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有一天啊,宝宝》zt

西风不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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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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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有一天啊,宝宝……

亲爱的宝宝: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开始我们的人生了。

很奇妙吧?吞感冒药前多少会先看一下服药需知、搭火车前多少会先看一眼时刻表的我们,会这么莽撞地就开始"活"了。

我们哭了,才知道这就是伤心;我们跌倒,才知道这就是痛;我们爱了,才知道这就是爱。

会因为这样,就需要一本"导游手册"吗?还是,特别为所有像你这样、还没正式抵达的宝宝们,先举办一场"行前说明会"?

我看是不必了,因为人生之所以值得活,就是因为人生是无法解说的。

如果有人坚持要为你解说人生,坚持他握有唯一的"正确答案",宝宝,你听听就好,不要太当真,你也知道,他们自己的日子不一定过得很好,他们必须以"指导员"的身份活,才活得比较有把握。

你的人生就是你的,你感觉到风时,风才在吹;你把宇宙放在你的心里,宇宙才存在。其他的别人替你决定的、别人替你相信的、别人替你承认的,你也许要背负,但时候到了,你也可以放下。

宝宝啊,这本因为你而写的书,常常出现问号,原因很简单:我不确定的事很多,而我不想确定的事,更多。我只是比你早到而已,我也会比你早走。我趁着比你早到的这些时间,提醒你一些人生不宜错过的事,以及另一些,最好是错过的事。因为和你说话,我才有机会常常回想最开始的我,你让我记起了许多我已经忘记很久的事啊,亲爱的宝宝。
 
出生地〈湖边〉

亲爱的宝宝:

每一滴水,都有它出生的地方。只是当水滴遇到别的水滴时,再遇到别的水滴时,再遇到别的别的别的水滴时,它们就变成了海。每一滴水再也不必去认它的出生地。

如果水滴一定要在证件上填写"出生地"的话,很放松地写上"地球"两个字就可以了。

我们每个人也都会有我们出生的地方。我们和水滴不一样,我们大概会一辈子被辨认我们是哪里出生的,没办法用地球这两个字就混过去。

你会出生的这个城市,我很熟悉。

这个城市很多地方看起来随随便便的,跟我很像。这里常常有地震、台风,是我们的"大自然"。地震和台风严重的时候,真的很可怕,但家人和情侣,会因此有机会感觉彼此的依赖,很少城市的居民,像我们这样,常常在恐惧中感觉甜蜜。
 
没人听见的歌〈电视台咖啡厅〉


亲爱的宝宝:

要我跟你说话的那个女生,在我们这里,很有名。

也就是说,很多人知道她的名字。

你大概很难想象,宝宝你也因此变得很有名呢。起码在跟你同时出生的所有宝宝里面,你是最早就有名的。

但因为你的名气并不是靠自己得来的,所以并不很可靠。如果有其他婴儿出生后一个月就会跳踢踏舞,那他的名气应该有一段时间会盖过你。

出名很好吗?

说实话,还不错。

尤其是在你已经知道名气是怎么回事了以后。

人会想要被别人知道,应该是因为想要确定自己存在过吧。

问你一个有名的问题(当然你不必回答啦)。

深山里有一只鸟,唱了有史以来小鸟能够唱出的、最好听的一段歌。唱完以后,小鸟就飞走了。

没有任何人听到这段歌声。

这段歌声,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吗?

如果从来没有人听过我,那我曾经存在过吗?

我身边有很多人,因为不同的原因变成名人,他们暂时逃过"唱完了却没人听见"的测验题。他们的屎运还不错。

("屎运"不是很优雅的词,但跟你最亲的那个女生,是常常把屎尿屁挂在嘴上的,你也可以先习惯一下。)

那如果一辈子都不出名呢?

像那个唐朝诗人写的,山里的红花,自己静静地开了、红了,静静地谢了,落在土里。

也许有一两只经过的鹿看见,也许没有。

你问我这样的人生如何的话,宝宝,我已经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了,我暂时也是那批"屎运人"里的一个。我只能凭着想象回答:"听起来也很美好啊。"

我没有资格回答的问题太多了,而且,我是常常凭着想象活下去的。
 
二选一〈学校的操场边〉


亲爱的宝宝:

我拍了一个广告,广告里,我问大家:"长得好看,和头脑很好,只能选一样,你要选哪一样?"

记者就也拿这个问题来问我。

问:"你要选哪一样呢?"

我:"当然选长得好看啊。"

问:"为什么?"

我:"因为长得不好看,自己大概很快就知道了。"

问:"那头脑不好没关系吗?"

我:"头脑不够好的话,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头脑不好喔。"
 
锁和钥匙〈风后的城市角落〉


亲爱的宝宝:

钥匙。

会有钥匙,是因为我们发明了锁。

有锁,是因为我们以为有人要偷我们的东西。

所以,我们每次拿出钥匙,准备要开锁的时候,应该都会有点悬疑感吧?

"抽屉里的东西会不会已经被动过了?"

"会不会一开门,家里的东西都被搬光了?"

"说不定保险箱里的钻石已经被偷换成石头了呢?"

等到用钥匙打开锁以后,发现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这时候,当然会松一口气,只是,经历过几千次几万次以后,我们恐怕也不免扫兴地慢慢领悟到:

"也许,从来就没有人想要偷偷打开我的锁啊。"

我们回忆起这一生几千次几万次慎重地掏出钥匙开锁,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我们望着精巧的、复杂的、有时候甚至是美丽的钥匙,耳中隐约听到了人生的轻声讪笑。
 
诗〈花园〉


亲爱的宝宝:

诗。

所有别的方法说不清楚的事。

或者,所有不应该被说清楚的事。
 
路过〈电视台的咖啡厅〉


亲爱的宝宝:

以下是一问一答。

问:"你几乎每天都出现在电视上,但你为什么对于电视圈还是常常露出一副'刚好路过'的样子呢?"

答:"咳……咳……就算对于人生,我也常有'刚好路过'的感觉啊。"
 
水球〈清晨,咖啡壶旁〉


亲爱的宝宝:

地球,你所在的星球。

以这颗球表面水和陆地占的比例来说,地球好像应该叫"水球"才对。

但因为人要住在地上,不住在水里,所以理所当然把这里叫做地球。你以后没事可以注意我们人类帮其他东西取名字的态度,看看我们多么以自己为宇宙的中心。

对我们好的人,我们叫他"好人"。适合我们活动的天气,叫"好天气"。有助于我们人类生存的虫,叫"益虫";有害的,则叫"害虫"。

我可真好奇蟑螂是怎么称呼我们人类的。
 
床〈床上〉


亲爱的宝宝:

当你像个小太空人那样,从你小小的无重力太空舱漫步而出的时候,会有几双手把你接来接去。

然后,你就会被放在一个东西上。

那个东西叫做床。

你如果知道接下来的人生,你会有多少时间躺在这个东西上面,你恐怕会忍不住撑开眼睛用力看它几眼。

我们会在上面,经历一些连大人也意料之外的事。有些好甜蜜、有些则令人悔恨,有些则好甜蜜但后来还是令人悔恨。

我们还会在床上做一些梦,像有个不甘心的人背着你在乱翻人生的抽屉,翻完了也不恢复原状,就随手又把乱七八糟的抽屉给关上了。

床也会见证很多我们脆弱的时刻。有时只是太累,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怀疑把自己搞这么累人生还剩什么意义。有时则是心碎,趴在床上哭。有时生了病,和自己的身体吵架,却又没办法甩门一走了之。

床见到我们的时候,我们都这么像小孩。床会不会以为我们从出生以后,就从来没有长大过,然后有一天就躺在床上,死掉了?
 
影子〈摄影棚的角落〉


亲爱的宝宝:

影子。

我最近读到一个两百年前的德国故事,主角史勒米尔把影子卖给恶魔,变得很有钱,但是因为没有影子,大家都排挤他躲他,让他变得越来越痛苦。还好他后来得到一双魔靴,跨一步能行七英哩,他就潇洒又孤独地一个人迈大步环游世界去了。

你大概觉得没有影子还好吧?你在你的小太空舱里面应该就是没有影子的。

很多人一定都很久不注意自己的影子了,一旦发现影子没了,应该耸耸肩膀也就算了。如果真有恶魔要收购,价钱不错的话,大家都不介意卖掉影子换钱吧?又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

宝宝啊,我环顾一下我的四周,看见很多明星,他们很多人的影子,都己经变得很淡很淡,有的都快看不见影子了。那是因为他们不由自主地变得越来越透明的关系。你越透明,你的影子就越淡。

他们渐渐失去影子、渐渐有钱,看着日渐透明的手指,渐渐怀念起有影子时的人生,渐渐开始去找那一双跨一步就能远离的魔靴,远离永远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人群的魔靴。

本来还以为我们根本不在乎影子呢。
 
那张照片〈早餐桌〉


亲爱的宝宝:

我拜托记者给我了一张,我和她的照片。

我和她拍了无数的照片。每次记者到了我们的摄影棚,要求我们合拍照片时,我都会愣一下:

"咦?上次不是拍过了吗?"

我老是觉得记者按快门的数量都远远超过他们需要的,根本用不完。每次被闪光灯闪到发昏的时候,心里都想:"这次拍的总够你用一年的了。"这当然是我这种老百姓的想法,记者又不是怕物资缺乏、先买好几箱卫生纸放家里慢慢用。记者的工作就是此时此刻记下可报道的事情,哪怕你老是穿一样的衣服,摆一样的姿势,他们也是要拍。

这样想来,拍明星的记者应该比拍政治人物的记者多点乐趣吧。政治人物常常就算换了衣服,也没人看得出来,又老是做同样的动作,挥手、剪彩、抱抱别人的小孩,所幸有时候会偶尔张着嘴打个瞌睡,已经算很精彩的了。

明星大多漂亮,不漂亮的也多少会作怪,拍起来好玩多了。

已经拍太多了,为什么还会特别去和记者要一张我和她的照片?

因为我们两个都不记得拍了这张照片,当时主持完一个有点麻烦的典礼,两个人赶快换了垮垮的衣服去吃东西,又很二百五地互相敬着酒。她脸红扑扑的、槽着眼,我脸上还留着造型师用海绵替我做出来的满脸胡碴子,我们两个就活像鸦片铺里的哥儿们,脸贴脸地拍下了这张惺忪的照片。

我有一个会上下回旋摆动的照片夹子,可以夹好几张照片。我和记者要来这张照片之后,就夹在这个会随空气跳舞的夹子上。

其他那些照片里的我们也很好,只是常常太有精神了,看不出我们两个好逸恶劳的那一面。
 
误会〈泳池旁边〉


亲爱的宝宝:

因为你的关系,我重想了一遍我们到这个世界来的过程,我发现:没有任何线索,足以显示人生可以是快乐的。

你将以哭声通知大家你的出生。你将以哭声通知大家你饿了,有任何危害到你存在的迹象出现,比方说,蚊子叮、火烫到、大狗对你凶,你都会用哭来提醒别人帮你解除危险。

笑是派不上用场的。

这样的"警报装置"会一直设定到我们死,所以我们很容易烦心、忧愁。一整天十件顺心的事,都?不过睡前收到一个小小的坏消息;被十个人赞美,?不过一个路人骂你是猪。我们的快乐不持久、不坚固,相反的,我们的不快乐才有助于我们在险恶中生存。

住在山洞的穴居人,如果笑嘻嘻地陶醉在鸟花香中,而不理未熄灭的灰烬冒出的黑烟,或者不理埋伏在洞口的毒蛇,那她和她的婴儿真的不容易活很久吧。

忧愁,是我们的防御开关。而快乐呢,什么也不是。

原来,快乐是一场误会啊,是我们自己变出来的把戏啊。我们被设定是要烦心忧愁,而不是感觉快乐的喔?

宝宝,我们完全可以不信邪,你出生的时候,就大笑三声来破解一下吧。
 
会笑的动物〈早餐桌〉


亲爱的宝宝:

笑容。

除了某些狗主人坚持他家的狗会笑之外,在所有动物里面,笑似乎是人所专擅的绝技。

狂笑的河豚,或者冷笑的兔子,都没有见过。

这不免让我起疑:笑容,该不会又是一个我们因过于向往而造成的误会吧。
 
铁血恋爱〈饭店房间〉


亲爱的宝宝:

我小时候被很多残酷又迷人的爱情故事暗暗地吓过好几跳,虽然那时还没恋爱,但已经觉得这玩意似乎是未来人生的重要戏码,来势汹汹,才会到处埋伏下这么多郑重宣告"即将上映、不容错过"的预告片。

这些爱情故事里,有一个古中国的,非常冷酷。

故事是说一个君王,带着军队,出发去打仗,沿路停停走走,直到一处水边扎营时,君王和长驻水边的女神恋爱了。

他们缠绵了一段时间,直到君王惊觉他再不离开,继续踏上征途的话,他的军队将要瓦解,他该打的那场仗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他,片面宣布他可笑的缺席,和他缺席必然带来的,他的战败。

君王坚持向女神道别,女神挽留他,怎么留也留不住。女神只好答应放他走。

第二天早上,君王整顿好军队,准备要出发,走出居住的洞口一看,天却是黑的,原来满天飞舞着飞虫,密密麻麻,完全遮蔽了天空。要上路的君王,不要说是前进,连辨认阳光的方向都不能。

君王无奈地退回洞里,女神又出现,安慰他,叫他耐心多呆一天,和他缠绵。

又过了一天,君王走出洞外,又是满天飞虫,遮蔽天空和道路。君王只好再退回洞里。

这样过了三天,君王在第三天的夜晚告诉女神,说他出征后,将会再回到这水边来找他相聚。君王郑重地为女神围上一条珍贵的绿色腰带,说这腰带就是两人爱情的证物,要她好好珍藏。

女神围上腰带,虽然感动,但也知道君王心意已决,下次日出时他一定会全力突破困难离去。

次日一早,果然君王早已披挂好武器,准备无论如何要走了。没想到飞虫竟然变成了两三倍之多,简直把白天变成了黑夜。

君王槽起眼睛,搜寻着飞虫,终于发现最上空有一只飞虫,腰上有一道鲜明的绿色,君王拉开弓箭,"嗖"的一箭,射穿了那只绿腰的飞虫,绿腰飞虫坠落,在半空就已还原成了绑着绿腰带的女神,轻轻掉落在水里,死了。

女神一死,满天她幻化出来的飞虫瞬间消失不见,晴空万里,君王带队离去。

宝宝啊,故事讲完了。

如何?
 
这种新闻〈路边咖啡座〉


亲爱的宝宝:

在我们工作的圈子里,谁和谁恋爱了,是最受欢迎的一种新闻。

有一些还没出名、也还没发展出特色的人,可以因为跟谁传出恋爱的消息,而比较快被大家记住名字和脸孔。

所以当然也就会有不少人假装恋爱,好争取被报道的机会。有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还没听说,他们的制作人或经纪人,为了宣传唱片、电影或连续剧,也会先放出风声,让记者捕风捉影。

也许你会想,记者又不是笨蛋,怎么可能老是中计,只听见一点风声,就乖乖报道,白白替别人宣传?

记者当然不是笨蛋,实在是恋爱的新闻很讨好,反正又不会伤害谁。而且,这种事谁说得准呢?人生嘛,谁会不会和谁谈恋爱,没什么不可能的。

我以前不太喜欢这种宣传手法,觉得太廉价。可是现在我想法改了。

我发现大家并不是对所有名人谈恋爱的事都感兴趣。

比方说,大家对做生意的人的爱情就不很感兴趣,除非当事人刚好长得很好看。大家对做政治的人的爱情也不感兴趣,除非当事人刚好长得很好看。或者,除非这些人的恋爱是"丑闻"。

说穿了,随便闹小小的恋爱新闻,也能受注意,是明星才有的特权,不是随便哪种名人都玩得动的游戏。

为什么啊?跟大家的生活根本没有实际关系的、这个明星和那个明星恋爱了的事,为什么永远都这么吸引人?

难道,仍然是那个我们从小就相信的,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向往吗?

原来我们一直都这么固执的、硬要把美丽和爱情绑在一起,像我们小时候翻看的一本又一本画满美丽插图的爱情图画书那样,我们其实仍然偏好孩子气的爱情,不要掺杂钱财、地位,这些大人才考虑的事,我们只想祝福花朵般的美丽恋情。

真的吗?宝宝,这么鄙俗的宣传手法的背后,支撑着的,是这么单纯的向往啊!

我几乎有一点伤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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