱。罗雁急白了脸劝道:“沙学丽你不要哭,
你们班长还不是为了你好。”沙学而哇哇抹着眼泪道:“我不要她为我好,我天远
地远跑来这里不是来受她的鸟气的!”
一直静默的徐文雅突然发言了,“班长骂得对,”她盯着沙学丽,气质上有一
股镇住对方的力量,“未必一定要在以后的战斗行动中因为时间拖拉掉了队,被黑
社会的匪徒抓去杀了侮辱了,你才后悔当初没听班长的严格管理,常话说庭院里跑
不出千里马,花盆里养不出万年松,流得一身汗,换来今后甜,都是很有哲理的。”
耿菊花醒过神,嗫嗫着接道:“就是,我在家里跟着我爸爸练吹管的时候,不管冬
春都练,嘴唇吹肿了,水都不能喝,才练出来的。”铁红一看风向朝着朱小娟这方
有利,赶紧表态道:“就是就是,反正到了部队,不练也得练,练也得练。”
罗雁道:“好,大家都是这个态度,沙学丽你也看见了,一班长的语言是有点
生硬,但出发点是好的,是好意,不要计较枝节问题。大家先睡觉。”
女兵们脱鞋脱衣,钻入被窝。耿菊花刚要解鞋带,想了想,四面一看,没人注
意,干脆裤子不脱穿着鞋子缩进被窝,如果再搞紧急集合,她可以为此节省好多时
间。沙学丽一屁股坐在床上,不说不动,副班长劝她她也不睡,痴痴地独自发着呆。
罗雁把朱小娟拉出宿舍,只听屋子里副班长道。“我关灯了,沙学丽你自己快
睡呀。”灯熄了。
罗雁伴着朱小娟走进宿舍区左边的绿化带,天上没有月亮,花草灌木在混饨的
夜色里就像高低不平的山峦。罗雁不知该怎么说朱小娟,都是一年的兵,论起军事
技术来,朱小娟还是全队女兵的尖子,可作为区队长,不说也不行,她停住脚,叹
道:“还是注意一下方法,毕竟她们是新兵。我们刚来时,说不定有的方面不及她
们呢。”哪知朱小娟冷笑一声道:“部队里,没那么多儿女情长。”顿了顿又道:
“算了不说了,我就这个样子,你回去睡吧。”
朱小娟回一班宿舍时,坐在床上的沙学丽已经躺着用被子蒙住了全身,朱小娟
一个个检查新兵的睡态。她很有经验,先悄悄伸手进去摸一摸铺上女兵们的脚,再
给她们挟紧被子。到耿菊花床前,她一把就摸着了鞋子,揭开被子一角,连裤子也
未脱,朱小娟张了张嘴,又忍住,她替已睡得微微打鼾的耿菊花解开鞋带,轻轻把
鞋子和袜子脱下来,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下。
然后走到沙学丽的床边,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被子里的沙学丽在干什么动作,
她伸了伸手,不知何故凝固在半空,放弃了打算,回到自己铺上了。
一个钟头后,紧急集合的尖厉哨音再次划破营区黑暗的夜空,一班的宿舍里又
是一阵无声的忙乱,只听铁红在黑暗中叹息道:“天呀怎么又来了……”只有沙学
丽的床上不见动静,朱小娟心急火燎地一把掀开了她的被子,沙学丽正对着手机在
与南国的母亲通话,哭成一个泪人儿。
一股怒火窜出朱小娟胸臆,她一把夺过沙学丽的手机道:“你居然私藏这个,
到队长那里去!”
 
第二天上午,强冠杰正式向沙学丽宣布,她的手机被托管了,看着强冠杰浓黑
的眉毛和逼人的气势,沙学丽成了一个柔弱无助的孤儿,在这个四面围墙的冷冰冰
的世界里,她与远方的亲人,与青春活泼的同学再也不能发生任何联系,她只得到
一张保管收据,司务长笑嘻嘻地说道:“这个机子就存在这里了,什么时候你离开
特警队,或者什么时候你要把它寄回家,我就什么时候还给你。”此时的沙学丽已
经精气全无,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她抽泣着问道:“你们……就不要我和妈
妈说话了?”司务长对一茬茬的新兵的做派早就见惯不惊,还是笑道:“你呀你呀,
在我们特警队,教导员就是妈妈,队长就是爸爸,你连这个都不懂啊?”
从这一天开始,沙学丽的心情变了个模样,原先的轻松愉快,参军探险的预想
荡然消失,代之以一种沉重、一种勉强支撑、一种早日混满三年就赶紧退伍的打算。
奶奶的,她咬着牙想,别的新兵能坚持下来,我沙学丽也可以混得过去,都是人谁
比谁缺了胳膊还是缺了腿?!
星期五下午政治学习,全体兵们站在大会议室里,整整齐齐,一声不吭。教导
员走上讲台, 值班军官一声口令: “敬礼!”教导员还礼。值班军官再次发令:
“坐下!”“哗啦”一响,兵们坐得整齐化一,干净利落。
教导员站在讲台上,娓娓道来:“同志们,面对今年入伍的新战友,我们今天
的政治课,还是讲我们武警战士的光荣和责任。啊,老兵已听过无数次了,但新战
士是第一次。不管是无数次还是第一次,我们的政治课都是我们培养真正的军人、
塑造真正的军魂的法宝。我们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自从1983年组建以来,已经
走过了十几个壮丽的春秋。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这支部队,经受了艰苦卓
绝的磨练,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
我们武警官兵的足迹,就是那些无人地带、生命禁区,也有我们武警战士的红色哨
位。每天清晨,是我们威武的武警国旗护卫队的战友,把鲜艳夺目的五星红旗从天
安门广场上,升上祖国辽阔的天空,而在同一时刻,我们成千上万的武警官兵,也
在祖国960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角落, 睁大忠诚的眼睛,紧握手中的钢枪,看守监
狱,处置暴徒,守卫桥梁隧洞,追捕流氓团伙,为国家的重点工程和中央首脑机关
站岗放哨,他们的具体战斗岗位可能很小很小,但他们全都心系整个国家,奉献却
很大很大,由于有了他们,才组成了共和国坚不可摧的擎天柱石,他们用热血和生
命,谱写了共和国忠诚卫士的光辉篇章。同志们哪,我们武警部队,担负着保卫国
家安全,维护社会稳定的神圣使命,只有圆满完成以执勤和处置突发事件为中心的
各项任务,才能从根本上实践我们人民武警为人民的宗旨。特别是我们女子特警队,
我们不光是给首长和外宾表演功夫,我们还要执行押解女俘、监护女证人、保护女
外宾、保护女首脑以及别的一些事关人权而男队员又不便执行的特殊任务。我们武
警部队的责任,就是全力维护国家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和稳定和谐的社会环境。为
此,我们要坚定不移地加强部队的思想政治建设,确保党对武警部队的绝对领导,
确保部队的高度稳定和集中统一,牢固树立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随时做好‘上一
线’、‘打头阵’的各项准备工作,保证一旦有事,就能拉得动、冲得上、打得胜。
同志们,战友们哪,‘铁马金戈待征鼓,只争朝夕启新程’,我们要按照江泽民主
席对部队建设的‘五句话’总要求,那就是: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
律严明,保障有力,进一步加强部队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建设,以优异的成绩、
以崭新的姿态,迈向光辉灿烂的21世纪,为我们的武警部队再立新功,为我们的军
旗再添一片鲜红,同志们有这个信心没有啊?”
全体兵们打雷一样吼:“有!!”
教导员讲课时,只有沙学丽显得不老实,脑袋总是不安分地扭动,左顾右盼打
量着各色人等,但最后那一声“有”字,她尖着嗓子比谁都叫得起劲,叫完却又蒙
住嘴悄悄笑,在地方上,好久没有听过这种政治大报告了,总觉得像是一个好玩的
游戏似的。
可是沙学丽游戏似的心情无法持久,星期天一过,紧接着的训练,就把她变成
了叫苦不迭的苦命人。冬日的天气虽说避免了太阳的暴晒,但每天例行的10公里场
内跑, 却真要了平时很少大运动量锻炼的新兵的命。400米一圈的跑道,足足要跑
25圈才是10公里,等熬到20圈左右;沙学丽和铁红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强冠杰在场边卡着跑表催命般大喊: “还有5圈,各班加油!”沙学丽翻着白
眼,向着身边的兵打胡乱说:“哎哟。我的腰跑断了。”铁红咬着牙,在朱小娟身
后跑着道:“我……也是,我的胸膛像要爆炸一样。”只有耿菊花表现不错,山里
的生活使她能应付目前的训练。徐文雅靠毅力坚持,一步不拉地跟着。
强冠杰还在催命道:“快,快!”
操场旁边的草坪训练区,男兵们在练基本功,有的在凶猛地打沙袋,有的在打
千层纸,还有两手轮换着悬空抓小口水罐的,两臂夹着两个沙袋练习走梅花桩的,
各种方法,令人目不暇接。王川江在指导陈顺娃用头往砖墙上旋转顶推,谓之练头
功。不时吼道:“再转一圈,把气憋住,气不要漏了。好。”陈顺娃起身,抚着头
顶,喘着大气,眼光却不由自主地去看操场上训练的耿菊花,脸上露着佩服的笑意。
耿菊花跟在朱小娟身后第一批到达终点,徐文雅等一批女兵也冲了过去。落在
后面的是沙学丽、铁红等几个新兵。
强冠杰拍着手跟着她们催促道;“快快,你们几个加油!”朱小娟跑回来,带
着沙学丽等人跑,嘴里也像强冠杰一样大声鼓励。等全体终于跑过终点,沙学丽和
铁红身子一歪,也不管泥里水里,倒在地上,拉着风箱闭着眼,死人一般不动了。
谁知还没喘匀气,强冠杰的大嗓门响了:“全体――集合。立正!”女兵们遵
令站好。沙学丽和铁红动作迟缓,是朱小娟一手一个把她们挟着进队的。强冠杰道:
“现在,进行马步推砖训练,一次五百下,三次,每次中间休息两分钟。马步推砖
完了是蛙跳,也是三组,每组两百下,再接着是踢踹动作五百下。”
沙学丽“妈呀”一声,身子就向下滑,是朱小娟拽住了她,才没有让她在强冠
杰面前大出洋相。
草坪训练场上,男兵们在做手掌断砖比赛,陈顺娃一掌砍断两块砖,脸露得意
之色。王川江大咧咧地道:“你那小儿科也敢在老兵面前亮相。张波,你来一下。”
一个中士把四块砖摞在一起,手起掌落,四块砖同时断成两半。陈顺娃只有傻笑着
挠脑伸舌的份儿了。
而操场上,强冠杰喊着口令,在队列前领着女兵做马步推砖素质练习,女兵们
一个个汗流浃背,人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沙学丽率先坚持不下来,垂下两
臂,出气像拉风箱。紧跟着铁红和另两名新兵也软了下来。但徐文雅和耿菊花拼命
坚持着。
强冠杰看见,厉声大喝道:“沙学丽、铁红,继续!”两个女兵挣扎着推了几
下,终于像崩山一样坐在地上。强冠杰跑过来道:“怎么搞的,起来!快起来!”
沙学丽索性睡下了,闭着眼大喘道:“队长,我……我要死了……”强冠杰恨不得
一脚踢翻她,脚举到空中,却强制性地克制住,蹲在她身边,打雷一样大吼:“起
来,你给我爬起来!”沙学丽翻他一个白眼,反而哼哼得更大声。强冠杰激怒地搡
她一把:“要是今天是打仗,你就真的死定了!你要救你自己,你没有权利随便死,
你是一个女特警!”沙学丽索性闭上眼睛。强冠杰霎时间火冒三丈,一批批的兵,
没有哪个敢在他的手段下装疯卖傻的,他不信收拾不了这些小毛丫头。他大吼道:
“死也要死在训练场上。起来!”提起脚,用不着再想,一家伙就踢在沙学丽屁股
上。沙学丽火烧一样弹跳起来,看着老虎一样凶猛得要吃人的队长,她几乎吓傻了,
所有的委屈只敢往肚子里咽。
捱到中午,沙学丽和铁红请了病假,睡在宿舍里哼哼,不起来了。其他男兵和
女兵在食堂吃饭,强冠杰和教导员把几个女兵干部招到食堂外阶檐下,包括一班长
朱小娟。强冠杰绷着脸,黑石头一样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
操场一角,不知是哪个男兵在教官指导下挤时间进行摩托车特技训练,三轮摩
托从两根悬空的钢轨上开过,马达轰鸣,油烟吐花,惊险壮观。
强冠杰收回看着摩托车的视线,也不看几个女兵干部,说道:“我们要制定一
个计划,针对新兵训练中暴露出来的弱点,因人施教,进行百日强化训练。我们用
一百天,最快的速度,让新兵们进入合格的特警队员的战斗序列。”罗雁忍了忍,
可是新兵们疲倦不堪的模样飘在她眼前,她还是小心地说:“是不是对新战士的训
练量适当减少一点,她们毕竟――”“毕竟是女的?”强冠杰一拧眉道,“我就听
不得这些,从我到特警队到现在,我就一直强调,战斗不分男女。张海萍是女的,
怎么子弹不饶她?”大家沉默。
教导员说话了:“队长是对的。瞬息万变的情况是不等人的,那些犯罪分子也
不会等新兵们按部就班地训练好了才出来作案。我同意队长的意见。”教导员就是
这样,虽说慈眉善目,但在大方向上,从来都是军事主官的坚强后盾。强冠杰满意
地瞟教导员一眼,又道:“对女兵的仁慈就是对女兵的犯罪!对女兵的残酷才是对
她们最大的关心。 ” 他把视线一下转到罗雁的脸上:“你说呢?”罗雁只好说:
“队长说得正确。”朱小娟暗自点头,眼里含着对强冠杰深沉的好感。教导员问朱
小娟:“那两个兵吃饭了吗?”
朱小娟脸色暗淡了:“还睡在床上。”
沙学丽和铁红睡在各自的铺位上呻吟不起,这已是午饭以后。一些吃了饭的女
兵回到宿舍,疲倦地歪靠在床腿和墙根边,不说不动,什么样的姿势都有。说实话,
不只是她们女孩子,就是满身钢铁的机器人,也经不起特警队的超强度大负荷训练。
徐文雅进屋,捶着腰,先走到沙学而床前,摸摸沙学丽的额头道:“好点了吗?”
副班长跟在后面,用脚碰碰歪坐在地上的耿菊花说:“起来起来,去洗把脸,抓紧
时间睡一会儿,看你这个样子。”一身脏兮兮的耿菊花赶忙爬起来向外走。
正在这时,罗雁和朱小娟一人端一碗面条进来了,强冠杰和教导员跟在后面。
副班长赶紧喊:“起立!”除了睡在被窝里的沙学丽和铁红,其他女兵赶紧挣扎着
爬起身,一起立正。
“不要紧张,”教导员笑道,“大家休息,都休息。”罗雁把面条端到铁红面
前说:‘’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吃?”铁红挣扎起半身对着罗雁笑道:“谢谢区队
长,我自己吃。”罗雁道:“谢我干啥,这是教导员和队长一起亲自给你们做的病
号饭。吃吧。”铁红赶紧对两个军官甜甜地笑道:“谢谢队长,谢谢教导员。”
沙学丽却对穿着作训服端着碗要往她的床沿坐下的朱小娟赶忙摇手道:“等等。”
她撑起身,把床单的外缘折过来,才敢让朱小娟坐,她是怕朱小娟沾着草泥的屁股
弄脏了自己的被单。朱小娟皱皱眉,把面条喂到她口边,沙学丽不看她,摇头道:
“没胃口。 ” “没胃口也吃一点。”沙学丽转过头,不理。强冠杰注意着问道:
“怎么,还没缓过气?”教导员也走过来说:“你们这是暂时性疲劳,只要坚持过
了一个极限,身体就会适应。不会有问题的。”强冠杰很干脆地道:“就这样,把
面条吃了,好好睡个午觉,下午继续训练”。
沙学丽和铁红同时一惊:“啊?”
沙学丽向铁红飞去一个眼神,意思是要她发言,可铁红似乎装着没看见,沙学
而只好自己说:“我们,我们走不动啊。”强冠杰强硬地道:“走得动也得走,走
不动也得走。如果你们下午不上,我就叫全队女兵每人做一千个俯卧撑。你们还不
来,就叫她们再做一千个,直到你们到场。”话一完,转身出了一班宿舍门。
寝室里女兵的眼光都盯着她们俩,沙学丽和铁红傻了。妈妈的,沙学丽心中大
恨,这是挑动群众斗群众,矛盾下交,该死的强队长!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朱小娟嘴角一牵,牵出一缕不易为人察觉的笑纹。
这个下午是一个特殊的下午,天上彤云密布,像要下小雪的模样,强冠杰站在
训练草坪中央,冒着凛冽的寒风,大声喊着口令,全体女兵在他面前的操场上做着
俯卧撑。强冠杰很大声地数着数,不时在谁的翘得过高的屁股上按一下:“三五六,
三五七,三五八……”徐文雅手一软,重重摔在地下,但她马上挣扎起来,咬着牙
继续做。强冠杰来回巡视,仍然大声数数:“三六一,三六二,三六三……”
 
沙学丽和铁红在一班的宿舍床上听着,强冠杰的数数和斥责仿佛是专门嚷给她
们听的,不时随风传进门。“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只听他吓人的嗓门在吼,“起
来,爬起来,现在装熊,完了叫你再做一千个!”铁红倏地从床上弹起来,沙学丽
问:“你要当叛徒?”铁红嗫嚅道:“要是不去,以后全队的人都要恨我们啊。”
就这句话让沙学丽丧气,她两眼失神,喃喃道:“该死的强队长,好暴力哟……”
竟也伸脚到床下来找鞋。两人穿衣,手臂肿着,腰肢拧着,手腕抖得都对不准衣袖
了。沙学丽忽然一蹲身大哭起来:“妈妈,呜……”铁红当即也眼泪涟涟,哽咽道:
“现在才觉得妈妈是多么好,原先还动不动就厌烦她。妈妈呀……”沙学丽的鼻子
抽得山响,然后突然一昂头道:“不,我就不要让她们全部都恨我,”说到底,她
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在家里和朋友圈中从来都是人上人,她怎么能成为人人不齿
的稀溜蛋。“我们去,”她发恨地向铁红喊道,“我们就不要强队长的阴谋得逞!”
强冠杰看见两个女兵穿着作训服跑来,他心里不由得一松,但脸上没有一丝表
情,强硬地发令道:“沙学丽,铁红入列。俯卧撑,开始!”
沙学丽和铁红啪地一下卧到地下,二十多下俯卧撑过去,黄豆大的汗珠就滴湿
了她们身下的小草叶片,沙学丽的手臂发着抖,艰难地向上挣扎着,有几次她都觉
得她就要死了,她决定放弃了,然而看着强队长似乎专在盯视着她的视线,她咬着
细米般的牙齿支撑着。
小雨下来了,雨里果然夹杂着米粒大小的雪花,一沾在脸上手上就融化了。强
冠杰屹立在晦暗的天宇下,像一蹲不可动摇的力神,一丝不苟地喊着口令,通讯员
小邓跑来,手捧一件雨衣,要给他披上,想不到他勃然大怒,“你瞎了眼吗?!”
他方正刚硬的脸上仿佛要拧出水来,“我的兵都在雨里雪里,就是下刀子也轮不到
我穿。拿回去!立正,向后转,目标――队长室,跑步――走!”
看着小邓姿势正确地执行着强队长的命令跑回操场那边的队长室,新女兵们不
知怎么心里一热,对强冠杰的仇恨立时减轻了几分。
傍晚,训练结束的女兵们向宿舍区走去,她们一身稀泥,互相搀扶着,一瘸一
拐地挪动着脚步。一班的几个新兵一进屋门就歪倒在地上,谁也不想再动一下,沙
学丽嫌自己身上脏,也不敢往自己铺上躺,她倚着床脚呻吟道:“哎哟,哪个来帮
一把?”徐文雅忍着痛,捂着腰上去,握住沙学丽的手,一拉,沙学丽方能艰难地
坐起。
老兵们有的在拿脸盆和盥洗用具,有的在换拖鞋准备上浴室,不像新兵们如丧
考妣的熊样,新兵们傻呆呆地坐在床上地上,又佩服又无奈地呆看着。
沙学丽看着从外面收了一套干净军装进门的朱小娟,忽然这:“班长。”朱小
娟仁脚看着她。沙学丽任性地道:“我想问一个问题,又怕你不高兴。”朱小娟注
意了,干脆道:“问。”“那我就问。强队长是不是打铁出身的啊,他怎么那么一
副脾气,一点都……”她寻找着合适的措辞,“都都、都不通人性。”朱小娟眼睛
瞪大了、慢慢道:“你说什么?!”室内的气氛霎时间有点紧张,每个女兵都停止
了各自手上的事情,看着她们的方向。
朱小娟快速向周围扫视一眼,忽然轻松了。沙学丽问得好,她想,我得正面给
新兵们一个回答。她语调平静地说道:“好,你们新来的,也该知道知道你们队长
的经历了。”铁红赶紧从床上爬起身说道:“班长你快讲讲吧。”徐文雅、耿菊花
等兵们都围了过来。
朱小娟不看她们任何一个人,仿佛陷人了一种沉思,以一种平实的声音讲述道:
“强队长出生在川东农村,就在长江边上,是个苦娃娃,父亲是乡村老师,强队长
到十岁,他父亲得肝炎死了,母亲一个寡妇,辛辛苦苦把他们三兄弟带大,二哥在
县上干公安,大哥照顾母亲,一直在家务农。强冠杰是老么,1984年当兵,刚进部
队,就上了南线边境作战,初上战场,他表现就很突出,进攻753高地,毙敌三名,
炸毁两座地堡,荣立一等功。一年后从前线回来,硝烟中冲杀的他没碰掉一根毫毛,
而在后方干公安的二哥,却死在一次围捕杀人犯的行动中。二哥的死,给强队长的
思想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一下明白,作为武装集团的一员,任何场合都可能面临
死亡,能减少牺牲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对哪一个
国家的军队来说,都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武警部队组建的第三年,他就随自己
所在部队转进来了。他守过监狱,追捕过持枪逃犯,几年来,亲手打死的罪犯就有
八个。总队组建女子特警队时,他被选调进来作教官,由于军事拔尖,作风过硬,
八年间,从教官到代理副队长,到今天的队长,他表现都非常突出,当士兵,他是
优秀战士,当班长,是优秀班长,当干部,带出的部队荣立集体三等功三次,集体
二等功两次,他本人,多次受到上级通令嘉奖。武警大比武,他是全国散打个人第
二名,各种条件下的射击,也是百步穿杨,弹无虚发。他带兵很严,从不心慈手软,
但每一个离开特警队的战士,都对他深深感激,他不光教会了他们一身过硬的军事
本领,还以自己的人格力量,给战士们树立起如何做人的楷模。就这些。还有问题
吗?”
铁红天真地问道:“强队长他、他喜欢吃什么?”朱小娟看他一眼道:“喜欢
吃辣椒,尤其爱四川的麻辣烫火锅。”铁红转着心眼道:“他、抽烟吗?抽什么牌
子的?”朱小娟再看他一眼。“原先抽得厉害,但当队长后,要求男战士不吸烟,
他自己首先不吸,说戒就戒了。”沙学丽却一下看透了铁红心里的小九九,毫不留
情地抢白道:“铁红你是不是想给队长送礼啊?没门!”然后看着朱小娟,“我还
有一个问题。”朱小娟依然很干脆:“问。”沙学丽道:“他的老婆是谁,他对他
老婆也是那么凶吗?”
一片静默中,铁红向耿菊花悄悄伸舌头,为沙学丽的大胆。朱小娟果然不知被
触到了心里的哪根弦,她猛地发怒了:“沙学丽!你还有没有正经的?!”沙学丽
眼皮一搭,撅嘴转过去。
朱小娟平息了自己的心绪,说道:“全体,赶紧洗漱,没事不要乱嚼舌根!”
盥洗台距宿舍区有五十米远,是个二十米长的水泥台,中间一溜儿十几个水龙
头分向两边排列。盥洗台后面是锅炉房和男女浴室,再后面隔着一道围墙,就是又
一个什么商品小区的建筑工地了。
耿菊花在台子右侧一面漱口,趁人没看见,她用牙刷在肥皂上快速抹两下,就
伸进嘴里刷牙。她没有钱,不能买卫生品,连来了月经,也是偷偷拿队长室里的报
纸来垫裤裆。对特警队的生活,她是十二分满意,吃喝拉撒睡都有国家关照,没有
精神包袱,官兵一家人,虽说训练是苦一些,但她从小就干体力活儿长大,再说离
开了贫穷大山里那个恼人的与黄狗子换亲的丑事儿,她觉得简直已经到了天堂。
陈顺娃在台子对面洗漱,正偷眼打量着耿菊花,自从欢迎新战友的第一天,听
到耿菊花口吐家乡语言开始,他心里不知怎的就挥不去她的影子了,耿菊花朴实纯
厚,青春健康,像山里一株随处可见的小山毛榉。陈顺娃是两年兵,进城以来,一
直对城里的摩登姑娘心怀恐惧,他觉得她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而耿菊花,不说话
都有亲切感,仿佛一个母亲肚里生出的连体婴儿,血脉永远是一个颜色。此时看见
耿菊花用肥皂漱口的一幕,立即小声关切道:“老乡,怎么不用牙膏?”
耿菊花见是男兵主动与她搭讪,心里像闯进一条小鹿,没来由地一阵慌乱,队
长和班长都反复强调过,当兵的不准谈恋爱,特别是新兵,这个肩扛两年兵肩章的
男兵,他……他是想与我……恋爱吗?她吓懵了头,口吃地道:“我我……我就习
惯用肥皂。”几下刷完,逃一样地走了。
王川江端着脸盆过来,见状一敲陈顺娃的头道:“你娃,发展到地下联络了吗?”
他对陈顺娃的心思当然明白,不过陈顺娃是个好兵,训练刻苦,公差勤务抢着干,
他不想为难他,有些事,特别是男女之间的事,只要不出大问题,睁一眼闭一眼就
行,现在是九十年代,不能拿八十年代的眼光要求人。陈顺娃躲着班长的眼光,不
好意思道:“没有班长,是她先找我说话。”王川江心里发笑道,“那她说什么?”
陈顺娃现编现说道:“她、她问我们家的土地一亩收几百斤包谷。”“原来是农业
生产交流会,”王川江笑道:“那你就经常开吧。注意,只是不要被强队长听到。
陈顺娃挠头憨笑
晚上是军事学习,今天由教导员主讲外军的特警部队。沙学丽对规规矩矩地像
小学生一样坐在教室里听政治课不感兴趣,担心教导员又是念报纸上理论版那套经,
但今晚教导员一开口,她却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住,一会儿就听得眼睛都不眨。
明亮的学习室里,教导员将一幅幅有关的图片资料挂了一满黑板。“近些年来,”
他说道,“日益猖撅的恐怖活动,重重地笼罩着地球的各个角落,全世界各个国家
和地区内,恐怖组织名目繁多,如意大利的红色旅、法国的直接行动、德国的红色
军团、 希腊的11月17日、西欧的新法西斯主义,还有老牌的美国三K党、意大利黑
手党等等,据不完全统计,这样臭名昭著的大大小小的恐怖组织,世界上共有上千
个之多,他们甚至发展到互通情报、互相联合,专门成立了国际恐怖组织的联盟―
―国际革命军。据统计,仅1987年,国际恐怖分子就干下绑架案五十多起,爆炸案
四百多起,平均五天发生一起劫机事件。就连美国总统里根、埃及总统萨达特、瑞
典总理帕尔梅、印度总理拉吉夫・甘地,也难以逃脱恐怖分子的魔爪,或死或伤,
给各自国家造成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就在前年年底,日本驻秘鲁大使馆被十七名
恐怖分子所占,包括一些国家的大使和秘鲁国的部分内阁成员、议会成员、一些国
际组织驻秘鲁的代表及秘鲁各界知名人士共六百多人,被扣为人质。虽几经谈判,
释放了大多数老弱妇孺,但还有七十多名重要人质一直被囚禁在使馆官邸中。”
强冠杰对这些东西也能如数家珍地数道一番,他一直坐在教导员旁边的藤椅上,
此时忍不住喉咙发痒。“我来插两句,”他站起身,挥着拳头说话,与教导员平和
优雅的风格迥然相异,“面对灾祸,面对肆无忌惮的残暴,唯一可行的对策,啊,
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用更加强大的正义力量,去战胜一切强盗!毫不留情地狠
狠打击形形色色的恐怖分子!于是,遍及东西方各国的,啊,一支支反恐怖特警部
队犹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他们装备精良,武艺超凡,神奇无比,以一次次辉煌
的成绩,赢得世界公众的信赖,啊,尤其像美国的海豹突击队,营救人质队,德国
的边防第九大队,英国的特种空勤团,意大利的宪兵突击队,以色列的秘密突击部
队,法国的宪兵干预队,都是名扬世界、屡建奇功的佼佼者。”他猛地刹车,回望
着教导员道:“你来,教导员来,我犯规了。”
教导员一笑: “强队长讲得好, 我补充。”他指着墙上的两张图片资料道:
“还是以去年发生的震惊世界的秘鲁人质事件为例,在多国斡旋和谈判无效后,还
是依靠秘鲁自己的突击队,在4月22日下午,向被恐怖分子占领达126天之久的日本
驻秘鲁大使馆,发起精心策划数月之久的突然进攻,经过37分钟的战斗,被困在使
馆内的72名人质,除一人不幸身亡外全部获救,而突击部队只有两名军人阵亡,14
名恐怖分子全被打死,至此,拉丁美洲有史以来历时最长的一次人质危机终于结束,
而解救人质的行动受到了全世界各国政府的普遍支持和赞扬。因此无数事实证明,
建立一支装备精良、具有超人素质的特种部队,往往可以起到一个国家、甚至数个
国家的武力、 军力都不能起到的作用。1976年6月27日,以色列突击队远程奔袭四
千公里,以最终仅牺牲一名队员的代价,打死全部恐怖分子,在非洲乌干达的恩得
培国际机场上,救出两百多名本国人质,这次成功震撼了全世界,以色列国家的威
望,也因这次漂亮的超国界反劫机行动胜利而得到大大的提高。”
强冠杰虎地站起身,再次忘怀地抢过教导员的话头,在讲台上激昂地舞着拳头
道:“正是由于国际恐怖活动的不断蔓延,国内也时有突发事件发生,啊,为加强
与世界警察的密切俞作,斩断恐怖分子伸向中国的黑手,为及时处理国内各种突发
性的事件,上级决定组建我们自己的武装警察特种部队。我们女子特警队,当年就
是在这种背景下成立的,啊,你们今天能加入这个队伍,是你们一生中的骄傲,我
们的口号是,‘与世界警察抗衡,为中国武警争光’!”
强冠杰慷慨的话语点燃了沙学丽心中的激情,她感到在这个铁面冷情的军官的
激励下, 血管里有蓬蓬勃勃的火焰在冉冉燃起, 她瞅空偷偷向身边的铁红评价:
“队长爸爸和教导员妈妈像一对好棒的双簧演员。”铁红马上向周围偷看一眼道:
“小声点。”沙学丽不屑道:“看你那副样子,又没有人吃了你。我是在夸他们啊。”
一天的训练结束了,终于赢来可以自由活动的周末晚上,沙学丽拉着铁红在绿
地上散步,铁红无拘无束地幻想着明天请假回去看妈妈的事,沙学丽听得心馋,无
奈地叹气道:“我们这些远天远地的,只有给妈妈打电话了。唉,手机又被缴了,
只有请假上街去逛。”
 
可惜她们的愿望落了空。第二天吃早饭前,兵们按例排在食堂前唱军歌,歌声
一止,强冠杰面无表情地跨上台阶讲话:“明天是星期天,根据我队的惯例,本周
训练科目没达优良的,全部加班补训,直到合格。一区队一班的不准放假,科目:
单兵战术。”队伍里的女兵有一阵嘤嘤声,有人用埋怨的目光瞅沙学丽和铁红。沙
学丽脑子空了一样愣在原地,铁红却自顾自地悲哀:“妈妈……”
星期天是个有薄雾的阴天,罗雁走出特警队的大铁门,值勤的女兵精神抖擞地
向她敬礼,她回了礼,转眼看见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对面街沿,一个穿着挺括的薄
呢深色短大衣、衣领里露出一根金利来领带、刮得光光的下巴在冬日的暖阳下闪着
铁青色光芒的男人迎上来,很优雅地笑着为她拉开前车门。
罗雁的表情并无兴奋,淡然地道:“叫你不要开车来,我不知道自己乘公交车
吗?”那男人是她的丈夫吴明义,像宠小孩一样大度地笑道:“你是我的首长,我
可不敢怠慢,也不愿意怠慢。”他很绅士地伸手遮着车框,护着罗雁钻进小车。
他们的家在省府机关家属区,一进门,吴明义去掉了先前外面的骑士风度,在
摇椅上晃动着身体道:“啊,终于可以享受一下了。”罗雁在锃亮气派的厨房间忙
活,先打开碗橱,给丈夫斟上一杯琥珀色的七姊妹葡萄酒,递到他手中。吴明义惬
意地说道:“一个星期只有一次有老婆的感觉,弥足而珍贵。”
罗雁不爱听,刚结婚一年多,罗雁已觉得他们的婚姻出了什么问题。吴明义在
省政府某厅当办公室副主任,年轻有为,官运看好。罗雁是在一次为公事与省府打
交道时认识吴明义的,吴明义一见面就起劲追她,女子特警队当时很红,从国家到
省市的电视都报道中央和军委首长接见她们的消息,一时间,全国人民都知道武警
序列里有一只作风顽强、技术过硬的神奇女兵部队,罗雁经不住吴明义无微不至的
殷勤,加上已当了少尉军官,女大当嫁,可以考虑人生大事了,于是倒向吴明义的
怀抱。可是两人真成了夫妻,才觉得有那么多不般配。按吴明义的话说,女子特警
队的女人是看着好看,吃着硌牙,简直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么缺少女人味。“都
训得与我们男人没有区别了。”这是一次两人亲热时他顺嘴溜出的原话。罗雁与同
年当兵的朱小娟及雷燕她们相比,还算脾气最温和的,然而与吴明义的期望相较,
仍然没法达标。
“我在队里也累也忙,”罗雁疲惫地耐着性子在案板上剖一条鱼;回头说道:
“我全身到处都是摔的练的伤,哪像你们地方机关,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
半天。你怎么不说来给我按摩按摩?”吴明义津津有味地啜着酒道:“不扯那些。
喂,给你发布一个好消息。”“你的消息有什么好的?”“你见过的我们那位赵主
任吧,告诉你,星期三他私带公车去峨眉山,翻车了,一家人,老婆女儿、司机小
张、还有经常舔他屁股的刘科长,全他妈死啦!”罗雁停了刀,大为反感道:“死
了一家人还是好消息?”
吴明义站起来道:“前年定正处这一职,不是他给我下烂药,那位置早就是我
的了。这下好,天报应,多行不义必自毙。”罗雁特别厌烦这一套,她后来发觉这
才是小家庭没有好气氛的重要原因,她皱着眉头道:“我觉得你越来越不像结婚以
前的那个你了。”吴明义过来亲她的脸道:“这是因为咫尺天涯,看得见摸不着,
交流太少的缘故。”罗雁避开他的嘴道:“一个累死,一个闲死,闲的人居然听到
自己的同事死了就高兴,就满怀兴奋。”吴明义正色道:“那个主任的位置就可能
是我的了!”罗雁摆菜,都是些现成的干货,说道:“除了往上爬,你还有没有别
的志向?”“有啊,现在当处一级的,过几年当厅一级的,再过几年当省一级的,
退休的时候最好是国务院部长级的,在机关里干,连这点志向都没有,那你就别在
机关里混。哎哎,你怎么不弄点热菜?”罗雁反感地双手抄在胸前说:“这就吃不
得了?”丈夫夸张地道:“瞧我们过的什么日子。”罗雁一甩手,坐在餐桌前说:
“那你当年为什么追我?”“我追你,还不是看见你们在报纸和屏幕上那个英姿,
叫人看不够。就是给别人说起来也有底气,‘你老婆干嘛的,棉花公司的会计。我
老婆干什么的,特警队的军官。’哈!”他语气陡地一变道,“可是结了婚才知道,
你们是中看不中吃,脾气硬,不打扮,做事粗,一星期见不到一次面,唉,我图什
么来了。”
罗雁刷地起立。
吴明义明白说走了嘴,赶紧拿出笑脸道:“别,别,别。”罗雁道:“我回去
了。”吴明义拉下脸,他也生气了,他说的都是事实,谁叫他娶了这么个老婆,他
也有他的难言之苦。 “开个玩笑都不行啊! ”他跳起来拦着她,堵着客厅门道:
“呵,不爱听?我还不爱说了。你看你老公,住着公家的房子,开着公家的小车,
在机关里有想永远进步的远大志向,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难道想当将军的士兵不
是好士兵?想当大干部的小干部不是好干部?我看你也是……我支持你在特警队干
下去,我没有催命一样要求你转业,那是为什么?那不是想要你身先士卒去泥水里
滚,去把白玉一样的皮肤晒成坦桑尼亚的黑人,而是想你争取从尉官当到校官,从
校官当到将军。不然,我何必喜欢这种既不敢要娃娃,又长年累月分居一般的家庭
生活。”罗雁虎着脸,屏着呼吸道:“你说完了?”吴明义道:“那你说。”做出
洗耳恭听的样子。
罗雁冷笑一声,从牙缝里迸出一句硬梆梆的话;“我只送四个字;滚你的蛋!”
吴明义一下扑上去,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抱住罗雁,
强行着把她搂住。罗雁与他扭作一团,喊道:“放开我,让我走!”吴明义赔着笑
脸道:“求求你,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们下午要过组织生活。”“星期天,你
哄外行差不多。一天到晚地盼,盼回来了就走,你还是不是我太太,你说。”罗雁
嘴张了张,只能道:“是又怎样样?”吴明义道:“那你总得履行一下太太的义务
呀。”
罗雁在床上扭曲着不让他得逞.厉声道:“松手!”“不。就不!”罗雁拿出
功夫,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丈夫还要冲上来,她忽地亮出擒敌拳中格斗的架式。
吴明义愣在原地,要说打架,恐怕一两个平常男人不是女特警的对手。他声调
悲哀道:“小雁,你就这样让你的先生过一个……周末吗?”罗雁说不出话,只是
胸脯剧烈地起伏。丈夫试探着走上来,把她的手一只一只放平,见她没有任何反应。
忽然把她拦腰一抱,再次向床上走去。
罗雁无力地任吴明义解着衣扣,她的脸埋在枕巾里,一滴复杂的泪珠滚了出来。
打完战术训练的女兵走回宿舍,沙学丽歪歪倒倒地跨进门,死了般地往铺上一
倒。铁红同命相怜地靠在墙上,为这样的星期天难过,喘了一阵气道:“走,洗去。”
用手拉她。
沙学丽起身,一瘸一拐地去端脸盆,她的胯部被反复演练“持枪”动作的枪托
打肿了,两个手掌心也被枪身磨出一串串水泡,一碰就疼得钻心。没当兵以前,谁
能想到娇嫩的姑娘会遭遇这些,可是后悔没有用,遇到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强队长,
谁想在他面前耍花花肠子那是白日做梦。沙学丽呻吟着端起脸盆,想起了什么说道:
“我拿件内衣。”回头看见床铺,蝎子蜇了一样叫起来;“谁在我床上弄这么多脏
东西?谁存心整我啊!”她累晕了头,忘了就是自己躺下的泥印。
没人吭声,都累得不想说话。
沙学而一转脸对着傻傻地盯着她看的耿菊花,耿菊花倚着床腿坐在地上,脸上
花一道白一道的都是训练场上带回的泥。沙学丽道:“是你,肯定是你!”耿菊花
道:“我,我干么子了?”“肯定是你在我床上弄的!你看你坐在地上也不嫌脏,
你的屁股从来就没干净过!”徐文雅冷冷地打抱不平道:“她一进来就没动过,是
不是你自己坐的迹印?”沙学丽不依不饶道:“我怎么会,我从来最爱干净,只有
乡下来的人才脏着屁股往别人床上滚呢!”耿菊花一下站起来,嘴唇打颤道:“你
瞧不起人!”
朱小娟闻声进来,冷硬地道:“吵什么吵,都去洗澡!”铁红讨好地给朱小娟
端过洗脸盆道:“班长你的盆。”朱小娟不在意道:‘’我等一会儿”铁红一转眼
又给她端来小马扎,“那你先坐。”朱小娟看着铁红,铁红没事人一般,亲热地问
她递上笑脸。朱小娟无奈地暗中摇摇头,她不喜欢拍马屁的兵,她从来就不认同这
种风气。
莲蓬头喷出扇状的水花,每天训练时最渴盼的就是这里,哪个女孩不爱干净,
浴室是女兵心中的圣地。
徐文雅与耿菊花相邻,耿菊花在头上抹很劣质的肥皂,徐文雅用的是洗头青。
徐文雅看一眼耿菊花,耿菊花的身体好结实,乳房大,屁股也大,皮肤有些黑,可
能是先天带来的。徐文雅埋头打量自己,除了平常露在外面的脖子和脸被风霜雨雪
弄粗糙了以外,全身还是雪一样晶莹玉白。转头看那边闭着眼睛冲淋享受的沙学丽,
也是雪团儿似的身姿,纤腰长腿,胸脯大小适中,只是脸部与所有兵一样,开始变
黑。就是这些姑娘,徐文雅独自想,天南海北地走进了警营,吃这般苦,受这般累,
而围墙外面千千万万的同龄少女,她们正当花季,她们的工作和环境可以允许她们
尽情展示她们花儿一样的美丽,而我们这些人,美丽是奢侈品。不,徐文雅摇摇头,
我们是具有另一种美,一种威武雄壮的美,非凡夫俗子所能理解和荣享。她收回思
绪, 把洗头膏瓶子向耿菊花那边一递道: “来,用这个。”耿菊花赶紧摇手道:
“我、我习惯这个。”徐文雅道:“客气什么,拿着。”硬塞在耿菊花手里。
沙学丽洗完澡,站在衣柜前,也不忙着穿衣,光裸着身子,却翻出隐藏在军装
里的眉笔和粘双眼皮的粘眼胶,照着小圆镜,想象着在眼前比划着,回味着当兵前
那份化妆的惬意。耿菊花过来换衣服,看见了,傻傻地呆站在一旁。
沙学丽从小圆镜里看见耿菊花的神态,猛地回过头,还在为先前床铺上的迹印
生气,她挑衅地道:“看什么看,乡下妞,少见多怪。”耿菊花无端受辱,气得直
瞪眼,突然向天上一仰头,大声唱起山歌来,这是她发泄委屈的一种方法,她唱道:
“咦哟……老子本性生得犟,家住川东巴山上,是死是活跟红军,要把白匪消灭光,
咦哟……”沙学丽眼珠一转,尖声用歌声回击道:“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
――”耿菊花声音比她还高:“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洗澡的女兵们感到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沙学丽咣地把东西一收,捂着耳朵要赖般地叫道:“乡下佬,像驴叫,乡下佬,
像驴叫!”徐文雅实在看不过眼,对沙学丽道:“你也太过分了,人家惹你了吗?”
沙学丽的怒火转到徐文雅身上道:“坐轿子的不说话,抬轿子的倒着慌了,有你什
么屁相干!”徐文雅一直就看不惯沙学丽仗势欺人的霸道,只是囿于自己的修养,
一般不与她计较,此时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道:“今天就有我的相干!平常你欺
负人家也欺负够了,今天你来欺负我试试!”铁红看着她们,眼睛从左转到右,又
由右转到左,脸上有着小市民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沙学丽道:“我和她比唱
歌,你唱得好你来呀!”徐文雅道:“你以为就你听过卡拉OK,唱什么,你点。”
“九七年香港十大金曲排行榜的,你唱!”“我们不唱那些,我叫你受受传统教育。”
徐文雅开口一唱,是地道的美声风格:“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
浴室外,强冠杰洗完澡从男浴室出来,他带着女兵一班加班训练,同样一身泥
一身汗,他站在小道上听着,眉头倏地拧紧。他身边很快围拢一些男兵,都在望着
女浴室兴趣盎然地笑。强冠杰一声大喝:“女浴室,在搞什么名堂!”
里面的歌声戛然而止。
穿好衣服的铁红跑出来,小声报告:“沙学丽和徐文雅为比赛唱歌,吵起来了。”
强冠杰道:“命令她们给我滚出来!”
一个小时后,两个着装齐整的女兵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在强冠杰面前,这是在营
区后面的绿化林里。一个老实的男兵站在强冠杰身后。他将根据强队长的布置行事。
强冠杰轮番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女兵,声音不高而自威,“好,”他道,“两个
都是世界名歌星,今天你们就把你们的得奖歌曲唱个够。”他看看表,“暂时一人
一百首。”。回头对身后的男兵道:“你给我拿笔记着,少一首都不行,一支接一
支,不准歇气,不唱够一百支不准睡觉,听见没有?”
徐文雅和沙学丽不吭声。
强冠杰一声断喝:“听见没有?!”两个女兵啪地立正道:“是!”强冠杰指
着徐文雅道:“从你开始,唱!”
徐文雅精神昂扬地唱:“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她
的歌喉厚实宽广,激情充沛,强冠杰向亮着灯的大会议室走去的脚步不由得仁立了
一下,很快又加快了步伐。
大会议室里,男女兵们在收看电视,一个男兵在选择着频道,座位上的男兵七
嘴八舌给他当参谋:“看成龙的功夫片,看功夫片……”铁红的位置很好,坐在正
中间,闻言反对道:“不行,看时装表演,外国的时装表演。”一些女兵附和道:
“对,时装!”掌握电视的男兵道:“好,就照顾兵小姐们的要求――”
门口传来脚步声,众人回头一看,是强冠杰进来了,立时鸦雀无声。
强冠杰门声发问道: “今晚意大利甲A联赛开始没有啊?”一些男兵道:“肯
定开始了。”强冠杰干脆地:“看。”
女兵们没劲了,沮丧地悄悄做着怪相。铁红却热情地给强冠杰让座:“队长坐
我这儿,我的位置最好。”强冠杰问道:“女兵喜不喜欢看足球?”其他女兵没开
腔,铁红已抢着递上笑脸道:“嘻欢,我在家最喜欢,刚才我们正说要选那个频道
呢。”强冠杰不客气地坐在铁红让出的座位上,对铁红赞许地点头道:“好,足球
的攻防意识,足球的瞬息万变,与军队的战术差不多,喜欢足球好,当兵的,该喜
欢。”
夜晚的绿地旁,沙学丽与徐文雅还在比着高低,沙学丽唱道:“一个女孩名叫
婉君,她的故事耐人追寻……”她一完,徐文雅马上接着唱道:“说句心里话,我
也有家……”
罗雁从营区大铁门进来,离开了吴明义,反倒有一种轻松,吴明义硬要与她睡
觉,她却对性生活失去了兴趣,才结婚时不是那样的,初尝禁果,回到特警队一个
人独处被窝时心里会泛起一种干辣辣的躁动和渴望。但现在不了,感情一淡,本能
的欲望也就随之消退。她想着走着,忽然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偏起脑袋倾
听,声音来自绿化地小树林那边,并且很怪,像有人念经,又像准在哭泣。
她向那边疾步走去。
出现在罗雁眼前的两个女兵,早就不是先前精神抖擞的模样,一个多钟头的斗
唱,已彻底伤了她们争强斗狠的元气,她们喉咙嘶哑,精气全无,徐文雅刚唱完一
首歌的末尾一句,耷拉着脑袋。
记录的男兵坐在草地上,“唱呀,”他催沙学丽道,“又该你了。”沙学丽哭
丧着脸道:“老兵,你就给我多写几首歌名,我给你念。”猛地记起了徐文雅,只
好又道: “给她也写几首, 凑够一百首吧,求求你了,老兵。”男兵为难地道:
“我不敢,队长说不定在什么地方躲着偷听。算了,你还是唱吧。”“唱什么呢,
什么都唱完了。”想了半天,用近乎念白似地沙嗓子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把它交到民警叔叔手里边……就唱两句吧。”男兵忍住笑,指着徐文雅道:“你。”
徐文雅也蔫了,好不容易想起一首儿歌,唱道:“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
儿出来了,鸟儿忙梳妆……行了吧。”沙学丽唱道:“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
太阳升。”徐文雅唱道:“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罗雁忍住笑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男兵道:“报告区队长,她们洗澡时
为唱歌吵架,强队长罚她们各唱一百首歌。”罗雁道:“唱够了吗?”两个女兵一
起有气无力地道:“没有,才五、六十首呢。”罗雁道:“唉,你们呀你们……我
去找队长。”沙学丽哑着嗓子振奋道:“谢谢区队长啦!”
谁知一个声音传来,把她们全部镇住:“谁在谢谁,嗯?”只见强冠杰从黑暗
中踱过来,军衣的下兜里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唱呀,”他语含讥讽道,
“使劲唱呀,不是以为都比对方行吗!”
两个女兵立正站着,不敢开腔。
罗雁道:“队长,她们的嗓子……”强冠杰手一压,止住了罗雁的话,说道;
“训练时,像斗狠吵架那样有气魄就好了,你们面前就没有克服不了的障碍,你们
就会是一个合格的女子特警队员。一人再唱三首,就回去。”他转身离开时,向罗
雁做了个眼色。罗雁跟上去。
强冠杰领头走着,也不看她,问道:“回去还好吧?”罗雁欲言又止道:“还
好。”强冠杰道:“还好就好。”他从教导员那里得知罗雁与吴明义有些小摩擦,
他见过吴明义,他们结婚时请他去了的,他原来就看不惯吴明义眼里的某种眼神,
那是一种官场里历练出来的市侩气。
罗雁从暗处返身回来,强冠杰已消失在远处。罗雁向两个女兵伸出手去,手上
握着两听什么东西。
沙学丽一见,控制不住地欢呼:“可口可乐!”徐文雅也像遇到救星一样道:
“谢谢区队长。”罗雁嘴一抿道:“谢我?谢我干什么?”两个女兵傻着。罗雁向
黑暗处点点头:“谢他。”
两个女兵一起:“强队长?他给的?”沙学丽惊讶中半张着嘴,一种复杂的热
流电击一般触了她一下。强队长,她想,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呀!
星期一的训练课目是在训练馆,女兵一班恰好与男兵九班配对在垫子上进行挟
头顶摔的擒敌基本功训练。
强冠杰给站在左边一排的女兵们讲完要领后, 转头向站在右边的男兵说道;
“现在先看男兵给你们做一遍。九班长,叫一个兵。”王川江道:“陈顺娃,出列。”
陈顺娃眼里含着笑,可以与耿菊花的班在一起训练,是他最高兴的事。
强冠杰道:“我讲要领,你们注意看着他们做。”他一边讲,两个男兵一边做
分解动作,“一、敌我相互架臂,我臂在内。我右脚迅速横上一步于敌右脚前,两
膝微屈成马步,上体前倾,同时以右臂挟住敌脖,二、看清楚啦!左手用力拉紧敌
右臂,猛力向左下弯腰转体,以臂部撞击敌小腹,将敌摔倒,三、迅速用膝撞击敌
肋,拳击敌面或卡喉。要求:上步要快,挟头要紧,拉臂顶腹要猛。注意:配手在
我挟头摔时,应侧倒,我方将配手摔倒时左手应上提,以免误伤。清楚没有?”
全体男女兵一齐回答道:“清楚了。”强冠杰道:“九班长,带九班,集体示
范一次。”
全体男兵在王川江的率领下,成二人对练队形排开,一声“流水作业”令下,
呼喝声此伏彼起,一个个男兵被先后摔倒在垫子上。强冠杰满意地点头道:“好,
女兵们上。”
这一下就洋相百出了,一个男兵把沙学丽重重摔倒,沙学而扭歪了脸大叫“哎
哟”,强冠杰在旁边却十分不满地对她喊道:“掌握要领,要领!右脚斜跨,侧身
倒地,不要屁股硬夯!”徐文雅也被王川江摔倒了,她嘴里痛得嘶地一声,半晌说
不出话。铁红身体转向空中时,竟紧紧抱住男兵的腰挂在男兵身上,强冠杰跑上去
一把拉下她道:“越怕的,越给我使劲摔!”
与耿菊花结对的正好是陈顺娃。砰地一下,耿菊花被摔倒,陈顺娃一拳击到离
她脸半寸处的上方,夏然而止。陈顺娃拉她起来时趁势小声关怀道:“痛不痛?”
耿菊花咬牙摇头道;“再来,你再摔重一点。”“我怕把你――”“不怕。”陈顺
娃佩服地道:“准备――”然后大吼一声,耿菊花又被重重地摔倒。
几个回合过去,强冠杰发令道:“现在交换,女兵做我方,男兵成配手,挟头
顶摔。预备,开始!”
女兵们大声发力呼喊着,把男兵一个个摔在地上,沙学丽等人力量和技巧稍差,
摔男兵时动作不到位,险情百出,强冠杰前前后后四处奔忙,严厉地到处指点。
耿菊花大吼一声将陈顺娃摔倒,一拳直捣配手脸部,却不如陈顺娃那样会掌握
火候,噗地一下,真正地打痛了陈顺娃。耿菊花内疚地道:“唉呀,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陈顺娃痛得捂着脸部,反而强笑着安慰耿菊花道:“没事没事,很舒服
的。”看着陈顺娃的憨相,耿菊花越发不安道:“你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陈顺娃一跃跳起来道:“你再摔!”耿菊花发力大吼,陈顺娃重重着地,一只拳头
捣上来,不巧又砸在他裆部,他哇地一下捂住。耿菊花简直吓懵了,喊道:“陈老
兵!”
陈顺娃移开手,露出的仍是憨憨带笑的眼睛:“打得好,又来。”
 
第四章

徐文雅在被窝里打着电筒记完每天必记的日记,惬意地吁出一口气。春天到来
了,她觉得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擒敌拳、绳降、战术、排爆、驾车、射击等等,
她都是优秀,无线电和外语更不在话下,是新兵中的尖子,她感到她在向自己选择
的人生接近,她在用自身的锻铸,实践着要为徐家的历史画上一笔鲜红色彩的目标。
就是由于这个目标的时时激励,什么苦啊累啊,什么险啊难啊,她才能以超常的毅
力忍受下来,仿佛这是在为历史上当过叛徒的爷爷替无辜牺牲者还债,天经地义,
应该如此的。
她满足地闭上双眼,刚进入似梦非梦的模糊状态,窗外尖厉的哨音划破夜空,
值班军官的大嗓门喊了起来:“各区队全副武装,紧急集合!”
徐文雅一跳就弹下床,宿舍里已经乱了,只听沙学丽在问朱小娟:“班长,又
是演习?”朱小娟道:“赶快,不要?嗦!”
在大操场上集合完毕,徐文雅一看疾步走来的强队长和教导员都戴着钢盔,而
且一排运兵的汽车正在大铁门那边发动,她双眼兴奋地一亮,小声向身边的耿菊花
道:“真要打仗了!”耿菊花的身子明显地一抖,但还是兴奋地“嗯”了一声。铁
红和沙学丽也听见了徐文雅的话, 表情上都有点不知所措, 嘴里机械地重复道:
“是真、真的打仗了……”
强队长全副武装站在队列前讲话,“同志们,”他目光炯炯,环视着他的兵道,
“接上级通知,群升街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杀人的特大案件,命令我部,马上出发,
配合公安,实行设卡堵截抓捕任务。各区队的任务,一会儿我具体布置。现在,各
班领取弹药、警械、给养物品和战伤自救用品,准备通讯工具及攀登、堵截器材,
检查手中武器,进行战斗编组。各班班长,听明白没有?”
队伍中的各位班长大声回答:“明白!”
强队长道:“好,全体干部,马上到我这里开个会。”
半个钟头后,领到任务的特警队一区队一班的女兵已开赴城东高速公路三号桥
的执勤地域,公安方面的一个刑警小组与她们一起。在朱小娟和刑警队戚副队长的
布置下,一套八八式阻车路障傲然横在桥北路当中,停在一旁的警车顶上的警灯闪
烁,堵截组的士兵随时准备堵截可疑车辆,掩护组的士兵伏在公路两侧的有利位置
上,随时准备火力支援,而检查组的士兵警惕地执行着检查使命,向过往车辆的发
令声短促而威严。
然而在这些威严而忙碌的身影里,却看不见一班四个新兵的身姿,原来她们被
副班长带领着,坐在离一班的值勤地域两百米远的一座公路小山包后,担任机动。
老兵都知道,分派给新兵这个任务,实际上含有照顾意思。
徐文雅、沙学丽、铁红、耿菊花,还有带队的副班长,五人头戴钢盔,荷枪坐
在地上。副班长的对讲机里不时传来朱小娟的声音,询问几个新兵的情况,副班长
的回答总是老一套:“101,这里一切正常,一切正常。”
沙学丽突然举手:“报告班副,我要放便。”“又来了,”副班长嘀咕,这已
经是沙学丽第三次上厕所了,“好,快去快回。”沙学而向树丛后跑去。
铁红也慌慌地举手道:“报告副班长,我、我的……也胀了。”副班长不满意
道;“这么点情况,就把你们吓成这样。等她回来再说。把你们安排成机动组,已
经是给你们留面子了,还这个熊样子,也不想给自己争个脸。”
耿菊花拿着吹管,痴痴地把玩着,不知在想什么。
沙学丽在土坎后一声尖叫。副班长赶紧跑过去:“怎么,怎么了?”沙学丽心
慌万状地跳着脚道:“一个东西,跳到我屁股上来了!”耿菊花跑来,一手从沙学
丽肩上抓到一只蚂蚌,两指一捻,捏成肉浆。沙学丽既佩服又胆怯,眼睛都不敢看
一下。
回到大家蹲坐的地方,副班长问:“刚才哪个还说要放便的,去。”“我现在,”
铁红忸怩道,“拉不出来了。”副班长厉声道:“真是!你们也该给自己争个脸呀。”
徐文雅偶尔一低头,发现铁红的裤脚管在微微抖动,她一低头,发觉自己的裤
脚管也在抖动,再一看沙学丽和耿菊花的,都各有紧张的抖动。她的视线转到副班
长的裤脚上,令她大为惊奇的是,副班长的裤脚管也有微微颤抖,原来她与她们一
样紧张。


徐文雅突然开口:“有一个人,有一天被传唤到法院,因为他骂邻居是猪,被
罚款200元。 ”副班长莫名其妙道:“等等等等,你干什么?”徐文雅一笑:“报
告副班长,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副班长想了想:“那就……继续。”“那个被罚
款的人不服, 他说,法官大人,上次我同样骂别人是猪,你只罚了我150元啊!法
官说,很遗憾,这我无能为力,因为猪肉涨价了,所以这次罚200元。”
除了耿菊花。所有的姑娘都笑起来。
耿菊花痴痴地:“骂一句猪就罚那么多啊,我们乡下经常骂猪呢,那可永远富
不起来了。”
众人又大笑,紧张的情绪无形中得到缓和。
副班长笑着看一眼徐文雅,终于明白了徐文雅讲故事的用意,说道:“嘿嘿这
办法好啊, 真好, 可以使人不紧张。喂,谁接着再来?”铁红来了兴趣,也道:
“我也讲一个,书上看来的。说是有个老公兴高采烈地对老婆说,总统给我打电话
了。老婆一听都兴奋得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赶紧问,老公哎,总统都给你说了些什
么呀?老公告诉老婆,总统只说了一句话:对不起,打错了。”
几个姑娘,包括副班长,都笑得前俯后仰。
就在机动组的女兵们开怀大笑之时,抢劫群升街银行的两名罪犯乘坐的出租车
已向三号桥方向疾驶而来,高个儿的罪犯坐在后座,紧抱着装在旅行包里的347000
元人民币现金。矮个儿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用枪管抵着出租车司机的头。通过车前
窗可以看见,转弯的路口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很快逼近。
可是一转过弯道,两个罪犯就明白前面是死路一条,就像先前他们在其他几个
方向遇到的一样,只见阻车路障横在公路中央,荷枪实弹的武警和刑警在各个位置
上监视着,真是插翅难飞啊。
没容他们想出对策,前方两道车灯骤亮,红光闪烁,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两
名警察威武地站在路当中,举着夜光指示棒高声喝令:“停车检查!”
出租车里的罪犯无计可施,跑哪个路口桥梁都是这个阵势,难道天要灭我吗?
副驾驶座上的矮个儿发疯地大喊:“冲过去,冲不过去就他妈同归于尽!”
后排高个儿的鼻翼边显出一丝阴险的笑纹:“不,我还不想拼他个鱼死网破呢,
谁说我们就一定会死?”他摸出一枚手榴弹,随时准备向外边投掷的样子。
路障外,看着不听命令的出租车,一个公安向天鸣枪:“砰砰!”出租车还是
向前猛冲。朱小娟眼里射着寒光,平端起微型冲锋枪,一扣扳机,一个点射打出。
出租车的右前轮冒出青烟,砰的爆胎了,出租车向右一拐,颠簸着冲下公路。
戚副队长一惊道:“糟了!”朱小娟向三轮摩托跑去,一边大喊道:“你向指
挥部报告情况!”戚副队长道:“你呢?”
朱小娟不答话,发动摩托,一个急甩头,尾随着冲下黑暗的公路的出租车。
戚副队长用对讲机指挥着部队:“女特警各组原地坚守,任务不变。刑警队的
上车!”两辆警车呼啸着,向山下飞奔而去。
距此两百米的小树林内,枪声惊住了正在说笑话的女兵,不一会儿,朱小娟的
命令也通过对讲机威严而清晰地传来:“罪犯顺公路由北向南向你们的方位逃来,
我命令,机动组做好战斗准备,随时听候指示。”
沙学丽和铁红紧紧地往副班长身边倚。副班长道:“你们干什么呀,把我挤得
都冒汗了。”两个女兵这才发现自己的窘态,赶紧不情愿地挪开。
铁红的声音有点发颤:“真、真的向我们这儿来了!”沙学丽举手道:“班副
我尿又、又胀了。”副班长气得大喝:“铁红,沙学丽!这是打仗,是真刀真枪的
考验,谁到时候要丢我们女兵一班的脸,我就叫准吃不了兜着走!听明白没有?”
女兵们一起;“是。”耿菊花的胸脯挺得最高。徐文雅沉着一张脸。副班长又
道:“再检查一次武器。”女兵们查看着枪械、警绳、弹匣、自救包。
沙学丽哆嗦着手,她也奇怪,怎么平常灵活自如的双手现在就是不听使唤了。
她在把一个弹匣往弹带里插的时候,不小心滑到了草丛里,紧张万分的她却根本没
察觉。
朱小娟骑着摩托一路狂追,树枝横扫而来,她一边避让一边通话:“机动组马
上向山下迂回,在下边公路七十五公里界桩处设伏拦截!”
副班长道:“是,在公路七十五公里界桩处设伏拦截。”她向部下发令:“间
隔三步,成一路跟我来!”
五个人拉成一线,跌跌撞撞地向坡下跑去。
出租车在树林里颠簸着乱闯,车里的人不时嘶叫着,一个险情接着一个险情出
现,不是撞上石头就是凭空腾飞,但车子仍在向下疾沿着。
朱小娟的驾驶技术高超,树枝抽着她的脸,在几个断头崖处似乎就要倾覆了,
一瞬间后,却被她甩在身后。
上山的公路上,飞驰着几辆警车,强队长坐在其中的一辆里,拿着对讲机喊着:
“……你们一定要保证我的女兵的安全,拜托了!”
下山的公路上,也是几辆警车亮着警灯在路上疾驰,戚副队长向着对讲机应道:
“我一定尽力,请放心。”关了对讲机,他向司机喊:“快点,罪犯有两人两枪,
我们只有一个女兵班长!”
一个公安话里有一丝妒意道:“威队,人家是特警呢。”威副队长道:“特警
也是肉做的。”另一个公安也有大男人观点,插话道:“何况是个女的,要是女的
什么都行了,要我们这些爷们儿干什么。”
戚副队长笑了,他何尝不认为男人比女人行,点头道:“就是!”
跌跌撞撞的出租车终于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一声巨响,司机头撞玻璃,伏在
方向盘上昏死过去。两个抢劫犯也撞得头破血流,踉跄着爬出车门。他们紧急商量,
决定到下面公路上再拦截一辆车,说着话,连蹦带滚往下跑。
十分钟后,他们兴奋地欢呼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啊,那条救命的公路就在夜色
的遮掩下静静地躺在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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