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把车开回到住处,停在门口前的driveway上的树荫处。天气闷热上来,空气里没有风,太阳从树叶之间照过来,有些晃眼。我打开车门,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楼上的卧室去拿衣服。她说不上去了,就在车里等着我。我把墨镜摘下,关上车门,走到屋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在门口脱了鞋,匆忙地从颜色发暗的楼梯跑上楼。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房东和哲学博士一定是都出门了。我跑进卧室,在屋里的壁橱里找出那套几乎从来没有机会穿过的黑色的西服和西裤,又从衣裳架上拽下一件黑色衬衫,衬衫有些小,穿在身上会有些紧,但是这是我唯一的一件黑衬衫,只好凑合了。我又在壁橱顶上的一堆乱放的衣服里面找到了压在底下的一条黑色的领带,从墙角的衣物筐里找出两双干净的袜子,两条洗干净的内裤和短裤。我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小行李箱,把衬衫,西服,领带,袜子,内裤,短裤和一双黑色的皮鞋一股脑儿塞了进去,又冲进浴室拿了牙刷牙膏拢子和一条干净的浴巾,都塞进了小行李箱里。我找了一个双肩背的空书包,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地图塞到里面,提着行李箱和书包进了厨房,从堆在厨房里角落里的可乐和矿泉水箱子里拿出几瓶饮料,还有旁边放着的几个橘子,都放在了书包里。走过客厅的时候我在桌子上看见了一个我刚买的还没开封的新电脑游戏,就顺手也塞在书包里,走出屋门,把门锁上。
她坐在车里,把车门敞开着透风,在翻看我车上的CD。
让你等久了。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走到车门边的时候抱歉地说。
没事儿,我正好做做桑拿。她笑了笑说。
我坐进驾驶座,从书包里拿出地图扔给她,跟她说要她帮着给我指路。我拿出一瓶矿泉水和一瓶可乐,问她喜欢喝什么,她挑走了矿泉水。我把可乐瓶子拧开,喝了一口带着碳酸气的可乐,把瓶子放在车里的CD下面的杯子座上后,把背包里的游戏掏出来递给她看。
你带游戏干什么?她不解地问我说。
给你弟弟,我说。你不是说想给他带个小礼物吗?
噢,她点点头说。太好了,他是个游戏迷,肯定会喜欢。
系好安全带。我把书包扔到后座上,拧动钥匙把车打着火说。我们要上路了。
她系好安全带,从一摞CD中挑了一盘毕吉斯的盘放进车上的CD机里。我重新戴上放在车里的墨镜,把车开出Driveway,向着高速公路的方向驶去。在路过住处附近的啤酒店的时候,我看见哲学博士提着一箱啤酒从啤酒店的玻璃门里出来,在往住处走。我按下车窗,伸出头去跟他大喊了一声,告诉他说我过两天回来。他耳聋似的没有听见我喊他,依旧低头提着啤酒沿着路边的树荫走。我只好把头缩回来,无奈地摇摇头,把车窗关上。车里的CD里毕吉斯在弹着吉他唱着一首怪声怪调的歌:
I've seen the story
I've read it over once or twice
I said that you say
A little bit of bad advice
I been in trouble
Happened to me all my life
I lie and you lie
And who would get the sharpest knife
我打了一个哈欠,觉得头脑里像是有一个瞌睡虫在爬,有点儿想闭眼睡一觉。昨晚在她那里一直没睡好觉,满打满算只睡了三四个小时,早上起来还不觉得,现在让太阳一晒,随着车的颠簸,困意一阵一阵袭来。我腾出右手,打开车座椅旁边的放零钱的小盒子,在里面摸索。
你找什么?她问我说。
烟,我说。想抽根烟。
她侧过身来,从盒子里拿出放在里面的抽了半盒的*********,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到我嘴边,又掏出一根叼在自己的嘴上。我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上烟,把打火机递给她。她把车窗打开,一股股热风带着夏日的阳光从车内吹过,吹动了她的头发。她的眼睛看着窗外,黑裙子底下的两条长腿随着车的颠簸在前面晃来晃去,让我心神不定,总想瞥一眼。CD里毕吉斯在接着唱那首《This is Where I Came in》:
This is the danger zone
This is where I came in
They know not what they do
Forgive them of their sins
They know they cannot take away
What you have given me
Ohh
Ohh
Ohh
This is just where I came in
我喜欢这首歌,她说,随手把CD上的重复放的按钮按上。
车穿过坐落着一个个餐馆和咖啡馆的小意大利街,右拐上了唐人街的窄小的街道,在穿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我把抽完了的烟蒂扔出窗外,想起有一次在这个路口附近的停车场停车时被人把车的挡泥板蹭去了很多漆却不知道是谁干的。唐人街上的漆着红色招牌的各种杂货店在车边闪过,绝大多数小杂货店是香港九龙街角林立的那类小杂货店,里面排满了货架,每个货架上都摆满了各类货物,货架和货架之间往往只有一条窄小的通道,有时在里面都转不过身来。店里面通常散发着烤鸭烤鸡考猪肝猪肚的味道,空气中混合着腐烂的蔬菜和臭鱼烂虾味。在从唐人街往高速拐的那几条街区的路上我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开车速度太快跟前面的车离得太近,要么就是在路口变成红灯时刹车不及,只好闯了过去。好在没有警察,而且街上车也不多,没有出现什么事故,但在一个路口因为闯红灯差点儿跟路口的一个人撞上,被人在车后面伸出中指骂了一顿。在我几乎第二次闯了红灯之后,她扭过头问我说:
看你开车的状态跟嗑药嗑多了似的。昨晚你睡了几个小时?
三个小时吧,我脚踩着油门把车顺着高速口开上高速说。
你不会开着开着车睡着吧?她有些担心的问我说。
只要你别睡,我就不会睡着。我笑笑说。你要是睡着了,我就不好说了。
你可千万别闭眼,她有些担心地说。我们要开七八个小时才能到呢。再抽根烟提提神吧。
她拿出烟盒来,找我要了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递到我的嘴边。我叼上烟,对她点了点头。她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根。我按动按钮把两边的车窗打开,让烟气飞出去。高速上的过堂风从车的一侧呼啸着钻进来,穿过我们的身体,消失在另一侧的车窗外。车身在风的摇动下有些不稳。我踩了一下刹车,让车速减低一些,减少车身的摇晃。
你怎么到这边来上学的?她吸了一口烟问我说。
学校给的奖学金,我把烟灰弹出窗外说。C大给了我一笔奖学金,另外免去了我国际学生的学费,这样我才能过来上学。
你太幸运了,她惊讶地说。我每学期还要交不少学费呢。你怎么弄到的奖学金和免学费的?
简单,我说。托福,GRE,成绩单和老师的推荐信好。不过我跟你交一样多的学费,只不过不用交多出的国际学生那一部分。你学费自己出还是家里给出?
家里给出,她说。我爸妈给我存了一笔教育基金,够我学费和生活费的。你的奖学金够你上学和生活的吗?
基本够,我点点头说。夏天再打点儿工,挣点儿零花钱。
开出了W城之后,旅途变得单调起来。外面的风景似乎总是一个样子,连绵不断的绿色的树林,矮矮的山丘,一片一片的开阔地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小房子,偶尔经过一些小镇,路边就会出现旅馆,加油站和麦当劳的广告牌。长长的灰色的高速公路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开每小时120公里,不断的换线驶上超车道,把一辆辆运货的十八轮大卡车甩在后面。也不断有车从超车道上超过我们。黑黑的高压电塔在窗外闪过,太阳不断地升高和出没云层,桔黄色的光线从车内扫过又魔幻一般地消失,平坦的田野上偶尔出现起伏的丘陵,一个个小城镇像是田野里趴着的丑陋的青蛙,袒露着灰色的充满疙瘩的背。她拿着地图给我指路,隔一会儿就给我点上一支烟,跟我一起抽烟。随着车的颠簸,她开始困顿起来,眼睛也时睁时闭。
我抗不住了,要睡觉了,她把吸完的烟蒂扔出窗外,摇上车窗,把头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说。
你可不能睡,我撇了她一眼说。你睡了我也会睡着的。
可是你看我的眼皮,她勉强睁着眼皮说。我眼皮已经睁不开了,劳驾你自己好好开,顺着这条高速一直往下走,我睡半个小时就接着给你指路。
你不能这样,我说。没人说话我要是睡着了咱们会出事情的。
劳驾你别跟前面的车撞上也别开沟里去,剩下的爱怎么怎么着吧。她边说边闭上了眼睛,不久就响起了呼呼的鼾声。
我绝望地开着车,觉得眼皮也在不断地打架。我摸出一根烟来,手哆嗦着掏出打火机点上。太阳已经完全隐入了一片黑厚的云层之中,像是前方要穿过雷雨区。我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灰白色烟灰抖落在我的腿上。有一次我陷入了迷茫的状态,看到一个荒芜的高耸的银灰色教堂孤独地耸立在荒野里,顶上的十字架上栖息着一只红色的鸟儿。铁路线在天空上拉成蛛网,灰色的记录里程的水泥墩子在天空飘浮起来,车在山谷里穿行,月光和太阳轮流出现,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和酒吧从天上往下流淌着黑色的咖啡和啤酒,树枝像五线谱的乐符一样高低起伏着。我的脚机械地轮流踩着油门和刹车,头脑晕晕乎乎的,似睡非醒地开着车,直到香烟烧到了手指上我才一激灵完全清醒过来。我侧过头去看她,她的头依靠着椅背,脸偏向我的方向,长长的睫毛盖在眼帘上,身体放松,呼吸均匀,微微耸起的胸脯有规律地起伏着。她的一支手垂在腿上,另一只手握着地图册,黑色的裙子随着车的颤动从膝盖上滑落下来,露出了很长的一截光滑的腿。在我看着她时候,她的身体抽慉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阴沉的黑云密布的天空终于开始下起了雨。雨水一开始是稀疏的,只有几滴打到了窗玻璃上,不久豆大的雨点就密集地打在车窗上,在玻璃上留下了一条条浑浊的污痕。我拧开雨刷,雨刷飞快地在车窗上从左至右挂着雨水,把雨水和污浊扫到一边。道路前方变得雾茫茫,能见度很低,窗外的丘陵和田野变的模糊起来,像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的《日出》里面画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远处的高压电塔在颤抖,路边的树的顶部像是缠绕在一起的线团,车像是在森林的迷雾里穿行,看不清四周的环境。我能感觉到高速上前后左右的车都开始减速,雨水中红色的车尾灯不断地亮起又熄灭。此时我的困意已经消除,我聚精会神地死盯着前面的车辆的尾灯,跟前面的车保持车距,唯恐一走神撞到前面的车上去。一辆车厢上画着一个巨大的汉堡的十八轮的大运货车在我的前面不远缓慢地行驶着,后车轮下碾出的污浊的水柱不断飞溅到我的车窗上,把车窗的视线挡住。我打了左转灯,查看了盲点之后开到了左边的超车线上,把大卡车甩到后面。潮湿的空气弥漫进车里,闷热的车内变得凉爽了起来,我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于是拿起可乐瓶子,把一瓶子褐色的液体都喝光,随后又点上了一根烟。但是我不敢开车窗,白色的烟雾在手指前弥漫开去,车里到处都是苦涩的烟味。我一边抽烟一边在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想想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不明白自己怎么跟她一起开上了回她家的路程,还要去冒充她的男朋友去见她的父亲。我想可能是寂寞惹的祸,当你被寂寞吞没的时候,你会跟任何一个你有好感的人走,因为那个人会把你带出孤寂的沼泽。
CD机里毕吉斯还在循环往复的用嘶哑着嗓子吼着:
。。。But I'll go anywhere
Yes, I'll go anywhere with you
Time has gone
But I'll go anywhere
Yes, I'll go anywhere with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