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有一天啊,宝宝》zt

签名〈喝咖啡〉


亲爱的宝宝:

我身边出现的很多明星,常常被要求签名。

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星的签名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加持的符咒吗?还是见过本人的证据?

最后不就是被转手卖掉。或者直接丢掉吗?

我有一阵子常被要求在陌生人的手机里录下叫人听电话的叫声,或是取代闹钟铃声功能叫人赶快起床的叫声,这好像还比签名有用一点,加深了我所从事的是服务业的感觉。
 
演唱会〈好朋友的大房子里〉


亲爱的宝宝:

现场演唱会。

八个朋友,围着大房子里的大木头桌,吃完布丁以后,开始说每个人去过的现场演唱会。

没有人够老得赶上披头四,但有人竟然听过鲍勃?迪伦的现场,大家赞叹了一下。另外几个人讲起自己哭得最凶的演唱会,都不是很有名的。妮塔说起她在纽约一个荒废剧院里听的那场演唱,她感动的不是主角,而是半途以神秘嘉宾身份现身的、当时一个刚从勒戒中心放出来、因为遗传白化症而披着满头白发的年轻女歌手。

芮塔则说起一个喜欢单脚站立整场演唱会、疯狂吹笛的吹笛手。

"他们都只有名那几年,后来就没什么人知道了,有名大概也不是太吸引他们的事吧。"她们说。

我参加过的演唱会,全场最多人的大概六万人、最少的大概八十人。每次我都好感动、好高兴。我喜欢看几万个人接力的、把手上喷火花的火花棒一个接一个地散布到全场都是。我喜欢在场里挤满快让人窒息的热情的时候,抽空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我也喜欢在小酒馆里看有的人醉着有的人吻着,听着自己也醉了的满头白发的歌手,在唱我怎么听都还是会流眼泪的歌。

宝宝,我为什么一直对电视很有戒心,是因为电视老是让你以为,你听过那个歌了,但其实你没听过;老是让你以为你看过那个人了,但其实你没看过;老是让你以为你知道灾难与死亡了,但其实你不知道。

我每次在现场感动得要命的事,后来再透过电视看到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出来是同一件事情。电视好像渔网,把有生命的都拦截在网子的那一边,到这一边流出来的,都只是水而已。

亲爱的宝宝,将来如果有你喜欢的歌手,你要想办法去听他的现场演唱会,去跟其他和你一样喜欢他的人在一起。你不知道那个歌手会有名多久,你也不知道他会愿意活多久。你只能趁他还在的时候,让他变成你回忆的一部分。

有些人的生命没有风景,是因为他只在别人造好的、最方便的水管里流过来流过去。你不要理那些水管,你要真的流经一个又一个风景,你才会是一条河。
 
大家的小孩〈电视机前〉


亲爱的宝宝: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小孩"了。

做小孩的乐趣之一,是可以犯错。做小孩的悲惨之一,是犯错会被处罚。

又有一个明星做错事被逮到的消息。明星啊,就是一直被宠着的一群小孩。做的全是小孩做的事,唱歌、跳舞、打打闹闹、说笑话、扮家家酒、演警察抓小偷、演新郎新娘、穿得漂漂亮亮出去玩、永远要吸引大人的注意、永远要让大人觉得人生好多乐趣,觉得还没到手的东西都值得伸手去抓抓看。

大人用很多很多钱、很多尖叫和赞美、宠溺这些小孩,小孩努力地逗大人开心,但也常常闹脾气、要糖吃;闹完脾气,又怕大人不再喜爱他们。

"永远长不大"是明星存在的意义,也是明星存在的方式。如果有明星愿意依照真实世界的法则、长大、负起责任、操心生活、使用折价券,终于变得蓬头垢面、鸡皮鹤发,那当然令人有点安慰,但恐怕更多的人会觉得残忍和扫兴吧。

明星犯的错,都是孩子气的错,说谎、打架、喝醉、乱搞、花离谱的钱、买没用的东西、不顾做人的道理、闹个天翻地覆。

在这个很多事情都熟到快发臭的世界,真的有人要明星也守规矩、变成熟吗?

还是,继续宠溺明星,让他们镇守在保持幼稚的边界上?
 
不原谅〈飞机上〉


亲爱的宝宝:

我找到了一个地方,这里的电视节目,随时会在画面上出现各种要卖东西给你的小手段。

有时候是在画面的小角落里,闪动着一种饮料或感冒药的名字。有时候在主持人的背后或脚踩的地板上,出现很大的商品牌子。有时候整个会场几千把椅子的椅背上、或几百个人穿的背心上,出现很多公司的名字。有时候节目名称直接就用那个化妆品或者香烟当作名字。

已经很少有球迷,能单纯干净地在脑中记忆一次美好的射门得分了。因为记忆中的某处,那个球场的周围、或那个球员的球以上、或那只球门的背后,总会大大地闪现某个跨国大牌子的招牌字样。

你和情人一起望向天边夕阳时能避开那个巨大的内衣广告看板吗?你望向开阔的山景时,不觉得房地产商的广告刺眼吗?当夜色本该使你忧伤的时候,眩目的霓虹广告没有刹那间使一切变得廉价肤浅吗?

我可以原谅他们那么饥渴地想赚我们的钱。但我不想原谅他们剥夺我们那么多本来可以纯净美好的回忆。
 
遥控器〈记者会之前〉


亲爱的宝宝:

如同曾经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各种靠电池来发动的小设备,遥控器,有一天也会成为好过时的东西,过时到日后看见的人,会油然而生羞耻的感觉。

至于目前的遥控器,在我看起来,已经有自卑的倾向,它太小看自己了。

遥控器,其实很精明,它明确知道我们每天感到寂寞的时数,明确知道我们寂寞时,会向哪个影像或哪个声音默默地呼救求援。

遥控器明确知道,除了我们身边的伴侣之外,我们真正贪恋的,是哪一种美色。如果遥控器也记录我们看电视时的反应,它也就会知道我们私下见不得人的小愤怒,我们的斤斤计较,我们连自己都会诧异的恶毒。

我们这一代在电视前面长大的人,当我们下葬的时候,应该把掌握太多秘密的遥控器,当陪葬品放进去。
 
裸露〈书架前〉


亲爱的宝宝:

在我工作的范围里,有很多明星拥有美好的身体,但是裸露,仍然常常是话题。哪个明星在哪个戏里裸露了哪个地方,哪个明星在哪个典礼比另一个明星露得更多,哪个明星在哪个海滩被偷排到露出了哪个部分,几十年来都不烦地讲这件事。

"怎么这么幼稚啊?"在里面整天裸露着不穿衣服的你,大概会这样想吧。
 
交换〈电视机角落〉


亲爱的宝宝:

交换。

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最常产生关系的方法。

你帮我剪十次头发,可以换到一辆脚踏车。我帮你除去花园的害虫,可以换到去街角餐厅吃一星期的饭。

但是宝宝,交换很难是一直这么心平气和的。因为你能提供的东西,别人不一定缺,而你想交换的那人,他想交换的对象可能不是你而是别人。

我们不能太高估我们见头发或除害虫的能力,在不需要的人眼中,只是多余的东西而已。

所以,我们也不能太高估,我们的爱。

虽然我们常常觉得,那是我们仅有的了……
 
谁理你啊〈家里〉


亲爱的宝宝:

时至今日,连电器也妄想跟我们"沟通"呢!真是见鬼了。

我的冰箱门上有个小显示屏,告诉我它的体温,目前状态,如果我愿意,它还打算告诉我该买牛奶了、该买冰淇淋了这些消息。再过一阵子,它连哪家超级市场在打折,都要欢欣鼓舞地通知我了。

汽车也变得爱讲话了。电子宠物鸡宠物狗的还逼着你喂它,不喂它,它还死给你看呢!

什么东西呀,你们又不是活的,谁有时间理你们啊!
 
神仙〈夜间花园〉


亲爱的宝宝:

神话里的神仙,最感动我们的,都是因为他们像人。至于他们像神仙的那部分,我们弄不懂,很难有感觉。

情况大概有点像蚂蚁偶尔听到我们在烦恼物理考试的考题、或者股票赌钱的事。听不懂,没感觉。

我念书时,有一门课要读《圣经》的《旧约》和《新约》,我读到《旧约》里的耶和华做的事,觉得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对人类生气时,气到用长痔疮来处罚人。跟人说话时,必须把一整棵树烧起来,话还是说不太清楚。

我只能卑微地猜想,他不是很喜欢他做出来的世界。他肯定有烦恼,但他已经是至高的存在了,他有烦恼,要向谁说?

中国道教的神,跟中国人一样,喜欢讲人情世故,王母生日的时候,请大家喝酒吃桃子。玉帝贬下凡间的罪犯,观音会偷偷去接济一下。中国人又喜欢拉关系,事情闹太大的时候,忍不住把佛教的佛也请进来,佛被扯到越来越随和,最后落得如来佛要让孙悟空在手掌心撒尿,尿完了还要大笑三声把手掌伸出来大声说,你们大家看还是我如来佛最厉害。

希腊的神又火爆些,话一说僵了,就卷起袖子开打。大天神宙斯又喜欢拈花惹草、天后希拉又喜欢吃醋抓奸,这个为爱变野猪、那个为爱变植物,忙到一个不行,但总归是有来有往,有商有量,很热闹。

耶和华那边气氛森严多了,他要跟谁来往呢?有事跟谁商量呢?唯一的儿子又被送到人间去,从基层做起,吃尽苦头。比较不寂寞的是总算大诗人米尔顿安排了大天使背叛他,于是两边有仗可以打,不然,他的生命,要依据什么来测量?

信仰神的人,不管信仰的是哪个神,总不免偶尔探问一下,我们此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被问烦了的他,把双手一摊,说:"那你倒是看看,我这边又有什么乐子了呢?"我们应该就会心甘情愿地噤声了吧。

亲爱的宝宝啊,我的人生很短,见识很有限,我努力读过的一些严肃的书,看过的严肃的电影,都有人用过很大的力气,和他们信仰的神,追究这些事情的答案。

我真的越来越常偷偷想着:"如果跳过这些呢?如果像穴居人一样,不能依赖他、或她、或它呢?如果不花这么多力气,追他们要答案呢?会不会比较简单明了啊?"

有了这么多的神可以选,结果,我们变得比较明白了吗?比较善良了吗?
 
何苦啊〈后台〉


亲爱的宝宝:

两个绝顶有智慧的人,一个自己整自己,另一个被整。

自己整自己的那个,叫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娶了据说当时最凶悍最难缠的女人。苏格拉底的学生在宴席上忍不住问他:"你不是主张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被教育的吗?那您为什么不能把师母变成一位有教养的女人呢?"

"正如同驯马的人,不可能靠着驯服一匹本来就很乖的马,来显露本事。"苏格拉底回答:"我娶这个太太,正是要测试我教化别人的能力啊。"

唉,这是何苦啊。

至于被整的那位,名叫笛卡尔,说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

笛卡尔隐居在荷兰乡下,可是盛名远播,二十三岁的瑞典皇后非常仰慕他,一定要当他的学生,三催四请都请不动,最后派了一艘军舰去,才把笛卡尔接到了斯德哥尔摩。

奇特的是,年轻的皇后把上课时间定在冷得要命的清晨五点,结果笛卡尔挨不住冻,受了风寒,引发肺炎,病死了。

从"他思故他在",到"他思,故他不在"了。

唉,这又是何苦啊!
 
逗哭了〈摄影棚内〉


亲爱的宝宝:

那天我们在节目里又随口胡闹,乱七八糟地假装我们埋伏了一个神秘嘉宾在现场,本来以为绝不会有人上当,结果,把来上节目的那位刚失恋的女明星弄哭了。

我们那天没有太大的罪恶感,主要是因为:我们失恋时全都是这个德性,我们失恋,都会变得这么茫然、好骗、依赖人、爱哭。那位女明星只是刚好在失恋时来上节目,就像感冒的明星来上节目,结果打喷嚏那样。我当然有问她,把她逗哭的那段要不要剪掉,别给观众看到,她很大方,说没关系。

我有时候喜欢我们的节目,就是因为它记录了某些人生命的某个时刻。那些人下了节目,就继续往他们的人生走下去。

而我们,和我们的观众,也就表现得好像我们也有点更懂人生了的样子。
 
钱是一样的〈家中一角〉


亲爱的宝宝┱

我小时候,被爸爸带去过两个报纸老板家里做客。他们两家各有一道待客的菜,令我印象深刻。

一位老板家住城的这一头,那一餐是把菜一盆一盆摆开,好让几桌打麻将的客人,各自依照打完一圈的时间,再下桌吃饭。

我到他家时,菜刚摆出来,我看到有一盆大小大概像个提篮,里面堆满了一块一块杯盖大小的、圆圆的、深茶色、像豆腐干的东西。

我随后拿叉子叉了一块起来啃,觉得比豆腐干有弹性一点,吃起来还算有趣,看看满盆子都是,就又多叉了几个吃着玩。这时爸爸那桌离桌来吃饭了,爸爸走过来看我,我就问他我吃的这东西是什么,他告诉我:"这叫鲍鱼。"

另外一次,被叫到另外一位报纸老板家去吃晚饭。这位老板住在城的另一头。这位老板向来不喜欢把菜摆开来让客人取,一方面怕菜的温度不对,一方面不愿意劳驾客人自己走动去拿吃的。所以他家打牌吃饭,就宁愿让各桌互相等一等,等到一齐告一段落了才开饭。所以他家备了不同尺寸的圆桌面,吃饭的客人越多,就架上越大的圆桌面,总是可以让大家一起围桌共餐。

从小孩子眼中看起来,当然就觉得圆桌很辽阔,每缸菜都巨大又冒烟。其中有一缸端上桌时,只见淡茶色透明刺须从缸口满出来,颤巍巍朝四方乱七八糟的、呈喷射状散开。女主人热情地招呼,拿勺一大碗一大碗分盛给客人。我吃了觉得脆脆的很好吃,拿眼睛看我爸,我爸说:"这叫鱼翅。"

我后来当然还在不同主人的家里,吃过其他好吃的东西,有的主人请客时,对端上桌来的那份鲍鱼或鱼翅,或随便什么其他美食会很郑重地介绍,如果那份鲍鱼或鱼翅,又被郑重地打扮得像要供百姓瞻仰的贵族遗体的话,这时我脑中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我小时候遇见这两道菜的画面。

我一直都不喜欢参加装模作样的宴会,我甚至觉得一群人相聚时,不聊些有意思的事情,反而郑重其事地讨论着,此刻开的是哪一年份的酒,或哪位身上穿的是哪家牌子的衣服,都会让我有点疲倦。

主人请客人吃什么,那是主人的情意。客人为主人穿上什么,那是客人的情意。如果事事都要明白说破,那还有什么情意?不如直接把价钱标在上面算了。

我常常被问到老派有钱人和新富的人有什么不同。

一样是钱,给人的感受不同。
 
有钱爸爸〈路边喝咖啡〉


亲爱的宝宝:

好多人都想要有个有钱的爸爸,觉得这样人生会很轻松。

我想了一下我认识的人里面,哪些人的爸爸是很有钱的,他们的人生轻松吗?

嗯,很可惜的,情况和传闻的不太一样。

首先,要看这个有钱爸爸,对他的小孩是抱着什么样的期望。这个通常决定于这个爸爸有多有钱,以及,是哪一种有钱。

普通有钱的,大概期望也就普通些,小孩的日子也就好过一点。比方说,医生、律师、明星,这一类靠着自己的"手工"赚到些钱的,他们大致上始终维持着一个"个人"的存在状态,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帝王",没有认为"只要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是必须征服占领的地方。"

这种爸爸,有钱的程度有限,征讨天下的野心有限,而且,他们赚钱的方法,必须不断跟活生生的人接触,他们因此得以常常维持在人的状态,也比较难把其他人的脸都抹去,抹成一张张钞票,或是经营报告上的一个一个数字。

做这个有钱爸爸的小孩,也就比较有机会只被当成一般人看待,可以有自己的兴趣、弱点、想法,可以把人生只是当成人生而已。

至于一般人喜欢挂在嘴上讲的:"真希望某某人是我爸爸。"那个某某人,通常是吓死人的有钱,这种排行榜上前一百名的有钱爸爸,多半是帝王霸主型的人物了。

在这些帝王眼中,很多仗是一定要打的、很多敌人一定要歼灭。在他们眼中,买东西的人并没有五官或姓名,只是一个数字、一个造成他市场占有率往上或往下一点点的黑点。

在他们眼中,小孩有时是"贮备干部"、"接班人"、"储君"。如果是这样,小孩的日子就轻松不起来了。他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总会需要试着成就他父亲的期望,也许读书的时候,他可以撒一点野;也许毕业以后,还是可以闲晃一阵子,但大概就这样了,他总有一天得接过父亲的战盔,上阵去冲杀。

当然,这样的小孩也可能败下阵来,也可能轮到一无所有,但无论如何,那不会是一个轻松的人生。不会是一个可以"少奋斗"的人生。

只要是背负着爸爸的期望,就很难轻松。做小孩的可以逃避这个期望、达不到这个期望,但不可能像个没事人那样,怡然自得地在自己的人生摸索。

这样的"储君",不能说不幸运、更不能说不过瘾。他们能见识很多大场面、玩很高规格的游戏,他们会被追着报道、能拥有很多东西、决定很多人的浮沉、被很多人羡慕一辈子。

拥有这样一个有钱爸爸,应该是很好的了。只是啊,我很在意的,在人生里一个人摸索的、晃荡的自由,不用规划别人人生的自由,都会是比较遥远的事了。

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乐趣和痛苦,我只是告诉你这个"真希望某某人是我爸爸"的许愿,应该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的万事如意罢了。
 
睡觉和工作〈床上〉


亲爱的宝宝:

很多人算一算以后,惊叹我们一辈子大概有二十几年到三十几年的时间,在睡觉。

我不是很惊叹这件事,睡觉本来就应该在生命中占一大块。我比较惊叹的,是工作占了我们一生的多少年。

不但占去比睡觉更大的一块,而且,几乎还决定了我们人生的很多事:我们日子可以过多舒适,我们被人称呼的头衔,我们必须每天相处的一群人,我们必须听命的人,我们日复一日的得意和失意,以及,说来还真过分,我们的自尊。

睡觉才没这么多花样,我们睡觉的姿势不会印在名片上,我们才不必为了睡觉就要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每天关在同一个房子里,我们睡觉不用打卡、不睡觉也不用请假,我们没听说过,有谁睡觉结果把自尊也睡没了。

工作占的比重,比睡觉吓人太多了。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要工作,但听起来会让人向往的工作有几种啊?

睡觉多么简洁、多么一视同仁;而工作多么琐碎、多么歧视。

亲爱的宝宝,我知道不是只有人要工作,有些蚂蚁甲虫也都一辈子忙得不行。但我很介意的,是工作变成了人生的最大一幕戏,在这幕戏之前的,都是为了这一幕做准备;在这幕戏之后的,都是这一幕残余的尾声。

不必搞成这样吧。

我觉得学习是人生最有趣的事之一,学校就该是最享受学习的地方。结果呢,学校常常沦落成为师生一起忧虑学生毕业以后"有没有前途"的地方。

大人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前途,必须用力赚很多钱,给孩子他们想象中最有用的教育。小孩以此衡量父母够不够尽力,父母以此衡量小孩够不够用心,工作的巨大影子,就这样横亘在我们人生的上空。

宝宝啊,这不对劲,应该改变。
 
被看见被记得〈后台〉


亲爱的宝宝:

有些疑问听起来很天真,问出口,会让人觉得装腔作势。但那些问题如果对我很重要的话,我还是会问的,但只问我信赖的人,免得对方噗哧一笑。

在一个很靠近我居住地点的小岛上,我的朋友做了一个展览,他邀了十八个很聪明的人,把这小岛上已经荒废的作战碉堡,各自布置成远离战争、又充满玄机的神秘场所。

在其中一个幽暗的、被种上了出奇巨大的假花的碉堡里,我问了我的朋友一个问题。

"我的工作,追求的是被尽可能多的人看见。我们这边的胜负,常常只是决定于这件事。虽然粗鲁,但规则简明。"我说。

"那你这样快乐吗?"他问。

"有时候。"我耸耸肩,"做得多了,总是比较容易遇上快乐的。"

"什么样的快乐?"他问。

"……有人为了对的原因喜欢你……"我想了一下。

"就这样?"

"……如果一定要再多一点,在那个人的人生,留下一点点改变吧。"我说。

"不能算是奢求啊!"他说。

"那你呢?你们做艺术的人,要的是什么?看艺术的人,比看电视的人少得多啊!"

他的回答,比我想的快很多。

"以我们想要的方式,被记得。"他说。

"啊,要被记得吗?这对做电视的人来说,算是很奢的奢求了。"

我们还聊了些别的,但我最想问的问题已经问了。

一定要比较的话,我应该比他容易快乐吧。因为我比较像杂货店的店员,每天都结账。而他可能要等店都已经不在了,依赖某个他也不知道在哪里的人,来替他结账,就算他赚的比我多百倍,他恐怕也无从知道了。

"那,你要被多少人喜欢,才够呢?永远都会有人比你得到更多人喜欢的。"他说。

"我知道的,一个人可以被喜欢的量,恐怕是永无止境的。只是,一个人能够'感受'到的、被喜欢的量,是有限的。"我说。

我在这件事上,相信这个世纪的人,和与自己的小部落共居的穴居人,并没有两样。

大概就是你真正在乎的那几个人、那两个人、那一个人,能够改变这世界对你的意义吧。

如果那几个人喜欢你、重视你,那其他的几万人、几百万人,他们喜不喜欢你,就是有关系的事。

但如果你身边的那几个人、那一个人,改变心意不喜欢你了。那其他的几万人、几百万人都会化成稀薄的空气,也许够你维持淡淡的呼吸,但你很容易就忽略这空气的存在了。

地球上出现过的大明星、大英雄,都一样,能够动摇他们根本的存在的,或巩固他们根本的存在的,恐怕还是那么几个人。但愿我这样的相信是成立的。要不然,虚荣就是真理了,贪婪就是生存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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