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们开了足足有十个小时才开到她爸所在的海边小镇。中间我叫醒了她,停下来在高速边上的一个mall里的麦当劳吃了汉堡和薯条,在里面的Tim Hortons要了两大杯褐色的Iced Cap继续上路。她吃完饭之后兴致勃勃,一路上一边喝着冰镇的卡布奇诺一边给我讲了很多她母亲生前的事儿和她们家里的事儿。她说她爸妈有时背着她吵架,但是在她面前都表现得很恩爱。她小的时候,有一次在睡梦里醒来,看见妈妈没在屋里,就走出去,看见他妈在客厅的沙发上跟一个叔叔搂抱在一起,那个叔叔在吃她妈的乳房。她说她觉得很委屈,就哭了起来。那个叔叔给她买了好玩意儿,妈妈也连哄带吓不让她说出去,她就谁也没敢告诉。她爸是个很保守的人,但是脾气很好,从来不发火,对她一直宠着。弟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习很好,但是体育不太好,喜欢闷在家里玩电脑游戏。她跟弟弟小时经常打架,但是从初中以后开始懂事儿,带着弟弟玩和照顾弟弟。她说她曾经有一段儿很逆反,成天跟一些野孩子们四处流荡,无事生非,后来过了那一段儿就好了。在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身上的疲劳感奇迹一样地消失了,也不感觉到困了。我把一大杯带着冰渣的卡布奇诺都喝掉,车里的空调也很舒适,一点儿也不觉得闷热了。
你就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留学吗?她问我说。
嗯,我说。
这里也没有家人亲戚什么的?她继续好奇的问。
没有,我说。有个表亲在另外一个城市,可是相隔太远,从来也没见到过。你不是也没有家人在W城吗?
可是我过节的时候能回家看看啊,家里人有时也过来看我,她说。那过圣诞节感恩节什么的没有家人多孤单啊,好像你也不是性格很外向朋友很多的那种人。
一开始是有些不太习惯,我说。我原来家里可是兄弟姐妹一大堆,有一次我姐生日我给她打电话,她还哭了一鼻子。不过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一个人住着也挺好,安静,自由,想干什么干什么,也没人管着。劳驾你再看看地图,咱们这道儿开的对吗?我怎么觉得看着太阳照的方向不对,咱们的方向偏了呢?
我来看看。她说着,把手里喝了一半的卡布奇诺放在了车窗前的挡板上,伸手去翻地图。
小心,我喊了一声,因为前面的公路有个转弯,而且对面正好来了一辆大卡车,我不得不刹车减速来躲避卡车。
我喊的已经太晚了,随着车的晃动,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卡布奇诺从挡板上掉了下来。不过还好,没有直接掉到她的裙子上,而是掉到了地图上。她把杯子扶起来,按下车窗,把杯子仍了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撒在地图上的饮料抖落到车窗外。我从身边的车门的放东西的地方掏出一些干净的擦手纸,递给她。她用力地擦着溅到裙子上的一些饮料点儿。
还好,她说,幸亏裙子是黑色的,看不怎么出来,不然就成花裙子了。
也幸亏是咖啡,我说,不是橘子汁儿。
她擦干净裙子上的污点,低下头来继续仔细研究地图。
噢,对不起,刚才应该拐弯的,我光说话忘了看地图了。她眼睛看着地图说。找个出口拐回来吧。不过不用着急,只要今晚能赶到就行,早点儿晚点儿没关系。
没事儿,我说,反正天还早,我们有得是时间,
她爸妈住的小镇在海边。在进入小镇之前,我们在海边公路上行驶了好长一段,正好赶上太阳从海上落下,血红的夕阳一半沉入海里,一半在海面上,白色的水鸟在海面上飞翔,身上像是被涂上了一层金光。夕阳透进车窗里来,她的一半脸被夕阳浸透,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
海边的公路蜿蜒曲折,公路边有一段有灰色的水泥矮墙来防止车辆掉进海里去。在暮色下沉的时候,海水显得异常的平静。无数只水鸟穿过沿海公路在海面上盘旋,海岸边的礁石下涌动着白色的泡沫。那些鸟飞过车顶的时候,我总担心会有鸟儿拉下屎来,把车窗上甩上一滩白色的鸟屎。岸边有一些矮小的丘陵和峭立的石崖,岩石边上生长着绿色的灌木和小树,有的岩石像是斜坡一样,在斜坡的底部堆满了腐烂的树叶。松鼠在树木间跳跃,灰色的大尾巴在树木之间不断摇晃。海边的房屋不多,偶尔可以看见房子漆得花花绿绿的小渔村。云层在天上懒散地舒展着,不断地变化着形状。海面上天水相接的远方像是罩着一层薄雾,显得灰蒙蒙的。阳光斜照在水面上,水面上泛起一条鱼鳞一样的金灿灿的反光,有时很晃眼。近处偶尔有一些白色的游艇在海面上驶过,游艇上人喝着啤酒,举着啤酒瓶向我们招手。
进入小镇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涂着黑白相间的油漆的灯塔耸立在海边岩石上。垂暮的夕阳照在灯塔的一侧,像是给灯塔漆上了一层金黄色。灯塔的四周有几只鸟儿在飞翔,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天空越来越暗,灯塔在岩石上孤独地耸立,显得庄严而肃穆,像是一个孤单的守候在海边的男人,固执地等待着远方的心爱的人。
我爸是灯塔管理员,她有些伤感地说。我从小就经常上这个灯塔来玩,灯塔底下还有个我们家开的小旅游商店,卖一些画册,明信片,纪念邮票,小礼品什么的。过去都是我爸我妈一起看着店,我高中的时候经常过来帮着爸妈看店卖东西。后来我上大学走了,爸爸身体不好,只有妈妈自己在这里看店,弟弟下学后来帮一把手。现在妈妈走了,也不知道这个小店怎么着了,由谁来看着。爸爸老了,弟弟还小,妈妈这一走,也不知道家里该怎么办,谁来照看爸爸和弟弟。
你即使想照顾家里,但是远在W城,也没办法啊,我说。你总不能每个星期都回来看他们吧。
就是啊,她说。这么远我平时根本回不来,想帮也帮不上。
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好了就行了,我说。别让你爸再担心你。
我们的车在一个大房子面前停了下来,driveway上已经停满了车,所以我们只好停在旁边的街上。看见那些车我就有点儿犯晕,心想她不会有很多亲戚吧。我跟着她走下车来,手里拉着手提箱,背着书包,心里打着鼓,不知道进去怎么应付。她按了门铃,过了一小会儿我们就听见里面脚步响,门打开了,她的父亲扶着门把手惊喜地站在我们面前。他看上去很苍老,身体有些虚弱,头发花白,眼角里有很多皱纹。
你终于赶到了,她爸高兴地说。
爸,让我来介绍一下,她看着我说。这是我的男朋友,这是我爸。
于是我伸出手去说:您好,很高兴见到您。
很高兴见到你,她爸伸出手热情地说,然后转向她。请进吧,正好晚餐就要开始了。
晚餐是在一个长方形桌子上举行的。餐桌很大,周围可以坐下十几个人。她爸,她姑姑,还有几个赶来参加葬礼的亲戚坐在一起,我和她和她弟弟坐在一起。她姑姑帮着她爸做的饭,主餐是烤牛排,还有几种沙拉和汤。她姑姑做的绿色的汤很好吃,很粘稠,带着一股浓厚的香味儿。
餐桌上有一个很大的水晶吊灯,把房间照得很亮,但是席间的空气有些抑郁,没有人大声说笑,大家都是静静地吃饭,小声地交谈。她爸坐在长餐桌的一头,看样子胃口不太好,吃得不多,说话也不多。她的姑姑很健谈,席间主要靠她姑姑活跃气氛。
她坐在她爸右手,询问了一些她妈去世之前的情况。葬礼预定在第二天上午10点在殡仪馆举行,她妈的尸体已经存放到殡仪馆里了。她姑姑坐在我们对面,席间不断的询问她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对她很关心的样子。
听说你在哈佛读书?她姑姑问我说。
我有些惊愕,不知该怎样回答,于是扭头看她。她在桌子底下踩了我一脚,示意我不要穿帮。
他夏天放假了,从波士顿回来找我,她对她姑姑说。他本来要去欧洲实习的,后来没有去。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姑姑继续好奇地问。
在酒吧,她边回答她姑姑的话边扭头看着我说。去年他在我们城里的一家金融机构实习,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去酒吧喝酒,遇到了我。
就是,我顺着她的话点头说。在酒吧门口排队等着进去的时候遇到的。我还喜欢看漫画书,她在一家漫画店打工,在那里后来又碰上了她。
哈佛学习一定很紧张很忙吧,她爸爸问我说。压力大不大?
呃,很忙,我说。那里是人尖子,牛人,精人,富家子弟扎堆儿的地方,不好混。好在哈佛只是进去的门槛高,一旦进到里面,他们很难把你踢出来。另外也有好多哈佛学生不好好学习,他们忙于各种社交活动,还有选课也比较自由,可以多选也可以少选,所以只要好好努力,同时在选课上注意不要选太多太难的课,也就可以应付自如了。
怎么才能进入哈佛呢?她弟弟插话说。
你给他讲一讲怎么进入哈佛的经验好了,她姑姑说。他学习不错,在班里总是前几名,过几年也该上大学了。
呃,每个人都可以进哈佛,我说。如果你的智商比一般的略微高那么一点儿,而且肯努力的话,关键是看你肯不肯下功夫,能不能比别人多花一些时间在学习和课余活动上,少花一些时间在玩上。哈佛光学习好不行,你还要在别的方面有些出色的地方。比如说体育方面,如果你体育要是有什么得了全国的名次的话,哈佛就会很喜欢要你。你不要想篮球橄榄球冰球这些,这些玩的人太多,很难打得最好,但是你可以选择比如击剑和冰壶这类的运动项目,这些相对人少而且好取得成绩的项目。还有,你要在社团里做得很出色才行,比如说,你可以在学校自己成立一个俱乐部,那你就是主席了,然后找同学加入你的俱乐部,让他们做副主席,偶尔再举办一些活动什么的就像那么回事儿了。再有,你还可以成立一些为社区服务的组织,比如说你在这里成立一个为游客免费服务的组织,我们在W城也替你成立一个分部,这样你就可以成为一个跨区域的社区服务组织的主席,这也是会在你入学申请的帮助你时候加分的。我们都可以加入你的社区服务组织,为社区做些事情啊。关键是你肯不肯下决心去进哈佛,并且为此而付出比别人多的努力。
我可能不行,她弟弟说。我想去哈佛,但是还没到那种可以放弃许多自己喜欢的东西的那种地步。顺便说一句,谢谢你们给我买的游戏,正是我一直想要的。
你父母在这边还是在中国呢?她父亲问我说。
在北京,我说。我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在父母身边,都在北京。
听说那里人很多,污染和很严重,她姑姑说。
我点点头,但是没说什么。我不愿意听别人说中国不好。虽然我有时和国内来的人一起讨论中国的时候,为中国的进步高兴的同时,也痛恨国内发生的一些事情,但是我不愿意听见外人说中国不好,特别是不喜欢听把大气污染,全球温暖化一类的责任推到中国的头上的那些言论。
现在好多企业把工作生产和制造也都放到中国去了,造成了这边流失了很多工作机会,失业率上升。她的舅舅插话说。你怎么看?
企业最在乎的是赚钱,我说。这怪不得他们,中国人勤奋,工作时间长,收入低,同样的东西如果这边制造成本就会上升很多。另外中国人多,市场大,很多企业去那里也是为了能够占领一部分中国市场吧。
但是中国生产出来的廉价的商品正在倾销到这边来,她的舅舅继续说。把这边的工作机会都给挤没了。你看我们这边的商店里,除了食品和电器,剩下的衣服,玩具,小商品,甚至家具,都是从中国来的。
我低头喝汤,不想争辩什么。但是她的舅舅说话的语调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中国一方面在倾销商品到这边来,另一方面在污染大气和环境,造成全球温暖化。她的舅舅没有觉察到我的不高兴,依旧继续说。国际社会应该给中国施加压力,让中国减少对大气和臭氧层的污染。
我不想在吃饭中间离开,特别是不想在她的家里吃饭的时候,不想让人觉得很无礼貌。但是,她的舅舅的话让我觉得很无语,而我又不想去说什么,在她的舅舅继续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中国这个中国那个的时候,我实在无法继续坐下去,于是我放下餐叉,跟她悄悄说了声我去洗手间方便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了厨房。
我从洗手间出来以后,想抽根烟,于是我走到门口,拉开门,向外走去。半掩的门里的黄色的灯光投射到门前的鹅卵石台阶上,蓝色的月光从深蓝的天幕上照下来,照着不远处的黑色的无垠的海面。我带上门,走下石阶,掩着门前的小路向着响着波涛声的海边走去。夜色清凉如水,小路被野草的阴影覆盖,蟋蟀在草丛里鸣叫,树木遮挡住了月光,我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残缺不全。小镇的夜里寂静无声,万千的星斗在天空闪耀,像是冬天的漫天飞舞的雪花在一刹那被冷冻住,静止在紫蓝色的天幕上。
海水的涛声从不远处的海边持续地传来,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异常清晰。一盏路灯闪着悠悠的青光,孤单地站在路边,在旁边的树上画出一圈一圈的光环。夜风抚过我的脸庞,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插进了我的头发里,揉得我有些发痒。我想起了一幅油画,画面上是枫丹白露的森林,森林的空地上一个美丽的女人在荡秋千,蓝色的林中小精灵在秋千周围嬉笑着,推拉着秋千。月光照在秋千上的女人的脸上,女人的脸显得很苍白。我的脚下踩到了一片树叶,树叶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像是踩碎了一片小饼干。不远处的灯塔上的灯在旋转着,橘红色的灯柱在一圈一圈地回旋着扫射着海面,把夜幕掀开一道道扇形的口子又阖上。海上的地平线早已消失在了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留下无边的想象。远处有一个教堂的尖顶,在灯塔的回旋的橘红色光中时隐时现。离海面越近,越能看见没有褶子的丝绸一样的海面在夜风里微微地起伏着,泛着青色的光泽。海面是如此的诱人,有一刻让我想扑进海水的怀抱,让它把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