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小说,刚看了个开头,好像不错。

等大家都说好我再看
 
正在此时,院门处响起商韶的声音:“桑大,桑二,福爷换好衣服就好过来吃夜宵了。”
大桑走到窗子边,格格笑着对商韶说:“我们是桑大桑二,你就是商三。就来了,你去吧。”商韶就门处啐她一口,笑着回去。
陈求福进了阎须弥的院子,见他院里大树下摆开一张方桌,桌上也就一盆鸡丝鲜蘑手擀面,一碟姜丝,一盘小葱煎豆腐,一盘卤牛肉,还有一小坛菊花酒。阎须弥早已坐在桌旁,不耐烦的招呼道:“快点,饿死了。”恰好此时,陈求福肚里却不争气的叫了几声,阎须弥耳尖听到,顿时开怀朗声大笑起来,惊得树上的鸟儿一阵乱飞。陈求福讪讪地甩了下袖子,火速上桌,抢起筷子。小桑把酒给两人倒上,陈求福纳闷了:“今天又不是重九,做什么喝菊花酒?”阎须弥悠悠撇他一眼:“我想喝。”再不说话。陈求福看了眼小桑,两人对个苦笑,也就不再说他。
两人就着卤牛肉喝了几碗,商韶给他们把面盛上,在没有味精的年代,鲜味全靠鸡肉和蘑菇菌类吊出,这一盆手擀面看似平常,却是小厨房里孙师傅为头,率领的五位女将(哪五位?宫娘、商娘、角娘、徵娘、羽娘)的扛鼎之作,从揉面,擀面到切成面条,由五员女将亲力亲为,浇头和面汤的制作也是取料精到,工艺繁复,非孙师傅不能为也。王善乐等一众员工伙计,平日里都吃的大厨房,另有一位许师傅主掌,只有年节聚餐,孙、许两个厨房合流之时,众人第一个要求的,就是这碗面。
酒足面饱,饭后又上了一碟井水里面镇的西瓜切片,众人吃了不提。
撤下酒席,两人倒在大树下的躺椅上乘凉,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大桑小桑在旁边给他们打扇,商韶搬了一个圆凳,坐在旁边。
一名仆妇送来商韶的琵琶,商韶绑上指甲接了,起手调了下音,然后入神地弹起琵琶来。
却是一曲《汉宫秋月》。
凉风吹了过来,天上的星斗眨着眼睛,明日想必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随着阵风,树叶的阴影也在地上摇动。
一曲终了,夜也深了,陈、阎二人睡意上涌,由各自丫鬟扶着,各自回院。
在睡梦里,他们似乎都还能够听到那银盘落珠的琵琶声。
三十多天很快就过去了,每日里阎须弥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急着要把这次从江南东道收来的锦绣销出去,以便进行下一次采买,低进高出,资本周转得越快,单位时间的收益也就越大,时间就是金钱,这就是个实例。陈求福除了在店里召集过几次下季热销产品研讨会,其余时间就是到河边降仙阁看他带来的古龙全集。
他不理解阎须弥挣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在他们来的那个年代里,阎须弥只是一个平常的书库管理员而已,除了吃,也没有什么其它爱好,怎么到了这里就象是变了个人似的,近乎痴狂地聚敛,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在那边怎么不这么干?
阎须弥是从来不会理会他这些问题的,绝不回答,所以陈求福碰了几次软钉子以后,也就懒得再问,反正挣了钱也有他一份,做做员外也挺不错的。今天陈求福穿的是件麻做的浅米黄色的袍子,没有丝绸那么滑爽,稍粗,但是穿上身却有另一种感觉,凉爽快意,也挺不错,布袜布鞋,自在得很,逍遥之极。
降仙阁上视野开阔,龙首渠上来往的船只不少,陈求福看书倦了,丢在胡床的一边,就那么坐在胡床上,靠着窗子看河景。大桑坐在旁边椅子上刺绣,小桑在烧一小壶水,烧开了给他泡茶喝,两人陪着他陈大官人,间或扯些家常里短,街谈巷议,陈求福也懒得听她们说什么。
奇怪的是,阎须弥来了。
此时正是店里客商接洽最多的时候,阎须弥从不会在这样时刻来的。
阎须弥却来了。
 
陈求福觉得有些不同寻常,莫名地有些兴奋,有些期待。
阎须弥见他这个样子,马上兜头一盆冷水,“没啥事,我觉得累得很,到你这坐坐,歇一会。”陈求福扁扁嘴,不理他,连话也懒得说,继续看河景。小桑赶忙又从食盒里面多拿个杯子出来,和陈求福的杯子放在一处,然后在铜衡上称出一杯定量的茶叶,倒到桌上的茶壶里面。炉上的水壶冒出些许蒸汽,隐隐有咕嘟咕嘟的声音,水大概就要开了。阎须弥饶有趣味地望着冒出来的丝丝蒸汽,就象陈求福看那些河里的船一样。小桑看看这两个人,和大桑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是扑哧一笑,这样纯真少女的笑容,却比世界上什么样的花开都要美丽。
水刚一开,小桑就开始手艺娴熟地冲茶,约莫泡好后,揭了茶壶盖子,把茶叶滤掉,然后把茶倒到两个茶杯里,端到两人面前。陈求福一口气吞了,把杯子还给小桑,阎须弥却坐在胡床边上慢慢啜饮。
陈求福说话了:“也不知道裴航怎么样了,找到他那玉棍子没有?”
阎须弥不屑地说:“什么玉棍子,老婆子要他找的东西叫杵臼。”
顿了一下,又道:“这个月累得我要死,不过总算把上次的货清得差不多了,求福,咱们到庄里歇歇吧,也散散心,待会我写个片子,着柳子请裴航同去,他肯定没找着,不然不会现在都还没有来找我。”
陈求福也不屑地说:“人家要是找着了,自然去蓝桥了,找你?你算哪根葱?”
阎须弥喝口茶,不理他。
陈求福觉得胜了他一筹,打击成功,来劲了,道:“我这个月也气闷得很,正好去咱们西林庄整点野味,不知道今年庄田收成如何,去问下老何看。”
转眼望见阎须弥还在不紧不慢地喝茶,连忙推他一把,“快喝快喝,说走就走,咱们快写帖子邀裴航吧?明天一早动身,我闷死了。”
阎须弥一笑,一口喝干茶水,把杯子递给笑逐颜开的小桑,骂骂咧咧地去了。大小桑欢呼雀跃的收拾茶摊子走了,男人出门七天,只带三天衣服,女人却会带足二十一天的衣服用具,陈求福苦笑着摇摇头,任她们收拾去了。远远得只听得自己的宅院一片喧闹,过了一阵,阎须弥那个宅院也有了动静,看来商韶接到消息,也不能免俗。
陈求福走到临街门脸的时候,望见柳子已经磨好了墨,阎须弥手握一管狼毫,正在写信,阎须弥别的不行,但在《兰亭序》上下过很多功夫,一笔字写得开放自如,陈求福的水彩有的时候也请他写几个字上去。正想凑上去看看,他老哥子已经写完了,迎风张了几下,约莫墨迹已干,立即折了两折,放入信封,写上裴航和自己的名号,着王善乐发付了柳子一串钱,打发他出门送信去了。抬头见了陈求福,道:“正好要人去叫你,这些日子下庄,店里的事情我们合计一下,请王师傅照看着。”
三人去后面账房商议,所议之事,无非货物处置,薪俸开销,日用财米,惩治奖赏,下田庄应带钱物人员、需采办粮米物料等事,事情虽小,但是一件件盘算处置下来,也是耗时耗力,中间隔三岔五的又来个商户,插进来耽搁个一二刻,如此一来二去的,等商议完,已经是掌灯时分,柳子仍未回来复报。
陈求福正在骂柳子办事不力,不知道野到哪里,明早断断走不成了,恰恰柳子就回来了。
“如何?”陈求福迫不及待地问他。
“我去时,只裴公子府上一个僮儿葳蕤在,等到晚了,裴公子才回来,好似这一时都在寻访一件玉器,遍寻不得,郁郁不乐。看了信,原说不来,打发我一块碎银子回来,我将将出他府门,裴公子使葳蕤又把我唤了回去,说明日辰时与老爷们在乐游原上青龙寺门外会齐。这是裴公子的复信。”说罢,柳子从袋里掏出裴航的复信,呈给陈求福。
陈求福急急展信,曰:“求福、须弥二兄大鉴:两兄别来无恙否?弟自别后,无一日不忘云英,亦不能失信于老妪,遍访都中,从人遣各道州,三十余日,然全无所获,诚自沮丧。蒙两兄殷切,相召敢不相从耳?明日辰时,乐游原青龙寺西门外会齐。再拜。弟裴航。”
慢慢放下面前的信纸,陈求福迎面看到的是阎须弥一张不怀好意冷笑着的脸,即垂头道:“你说的没错,那个棍子……厄,杵臼,杵臼。果然他没有什么线索。可是他如果寻到了为什么还要来找你?”阎须弥不答,夺过信去,顾自看信。看完后,把信收了起来,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你青春年少,为什么总想着六十年的饭做一餐吃掉呢?时候一到,你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陈求福受了他一通抢白,甩袖子就回后面宅子去了,当然不是生气,明早辰时上路,他还得把自己没看完的几本陆小凤收好,带到田庄去看,在这个没有电视、DVD和因特网的年代,长夜实在漫漫。阎须弥也无暇多理会他,拉着王善乐安排车马,苦力等等,事情还多得很。关城门前已经派出两位伙计出城往西林庄庄头何大先生处报信,打点前站事宜。厨房孙二爷自下午即出去采买调味诸料,以备西林庄田猎烹调之用。这一天聚仁昌上上下下,直忙到深夜,方才安静下来,隔壁的几位老板听了消息,少不得过来找到阎、王二人,相托代购一些田庄土产,鹿、狍、野羊、野鸟之属,阎须弥嘱王善乐一一记录,开了单子存在柳子处待办,各位老板千恩万谢地去了不提。
晚饭和平日里一样,在芙蓉堂上吃的,也许是劳累了,阎须弥食量大于平日,陈求福还是稍稍吃了一些就停了箸。
“我们去呆多少天?”陈求福问道。
“散心而已,在城里闷得太久,无益身心,我们巡视一下田庄,查对一下账目收支。”阎须弥说到这里,看到陈求福的脸已经惊得扭曲了,忙说:“是我查,我来查。我们主要是去打猎,到终南山里面搞几天户外。”陈求福虚惊一场,说:“打猎还差不多,查账的话鬼才和你去,还拉上裴公子,亏你想得出。”阎须弥摇摇头,叹道:“江山信美,终非吾土,何日是归年?”说罢竟没了食欲,把筷子放在桌上,摆摆手,让角娘、羽娘上来收拾碗筷。
小桑端上来一壶茶,倒了两杯,陈求福和阎须弥两人用茶漱了口,让她端下去。大桑再端上另一壶,却是冰水,倒了两杯,两人在油灯的灯光下边喝水,边又叙了些闲话。阎须弥往旁边一看,商韶用右胳膊支着头,坐在旁边已经似睡非睡,对陈求福说:“睡了吧。”说罢把商韶叫了起来,端走一盏油灯,回宅换洗歇息去了。大桑、小桑想起明日便要出城上西林庄,还要入终南山打猎玩耍,喜盈盈的,推着陈求福把冰水喝完,拉着回内宅去了。
整个长安城都睡去了,只有大桑和小桑,在服侍陈求福睡了之后,还在那里说话,西林庄如何,终南山如何,猎犬猎鹰,瀑布小溪的谈得起劲。
夜渐渐深了,陈求福宅子的灯火也终于熄灭了。
 
第五节 西林庄
车队上原,远远地就望见裴航策马立在青龙寺门外大道之旁,后面是他的僮子葳蕤,两人骑的都是大宛良马,马尾和马鬃都梳得整整齐齐,结了辫子,两人都是一身猎装,英姿勃发,看得来往的路人(特别是大姑娘小媳妇等等)眼睛闪亮。
裴航马前挂着一口长柄剑,剑身阔大,剑柄上还缀着火红丝线编织的流苏,背上一张劲弓,鞍旁箭袋里满满的是第一等的黑杆雕翎羽箭,葳蕤只斜背着一只明黄色的锦袋,里面放的是名为《清越》的横笛。
另有一辆大车,装着些行李什物,赶车的车把式虎背熊腰,显见得也是一条硬汉。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车中做员外状的阎须弥远远望着裴航一伙的气势,心里暗暗感慨,隐隐地又有些惭愧,想了一想,扁扁嘴,忽然又看开了,眉头舒展开来。
坐在他旁边的陈求福也看傻了眼,“超男,这是真正的超男,内外俱美,文雅之中又有勇武男儿的雄风。我看超级男生那伙妖精见了他都得自宫。奶奶的,咱俩也出去骑马吧,坐在车里和个娘们似的。”
阎须弥不理他,“福爷,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要骑你出去骑,反正马匹我们也备的有。”说罢舒舒服服躺靠在椅背上,突然哼起儿歌来,“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老跑不脱,轰隆轰隆雷下河,河头有个鬼脑壳!”
车队缓行,终于和裴航一伙会合了。
裴航也不打话,招柳子过去,问明了去向,挥手指示他那辆车的车把式加入陈、阎两人车队的队尾,自己一夹马腹,和葳蕤当先策马去了,大宛的骏马,果然名不虚传,在长安无比宽敞的大街上跑起来更有如迅电一般。
阎须弥一摆手,车把式一扬鞭,他们的车队跟着南门去了。三个丫鬟坐在第二辆车上,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后面是厨子柳子的车,五位厨娘分为两组,押着两辆带着什物、作料的车子。十来个昨日晚间从西林庄赶来的庄丁骑着马在车队四周护卫着车队。一行人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出了南门,向西林庄进发。
一出城门,离开了城市的浮华和喧嚣,仿佛天地也静了下来,再没有那么多欲望,人心仿佛立即变得朴实起来。
我们中国古代的气候较现在温暖得多,因此各地的河水都很宽,湖泊也很大。其时人类的活动还远没有工业革命之后那么有效率,很多的地方都还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各种动物和植物生活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官道上整理得还好,官道的两边,大部分都是幽深的林子,夏季里的时令花朵都在盛放,官道上也弥散着一股自然的芬芳奇味,陈求福闻了,想起来金胜昔曾经唠叨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一个香水的名字——欢沁,这个名字倒真是不错。不过陈求福最终还是没有给她买,理由是我东方人种的进化完全得多,不但毛发没有欧洲人那么浓密,而且没有什么体味,欧洲人喜欢用香水是为了盖住身上浓烈的体味的。金胜昔斗争了几回,终究胳膊扭不过大腿,虽然这大腿上被扭得已是遍地乌青……陈求福的判断是,在香水问题上,自己属于惨胜。
裴航和葳蕤两人兴致勃勃地冲来冲去,完全不将养马力,一阵狂奔,到了车队前面很远之后,回转头又一路狂奔回到车队之中,兴高采烈的,如此反复了几次,阎须弥忍不住向裴航高声招呼:“老大,你今天难道是打了鸡血么?”裴航听了一愣,正欲询问,转眼一见旁边陈求福一张已经是笑得合不拢来的大口,也就懒得再问,马鞭一扬,抡起风声,马儿听见,立即发力,两人两马冲出车队,扬起一阵尘烟,又到前面去了。
车队转过一个坡,看见前面好一片林子,有分教,林子里遍是数百上千年的松树,怕没有好几百棵,中间几棵最大的,分枝散叶,亭亭如巨大的华盖,树干数人不能合抱。风吹过来,松涛如怒,令人肃然。
官道就从这巨松林边过,林口一棵大松树下,却搭着一个茅亭,原来是个茶铺。此时已经是正午日中,马车里闷热得很,阎须弥赶紧让车把式催着马赶快到达茶铺,避过中午的太阳再说。
车队一停,这下子茶铺可热闹了,大车被赶入松林的阴凉处,车马式和庄丁自喂马,歇脚不题。陈求福等人占了茶铺半拉子地盘,众人分几张桌子坐了,大桑小桑和商韶使唤着宫娘等几个仆妇把车上的应用物品搬下来,待在这里做好中饭吃了再继续上路。
“你不觉得我们来过这里么?”在茶铺的茅亭一角刚刚一坐下,陈求福就迫不及待地问阎须弥。
“肯定来过,《仙剑》里面林月如死了以后那一关的神木林嘛,过了那里,才能见到白苗。”阎须弥说,“好像还来了不止好几遍,有个鸟人取存档十多次才冲出去的。”
陈求福不好意思地怒了,“你倒是一次过了,用了整人专家,算个屁的本事。”
“不过这里还真象。”
“是啊。”
“‘狂徒’那伙人可能也穿越过吧。”
“你的想像力最近已经超越‘狂徒’了。”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那都是朵朵永不凋零的花啊。”
“真正珍贵的东西,珍贵的人,我们失去了,如指间的清风,再也抓它不住,时间越长,就越是想念,而且是不断的想念着,无法停息。”
两个人沉默着。
《仙剑奇侠传》是他们认识一段时间后,陈求福推荐阎须弥玩的,让他赶上时代。
玩的是仙剑一代,一玩就很迷,不幸玩出结果来却是个悲剧,把阎须弥给伤了,伤得痛哭流涕。
赵灵儿使用全身灵力,决定完成她母亲未完成的事情,以自己的身体自身爆破封印了拜月教主。夕阳中,李逍遥和阿奴站在屋顶,只看见赵灵儿的天蛇杖回到地面,却不见赵灵儿的身影。李逍遥终于要离开白苗,踏上回归故乡的道路,不舍的阿奴在山头吹起送别的笛声。在回往故乡的路上,李逍遥却遇见了还魂的林月如,正抱着赵灵儿留下的孩子,等待着李逍遥……
水兽复活浪滔天,捐躯只为除妖患。香魂一缕随风散,芳容几时入梦还?
愿君莫忘旧缠绵,来世再续前生缘。细说长路多情恋,难忆当时几悲欢。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仗剑江湖梦已远,浪漫唯有奇侠传。
后来的几代仙剑,阎须弥说什么也不再碰了,很奇怪的是,陈求福也是如此。后来他们又打过很多游戏,也有喜欢的,但是仙剑真的很不一样,至于为什么不一样,他们也说不出来,就是不一样。一个游戏做成那样,对很多人而言,那已经不是一个游戏,而是一段人生的回忆和经历了。
马蹄得得,裴航来了。
阎须弥却不理会他,顾自翻来覆去地哼着那首小曲,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
一朵花
美丽青春好年华
好年华
姑娘长大不可留
不可留
留来留去
留来留去成冤家
啊姑娘十八一朵花
一朵花……”
哼着哼着,声音越来越小,又似乎忽然变得有些哭腔在里面了。
陈求福只有连忙招呼一下裴航,“疯跑了这半天,坐下来喝杯茶歇歇吧。”
裴航滚鞍下马,手撑着茅亭的栏杆一跃而入,在陈求福对面坐了下来,笑道:“你倒眼利,确实跑得累了。”
此时店家把冲好的茶端了上来,三个人不再废话,也许是累了,于松林中的凉风送来的香气中,顾自喝茶。
他们正喝茶的当口,又陆续来了几拨歇脚的人,茶亭里面慢慢热闹起来。其中的一拨,四五个人显然是走江湖的乐团,带的家伙都是乐器,内中却还有一个天竺来的老头子,花白的头发披散着,腰间斜挂着一个笛袋,看那笛子尺寸却比中原笛子要大些。喝了几口茶,听见茶亭外面时有时无的松涛声,老头子眯着眼睛,随着外面松涛的节奏在桌子上旁若无人的按起鼓点来,嘴里还轻声地念念有词,答,答答答逮,逮逮答……
葳蕤见那老头子挂着个笛袋,本就好奇,这时见老头子顾自在那里发癫,仍不住望着他偷笑出声来。
老头子听到笑声,两眼一睁,瞪着葳蕤,直看得他心中发毛。
“这把横笛让我用一下吧?”老头子忽然说道。
“给他吧。”在旁边也早已注意到那老头子的裴航对葳蕤说道。
老头子接过葳蕤从锦袋里拿出来的“清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回,一直到他的眼睛里似乎要涌出泪水的样子。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炉子上的水烧得沸了,滚水发出翻腾的声响。
此时“清越”奏出的笛声却是那么的浑厚有力,和裴航,又或者阎须弥吹出的曲调截然不同,老头子花白的头发被松林中的风所吹动,头发的飘舞仿佛也带着笛声中的韵律,深沉的曲调在巨松林里回响,每个人的心神,都被这曲调所完全吸引。
一曲终了,天地间阒然无声。
过了很久,裴航终于能够开口问他:“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曲子?”
“这是云曲,是我们那里的人祈雨的曲子。”老头子说道。
“恐怕不只是这样吧。”裴航说。
“这位公子真是一个聪明的人,”老头子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在我心里放得实在太久,今天我必须要说出来了。”
我曾经见过一把和你的笛子一样古旧的,但是那把笛子的主人从来不是我。
 
之前我在你们西域的地方,漂泊了很多年,后来入阳关,来到中原,又漂泊了很多年,我也已经记不得到底有多久了。我离开我的故乡已经很久很久,家乡的语言我也很久很久没有说过,现在即使见到了从天竺来的人,我也没有办法和他用家乡的语言说话了。
我仍然记得,那天是六月十五,我是在十度寺碰见那把笛子,碰见那把笛子的主人普拉迪勇纳的。人们都来到十度寺庆祝香格朗迪节,邻近村子里面的少女们也赶来祭供。
那个时候,普拉迪勇纳是佛寺里面的学生,一个热切、诚恳的学生,对于音乐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爱好。
普拉迪勇纳一整天都在十度寺的人群之中寻找着一个人,虽然一整天都没有找到,但是他还是在寺里拥挤着看各种表演的人群中穿行着,热切地四处打望,他听说伟大的音乐大师苏尔达斯也来了,他相信这位非凡的音乐大师必定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必定能指点他到达音乐殿堂的更高境界。
突然,普拉迪勇纳发现人群之中,正有一个人在瞧着他,这个人衣衫褴褛,但却气度不凡,只有久历音乐之海的人才能有那样的气质。
那一定就是苏尔达斯!
普拉迪勇纳正想向那个人走去,那个人却先向他点头致意,招呼他走出人群。
“我的名字是苏尔达斯,从阿班底来,你不是在找我吗?”
普拉迪勇纳感到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你呢,苏尔达斯大师?”
“很久以前我就见过你了,那个时候你还是个娃娃。从前我每次到伽雅去,都要拜访你的父亲,那时你还是个娃娃。”
“大师,您现在住在那里?”
“这些时候,我都会在河边那座老庙里面,你有空的时候,可以从佛寺来看我,但是不要带别的人来,除了你,我不希望在庙里会见别的人。”
尽管有些疑惑,普拉迪勇纳还是高兴地答应了。他是那样的喜悦,仿佛看到更高境界的煌煌音乐之门在他面前已经缓缓打开。
普拉迪勇纳和苏尔达斯分别了。
天虽然还没有黑,但是已近傍晚,少女们也开始结伴从寺里回家了。
普拉迪勇纳带着那样喜悦的心情,在少女的行列中寻觅苏南达的身影,他是多么希望立刻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啊!
可是他一直都没能看到苏南达的身影,时间已晚,佛寺的希伯拉德大师是个要求严格的人,他只有带着一些遗憾,下山向回佛寺走去。
走到山下,向河边看去,已经可以看到那座老庙了,古旧的圆顶,在落日的余晖下面反射出光晕,他站住脚,定定地看着那座老庙,舍不得把目光离开。
忽然有人扯他的衣袖,转过身,一张喜悦的脸庞映入他的眼睛。
“啊!苏南达,你在等我么?我到处找你都找不见。”
少女的脸上现出害羞的晕红,她委屈的说话了,“我一直望着你的,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你在做什么吗?你只顾得瞧旁的人了。”
“相信我,苏南达,我真的找你了。”
还没有等到普拉迪勇纳做更多的解释,一群少女已经从山路上走下来了,她们一走近,苏南达急忙加入了她们的行列,离开了普拉迪勇纳。
普拉迪勇纳心里一阵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起步回佛寺。
走着走着,月亮出来了,天地间的黑暗变得明澈,今宵正是满月,山峦和田野都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之下,远处的树林和草地却笼罩在一片轻柔的薄雾之中。
十度寺的人已经散尽,黄昏的钟声也早已静寂了,普拉迪勇纳急急地向佛寺赶去。
忽然他看到前面的树后躲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他差一点喜悦地叫起来。
啊!是苏南达,的确是苏南达在那里等候着他。
她的脸庞在柔和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的美丽和亲切。
“你为什么也不听我解释,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苏南达。”普拉迪勇纳有些埋怨地说。
“是谁的错?你一整天都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而我却一直在庙里等着你。”
“你看到我了怎么不叫住我呢?”
“那怎么行呢?我的女伴一直在我身边啊。下午我想办法一个人呆着了,可是你就是不来。”
“我知道了,是我不对,你听我的解释吧。”普拉迪勇纳听了苏南达的话,眉头舒展开了,“下午我并不是在贪看热闹啊,我在找一位阿班底的音乐大师,苏南达,你并不是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渴望有一位非凡的老师来指导我啊!我现在总算是见到他了。来吧,让我们坐在这河边,我身上带着笛子,我来吹段笛子给你听吧。”
他们两人一起走到河边坐下,普拉迪勇纳拿出笛子,开始为爱人吹奏,但是苏南达却觉得这笛声甚至没有以往的动听了。
普拉迪勇纳也觉得自己今天明显不在状态,苏尔达斯的模样却在他的脑际越来越清晰起来,他的身材瘦削而干瘪,脸庞怪异,有一股让人说不出来的烦恶感,穿着一件土红色的衣服,像褪色老旧的羊皮纸一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找到的是这样一个人呢?
……
第二天的清晨,普拉迪勇纳来到了河边的破庙。
这个老旧的庙荒废已久,里面连神像都没有了,墙上的裂缝里面还可以看到蛇盘踞在那里面的身影。苏尔达斯竟然会在这里歇脚,普拉迪勇纳有些困惑。
这时候在庙里堂上盘腿坐着的苏尔达斯也看到了他,说:“我们在外面说话吧,这里头很黑。”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苏尔达斯看着普拉迪勇纳,倒是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你是他的儿子,你肯定行的,你一定行的,我知道。”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同样的话,然后突然直直地盯着普拉迪勇纳的两眼,说:“你的父亲是我们这一代人里面笛子吹得最好的一个,没有人比他更好了,你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
普拉迪勇纳看着他热切的脸,突然又觉得苏尔达斯的脸上似乎能够找到很多年,很多年日复一日的单调练习的痕迹,如果说一个搞器乐的人有天赋,那么他绝大部分的天赋一定是用日复一日的练习得来的,只要察看特定部位的伤痕,又或者关节、皮肤的细节,就可以判断出来他练习的是那一门乐器,水平如何。曾经有人对贝多芬说,我真羡慕您在钢琴上面的那天才中的天才!据说,贝多芬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回答是苦涩的,如果你能够在二十年里每天从早到晚地练习,坚持下来,你也一样具有这样天才中的天才。
“我的父亲教我的笛子,花费了很多心血。”普拉迪勇纳回答说。
“那么你一定会吹奏《云曲》了。”
“我学过,但是并不是我最拿手的。”
“那末让我听一听吧。”说罢,苏尔达斯走到院子里面一棵凤凰花树下面坐了下来。
普拉迪勇纳没有问为什么,拿出笛子,转过身,面朝南方,也就是伽雅小城的方向,那个他亲自举火把父亲的尸骨火化的地方,开始吹奏起这首《云曲》来。普拉迪勇纳是个有天资的人,又经过父亲的悉心指点,苏尔达斯没有料到他吹的竟然是这样的好,他的脸上现出了喜悦至极的光芒,就像沙漠中一个干渴濒死的人挖出了泉水一样,他整个的身子似乎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曲终,苏尔达斯从树下跳了起来,快步跑来,激动地把普拉迪勇纳抱了起来,说:“孩子,你父亲应该为你感到骄傲,你一定行,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听到苏尔达斯这么说,普拉迪勇纳非常高兴。
“孩子,现在我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一件事,这是很秘密的一件事情。老实说,我也一直在寻找你。听说你的父亲去世以后,我就知道,只有你才有这个本事来帮助我了。神在保佑着我们,我们终于会面了,而且你确实没有让我失望。但是在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之前,你必须向我保证,决不泄露这个秘密给别的人知道,哪怕是你最亲密的人也不行。”
普拉迪勇纳很惊讶,我们昨天才刚刚认识,他到底会透露什么秘密给我知道呢?但是最后年轻人的好奇心压倒了一切,他向苏尔达斯严肃地做了保证。
苏尔达斯走出院门,把四周都打探了一遍,确认没有旁的人在外面,走回来,把院门掩上,然后扯着普拉迪勇纳一起坐在树下,压低了声音说了起来。
“你看到田野对面的那个土丘了吧?古代的时候,那个土丘上面有一座供奉文艺女神萨拉斯瓦蒂的神庙,这个庙虽然并不是非常大,但可不是一般的神庙,只要有技巧高超的笛手能够在七月里满月的那一天,坐在土丘上面,吹奏出足够美妙的《云曲》,那么,我们的文艺女神就能在吹笛人的面前现出真身!如果那个吹笛的人能够接下来的三个满月都能做到这样,那么他就能够获得萨拉斯瓦蒂女神的恩惠,完全精通音乐各般精妙的手段,领悟音乐的全部奥秘。这个人必须得是个未婚的年轻男子,也许这样他的笛声里面才会有爱意,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已经无法做到这一点了,这也是我寻找你的原因。”
普拉迪勇纳听到这里,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萨拉斯瓦蒂是所有学问和艺术的庇护女神,关于她的各种各样的神话,他从小就听得够多的了,但是苏尔达斯竟然说自己能够见到女神的真身,这是可能发生的吗?还是苏尔达斯在说疯话?看他的样子,却不象是神经失常了那。
“你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我是很愿意的,可是,这难道是真的吗?”
“你试一试就知道了,如果你同意,那么我就在下一个满月之夜为你做好准备。”
普拉迪勇纳已经完全被这个秘密惊住了,说:“好的,到时候我一定来。”
看着年轻人离开破庙时彷徨的背影,苏尔达斯咧开了他的大嘴,笑了。
如果你有所期待的话,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今夜又是一个良宵,又到了满月的时候了。苏尔达斯带着普拉迪勇纳来到了河边。
天空阴沉,月光昏黄。
苏尔达斯在一个骷髅头中灌满了油,放入灯芯,点亮了这盏可怕的“油灯”。接着他燃起一堆祭火,祭火熊熊燃烧起来,苏尔达斯开始了他复杂的仪式,他次第拿出各式的奇奇怪怪的物什,弄弄这个,弄弄那个,口中不停地念着经咒。普拉迪勇纳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些神神秘秘的仪式。
他看到老头子的眼睛里面闪着一种极度饥饿,又或者说极度贪婪的目光,他为此深为不安。
“我的仪式已经完成,现在就看你的了。”苏尔达斯突然停了下来,对普拉迪勇纳说道。
深夜的河边,除了流水的声音,更无其它。
深沉的《云曲》荡漾在静谧的夜空,普拉迪勇纳一吹起笛子,就忘却了一切,大自然和音乐的精神融合在他创造的那纯朴的韵律之中。
突然,昏黄的月光之中,田野上涌来了柔和明澈的光亮,在一个白炽的光团之中,现出了一位优雅端庄的少妇形象。普拉迪勇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知识和艺术的女神,这是真和美的女神,正现身于他面前。在他缄默的惊诧中,他注视着女神的形象缓慢地消逝在空中。
普拉迪勇纳仍然久久注视着回复昏黄的天空,他哑口无言。
“你这会子信了吧?我是不会骗你的。你可以回去了,我还有一些仪式要举行。”苏尔达斯的声音惊醒了神魂出窍的普拉迪勇纳。
思绪纷乱,疑虑丛丛,普拉迪勇纳起身往回佛寺的路走去。
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他越过田野,走入树林,树林里面很黑,他正在摸索着穿过一片树丛,却见到一道亮光移过一块林中的空地,那不可能是月光。
定神一看,他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
亮光来自一位少妇的身上。
她正是刚才自己在空中所见到的那位美人,她半闭着眼睛,仿佛在林间摸索着探路,面容充满了深深的哀戚。
就像堕入了魔宫,奇异的恐惧充满了普拉迪勇纳的心,他加快了步子,急匆匆地回到了佛寺。
他久久地不能入睡。
拂晓时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位美貌绝伦的女神被拖进了河里,她挣扎着越出水面,但河水又将她吞没,她身上的光芒逐渐消失,黑暗盖住了整条河流,一条大鱼狞笑着看她挣扎,这鱼却长着苏尔达斯的丑陋的脸。
第二天早上,普拉迪勇纳实在忍不住,找到佛寺里面最渊博正直的布尔纳沃尔腾师傅,把事情前后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睿智的布师傅开头没当回事,还以为小伙找他谈情感问题,让他做一回知心大伯,听着听着不对了,由惊讶,改为不安,最后坐也坐不住了,皱着眉,低下头,背着手,急得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打着圈子。
“这个苏尔达斯长什么样?”他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盯着普拉迪勇纳问道。
普拉迪勇纳心慌慌的,结结巴巴地把苏尔达斯的样貌说了个大概,特别是给他深刻印象的那贪婪和饥饿的眼光,他这时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种眼光啊!
“孩子,他绝不是从阿班底来的苏尔达斯。”
布师傅这句话像平地里一个雷,把普拉迪勇纳彻底雷到了,他哭丧着脸,靠墙站着,差点要哭出来:“那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知道肯定有些事情是很糟糕了。”
布师傅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那个人是古纳提亚,一个信仰难近母女神的游方神棍,你也看到了他做法术的骷髅了,那是他的标记。”布师傅顿了一下,又望了一下窗外屋檐处蛛网上挣扎的一个小飞虫,布网的那位狠心的主人,一只斑斓花纹的蜘蛛,已经慢步逼近,眼见那飞虫已是命在顷刻,叹口气,不忍再看下去,他接着对年轻人说道:
“你听着,普拉迪勇纳,那已经是大约两百年以前的事情了。一位年轻的音乐家,他就像你这样热心于音乐,也如你这般年轻,面颊泛着健康青春的粉红,手指瘦长而灵巧,他就住在那座萨拉斯瓦蒂神庙,那个时候,那座神庙是装饰得非常精致的,用最上等的大理石和珍贵的木料装饰着,四时花木葱翠,孔雀在庭院里漫步,里外都浮荡着自然的香气和美妙音乐的旋律,那里还有一眼奇妙的泉水呢。时间真是能够改天换地,现在那里只有一些丑陋的蛇盘踞着,什么都没有了。”
“那位年青的音乐家,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我们只知道,他最擅长吹奏《云曲》,他会用绝妙的技艺来吹奏这个曲子,每当他成功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萨拉斯瓦蒂女神就会现身于他的面前。从那以后,只要有人能够在那个地方吹奏出足够美妙的《云曲》,萨拉斯瓦蒂女神就会现身,并给予他音乐上的恩惠,当然,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传说这两百年来,很多顶尖的乐界高手都悄悄地去庙里尝试过,但能够做到足够美妙,却实在太难。”
“但是我知道真正的苏尔达斯在二十七年以前做到了,由于女神的恩惠,苏尔达斯成为了他那一代人中最伟大的音乐家。”
普拉迪勇纳说:“是啊,从我小的时候,我就仰慕他的威名,据说他的乐声,能够点亮暗夜里的油灯呢!”
“我听过苏尔达斯的演奏,那的确是人间无二的绝技。”布师傅点点头,言语间露出无比神往之色。
停了一停,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沉了下来。
“不幸的是,女神显身的时候,苏尔达斯碰巧还带着一个伴,女神允诺也实现他一个愿望。”
“就是古纳提亚吧?”普拉迪勇纳犹豫而担忧地问。
“是的。他本来名气倒也不算坏,但是见到女神的美色,这个疯狂的家伙却对女神说,他的愿望是拥有女神本人。女神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这是非分之想,就消失了。但是古纳提亚却从此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这之后他发了疯了学习各种巫术,我们后来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从你刚才说的,看来他终于施展了他的计谋,你赶快回河边看看他还在不在那里罢。”布师傅不说话了,似乎很沮丧的样子。
普拉迪勇纳赶紧跑了出去,到了那座荒废的庙,庙里空无一人,正如他害怕的那样。
他转身就去找了苏南达,告诉她说,他有要紧事情,要离开一段时间,但是会很快回来的。
当天,他离开了佛寺。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普拉迪勇纳一直在寻找那个扰乱了他生活的人,他几乎走遍了全国。
但是那个人却一直毫无踪影,没有人听说过那么一个人,有的时候,普拉迪勇纳自己都会觉得,或者是他希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一个人。
可是,这一年来,在学术界和艺术界出现的一连串怪事,无时无刻不在谴责着他的心。
米什拉古普答是个杰出的雕刻家,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雕刻一尊佛陀像,佛像完工的时候,大家吃惊地在佛陀的面容上发现了恶魔的表情。耶摩纳加利耶是位著名的哲学家,他在这十二个月里,思维突然混乱不堪,他不得不从基本原理开始,对他花了多年时光试图阐释的哲学原理的事业从头再次返工。诸如此类的怪事,普拉迪勇纳心里非常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不知疲倦地继续寻找着古纳提亚。
终于有一天,他听说乌鲁村刚到了一个人,很象他描绘的那个游方的神棍。他立即赶到了乌鲁村,却没有找到古纳提亚的踪迹。
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又找了许久,他觉得非常疲惫,于是他走到村头的榕树下歇脚。天还没有黑,他坐在树下,呆望着村外黄昏的景色,村外不远有座小丘,丘上长满了草木,一条狭窄的小径弯弯曲曲地通向丘上。
小径上忽然有了一个人影,从丘上走了下来。
这个人走近了,原来是个少妇,下来到池塘边打水。
他端详着那个婀娜的身影,闪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从树下站了起来,也走到了池塘边上,在少妇的身后不远处打量着她。
真的是她呵!
这位少妇正是那个灾难之夜,他在树林里看到的那位少妇,同样的双眼,同样的美貌,但是她的身上已经失去了一切天国的光辉,显得不可名状的憔悴苍白。
普拉迪勇纳突然觉得害怕,他悄悄地躲开了,生怕让她发现,他的脚步是那样的轻。
第二天,他又回到这里,看这妇人来池塘打水。就这样,普拉迪勇纳连着守候了几个黄昏,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又一个黄昏,普拉迪勇纳又看到少妇来到池塘打水,但是这一次,少妇把水罐放在池塘边,她却向水中走去,她的身姿是那么的优雅,每一抬手仿佛都切合着韵律。
原来她是想采一朵睡莲的花儿。
但是她又怕水太深,她正在那里犹豫着。
普拉迪勇纳终于走近了她。
“您能帮我采那朵莲花吗?”
“可以的,如果你能给我点吃的,现在我饿得很。”
“呵,真对不住,那末先别管那朵莲花了,到我的小屋去吧,我看看能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普拉迪勇纳随着少妇循着小径走上了山丘,来到了丘顶上的一间茅屋,屋里却没有别人。
“你独个儿住在这里么?”
“不,一个出家人带我到这里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常常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过个五六天他又会回来一躺。”
妇人用陶钵盛了碗米汤给普拉迪勇纳。
“你以前在哪儿?家在哪儿?”普拉迪勇纳言语有些呆滞地问她。
妇人正忙着用一个大盘为他盛米饭,听到这话,抬起头,有些惊讶。
“我的家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出家人在前往维底夏路边的一个庙碰到的我,当时我昏迷不醒,躺在那里。关于我过去的生活,我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她的思绪仿佛飘向了远处,茫然地望着门外草木的景色,仿佛在竭力回想从前的事情。突然,她开始绝望地哭泣,泪珠簌簌地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滚落。
她擦干了眼泪,端上饭盘给普拉迪勇纳吃。
“我实在过意不去,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吃,只有一些米饭。还有一些干莲子,下次来,我可以做些甜食给你吃。”
普拉迪勇纳确实是饿了,他大口吃着米饭。
“你夜里独自一人在这里害怕吗?”
“是的,我怕得很,总是听到丘上草木间有奇怪的动静,我总不能够睡得平安。”
普拉迪勇纳答应留一夜。
这一夜,大部分时间里面,他在和这位少妇交谈。他发现她对自己是谁,连一点点模糊的记忆也没有了,他很伤心。
早上,他离开了茅屋。但是,这之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丘下为她守夜,他一想到这位无助的少妇孤零零地被撂在荒凉的茅屋里,就感到不安。
有的时候,在夜幕之中,他能听到妇人独自坐在丘上,在静谧的黑夜中唱歌,歌声奇妙地涌入他的心胸。
终于有一天,乌鲁村的一个人告诉普拉迪勇纳,他找的那个人回来了,在池塘里沐浴。普拉迪勇纳鞋也来不及穿上,赶紧跑到池塘,是的,在那里洗发的人正是冒充苏尔达斯的古纳提亚。
两人都是大吃一惊。
古纳提亚早已不再希望遇见普拉迪勇纳。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古纳提亚低下头,任水珠在身上流淌。
“是的,我明白你为什么追着我。我不想瞒你什么。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后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孽,现在我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无时不充满一种难以忍受的苦恼。”
站在池塘边上,普拉迪勇纳面无表情地听着,随手折了一片荷叶,在手中搓捻着。
“我从一个苦行者那里学到一些秘密的符咒,可以俘获和控制任何人,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引女神现身。所以我只能找到你,你的笛声把女神吸引到你面前时,我就施符咒捉住了她。当时我大概是疯了,坦率地说,当时我也不知道那些符咒是否能够捉住她,我很好奇,想试一试符咒的威力。现在女神失去神力,一切都乱了,我自己的脑中也是一片混乱,我再也不能够奏出哪怕一小节流畅的音符了,这比让我死掉更加痛苦。”
“现在怎么办?”普拉迪勇纳不想听他说的那些,只想知道如何能够挽救她。
“我也想解除我的罪孽,我回去找了那个苦行者,这才刚刚回来。他教会我一些新的符咒,可以解除我先前用的符咒的力量。如果用一些含有新符咒效力的水泼到女神身上,她就能恢复自由。但是我不能做到。”
“为什么?”普拉迪勇纳一听就急了,催问着他。
“泼水的人会变成石头!”古纳提亚惊惶地说。
“你别生气,普拉迪勇纳,你看我的处境吧,反正已经做了孽,注定不得好死了,我就了此残生,还能在死后盼望来生,如果变了石头,那我就永远完了。”
普拉迪勇纳脑海中闪现出孤零零茅屋里面那少妇的苍白憔悴的面容,没有一点的犹豫,他说:“我来泼水。”
“你仔细考虑一下吧,”古纳提亚惊讶地劝他,“我可没有开玩笑啊!”
“给我那种水。”普拉迪勇纳坚决地说。
古纳提亚带他上丘,他仍不放弃,又说道:“我已经害过你一次,这一次我请你再考虑一下吧。不要抱任何侥幸的希望,谁也救不了你,你的生命将永远丧失,甚至女神本人也无能为力,这些符咒是不可解的,女神也没有办法救你。”
“请你不用担心了,我们上去吧。”
到了丘顶,他们看见少妇正坐在茅屋外面,她好像很高兴见到普拉迪勇纳。
“你离开后,我一直想念着你,你说过会再来的。”
普拉迪勇纳听到她这么说,眼眶湿润了,但强忍着对她微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她进屋为普拉迪勇纳拿吃食时,古纳提亚再次问他:“你真的不后悔么?你的家人怎么办?还有那个山道上拦住你的姑娘?”
“别再说了,给我水吧。”
妇人出来了,给普拉迪勇纳端出上次说过的一盘甜食。
过了会,她拿起水罐,下山到池塘取水去了。
“拿好这碗水,”古纳提亚把带有符咒威力的水递给普拉迪勇纳,“先让我离开,等女神回来,把水泼到她身上。”说完,古纳提亚仿佛从不认识普拉迪勇纳一样,深深地望他一眼。
然后,古纳提亚迅速收好自己的东西,背上行李走了,留下普拉迪勇纳一个人坐在茅屋里面。
普拉迪勇纳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留恋故乡的感情。望着这黄昏的暮色,他想起他的母亲正在伽雅的家中期盼着他,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看他母亲了。
他又想起了苏南达,苏南达也在思念自己吧?这一年来她还好吗?
这个年青的人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想家的感情。他喉咙哽咽,眼睛充满泪水。
少妇回来了,普拉迪勇纳抛却一切念头,在妇人走近时,他迎上前,愧疚地说道:“我犯了大错,尽管我当时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弥补我的罪过。”
妇人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你真的记不得你从哪儿来的了吗?”
“怎么了?在前往维底夏的路边……”
普拉迪勇纳端起古纳提亚给他的碗,泼了一些里面的水在她身上。
她似乎蓦然惊醒。
普拉迪勇纳流出了泪,他继续泼着水,顷刻间,他浑身激动,泪水一瞬间就消失了,温暖的光芒开始从女神身上放射出来,他看到的是难以描摹的美丽形象,感到的是不可言状的衷心喜悦。
然而,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在最后一刹那的知觉中,他记起了母亲的慈祥面容,正在伽雅的家中凭窗眺望,热切地等待游子归来……
在佛寺的希伯拉德大师主持下,一名少女正式加入了僧团,她的名字是苏南达,正是这方圆数百里内最富有地主的女儿,那个在满月夜里,坐在河边听笛的少女。她已经拒绝结婚,这一早年开悟弃世的举动赢得了佛寺里所有人的尊敬和同情。她在佛寺里始终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每当月明之夜,她总是伫立在佛寺的石阶上,凝望伸展在轻柔夜雾中的旷野。
谁能告诉她,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每天清早,她盼望他能在白天里回来。白天过完,她等待他黄昏归来。黄昏进入黑夜,她依然独自在台阶处等候。热切地谛听脚步声,等候那个告诉她说很快就会回来的年轻人。他说过,他要回来的。
深夜她入睡后,有时,会做一个奇怪的梦。
在某处小丘的顶上,有一尊石像,被一大片芦苇和竹子遮挡着,她看不清石像的面容。强风吹拂着茂密的芦苇和竹叶,发出的音响,像是深沉的《云曲》。
在破晓时分,梦儿消失,她醒来后,感到一切虚无缥缈,而又神秘莫测。在白日的光照下,她不能解释这一切,但她感到她必须等待下去,他说过,他要回来的!
(注:《云曲》故事,系毗菩提菩山所写,看了黄宝生老先生的译作,一直不能忘怀,改写在这里,与大家共享。)
茶亭的人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听到结尾,连最鸹噪的人也鸦雀无声。
葳蕤悄悄地抹了抹泪。
阎须弥只是不错眼地盯着老头子,时而又看看他的大笛子。
故事结束,听故事的人也慢慢散去。
终于,老头子蹒跚着和乐团的人上了路,破旧油污的笛袋在他腰间摇晃,载着他们几个人的车子在人们的视野中渐渐消逝了。
其它几桌的客人喝罢了茶,也陆续起身赶路。
陈求福贪这松林凉爽,赖着不走,反正是投庄闲住,也不急于赶路,大家也就无可无不可,继续歇在茶亭处。
“他就是古纳提亚。”
阎须弥突然说。
 
第六节 何庄头
将杯中的茶水一口喝干,“歇好了吗?”,阎须弥喊了一声。
“好了。”却是柳子上来应的。
“走吧。”阎须弥招呼道。
车队离开了巨松林,离开了这个茶亭,重又上路。阎须弥神色凝重,从葳蕤处要了笛子,一直在车上反复吹奏着《卡门》里面烟厂女工斗殴,卡门被抓之后的那段著名的笛曲,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陈求福也少有的没有问他,好像失了声一般地在想自己的心事。
裴航带着葳蕤也没了赛马的心情,乘马在车队旁边小步跟着,一行人就这样沉闷地往前走着。
车队走了不知多久,忽然见前方天空有浓烟萦绕。
转过一个弯,却是一副惨无可惨的景象在前面。
却见先他们出发的车队的车子还在熊熊烈火中焚烧,地上死尸遍地,不久之前,他们还活生生的在他们的身旁,喝茶,喂马,打水……此刻已经是阴阳两隔,血染黄沙。
一把笛子插在道旁一棵大黄桷树的树身上,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搁在枝桠之上,赫然已被剜去了双目,眼眶里面直流出血来,凝在面颊上。
古纳提亚述说了他已经藏无可藏的心事,没有多久,却就到了他的归宿,这是冥冥中的天意吗?又或者是他已经提前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这时前方三箭之地以外,官道两旁的坡上慢慢现出剽悍的乘马武士的身影,他们一个个手执利刃,身披重铠,狞笑着越过山坡,越来越多,最后在官道上聚结成一个锐利无比的马阵,在前方等待着。不少武士的衣衫和马鞍上,斑斑的血迹都还没有干透,个个露出的是豺狼见到新的牺牲品时那样阴戾的眼神,后面坡顶,一面血红的大旗高张着,飘扬的巨大旗面上,绣着一个狰狞的黑色虎头。
“黑虎!是黑虎!”车队中很多人惊骇地叫了起来,很多人的血液都仿佛瞬时凝固了,他们知道死期已到,却没有任何办法,每个人都知道,被黑虎拦截的车队,从来没有逃脱的活口。
不知所措之下,一阵骚动之后,反而是沉默和等待。
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战斗、屠杀和死亡。
面对须臾将至,步步逼进的死亡,车队中不少的人,却思索到一些在他们一生中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我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我死之后,灵魂何以自处?”
“人有智慧,为什么却会杀人?”
黑虎是关中最凶悍的匪徒集团,不信来生,只求享受一天是一天,来去如急风,手段惨狠,悍不畏死,官军历年追剿了几次,都被大败,新近一次督阵的左羽林军一位大将被阵斩以后,和其余战死的军官一起,都被匪徒砍成了人形肉酱,连人头都斩得粉碎,摆在尸横累累的战场上,朝廷官军收殓之时,为之心胆俱裂。
车中陈求福掩口不语,一泡热尿,差点撒在了裤裆里面。阎须弥却很淡定,昂然下车走出,长刀在手,横在身前,立在车队前方,平静地望着前方,刀把上的鲜红绸带偶尔随风摇摆几下,但是他握刀的手却是那么的稳,长刀在他身前纹丝不动,利刃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亮光。
“径尺千余朵,人间有此花!
今朝见颜色,更不向诸家。”
阎须弥念罢,再不说话。
最后一辆车的大汉拿出两把铁斧,缓缓走到车队之前,和阎须弥并肩站在一起,凝视前方。他活动了一下双臂,双手舞动铁斧,突然提速,运斤成风,只见一团斧影。少时,大约是手臂全部活动开了,轻叱一声,停了下来,斧影也在瞬间消失。
庄丁们见了,也各自勒住马匹,扔掉马上的水壶、干粮袋等等负荷,也各拔刀在手,列成雁行阵,只待匪徒发动,就便对冲过去。
自古艰难唯一死,既然已经死到临头,那么就死得象个男人样子吧!
人人心中,便是这么一个念头。
后面车里商韶等人却并不惊惶,神色坚毅,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裴航却不打话,驱马便已经单骑驰出车队,由慢而快,直向匪徒马阵方向冲了过去,猎装慢慢鼓满了风,头上的青巾也飞扬起来。
众匪吃了一惊,阵脚于哄乱中稍动,定了一定,凶悍气也被激了起来,当先几个头目拔出大刀,轻夹马腹,马匹缓步起跑,马蹄敲击着大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由缓渐转急,一股浓烈的杀气和让人绝望的死亡阴影升腾起来。眼见得匪徒的马阵就要全数启动,就势掩杀过来,这一边,裴航的大宛马也已经把速度提到了极至。
只见裴航从箭袋里面拔箭,劲弓甫一拉圆,箭已离弦而出,对方一马当先的匪徒右臂早中,大刀仓啷啷掉在尘灰之中。裴航的雕翎箭一支接一支地就在骏马奔腾时射了过去,刹那间最前面的十个凶悍贼头的右臂都被稳稳地射了个对穿,十把血淋淋的大刀都还没有能够完全扬起,就已经全数接连掉了下地。
裴航的羽箭显然淬了剧毒,十个贼头相继全身发黑,蜷缩,坠马而死,其中一个身体健壮的,硬捱了一会,狂吼一声,竟然痛得生生把自己眼珠子挖了出来,然后坠下马去,临死前一挥大刀,将旁边一个匪徒由肩至腰砍做了两截,心肺肝肠血淋淋的挂在马背上。
大宛马神俊非凡,裴航离匪众已经只半箭之地,裴航将劲弓一背,拔出阔身长剑,大喝一声“贼辈!”,如半空中一个炸雷,宛如天神,高扬长剑,荡起风雷之声,冲杀过去,一股浩然之气,直抵玄穹。
长剑剑身发着幽蓝之色,显见也是剧毒,一抹蓝光映在长空里,荡出死亡的幻影。
匪众中几个死硬的便去摸弓,尚未拉圆,跟在后面的葳蕤手中连环机弩早放,弩箭次第锁住几人咽喉,登时放倒,掉下马背时,面部也是早已全黑,更发出一股强烈的销蚀性的恶臭。
阵前当先残存的几个次一等的黑虎头目早已丧胆,发声喊,掉转马头四散逃命去了,众小匪见势不妙,也各自拨转马头,抱头鼠窜而去。
裴航追之不及,拉住马仰头狂笑,挥剑于空中虚劈,舞出无数剑花,大宛马急促地打着圈子,铁蹄将十个匪首的尸体踩得稀烂,长嘶一声被勒住,终于停了下来,裴航兴尽,还剑入鞘,一人一马,立于道中。
远远望去,黑虎的逃兵已散落在天际,一层浓密的黑云覆压在天地交际之处,忽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带着无比的威势,斩向黑虎逃逸的方向,让这帮匪类更是心胆俱裂。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天地的公理,你欠了的,终有一天连本带利要还得干干净净!
阎须弥长刀回鞘,右手挂着刀,向身边放松了的斧手一抱拳,“景仰,景仰。”
“好说,好说。”那斧手也不多话,笑笑,收了斧头回他车子去了。
“柳子带两个人把风,其他人收尸吧。”阎须弥向庄丁们吩咐道。
尸骸被收集起来,垒成一个柴堆,尸体就摆在上面。
“得道西方去,莲花处处开。
花开无数亿,朵朵见如来。”
众人在束束松枝闪动的火焰中念完,将松枝火把投向柴堆,来自尘土,仍归尘土,今生已了,愿逝者平安。
阎须弥拿着装着古纳提亚那只古旧油污笛子的笛袋,想了一想,终于没有放到火堆里去,而是交给了柳子。
匪徒的碎尸却没有收,裴航不让收,没有一个人想违背这个恩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裴航,横尸大道的,那末就是车队里面这些人了。
火渐渐灭了,尸骸都已火化成灰,就在那里起土,垒了一座大坟。
祭拜毕,车队重新启程。
走了很远,裴航在马上回望,那火葬的烟云还在那坟的高远上空淤积未去,几只不知名的大鸟,在那里的半空中盘旋。
人生如戏,每个人上场、下场,仅此而已,每个人都可以在这幕大戏之中展现生命瞬间的精彩,甚至留下永恒的精彩。这些毕命在此的不知名的人们,他们的生平如何,已经永不可知,那些只属于他们的秘密,永葬于斯。
生死之事,让人感慨。
忽然听到最后一辆大车上自己带来的大汉,赫然唱起了薤露之歌。
裴航默然。
甫脱大难,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疲惫。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又走了很长一程的路,转过一大片桃林,西林庄在望。
此时慢慢已经入夜,夜色象一朵温柔的花一样包拢过来。
庄子中门却是大开,一望见他们车队的火把和灯笼,守候已久的一队鼓乐班子开始吹奏起欢快的乐曲。
马车里正打盹的陈求福被乐声唤醒了,阎须弥见他醒了,说:“到了。你看老何这老癫子,这次还整得这么热闹,搞了个吹打队伍,有模有式的。”
车队加快了速度,一忽儿就到了庄门之外。
庄头何大先生带着庄里人众首领们在中门外面迎接。他身材高大壮实,四方脸,浓眉毛,厚嘴唇,手大脚大,肤色略黑,面目和善,胸襟开朗,说话声音洪亮,稍带些结巴。他在庄稼活上面可是个老手,也很喜欢庄户生活,对于城里倒始终没有什么兴趣。有一年阎须弥下乡买粮,何大先生的粮食是最好的,买卖最后也就落在了他手上。提货的时候,阎须弥带的人搬错了一袋粮食,差价不多,何大先生却是浑身上下地不舒服,巴巴地追了三十多里地,把搬错的那袋粮食包给阎须弥掉换了过来。阎须弥做买卖多年,大小骗子遇到的太多,难得碰到这么颗金子般的心,感动之下,硬是拉着何大先生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一聊,阎须弥发现何大先生虽然有些爱放大炮,例如自称蓝采和原名是何采兰,还是他的亲戚,阎须弥说我还是丹青宰相阎立本的亲戚呢,惹的何大先生好一阵惊惶,之后才回过味道是在调侃他。但是阎须弥发现何大先生在这田户事务上还真是个人物,果木庄稼、鱼塘畜牧、园艺酿造、木工手工等等,都有丰富的经验,而且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就是资本短了点。阎须弥当时正销了一大批南布,狠发了一笔,于是做主拿了出来给老何把西林庄买了下来,三人入股,由老何经营,账房却由聚仁昌派遣。
老何也的确是个能手,蛋孵鸡,鸡生蛋,蛋又孵鸡,鸡又生蛋,生生地把西林庄这个小摊子整大了,除了种粮食、开鱼塘、种果植木、牛羊猪马鸡鸭鹅什么的也养了不少,庄子里面自己有个酒坊,一个木工和首饰工房,一个花房,终南山里面还有药圃,林场和一个大猎场。因为庄子就在长安南面的大路上,老何看终年借宿的路人不少,就势又开了一个客栈,除了接待终年不绝的过路客商行人,到了后来,长安城里想求清静的各路人马,也总喜欢在这里定一个院子客住。西林庄的名头一度比聚仁昌在长安还要响亮,阎须弥纳闷过好一段日子,后来想想怎么的也是自己的买卖,就想开了。
老何虽然是庄头,但西林庄却不是完全他一个人说了算,庄子有个“西林会”,加老何一共十四个会首,大事小情,都是会上商议,各个会首都是逐年入股的地主,所以西林庄的庄旗是白地,然后中心缀一圈十四朵石榴花。这个馊主意是阎须弥出的,他一直就认为集体农庄比单户的生产效率要高得多,从实践看,如果管理和分配制度合理,确实如此,附近的地主和农户逐年地归附,所以“西林会”也就扩充到了十四个会首。近年庄内适龄的子弟多了,何大先生打算请两位教席,在庄子上开个蒙馆。
“两、两位受惊了,万幸无事啊,合庄上下都是欢喜,下午就盼着你们到了!”何大先生拉着刚下车的陈求福和阎须弥两个人,话音里面都带着点哭腔了。
陈求福正想答话,阎须弥先开腔了:“老何,我们要是死了,你更欢喜。”
陈求福笑着狠锤了阎须弥一拳,“妈的,总调戏老实人,不怕雷劈了你。”
何大先生也笑了,说:“那位神勇的裴公子呢?自古英雄出少年,不想今日能够得见。”裴航正好下马,连忙过来一揖。
何大先生端详了好一阵,欢喜地说:“好一个文武双全的裴公子!让我们这些玩泥巴的,好生景仰。”
裴航笑道:“些微毛贼,天理循环,终有报应,我只是替天行道。老伯执的是厚生大业,惭愧的应当是我才对。”
何大先生感叹道:“公子说的是,没有力量,也就不配奢谈什么公义,对于这些邪恶的东西没有不共戴天之恨,也就不会对人间的美事有衷心之真爱。如果邪恶的人聚集起来成了气候,那么我们这些良民,也将如此,怎能听之任之。黑虎要是来犯我们西林庄,我这里二百张强弓,就算庄子被它们血洗了,它们也不能得到个什么好去!”
裴航听得两眼发亮:“正当如此!”
鼓乐更加热烈了。
环庄的一道溪流的声音也是那么的欢快,溪边的柳树在夜风中舒展着枝条。
欢笑鼓乐之中,众人入庄不提。
陈求福和阎须弥在庄里各自修有一座院子,何大先生特意整理出一个客房院子,把裴航主仆安顿了。众人换洗毕,于西林庄正堂——黄金堂上重聚。
堂上摆了一张大桌,何大先生坐了主位,裴航居于上席,陈、阎二人在旁相陪,喝了两巡酒,一巡压惊,一巡接风,四个人都是疏朗,没有那么多礼数,于是吃饭。没有什么菜肴,却是几碗荷叶饭,配一碗乡村的蔬菜汤。荷叶饭是何大奶奶的拿手制作,也是炎炎夏日的快意饮食。取本庄刚收割的新稻米煮熟,配上鸭丝、冬笋、花菇、鱼茸,热锅下蛋浆后将和好配料的米饭热火快炒,炒香炒透,最后下蟹肉,炒好即按一小饭碗的份量,用鲜采荷叶包成一个个荷叶饭包,蒸到恰好。蔬菜汤是极普通的,取地产的时令蔬菜做汤,这蔬菜虽然普通,但是和现代人所常吃的化肥养出来的蔬菜味道截然不同,甘甜美味得多。
各人剪开自己碗中的荷叶饭包,荷叶甫开,一缕夏日荷香悠然弥漫至鼻端,渗入荷叶香味的米饭入口极是清爽,饭入饿肠,就着菜汤,众人吃了,好生快活。
吃完饭,照例喝一道茶。何大先生喝不惯陈求福喜欢的那种冲泡的散茶,招待的依旧是饼茶,吃饭的时候,已有仆妇在堂上一角忙着煮茶。饼茶烘好后敲碎,碾细后过筛,放入水中煮好。
“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蒙山是和峨眉山、青城山并称的蜀中三大名山之一,何大先生所偏爱的,正是蒙山所产的蒙顶茶。
喝完茶,阎须弥和何大先生想谈下庄户事务,陈求福不耐烦起来,却要拉何大先生下围棋,裴航看他两人一左一右,拉着何大先生两只手,互不相让,形如拔河,不禁莞尔。
何大先生哈哈一笑,说道:“两位在庄,也非一时一日,不忙不忙,倒是有场盛会,不可错过。今年的中秋,教坊将有一场盛大的欢会,各道都会选送节目,梨园也会出人,做一场竞赛。为了这场大会,教坊吴师傅带她的徒弟们到本庄客住,潜心制作新曲舞,志在夺魁。今夜正巧,是她们新乐舞的第一场合演,正好观看,我们这就去吧。”
裴航听了,眉头一皱,有些踌躇,陈求福好奇心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他和阎须弥就跟着何大先生往庄里最大的议事大堂走去。
堂内明烛高烧,一片明亮。乐伎分坐部和立部,正在演奏一首欢快的乐曲,场中十数名着嫩青色裙子的少女,正在演习踏歌之舞。何大先生引着他们三人,在堂上一角静静坐下观赏,随行的柳子、葳蕤、商韶等人也各自寻觅适当的座位,观赏这难得的教坊合演练习。
舞伎们身姿曼妙,眼波流转,踏歌而舞,青春的活力犹如明媚的春光,温暖着堂上的每一个角落,青春,生活,生活是多么的美好。何大先生微笑不语地看着,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往昔的青葱岁月,有些出神。
曲终,舞伎们合拢后,整齐一礼,缓步退了下去。
背景的画面也随即更换,由青绿的一大片写意的柳林,换做了云海苍茫之中的天上宫阙。
不出阎须弥所料,接下来是霓裳羽衣之舞,据说霓裳羽衣舞源自天竺的婆罗门舞,也不知道是否如此。
独舞的舞者缓步走入堂中,体态轻盈,高华若仙。
舞者的衣饰华丽至极,头上一朵盛开的牡丹花饰,广袖舒卷,如行云流水。
神仙寂寞,流光容易把人抛。
没有一句言语,舞姿却仿佛述说着千言万语。
众人看得目眩神驰,仿佛入了天境,仙宫缥缈,烟云雾霭,琼楼玉宇,又似乎众飞天、声闻降临凡境,天洒宝花落如雨。
舞毕,那舞者停在最后一个动作上,再也不动,似乎仍在深思。
良久,她回过神,站立起来,向何大先生所坐的方向遥遥一礼,娉娉婷婷地退出堂外。
合演练习就此收了尾,乐伎和舞伎开始收拾,堂上一改方才最后一支乐舞时的幽寂清冷,变得热闹起来。
“待到五月橘花开,花香牵人怀,故人衣袖香犹在”,裴航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念诗,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心中刚刚叫糟,已然觉得有人在扯他的衣袖。
转身一看,却不是金牡丹又是谁!
裴航眉头皱起,立时感觉头大如斗,喘不过气来。
怎地在这里碰见这魔中之魔的小煞星,偏生又不能得罪,只能肚里一迭声地叫苦,往远了瞄一眼,见葳蕤畏畏缩缩躲在后面一根立柱之处,心下雪亮,必定是这厮乱走,被随教坊来庄的金牡丹于堂上看见,顺藤摸瓜找了来。
金牡丹和裴航一样,都师从东里百结,学习笛艺,却是东里百结的关门弟子,乃当朝户部尚书金仁德之女,相貌虽是平平,但精灵智慧为常人所远远不及,笛艺更是惊人。
“裴二兄好悠闲那,听说你今年是上京应试,怎么不温诗书,和了什么狐朋狗友,来此田庄胡混?”金牡丹开门见山,就是问罪。
裴航听了顿时更加头痛,奋力挤出一个比较诚挚的笑容,“吾兄于西林庄主人有旧,来此换换空气,你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阎须弥和陈求福随何大先生走了过来,金牡丹向他们礼了一礼,正想说话,此时忽然有人在急喊她名字,告个歉,向喊声处转去了。裴航吁口长气,向他们三人苦笑一下,阎、陈浑然不以为意,何大先生倒是象看出来点什么,笑容有些含意。
四人也不说话,只一齐走出门去。
夜色更深,管弦之声终于亦绝,众人散去各自歇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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