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的秘密

林海一下子没听明白:“谁来了?”
  “他——诺查丹玛斯!”
  这个四百多年前的名字,如利箭般射在了林海耳朵里,让背后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赶紧回头向四周张望,在这上海的夜色里,攒动着无数个人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根本就分
辨不清楚。
  林海颤抖着问:“他在哪里?”
  “我感觉到他的呼吸了——就藏在我们身后的人群里。”
  “可我看不到他!”
  “诺查丹玛斯是永远不死的幽灵,你当然看不到他。”玛格丽特紧紧抓着林海的手,快步向前面走去,“快点,我们快点走。”
  他们手拉着手,就像是两只被猎人追杀的兔子似的,慌不择路地在人群中穿梭着,不时撞到别人的身上,周围响起好几句抱怨声。
  玛格丽特一边跑一边喘着气说:“诺查丹玛斯可能会伪装成某个普通人的面孔,所以你要小心身边每一个人。”
  无数张面孔从眼前闪过,黑夜的淮海路上时而灯光璀灿,时而又被阴影覆盖,在林海慌乱的视线里,似乎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诺查丹玛斯,或者说每个人的眼睛后面,都可能隐藏着一双幽灵的目光。
  不行,林海觉得人越多的地方,越是有可能碰到诺查丹玛斯,他拉着玛格丽特转到一条小马路上。这里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光线也暗了不少,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影婆娑,夜色里发出沙沙的风声。
  虽然脱离的人群,但林海恐惧感并没有减弱,他觉得在每个阴暗的角落里,都暗藏着杀机。他着急地想要拦出租车,但这个时候空车很少,他们又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只能向老屋的方向步行而去。
  没走多远林海就冒了汗,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他回头看了看黑暗的街道,再看看玛格丽特苍白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永远都无法摆脱的恶梦。
  晚上十点,他们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老屋。刚关上房门,玛格丽特就背靠在门后,大口地呼吸起来。林海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在她耳边说:“没事的,有我在你身边,就不会让诺查丹玛斯来伤害你。”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扑到桌边喝了一大口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格子衬衫、牛仔裤和耐克鞋,茫然地说:“我是不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不,在我的眼睛里,你永远都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
  “林海——”
  但她随即又沉默了,盯着林海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玛格丽特犹豫了好一会儿,忽然捂着嘴巴说:“林海,我想你还是快点离开我吧。”
  “为什么?”
  林海一下子靠近了她,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如此忧伤,就像油画里见到的那样。
  “没有什么原因,你离开我吧,这是为了你好。”
  “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还是你很讨厌我?”
  玛格丽特立刻摇了摇头:“不,我非常感谢你给我的帮助,是你把我从油画里解救了出来,你是我的恩人,我永远永远地感谢你。”
  “你不说出原因,我绝不会离开你。”
  她又沉默了片刻,老屋里的气氛令人窒息,直到她把原因说了出来:“林海,如果你现在不离开我的话,我想你可能会死的。”
  “死?”林海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可怕的字眼,他摇了摇头,“你是说——如果我继续和你在一起,那我就会死?”
  “没错,我想诺查丹玛斯已经发现我们了,他一定会来抓走我的,到时候你恐怕会死于非命。”
  林海的嘴唇有些发紫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死?”
  “因为我已经回忆起来了——这不是我第一次逃出密室。”
  “不是第一次逃出来?什么意思?”
  “过去我也曾经逃出过密室,佷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年轻的美术学院学生,他在半夜里闯进了巴黎圣路易博物馆,把我从油画里救了出来。”
  玛格丽特的回答让林海非常惊讶,他怔了怔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我刚刚才回忆起来,因为诺查丹玛斯不允许我回忆,他总是强迫我忘记所有的往事,让我永远都守在密室里。”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歉疚,痛苦地低下了头。林海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安慰着她说:“你说当年你被救了出来,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说过我已经在密室里忘记了时间,我记不清那是哪一年了,我只记得那个夜晚,年轻的大学生带我逃出了博物馆,他将我藏在巴黎一个楼顶房间里,每天都给我来送吃的东西。就这样过了七天,他的脸每天都在削瘦,似乎有个幽灵附在他身上。直到第七天的夜晚,他打开顶楼的窗户,微笑着跳了出去——”
  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哽咽了,林海也感到后背心一阵发毛,但他还是尽量克制着说:“如果你觉得回忆太痛苦,那就别再说下去了。”
  “让我说下去吧,那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就这样死了,然后诺查丹玛斯就出现了,就是他害死了那个无辜的年轻人。诺查丹玛斯将我带回了博物馆,重新把我关进那间密室里。他警告我说:所有帮助我逃出去的人,都会在几天内死去,谁都无法幸免。”
 
 “这就是拯救你的代价?”
  林海忽然摊开了自己的左手,那行红色的“Aider moi”像伤疤一样仍未褪色,他嘴里喃喃地重复着“Aider moi”,然后摇着头轻声说:“谁救了你,谁就会死,那么说我就快死了——那谁来救救我呢?”


  最后那两个单词,仍然是“Aider moi”。
  玛格丽特颤抖着低下了头,连说了好几遍:“Excusez-moi。”
  这个词的意思是“对不起”,但林海摇了摇头说:“你不用说对不起,我绝不会怨恨你的。这一切都因为我自己,因为我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你。”
  “你说什么?”
  玛格丽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你”。
  此刻,林海想到的是十年前的那个正午,就在这间充满了过期颜料味的老屋里,少年的他偷偷地爬上了阁楼,看到了那幅玛格丽特的画像。
  从那个阳光照射着灰尘的正午起,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每个人都无法抗拒的宿命。
  林海的表情不再恐惧了,他恢复了镇定说:“玛格丽特,你相信命运吗?是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的。”
  然后,林海把自己十年之前,在老屋阁楼上所见的那一幕告诉了玛格丽特。
  她的眼睛里立刻掠过了一丝奇怪的东西:“你说在十年以前,你就在这间屋子的阁楼上,见到过我的画像?”
  “是的,那幅画像很小,大概只有美术馆里那幅油画的三分之一,看起来就像个相框似的,但画像里肯定是你的面孔,我想那应该是临摹的吧。”
  “为什么那幅画现在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
  林海又想起了父亲对他说的话,难道自己真的是梦游吗?难道眼前的一切也都是幻觉吗?
  但玛格丽特的眼神却有些不一样,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就是那小阁楼,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的,我们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命运注定了我要被囚禁四百年,也注定了我要在四百年之后遇到你。”
  “四百年......四百年......那是多少次轮回啊。”
  玛格丽特忽然放低了声音:“林海,你看着我的眼睛——”
  瞬间,林海像是中了咒语似的,直盯着那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他原以为那只是画里才会有的眼睛,人间哪来的这样的尤物呢?
  她继续柔声说:“在你第一次进入美术馆,来到我的油画面前时,我就从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你——这是一面透明的镜子,可以看见外面那些欣赏油画的人。在你看着油画里的我的同时,我也在密室里看着镜中的你。其实在那个瞬间,我们是在互相凝视着对方,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心跳,感受到你的呼吸,感受到你内心的颤抖。”
  “我听懂了:对我来说,你是画中人,而对你来说,我是镜中人。当画中人面对着境中人,当我林海面对着你玛格丽特——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林海,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们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了。”玛格丽特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又想不起你是谁,我只能忧伤地看着镜子里的你。”
  “这就是我在美术馆里见到你,发现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是如此忧伤的原因吧?”
  “对,我想命中注定你要遇见我,那么我就必须要向你求救,把我从密室里救出去。”
  林海又一次摊开了左手,看着那行红色的“Aider moi”,这是因为她意念的力量吧,当一个人或幽灵渴望自由的时候,那是谁都无法阻拦的。他点了点头:“你的呼救成功了,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你,你让我夜不能寐,最终你把我召唤到了美术馆里,让我闯入密室来解救你。”
  “是的,当那个美术馆的黑夜,你奇迹般地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到了你目光里的欲望,也似乎看到了自由的希望,我相信你一定会帮助我的,也只有你能够帮助我。因为我知道镜子的秘密——只有某个来自人间的年轻男子,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里,才有可能把我从油画里带出去。以上任何一个条件都不能少,否则我就无法逃脱囚笼。”
  “果然是一个奇迹。”
  玛格丽特像是感恩似的低下了头,喃喃地说:“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那是我们的前生,我就已经认识了你——在那一世里我们有过某种特殊的,刻骨铭心的关系。”
  “前世?”
  林海的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难道自己的前世竟是他——那个在四百年前的巴黎被斩首的男人,他失去了自己的头颅,却被深爱着他的女子所埋葬。
  一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巴黎血腥的夜晚,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样,阴暗的天色中响彻着丧钟,四周高耸着古老的楼房,在这以断头台著称的广场上,他正等待着情人的到来,带走他即将落地的人头。
  他才是“爱人的头颅”?
  玛格丽特又仰头看着他说:“我让你害怕了吗?”
  “不,你让我快疯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话。你一定很累吧?那就早点休息吧。”她喝了一大口水,坐在床上说,“我也很累了。”
  林海点了点头说:“今晚诺查丹玛斯会找到这里吗?不,我不能让他进来伤害你。”
 
 于是,他先去检查了一下房门,在门后插上了一根铁门闩,就算有人把锁撬开也休想进门。林海又把所有的窗户都关死了,再用木棍或铁条卡在窗后面以防万一,就差用木条把窗户封起来了。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把桌子移到门后顶住,这样诺查丹玛斯就进不来了吧?他默默地问自己,也许这只是自我的心理安慰吧。
  玛格丽特看着他所做的一切,神情却更加忧伤了,仿佛是猎物落入了陷阱,只有乖乖地
等待猎人的宰杀。
  在互道了“Bonne nuit”(法语:晚安)之后,林海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匆匆爬上了阁楼。
  但是,林海发现老虎窗还开着呢,他赶紧把老虎窗关紧了,插上了里面的插销,他不敢看外面的月色,索性用旧报纸把窗玻璃堵了起来。
  闭上眼睛,躺在小木床上,林海不敢想今晚发生的事,似乎诺查丹玛斯随时都会敲响他的房门......
  2005年4月12日 巴黎
  (略)“如果说‘现在’是永远的,那么我们现在坐在这个餐厅里,不论时间向前进行了多久,都有可能重新回到这里,因为有一个‘永远的现在’存在,那么对于未来而言,同样也有一个‘永远的现在’。也就是说:过去,现在,未来可能同时存在。”
  2005年4月13日 上海
  诺查丹玛斯没有来。
  在一片清晨的幽光里,林海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老虎窗的格子,还有窗外飞过的几只鸽子。
  “我还活着!”
  林海轻声地对自己说。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口,感觉就像从坟墓中重生一样。
  他悄悄打开阁楼的门向下看去,只见玛格丽特已换上一身白色的睡裙,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像只虾似的蜷缩在床上。
  老屋的卧室里充满了暧昧的晨曦,如瀑布般倾斜在玛格丽特的身上,她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间,黑色的长发覆盖了脸庞,睡裙底下只露出一双白白的脚丫。林海揉了揉眼睛,仿佛玛格丽特从油画变成了黑白照片。
  林海小心地走下阁楼,来到玛格丽特身边,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你怎么了?”
  她乖乖地任由林海抚摸着,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来,睁大着那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玛格丽特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小时,哪一分钟,我们将不能在一起——我会被重新关进油画,而你则会失去生命。”
  这话说得是如此辛酸,立刻让林海也颤栗了一下,他连忙摇了摇头说:“不,诺查丹玛斯不会来的,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死了。”
  林海的心里又沉了半截,但他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喃喃地说:“玛格丽特,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死。”
  与其说这句话是给玛格丽特听的,不如说是他给自己壮胆听的。
  玛格丽特终于下了床,看了看窗外说:“你真的还活着吗?”
  “当然,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林海又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跑出门去买早点和午饭了。
  回来后他们默默地吃完了早饭,因为林海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吃完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背起包就要去学校了。
  玛格丽特忽然从后面拉住了他,林海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轻声说:“放开我吧,下午我一定回来,请相信我。”
  沉默了半分钟,玛格丽特终于放开了手,林海匆匆地走出了老屋。
  在林海去学校的路上,心里一直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结束,不知道诺查丹玛斯何时会出现,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
  就算那个可怕的幽灵不再出现,就算能够侥幸逃过一劫,那玛格丽特又该怎么办?她不可能永远都被“老屋藏娇”,林海感到自己就像个无助的落水者,只能随着漩涡而慢慢沉没。
  如果现在还有希望的话,那就是那卷羊皮书——假定藏在老虎窗下的羊皮书,和十年前阁楼上的画像存在某种关系,那么一旦解读出羊皮书的内容,就可以知道更多的线索,比如关于玛格丽特的疑问,还有神秘的老屋和阁楼。
  对,目前最大的希望不在林海这边,而是在欧亚大陆另一头的巴黎,是那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作家,不知道他在那边的情况如何?昨天林海已经发过EMAIL了,但愿那边已经看到的,再不行就给巴黎那边打手机吧,别管它国际长途的电话费了。
  就这么天马行空地想着,林海已经到了大学校园里。糟糕,上午第一节课已经迟到了,他急冲冲地向教学楼跑去。在路过学校的小礼堂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小礼堂是五十年代建造的苏联式房子,林海猜想它和图书馆该是同一个人设计出来的吧。这里曾经是大学举办重大活动的场所,但随着大学规模的扩大,新的大礼堂和学校剧场相继落成,这里就冷清了许多,渐渐被许多人遗忘了。
  此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小礼堂的边门敞开着,里面露出来微暗的光线。既然已经迟到了,索性就到里面去看看吧。林海悄悄走进了边门,只见小礼堂里空空荡荡的,地上还积了很多灰尘。
 
他在寻找那幅画——老天保佑,那幅画还自爱,依然挂在墙上。
  这才是林海走进小礼堂的原因,因为这幅画是他爷爷的作品。
  油画高高地挂在墙上,足有两米多长,一米多高。画里是一片金色的麦田,有个中年的农妇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


  这幅画的名字叫《母亲》。
  林海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被爷爷带到学校里来,爷爷特意带他来到小礼堂,让他看看这幅画,爷爷还饶有深意地说:“多看看,不要忘了她。”
  大概是爷爷要让小林海记住死去的妈妈的原因吧。
  爷爷从五十年代起,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系老师,他说自己是个不成功的画家,只能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匠。爷爷在1955年画的这幅画,当时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其中有三个月是在农村下放劳动。他显然是受到了农妇的启发,才有了这幅名为《母亲》的大幅油画。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当时的校长很喜欢这幅画,便在小礼堂落成的时候,把这幅画挂在这里作为装饰,这一挂就是漫长的五十年,直到它渐渐地被人遗忘,而当年画画的人早已作古了。
  虽然这幅画充满了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但画中金色的麦田还是给人一种视觉的震撼力,那种浓墨重彩竟有点梵.高的感觉。画中的女主人公朴实而健美,这样的母亲是否象征了中国农村无穷的生命力?
  每个人都可以对一幅画做出自己的解读。
  林海轻轻叹了一声,告别了爷爷留下来的画,离开了寂静的小礼堂。
  上午的课是温格老师的,这还是林海第一次在温格老师的课上迟到。下课后温格想要来问一问他,但林海却躲避地逃开了,因为他心里全都乱了,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特别怕自己会说漏了嘴,把玛格丽特泄露了出去。
  午饭吃完以后,他马上就回到了寝室里,准备把一些生活用品带回老屋去。当他把那些东西往自己背包里面塞时,忽然在包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一张没有文字标识的碟片。
  林海这才想了起来,在第一次去西洋美术馆的那天晚上,他在图书馆外遇到了一个黑衣男人,结果意外地得到了这张DVD。
  里面有电影《玛戈王后》,还有最后那段玛格丽特的话。
  是的,前几天林海忽略了这个细节,一直让这张DVD躺在自己随身背的包里。这张DVD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黑衣男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
  再放一遍看看吧!林海立刻带着这张神秘DVD到了学生会,这里有间活动室是可以放碟片的。趁着中午这里没有人的机会,他赶紧把DVD放进了机器里。
  电视机屏幕上果然出现了电影《玛戈王后》的画面,林海为了抓紧时间,按着遥控器的快进键,很快就让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放完了。
  当电影《玛戈王后》片尾的演职员表结束后,DVD已经放到了头,屏幕上并没有出现玛格丽特。
  这是怎么回事?林海又把片子倒回去放了一段,还是没有出现玛格丽特,电影结束片子也就结束了,这张DVD总共就这么点容量。他又看了片子的花絮部分,还是没有出现真正的玛格丽特,只是一张普通的电影碟片而已。
  当初那个在DVD里向他求救的玛格丽特到哪里去了?
  林海一下子有些懵了,到现在耳边似乎还嗡嗡地响着那句话:“Aider moi!”
  他低头摊开了左手掌心,“Aider moi”依然像个耻辱的伤疤刻在手心里。
  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
  也许在那天晚上,被他叫出来的值班老师说的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编造,是他脑子里的妄想?或许,那所谓的黑衣男子根本就不存在,写在手心里的那个“Aider moi”,其实是林海自己用特殊颜料写上去的。
  至于那张《玛戈王后》的DVD,为什么会出现在林海的口袋里?原因可能也很简单:那天在回学校的路上,正好在碟摊上发现了这张片子,于是就买下来放在口袋里了。
  但玛格丽特在DVD里的求救又如何解释呢?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求救”本来就不存在,而是林海自己的幻觉,或者是记忆错误;第二种则是玛格丽特确实求救了,她在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林海,然后通过镜子作为媒介(对林海来说则是油画),把某种求救的信息输入到了林海的脑子里,使他在当天晚上产生了种种错觉和幻想,从而发现了玛格丽特传递给他的求救信息。
  那为什么现在又看不到了?
  按照上面的逻辑来解释,既然玛格丽特已经逃离油画了,那碟片最后的求救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林海也就看不到了。
  林海无法从正常的推理去判断,但这件事本来就已经脱离了逻辑,无法以正常人的思维来面对。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很快就会有人来学生会了,林海急忙把DVD从机器里退了出来,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因为下午是选修课,他提前离开学校赶了回去。
  林海没有食言,在说好的时间里回到了老屋。玛格丽特正满脸焦虑地等着他:“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她又换了身白色的衣服,这是昨天在一家街边小店买的,看起来很是素净,正好与她的胜雪肌肤乌木青丝相配,看来无论十六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女人的审美心都是一样的吧。
 
林海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虽然心里有很多话,但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乖乖地呆坐下来。
  “上午我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些东西——”
  玛格丽特拿起几本旧书放到桌子上,一股淡淡的灰尘扬了起来。林海这才恢复了精神,
只见那几本旧书都是法文版的,年代似乎已经很久远了。
  他先翻开其中最厚的一本,没想到竟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是1930年巴黎Pascal出版社出版的。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30年代的法文版图书,而且还是普鲁斯特的的《追忆逝水年华》。更重要的是,在书的内页里写着一行中文——
  “林丹青 民国二十四年购于Paris”
  这行字像是烙印一样刻进了林海的眼睛,他一下子就被怔住了,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字:“爷爷!巴黎!”
  他是用中文说的这两个字,所以玛格丽特没有听懂:“你说什么?”
  林海缓缓地回过头来,指着书页上的那几个汉字,用法语回答她:“‘林丹青’就是我爷爷的名字,‘民国二十四年’就是1935年,这本书是他在1935年的巴黎买的。”
  “你爷爷去过巴黎?”
  “我也不知道,爷爷过去一直住在这间老屋里,直到十年前他去世。我记得爷爷在活着的时候,从没说起过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学美术出身的,后来在大学里当美术老师。”
  他又翻了翻其他几本旧书,全都是三十年代法国出版的图书,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与《蒙梭罗夫人》,莫泊桑的《她的一生》,此外还有两本美术方面的书,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在这些书的内页里,全都有林丹青的签名,还有购书的时间和地方。购买时间都在1933年到1936年之间,购书地点基本上是Paris(巴黎),只有《她的一生》是在Lyon(里昂)买的。
  “这些书都是你爷爷在法国买的?”
  林海只能点了点头说:“没错,看来在三十年代,爷爷真的去过法国。”
  四百年前的法国还没有大仲马与普鲁斯特,所以玛格丽特从没听说过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问:“这些书说的都是什么?”
  “历史——爱情——童年——命运——”
  林海的嘴唇嚅动着,说出了几个重要的法语单词。
  “好像还有关于画画的书吧?”
  “是的,我爷爷年轻时就是学美术的,看来当年他是在法国留学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头,“可这么重要的事情,爷爷为什么从来都没说起过呢?”
  而且,如果爷爷曾经在法国留学过,那他肯定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在林海小时候的记忆里,爷爷从没说过半句洋文,身上也没有任何法国文化的痕迹,根本就看不出他曾去过国外。至于林海学习法语,则丝毫都没有受到过爷爷的影响,当初他在中学里选修法语时,爷爷都已去世好几年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玛格丽特也说出了她的疑问:“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国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到法国去学习?”
  林海只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后的历史,虽然我们中国古代很伟大,但自从十九世纪开始,中国就变得非常落后,受到了很多国家的欺负,其中也包括你们法国在内。为了改变中国的落后,我们必须要向你们先进的国家学习,所以在十九世纪末以后,就有许多中国学生到你们的国家去,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真难以想象啊,我那个时代的法国是多么虚弱,国家面临分裂,人民自相残杀,而遥远的东方则充满了魅力,上帝是多么宠爱你们中国人。没想到四百多年以后,世界居然颠倒了过来。”
  “别说这些了,这件事太复杂了。”他把那些书都收拾了起来,放在床边一个小纸箱里说,“如果你觉得太无聊,可以拿一本出来看看。”
  “其实,刚才我已经翻过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头,咬着嘴唇说,“那本书叫《玛戈王后》。”
  林海心里忽然一抖,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主人公不就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吗?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经典的历史小说里,并且成为了小说的主人公,那他(她)会有如何的感觉呢?
  他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说:“这本书你看了多少?”
  “看了开头几十页,书里写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我吧?还有我的母后,我的哥哥们,还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林海知道她要说的那个人是谁,而他不希望再听到那个名字。
  “够了,这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小说的内容都是小说家虚构的,就算历史小说也绝不等于历史,只能说是大仲马的个人创造,你千万不要把书里的那些事情当真。”
  玛格丽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了,但她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虽然,对于我出生的时代来说,这是两百多年以后的人写的书。但恰恰是这本书,唤醒了我的某些记忆,让我无法自拔......”
  “别说这些了,我们看会儿电视吧。”
  林海故意要转移话题,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虽然是十年前买的老彩电了,但画面还是挺清晰的,总算吸引住了玛格丽特的眼球。
 
 电视里说的话全都是中文,玛格丽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还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就像我们在看没有字幕的原版片。
  黄昏时分,林海跑出去买晚饭了,这回他没有买洋快餐,而是特意买了两套中餐,他想应该让玛格丽特尝尝中国菜的味道了。此外,他还到超市买了胶带、钉子、鎯头之类的物件,这些东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场的。


  他没有让玛格丽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呢。
  让林海感到欣慰的是,玛格丽特只吃了几口,就深深喜欢上中国菜了。怪不得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馆,连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也被征服了,原来中国菜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在林海的帮助下,玛格丽特尝试着用起了筷子,但夹了几下还是又抓起调羹了,这让她难得地笑了起来。林海也想要笑,但却笑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这快乐太短暂了,简直就像是不真实的梦。
  看着玛格丽特吃菜的样子,他忽然想到了一幅画——《最后的晚餐》,也许诺查丹玛斯今晚就会出现,这会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晚餐吗?
  吃完后玛格丽特忘记了公主之尊,她用舌尖舔着唇边说:“这大概是我四百多年来最好吃的一顿晚餐。”
  林海早就吃好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半晌都没有说话。
  玛格丽特的快乐也很快就过去了,她没有再开电视机,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老屋里沉默了两个多小时,林海一直静静地看着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Margueritte,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个人。”她缓缓抬起了头,神情非常复杂,“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你能说出他的名字。”
  犹豫了几秒钟,林海说出了那个名字——德.拉莫尔。
  这个名字犹如电流般穿过玛格丽特的身体,她咬着嘴唇说:“是的,我已经想起了他。”
  “把你和他的故事说出来吧,我愿意倾听。”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轻声地说:“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我和亨利结婚的那天。”
  林海吃了一惊,难道竟和电影里拍的一样吗?
  玛格丽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流传着许多关于我和拉莫尔的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我绝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的人。”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了,只要看着玛格丽特的眼睛,就知道她绝不是传说中的荡妇。她与拉莫尔之间的爱情,原本就是纯洁和高尚的,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贞节。他幽幽地问:“你也经历过‘圣巴托罗缪之夜’吗?”
  “对,那是个血腥的恐怖之夜,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忆那个夜晚。”
  “你和拉莫尔就是在那夜相爱的吗?”
  “也许是吧,我和拉莫尔的关系是非常秘密的,尽管后来被我的丈夫知道了,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怨恨,因为我和亨利纯属政治婚姻,本来就没有丝毫的感情。”玛格丽特似乎还隐瞒了许多,很快就跳到了最后,“真正下令逮捕并处死拉莫尔的,其实是我的母后。”
  “你还记得拉莫尔被处死那天的情形吗?”林海的心也绷紧了,他知道自己可能触到了玛格丽特的痛处,于是他又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你可以不说的。”
  “让我说——那是1574年4月30日,这是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日子,拉莫尔在巴黎的广场上被斩首。当时我就躲在广场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当我再一次看见拉莫尔的时候,他已经身首异处了。我买通了刽子手,得到了拉莫尔被砍下的人头,在暗夜中的巴黎街头,我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抱着爱人的头颅匆匆走过。当我来到蒙特马尔高地的小教堂时,我的白裙已被头颅的鲜血染红了,我感到四周飘荡着无数幽灵,在坟墓中为我们吟唱着挽歌,我含着眼泪将人头埋在小教堂的地下,而我的心已跟随着拉莫尔一同被埋葬。”
  听完了这一大段心灵独白,林海觉得自己也到了1574年的巴黎,他的人头也已经被砍下,正在玛格丽特白衣飘飘的怀中,缓缓穿越黑暗而阴冷的街道。
  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四百多年的忧伤:“是的,从这天起我的心就已经死掉了,第二天我就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四百多年过去了,我失去了时间与岁月,直到现在我重新遇见了你。”
  林海颤抖着后退了半步:“不,我不是你的德.拉莫尔,我也不是四百年前的法国人。我就是我,我的名字叫林海!”
  “你不是很相信命运吗?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的,这是四百年前就注定了的,我们要分别这么长的时间,在这遥远的地方重逢。”
  玛格丽特缓缓靠近了林海,她的手是那样冰凉,就像黑暗中爬出来的章鱼,紧紧地抓住了林海。
  他们的脸庞也越来越近,寂静的房间里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还有对方的呼吸。
  越来越近......
  突然,电灯一下子暗掉了,屋子里变得一团漆黑。
  就在林海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时,灯光忽然又恢复了过来,但没隔几秒钟灯又暗了。电灯就像抽风似的,不停地忽明忽暗了起来。
  玛格丽特的脸庞时而被灯光照亮,时而又笼罩在黑暗中,每次光线闪烁的时候,林海都能发现她目光里的恐惧。她紧紧地靠在林海身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了。
 
林海也手足无措地盯着电灯,那忽明忽暗的光线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看起来像是电压不稳,这在电线老化的房子里也是常有的事,但此刻他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诺查丹玛斯来了。
  在墓地鬼火般的闪烁灯光下,玛格丽特也颤栗地说着那个名字:“诺查丹玛斯。”


  就在林海的心如铅般沉重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夜半鬼敲门?这暗夜里的声音是如此可怕,差点敲碎了他的心。
  玛格丽特也抬起了头说:“他来了!”
  他们的脸庞在灯光下忽暗忽现,宛如两个惊弓之鸟,而外面的敲门声依然在继续,持续不断宛如夜晚的涛声。这“地狱之声”渐渐包围了整个老屋,从窗玻璃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似乎都传来了这种声音。
  林海挣扎着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后,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外面那重重的敲门声,猛烈地撞击到他的耳膜上——门外的人究竟是谁?或者说门外是不是人类?
  这时玛格丽特大声地喊了起来:“千万不要开门!”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忙把桌子搬了过来,死死地顶在门板后面,然后任由外面的敲门声继续。
  玛格丽特已经躲进了他的怀中,林海再也没有顾忌地搂住了她,此刻他们都处于极度地恐惧之中,尤其是林海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一分钟死去。他只感到玛格丽特的身体不再冰凉,她是那样火热而颤抖,就像搂着一只受惊的小猫,黑色的长发沾在他的嘴角,一股淡淡的味道渗入心脾。
  这就是世界末日了吗?如果就这样两个人抱着一起死去,是不是也挺浪漫的呢?虽然没有拉莫尔血染的头颅,也没有巴黎暗夜的灯火,但在诺查丹玛斯制造的彻骨恐惧之中,林海似乎窥到了玛格丽特最真实的眼神。
  在幽灵般闪烁的灯光下,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那是临死之人最终的倾诉,根本不需要半句的语言,然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那可怕的敲门声忽然停止了,电灯也恢复了正常。林海像是刚被救起的溺水者那样,缓缓睁开眼睛深呼吸了几口,额头已满是汗珠。
  玛格丽特也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头顶的电灯,还有玻璃窗外的黑夜,停顿了片刻说:“他走了?”
  诺查丹玛斯走了吗?林海轻轻地放开了玛格丽特,他又走到房门后面,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似乎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老屋里的空气依然接近窒息,他和玛格丽特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面面相觑地等待着,等待诺查丹玛斯再度来临的时刻。
  然而,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电灯始终都保持着正常,门外再也没有响起声音。林海终于放松了下来,坐倒在椅子上大口喘息着。
  但玛格丽特冷冷地说:“诺查丹玛斯还会回来的。”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林海,谁知道那个幽灵什么时候还会来呢?他重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步,忽然想到了下午在超市里买的东西。

  林海急忙把那些胶带和钉子拿了出来,先用鎯头把钉子迷诖盎У闹匾恢蒙希扔诎汛盎Ц潭ㄗ×耍缓笤儆媒捍庾∶糯暗姆煜丁K舐ド系睦匣⒋耙裁挥蟹殴切┖窈竦慕捍负醢汛安AФ颊谧×耍揪涂床磺逋饷娴墓庀吡恕H缓笏炎雷佣ピ诿藕螅退阍儆昧Χ疾荒馨衙抛部?/p>   最后连林海自己都摇了摇头,他差不多把老屋做成了密室的样子,或者说更像一个密封的古墓。
  玛格丽特苦笑了一声:“你想把我们都埋葬在这里吗?你能躲得过今晚,明天又怎么办?”
  这时林海的精神都快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们还有明天吗?”
  玛格丽特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说:“早点休息吧,我累了。”
  十分钟后,林海爬到了阁楼上,他看着被胶带封起来的老虎窗,忽然想到了“作茧自缚”这个成语。
  已经是半夜了,他静静地躺在小木板床上,刚才那可怕的经历,使他很久都没有睡着。
  林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暂时忘却刚才的恐惧,然后重新清理一下最近发生的一切,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呢?
  那一幕幕场景如电影画面般转过,他想起了自己身处的这间阁楼,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中午,想起了老虎窗下发现的羊皮书卷。
  不,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十年前挂在这里的玛格丽特画像,关于“路易九世之迷”的羊皮书,全都发生在这间阁楼里,而这些东西都是爷爷留下来的吧?
  今天他已经发现了,爷爷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经在法国巴黎留学,学习的是美术。而玛格丽特的画像和羊皮书,显然都和法国历史有关,这一切都指向了他的爷爷——林丹青。
  会不会和爷爷在法国留学的经历有关呢?
  如果真的有关系的话,也许就是林海最后的救命稻草了,他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的阁楼里大口喘着气。
  他想到了那位远在巴黎的人。
  昨天给那边发了EMAIL,不知道收到了没有,不能再等到明天早上了,老天给林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现在就要告诉他!
 
林海拿起自己的手机,很快就找到了那位作家的号码,用力地按下了拨号键。
  电波转瞬飞出了小阁楼,直上遥远的星空,跨越几万公里和无数个国家,直抵遥远的Paris......
  2005年4月13日 巴黎


  (略)“自从我拜在奥尔良教授门下,便发觉‘路易九世之迷’可能含有重大的价值,这种重要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现有的想象力。”
  2005年4月14日 上海
  在充满迷雾的黑夜森林里,林海见到了一个幽灵般的影子,暗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下,渐渐照出了一件黑色的斗蓬。
  远方不时响起野狼的嚎叫。雾越来越重,飘满坟墓般的森林。那个人影裹在黑色的斗蓬里,无声无息地来到林海面前,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掀掉了蒙在头上的黑布。
  林海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鹰沟鼻梁下是充满皱纹的嘴唇,那双灰色的眼珠缓缓向前,凝视了他片刻。
  然后,那人缓缓吐出一句话:“Tu va mourir sans doute。”
  这句话是法语,翻译成中文的意思就是——你必死无疑!
  “不!”
  林海挣扎着跳了起来,却发现黑森林已不复存在,只看到幽幽的光线,透过布满老虎窗的胶带照射进来。
  原来又是一个恶梦。
  “我还活着。”
  林海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揉了揉眼睛,自己还在小阁楼里,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清晨六点。
  正当他还在庆幸自己活着时,忽然听到下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是玛格丽特的声音,她看到了什么?
  林海飞一般冲出小阁楼,几乎是滚下了狭窄的扶梯,只见在幽暗的卧室里,玛格丽特蜷缩在床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面色异常苍白。
  他赶紧扑到床边,抓着玛格丽特的肩膀问:“怎么了?”
  玛格丽特的手指颤抖着,指着窗户的方向,嘴里却喃喃地说不出话。
  林海抬头向窗户看去,只见几行红色的墨水写在窗玻璃上——“Tu va mourir sans doute。”
  瞬间,那行字母就像是雷电一样,从天空打中了他的头顶,让他差点窒息了过去。
  还是在梦中听到的那句话——你必死无疑!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雾气弥漫的森林,那黑色斗蓬下的苍白脸庞,一双灰色的眼珠,林海知道他是谁了,幽灵进入了林海的梦。
  玛格丽特终于说话了:“诺查丹玛斯!这行字是诺查丹玛斯写的!”
  但林海放开了她的手,缓缓走到窗玻璃前,昨晚这扇窗已经被胶带封了起来,简直已经密不透风了。但就在窗玻璃的中央,写着那行血红色的墨水,竟如伤疤般异常醒目。
  他下意识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依然留在掌心“Aider moi”,与窗玻璃上的那行文字,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独特笔迹。
  这说明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幽灵所写的?
  林海又回想到了在图书馆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充满着腐尸味的黑衣男子,刚才出现在梦中的那个幽灵不正是他吗?
  他就是诺查丹玛斯?
  可奇怪的是,既然诺查丹玛斯在林海手心留下了“Aider moi”,在他真的救出了玛格丽特之后,又为何要说“你必死无疑”呢?
  难道这一切都是诺查丹玛斯安排好了的?林海只不过是一只懵懂的小动物,乖乖地等待猎人的宰杀?
  他回过头看着玛格丽特,两人的眼神同样无比惊恐,他颤抖着问:“你刚才看到他了?”
  “不,我没有看到。但他一定进来过,只有他会在窗户上写字。”
  是的,诺查丹玛斯不单单进入过这房间,而且还进入过林海的梦境。
  清晨的老屋依然昏暗,林海立刻冲到房门口,却发现大门完好无损,桌子依然顶在门后,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进来过。而所有的窗户也都关死了,胶带也封得很好,没有任何撕开过的痕迹。他又冲到了小阁楼上,发现老虎窗也是完好的,整个房间依然是间密室,没有人进来过的迹象。
  除非那是个幽灵。
  如果诺查丹玛斯真的进来过,那他要杀死林海简直是易如反掌,这也是推理小说中才有的“密室杀人案”吧。
  可他为什么不杀死林海呢?
  林海摸着砰砰乱跳的心口,为自己的活着而感到幸运。但他随后又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因为诺查丹玛斯随时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他的生死完全被捏在那个幽灵的手中,说不定在下一分钟下一秒钟,自己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他颤栗着回到玛格丽特身边,他们只能以互相依靠以驱散恐惧,但这依然没有用,幽灵的气息正弥漫在这间屋子里。
  玛格丽特匆忙地穿好外衣,是上次在淮海路买的黑色上衣,还有灯心绒的裤子。她靠在林海耳边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林海茫然地看着窗户上的字,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不,他必须要活下去,玛格丽特不能失去自由。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出去。
  老屋已被布置成了铜墙铁壁的密室,但这对诺查丹玛斯没有丝毫作用,反而会成为林海葬身的坟墓。他再也不能停留下去了,虽然逃出去的危险很大,在外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毕竟还有生的希望。
 
林海抓住玛格丽特的手说:“Margueritte,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逃出去吧。”
  她也似乎完全乱了方寸,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然后他们收拾了一下东西,林海除了书包外什么也没带,倒是给玛格丽特带了个包,放了许多淮海路买来的衣服。


  一切准备停当,林海移开了顶在门后的桌子,把封在门缝上的胶带都撕了下来,好不容易才打开了房门。
  门外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们手拉手走下楼梯,每走一步都停顿一下,生怕黑暗中会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
  小心翼翼地走出这栋房子,外面的天已经很亮了,林海给玛格丽特戴上一幅墨镜,免得吸引别人的注意,他自己也不知从哪弄了顶鸭舌帽戴着。
  他们低着头离开弄堂,来到上海清晨的街道上,全都低着头竖着领子,就像藏在衣服里的“套中人”。
  林海走到路边想要拦辆出租车,但总觉得迎面开来的空车里,坐着的全都是诺查丹玛斯,正等着他们上来呢。
  就这样在路边站了十几分钟,他一辆空车都没敢拦,无奈地退到玛格丽特身边说:“看来我们只能到处流浪了。”
  他们在僻静小马路上走了很久,直到玛格丽特说自己又累又饿了,林海才停下在路边小吃店吃了些早点。小吃店里弥漫着蒸汽,许多上班族到这里吃早饭,他不时地向四周张望,似乎蒸汽里隐藏着某个人影,随时都会凸现出一张苍白的脸。
  林海心里一颤,他想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诺查丹玛斯很快就会找来的。他们又匆匆地离开这里,拐到北京东路上,向外滩方向走去。
  清晨的黄浦江面上弥漫着浓雾,玛格丽特冷得瑟瑟发抖,茫然地注视着波涛汹涌的江水。海关大楼上忽然响起了悠扬的钟声,她回头看着那些欧洲风格的外滩建筑,惊叹着说:“真像NOTRE-DAME DE PARIS。”
  林海点了点头,“NOTRE-DAME DE PARIS”就是有名的巴黎圣母院。
  他们在外滩的迷雾边走了好一会儿,潮湿的风弄乱了玛格丽特黑色的长发,几缕发丝遮挡在她眼前,配着那副墨镜简直像时装写真。她在防汛墙的栏杆边停了下来,轻声说:“我们该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就藏在这雾中吧,也许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像雾一样难以看清楚。”
  在栏杆边停顿了足有半个小时,直到雾气渐渐散去,看清了黄浦江对面陆家嘴的建筑。玛格丽特仰望着东方明珠,整个人都像雕塑似的不动了,目光里充满着震惊,如果你从四百年前来到现代,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此刻,他们暴露在了众多游人的目光里,玛格丽特立刻低下了头说:“快离开这里吧。”
  林海带着她快步向前走去,一直来到黄浦江边上的轮渡站,买了两张去浦东的票子,挤进了赶轮渡的人流里。
  玛格丽特从没坐过轮船,面对渡轮时显得异常紧张,林海在她耳边安慰着说:“你就当这是巴黎塞纳河上的桥吧。”

  林海埠芫妹蛔侄闪耍∈焙蛴星灼葑≡谄侄R侄晒粤粝鹿羁痰挠∠蟆8下侄刹⒉皇窍胂笾欣寺氖虑椋倍陕挚堪逗螅群蛐砭玫娜嗣腔嵋挥刀希虿叫小⒒蛲谱抛孕谐担还瞬坏梅缍群兔孀印4拥贪兜铰胪分洌杉柑跆攀降耐ǖ懒樱ǖ赖紫率秋慰盏模梢源油褡吹姆煜都洌吹交破纸拇蜃诺贪丁?/p>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匆匆走过这铁网格,发出轰轰的金属回声。渡轮与码头靠得非常近,仅一小步就跨进了渡轮里,玛格丽特紧张地转过身来,只见船舷的铁栏杆放下,渡轮呜咽几声便缓缓开动了。脚下的船舷率先与码头分裂,浑浊的白浪汹涌了起来。林海趴在冰冷的铁栏杆边,只见码头正越来越远,随同远去的还有一排排巨大的古老建筑。
  渡轮随着波涛颠簸起来,外滩在他们视线中一上一下地向后退去。林海拉着玛格丽特从人群中挤过,一直挤到渡轮的最前头去。呼啸的江风使玛格丽特的发丝扬起,许多卷到林海的脸上。
  清晨他们还躲在老屋里,几小时后就在同一条渡轮上了,这简直太奇特了,让林海想起了一句古话:“十年修得同船渡”——至于后面那句话就属于“非份之想”了。
  也许,人生就如同一艘渡轮,永远往返于一条河的两岸。而可能相爱的男人和女人,就站在两岸互相凝视,缘分就通过渡轮连接在了一起。
  林海摇了摇头,自己在想些什么啊?为何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还会想到这种问题?
  渡轮终于抵达了对岸,稳稳地靠在码头上,铁栏杆打开,人流匆匆涌出,仿佛一道小小的决口。
  走出轮渡站,来到浦东的土地上。林海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只能拉着玛格丽特到处乱走。天空中渐渐下起了小雨,他们没有伞,只能到一栋大厦底下避雨。
  一直等到中午,雨势越来越厉害,整个陆家嘴都笼罩在一片烟雨中。林海感到肚子饿极了,外套披在玛格丽特身上,自己只剩下一件衬衫,寒气直往身体里头钻去。他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抓起玛格丽特的手,把外套盖在两个人的头顶,一口气冲入了雨幕中。
  两个人飞奔着穿过大雨,冰凉的雨点砸在头顶的衣服上,脚下飞溅起数朵雨花,林海伸手揽着她的腰,就像爱情电影里的场景。
 
冒着雨跑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餐厅,两人将就着吃了顿午饭。又冷又累的玛格丽特哪都不想去了,只能赖在餐厅里不走,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
  外面的马路上,人们撑着雨伞匆匆地走过,许多人的脸被伞沿遮盖住了,似乎又隐藏着一张诺查丹玛斯的脸。林海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外边,玛格丽特则显得困极了,她索性倚靠在林海肩头,闭起眼睛小憩了起来。


  肩上枕着玛格丽特的头,林海不免有些心猿意马了,抚摸着她被淋湿了的头发,她就像传说中有着海藻般头发的女子。此刻,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衣服大半都已经湿了,彼此可以感受到体温,依靠这个来驱散寒冷。
  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玛格丽特忽然打了个喷嚏。不行,这样睡着她会着凉的,林海急忙把她弄醒,她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声地问:“诺查丹玛斯?”
  “不,是我啊。”
  玛格丽特这才看清了他的脸,惊魂未定地说:“我们快点走吧,也许他很快就会来了。”
  餐厅外边正好有个公交站,他们还没看清几路就跳上了一辆公车。幸好车子很空,他们并排坐在座位上,任由公车带着他们在这座城市漫游。
  林海始终搂着玛格丽特的肩膀,她已经脱下了墨镜,身上的衣服依然没有干,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感冒的,不知道她在油画里的四百年有没有生过病呢?不,不能再这样流浪下去了,一定要找个地方给她换衣服,起码要让她洗个热水澡。
  车窗外的雨依然很大,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落脚点——那就是父亲住的房子。可是,他不愿意让父亲知道这一切,父亲一定会以精神病医生的目光来看他的,说不定会打电话给精神病院,将他和玛格丽特都送进去治疗。
  可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到父亲那里暂住一晚也可以嘛。
  车子从隧道开过黄浦江,林海和玛格丽特又换了一辆车,赶往父亲在西郊的房子了。
  又折腾了一个多钟头,等他们抵达那片田埂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在一片阴冷的雨幕中,可以看见父亲的农家小楼,门前几棵桔树在风中摇摆着。
  他们吃力地走到楼前,用力地敲响了房门。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才缓缓打开,露出了父亲惊讶的脸——他看见了玛格丽特的脸。
  玛格丽特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林海尴尬地说:“爸爸,她是我的朋友,我们遇到了一些急事。”
  父亲把他们让进了客厅,依然用狐疑的目光盯着玛格丽特,但还是给她泡了一杯热茶。玛格丽特抓过茶就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喘着热气,看来确实已经冻坏了,父亲看了看她的头发说:“你淋着雨了吧?要不要换衣服?”
  玛格丽特听不懂中国话,茫然地看了看林海。
  林海急忙点了点头,把玛格丽特带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让她在里面换身衣服。
  当玛格丽特在里面换衣服的时候,客厅里父亲一把拉住了林海,紧张地说:“她究竟是谁?”
  “我说过只是一个朋友而已,她是法国人。”
  “法国人?”
  父亲怔了半天,目光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似乎对准了另一个时空。
  “爸爸你怎么了?我们想在你这里住一晚上。”
  父亲惊讶地张大了嘴:“你和她一起?”
  “是的,但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在保护她而已,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龌龊。”
  “我想象龌龊?”父亲一下子勃然大怒起来,“你把一个外国女人弄到这里来过夜,反倒教训起我来了,你说到底是谁龌龊?”
  林海也忍无可忍了:“我们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背负龌龊的罪名?”
  父亲气的把手举起了起来,正要像过去那样扇儿子耳光时,里间的房门忽然开了,玛格丽特换了身干净衣服走了出来,还是那天在淮海路买的衣服。
  “作孽!”
  父亲长叹了一声,又把手放了下来。玛格丽特看到他脸色很不好,便也识相地退到林海身后。父亲仔细地看着玛格丽特的脸,他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他又后退了好几步,接连摇着头说:“你究竟是谁?”
  “玛格丽特。”
  林海犹豫了片刻,还是代替她回答了出来。
  父亲没有说话,转身退到了厨房里面,然后林海听到了开油锅的声音,父亲大概为他们准备晚饭了吧。
  林海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幽幽地对玛格丽特说:“你不要介意我父亲,其实他是个好人,就是性格有些孤僻。”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这孤零零的矗立在野外的房子,让林海想起了英国的哥特式小说。
  父亲忙了好一会儿,总算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林海和玛格丽特都是又累又饿,全然顾不得风度地吃了起来。
  他们很快吃完了,倒是父亲一个人在细嚼慢咽着,林海忽然提出了问题:“爸爸,你还记得爷爷的过去吗?”
  “你问爷爷干吗?”
  “在爷爷年轻的时候,他是不是去法国留过学?”
  父亲干脆地回答:“我不知道,你爷爷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那你听到过他说法语吗?”
  “不,他几乎从不说外国话。”
 
林海感到一阵绝望,他大声地说:“爸爸,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你知道吗?我可能很快就会死了。”
  “你警告你,是不是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我没有开玩笑,如果你再不帮我的话,可能就会失去你唯一的儿子了!”


  父亲第一次被儿子的话震住了,他默默地看着儿子和玛格丽特,半晌都没有说话。
  林海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指着玛格丽特的脸说:“爸爸,你看看这张脸吧?十年前,在爷爷的小阁楼上,你究竟看到过她没有?”
  父亲的眼神立刻变了,心中隐藏最深的东西被儿子点穿,使他的脸色异常难看。他紧张地踱了几步,又回头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玛格丽特只能眨了眨眼睛,用眼神与他说话,希望他能相信林海的话。
  忽然,父亲走到玛格丽特跟前,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真的和画里的女子一模一样。”
  林海立刻激动地跳了起来:“爸爸,你终于承认了?你看到过那幅画像是不是?”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父亲终于缴械了,他看到了玛格丽特,这张脸庞让他无法拒绝。
  父亲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作孽啊!好的,我承认在爷爷的小阁楼上,确实挂过一幅小小的画像,而画像里的女子,正与这位玛格丽特长得几乎一样。”
  “这就对了!”林海兴奋地抓紧了玛格丽特的手,“爸爸,为什么上次问你的时候,你却回答说没有呢?”
  父亲停顿了片刻:“对不起,儿子,那是你爷爷在临终前吩咐我的。”
  “是爷爷不让你告诉我?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十年前,你爷爷突发急病送进了医院,眼看就要不行了,在他临终前一晚,紧握住我的手关照我,让我把小阁楼里的那幅画像拿下来,而且不要让你知道此事。”
  林海着急地问:“这就是爷爷的临终遗言吗?他没有说为什么吗?”
  “当时他没有说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照办就是了。在你爷爷死后不久,我把阁楼上的小画像拿下来,放在我自己的柜子里。”
  “那么说这幅小画像就在你身边了?”
  父亲缓缓点了点头:“对,就在楼上我的卧室里。”
  “快点让我看看吧!”
  林海已经等不及了,没等父亲同意,就拉着玛格丽特往楼上跑了。父亲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打开卧室房门,从一个老柜子的底下,抽出了一幅画框。
  十年的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了,林海睁大着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幅画像,然后又抬起头看看玛格丽特的脸。
  没错,小画像里就是她的脸。
  林海忽然有些激动起来,鼻尖也有了些酸涩,虽然窗外下着淋漓的春雨,但他似乎已回到了小阁楼上,那个充满着阳光与尘埃的正午。
  画像大概只有16K纸大小,仅仅画出一个西洋女子的脸庞,她有着黑色的头发,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但画的下沿仅仅到她的脖子就结束了,几乎看不出任何背景,但一定是从四百年前的油画《玛格丽特》里临摹过来的。
  玛格丽特也惊讶地看着画里的自己,就像在照一面镜子似的,她摇了摇头说:“这究竟是谁画的?”
  “我猜是我爷爷画的吧?”
  林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仔细地看了看画框,甚至连背面都没有放过,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总之这幅画也有些年头了吧。

  然后,父亲把画重掳茫⌒牡胤呕氐搅斯褡拥紫隆?/p>   “爷爷怎么会临摹《玛格丽特》的呢?”林海用法语轻轻地说,“难道他当年在法国看到过那幅油画?”
  父亲听不懂法语,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现在林海又回到了母语,“爸爸,你告诉我,爷爷在临终前,除了这幅画像以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父亲又一次沉默了,他低着头想了片刻,又看了看玛格丽特灼人的目光,只能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本来我是绝对不能告诉你的,但现在你把这位画像里的女孩带来了,我想一定是有某种的原因吧。”
  “是的,这关系到一个重大的秘密,甚至还关系到你儿子的生死!”
  “你真的没有妄想吗?”
  “爸爸,都到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吓我了,你看我都把玛格丽特带到你眼前了,这个大活人会有假吗?难道你也是妄想吗?”
  “够了!”父亲打断了林海的话,他打开窗户深呼吸了几口,黑夜的风雨吹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脸色更加吓人,“好,你爷爷说的没错,等你长大以后,可能会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的。”
  “爷爷这么说过吗?”
  “是的,你爷爷在临终前这么对我说的,他还交给了我一本书。”
  说完,父亲关上了窗户,从最里层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本1935年法文版的《红与黑》。
  林海抚摸着这本旧书说:“这一定是当年爷爷在法国留学时带回来的。”
  父亲提醒了他一句:“你把书翻开来。”
  果然,刚把这本书翻到一半,就露出了一张书签似的纸条——
  竟然是一张银行保险箱凭证,办理时间是1995年1月,也就是爷爷去世前的几个月。
 
 拿着这张凭证,在五十年的有效期内,可以到指定的银行开启保险箱。
  对,爷爷一定在银行保险箱里藏了什么!
  可为什么没有钥匙呢?也许是设定了什么密码吧,但密码是不可能印在凭证上的,林海摇了摇头,不愿再多想下去了。


  他拿着凭证说:“爷爷当年只给你这张东西吗?”
  “没错,就是夹在这本书里一起给我的,十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动过。”父亲感觉有些虚脱了,他喘了一口气艰难地说,“爷爷临死前关照,不能把这本书和里面的东西交给你,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
  “对,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在征得了父亲同意之后,林海把这本法文版《红与黑》塞进了书包里,那张凭证依然夹在原来书页的位置。
  现在父亲的表情已经温和多了,也不再向林海追问具体情况了,赶紧为儿子收拾出了一间空屋子,但房子里也仅剩下这间了。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我可以睡在这里。”
  “那我睡到楼下客厅去吧。”
  “不,你陪着我。”玛格丽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幽幽地说,“也许诺查丹玛斯很快就会来了,我能感知到他的气味,也许可以提前通知你逃命。”
  林海傻傻地站了一会儿,觉得玛格丽特说得也有道理,如果他们两人分开的话,恐怕都会完蛋,合在一起或许还有生的机会。
  父亲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当林海说要和玛格丽特住一个房间时,他很是害怕地说:“儿子,她可是外国人啊。”
  “外国人又怎么了?我说过我们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关系,她需要我在她身边保护她,仅此而已。”
  但父亲还是满脸狐疑:“你能保证吗?”
  “当然!”林海斩钉截铁地说,但马上又露出了一脸倦容,“爸爸,我们都累极了,白天又淋了雨,这里能洗热水澡吗?”
  父亲点了点头,把他们带到了二楼最里端,有个小小的洗澡间,地上铺着磁砖还算干净。林海打开了热水,让玛格丽特先进去洗澡。
  父亲知趣地走开了,林海独自打开二楼的窗户,看着绵绵的夜雨,心里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半小时后,玛格丽特穿着睡衣,头发上冒着热气出来了。她看起来很冷,一句话都没说,就钻到房间里去了。
  林海也匆匆地洗了个澡,总算舒服了一些,回到二楼的小房间里,只见玛格丽特正蜷缩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
  “你还不睡吗?”
  “我在给你放哨呢,我怕诺查丹玛斯会突然出现。”
  林海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要来就来吧,不就是死吗?我已经厌倦这样的东躲西藏了,还不如快点了解吧。”
  她伸手封住了林海的嘴:“不行,我不能让你死。”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自由。”
  “不,我已经失去了四百年的自由,再失去四百年也不可怕,但我唯独不能失去你。”玛格丽特的眼睛突然变得那样灼热,几乎要烧透林海的心了,她用无比忧伤的语气说,“我已经等了你四百年,我们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重逢,你为何又要离我而去?”
  “四百年?”
  林海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德古拉伯爵的爱情。
  “对,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也要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害怕和退缩,这才是我喜欢的男人!”
  “你喜欢我吗?不,你爱的是德.拉莫尔,不是我林海!”
  “在我眼里这没有区别。”
  “我不是你情人的替身,我就是我自己。”
  林海的心里忽然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抑制地爱上了玛格丽特,但他却根本说不出口,怎么能爱上一个四百年前的女人呢?然而,这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即便他可能付出死亡的代价。
  玛格丽特也不再说话了,转过头依然看着窗外。林海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身上披了条毛毯,呆呆地守着她,两个人异常尴尬。
  不一会儿,困意已经缠绕着林海了,他无意识地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窗外,夜雨连绵。
  2005年4月14日 巴黎
  (略)“据路易九世所称,这件东西的来源极其神秘,可能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它隐含着某种巨大的力量,足以改变人类的历史与命运。”
  2005年4月15日 上海
  上海的春雨依然绵绵,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沿,如同清晨河岸的潮汐。
  林海恍惚着睁开眼睛,只感到浑身一阵酸痛,他挣扎着直起身子,发觉自己正躺在小床上,裹着一条薄薄的被子,身上穿得很少。
  晨曦透过被雨水冲涮的窗玻璃照射进来,使他的身体一览无遗,好像一只被去了壳的河蚌。心跳骤然加快了起来,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昨晚玛格丽特蜷缩在床上,他自己是在椅子上过了一夜的,怎么早上醒来就会变成这样?
  玛格丽特又到哪儿去了?
  他赶紧穿好了衣服,冲出房门大声叫唤着:“Margueritte!”
  二楼走廊里的光线充满了暧昧的气氛,让林海感到一阵头晕。突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玛格丽特穿着件睡衣走了出来。
 
林海再也顾不得什么了,立刻抱住了玛格丽特,在她耳边忘情地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去洗把脸。”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躺在床上的?”


  玛格丽特低下了头,脸颊上略带着红晕,幽幽地说:“你说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刺激了林海的心,让他刹那间又惊又怕,他知道关于玛格丽特的那些传说,难道——
  不,这不行,她是四百年前的人,怎么可以和现代人发生这种事情?
  “你怎么了,不喜欢我吗?”
  玛格丽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林海跌跌冲冲地回到房里,窗外的雨水不断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细的声音,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但被他粗暴的甩开了,他大声地说:“我不是你的拉莫尔。”
  但林海立刻又抓住了她,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玛格丽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们快点走吧,不要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否则诺查丹玛斯会闻到我们的气味的。”
  “我们的气味?”
  林海点点头,也许能活过昨晚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匆匆洗漱完毕之后,他拉着玛格丽特跑下楼,父亲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早饭。
  他用最快的时间吃完早饭,然后对父亲说:“对不起,爸爸,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父亲似乎第一次理解了他,无奈地点点头:“去吧,遇到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林海轻轻抱了父亲一下,然后带上两把伞,和玛格丽特一起离开了这里。
  雨中的田野充满着泥土的湿气,他们都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玛格丽特目光迷离的说:“闻到这种气味,就好像回到了巴黎城外的王家庄园。”
  “那是你和拉莫尔幽会的地方吧?”
  玛格丽特像是被电触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了,两人间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林海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们快点走吧。”
  “去哪里呢?”
  “当然是银行——去开我爷爷的保险箱!”
  他拍了拍自己的书包,那本夹着保险箱凭证的《红与黑》就在包里。
  撑着伞来到公路上,他们坐上了一辆回市区的公车。中间又换了两次车,直到上午十点,才找到了凭证上的那家银行。
  就是这里了!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入银行大门,里面果然有保险箱室,需要交验凭证才能进入。
  虽然爷爷留下来的凭证是十年前办的,但至今依然有效。走进狭小的保险箱室,林海忽然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就像来到西洋美术馆陈列《玛格丽特》油画的密室。
  按照凭证上的编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保险箱,在一排排骨灰盒似的抽屉最底下,号码是“091313”。
  保险箱外面有个按密码的小窗口,必须有密码才能打开箱子,但林海在凭证上找不到任何密码。
  这怎么办?林海挠了挠头,爷爷当年办理了这个保险箱,必定知道或设定了密码,可为什么没有把密码留下来呢?
  难道是爷爷的病太突然,还来不及把密码告诉父亲,他就先一步去世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保险箱里的秘密就和爷爷一同走进坟墓了。
  玛格丽特自然从没到过这种地方,她也不太明白密码的意思,只能怔怔地看着林海。
  狭窄的保险箱室令人窒息,如果他们两个人待的时间太长,外面的银行保安肯定会特别注意的。
  不行,必须快点解开密码。
  林海忽然想起了那本法文版的《红与黑》,赶紧把它从书包里拿出来,在夹着保险箱凭证的那一页上,他早已经折过一个角,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这一页。
  这一页正是下卷的第十章“玛格丽特王后”,文字内容是1574年德.拉莫尔被斩首,玛格丽特王后抱着他的头颅去下葬。在这页左面的第一行,写着这样一个日期——1574年4月30日。
  这正是当年德.拉莫尔被斩首的日子!
  林海又看了看上下文,这段话是一位院士说给于连听的,译成中文就是:“您果真不知道1574年4月30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也是整部《红与黑》中与玛格丽特最相关的部分,爷爷为何要把保险箱凭证夹在这一页里呢?
  难道这一页里的文字里含有某种特殊的含义吗?
  林海忽然想到了某一本书,那本书里同样也有破解保险箱密码的情节。对啊,也许爷爷确实留下了保险箱的密码,而密码就藏在夹着保险箱凭证的这页书里?
  他又仔仔细细地读了这一页书,最显眼的数字还是第一行的“1574年4月30日”。
  如果去掉年月日,按照现在中国人的顺序读的话就是“15740430”。
  难道这个数字就是密码?
  林海实在难以确定,他低着头踱了几步,万一密码不对怎么办?如果连输三次不对,保安一定会扣留他们的,要不要冒险呢?
  可是,如果这个重要的日期不是密码的话,爷爷又为什么要把凭证夹在这一页里呢?
  他又看了看表,秒针一点一点移动着,时间快来不及了。
 
这时玛格丽特焦急地催促了他一句:“怎么样了?诺查丹玛斯可能就会要找到我们了。”
  不能再干等下去了,恐怕不要等诺查丹玛斯,银行保安就要来找他们了。反正这也是爷爷留下来的东西,林海作为孙子当然有权利打开看看。


  是赌一把的时候了。
  林海缓缓地半蹲下来,屏住了呼吸,颤抖着按下了密码——
  15740430
  机器停顿了大约两秒钟,显示屏上突然出现了“PASS”的字样,然后便听到保险箱门“喀嗒”一声。
  芝麻开门!
  林海和玛格丽特颤抖着盯着保险箱门,宛如古老墓室的大门一样缓缓打开了。
  然而,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藏在保险箱里的既不是钞票,也不是古董,而是一封信。
  一封信?林海还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保险箱,确实再也没有其他物件了,诺大的保险箱里只有这么一封信。
  信封是一张黄色的牛皮纸,上面写着一行爷爷的字迹——“吾孙林海亲启”。
  瞬间,林海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记忆中爷爷的脸庞一下子清晰了起来,鼻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旧颜料的气味。
  果然是爷爷写给他的信,林海把头深埋进了双膝间,胸中充斥着淡淡的哀愁。
  玛格丽特轻轻地拍了拍他:“你怎么了?这是什么?”
  林海颤抖着站起来,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轻声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他拉着玛格丽特跑出了银行,怀里揣着那封爷爷留下的信。
  在银行外的马路上,林海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他知道不能够久留于此,自己已经在附近留下了气味,诺查丹玛斯很可能会找到这里的。
  林海在犹豫间拦下一辆出租车,拉着玛格丽特坐进了车里。出租车在雨中疾驰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林海的大学后门。
  但他并不是想回学校,因为带着玛格丽特实在太显眼了,不可以让老师和同学们看见她的。林海去了学校后门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在本书作者的前两部小说里,都曾经说到过这个半地下室的咖啡馆,许多重要的情节都在此交代。
  林海选择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即便有同学来到咖啡馆里,也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他要了两杯咖啡和一些点心,十六世纪的法国还没有喝咖啡的习惯,所以玛格丽特是皱着眉头喝下第一杯的,她并不知道这种饮料早已为他们欧洲人所喜爱上百年了。
  匆匆吃一些点心作为午饭,然后让服务生把桌子擦干净,林海缓缓地掏出了那封信。信封的封口依然很牢,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拆开,从信封里取出了一叠文稿纸。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保险箱使这些纸张还像新的一样,蓝色的钢笔字迹清晰地显现着,林海确定这是爷爷的笔迹。
  究竟这封信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信息,值得让爷爷保存地如此秘密?林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读起了这封迟到了十年的信——
  林海吾孙: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爷爷早已经去世多年了,但爷爷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看着你在今天所经历的一切。
  昨天,爷爷看到了医院的报告,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死神很快就会把爷爷带走。对于死亡,我从来都不恐惧,但我恐惧的是其他一些事情,是从多年前一直隐藏至今的秘密,那些秘密是如此地重要,以至于有些人到死都不会甘心。几十年以来,我一直保守着秘密,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半句,当我进入坟墓的那一刻,那些秘密将随之而永远埋葬。
  可我真的要永远埋葬那些秘密吗?对于世界上其他人来说,这也许是不公平的,我没有权利把秘密带进坟墓。所以,我要在此把秘密记录下来,我相信你一定有机会看到这封信的。
  林海,爷爷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过去,你也不知道爷爷年轻时的经历。其实,爷爷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在法国留学过四年,那段经历是刻骨铭心的。1932年,我从上海美专毕业,便踏上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轮船。刚到法国巴黎不久,我就幸运地考入了伏尔泰大学美术系,我是没有背景的穷学生,只能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到酒馆或咖啡店里打工。
  生活在巴黎的环境中,迫使我很快就学会了法语。我忽然发现了自己对于法国文学的喜爱,便经常到旧书摊上去买法国小说看。有时我也会去蒙特马尔,在那里经常遇到毕加索等人,但我学习的是古典主义的写实油画,并没有被现代主义的画家们所接受。我觉得我生错了时代,我太喜欢十九世纪以前大师们的作品了,便把心思放到了博物馆里,经常到卢浮宫去看古典主义的油画。
  有一次我去了有名的圣路易博物馆,因为那里收藏着一些法国宫廷画,其中有一幅名叫《玛格丽特》的油画。已经过去将近六十年了,至今我也难以忘记那一刹那,当我看到那幅画的第一眼,仿佛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是的,我被这幅油画深深地震撼了,那简直就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自四百多年前起就从没停歇过,让一切看到过她的人为之而倾倒。
  当时,我在油画前傻了足足有几十分钟,仿佛画里有种魔力吸引着我,一下子就把我的三魂六魄给勾走了。当我重新清醒回来时,才看清了下面的作品简介,原来这幅画里的女子,是十六世纪末的法国王后玛格丽特。我被画中的人所深深吸引了,离开圣路易博物馆后,我就立刻去伏尔泰大学的图书馆,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几本关于玛格丽特的书,知道了历史上玛格丽特王后的一些情况。同时,我也发现了《红与黑》这本书里也提到了玛格丽特,特别是关于德.拉莫尔这个人。
 
此后的几天里,我眼前总是浮现起油画里玛格丽特的影子,我发觉自己已经被这画中人迷住了,我不能自己地又去一次圣路易博物馆。那天已经很晚了,我在《玛格丽特》油画前站了半个小时,等博物馆关门把我赶出来时,巴黎的夜色已经降临了。我刚一走出博物馆大门,就看到旁边小巷里闪过一个黑色人影,我下意识地朝前走了几步,那人影竟向我走了过来。旁边正好有一盏煤气路灯,照亮了那个人影的脸庞,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居然是个美丽的法国女郎。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的一刹,但我的心却被她抓住了,因为她有一双非常迷人的眼睛。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们正好四目相对,她那大胆而冷峻的眼神让我尴尬了起来,只能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她过去。她披着长长的黑发,全身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在这阴冷无人的巴黎街道上,宛如从路易十四时代跑出来的幽灵。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无法准确描述当时的心情,我感觉无法控制自己了,情不自禁地跟在她身后,就像她的影子似的拐进了一条小巷。我已经在巴黎生活好几年了,知道这样的小巷治安很不好,晚上经常有强盗出没打劫单身妇女。正在提心吊胆的时候,果然前面出现两条黑影,堵住了那女郎的去路。那两个强盗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起来,我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大喝一声打出一拳,重重地打在一个家伙脸上。两个强盗被我吓懵了,立刻就转身逃走了。
  那女郎看起来也吓得不轻,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我问她住在哪里,要不要我送她回家,她只是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带着她穿过了小巷,原来这里是从博物馆走到附近大街的必经之路,怪不得要从这里走。她报出了她住的地址,原来是一个旅馆,我陪着她步行了几十分钟,回到了那家旅馆的房间里。
  她说她叫玛蒂尔德,来自法国南方的一座小城,她非常感谢我救了她。我忽然有些拘谨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说她第一次遇到中国人,所以盯着我看了很久。虽然她住在小旅馆里,但她的谈吐却非常优雅,很快就让我为她而着迷了。不知不觉聊了很久,我才离开了她的房间。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觉,第二天早上便又去找她了。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很快就熟悉了,甚至有几次她跑到伏尔泰大学来看我画画。我发觉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她,我忘记了我们种族和国籍间的差异,她也毫不保留地接受了我。她要我跟她回故乡去走走,我立刻就答应了,与她一同启程南下。

  我们到了法国南方的那座小城,她家住在小城郊外的山谷里,一个非常偏僻的古老庄园。她的父亲看起来是位贵族后代,非常热忱地招待了我,似乎毫不介意我是个中国人。我这才知道这家人的姓氏——拉莫尔,这个姓让我想起了《红与凇防锏睦罹簟N易芫醯谜饧胰丝雌鹄从行┢婀郑坪跫儆胪饨缃哟ィ踔亮祷暗挠镅砸泊泄欧ㄓ锏奶氐恪?/p>   就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便听说圣路易博物馆的宫廷画,到附近一座城市来展览了。玛蒂尔德把我带到了那里,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带着我悄悄来到展览大厅后面,原来有一扇铁门不知被谁打开了。我们闯进了展览大厅,在黑暗中找到了《玛格丽特》这幅油画。我随身携带着画架、画笔和颜料,在玛蒂尔德的关照下,点起一盏幽暗的煤油灯,对着《玛格丽特》临摹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深深地爱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照办。在黑夜里面对着《玛格丽特》,那种感觉就好像于四百年前的人对话,我全神贯注地临摹着,似乎每一笔都带有当年的印迹。这幅画的临摹难度非常大,一夜根本无法完成,到快接近天明时,玛蒂尔德催促着我快点离去,没有留下一丝外人闯入过的痕迹。
  到了第二天夜里,我们再次如法炮制,闯入展览大厅临摹《玛格丽特》。就这样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终于完成了一幅几乎能以假乱真的《玛格丽特》,以至于我自己都难以分辨那幅是真,哪幅又是假了。我把完成的临摹画交给了玛蒂尔德的父亲,他说要做进一步处理,让画上的颜料看起来更旧,和四百年前的画没有任何区别。
  至此我已经隐隐明白了,原来他们要制造一幅赝品《玛格丽特》,而我则成了他们造假工具。几天后我临摹的《玛格丽特》不见了,而圣路易博物馆的宫廷画展也结束了,那些画全都回到了巴黎,似乎并没有发现任何差错。这时玛蒂尔德才拿出了《玛格丽特》的真品,原来他们早已经偷梁换柱了,把我画的赝品代替了真品。博物馆方面完全被蒙在了鼓里,现在巴黎展出的《玛格丽特》,实际上是我画的临摹品。至于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则留在了拉莫尔家族的庄园里。
  这让我异常恐惧,拉莫尔家族居然都是窃贼!而我爱的玛蒂尔德根本是利用了我,正在我悲痛欲绝,走投无路之时。玛蒂尔德来到了我身边,还偷偷带来了那幅真正的《玛格丽特》,她说她厌倦了家族里死气沉沉的生活,愿意跟着我去天涯海角。她说话的眼神不得不让我相信,我高兴得简直要死去。于是,我们带着真正的《玛格丽特》离开了庄园,悄悄踏上了去马塞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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