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军谈他的《大脚印儿》和2008的中国

大脚印儿之人物列传/他们
关军 @ 2009-8-7 14:07 阅读(1351) 评论(2) 推荐值(30) 引用通告 分类: 未归类
2008年8月初,在河南安阳做泥水匠的贠房只找工头请假,说是去北京看奥运会。工头很生气:你吹什么牛逼呢!
他们

2007年,画家苏坚看到一则北京可能在奥运期间赶走外地民工的消息,后来它被证实是一条“假新闻”。奥运前夕,政府确实没有出台任何驱逐民工的政策,只是绝大多数民工选择了“自愿”离开,因为工地、工厂大多停产、限产了,各种廉价出租屋也被清理了。
那条“假新闻”触动了农村长大的苏坚,接下来的一年,他的艺术活动与参与奥运工程的外地民工有关,也与梦幻有关。
2007年8月,身为广州美术学院教师的苏坚利用假期赶到北京。他本来想进入“鸟巢”作画,但无法实现,最终靠亲友帮忙,求得奥林匹克公园施工方的通融,进入工地写生。
苏坚选择在红蓝白相间的塑料编织袋上作画,那是民工生活的一个标志性物品,苏坚知道这不是真正意义的油画,他刻意挑战人们对这幅画的理解。画的名字叫《他们》,画家要强调这一点——这些工人属于另一个世界。巧合的是,2008年上海的高考作文题也是“他们”。
时年51岁的王社起在画布前站了一天,第一个进入《他们》,随后张艳群、于庆祝、王红涛、贠房只也成为画中人。被苏坚选中的时候,王社起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包工头对他说,放心,这一天给你算工钱。后来到月底结算,包工头没有兑现那一天的工钱。
年轻的材料员张艳群不肯戴上画家准备好的黄色安全帽,他说黄色代表“最低等的工人”,他很想换上皮鞋,并询问“能不能帮我把头发多画一点?”
在工地担任保安员兼卖小商品的于庆祝对自己的肖像不满意:“苏老师,你好象把我的眼睛画歪了。”
苏坚和他的模特们说,如果这幅画卖出去,就请大家观看北京奥运会,住宾馆,吃大餐。工人们只把它当做一句玩笑,对于苏老师画完画带大家去“国展”看画展,他们已经很意外了。
画展现场让工人们大开眼界,观众里的黑人女孩和画布上裸露的人体,都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听到苏坚介绍说,有的画可以卖到几百万,工人们有点不敢相信。
苏坚在网上公布自己的计划,希望为《他们》找到合适的买家。他说自己是一个喜欢思考终极问题的人,希望借这样的艺术活动表达他对社会的看法,并让更多的人 不断加入进来。有买家通过中间人支付了32008元,买下了编制袋上的油画,苏坚说自己始终都不知道神秘买家到底是什么人。
工人们此时已离开奥林匹克公园的工地,四处找活干,苏坚通过短信告诉他们,画卖出去了,计划正式实施。他还给每个人买了一部“爱国者”数码相机。工人们觉得苏老师好象不是在忽悠自己。贠房只的老婆曾问他:这有什么好看的?贠房只说:你懂啥,奥运会,当然要去看。
没过多久,在连云港打工的王红涛给苏坚发来短信:苏老师,打扰你了,奥运我不看了,我们打工在农村,温饱问题都没解决,何谈看奥运,别给我打电话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其他四个人愿意参与苏老师的活动,但仍然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将信将疑。
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了解到苏坚的活动,表示愿意帮忙运作,每个人只要支付400多元的保费,就能获得一张奥运门票(后来拿到的门票非常好,是“鸟巢” 的,而且位置还不错,而且还有刘翔出场。看到确实不断有人加入这项艺术活动,苏坚很开心,而且对于没有基本保险的民工来说,给他们买保险本身也别有寓意。

门票直到7月底才到手,在此之前的几个月,苏坚不断接到“他们”的短信追问:苏老师,还有戏吗?
8月初,在河南安阳做泥水匠的贠房只找工头请假,说是去北京看奥运会。工头很生气:你吹什么牛逼呢!
贠房只解释了半天,工头最终答应了,还提前支给他200块工钱。贠房只又向老婆要了100块钱,坐上了进京的火车。
8月16日上午9点。王社起漫无目的地绕着鸟巢溜达,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他早晨6点多就来了,还要一直这么溜达下去,直到下午两点,去鸟巢西南侧的北辰西桥集合。
王社起来自河北邢台南和县农村,这次到北京,他特意买了一件雪白的短袖亚麻衬衫,带领子的那种。不过走在人群中,皮肤黝黑而粗糙的他仍显得有些特别。特别 之处也部分地来自他的眼神,对于周围的一切,他比别人更多一些好奇,尽管他曾在不远处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干过一年的活。
非常巧的是,王社起这时遇到了贠房只,去年在北京打工时他们都是戴黄帽的低级工种——泥瓦工。
来自河南安阳农村的贠房只没带任何行李,也没带手机和相机,不过他特意带上两包5块钱的红旗渠牌香烟,“平时抽的是3块钱的,这次来北京,得抽好点儿的,拿3块钱的烟请别人抽都不好意思。”
两个人围着“鸟巢”转了好几圈,午饭也没舍得吃。总算熬到了下午两点,王社起和贠房只通过过街天桥走向集合地点,突然瞥见一些人在桥下举着乌黑的相机对着 自己,接着,另一些人举着采访话筒就跑到了近前。王社起和贠房只很窘迫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不知如何应对。张艳群和于庆祝已经到了,也早被记者团团围住, 除了那几句“很激动”、“为中国加油”,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苏坚倒是很愿意看到民工们被记者包围,看着他们从错愕渐渐恢复平静。几天以后,工人们已经能 滔滔不绝地与记者交流,不再说套话。
那天到场的记者多达三十人,引得路人都驻足观望,不知道几个民工模样的人有什么好采访的。
在北辰西桥,热闹延续了一个多小时,四位民工渐渐成为被记者们摆拍的道具。他们要按记者的设计摆出各种POSE,甚至要回到来时的路上,表演自己怎么重新走过来。

8月17日上午安排的活动是游览八达岭长城。
登上长城,工人们不断按下快门,把平时不容易见到的外国人拍下来,皮肤黑的,身型肥硕的,衣着性感的,全都拍。苏坚发现几个工人对外国人的兴趣甚至大于长城风光,而且很想和老外合影,就有意鼓励他们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然后自己充当翻译。
一个电视台记者把摄像机借给张艳群,想以这个年轻工人的视角记录这次活动。张艳群很快就可以熟练使用摄像机和数码相机,他开始大胆地邀请漂亮的外国女孩合影,并把手搭到对方的肩上。于庆祝、王社起也鼓起勇气加入进来……
晚上,苏坚带大家去著名的和平门烤鸭店吃大餐,两套烤鸭,若干配菜,花费2700多元,这是北京之行的最大一笔开销。工人们围着片皮鸭的师傅拍个不停,餐厅经理不断劝阻:我们这儿不让拍照。

8月18日上午10点,在鸟巢外面的一块空地上,来自河南的民工贠房只举起一张白纸板,上面写着“我们是奥运主体工程的工人,目前在京观看奥运,我们希望有机会约会中外运动员,与他们合张影要个签名留念,希望热心人士能提供帮助。”
这是画家苏坚策划的一个小环节,他希望奥运民工能与公众达成一种互动。在美联社记者安娜(Anna)的帮助下,来自巴拿马的三级跳远选手桑兹愉快地为几位 民工在衣服上签名。负责举牌的贠房只没有让这位黑人选手签名,他说自己的衣服还要穿呢。有手机的工人都给家人打电话。
几位民工坐在远离跨栏跑道的另一侧看台。他们走进鸟巢的时候,已经有比赛在进行了,坐下之后,于庆祝显得最早适应了这个陌生而喧嚣的环境,贠房只适应得慢 一些,他坐在那里不吱声。不久,现场观众玩起了人浪。王社起等人愣了一下,不知道人们在干什么。等他们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很开心地随着人浪站起,扬手, 欢呼,然后坐下。
更多的时间里,四位奥运民工的注意力不在赛场内,他们高高地单手端着相机,拍着在他们看来新奇的东西,新奇的东西太多了,似乎怎么拍也拍不完。
11点半,刘翔出现在出口处,现场的欢呼就像雷声滚过天空。“刘翔,加油!”几位民工也跟着高喊。看到前面的第二排有几个空座位,贠房只第一个走过去,于 庆祝和张艳群也很快跟过去。年纪最大的王社起留在自己的座位上,依旧在摆弄“爱国者”,安娜在一旁的感觉是“他们好像更关心自己的相机”。
欢呼突然中止了,从周围观众的神情里,民工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刘翔退出了。他们也感到遗憾,但看起来失望程度不如周围的人。
刘翔退赛,“鸟巢”的许多观众也纷纷起身离开,看台变得有点空寂。“他们”还没有走,神情有些茫然。张艳群像是在问大家又像问自己:“我们该怎么办?”

8月19日下午的活动是观看蔡国强艺术展。于庆祝随便看一眼就出来了,他坐在路边点评那些停在门口的轿车。于庆祝并非农民工,而是黑龙江北安某工厂的下岗 职工。这些天,他没少和名车合影。他希望自己什么时候也开辆车回黑龙江老家去,而且要开就开好车回去,“至少得是丰田”,那才显得有面子。
一辆很小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于庆祝瞟了一眼,“连个标志也没有,都不知道是什么车。”他显然不认识那辆MINI Cooper。
在北京,贠房只那300块钱几乎没怎么用,他只是吃烤鸭的间隙出去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又在前门附近花10块钱给自己的侄孙买了一个会发光的电动陀螺。在去看蔡国强艺术展的时候,贠房只觉得无聊,把电动陀螺放在宽敞的大厅里旋转,并发出漂亮的光芒。
苏坚对蔡国强的艺术有点不以为然,他觉得同样是玩艺术,自己的玩法更有意思。苏坚时常会搞出一些行为艺术并由此在美术圈引起争议,他认为自己对现实是持有批判态度的。《他们》的故事无疑是他多次“行为艺术”里影响最大的。
许多媒体把苏坚的活动解读为慈爱之心,是为奥运民工“做好事”,苏坚对此很无奈,不过既然作品已放在公共平台上,想怎么解读就怎么解读吧。
那天晚上,苏坚接受工人的建议,买了5件奥运纪念T恤,单价98元,每人一件。其他人都很自豪地换上了T恤,贠房只舍不得,他得把衣服保存好。
出了专卖店,几个人很快就走散了,这支只有5个人的团队总是难以统一行动。苏坚说,这些人好象没什么团队的概念。他还曾尝试让大家民主决策一些事情,比如第二天的行程,坐公交还是打车,每个人都固执己见,很难相互妥协。
23岁的张艳群穿着与城里孩子没什么区别的服装,挂着金项链,肚子很饱满。他是四人中最年轻的,位于河北诼州的家离北京也最近,只一个小时车程。他小学都没读完就到北京打工。
他认为自己与另外三个人不一样,在奥林匹克公园的工地上,他和老板关系亲近,一起吃饭,三菜一汤,顿顿有肉吃。他也不用干什么体力活,只需要签收运来的材料。在奥林匹克公园工地的那些日子,张艳群胖了20公斤。
看得出,于庆祝也认为自己很不同,他不是农民,社会经验也多。
年纪最大的王社起粗通文墨,还当过兵,大家对他比较尊重。王社起人也憨厚,即使对四个人里地位最低的贠房只,他也很和气地对待。
酷热的夏天,贠房只始终穿同一套衣裤、同一双袜子。于庆祝嫌贠房只身上的味道难闻,坐出租车时没好气地说“脚太臭,他上来我就下去”。贠房只赶紧坐上另一辆车,表情并无异样。
张艳群也故意不和于庆祝同乘出租车,不是嫌脚臭,而是觉得对方“抠门儿得很”。
在如何支配活动经费的问题上,“他们”产生了分歧。于庆祝想把钱尽可能花掉,其他人则觉得,那是苏老师自己的钱,不能太过分。
在对一件事的判断上,几个人的意见难得地一致——他们私下猜测,认为活动的钱是苏老师自己掏的,他借着这个事炒做自己。至于为什么要炒做,他们猜不透。他们觉得不会有人买这样的东西,就算卖出去,苏老师为什么要花到他们身上?

苏坚与“他们”的北京四日游,先在一位市民提供的住宅里住了两天,又在一位酒店老板提供的免费客房住了两天。
那是一家准四星级的宾馆。王社起说:“这样的房间真是高级。”他对于“高级”客房的定义是——房间里有沙发和茶叶。他上次住“高级”房间得追溯到30年前。当时在太原某部队当兵的王社起到五台山出差,被安排住进了当地的招待所,有沙发,有茶叶。
游览长城那天,王社起花了10元钱,穿上“龙袍”照了一张照片。在他看来,北京的几天游玩,与当皇帝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8月20日早上,电视节目里到处是奥运会的画面,于庆祝和张艳群观看的却是一部没什么知名度的国产电影。和贠房只、王社起一样,他们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等着苏坚来喊他们去吃早餐。
这是看奥运活动的最后一天,于庆祝、张艳群、贠房只、王社起即将结束他们的北京之旅。
早餐是中西自助的,品种还算丰富。贠房只吃了不少东西,让同伴印象深刻的是他消灭了两只猪脚,三个鸡蛋。吃完饭,《南方人物周刊》的摄影师姜晓明拉着他们 去天安门广场拍照,工人们已经习惯于出现在摄像机和照相机前,有的人甚至开始抱怨并消极对待了,“也没什么好处,总拍我们干啥?”
中午,苏坚召集4位工人算账。他报销了每个人往返的路费、北京的出租车费,每人还补偿了一笔接受采访的电话费。于庆祝曾想把买烟的钱也报了,苏坚没有同 意。有三个人都住在三五百公里之内的农村,只有于庆祝在大连市,有坐飞机回去的可能,他也确实向苏坚私下表达过这个意愿。算账的时候,苏坚当众问:“老于 你打算怎么回去?”这个东北人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坐火车,坐火车。”
苏坚拿出签字笔,建议大家在前晚买的T恤上留言,四个工人都不愿自己那件98元的奥运纪念衫被破坏,最后只有苏坚的T恤上写满留言。苏坚一再强调:“不要 写感谢我,也不要写虚的,写自己真实的愿望。”结果,王社起写的是:苏老师,我会一生记者(着)你;张艳群写的是:感谢苏老师;于庆祝写的是:为祖国加 油;贠房只不会写太多字,只写了自己的名字。
T恤上原本印有“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苏坚改成了“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梦想”。

张艳群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父亲张桂良正忙着装修,其中一间将在半年后成为儿子的新房,母亲和姐姐在厨房里烙大饼。
“这涿州市长也没去看过刘翔比赛吧?”张桂良笑着说。张艳群希望房间装修完以后把自己在鸟巢里的照片放大,挂到墙上,“看谁还敢说我吹牛逼”。
因为奥运前后不许施工,多数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村里像过年期间一样人丁兴旺。村民们大多不喜欢看奥运会转播,吃完午饭,他们就站在门口,等着凑够人 数,好聚在槐树下打那种叫“升级”的扑克游戏。张桂良赶着家里的23只羊走出家门,偶尔有邻居问起他儿子去看奥运会的事,他就轻描淡写地说几句,不让对方 觉得自己很张扬。
 
大脚印儿之人物列传/吉米
关军 @ 2009-8-7 14:10 阅读(2417) 评论(3) 推荐值(128) 引用通告 分类: 未归类
吉米(Jaime A. FlorCruz)
CNN里的“观象斋”

2008年5月7日晚上,雅宝路一家叫泰辣椒的泰国餐馆里,一群中外记者在聊天。中国知名媒体人程益中落座以后,见到老朋友吉米,他重新站起来,上身微微前倾:“吉米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实在实在是抱歉。”
有人在旁边打趣:“他(程益中)代表中国人民向你道歉。”
吉米也大笑起来:“我接受,我接受!”
那时候,吉米所在的CNN正处于中国民众的愤怒声讨之中,舆论不断施加压力,要求这家“反华媒体”向中国人民道歉。

一个“中国通”的审慎态度
吉米对中国社会的熟悉程度超过许多中国公民,他在这片土地上的岁月在30年以上。
1971年,20岁的吉米作为菲律宾的“进步青年”和学生领袖到访红色中国,不料恰在此时,菲律宾横生政治风波,吉米上了政府的黑名单。为躲避政治迫害,他被迫滞留中国,那时“文革”依旧风起云涌,他得以在另一国度见证动荡的社会生活。
他在湖南衡阳做过“洋知青”,插队体验农村生活;不久去了山东烟台的渔业公司,参与下海捕捞;“文革”结束那年,他在北京大学完成了中国史的本科学业;中国兴起电视教英语的热潮时,他与彭文澜女士一起在中央电视台周末节目《星期日英语》中教观众唱英文歌曲。
因为意外得到机会为美国《新闻周刊》报道审判“四人帮”,他得以展现自己新闻方面的才华,不久成为《时代周刊》的驻华记者,并一直做到北京站负责 人,2001年起,吉米到了美国有线电视新闻公司(CNN),担任北京分社社长兼首席记者,正是那一年,北京获得奥运会举办权。
作为两次担任驻京外国记者俱乐部主席的资深媒体人,吉米被同行视为地道的“中国通”,“两会”结束时的记者招待会上,他多次获得被点名的待遇——这对于外国记者们而言无异于中了头彩。
“中国通”吉米多数时候与中国官方保持着良好的关系。2008年“两会”结束后的记者会,主持的新闻官明知道吉米会问及台湾和西藏问题,还是分配给他一个提问机会。
“3•14”事件最初被西方媒体抓住不放的时候,政府部门的官员曾私下找到吉米,他们说自己很“郁闷”,希望从这位资深记者那里得到建议。吉米已可以熟练驾驭中共的语言来说理,他的建议是记住毛泽东的话:要建立统一战线,不能把自己孤立起来。
不久,烈火烧向了CNN,而且不仅来自民间。CNN网站对一幅新闻照片的主观裁切竟让中国怒不可遏,有人在网上暗示,要对CNN使用暴力。以吉米对中国人 的了解,估计人们只是口头发泄一下愤怒,不至于真的有什么极端举动。但是,出于慎重考虑,CNN北京站并不宽敞的办公区间,还是雇了6名保卫人员。
是的,吉米开始怀疑自己对中国和中国人的判断,因为它偶尔会被不可捉摸地推翻。他曾经为中国因发展经济而带来的进步感到欣慰,他热切地关注着北京奥运的进 展,觉得这是一个中国被世界接纳、并进一步开放的绝佳机会。吉米说,相信中国人的自信会随之大大增强,就如同打了一支强心针。现在,这位新闻人虽然也为 CNN同事的不职业行为懊恼,但他还是觉得,中国人的激动“与大国地位不成比例”。
奥运火炬海外传递前后,中国与西方的关系进一步陷入僵局,吉米略显忧虑地说,自己之前对中国开放程度的判断,或许过于乐观了。就像他经常到潘家园旧货市场淘古玩,虽然具备相当的鉴别能力,偶尔还是会看走眼。
这个“中国通”感到奇怪——对于中国而言,举办奥运会本来是对自身形象的美化,现在却变成了自我暴露弱点。吉米透过一系列事件修正着以往的判断,他发现“中国的开放还很脆弱”。

讨伐风暴
事态的严重程度看起来超出想象,很快,CNN接到了正式的外交照会,外交部的工作人员直接把文字材料递给吉米,提醒他“不用做笔记”。从神情上分析,吉米觉得外交官们更像是被迫执行公务。
因为对新闻处理方式的异议,一国的外交部照会一家商业电视台的驻在机构,应属极其罕见的现象。
当然,怒火不仅烧向CNN,它不过是“反华媒体”甚至“反华势力”的代表。
对于中国某些民众的反应,吉米尚可理解,他无法理解官方在危机出现后的处理方式。“奥运不是今年的重中之重吗?不是‘最大的政治’吗?为什么要制造对立?”在他看来,所谓“负面新闻”是承办奥运会必然要承担的代价。
对CNN的讨伐持续升温,在一些网上论坛里,CNN北京办事处的办公电话被公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让吉米和他的同事不得安宁。最多时,他们一天接到的电话超过100个,后来索性把电话的铃声关了,只是还能看到电话上的红色小灯静默地闪烁不停。
有人发来漫漫无际的传真,直至耗光了机器里的传真纸,那传真多达180页,是一篇小说。
偶尔会有愤怒的中国人采取实际行动,几个学生拿着抗议横幅出现在CNN门口,很快被安保人员带走;一个送快递的人问CNN的员工,这个是照片造假的那个CNN么?还好,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没有当场把快递物品烧毁。
走在北京的街头,看到有人贩卖“做人不能太CNN”的T恤,吉米也买了一件,选的是中国红的颜色,他要留作纪念。CNN北京站的许多人也都买了。
出去采访,记者们不会携带有CNN的LOGO的物品,包括麦克风。一些本来已谈妥的采访也被对方突然推脱掉。
风暴中,吉米也感受到了温情的一面。一些政府的朋友发来短信,表示私人间的问候。最令人感动的,是他前一段在广东采访期间雇的司机也发来短信,希望吉米保重。
吉米偶尔会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他可以理解现在中国年轻人的激动,这个阶段的人关心政治,参与国事,应该鼓励。不过,吉米希望年轻人能意识到,世界与人群不是非黑即白的,更多情况下,可能灰才是常态。
吉米曾有去大学搞座谈的想法,最后还是放弃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外交官,也不是公关经理,只是一个记者而已,所有解释工作暂时交由CNN在香港的公关部门处理。
在韩国、日本等民族自尊心较强的国家,经常进行负面报道的CNN偶尔也会收到个人名义的邮件、传真,表达质疑和不满,但绝对没有到这种群起声讨甚或进行人身威胁的程度。
中国在1999年爆发过大规模的反美浪潮,CNN驻京机构也曾为之紧张,所不同的是,那时的矛头并非明确指向媒体。
2008年4月,一家非常有影响力的门户网站把一个民意调查挂在首页:CNN是否有资格报道北京奥运会?到处是抵制CNN的呼喊,事实上,中国境内的绝大 多数公民没有资格收看到CNN。1980年代末,CNN有条件地在中国境内落地。所谓的条件,是指三星级以上的宾馆、外国驻华机构、涉外国家机关才可以接 收CNN的信号。多年以来,CNN也希望扩大在中国的收视人群,但苦于没有进展。
CNN方面没有公开道歉,只是网站上那张激怒中国人的裁切图片悄然换成了全图,还有一点人们忽略了——下面的一段文字一直是注释全图的。
就在裁剪照片风波稍稍平息的时候,CNN的“脱口秀”主持人、一向口无遮拦的卡弗蒂又发了“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的议论,位于外交公寓的CNN驻京办事处又颠簸起来。
在泰辣椒餐厅的那次聚会上,人们谈到抵制一类的举动是弱者的反抗,吉米表示赞同,对中国文化颇有研究的他抬起手,模仿用手打自己嘴巴的动作:“阿Q。”

批评并不意味着敌意
2003年春季的一天,吉米与家人一起吃早餐,他讲起自己前一天去采访的护士,在完成辛劳甚至惊险的“非典”患者救治后,她们不敢回到家里休息,担心亲人 受到传染。片刻的沉默后,一家人商量着能为被“非典”折磨的人们做点什么。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捐款吧,儿子和女儿也表示,会把零花钱捐出来。
接下来的问题难住了他们:把钱捐给谁?那时,并没有为社会捐赠设立合适的通道。吉米说,干脆以女儿美霞的名义写一封信,附上捐款,寄给北京市代市长王歧山。
13岁的美霞用10分钟写了一封英文信——
亲爱的王岐山代市长:
我们热爱北京。我们希望看到它不再受到“非典”的折磨。我的父母吉米和安娜、我的弟弟约瑟夫和我一起祝愿您在抗击“非典”的战斗中取得胜利。
为了表示支持,请接受我们家庭的捐款,聊表寸心。
您诚挚的米歇尔•弗洛克鲁兹(美霞 北京国际学校七年级学生)
2003年5月9日
随信附上捐款861元人民币
吉米一家都把自己视为“北京居民”,他们也善于表达对北京、对中国的情感。吉米和美霞都曾参与奥运火炬手报名,并双双入选。2008年7月31日,奥运火 炬传递到河北唐山。100多天以前,联想火炬手、中国姑娘金晶参与到境外火炬传递,现在,另一位联想火炬手美霞代表在华外国人,奔跑在唐山街头传递火炬。 与金晶不同,美霞无须担心有人冲出来抢火炬,路边的群众安全得如同一幅壁画。
此前一天,吉米一家赶到唐山为美霞助威,但出于安全考虑,他们不被允许前往现场,只能留在宾馆里收看电视转播。
四川大地震之后,吉米感佩于这个国家瞬间凝聚起的巨大合力,以及政府的高效——这些也多少超乎他的想象——工作之外,他想更多表达自己对这个受难国度的关切。
按计划,吉米的传递是在8月6日的北京,6月下旬,吉米宣布放弃火炬手资格,他希望把名额转赠给地震赈灾中有杰出贡献的人,“我们家有一个火炬手已经足够”。
吉米和他的家人对中国满怀情谊,他觉得这与工作中对中国问题的关注、评判并无矛盾。同样的,对一个国家的负面报道未必就代表敌意。吉米说,CNN不仅在中国关注许多负面新闻,在亚洲其他国家,甚至在美国国内,也是如此。
媒体是干什么的?在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上,中国人与西方仍有巨大分歧。在西方,媒体是起到社会监督和警示作用的第四种权力,而非宣传工具,另一方面, 受众也天然地对负面新闻更感兴趣,批判的立场符合一家商业电视台的利益。而在中国,媒体更多的是作为喉舌而存在,负面新闻被称为“批评报道”。
我们的报道不为取悦也不为冒犯任何人。我们要忠于事实,并将其放在合适的大背景下,以求避免断章取义。我们的日常报道,每天发生的故事就好比一块块马赛 克,有着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形状,应该把它们拼到一起看。中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家,但是在新闻报道方面还是存在共通性的,那就是国际通行的新闻准则与原 则,同样也是我们遵守的。
这是吉米的态度。北京奥运会期间,他调度着20多位记者报道比赛,也关注环保、人权、交通等各种问题。
吉米在北京的办公室不超过10平米,却摆满了中式古典家具及各种具有鲜明中国元素的艺术品,在旧货市场,他还淘到了民国时期的《人民日报》,著名文物学家 王世襄先生专门为吉米题写了“观象斋”三个字。红木家具不仅摆在北京的家里,还出现在美国的家里,是专程从中国运过去的。
“观象斋”主人——用两年时间学习中国历史、又用30多年时间亲历中国当代史的资深记者——审慎地打量着这个巨变中的庞大国家。
中国既不像乐观主义者预计的,前途铺满玫瑰,也不像悲观主义者所说的,处处都是问题,它总是介于两者之间。观察和思考中国的历史与现状,我们需要借助一个更广阔、更长远的时间框架。
 
大脚印儿之人物列传/“流民”马景雪
关军 @ 2009-8-7 14:13 阅读(1566) 评论(1) 推荐值(147) 引用通告 分类: 未归类
我在报警点呆过5天,在拆迁办的水泥地上睡了四个月,在999急救中心呆过三个月,在拘留所40天,在大兴劳教所先是关了一年,第二次还不知要几个月。我们家还在盛地龙旅馆呆了差不多一年,在北沙滩鑫奥宾馆呆了一年出头,都是警察给安排的吧。

景雪自述——
无限漫长的流民生涯

我以前是朝阳区洼里乡羊坊村的村民,2003年,我家的200多平米的房子被拆了,我成了流民。
1982年,经人撮合,我从河北保定嫁到洼里,他(指景雪的丈夫玉奎)刚从部队退伍下来,又成了农民。
嫁到他们家时,我才22岁,从娘家带了300斤米。那时村里人还要务农,我过日子仔细,又拼命挣钱,这些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在地里干活时我都曾经累昏过去。我的想法就是积攒一大笔钱,将来开个小煤场生产蜂窝煤。
后来城市发展了,村里的许多房子都租给了外地人,土地也都统一包出去了。大多数村民过的挺自在。你别看马德云(也是原羊坊村村民)现在和我们一样成了上访户,那时可会享受了。他家祖屋多,出租了好几间,每个月两三千块的租金收入,你看他,身上还有公子哥的影子呢。
我们家不一样,挣钱了,全都投入到盖房、装修上,1990年上边批了几间门市房,我也不租出去,自己干。开了一间57平米的小吃店,叫洼里羊坊小吃店,八 九张桌子呢,还有一间开了副食店。2002年拆迁以前,我们家每年收入不少于10万,可这些年没什么积蓄,血汗钱都搭在房子上。到了2003年,一下全没 了。

我们村的位置,紧挨着北五环,现在全是高楼了,听说只有元朝建的弥陀古寺还保留着。奥运会的时候,这里是媒体村,奥运结束,就作为商品房卖掉。
十多年前我就感觉到了,洼里这块地慢慢值钱了,就算不办奥运会,也迟早要被卖出去。
1998年,村里把各家的户口本都收上去了,说是要更新什么的,后来户口本再发下来,大家发现怎么都改成“非农”了?别以为“农转非”是什么好事,我们不是农民了,转成居民了,村里的土地也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哪怕土地的事情我们不追究,自己家的房子总不能忍让吧。
不久,大规模的奥运拆迁开始了。洼里乡村民要离开土地和祖屋,也要换一种方式活着了。
按规定,如果不去北辰公司上班,就一次性给付5万元就业安置费。许多人认命了,成了职工,也住进了安置的楼房。我不干,要求原地安置,而且面积上不能克 扣。拆迁办确定的面积差太多了,马德云家有354平米,只给算257平米,他们家的宅基地是几代人传下来的,没有国民党的时候就有了。现在的政府也承认 啊,房证上还有北京市第一任市长彭真的大印呢。我家有332平米,只给算169平米,补偿款才60.14万元,两处门市房分别是57平米和29平米,一厘 米都没给算。
不仅面积上我们接受不了,补偿价格也特别低,平均下来,每平米才三千多块钱,当时这种地段的拆迁补偿应该五六千了。
我们不同意搬迁,就给我们断水断电,夜里还有人砸我们玻璃。

强拆的前一天,我去邻居家,他们说你请佛祖保佑吧,我就花1块钱买了一小把香,回去又花10块钱买了苹果、香蕉、葡萄。在每个窗户和门口都插一根香,并告诫小猫小狗小虫子,躲远点儿。这个算不上信仰,只是求佛祖保佑我们家平安。
强拆那天,雨大得像是随时会把天冲刷下来。几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连拉带拽,把我们一家三口拉上了警车,家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出来,全给埋了。我被他们拖着走,浑身都是泥,把面包车的蓝色座套都弄脏了,拉我们的几个人抱怨说,妈的,给这点儿钱还不够洗车呢。
我记得面包车外面好象是亚运村交管队的字样。
拆房子的时候,他们没提供拆迁许可证,也没和我们签拆迁协议,直接就上推土机。我听说,按法律规定政府不能参与拆迁,那天法制办、公安局的人不是都参与了吗?
在抗争的过程中,我被打昏了,送到999急救中心,几个小时后才醒过来。家都没了,我们干脆就呆在急救中心里。
期间,我去国务院信访办上访,被抓了进去,说是根据治安处罚条例多少条多少款,判我劳教一年。
当时我不明白自己是什么罪名,后来一查法律条文,居然是流氓罪。
在劳教所里,每个人都要定期写思想汇报,承认错误,表示接受改造。凡是“认罪”的,每个月发补助,多的七八十块,少的四五十块。我坚决不写,每次让我站在前面念思想汇报,我就把自己受的冤屈说一遍。我不接受改造,就没有补助,每个月只有10块的卫生纸钱。
后来所里的管教也有点同情我了,劝我在里面别闹,他们也不为难我,只要知道不是他们把我抓进来的就行。

出来以后,我继续上访,都这么惨了,被收进去也没啥可怕的。除非节假日,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要出去上访,明知道没什么希望,还是要去。去国务院(信访办)的 时候,有警车接送。去其他地方上访就坐公交车,我们这样的人一般都不买票,就说是上访的。奥运会快开始的时候,一些售票员的脸色不对劲了,说上边有规定, 上访户照样得买票。
我们到处申冤,到处递材料,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像马德云说的,“强盗来抢,我可以和他干。可现在,我和谁干去?”
因为我们家是上访户,上边不给我们办社保。有一段时间,我每天8点以前出门,走10多里路,午饭的时候到乡政府,去“要饭”。最后他们没办法,答应给我一个月400块的生活费。

强拆之后我开始求佛,,把佛珠什么的挂在床头。我还在一个本子上描字,有点像学生练书法的描红本,上面写的都是佛祖的话,我描字是为了心能静下来。我们家孩子他爸说我,写什么呀,心不静能写好吗?
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么一根筋,就不能放弃吗?我说我半辈子的血汗都没了,怎么会放弃?还有人劝我忍了吧,钱财没了,可以再去挣。我和他们说,没法忍,我再去挣,挣完了不还得被抢吗?
我前后被拘留四次,劳动教养两次。后来的这次劳教,一开始说是所外执行,也没说什么原因。到了2008年7月底,又把我收进去了。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在奥运村辖区里,一直还有两户没拆,因为一直有外国的记者盯着这事儿。
清华大学有一个研究生,做社会调查,知道了我们家的遭遇,就想帮着申冤。为了避免麻烦,他只能在回四川老家的时候,跑到网吧里发送邮件,向媒体和有关部门反映情况。
你说说,(他们这么强行拆迁)党中央不知道吗?

我在报警点呆过5天,在拆迁办的水泥地上睡了四个月,在999急救中心呆过三个月,在拘留所40天,在大兴劳教所先是关了一年,第二次还不知要几个月。我 们家还在盛地龙旅馆呆了差不多一年,在北沙滩鑫奥宾馆呆了一年出头,都是警察给安排的吧。奥运结束后,孩子和他爸没有免费的地方住了,在外面租房子。
我和孩子他爸买不起菜和水果,每天就剥生洋葱吃,我还吃芦荟,这个对身体好。你看我气色还不错吧,我还要继续和他们干呢,不会垮的。
 
大脚印儿之人物列传/金晶
关军 @ 2009-8-7 14:18 阅读(3100) 评论(3) 推荐值(163) 引用通告 分类: 未归类
金晶
既非天使,亦非魔鬼

4月7日,金晶没有化妆,坐在车里安静地等待火炬的到来。事后回想起来,她很欣慰于自己的冷静,没有像某些火炬手那样,举火炬的时候激动到“大脑短路”。
中午12点30分,坐在轮椅上的金晶并未按时接到火炬,那是塞纳河边的一条街道,据说火炬要穿过戴安娜王妃出事的隧道。
周围一群人挥着“藏独”的旗帜振臂呐喊。在金晶的记忆里,偶尔有人冲进警戒线以内,“坐在我面前耍赖,让我挥旗,或者干脆就躺地上,什么招都有”。警察穷于应付。
几个披着雪山狮子旗的男人先后三次试图抢走金晶手里未及点燃的火炬,第二次抢得最凶,金晶记得头发好象被扯了一下,她还曾抬脚踢了一个戴着头巾的藏人,最后她弯下腰,紧紧抱住火炬……
金晶用力撕扯了几下,保住了火炬。戏剧性的结局是,那几秒钟的争夺,为金晶此后的生活上足了发条,直到现在,她每天忙个不停,也大多与那几秒钟有关。

“天使”与“汉奸”
金晶的电话在4月8日这一天几乎就没断过,全是记者的采访,全是差不多的问题。
一夜之间,关于“天使”的报道占据了电视、报纸、网络的重要位置,“残疾女火炬手勇护火炬”,“那一刻,我只想保护好火炬”,“想拿火炬,除非从我尸体爬 过去”等词句应和着民众激越的情感。网络评论更是不吝溢美之辞——“金晶人美心更美,我们都支持你,祖国万岁”,“天使用残缺的翅膀捍卫文明的火焰,金晶 用肩膀支撑起中国人的民族自豪”……
一位佛山的网民留言说:她表现了我们中国人那种热爱祖国,不顾个人安危,保护圣火,哪怕自己身有残疾。母爱是伟大的,她的精神超越母爱,超越凡人,我们永远记住她,中华儿女——金晶。
金晶瞬间被当做民族英雄,出去参加活动,别人介绍金晶通常是“最美的火炬手”。父亲不免反复提醒她,要谦虚,不要飘飘然。“我有什么好飘飘然的?”金晶反问父亲,“刚好在那个时段捧火炬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我,是别人,一样会那么做的。”
金晶后来请一个中专时的同学代行经纪人之职,还不忘叮嘱同学,别端架子,要善待与其联络的每个人。她的头脑里有一种意识——出名是偶然的,而且喧闹也很快就会过去,自己不该因这个意外而改变。
面对记者,金晶很坦率地透露,她有很多27岁女孩都有的困惑,“我要找份工作,我还没有男朋友。”她频频在媒体出现,依旧口无遮拦,谈及那个抢火炬的人,金晶说,他真是找错对象了,假如不是考虑影响不好,自己真想“揍扁”他。
“揍扁”在金晶这里更像是表达情绪的语气词,而非真实的暴力倾向。她说考虑到中国的形象问题,不妨“像唐僧一样”教育那个“可怜”的、戴头巾的藏人。
4月21日,法国参议院议长蓬斯莱前往上海看望金晶,并转交了法国总统萨科齐的慰问信。白发苍苍的蓬斯莱几次谦恭地弯下腰,拥抱坐在轮椅上的金晶,并伸手 为她整理怀中的花束,以免拍照时她的脸被遮挡。金晶说她感受到了对方的诚意,但法方的表态只有“遗憾”没有“道歉”,这也让她感到遗憾。
火炬传递引发的民族主义情绪在蔓延,网络上未经证实的传言指称法国家乐福公司资助了反华组织“记者无疆界”,国内很快掀起抵制家乐福乃至抵制法货的浪潮。 金晶接受采访时说:“我不赞成抵制,家乐福还有很多中国员工 不要给他们带来伤害。”这样的表态竟遭致谩骂。亲友对她说,政府还没表态呢,你别乱讲。还劝她那段时间别出门。金晶没觉得自己的表态有什么问题,她也不会 因一些是是非非而对法国及法国人心生愤恨。
“汉奸”、“腿残脑也残”。收到一封来自宁波的匿名信,是金晶与法国议长会见的照片,打了一个叉,写着什么“现代汪精卫”,要求她向全国人民道歉。
一位厦门的网民留言说:没文化没头脑也来做火炬手。强烈要求大家把他的火炬抢下来!
一位湖北安陆的网民说:金奸,可怜,癌细胞转移到脑袋了!
一位苏州的网民说:看来不光腿残,脑也残了。
一位济南的网民说:金晶是个屁啊!帮家乐福说话。我看他是一个汉奸。
一位广州的网民说:金晶算个什么东西?给你三分颜色就想开染房了。
即使这个时候,金晶还会上网去看评论,不担心会受到伤害,她清楚自己“既没他们说的那么好,也没那么差”。金晶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多数人只是一味谩骂而不 讲道理?与刘翔见面的时候,她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两个上海年轻人都是一夜成名,都经历过挫折——如果“家乐福风波”算是挫折的话。
金晶经常要面对激动的民众,他们呼喊她的名字,希望合影,索取签名。在她就抵制说了几句话之前,那么多人要把她托举到圣坛上去,之后,那么多人要把她打到地狱里。没有人说得清,这是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群。

百毒不侵
生活中的金晶习惯于拄拐杖,走路的速度比旁边双腿健全的人们还快,曾有几次,金晶梦见了自己失去的右腿,醒来时并不会深陷感伤。
金晶1981年出生在安徽省肥西县,父亲是上海来的知青,母亲是当地人。成长的岁月在上海与安徽间、奶奶与父母间反复转换,她都很自如地适应着,即使一个恶性肿瘤的梦魇出现,也没改变她大大咧咧的性情。
一天,9岁的金晶坐在地上玩变形金刚,父亲走过来告诉她,为了保住她的命,右腿只能截肢。
“我稍微哭了一会,两个表弟来找我,就和他们玩去了。”她这样描述当时的反应。
金晶不觉得截肢之痛让自己产生挫折感,也没有什么自强不息的品质在闪耀光芒。“我的病发现得早,一切都顺利。很快又上学,也没有受人嘲笑歧视,想做的事都能做到。”
她从小特别爱打架,爱打抱不平,那么失去右腿之后呢?“还继续打呀。”
作化疗那一年,父亲动辄就带着女儿去看电影,金晶最喜欢的是《佐罗》,一个蒙面剑客,与邪恶作斗争,胜利后潇洒地用剑划出一个“Z”字,这一切真让人着迷。顺便被她爱上的,是浪漫国度法兰西和击剑这项优雅运动。
一个偶然的机会,金晶进入上海轮椅击剑队。训练之余,她会与队友们打闹,打赢了就逼迫对方叫她“妈妈”。
金晶喜欢抱打不平。在公交车上遇到小偷,就对其怒目而视,还举起手机拍下对方的容貌。
她去南京参加一次比赛,有好几剑她都觉得裁判判错了,忍不住回过头问裁判:“刚才是不是判错了?”
结果裁判火了:“你这运动员怎么这样……”
金晶也火了,把剑往地上一扔,“我不打了,你们想赢就赢去。”
她渐渐发现运动队不美好的一面。南方某省队的女队员吃药,胡子都隐约可见,她觉得挺难接受的。在上海队训练倒不需要吃药,不过成绩不好时教练会凶巴巴地说 “养狗是要出去咬人的”。金晶渐渐对竞技体育失去兴趣,她从主力变成陪练,很快就选择了退役,留下的成绩单是亚运会银牌,世界杯第三。没什么遗憾,她觉得 自己“本来也不是很努力”。
金晶去清华大学参加完一个活动,主持人对她说:“本来想煽情一把,结果被你弄得全场笑声从头到尾。”
知名的访谈记者吴菲与金晶对话后的感受是,这姑娘竟能如此平静地对待自己的各种遭遇,她已经“百毒不侵”了。

不想要的名人生活
一夜成名之后,金晶只与联想公司签约,担任其公益大使。有过一些商家希望金晶代言产品,她觉得产品和自己在外界的形象不太符合,就拒绝了。一个被拒的商家居然施压说,你不答应,等我找到你的上级(压下来),最后还不是要答应。金晶回敬道,那你有本事去找好了。
本来我挺讨厌出名的,像我这个人,很喜欢自由自在。我对生活质量又不是要求非常高,我这人是能活着就挺好。有吃有喝有穿然后还能上上网,哎呀这生活就已经非常好了。但是经过这一次我发现,可能这段时间的出名还是有一点好处。
那天我在家里面,我妈就跟我说,你还是不要参加活动了,包括公益活动你也不要参加了。妈妈觉得我太累。我跟我妈说,趁我现在还有点能力、有点能量(帮别人),等这段时间过了,所有人把我遗忘的时候,我想帮也没得帮了,不如趁现在多帮点。
回去我可以继续想上班上班,想玩游戏玩游戏,想逛街逛街,哎呀,太舒服了。
金晶曾担任宾馆接线员,工作的单调孤寂与其性格反差太大,公司对她的表现也不甚满意。2007年,她参加联想公司赞助的奥运火炬手选拔,顺利当选。在此期间,她与宾馆的合同到期后失去了那份工作。
曾失去肢体,曾失去工作,生活多有磨难,似乎让她早早就清楚什么才是人生值得珍惜的。“现在这样,算什么生活啊?每天那么多无聊的应酬。”尤其是一些政府部门安排的活动,大多临时通知,又不容商量,必须参加。
2008年年底,政府帮金晶安排了普陀区市政管理署的一个工作岗位,她希望生活逐渐回归常态。不过,各级残联、青联、妇联、体育局仍需要金晶出席各种活动,一些“年度人物”的颁奖礼等着她参加。
金晶头衔无数,媒体不吝把她描绘成“天使”。“天使”太飘渺,金晶只愿活在凡尘。她欣赏自己的美丽,常把半身艺术照贴在博客上;她的电脑硬盘里,存放着 《蜡笔小新》等动画片;她喜欢唱李玟、王菲的歌,经常约好朋友一起去卡拉OK,她热衷于跟女伴儿逛街,买了可心的裤子就亲手把右腿改成适合的长度;她偏爱 那种黑白相间的哈士奇狗,因为它“外在强健而内里温顺”。
金晶对于2008年的中国的意义,不在于具化了“天使”形象,而在于提供了一个优秀公民的范本,其理性、正直、达观、坦诚的品质在这个时代尤为珍贵。
 
大脚印儿/人物列传之 刘翔
关军 @ 2009-8-10 23:52 阅读(8551) 评论(22) 推荐值(536) 引用通告 分类: 奥运
先罗嗦几句:一,方寿威和李红两篇,写的不理想,暂时欠奉;二,刘翔这篇,没有采访到本人,思之再三,还是发出来吧;三,如果您看到书稿中的错漏,恳请留言告知,我及时修正之,谢谢

漫长的奥运备战周期里,他们看到儿子刘翔的方式与其他中国人没什么区别——通过无处不在的广告。
刘翔:国家的儿子

8月8日的“鸟巢”,开幕式盛大而炽烈,全世界震惊,全中国沉醉。
一个人们无暇理会的小遗憾是,刘翔没去现场,他仅仅是天坛公寓里的一名电视观众。从竞技的角度讲,刘翔无疑是鸟巢的男一号,他的缺席,让10天后的首演更加吊人胃口。
自8月8日起,中国人被强烈的幸福摇撼着,开幕式的澎湃还来不及回味,高潮迭起的夺金快感就涌动而来。
8月17日,北京奥运会在开幕后第10天迎来又一高潮,中国代表团日进8金并一举超越上届金牌数,而菲尔普斯也完成独揽8金的神话,两项奥运史上了不起的记录被同一天改写,预示着这将是一次惊世骇俗的奥运会。
依旧是来不及回味。人们急切期待着翌日的又一个兴奋点——刘翔将在这天第一次参赛,时间是11点50分。
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参观施工中的“鸟巢”时,曾对身边的刘淇说,能想象得到,如果刘翔在这里夺冠,现场气氛会有多热烈。
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许多人在办公室里关注刘翔。上海民政局公务员刘占一,NBA中国的高级职员刘潇,百度公司开放办公区的白领们都在盯着电视屏幕。人们的心情轻松又庄重——比赛没任何悬念,但这毕竟是刘翔在北京奥运的闪亮登场。
因为进不了奥运村,“翔之队”助理教练曹靖回到了上海,他知道刘翔的跟骨有点麻烦,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按15日他看到的情况,刘翔应该能够在前两枪咬咬牙顶下来。
刘学根和妻子8月8日坐火车赶到北京,现场观看了开幕式。他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到孩子了,但还是放弃去现场观战的想法,看看电视算了,毕竟这只是无关紧要的第一枪。他们组织了40多人的上海亲友团,要等到110米栏的决赛日去为刘翔助威。
CCTV一套的《全景奥运》和五套的《荣誉殿堂》,都是大型直播节目,他们的编导心思不在此刻的比赛,而是盘算着21日深夜,自己的节目如何在争夺刘翔的激战中胜出。
在互联网上,此前出售21日鸟巢门票的帖子,无一例外地标明“刘翔决赛门票”。在黑市上,它们被炒到票面价格的20倍以上。
几乎所有人都在想,这只是预赛,“随便混混”而已,是北京奥运两个高潮之间的惬意的间奏。孙海平却心事重重,那天随身携带了三份速效救心药。
田径比赛开赛后,CCTV专项记者冬日娜每天都要戴着耳机在鸟巢待命,她要关注所有比赛者,当然,要有超过一半的精力留给刘翔。
其他媒体也随着这一刻的到来兴奋起来,美国《体育画报》派到北京10位摄影师,当日前往拍摄刘翔亮相的,就多达5位。
110米栏即将开始,冬日娜与后方做连线报道,现场山呼海啸,头顶的直升机盘旋轰鸣,她必须对着话筒大声喊,也需要编导在耳机里叫喊着把指令传给她。
耳机里怎么如此嘈杂啊?冬日娜仔细分辨了一下,终于搞明白,是直升机上的CCTV记者也在扯着嗓子与编导沟通,声音传到了她这里。紧张、忙乱、焦躁,一切都像电影里激战来临前的气氛渲染。
让我们跳过一些痛苦的神情和伤感的镜头,直抵那一幕:在第一个栏架前,刘翔撕掉道次布,揉成一团,转身离开赛场。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在《体育画报》前方和后方的采编中心,在上海民政局的内刊办公室,在NBA中国的写字间,在百度公司人头攒动的办公区,那一刻都陷入可怕的沉寂。人们依然以为,这个“国家的儿子”只是回去取一件遗忘的东西。
坐在鸟巢观看比赛的束一鸣描述说,广播宣布刘翔退赛,场内突然死一般静寂,之后就是一片哗然,大家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很多人当即哭起来,像是正遭遇巨大的哀伤。“好久一阵子,大家都这么站着,说不上来是在等什么。直到第六组都跑完了,还是有好些人这么站着。”
散场后,人们黑压压地聚集在鸟巢前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每个人都在神情严肃地打电话,说着同一件事情:刘翔退赛了。这场景很像5月12日下午的北京,路边站满了打电话的人,都在谈论着那场剧烈的地震。
第一轮。退出。8月18日以前,没有人想过这个极端戏剧性的结局。
和刘翔师徒非常熟悉的《解放日报》记者张玮突然想起来,奥运前夕,孙海平一直在和他强调刘翔受伤的严重性,不过连张玮对此都有些将信将疑:“我多少觉得有点烟雾弹,这可能也是减压的一种手段。”
有些人试着做过一点心理准备:刘翔决赛中若输给罗伯斯,自己可以接受吗?赞助商们准备过卫冕成功或失败的不同的广告预案,却没有谁为退出做好准备。
身为非奥运赞助商,NIKE公司对签约运动员的奥运成绩尤为看重,而刘翔的成败无疑是他们最大的筹码。刘翔的退赛不仅让NIKE陷于被动,甚至被卷入“操纵刘翔退赛”的流言中。
超级偶像在瞬间崩塌了,而且许多人确信,背后存在着操纵。
刘翔并不是标准的80后时尚青年,他自己心中的偶像级影星,居然是周润发和林青霞,简直带有怀旧色彩。刘翔或许也有年轻的“偶像”——他的一位前队友说:“刘翔最喜欢的演员?那就是他自己喽。”
他的意思是,刘翔善于掩饰个人情感,还有几分自恋。
循着这样的判断,8月18日的退赛疑团也许更为浓重——刘翔的痛苦真的是表演的吗?或者,他有一点伤,但并不至于放弃比赛?

最耀眼的普通人
先让我们试图到未成名的刘翔那里寻找些头绪。
少年时代的刘翔,在教练和队友眼中属于“闷着皮”(上海话,换作一种流行的说法,就是“闷骚”)的男孩。惹点小麻烦,就露出怯懦的一面。
刘翔说自己从小就不爱讲话,还有点犟头犟脑,启蒙教练仲锁贵留意到他,是因为刘翔放学后自己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傻跑,还跑得很带劲。小学三年级,刘翔早早开始了半专业训练,早期的项目是跳高。
在运动队里,大他两岁的冯霖毅把他当最好的兄弟,带着他一起淘气。
刘翔像个小马仔,很开心地跟在冯霖毅后面,冯霖毅欺负队友的时候,刘翔也顺便搞一下,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不过,如果你以为刘翔仅仅是怯懦的马仔,那迟早要大跌眼镜的。
有一次,冯霖毅和刘翔又成为恶作剧的策划者,教练顾宝刚罚他们跑圈。刘翔的表现,不像是在接受惩罚,倒像是参加人生最重要的一场决赛。他玩命一般地追着冯 霖毅,煤渣铺就的跑道上扬起一路尘土。两个人几乎同时冲过终点,冯霖毅曾侧目瞥了小兄弟一下,刘翔的眼中迸发出平日看不到的亢奋,就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公 牛。
刘翔拼得太凶,以至到了终点竟收不住脚(也许是忘了?),一头撞向前方那堵砖墙,顿时鼻青脸肿,血流满面。
还有一次,冯霖毅和刘翔针对女生的恶作剧惹恼了柔道队的男生,他们伺机把刘翔单独围困在男厕所里,要狠狠报复一下。看到健硕的柔道男生,刘翔心里发毛,但 他没有了退路,又绝不肯求饶。柔道男生训练有素,冲上来就要抱住刘翔的腿,刘翔抬起膝盖,猛地顶向对方的鼻梁,随后扭打在一起。后来旁观的人告诉刘翔,那 时他的表情极其可怕,两眼发红,像一头野兽,最后连柔道的人都怕了。
想象一下,当阿兰?约翰逊和罗伯斯挡在刘翔面前,但求一战,他们会不会像冯霖毅和柔道队男生一样,看到可怕的、充血的双眼?
在你的学生时代,班级里有没有这样的学生——
上课时要么捣乱,要么倒头昏睡;考试时抓耳挠腮,到处扒别人试卷;很直白地向异性同学表达好感,无所顾忌地嬉戏;运动会上鹤立鸡群,全班同学第一次为拥有这位同学感到开心……你清楚地记得这一切,却忘了这个同学的年龄,甚至没有真的把他当作班级的一员。
差不多,学生时代的刘翔,就是这样一个“随便混混”的体育特长生。读书是他最头疼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在上海小有名气的宜川中学。
能有机会沾一沾重点中学的板凳——哪怕根本就没坐塌实过——对于刘翔已算幸运,很多专业体制下的运动员,甚至小学的学业都没有完成。
外号“奥特曼”。除了运动会,同学们只有在大扫除时才想起“奥特曼”——教室顶上的电风扇,始终安排这个瘦高个子的体育生。

冯霖毅天资聪慧,结束专业训练也比较早,他后来进入华东政法大学读书,还考到了律师证。少年时的体育生涯带给冯霖毅百般况味,他写了一本名叫《左右手》的 纪实体小说,回忆自己与伙伴在体校的无知与张狂。冯霖毅说,他不认为那是一种对成长有益的环境,庆幸自己早早逃离,回到更正常的生活轨迹。
刘翔则沿着轨迹走下去,并到了这条轨迹可能抵达的最高点。
进入上海市级体校后,没有冯霖毅罩着,队里年纪最小的刘翔很快成为欺辱对象。他要给年纪大的队友捶腿,按摩,像佣人一样殷勤,但依然厄运难逃。有人偷偷把 他的自行车轮胎戳破,有人在他的被子上浇水,大家“叠罗汉”时他总是被压在最下面的一个,“最过分的一次,一个大我两岁的师兄,在一天早上,竟然把我的牙 刷浸到小便池里!”
偶尔回到家庭,却并非刘翔的避风港,他从小面对的,是中国家庭中很典型的“严父慈母”模式,很容易让孩子无所适从。
在体校,教练对吉粉花很头疼,刘翔受点欺辱,她就跑到队里吵闹。倒是父亲刘学根更受教练们欢迎,他们的教育方式更接近。
刘翔回忆说,父亲的惩罚总是很严厉。“轻的请我‘吃毛栗子’(上海话,即用手指关节敲脑袋),严重一点的‘吃’耳光,级别再高,就是打屁股,打完之后罚跪。”体罚的轻重,与错误的轻重对等。
被控制,被塑造,然后被驱谴,以单调训练替代完整人生。在独特的举国体育体制下,刘翔的经历,其实与其他中国运动员没有本质不同,尽管他被打上最耀眼的光束。

超级身不由己
在上海普陀区XX名邸外的立交桥边,竖着一面很大的广告牌,上面有一张很灿烂的笑脸。出去买菜、烫头发、跳健美操时,55岁的吉粉花时常会在那儿停留一会儿,出神地凝望,就像在端详自己久未谋面的儿子的照片。事实上,那确实是她的儿子,也确实久未谋面。
自从今年5月刘翔出国参赛,他就再也没回过上海的家。刘翔的伤病和巨大压力让刘学根夫妇揪心,但在有限的几次电话交流里,他们又不敢谈及这些。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地说出,要尽量挑那些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
“他的私事我不好乱掺和。他现在是国家的儿子,等过几年(国家把他)还给我再说吧。”接受采访的时候,吉粉花无奈地说,仿佛自己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母亲。
8月18日上午11点40分,在电视机前,吉粉花痛哭失声,几近崩溃,当晚就被送回上海。遗憾的是,即使刘翔的北京奥运已经结束,吉粉花还是不能在这座城市见儿子一面。
曹靖在8月18日把自己灌醉了,然后大哭一场,他想到了过去的4年。“我一个边缘人,都感受到压力大得难以承受,可想而知,师傅和刘翔的处境。”他希望公 众把刘翔和孙海平当作正常人看待,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的不甘心,他们的博弈心态,他们的痛苦抉择,他们的哭泣,就都更容易理解了。
曹靖曾是孙海平的弟子,与刘翔也算师兄弟,他说刘翔最大的愿望,同时也最不切实际的愿望是——做回普通人。
刘翔很享受4年前的感觉。没有人把自己当回事,然后我突然冒出来,吓死你,这太刺激了,太符合刘翔的个性了。但是雅典之后,他成为“国家的儿子”,不再为自己活着,他把网名改为“超级身不由己”。
一切都在2004年的夏天突然改变。从雅典回到上海,熟悉的世界在刘翔眼里突然疯狂起来。
下了飞机,他无权回家,先要直接去出席政府的庆功会。
到处是欢呼的人群。刘翔透过车窗看到,马路边一家火锅店的店员,穿着制服,并排站在门口,拉起“某某火锅店,欢迎刘翔回家”的横幅,这让刘翔觉得哭笑不得。
在普陀区政府的欢迎仪式上,鞭炮声、锣鼓声震天响,即使它们稍稍平息,人们发现还是没法用接打手机——由于现场人太多,且密度极高,信号塞车了。
那时刘翔还住在一个小市民聚居的普通住宅区,但在9月3日,这里汇聚了几百名激动的围观者以及十几名警察,那景象,就好象上帝马上要现身凡尘。在46号门 楼下,警察实行管制,只出不进;每个楼层也布置三个警察。四楼的张伯伯,硬生生被拦在门外。他发急了:我住在楼上的,回家都不行?
警察也急了:这么多人都说是住在这里,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吗?
刘翔自己想回家都快成了奢望。激动的人群蜂拥如潮,刘翔觉得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竟是被几个警察架着上楼的。即使这么混乱,刘翔还得提醒自己,要彬彬有礼。是啊,上帝怎么可以不耐烦?
刘翔确实像一个个好“演员”,他这样描述突然成名后的状况——无论对着谁,都要微笑、微笑、再微笑。稍显倦意,人家可能就会觉得你不够礼貌。笑到后来,我的嘴角都快要抽筋了。我觉得自己的笑容已经很程式化、很僵硬。
他成了中国出现在广告画面最多的运动员。到了2008年,刘翔广告代言的单价已达到1500万元,是5年前的40倍。他成为国内最值钱的运动明星,物质生活得以获得巨大改变的,何止是他和师傅孙海平?
当一个人失去自由的时候,他甚至想拿名与利去换回,这绝对算不上矫情。2004年9月之后的刘翔,正是这样。他曾在父亲面前泪流满面,说自己承受不起可怕的名人生活。
可是最终,他只能去承受。按刘翔自己的说法:“我宁愿自己受点累,也不愿意把时光的大钟一下子拨回到过去。我对父母说过,这条路,我是肯定要走下去了。”
他孝敬着父母,也把同样的“孝敬”给予了师父孙海平。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他会小小地反抗一下。
有一次,刘学根的领导女儿办婚事,为了给领导撑面子,刘学根早早承诺下来,让刘翔出席婚礼。婚期临近,刘翔却死活不去,无奈之下,刘学根带上一幅印有儿子肖像的展板,摆放在婚礼现场。
父母把一切托付给了师父,孙海平则一直希望为弟子包办10个栏架外的一切,他打理刘翔的财务,规定刘翔何时才允许恋爱,规划刘翔未来的职业。他屏蔽一切打扰,想让刘翔在真空中备战,不过,这仅仅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在一个信息化的社会,闭塞本身就足以令人恐慌。
即使活在真空里,外界的巨大压力通过“翔之队”成员紧绷的神情,还是可以传导至刘翔内心。刘翔曾在赛前几天表示:“现在尽管我们是封闭训练,但外界的压力究竟有多大,我自己也感受得出来。”
真空包装的刘翔一直没机会成熟,2008年,父母和师父已无力阻挡厄运,刘翔真正迎来人生挑战。遗憾的是,与冯霖毅等朋友渐渐疏远后,刘翔已没什么朋友可以倾述烦恼。
孙海平说,他曾盼望北京奥运会在2007年举行,那时刘翔状态正好;他也盼望一觉醒来,2008年就已经过去了,因为感觉这一年“像在走钢丝”。
没想到竟是最坏的结果,钢丝断了,遭遇不幸的刘翔师徒又被千夫所指。为了商业利益而放弃比赛,公众的这种猜测深深伤害了孙海平。刘翔的比赛,近乎国家使命,怎么会是一支“翔之队”能随便操纵的?

假如没有人抢跑
风起于青萍之末,让刘翔最终梦断北京的,或许只是几年前训练中磨起的一个水泡。它太容易被忽视了,于是果然被大大咧咧的刘翔忽视了。一个差不多直径1厘米的结痂,引发右脚跟骨骨膜的炎症,并在最最不恰当的时刻爆发,毁掉了庞大国土上13亿人的梦想。
刘翔是北京奥运惟一不允许缺席的那个人,没有谁敢承担责任,让他停下来根治一下。在“翔之队”的医务辞典里,有且只有一种方案,那就是“保守治疗”。
保守的结果本来看上去挺美,刘翔的伤情稳定,还在8月初跑到了13秒以内。事件的最大转折点,被认为出现在8月16日,在刘翔的最后一次赛前训练中,孙海平用了最大强度的力量,刘翔右脚上的“1厘米”引信突然点燃。
人们忽视了这次偶然事故的必然一面——如果不使用最大强度的刺激,刘翔难以达到最佳状态,难以抗衡神勇的罗伯斯和奥利弗,谁都知道,对刘翔而言亚军都意味着失败。最大强度的那次训练,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是不得不做出的赌博,投下去还有微小的成功概率。
伤病本身已经够让人头疼了,要命的是,在特殊的国情和体育体制下,一次比赛的意义被无限拔高。据《China Daily》等媒体报道,中国国家体育总局的一位官员曾对孙海平说,如果刘翔在北京得不到金牌,他此前的成绩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超级身不由己,一切都可以拿身不由己来解释了。
作为刘翔的期待者和拥戴者,他们也是如此——身不由己地被这个巨大的故事席卷着,直到身不由己地被电梯送上高空再疾速坠落,这么刺激的体验,堪比蹦极。
刘翔的教练和队友都认为,如果那一枪没有人抢跑,刘翔很可能就咬牙顶下来了。而顶下来的一个很大的潜在危险是,跟腱断裂。现在看来,倒是该感谢那个抢跑的人,让刘翔终于没有顶下去,赌博适可而止地结束。
刘翔也要感谢自己。感谢他那上海式的“精明”。
典型的上海人;很精明,因此也很自我。这是一些熟悉刘翔的人的评价。刘翔从雅典奥运回来之后,冯霖毅去找他,想写一本关于刘翔的传记,刘翔的态度是:每个 人成功都是自己奋斗的;体校的队友们为老教练祝寿,邀请刘翔出席,他委婉拒绝;一位启蒙教练甚至抱怨说,刘翔成名后,没有给母校任何回报。
在教练和队友眼中,刘翔的精明,也体现在极强的自控力。他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并可以为此放弃或忍耐。到上海市体校训练后,因为担心受伤影响跨栏,他丢下 踢了很多年的足球;前队友曹靖回忆说,那时候,刘翔也曾跟大家偷偷出去打电子游戏,“但非常非常少”;刘翔生活规律,按时作息,自律得像一个职业运动员; 雅典奥运以后,媒体传闻美国方面邀请刘翔前往训练,刘翔也确实很想尝试新生活,但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孙海平身边;而从鸟巢的赛道离开,与当初的留下一样,都 体现了这个年轻人理性、冷静的一面。
作为朋友,冬日娜非常支持刘翔的退赛抉择:“那并不是什么难以治愈的伤,没必要为此搭上自己的运动生命。”
某保险公司给刘翔的双腿估价1350万美元,或许也包括他的双脚吧。包括了又能怎样呢?还是不值得为一块金牌去玩命。这种境况,很有必要“自我”一下。刘翔已经失去了自由,没有资本再输掉同样宝贵的健康。
北京时间12月6日凌晨,在美国休斯敦,刘翔的脚跟切开一个2厘米的创口,北京奥运会的最大麻烦,终于被干掉了。克兰顿取出三粒钙化物和一块骨刺,也还了刘翔一个清白——8月18日的痛苦并非表演。
这就是刘翔的2008年,故事里充满伤感和挫败,但找不到怯懦与欺瞒。

中国还需要代言吗
7月25日,刘翔登上了著名的美国《时代》杂志的封面,8月4日,美国另一本主流杂志《新闻周刊》也把刘翔请上封面。美国资深体育记者理查德说,美国人也非常关注刘翔,因为“奥运历史上从来没有人承担过13亿人的梦想”,他们很想知道,他能为这13亿人圆梦吗?
13亿人的梦,哪怕每人只放一羽鸿毛在上面,也是不得了的重量,何况它不是鸿毛,是殷殷厚望;又何况,这是北京的奥运会。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竞技意义的北京奥运会历时大约13秒,将于2008年8月21日开始,也将于8月21日结束。
现在,这个日子提前了三天,改为8月18日。
若干年后,回顾北京奥运,什么是我们最难磨灭的记忆?
中国代表团夺金势头凶猛,所谓的中美争霸也早早失去悬念,激动人心啊,奥运史又被改写了。然而,日日凯歌高奏的北京奥运,长久持续的幸福,未必抵得过8月18日11点40分的片刻震荡。
有人说,刘翔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人意料的,只不过,这一次是向着人们不愿看到的方向。
刘翔恰逢其时地出现在当下中国,一个需要代言人的中国。国家需要,商家需要,民族情感似乎也需要。在天安门前,当国家元首把火炬交到这个年轻人手里,那一刻对北京奥运充满象征意义。
刘翔成名后,吉粉花曾祈求媒体:“如果有一天刘翔不再优秀,希望大家可以原谅他。”现在,刘翔还没到不再优秀的那一天,一些人已经不打算原谅他了。
各种舆论平台上,许多人表达着对刘翔的理解与同情,几乎同样多的声音则认为,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愚弄。
表面上看,人们的愤怒来自一个言之凿凿的推测——刘翔为了商业利益而诈商,欺骗了全体中国人。而一个没有说出的隐含的愤恨是,刘翔的伤退搞坏了中国人在本届奥运会的大好心情。
中国人不该过分愤怒或沮丧,他们真需要有这么一个错愕的机会,以便从“有我中国强”的广告宣传语中醒来。
比起成功卫冕,8月18日的巨大挫折感,无疑更适合代表当下中国。国家的进步与国民心智的成熟,从来不是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完成的。
许多人不愿意去想一个很基本的道理:当刘翔是一个英雄的时候,我们觉得他代表了我们;那么当他遭遇人生悲剧的时候,难道这悲剧就只代表他自己么?
如果悲剧不是带来切肤之痛,很难解释为什么有些人会那么激动。
北京奥运会的进程表明,这个国家不仅需要用金牌榜证明强大,它还需要一个具体的人,代言自己的民族自尊心。
把若干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是危险的,那么把13亿人的希冀放在一个人身上,自然也是靠不住的。
法国《队报》田径记者米歇尔?卡罗说:“中国这么大,不需要仅仅一个形象让世界睁大眼睛。”他说在北京奥运会上,法国人对游泳名将马诺度寄予厚望,期待这 位雅典奥运会的金牌得主再夺三金,但是她什么都没拿到。“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曾经为了爱情不惜远走意大利,也因此付出了代价。这显然不是我们所引以为骄傲 的,但是,我们可以理解的是,作为运动员,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开心的人。”
一个无法让母亲体会到自己是母亲的故事,无论被描绘得多么壮丽,都不值得传诵,也容易幻灭。
 
在一种“热”退潮以后的确需要回顾和反思。只是不明白这本书为什么被禁,估计是三月的拉萨事件最后那几段让中宣部觉得不爽吧,但书里批评的分量很轻。

言论自由在中国还是有一段长路要走。谢谢楼主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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