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生心情故事[分享]

sky_flyfish

-= - 我 的 天 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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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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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你看你看!多么漂亮的野向日葵!”
  “那些不是向日葵。”
  “怎么不是……你看你看啊!那么一大片!”
  “在这里,她有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
  “黑眼睛苏珊。”
                 
  二
                 
  在这个和墨西哥接壤的美国小镇,夏日的午后总是炎热难当。我站在树荫里,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睛看太阳。汗水慢慢从毛孔里渗出,油乎乎的。伴随巨大的轰鸣声,一架小型螺旋桨客机飞过头顶。我又站了一会儿,估摸乘客该下飞机了,于是狠狠吸了两口,把烟掐灭在碎石中。
  走到机场大厅跟前,上面印着“请勿吸烟”标记的自动玻璃门应声而开,我没有停步。凉爽的空调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张莉拎着个皮箱费力地走向取行李处的时候,我正坐在一旁的位子上发呆。她披头散发,衣衫邋遢,侧影和那些唧唧喳喳的墨西哥女孩没什么两样。等她在行李台站定,四围张望的时候,才发现她是一个中国人,于是赶紧站起来:“您是……您是苏珊,张?从安徽来的新同学?”在这次见面前,我只是从学校的留学生顾问那里知道她的英文名叫苏珊。
  “是我。叫我张莉好了。你是德州国际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会主席李卫东同……同志?”
  这个称呼让我愣了一下。是啊,都奔四张了一脸沧桑,叫同学还真不合适。我连忙笑了笑:“呃……对,是我。有多少行李,我帮你拿。”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拎起行李台上那个黑色的皮箱,起身的时候突然发现腰有点吃不住劲。
  “可能有点沉……”耳边传来她不大好意思的声音。已经晚了,我心说。一种莫名的悲愤突然涌来。
  “没事儿没事儿……不沉……你那个箱子也给我吧。”
  “我自己拎得动。”她的声音就在旁边。我没有回头。
  “那跟我来吧。”
                 
  我发动了自己的旧MUSTANG.马达的轰鸣中我摇下窗子,大声说:“这车没空调,消音器也坏了。您将就点儿……不过发动机蛮不错的,经跑。”
  “没关系。开空调我还晕车呢,这儿天很蓝啊,阳光特别好。”
  我转过头,她正看着我。视线交接,她赶紧堆出个笑脸。
  开上LOOP20,车速飞快,风声和引擎声震耳欲聋。我掏出香烟,打开点烟器。
  “我抽烟您不介意吧?”
  “没关系……我们学校一共多少中国留学生啊?”
  “你说什么~~”
  “我们学校―多少―中国-留-学-生?”
  “连你四个。”我对她做了个手势,然后补充说,“一个这暑假毕业,还有一个下学期转其他学校,都已经走了。”
  “哦。”显然她很失望,“那还叫什么国际大学,我以为很大呢。”
  “?!全校本科研究生加起来三千多。墨西哥学生占了大半,所以是国际大学。”顿了顿,我说,“记住,美国大学名字里有国际俩字的,一定是野鸡大学。”
  我想,这些话张莉大概没有听见,因为她正饶有兴致地看窗外荒凉的北美草原。然后她就看见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花,兴奋得叫了起来。
  我把车停在红灯前,懒洋洋纠正她的错误。听完我的说法,她扭过头来睁大着眼看我,眸子黑白分明,闪闪发亮。她似乎在判断我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最后咯咯笑了起来:“哈哈,你骗我。”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对我笑,灿烂无比,和外面的阳光一样。
  “真的,我没有骗你。”我觉得自己的表情严肃,声音真挚无奈,语重心长。
  “李主席,到前面把车停一下好不好,我想去照相。”
  “你样子这么疲倦,头发都乱糟糟的,照出来不会好看的。”
  “我带了东西,现在就收拾。”她开始翻自己随身的包。
  我无奈地叹口气。
                 
  她在德克萨斯的阳光底下笑得极其舒畅,后面是在风中摇曳的黑眼睛苏珊。
  “这野向日葵为什么要叫黑眼睛苏珊?”
  “你看棕黑色的花芯配上金黄的花瓣,象不象大大的眼睛?”
  “那为什么叫苏珊?”
  “呃……是赞美花漂亮。在拉雷多,苏珊是美女的名字。”
  她又是那样睁大眼看我,我只好目光游移,努力保持面容的认真。最后她又咯咯笑开了:“哈哈,你骗我。”
  为什么她总觉得我是骗子?我的表情那么严肃,声音那么真挚。
  “真的,我没有骗你。”
  “哈哈,你就是骗我,你看你笑了你笑了……”
  “我没有……”
  “就是笑了……你看你还在笑……”
  “我真的没有……”
  我们争辩的声音在耀眼的阳光和酷热的空气中,消失在蓝天下的花丛里。
                 
  我们一边走回车旁,她一边满意地叹口气:“唉……总算到美国了。”
  “一路很辛苦吧?”
  “是啊,从安徽到上海,又在日本转机,从达拉斯飞过来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最后一段怎么是那么小的破飞机啊?”
  “嘿嘿,别对美国期望太高。这里太偏僻,航班都是小飞机。”
  “是啊,这路边也太荒凉了。”
  “德州地广人稀……这里最高的楼就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五层。”
  “学校大吗?”
  “你到了就知道了,一大型四合院。”
  我打开车门,突然听见她问:“我们去哪儿?”
  我愣了:“你没在学生宿舍预先办理登记手续?”
  “没有,那里太贵了,一个月要四百多,我知道校外很便宜,”她自以为聪明地微笑着看我,眼神无辜,“所以我这么早来了……我们现在就去找?”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晌,最后忍无可忍,也笑。
  “今天星期天,知道吗?没人办公。”
  “那……有没有便宜的旅馆?”
  “如果你不想半夜被抢被杀,至少四十。这里是边境。”
  “这么贵!李主席,中国留学生会没有什么过渡措施吗?”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良久,我看着她似笑非笑:“我们来制定一个临时措施吧,张副主席。”
                 
  三
                 
  房门口,我坐在她沉重的行李上不停喘气。汗水已经把衣服湿透了。腰疼得越来越厉害。李卫东,这才三楼啊。张莉一进门,就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让浑浊的口气散发出去。
  “对不起……屋里……有点乱……这就是……临时措施……的局限。”我喘着粗气说。
  她什么也没回答,手脚麻利地归置东西。我觉得歇够了,开始把俩箱子往屋里挪。天很热,我打开空调,两人坐着喝水。
  “这公寓多少钱一个月?”
  “这种一房一厅的350,包水不包电。这是整个拉雷多最便宜的了,”我在最字上强调了一下,“因为地段不好,在DOWNTOWN,房子也老。不过比学校强多了,那里四人间的每间就四百多。”
  “还是贵啊……李主席……”
  “别叫我李主席,叫老李,或者李卫东。”
  “噢。老……李……卫东,有没有更便宜的?”
  “再便宜就是和别人合租的HOUSE了。不过要碰,不是到处都有的。大概二百到三百吧……对了,我那里有报纸,对,就在你屁股底下……你翻一翻广告吧。”
  十分钟后,她很失望地放下电话,又不甘心地问我:“你还有别的报纸吗?”
  “没了。拉雷多很小,只有这一份报纸。”
  “什么破地方,还不我那儿的乡下呢!”她气鼓鼓地去倒水。
  “你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我一边跟她说一边从钱包里掏IP电话卡。她正在倒水,背影迟疑了片刻,然后我听到她说:“不用了,谢谢。我在达拉斯机场已经打过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张莉开始困得东倒西歪。我赶紧拦住她:“现在千万不能睡,必须倒好时差。否则以后你就惨了。对了,你还没吃午饭吧……什么,飞机上吃过了?……那你再坚持俩钟头,我带你去吃晚饭,这里有家中餐馆……不想吃饭?那不行,给新同学接风是我们学生会……什么,就想睡觉?……绝对不行绝对不行……这样吧,你去冲个凉,清醒清醒……没关系,我有新毛巾,先别开箱了,你等着,我给你拿……不许躺下!”
                 
  两小时后,张莉坐在餐桌前哈欠连天,我则是忧心忡忡看着她食欲不振的样子,喋喋不休:“多吃点儿吧,这是BUFFET,吃多吃少都是一个价钱的。一定要吃回来啊,八块钱够我吃一礼拜的了。吃水果有什么用,多吃点鱼,这儿鱼很贵……想吃海鲜?嘿嘿,四块一位的BUFFET餐厅还想有海鲜?炸鱼块就是海鲜了,多吃点儿吧。”
  看着张莉百无聊赖地拨弄盘子里的鱼块,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神秘地说:“张莉,我给你拿点特殊的,保证你不困。”
  “什么啊?”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你等着。”我边说边离开餐桌,过一会儿我回来从她背后递给她一个小杯。
  “啊,冰激凌,太好了太好了。”
  她果然精神了些,飞快地吃起来。我总算松了口气,微笑着看她:“要想吃还有,那边有冰激凌机,随便吃。柜台旁边的冰箱里有CHEESE CAKE,味道相当好,去试试吧。记住,一次别拿多了。”
  看她不再犯困,我开始低头对付第三盘食物。
  在我吃得开始恶心的时候,她已经消灭了五杯冰激凌和六个CHEESE CAKE.我觉得带她来吃BUFFET实在是个英明的决策。
                 
  下午五点到八点是倒时差最难受的时候,为了让张莉坚持住我带着她逛街。拉雷多只有一个MALL,并不大。我们在商店之间漫步流连。她慢条斯理地翻着女装,偶尔拿出一两件在身上比划比划,然后放回去。在护肤洗浴品专卖店里她看得最仔细,不厌其烦地拿下展台上每个BODY LOTION,打开盖轻轻嗅嗅。我听天由命地跟在后面,表情坚毅。
  她终于忍不住了,手里拿着一个淡绿色的LOTION压低声音问我:“李卫东,这儿能还价吗?”
  “不知道,我没在这儿买过东西……你不用那么小声儿,他们听不懂……这种东西我一般到WAL MART去买,那里便宜。”
  “噢。”她看了看价格标签,把东西摆回架子,又不甘心地拿下来闻了闻再放回去。
  “我们去WAL MART,好不好?你也得买点日常用品了。”我打了个哈欠,说道。
  在灯火通明如同仓库的WAL MART里,她几乎什么也没买。我有点奇怪,说牙刷总要买一把吧,她说她带了。然后又在洗发水浴液柜台那边不停地闻各种牌子的LOTION,仿佛一只猎狗。这个联想让我不禁笑出声来,怕她听见,赶紧忍住。她正很专注地比较两个牌子,嗅来嗅去,并没有发觉。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拿了那个贵一毛钱的,回头看着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这个好闻,就是贵了点。”
  “不贵不贵,这个牌子正在大减价,你运气太好了。”我指给她看货柜上黄色的半价标签。她的神情立刻欣慰无比。
  我们拿着这唯一的购买品走出WAL MART,外面夜风凉爽。她兴致很好,一蹦一跳的,我猜是买了减价货的原因。她一边和我笑嘻嘻说话一边轻轻用手把吹乱的长发拂到耳际,灯光下那张脸娇媚生动。
  回到家的时候张莉已经非常精神,我知道她已经熬过最困的时候。一到屋她就说要洗澡,我一怔:你不是洗过了么?她说那是冲凉,现在要彻底洗个澡,把衣服换了。说着晃了晃手中的BODY LOTION,笑得调皮。我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两个人都傻愣愣站着,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也看着我,表情尴尬。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然后恍然大悟,赶紧说哦对不起,退出了卧室。她立刻把门关上了。
  我回味着自己刚才的愚蠢,打开了电脑。一边上网一边听着传来的隐隐约约水声,心不在焉。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于是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起身的时候捶了捶腰眼。
                 
  四
                 
  OICQ上,坏人们都在。我开始聊天,同时进入了最近常去的那个免费HENTAI网站,发现上传了一部新电影,于是立刻下载。慢慢的,水声开始从我耳边褪去。
  新的HENTAI电影有些大,下载了好一阵子才完。我刚点击提示窗口上的“打开”按键,忽然一阵木犀草的清香传来。
  扭头一看,张莉正好奇地站在身后。她换过了白色T恤和网球裙,神态清爽。我在香气中恍惚了一会,才意识到什么,赶紧关闭不堪入目的浏览器内容。更加尴尬的是,我的墙纸是徐若?的一张写真照片。于是,15英寸地显示器上,这个美女挺着娇弱的胸膛,楚楚可怜地望着我们。张莉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咯咯笑了起来。我喝了口酒,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笑什么,徐若?就是好看嘛。”
  她没有反驳,只是看着我乐。我放下酒瓶,盯着她说:“真的,你别的和她都有一拼,特别是眼睛,就是鼻子难看了点儿,有些蒜头。”
  这话大概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张莉生气地说:“你这人真讨厌,我不理你了。”说着,扭头走到沙发那里,打开电视。她一走,空气中的清香跟着流动起来,木犀草的气息也幽幽地淡了下去,捉摸不定。
  我看着她的侧影,沉默了一会儿,很诚恳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刚才很尴尬,有些慌不择路。”她挪了挪身子,没理我。
  我又沉默了一会,接着说,“这个LOTION选的不错,木犀草的清香。”
  她这才转过脸来:“你这个人,又可气又可笑!”
  女人的话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这时候企图揣摩她的思维而给出个自然的回答是我的梦想――就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意思。我只好沉默。幸好过了会,她又微笑着说,“你还挺渊博嘛,连木犀草都知道。”
  “唔。地中海的一种花香植物,不起眼,但很香,花是绿色的。你用的香味算淡的了。”
  她仰着脸,有些得意,“是啊,不喜欢太浓郁的香味。要象小说里那样隐隐约约的。”
  我微笑,“唔,欧。亨利的小说。一个悲伤的故事。”
  她有些惊异,眸子闪烁,“哟,你还真知道不少呢。”
  我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要不要上网,给家里或者朋友发EMAIL什么的?”
  “嗯,”她点点头,然后很严肃地指着显示器说,“你把那个墙纸换掉。”
  “好,好,好……”我打开属性窗口,浏览了一下选项,点击了那个“Susan”,于是整个屏幕上是蓝天下一片美丽的野向日葵。
  她喜孜孜地走过来,坐在我让出的座位上,突然问我:“我的鼻子真的很难看吗?”
  我一愣,“没有没有,我只是一时的气话而已。她的鼻子翘翘的,没你挺拔。”
  “哼,算了吧,我知道你骗我。”说完这话,她不再理我,专心上网去了。
  为什么她总觉得我在骗她?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和她交换了个位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拿了枕头抵住腰眼。耳边可以听见她断断续续敲击键盘的声音。大概是白天太累了,居然就这样慢慢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脑袋下是枕头,身上盖着床单。电视没有关,但音量调到了不易觉察的位置。张莉还坐在电脑前,很轻地打字。我坐起身,看了看表:“哎,你该睡觉去了,这都1点半了。”
  “我不困啊,不去。”
  “我知道你不困,可就是该去了,要不怎么调时差辛苦呢。下线吧。”
  “再呆一会儿,就一会儿吧。”
  我站起身,舔了舔嘴唇,拿起没喝完的啤酒一口气喝完,忽然想起什么:“你要喝点什么吗?果汁,啤酒,自来水?”
  “自来水。”
  “还是喝啤酒吧,帮助你入睡。”我说得道貌岸然。
  “……嗯……好吧。”
  我打开两瓶啤酒,在杯口抹了圈盐,递给她一瓶。看见她有些好奇,“噢,这是墨西哥的喝法。我习惯了,觉得更有味道。”
  “是吗,我试试。”她饶有兴趣地接过,微笑看了我一眼,孩子气地和我碰碰酒瓶,轻轻说:“干。”然后喝了一大口。我也笑着喝了一口,斜着墙看她专注上网。
                 
  “该下线了,张莉。”我靠着墙,第若干次催促。“知道了~~~”她依依不舍地断开链接,站起身来。我发现这个女孩个子不高,腿却很直。她把头发梳了个马尾,和身上的打扮相称,干净利落。我心中一动,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跟了过去。
  我和她一起走进卧室。离她很近,身上的木犀草香味没刚才那么明显,但更加缥缈,甚至盖过了我身上的酒味。我轻轻用手环住她的腰,她闪了一下,没有闪开,于是隐秘坚决地把我的手挡开。然后转过身说:“李卫东,我要休息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站住,她的额头正好对着我的眼睛。我俯身看下去,她黑色的眼睛毫不示弱。我想了想,偏过头,想去吻她脖子,但她让得很快,“我真的要休息了。”我没有注意她声音里的局促在消失。
  我盯住她的眼睛,贴的更近了一些。后面是床沿,她无路可退。我感觉她身子晃了晃,但仍然顽强保持站立的姿势。我突然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张莉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蛮横,短暂的迟疑后,她开始坚决地反抗。我们的手在沉默中激烈交锋。最后她还是用力掰开了我的胳膊,喘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轻声却严厉地说:“李卫东,你出去。”
  这话让我感觉被狠狠打了一个耳光。我的意志动摇了一下,然后全线崩溃。我眼光看着别处――既然她不屑看我,再装一副凶狠的样子也没有用。我虚弱地笑了下,很想找个台阶,然而终于没有。就这样我梦游一般地转身离开。后面的门很快关上,可以听见她在费力地挪动床头柜。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躺在沙发上,毫无睡意。空气中,木犀草的清香若有若无。在大脑一片空白中,似乎听见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哭泣声,不可确定。
                 
  五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昏昏沉沉起来刷牙,突然发现不对劲:张莉不见了。我含着牙刷拉开浴帘,冲进衣柜间,甚至趴下看床底,愚蠢得自己都觉得可笑。显然她失踪了。我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这个现实,半天才想到报警。
  正当我拿起电话时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是张莉。可能我的样子过于狼狈和慌乱,她忍不住嘴角要往上翘,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维持严肃的表情。她尽量不去看我衣服上的牙膏沫子,故做平静地说:“我刚才去外面转了一会儿,找到一个有空房间的HOUSE.”
  我走到洗菜池,漱了漱口中的牙膏,很夸张地生气:“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这里是DOWNTOWN,很多小流氓的。就算我有千般不是,你要离开至少跟我说一声啊!”
  她茫然不解地看着我,“我又不是不回来,行李还在这里啊,我一个人哪搬得动。”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行李还在房间里,终于承认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我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一个人乱逛也不行……找到了房间?在什么地方?房租便宜吗?”
  “在两个路口过去,不是特别便宜,二百八,水电另算。房子挺旧的,但是带家具,门口就是汽车站,我打听过了,有巴士直接到学校和超市,一个小时一班,早七点到晚十点。”她很自豪地回答。
  我暗自咬牙,你有种。
  低着头擦脸,顺便擦掉T恤上的牙膏沫子,一边静下心来仔细思量,觉得有点不大对头。过了一会儿,对她说:“你等等。”然后打了个电话给二楼的里奥。这家伙被我吵醒了,迷迷糊糊听了半天才明白。半个小时后,这个胖乎乎的墨西哥小子笑容满面地走进屋子,和张莉说了声HI,然后冲我暧昧地挤挤眼睛,用西班牙语说这妞很靓啊。
  我苦笑了一下,从冰箱里拿了六听啤酒,用个塑料袋装着递给他。然后对旁边一脸茫然的张莉说:“我今天腰疼,给你找个长工。”
  “里奥,这是苏珊张。”“张莉,这是里奥。”
                 
  里奥很利落地扛起箱子下楼。我们开车到了张莉看中的房前,果然是个老屋。拉雷多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DOWNTOWN住的多半是穷人,房子老且破。我停下车,对张莉说:“你等等,别着急着搬,我和里奥先进去看看。”房东大妈出来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阴暗的霉味。我们跟在后面,里奥冲我撇撇嘴摇摇头。在张莉预定的房间,通过里奥的翻译,我和大妈开始“讲数”。在当地人眼里,亚洲人都有钱,恨不得上来就是一刀。和她费了半天口舌,加上里奥的帮忙,才让她明白我们是穷学生。
 
  回到车旁,张莉正目不转睛看我。我一脸严肃地说:“搞定了,这种房子撑死了也就二百块钱一个月,但是你答应得太痛快,最后谈成头俩月每个月二百二,以后二百,包水电。以后有事别自己瞎主张,通过学生会,知道吗?!”
  “噢。”她显然松了口气,而后小心翼翼地答应着,一副老实的样子。但是终于忍不住满脸喜色,笑嘻嘻地说,“谢谢你啊,李主……老……李。”
  我叹了口气,和里奥把她的东西搬进房间。
  一切忙完了,和里奥走出门,张莉和我们道别,连声谢谢里奥。他嘿嘿地笑。我对张莉说:“自己一个人住要当心安全,知道吗?有空就打电话,汇报汇报情况,知道吗?”她一个劲地点头,“嗯,嗯!”
  打开车门,发现附近几个打扮嚣张的小青年注视着这边,面无笑容,为首的那人身材瘦削,目光阴沉。不禁问里奥。他说那个头儿好像是房东大妈的亲戚,住在后院,那些大概是他的朋友吧。我说好像不是善茬儿啊,他无奈笑笑说,肯定不善,不过别理他们就成,一般也不招事,各有各的圈子。最后叹息着说,唉,DOWNTOWN就这样,要不大白天也没什么人呢。我四周一看,果然,来来往往基本都是这身打扮,三三俩俩,不禁皱着眉头发动了汽车。
                 
  六
                 
  很快就是开学。这是我最后一个学期,功课剩两门。偶尔会和张莉通个电话,但见面就很少,多半是每个星期五下午四点带她买菜。那时超市有特价肉类,主要是卖不出价钱的碎肉,五花和排骨头,八毛九一磅。每次我们都直冲冷柜,一人三磅,然后在蔬菜柜台买最便宜的土豆洋葱和生菜,半个小时下来一周的伙食就都有了。每四个星期我会买一次啤酒。有时候她也嚷嚷说吃腻了要换换口味,但到收银台的时候还是那些东西。至于MALL她是从不逛的。偶尔她睡觉过头,赶不上公共汽车,我就送送她。见了面,总要问她的安全,不过她说还好,那些人不算太讨厌,偶尔房东大妈的侄子――就是那个面色阴沉的麻杆儿――会去敲她房门,但张莉都不让他进屋,房东大妈来了,就会轰他走。况且张莉几乎整天呆在学校里,那家伙找麻烦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慢慢的,我也就不大担心了。
                 
  九月中,我接到休斯顿领馆学生组的电子邮件,要学生会上报国庆节安排――这是一年两次可以有些外快的时候,还有一次是春节。我于是打电话给张莉:“喂……张副主席吗……我没拿你开涮……你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趟……是正事儿……对……开个短会,讨论一下欢度国庆的……我操,怎么老觉得我骗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很重要……要申请活动经费……对,经费……绝对真实,不开玩笑……那好,那好,我等你……好,拜拜。”
  张莉进门的时候,我正苦思冥想给领馆的措辞:“哎~~你来得正好,听听这么写好不好:尊敬的领导,为了搞好德州国际大学中国留学生会的国庆欢度活动,特此申请活动经费壹佰美元。此致。敬礼。”
  “太拗口了吧,中间这句这么长。”她凑到屏幕前,很专注地盯着壹佰美元几个字看,担心地说,“要一百块,是不是太狠了,我怀疑领馆不会给,你想我们这儿就俩人。”
  “不会的,年年都给。每次都一百。这是从以前三十多人的时候传下来的。”
  “那现在怎么这么少人?”
  “太偏了么,学费也涨了,原来更便宜。这么个野鸡大学一年也要一万多,谁还来上啊。”
  “唉,就是,奖学金这么少,学费都不够抵的,每年还得一万多的生活费。都不知道钱从哪儿来,愁死了。”
  “没办法,这儿教授都是墨西哥人,不会给我们助教机会的,他们自己还不够分呢……都扯哪儿去了,想词儿想词儿!”
  “哎,李卫东,你说就俩人他们还会给一百吗?要不申请五十吧,机会可能大点儿。”张莉还是有点心虚。
  “唔……这么着吧,”我老谋深算地说,“那俩走的,领馆还不知道呢,算上他们,还有他们的家属,够人多势众的了,名字我都有。反正是申请,少了反而显得我们心虚。”
  “被发现了怎么办?”
  “怎么会被发现?你什么时候看他们来实地调查过?”
  “那……那你说了算吧,你是主席。哎,这么写行不行?尊敬的领导,为了欢度国庆五十一周年,德州大学中国留学生会准备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庆祝活动……”
  “别开生面,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再笑我不想了。”
  “好,好,不笑,不笑,接着想接着想。”
  “内容有……聚餐……聚餐……还有……我怎么就知道吃,讨厌……哎,李卫东,你说写什么内容好?”
  “写内容好像太罗嗦了吧,反而显得假,我看还是不写好了。”
  “我还不是想具体一点更真实嘛,不写就不写。”
  “唉,别生气啊,我就一说,大家一块商量嘛。”
  “这么写吧,咳,咳,”张莉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尊敬的领导,为了欢度国庆五十一周年,德州国际大学中国留学生会决定举办一系列联欢活动,特此申请活动经费壹佰美元整,敬请批准。随附学生人员名单。感谢领导的关怀。此致。敬礼。德州国际大学中国留学生会。”
  耀眼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渗进房间,变得异常柔和。她专注地盯着前方,嗓音清脆。长长的睫毛在柔和的光线中微微闪动。我忽然觉得自己坐在教室,一手撑着腮帮子,陶醉地听她声情并茂念课文。
  “这怎么样,李卫东?哎,李卫东,你干吗呢?”
  “啊?……没干吗,没干吗……挺好挺好,就这么定了吧。你来写。”
  “哼,你骗我,根本就没听!”
  “没骗你,真的听了。很好很好。”我故做深沉地点头嘉许,然后站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
                 
  七
                 
  九月底的拉雷多,依然酷热难当。除非上课,我很少去学校。偶尔会在校园的路上碰到她,总是长发,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抱着一大堆书,匆匆忙忙的赶路,笑一笑就过去。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叫住她:“你怎么老慌慌张张的,招呼都没空打了?”
  “哎呀,不行啊,我赶着去打工呢。”
  “在哪儿打工?怎么没听你说过?”
  “中餐馆。能乱说吗,是黑工啊。哎,你得给我保密啊。”
  “哈,这破活还保密,我又不是没干过。两块钱一钟头,那帮老墨又不给小费,抠门着哪。”
  “我说到了两块五,”她小小地得意,然后又叹气,“唉,有一点是一点了。我走了啊,拜拜。”她脚步不停,声音越来越远,把我给晾在那儿。
                 
  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我从信箱里取了信,然后去学校。心不在焉地熬到四点下课,然后点了根烟在计算机大楼前面的树荫里徘徊。五点,张莉从大门里出来,看见我在门口,微笑着走上前:“干吗呢,等我下课?今天怎么这么好,送我回家啊?”
  我笑嘻嘻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立刻两眼放光:“真给了?!我看看我看看……”然后急急忙忙抢过信封撕开,掏出那张一百美元的支票,翻来覆去地端详,“唉,还是祖国好,想着我们……”
  “说吧,到哪里聚餐?去TONY吃西餐,还是去御园吃烤鸭?”
  “唉……让我想想……”她攥着这张支票,一脸幸福。
  我们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对于欢度国庆的安排进行激烈的讨论,这时一个秃顶的胖子迎面昂首走来。
  “DR.P,下午好。”张莉赶忙尊敬地跟他招呼,堆出单纯无邪的笑脸。
  “下午好。”P博士优雅地微微点头。
  “你怎么装得那么恶心?”我难以置信。
  “你才恶心呢,”张莉有点不高兴,“这老头是系主任,教我核心课呢。”
  “嘿嘿,是看中了丫攥着的助教机会吧?又不是没教过我,谁不知道屁博士管着计算机系的财源。”
  “别说脏话,”她更不高兴了,“老头对我挺好的,说了下礼拜给我面试机会,NAFTA在学校的中心有个短期项目,三个月,一小时六块。”
  “不错嘛,一礼拜就一百二了。不过你小心点儿,屁老头是全校闻名的大色狼,别被他迷惑了。”
  “切,就他那模样,想假装迷惑都不行。”她满不在意,“哎,今天周五啊,我们隆重欢度一下吧,李卫东,你想些节目。”
  “去吃小牛腰肉怎么样……然后……去看电影?《卧虎藏龙》?”
  “那片子多难看,听说普通话都不标准,还是去看《美国丽人》吧……小牛腰肉是什么……贵不贵啊……你说我们要不还是省点儿……”
  “你这人真没劲。”
  “你才没劲……这钱够我吃小一月呢。”
  在金色的夕阳里,我和张莉为这笔横财,兴高采烈地争论着。
                 
  我把车停在TONY.走到门口,张莉仔细看了屋外的广告,转身对我说:“李卫东,咱们还是别去了吧,一个人就是十七块九毛九,两人,加上税,都过四十了。小一半呢。”
  “这么贵!应该有便宜的吧……”我不大相信,凑近了去看。
  “可便宜的都是汉堡什么的,也要七八块钱。多不值啊,我还不如去吃BURGER KING呢。”
  “让我看看……”
  我们在餐牌处指指点点,根本没顾上进进出出餐客奇怪的眼光。
  离开TONY,我们在体面的馆子间转悠,一边比较一边争论。最后还是到了御园,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打量了每位10.99元的招牌很久,终于决定进去。这时,张莉忽然发现侧面的窗口挂着一个广告牌,她走过去看,然后兴奋地冲我招手。原来是烤鸭半价酬宾。在橱窗的灯光下,它们色泽金黄诱人。我们很快达成最终解决方案:买只烤鸭,再去HEB食品超市买些平常舍不得的肉菜,到我那里做,张莉掌勺,我洗碗。推购物车路过啤酒区的时候,她死活不让我买。我很怀疑她有除了省钱以外别的原因,但终于没有拗过她。
                 
  在一片油烟中,国庆联欢终于开始。也许是太晚,也许是没有酒的缘故,我们的食欲都不是很旺盛,何况那只鸭子实在不敢恭维,切下来的皮坚韧得如同橡胶,淡而无味,下面是一层厚厚的油脂,沾酱则甜得发腻。但我们都说好吃。
  张莉吃得很少,说太肥,却硬逼着我吃了很多,她劝诱我的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你多吃一点儿,九块钱一只呢,别浪费。”“其实是十八块”,我心想,但嘴里塞满了裹着甜酱和鸭皮的面饼,说不出话来,于是一边点头一边用力咀嚼,鸭油顺着嘴角流下。赶紧用纸巾擦。
  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
                 
  在我喘气的时候,张莉静悄悄洗干净了碗,把没吃完的菜小心包好,放进冰箱,包括残存的烤鸭。
  “鸭子就扔了吧,买来的时候就不是刚出炉的了,再说,也没剩什么可吃的。”
  “明天用来煮汤。”她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切收拾妥当,她一边在水龙头下搓刚刚擦过桌子的抹布,一边问:“我们还去看电影吗?”
  我看了看表,十一点。“不知道还有没有,不过今天周末,去碰碰吧。这房间里油烟太重,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见她好像有些迟疑,我又说,“别担心,周末这里的居民都闹到很晚,到处都是人。再说我一会开车送你过去,没事。”
  “……嗯,那好吧。”她想了想,说道。然后洗干净手,擦了擦。拿起自己的包到盥洗室去了。过一会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她补过了妆。
                 
  我把车开上高速,到处是车,喧嚣一片,喇叭声不绝于耳。我跟她解释说,这镇子太小,没什么娱乐,每个周五晚上年青人都把车开大街上,跟游行似的,乱摁喇叭,就图个热闹。慢慢蹭到了电影院,找了个空位停下,我们走到售票口,发现所有的票都卖完了。
  “没关系。”她转过头仿佛是安慰我,“没什么好看的片子,都是打打杀杀的。而且周末价钱比平时贵一倍,要七块多呢,这样吧,以后拣个平常的时间我们来看。”
  “行。”我微笑着点头。同时往回走。
  我一直都没能和张莉一起看场电影。
                 
  然后去哪儿呢?一边走回汽车一边想。打开车门的时候,我迟疑着对她说:“要不要去35号走走?天色和空气都比这里好。”
  没想到她答应得特别痛快:“好。”
  离开喧嚣的市镇,天都显得更高了些。我把车停在路边的荒草甸里。两人一起下车散步。这里的天空总是没有一丝云,于是月色和星光都比设想的更为明亮和灿烂。在银辉下可以看见荒原上稀疏的树木和仙人掌,缓慢起伏的高速公路向前延伸,渐渐隐没于远处不可分辨的地平线。她抱着胳膊走在前面,一会看看满天繁星,一会极目远眺。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跟在不太远的后面。大家都不说话,只听见草虫悦耳的鸣叫声。后来,我们走回汽车,她靠着车门望着前方呆呆出神了很久,干燥凉爽的风将她的长发吹乱了似乎也没发觉。
  至今仍然无法知道她当时想些什么,只记得她的眸子在月光下象水一样反光。
  回去的路上,我们还是沉默,这种沉默因为我关上了收音机和窗户而越发深刻。在仪表盘安静的荧光下,她微微低头,把手伸到后面,重新扎了个马尾,嘴里衔着发卡。很快我们就开进了灯火通明的镇子,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一起,扑面涌来。而另外一些声音则悄然退去。
  在那间老屋门口,她下车,关好车门,对我微笑了一下,说“谢谢。”然后就转身进去了。
                 
  八
                 
  我们的国庆联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似乎没人再提起。张莉越来越忙,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偶尔给她打电话,收到的都是录音留言。我想,她大概在餐馆里端盘子忙碌吧。中考的紧张阶段转眼来到,大家都忙着背功课,或者准备PRESENTATION.一个中午,我从学校回来,发现里奥给我留言,说是找我有急事。
  电话过去才知道原来是为管理研究方法这门课的期中PRESENTATION.我两天前就搞定了,和他说话也不慌不忙。这门课的老师出名的苛刻和仔细,尤其擅长抓抄袭――在美国学校,抄袭搞不好就是开除。下星期一是交稿的期限,可怜而胆小的里奥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安稳觉了。我听完他在电话里的愁眉苦脸,笑呵呵地说你把选题告诉我吧,我保证帮你弄得平平整整。
  放下电话,我上网,打开GOOGLE搜索引擎,输入里奥选题的关键字:墨西哥、来料加工、边境贸易。几秒钟,二百多个连接都出来了。抄袭也是门技术,不仅要胆大心细,而且眼睛也要又快又准,得对被抄的课题有一定的了解。我迅速浏览了下各个链接的简介,发现了理想目标。打开一看,果然是某个不知名大学内部网站的一篇博士论文,很长很透彻,最重要的是,他引用了很多著作。
  这样的文章最有价值。第一,并不是名著,没那么显眼,第二,他有很多引用,这省掉了最花精力的一部分:编造博览群书的假象。我把它的概述部分复制下来,粘贴到WORD文档里,看看有二十多页,又到统计部分把关键的图表摘下来(这是好论文必不可少的),算了算,加上参考资料说明该有三十张纸了,就开始加工。
  抄袭的老练和圆满与否,全看加工的水平。我把每句的关键字挑出来,换成同义词,重要和论点性的句子,换个说法重新写过。这样,教授如果怀疑,也无法用搜索引擎发现我抄袭。图表也换个格式重新做过,而且弄成彩色的。美国人对数字、表格一类的东西总是奉若神明,这么一搞既花哨又可以强调兼转移导师视线。另一个重点是,所有的引用部分全部保留并严格按照格式注明。在美国写论文,不怕你引用多,就怕你引用不说明,盗用他人的成果。而一篇都不引用的文章,在教授看来,不是胡说八道就肯定是抄的。摸清这个规律,抄袭就容易多了。最后就是仔细检查引用书目和参考资料,不要张冠李戴。
  这活说起来轻易,其实也挺累人,主要是必须全神贯注。大功告成后,我伸个懒腰,看了看表,四个钟头都过去了。于是给里奥打电话。他兴高采烈地上来,仔细看那文章,特别是花花绿绿的表格。大概是觉得太好了,有些担心地说:“李,这么快你是怎么弄出来的?有没有抄别人的啊?”
  “没有没有,我前阵子帮国内一个朋友找墨西哥国际贸易资料,很熟悉这个题目,所以快。不信你自己查找一下。”
  他按照教授的方法搜索了一下,果然没有。放下心,无限惊异又无限羡慕地说:“唉,中国人就是聪明。难怪你总拿A.”
  我笑嘻嘻地把保存文件的软盘递给他,问:“里奥,你怎么感谢我啊?”
  “走,我请你吃饭。然后去喝酒。”他很痛快地回答。
                 
  我们走进中餐馆,一看迎面走来的服务生,不禁笑了。原来是张莉。她也微笑:“几位?……点菜还是BUFFET?……吸烟区还是不吸烟区?……这边请。”
  在位子上坐下,我开玩笑地对里奥说,“待会儿你得多给小费啊。”
  “一定一定,这么漂亮的服务生能不多给么。”
  张莉好像没听见,保持职业性的微笑:“两位喝点什么?COKE?你呢?柠檬茶?好,请稍等。”
  里奥很快就去拿盘子装食物去了,我坐在那里点了根烟。一会儿,张莉把饮料端来。
  “在这儿干得怎么样?”我弹弹烟灰,抬头笑着问她。
  “还成,就是不停地走,脚都肿了。”
  “那就坐下歇会儿。”我拉开旁边的椅子。
  “不行啊,老板要骂的。”
  “小费多不多?”
  她摇摇头,“老墨真的很抠门。有时候来一大家子,不停要添饮料,最后一分钱小费不给。”
  我叹口气,四围一望,不禁皱眉头:“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怎么让你负责这一片区,客人很少跑这么里面来的。”
  “有什么办法,其他服务生都是墨西哥人,老板也不敢得罪。”
  “干脆别干了。看你,瘦成这样,又挣不了几个钱。”
  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顿了顿说:“你们慢吃吧,我去招呼客人。”说完匆匆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发呆。这时,里奥端着满满一盘吃的回到桌边坐下,飞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埋头大嚼。
  我把烟掐灭,慢慢站起身,拿了个盘子,走到食物台。突然,我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然后是一片稀里哗啦的嘈杂声,还有西班牙语的怒骂和很多乱七八糟的嚷嚷。我听出是张莉的尖叫,立刻撂下盘子冲到大堂。
  大厅里客人都站了起来,惊异地看着中间的一张桌子。张莉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手里握着个空的饮料杯。对面,一个瘦削的男子满头满脸是水,一边不停擦拭,一边大声咒骂。桌上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跑到她身边。她脸色煞白,指着对面的男人,嘴唇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他……他……居然……”
  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正要上前论理,突然发现那桌人有些面熟。果然,被浇的那个就是住在张莉后院的房东亲戚。还是那三四个人,面色阴沉地望着我。我迅速估计了一下形势,立刻抓住张莉的手,往门边退去。他们很快跟上来,有几个还在往怀里掏。
  我拿起收银台上的电话话筒:“你们再过来我就报警了。”
  他们果然停下了脚步。那个瘦子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一言不发。在这么对峙的几分钟,餐厅老板已经赶过来了。他和一些男服务生围住那几个小流氓,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一边回头对我们用中文说:“还不快走?!”
  这时候里奥也出来了,看了这架式,低低地说:我去开车,你们赶紧出来,别惹他们。
  见人越来越多,他们慢慢退回桌边。在我们走出餐厅大门的时候,我听见一句西班牙语从人群背后传来,声音阴冷。
  我问里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里奥脸色沉重地说:“那家伙说知道苏珊住哪儿,让她回头见。”
                 
  在车上,张莉缩在我怀里,哆嗦得象风雨中的树叶。我对里奥说,别回苏珊住的地方,你上LOOP20,走DEL MAR,从圣伯那多大街回公寓,注意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着。里奥点点头,把车开得飞快。我一边轻轻对张莉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担心……”一边不时回头观察。张莉开始还只是颤抖着沉默,过了一会儿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我把她抱在怀里,下颌轻轻靠在她头上,感觉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T恤。她头发上散发着饭菜的气息,充斥鼻间。
  我怀抱着一个瘦弱的餐厅服务员。
  我听见她恐惧而无助的话语从我胸口深处含糊不清地传来:“李卫东……我……怎么办啊……”她的声音微弱得让人绝望。我无言以对,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等我们到了公寓小区的时候,张莉已经慢慢平静下来。我回头看着入口的铁门缓缓合拢,觉得放心了一些。把我们送到我的房间,里奥跟我们告辞,让我好好安慰一下苏珊。我点点头,张莉也勉强做出个笑容,红肿着眼对里奥说:“格莱西亚。”
  她坐在沙发上,接过我倒给她的果汁,喝了一口,然后和初次见面那天一样睁着眼睛看我。
  “李卫东,你说我还能回去住么?……还能回那个餐厅打工么?”她的话听起来有如梦呓。
  我无法对视她那种眼神,于是垂着头,尽量语气婉转地说:“你看,有没有可能搬校内住一阵子?那里有二十四小时警卫,进出检查,又离DOWNTOWN远。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没法打工,学校宿舍又那么贵……”
  “我可以先借给你……我还有钱……”一边说我一边去拿支票本。
  “唉,李卫东,你有多少?八百?一千?”
  “唔……差不多吧……”
  “这连我两个月的房租都不够……你自己的房租呢?毕业后找工作的花费呢?还有,我拿什么来还你?……李卫东,帮我想想别的办法好吗?”她已经是哀求的口气了。
  我转动手里的玻璃杯,努力寻找一些可以安慰她的话:“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先在我这里住,想住多久住多久……我保证不犯错误……钱的问题我们慢慢想办法……总会有出路的……你别担心……”
  看着她慢慢埋下头轻轻抽噎起来,我知道自己说了多么苍白无力的话。在异国小镇这个仄逼的房间里,张莉把身子陷在沙发中,垂头哭泣,长发遮挡了她的面容,而我只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太阳,渐渐落山。
                 
  不知过了多久,张莉早已停止哭泣,只是呆呆地凝视前方,眼神空洞。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把杯子拿到嘴边,发觉已经空了于是又放下:“去好好睡一觉吧,张莉,明天我们再想办法。”
  我边说着,边站起身去衣柜里拿床单。她慢慢从沙发上起身,梦游一般走进卧室。我拿出把挂锁给她:“你要是不放心,就把门锁上吧。”说完,把锁和钥匙放在她手里,走出房间,正要掩上门,突然听见她轻轻的声音:“李卫东,你别走,陪我坐一会好吗?”
  我转过身,冲她微笑:“好。”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她和衣而卧,双手弯曲并拢放在枕头和左耳之间,侧过身看我,沉默了半天,然后才轻轻地说:“我们会有办法的,对吗?”
  “当然,当然……你好好休息吧,没事儿。”我尽量笑得胸有成竹漫不经心,努力不让视线逃开。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仿佛在喃喃自语:“哼,你骗我。”然后,不等我的辩解,就闭上了那双黑色的眼睛。
  我心中猛然一痛,拼命咬住牙。抬头望向窗外。一个劲地想这是怎么了,这种遥远而熟悉的疼痛感应该是我所陌生的啊。等我重新摆脱它的时候,张莉已经沉沉睡去,这也许是因为悲伤和恐惧之后极度的疲惫。我听着她安详的呼吸,看着她苍白的指尖因为梦境而微微颤动,沉默不语。半晌,我悄悄站起身走出卧室,掩上了门。
                 
  九
                 
  第二天,我给那片的警局打电话,说苏珊在那里曾遭到身份不明人士的骚扰,想搬离那里,请求他们护送一程。他们好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到了约好的时间,一个大胖子警官就开着车,跟在我们后面到了老屋。门口那几个家伙正有事没事坐在那里,我们穿过他们,目不斜视走进屋子。他们沉默地看看我们,又看看警车,终于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看着我们进进出出,把张莉的东西搬进我的车中。大胖子警官把我们送到高速公路边上,和我们挥手告别。我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人跟着,才回到了公寓。
                 
  这个早上,我头一次是被人叫醒的。
  “干什么?!”我怒气冲冲地嘟囔,很不情愿睁开眼,听见后面干脆利落的“刷刷”两响,百叶窗被人收上去了,然后窗户被打开。刺眼的阳光让我立刻闭上了眼睛,但凉爽的晨风彻底粉碎我重返梦乡的企图。
  “起床。”一个言简意赅的命令。我发觉是个女子的声音这才猛然想起张莉已经在这里住下,而我是躺在沙发上。
  我深深地打个哈欠,“这才几点啊……”
  “都八点了,你再不快点我就要迟到了。”她有些无奈地说,然后又补充,“要是这里有公车站,我就不吵醒你了。”
  “哦,好,好。”我掀掉身上的床单,冲进厕所。
  等我出来的时候,一个冷水脸已经让我精神抖擞。忽然我闻到烤面包的香味。这时她已经递过来两片吐司,中间夹着火腿。
  我愣愣地看着:“这是我的晚餐。”
  “晚餐?你晚餐就吃这个?不做饭吗?”
  “很少。太麻烦太花时间。”
  “那总得炒菜吧?”
  “不炒。青菜洗洗就可以生吃。”
  争论被张莉用极端直截了当的方式结束了。
  “快拿着,兔子。”她晃晃手中的面包,我下意识地接过。她也拿过片吐司边吃边说,“今天回来就去买米买菜,我做饭,你洗碗,好吗?”
  我知道她虽然用了询问的语调,但我好像没有什么选择。
  “好。”
  “乖。”她高高抬起手,拍拍我的头,“慢点吃,果汁在那边。”
  我忽然希望她能一直住下来。
                 
  但是张莉在我这儿住的时间比我们的设想都要短。
  学校这个超大四合院的中央是一片草地,种了几棵树,树荫下有些长椅。一个星期后的某个下午,我坐在长椅上等张莉下课,一边抽烟一边看黑色的渡鸦在树顶模仿远处停车场传来的发动引擎声。它们成群结队,不安分地叫嚷着飞来飞去,在地上和长椅上留下灰白色的鸟粪痕迹。就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张莉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抑制不住高兴的神色。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我被NAFTA中心的短期项目聘用了。DR.P今天告诉我的。”
  “哦?这么好?什么时候上班?”
  “这星期五。每个星期一三五的下午两点到八点。”她的样子轻松而快乐。
  我也很为她高兴。“恭喜你呀,张莉。你看,我说了会有办法吧。你还不相信嘿嘿。”我一派事后诸葛亮的神情。
  她不屑地撇撇嘴,“得了吧你,当时你哪儿知道,就知道骗我。”顿了顿,她又说,“我去学校宿舍那里打听过了,四人间正好有空房。我打算明天搬过去,定金都交了。”
  “这么快?!”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卫东,”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觉得不能老靠着你。我得自立。否则两个月后你毕业走了,我怎么办?既然到了这里,就得生存下来。再多的苦我也得忍下来。你说对不对?”
  “啊……对,对,当然当然。”我笑得很复杂,“好吧,回去你收拾收拾,明天搬家。”
                 
  由于张莉新的工作时间表,原来每个周五的买菜活动也就顺理成章地取消了。她住校后没再和我一起去SHOPPING过。头两次问她,她都说P博士带她去过了,后来,我也就不再问。有时候我会给她上班的地方打电话,她小声和我聊几句,然后就说工作很忙。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挂掉电话后我总是仍然不大放心。张莉偶尔也会在周末请我过去玩,这几乎是我们见面的唯一机会。她看起来很好,没有什么忧愁的神色,却总是担心我找工作的事情,问得很详细。其实我对这个也很着急,美国经济不景气,对商业的毕业生需求减少得厉害,况且我们这样学校的MBA本来就没什么号召力。我在INTERNET上到处发简历,回音却一点没有。
  但我不能和她说这个。于是,每次我都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说,现在没什么消息并不奇怪,我还没毕业,不可能马上上班。而且美国公司招人的地域性很强,我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面试都困难,怎么能被考虑。毕业后我准备去休斯顿或者达拉斯等机会比较多的大城市,在那儿扎下根,一两个月找到工作肯定没问题。
  听到这些分析,她很崇拜地看着我说:“还是你考虑问题深刻全面。唉,李卫东,要是我有你这么脑子清楚就好了,那肯定能和你一样适应美国社会的。”
  我假装莫测高深地笑笑,反过来安慰她:“你肯定会的,张莉,这不是刚来没几个月么。慢慢就好了。到时候说不定比我还好呢。”
                 
  然而日子终究是一天一天徒然过去了。求职毫无进展,我的焦虑再也抑制不住,每次和张莉聊起这个就会不耐烦地打断她。现在想来她很早就看出来了,很快我们就不再涉及这个话题,而联系也因为气氛的不愉快渐渐少了起来。我没有心思再关注张莉的生活,而是不断和各种能扯得上关系的美国朋友联系,寻找工作机会。我不停地发简历,参加各种招聘会。在最后的一个多月中,我去了休斯顿、达拉斯、新奥尔良、甚至纽约。我的经济越来越拮据,为了省钱,灰狗巴士是我长途旅行的唯一选择。记得很多个夜晚,我在奔驰的巴士里毫无睡意,仰望星空,或者在寒冷的候车室里瑟瑟发抖,空洞地注视模糊不清的电视画面。
                 
  就在我坐在灰狗巴士的座位上,贴着冰凉的玻璃窗,望着路易斯安娜州上空连绵的雨云时,拉雷多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在NAFTA办公室里,P博士的秘书找到电脑面前忙碌的张莉,小声说老板找她。
  P博士的办公室冷气十足,他正悠闲地望着窗外的蓝天,手里端着咖啡,听见有人敲门,说了声:“请进。”
  看见张莉忐忑不安的眼神,他笑了笑,示意让她坐下,然后慢慢说:“你很忙啊,苏珊。请了你好几次出去吃饭,你都没有时间……”
  “DR.P……”
  P博士抬了抬手,“苏珊,让我说下去,好吗?”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因为NAFTA缩减项目的缘故,你的职位被取消了。”
  “DR.P……”
  “听我说完,苏珊……这不是学校的原因,我也非常不愿意这样,你的工作是很出色的,我很满意。”他放下咖啡,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从容地绕圈。张莉听见他和蔼地说,“因此,我打算给你另一个机会,比这个还好。计算机系需要一个长期的电脑助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况且雇学生也可以节省开支,每小时薪水是八元五角。你要是愿意的话,可否明天来面试?”
  “谢谢你的帮助,DR.P,太感谢你了……我很愿意,非常愿意。”
  “作为这个助理的直接上司,我必须告诉你,苏珊,你得做好经常和我出差,协助我工作的准备。”
  张莉没有说话,而是盯着P博士毛茸茸的手和肥胖的指头。
  “噢,没有关系的,你现在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愿意的话,明天上午11点之前给我答复。”
  张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好的,DR.P,我想我的确需要考虑。谢谢你。”
  “不客气。”P博士很有礼貌地回答,同时站起身,走到门旁,殷勤地为张莉开门。
                 
  张莉回到自己的房间,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通了我的号码。电话铃响过四声之后,她听见了自动答录机里我的声音:“HI,这是李卫东。很抱歉我有事要出门几天,12月5日回来。请留下你的讯息和电话号码,我会尽快答复你,谢谢。”
  她放下电话,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那里是德克萨斯特有的晴朗而碧蓝的天空,阳光刺眼。我无法了然那时她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即便是现在,坐在电脑前打下这些字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以一种最接近于原始状态的姿势写完这个小说,但还是发现总有一些事情,竟然自己连设想都不敢或者不愿。我终于明白,生命中必定有一部分,自己是无法面对的,而遗忘和逃避,不过是生存的本能。等我再回到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只记得,那天下午开始,张莉不停地拨我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听我的录音留言,一边擦去无声无息的眼泪,直到凌晨。寂静的房间里,台灯光线昏黄。
  终于,她的眼眶里不再有泪水。
  第二天上午11点,她最后一次听过我的录音留言之后,开始拨P博士办公室的号码。
                 
  十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在重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突然觉得清冷异常。四周看了看,发现一切都很安静,但我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时看见了录音留言记录――99个,ANSWER MACHINE所能记录的最大量。一定是她的,我想,立刻打电话给张莉。
  没有人接。我一遍又一遍地打,还是没有人。于是我把这些留言一个一个播放,每个都是空白,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我仍然固执地听完了所有的留言。
  全部是空的。
  我站起身,忽然很想抽烟,于是叼着烟拼命找火,等从凌乱的桌上发现并抓起它的时候,它却不小心掉到地上了。我赶紧趋前一步弯腰去拣,却一脚把它踢到了墙边。“SHIT!”我恶狠狠地从嘴里蹦出个含糊不清的脏字,一把捞起它,然后站起身拼命喘气。
  抽了几口,我开始平静下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给里奥。
  听见我的声音,他很高兴:“嗨,李,你到哪里去了?有没有……”
  我打断他的话,“你知道苏珊怎么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没什么啊。李,别想她了,你有没有去查最后成绩?听说……”
  “跟我说实话,里奥,你听到什么了?她现在在哪儿?”
  “……她跟DR.P出城了……李,那个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关心。”
  “到底怎么回事?”
  “我听到有人传她是靠和DR.P的特殊关系才可以继续上班的。她现在是DR.P的特别助理,原来那个职位被NAFTA取消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里奥。”
  “喂,李,我要跟你说说最后的分数,还有毕业饭的时间……”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挂上电话,开始抽第二根烟。
                 
  记忆中自己似乎没有这么尽兴地抽过烟。那种空白的感觉很象飞翔。等重新意识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抽完了整整一盒。没有开窗,没有开灯,屋子里烟雾弥漫,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我突然觉得很憋得慌,于是打开门窗和排气扇,走出房间,长长叹了一口气。
  太阳已经落山。外面是黛蓝色的天空,远处几缕极淡的云在夕阳最后的反射下异常辉煌。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美的国度,虽然它的草原是如此荒凉。我靠着走廊的栏杆眺望远方,心里并没有想到张莉,确切地说,什么都没有想。太累了,我只想休息。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里奥。他的声音着急并且担心:“李,你去哪儿了?我刚刚上来敲了你两次门,都没有人应,百叶窗也关着。你没事吧?”
  “我很好,没事,刚才出去走了走。”我一边说,一边往外赶屋内的烟雾。
  “李,我和奥黛丽他们说好了,明天去GOLDEN CORRAL聚餐,庆祝毕业,你来吧。你来了我们专业五个人就都齐了。”
  “当然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平静,“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我和里奥一走进GOLDEN CORRAL,奥黛丽他们就兴奋地冲我们挥手。我们走过去,相互拥抱,兴高采烈。
  “李,听说你是这届毕业生里唯一全A的。”尼古拉一边坐下一边和我说。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我心想,这有什么用,连工作都找不到。
  “哎,李,马上就要毕业了,你打算回家吗?”奥黛丽歪过头来问我。
  我笑嘻嘻地回答:“我哪象你,家在巴黎那么好的地方。嘿嘿,你是不是急着回去啊?怕皮埃尔和别的女人上床?”
  “他敢。我阉了他再找个英俊小伙子。”奥黛丽不屑地撇撇嘴,晃了晃卷卷的栗色头发。尼古拉很夸张地打了个寒战,说:“你可别来找我,想都不要想。”我们哄堂大笑。
  “你呢,里奥?”朱丽亚问里奥。她和奥黛丽都是从法国来的。
  里奥吭哧了半天,才不情愿地说:“我可能会留在这里了。C.H.ROBINSON公司已经给了我OFFER.”
  “啊?你这个混蛋!”大家异口同声地骂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我们都还没着落呢。”
  我们一边殷羡地骂里奥,一边陆续起身去拿吃的。里奥很委屈地坐在那里:“我就是怕你们这样骂我才不敢说啊。”
  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尼古拉提议:“咱们喝点酒庆祝一下吧。”
  “好,赞成赞成!”大家纷纷同意,只有我说,“你们喝吧,今天我身体不舒服,就喝水算了。”其实,只有我自己明白,现在每分钱我都得省下来了。
  “李,说真的,你打算去哪儿碰运气?”里奥从小山一样的食物后面抬起头,咽下一块香肠,问我。
  “休斯顿吧。那是个大城市,又是贸易口岸,机会可能多些。”
  他点点头,很真诚地看着我:“李,保持联系啊,一定要跟我保持联系。我会第一时间给你我的电话号码的。”
  我笑着点头,他这才放心地垂下头继续专心吃饭。
  坐我旁边的奥黛丽轻轻推了我一下胳膊,“李,苏珊在那边。”她悄悄说。
  我回过头,就看见苏珊和DR.P坐在里面僻静的双人座那儿吃饭,两个人边吃边笑着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继续吃饭。但吃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盘子一推,站起身来,里奥赶紧要拉住我:“李……”
  我不动声色地抖开他的手,漫不经心走过去。
  看见我走过来,张莉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常态。DR.P倒是很自然地站起身,说:“嘿,李,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恭喜你毕业了。”
  我握住他厚大多毛的手,礼貌地笑笑:“感谢DR.P对我的教导。”
  “呵呵,李,你是个出色的学生。我刚才一直在和苏珊谈论中国,以及中国古老的文明。你们来自一个非常艺术的国家。”P博士说话总是那么优雅和礼貌。
  “谢谢你,DR.P.”
  我没跟他继续扯,而是转脸对张莉微笑着说:“干吗跟他在一块儿,张莉。知道外面怎么传你么,辞职,我们会有办法的。”
  她也带着随意轻松的表情回答:“没有我们,只有我和你,李卫东。你能有什么办法?你看你到美国两年了又能怎么样?未来还不是一片漆黑?我不想和你一样。我决定了自己的路。你别来扰乱我,李卫东。”
  “哦,是吗。你心甘情愿?那为什么打那么多电话到我那里?”
  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异常复杂的光芒转瞬既逝:“你弄错了,李卫东,我干吗要打给那你呢。……你觉得我能指望你什么?”
  我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张莉很快不再凝视我,而是转过头去,微笑着对有些疑惑的DR.P说,“李说他很羡慕我的新工作,还说他听说我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同事,要我介绍给他呢。我告诉他说你太老了,也没有DR.P那么有魅力,就不要指望了。”
  DR.P恍然大悟地笑了,“苏珊,我不能同意你,李是个很有内涵的绅士。”然后,他转向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一点。我有很多朋友是成功的管理人士,颇有影响。”
  “太谢谢你的好意了,DR.P,不过我已经接到几个邀请。”我也微笑着对他说,声音优雅。
  “老板,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这时张莉很温柔地问DR.P.“哦,对,对,很抱歉,李,我们下次再聊吧。祝你好运。”
  “好,再见。”我彬彬有礼地和他们握手告别。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张莉握手。大概是由于冷气太足的原因,她的手指冰凉。
                 
  看着他们并肩离去,DR.P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张莉的腰间。等到看不见了,我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里奥一直担心地看着我。我很随意地笑着对他说:“没事,老朋友嘛,聊一聊。”
  坐到座位上,我埋下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抬起脸来,对大家说:“看你们喝得那么高兴,我也想喝了。不过,啤酒不过瘾,我们喝TAQUILA吧?”
  “好啊好啊,谁怕谁。”奥黛丽他们高兴地说。
  我们一起举杯,欢呼而饮。
                 
  很快,我就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开始头晕,说胡话,大声狂笑,捶桌子骂人。我知道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于是勉强站起身来,去洗手间。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不停地用冷水冲脸。抬起头,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双目血红,面色苍白,表情狰狞。一瞬间,某种情绪不可抑制地从心底突然涌上,我低吼一声,一拳打在镜子上。
  清脆的声音刺透我的耳膜。
                 
  十一
 
                 
  我身穿塑料雨衣般的硕士毕业服,和其他毕业生一起,鱼贯进入礼堂。四周掌声雷动。同学们都四处张望自己的亲人,旁观席上开始传来口哨和欢呼声,甚至有人打出巨大的横幅,让我觉得并非在隆重的毕业典礼上,而是在热闹的篮球赛场上。我目不斜视,缓步前行。没有人会在任何位置上等待我进来为我欢呼为我庆祝。
  奥黛丽用红白蓝三色的纸将自己的硕士帽糊了起来,很显眼。法国人就是这样,我不无嫉妒地想。她的母亲和妹妹专程从法国飞回来看她,一见那顶象征国旗的硕士帽就大呼小叫,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后面的我。我们一起微笑,她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齿。
  尼古拉跟在我后面,在硕士帽上立了一个开葡萄酒瓶软木塞的螺旋起子,吊儿郎当地左顾右盼,冲好奇的墨西哥小妹妹挤眼睛。再后面是胖胖的里奥,他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新西装,不象我们,都是T恤直接套硕士服。看他满脸是汗,庄严走路,紧张得都顺拐了,可是自己并没有发觉。
  我们跟随其他毕业生依次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四周是拥挤着的陌生人群。我四周打量,感觉一阵浓重的孤寂猛然袭击过来。在《星条旗永不落》的曲声中,我表面沉静,内心厌倦。
  整个毕业典礼我都神情遥远,想象着自己即将踏入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知道自己并不属于拉雷多,也不会属于休斯顿――那个我将要去的城市。那么,哪里才是我真正属于的地方呢?没有答案。我听着校长热情洋溢的致词,身心疲倦之极。
                 
  典礼完毕,我走出阴凉的礼堂,外面刺眼的阳光让我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到处都是人,大家挤在一团笑逐颜开,不停照相,和家人,和同学,和师长……我站在那里思考自己该干嘛。
  正在迟疑的时候,有人叫我。然后张莉出现在我面前。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旗袍,头发细致地盘起来了,脸上有淡而精致的妆。她笑着对我说:“李卫东,恭喜你啊,终于毕业了。”
  我也微笑:“你这身很漂亮。显得很文静。”
  她似乎对于我的夸奖有些手足无措:“呃……谢谢。别忘了保持联系。不许扔掉你常用的21CN信箱。”
  她最后一句的口气让我恍惚了一下,“唔,我会一直保留的。”
  “你的手怎么了?”她忽然看见我包扎着的左手。
  “哦,没什么,不小心被碎玻璃扎的,没事,很快就会好。”我轻描淡写。
  她似乎想伸出手指抓住我受伤的左手,忽然身后的人群拥挤起来,把她推了推。她有点立足不稳,我赶紧上前扶住她。一阵幽幽的木犀草香味传来。
  “我想我会记住这木犀草的香味的。”我突然冒出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她的身躯僵硬了一下,终于挺直。我看见她努力想微笑一下,但是没有成功。然后她别过头去。
  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是尼古拉:“快来,李,我们全专业一起合个影!”
  “啊……好,我这就来。”转过脸,张莉已经不在我面前。那阵淡淡的木犀草香味渐渐的和她一起消失在喧嚣的人群中。
  这时候我猛然想起,忘了再劝劝她放弃那种屈辱的选择。不过,她的脾气那么倔,应该不会听我的吧,我暗自寻思,也许,她觉得这样很好。凭良心说,这个想法让我很不愉快。
  我不愿再想下去了,于是抬起头,看见奥黛丽尼古拉里奥他们都在叫我,于是笑起来跑过去,和他们一起站在德克萨斯州明媚晴朗的阳光里。
  “准备――一-二-三――”
  “CHEERS!”我们一起同声欢呼,硕士帽在空中飞舞。
                 
  十二
                 
  典礼后的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拉雷多。圣诞节就要来临了,因此里奥很不理解,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没必要走得这么早。
  美国的气温总是变化很快,我想这是因为大平原的缘故。昨天还是八十三度,今天就掉到四十了。走的那天早晨,天色阴暗,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还穿着短袖T恤和大裤衩,和我一起把不多的家什搬到破旧的MUSTANG里。
  昨天我们喝酒到深夜。
  一切都收拾好了。我们拥抱了一下。在这个冰凉的早晨,他只穿件T恤,浑身发热流汗,而我套着外套,偶尔打个寒战。我听见他轻轻说:“李,好运。”
  “你也是,里奥。”
  他突然说,“李,你放心,我会帮你留心苏珊的。”听到这话,我无声地笑了笑。
  我们伸出手,象往常一样轻拍手掌,然后手指并拢弯曲,互相拉了一下,大拇指相抵,接着又碰了碰拳头。这是老墨在好朋友间相互问候的礼节。
  MUSTANG陈旧的引擎低吼起来,我回过头,从车窗里笑着和他挥手,然后开上了35号高速公路。
                 
  我没有一路往前,而是下意识地在DEL MAR下了高速,右拐上LOOP20,开了一会儿,我看见前方是学校硕大的四合院屋顶。
  我开进计算机系下面的停车场。三楼上面,就是张莉上班的地方。我把车停下,坐在那里点了根烟。其实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打算下车去找她,就是这么坐在车里抽烟。抬头看看上面的落地玻璃窗,从下面看,是蓝黑色不反光的。我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抽完一根烟。我重新发动汽车,掉头而去。
  在落地窗前,张莉静静地站着,看我把车开出停车场,开出学校,消失在荒漠的公路上。她端着一杯咖啡,一动不动。良久,她慢慢走回座位,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轻轻啜了一口。
  靠近窗户的地毯上,有几滴湿润的痕迹。
                 
  休斯顿的情况比我预料的要糟得多。经济不景气,很多企业都在裁员,象我这样的半瓶子管理专业的首当其冲。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很牛,在面试时强调要解决工作签证问题,可后来发现和我一块儿应聘的全都是有签证甚至有身份的人,他们还挺看不上我这种拿学生签证的,有一个华人青年(我猜是美国出生的,因为他已经是公民了)还操着流利的汉语说你不好好在学校呆着干吗跟我们这儿凑热闹,真让人啼笑皆非。
  大减价的时候,我在超市买了很多方便面储存着。实在太便宜了,一块钱十袋。我扛着三箱方便面回屋的时候高兴地琢磨,按照一天吃两袋的标准,这可以坚持俩月。还买了两个大熏猪腿,省了电炉的开销,又不用花时间做,而且比新鲜肉还便宜。望着满满的冰箱,我想,除了每天买报纸的钱,和偶尔的汽油费,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别的支出了。突然想起还得交房租,水电和电话费,不禁又叹了口气。
  做好这些负隅顽抗的准备,觉得心里踏实了些,于是开始不停地翻报纸,打电话,上招聘网站。偶尔和里奥通通EMAIL.我并没有食言,将自己的联络方式告诉了张莉,但是她一直没有回音,我也就没有再多写一封信。
  圣诞节那天,突然接到了里奥的电话,很高兴。
  “What's up, Buddy?(怎么样,哥们儿?)”
  “还成,还成……”
  “工作找到了吗?”
  “正在找呢,有过几个面试了,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你怎么样,新工作还适应吗?”
  “挺好的,我很喜欢。李,祝你好运。”
  “谢谢……嘿嘿,换新车了吧,什么牌子的?”
  “本田思域,你知道我喜欢本田,李,有劲,又很经开。”
  “嘿嘿,我还是觉得MUSTANG好。”
  接下来我们互相祝贺圣诞快乐,说了两句闲话。最后他说,“李,苏珊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啊,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有时会打电话给我,问你是否还好。”
  “是吗,她没和我联系过……她最近怎么样?”
  我仿佛听见他在电话那头无声笑了一下:“她很不错啊,在学校里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
  “哦?她和DR.P关系又近了一步?还是DR.P高升了?”
  “哈,李,你这次可没猜对。她已经不在DR.P那里做了。你知道冈萨雷斯吗,主管学生的副主席,那个头发灰白的老头?苏珊现在当了他的助理。”
  “我知道那个老头,总是一身白色西装,带牛仔帽,听说是学校的大股东……苏珊真的很走运啊,嘿嘿。”
  “什么走运。她和冈萨雷斯的小儿子混到一起了,开酒吧的那个,好像叫胡安。”
  我沉默了一会儿。
  “没关系,只要她快乐就行。嘿嘿。”
  “唉,李,你们真不一样。”里奥叹口气说,“我一个朋友在那里做招待,他告诉我,苏珊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让两三个朋友架着回去。”
  “……呵呵,不说她了吧,里奥,今天是圣诞节,我们说点高兴的……有没有再去湖边BBQ啊?碰到什么漂亮女孩子没有?”
  我歪头把听筒夹在耳边,点了根烟说,声音因为嘴里叼着烟而含糊不清。
                 
  聊到晚饭时间,和里奥告别,他晚上还有活动。我放下电话,在锅里下了两袋方便面,打了个鸡蛋进去,然后开始上网。我一边看着各种花边新闻和小道消息,一边留心外面的动静。但美国的年夜似乎没中国的热闹,静悄悄的,连汽车驶过的声音都偶尔才能听到。
                 
  在里奥拨通我电话的时候,张莉匆匆化完妆,披上红色的外套,拿起桌上一封信就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又转回来,喷了点香水,于是,整个房间充满浓郁的芬芳。她把红色火鸟开到街边的邮筒停下,摇下窗户,把信扔进去,然后加大油门开走了。
  等她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张莉打开灯,站在房间中央。明亮的屋子里弥漫着香水和酒味混杂的气息,有些刺鼻。她似乎也发觉了,于是脱去衣服,打开了浴室的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中,她仰面让水流从脸上冲过,手伸到脑后把头发慢慢理顺。
  过了一会儿,她拿起BODY LOTION,倒了一些在手上,然后抹在身上,于是,一种木犀草的清香悄然散发开来。这种气味让张莉呆了一呆,她赶紧打开水龙头。水珠在她的肌肤上跳跃而下,那些白色的泡沫打着圈儿从下水口下去了。
  她在幽幽的木犀草香气中轻轻哭泣。
                 
  擦干头发和身体,她在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有些红肿的眼睛。她没有穿那件绛色的丝质睡袍,而是赤裸着钻进被窝,拿起电话,开始拨打我的号码。从听筒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忙音。她不停地按重拨键不停地听忙音,最后,她无力地垂下手,无绳电话静静落到了地上。
  而此刻,我正在专心致志一封一封地浏览21CN信箱里的信件。我看得很慢,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吃下去。最后,我看完了所有的信件,轻轻点击“帐号取消”,一个消息框弹出:“你真的要取消吗?”我看着它很久,最后按下了“YES”。
                 
  三天后,我收到了张莉寄给我的信。
  里面只有一张她的照片。德州的阳光下,她笑得极其舒畅,后面是在微风中摇曳的黑眼睛苏珊。我翻到背面,有几行字:圣诞快乐,李卫东。无论如何,要快乐。张莉。12月25日。
                 
  十三
                 
  从圣诞到春节,时间过得很快。这段时间我没有再直接收到张莉的任何消息。里奥工作越来越忙,很少谈到她。偶尔谈起,也是说她学习很不错,又有不少势力人物罩着,没什么坎坷。渐渐的,我们都不再谈起她。
  在吃完第三箱方便面后,我认真开始考虑去餐馆打工的必要性。我在唐人街里转了两天,终于找了个服务生兼送外卖的工作。每天,我几乎都工作到深夜,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有没有录音留言。然后是上网看信箱里有没有反馈,以及接着搜寻新的工作机会。当这一切忙完,我会洗个澡,洗掉身上浓重的油烟味。
  为此,我从不用LOTION,而是用香皂。
                 
  一天晚上,我查留言的时候,发现有一条来自里奥的消息:“Hi,李,是我,里奥。告诉你,我要离开拉雷多,去CORPUS CHRSITI了,工作调动,明天就走。我到了那里会给你新号码的。今天下午我想打电话给苏珊,可是她的电话换了。我猜,她可能已经搬到学校外面去住了。对不起,李,我没有看好她。我已经给她的旧地址去了一封信,告诉我走的消息,还有你最近的情况。如果她通知邮局的话,是有机会收到这信的。……李,你在餐馆的工作还很辛苦吗?有没有想过去达拉斯碰碰运气?那是个新兴的城市,机会大概会比较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祝你好运。”
  录音放完,是一声清晰的“咔哒”声,接着是永无止境的沉默。
  我坐在暗夜里,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我已经戒烟戒了两个月了。
                 
  一个星期后,我付清最后的房租,来到了达拉斯,我忠实的老MUSTANG陪着我。感谢上帝,这么些日子以来,它从来没有出过毛病,比任何人都要可靠。里奥一个朋友给我找了个住处,和别人合租的HOUSE中的一间,地段不是很好,偏而且乱,但是租金便宜。
  就在我离开休斯顿的那个星期,张莉在她的新住址收到了邮局辗转过来的里奥的信。那应该是个天气晴朗的下午,张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慢慢展开这张信纸。桌上,有个装满了烟蒂的烟灰缸。每个白色的烟嘴上,都有鲜艳的口红痕迹。看完信,她打开窗,外面,是我曾经仔细眺望过的夕阳下的北美草原,干净而荒凉。有凉爽的风吹进,驱散了屋里的烟味和香气。她出神地望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拢过吹乱到额前的长发,把它们拢到耳际。于是它们就在那里微微颤动。
  在金色的风中,她的面容瑰丽非常。
                 
  这个午夜,张莉忽然从梦中惊醒,呼吸急促。在依稀的星光下,可以发现眸子里闪动的泪痕。她怔了一会儿,翻身下床,打开电脑上网,开始写信:“李卫东,我又梦见你了。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每次都不肯告诉你,好像你站在对面,我说,我梦到你了可是忘记内容啦。其实骗你呢,都记得,就是太离奇和悲伤了,我不愿意提起。
  可是今天一开始是很幸福的,李卫东。你兴致勃勃跑来对我说,“嫁给我好不好?”
  我听了,觉得天都开啦,高兴地不敢相信。可是这是真的,你拉着我去你住的小屋,天气很好,我记得,大家都特别开心。可是你的小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你很穷,连吃的也没有,于是我说,你等等,我去父母家拿点吃的东西的来。你说好。然后我忽然就站在父母家的房间里了,我拿了点葱和土豆什么的,抱着往回走,越走越慢,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等走到你的小屋里,我沉重地对你说:“李卫东,这不对,我们好象是在做梦,这不是真的。……”
  对,我意识到了。我开始知道是在做梦。
  你哈哈地笑,说你傻了,怎么会是做梦呢?我说,一定是,因为我想回家去拿东西,就一下回到家了,这不对劲,只有梦里才会是这样的。
  你微笑,说你一定是高兴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这不是做梦,不信,你到屋子外面去睁开眼睛看看,如果真是梦,你一睁开眼睛就会醒了。
  我说好,我去试试。
  然后我就转过身子一步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就开始掉眼泪,因为我已经知道结果了,我心里非常清楚只要一睁开眼睛,一切就都没有了,可你还不知道,你在后面微笑着看我往外走。
  我一边走一边绝望地想,我就要失去这一切了。我知道。
  我多么不想睁开眼睛啊,李卫东,我就这么一边走,一边哭着,睁开了眼。
  我醒啦,果然是梦。
  李卫东,你太坏了。是你让我醒来的。“
  她发送完信,象鱼一样溜回了被窝,但并没有睡觉,而是趴着,抱着个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间或一眨,眸子就象水波一样反着光。月色从百叶窗里斜斜地撒进来,裸露的肩头就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泽。
                 
  第二天张莉再上网的时候,收到了邮件被退回的通知。
  她一口喝完了杯中的TAQUILA.
                 
  十四
                 
  我从此没有收到张莉的任何消息。
  在不停的打短工,找工作的间隙,我承认自己经常想到她。甚至打过几个长途电话回拉雷多,试图旁敲侧击出她的情况来,但是没有效果。每个人都知道她,却没有人是她的朋友。不过自己从来没有再回拉雷多找过她。给过自己堂皇的理由很多:经济紧张,没有心情,她并没有表白甚至让我别去打扰她的路,或者,更懦弱一点,拉雷多那么小,她又还在念书,我要找随时都找得到她,回去一趟就可以。
  够了。理由多得让我自己都懒得罗列。我有更重要的事情:生存。
  这真是一个绝好的盾牌。
                 
  春天就要过去的一个早晨,我接到了来自一家食品公司的电话。在经过短暂的面试之后,当天下午,我就坐在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工资并不高,但是我几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正当的身份,稳定的收入。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我为自己炒了两个小菜。
  在温暖的油烟中,我打开电视,一边专心致志看很多广告的肥皂剧,一边吃饭。吃完饭后,我打开水龙头洗碗。这时电视开始播新闻,其中一条是:“德克萨斯州的车祸中,酒后驾驶造成的比例正在上升。最新的例子发生在拉雷多。一名国际学生今天下午在35号高速公路因超速和失去控制导致的车祸死亡。检验人员发现,死者的体内有足以导致深度醉酒的酒精。死者26岁,女性,驾驶一辆红色火鸟跑车,警方估计当时时速高达90英里。据德州国际大学的留学生顾问的资料,死者在国内和美国并无任何亲属。”
  我很认真地洗碗,一边对自己说,洗完这个碗,李卫东,你就可以象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我洗得仔细而专注。水声哗哗直响。
                 
  这天,我开车送几个国内商务考察代表去奥斯汀的分部。一路上,那个当翻译的小姑娘总是很夸张地惊叹四周的风景。我听见她兴奋的声音:“多么漂亮的野向日葵!”
  “那些不是向日葵。”
  “怎么不是……你看啊!那么一大片呢!”
  “在这里,她有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
  “黑眼睛苏珊。”
  “真的吗?”她好奇地凑过来问我,眼睛忽闪。她看见我摆在仪表板上面的照片,忍不住问,“李先生,这是你女朋友吗?她身后的黑眼睛苏珊可真漂亮!”
  我笑一笑,没有回头,仍然专注地盯着路面:“……是吧。”
  “那我怎么没在达拉斯见到她啊?”
  “她在德州另一个城市。”
  “很远吗?你多久去看她一次?”
  我没有回答。是啊,我应该请假去一趟拉雷多了。那么小的地方,我一定能够找到她的。回去就请假,我打定了主意。想到这里,我抬头望望车窗外面。
  蓝天下,那一大片黑眼睛苏珊正灿烂地开放着,充满生命力。
 
他们还有机会吗?有些事情错过了就错过了,没有回头路的。
 
北美真是逼良为娼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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