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1
从公园回来,我再没有听到有关杨蕙的一点儿消息。那孤独的身影、那凄凉的画面终因没有结果和答案而渐渐离我而去。
我和妻重新回到了阳光普照、和睦安详的日子。
传统人家,一般是夫唱妇随。可在我们家,却是反过来的,妇唱夫随。这实在是因为妻总能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该买什么,该换什么,该做什么,轻重缓急,在她脑子里都有一本帐。所以在我家,妻是名副其实的领导。特别我不喜欢管钱,嫌麻烦。什么付账单、跑银行之类的杂事,想起来就头疼。
很多朋友说,男人一定要有个小金库,存个千儿八百的以应急。问我有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大家都讥笑我是“妻管严”。我总是义正言辞地声称,不是妻管严,是我又笨又懒,算不清帐。什么事都不管,无事一身轻,多好。
说真的,妻把什么都安排得十分周到。每当我想要做什么,比方说,给我父母寄点儿钱什么的,还没等我开口,妻早已把这些事都办妥了。再说,我也从来没觉得花钱不方便,所以我很纳闷做丈夫的真有必要偷偷建个小金库吗?就不怕麻烦?不怕被老婆发现?
可是居然有一天,我也破天荒第一次强烈地感到没有自己的小金库的不便。因为我花了一笔不得不花的钱,花完之后,却张不开口跟妻把花这笔钱的窟窿补上。
那是我请一位大学女同学吃饭后发生的事。
我的一位大学女同学从外地来了。说是同学,可不是一个系的。我们是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
上大学时,我几乎天天都泡在图书馆里。常常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女孩子。可后来她说是我常常坐在她的旁边。
我断定她是学英文的,因为她总是在看英文书。而我在图书馆看的,大部分是不能带出馆外而纸张已变成棕褐色的线装书。这些老书没有句读,甚至没有断句,读起来很慢。因为书很旧,旧得纸都发脆了,所以翻起页来得格外小心,弄不好,就会掉下一块。
一天,我读完了一页,需要翻片儿,可是手指干干的,总是打滑,一连翻了几次都没翻过去。邻座的女孩见状,“扑哧”笑了:你的手指太粗啦。用这个翻页吧。说着,她从头上取下了一个发卡递给我。
想不到发卡还有这个功用,果然很好使。你留着用吧,等你看完书再还我。她热情地说。
从那时开始,我们算是认识了。每天图书馆闭馆,我们都一起踏着校园里忽明忽暗的路灯边聊天边回各自的宿舍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图书馆闭馆后,我们不径直回宿舍了,而要先缓缓地绕着图书馆转一圈再回去。
绕着图书馆走一圈,至少需要十五分钟。
我给她讲孔子,讲老庄,讲屈原,讲易经,讲魏晋玄学,讲唐诗宋词元曲,讲汉传佛教,讲宋明理学,讲明清小说,讲鲁迅、胡适,沈从文,巴金……
她给我讲柏拉图,讲亚里士多德,讲索福克勒斯,欧里皮德斯,讲黑格尔,讲康德,讲尼采,讲海德格尔,讲左拉、讲自然主义、存在主义……
又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绕图书馆一圈已经说不完我们要说的话,我们便绕两圈,以后又扩大到绕大半个校园。我们的校园很大,要想完整地绕一圈恐怕没有两三个小时拿不下来,所以我们从没绕过。校卫队的保安也说过,图书馆闭馆以后同学们尽量不要到学校北边一带去,那儿太僻静,也出过事。
就这样,大学最后一年图书馆闭馆后的时间差不多都是这样度过的。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以为,至少我认为,我们就是男女朋友了。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纸,谁也没想到要捅破那层纸。如果我当时勇敢一点,捅破了那层纸,也许现在她就是我的妻子,我就是她的丈夫。
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我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
毕业前夕,我家发来了一封电报,说从小把我带大的外祖母病危,昏迷中总是唤着我的名字,要我马上回去。
等办完外祖母丧事赶回学校,她已经离校走了。她回到了她出生的那个南国城市。她托我的同学留给我一封很简单的“信”,信中是一首雪莱的诗和她的一张照片。没有留下她的通讯地址。
我一直珍藏着这封信和这张照片,把它们放在一个很漂亮的信封中。当然信封中还有她借给我的那个再简单不过、像一个硬铁丝弯过来的小小的黑发卡。
这是她留给我的仅有的东西,也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之一。这个信封里,藏着我的初恋。
初恋是最美好的,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妻不知道她的故事。也不知道这个信封。我藏得很隐秘。因为这是我认识妻以前的事,是一段很美好可是又不很明晰的感情,我已经把她尘封起来了,让她永远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如果这算是恋爱,那么她就是我的第一个恋人,也是除妻以外我的唯一的恋人。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看的,我究竟算不算她的恋人。
她走了以后,我再没听到任何有关她的音信,她好像瞬息间就从我的生活中蒸发了一样,一晃就是八年。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