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蓝色的浮冰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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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直子没有跟我去住处看画。我们找到了她的朋友之后,跟她们一起在一个喧闹的酒吧里围着一个长桌子聊天喝酒。

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C大的,未来的一位伟大画家,直子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说。她的朋友们有几个抿着嘴偷笑了一下,有几个对我很和善地点点头。这是一张栗色的长桌子,桌子的四周镶上了浅黄色的边,中间的小花瓶上插着一朵洁白的小花,花瓶边放着烛光摇曳的小杯子。桌面上散乱地放着一些四方的杯垫,一边放着一扎黄色的啤酒,四周是一些冒着啤酒泡沫的杯子。每个杯子的边沿上画着一个浅蓝色的圆,上面用深蓝的花体字写着“BLUE MOON”。桌面被擦得很干净,光洁的桌面反射着屋顶上垂下来的灯光。屋顶是装饰得很好的木质天花板,每隔五米左右就有一排黄色的灯垂下来,半圆形的灯罩透着朦胧的黄色的光线,让屋里变得很柔和。墙壁上挂着一幅一米见方的抽象派油画,画面上是一些不同的色块,色块混合起来,显得很和谐。隔壁有一桌人在争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像是教授,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T恤,声音沉稳,不断地打着手势给围在他身边的一些学生一样的男男女女讲着什么。音乐飘了过来,是一种拉美的音乐,一个女歌手带着磁性的声音唱着听不懂的歌词,伴随着低沉的击鼓声和手拍着鼓边的声音。

你最擅长画什么?坐在我对面的头发染成纯蓝色的女生问我说。

呃。。。。冰,我说。

冰?就像这里的冰块?蓝头发女生摇着鸡尾酒杯里的冰块问我。冰块在酒杯里撞击着,发出微弱但清脆的响声。

差不多。我喝了一口啤酒说,感觉喉结升上去又降下来。画得是浮冰,海上漂浮的透明的冰块,一种蓝颜色的浮冰。

为什么画冰呢?蓝头发女生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别的,比如说向日葵,薰衣草?

我也说不好,我摇晃着酒杯说。只是喜欢画浮冰。

他画得非常棒,直子在旁边拉着我的胳膊骄傲地插话说。至少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我可是看过不少画展的哦---你该去画廊看看他的画,绝对让人震撼。

直子有两个朋友也是喜欢艺术的,我们在酒桌上聊起了最近在国家艺术馆开幕的画展,相约说以后一起去看展览。我们聊得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跟直子说好的到我的住处去看画。凌晨两点多的时候,酒吧该关门了,保安把我们都轰了出来。我和直子走出门口,看见街头有一个艺人还在弹着吉他,他一头长发遮住了耳朵,带着戒指的手拨弄着吉他弦,唱着一首忧郁的歌曲。在门口又站着聊了一会儿天之后,直子和她的五个朋友一起挤到了我的车上,搭我的车回去。我们七个人把车挤得满满的,后排座上挤了四个人,直子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腿上坐着那个蓝头发女生。我在街上慢慢地开着车,担心着车的底盘会因为承重过多而突然掉下去。直子和她的朋友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每当看到警察的蓝白色的福特车在前面出现时,直子就让大家弯下腰去,免得被警察看见超载。

这个姿势很难看哦。蓝头发女生弯着腰侧着身子,把头藏在CD机后面的时候说,还当着男的,太让人尴尬了。

嗯,我要想入非非,占便宜了,直子伸手摸着蓝头发女生的臀部说。

你也不要找男朋友了,蓝头发女生扭着臀部笑着说。我来做你的男朋友好了,天天摸你和吃你,让你受不了。

我鼻血都要喷出来了,我说。

你别介意啊,直子对我说。我们有时就是这样开玩笑。

你画的那个,冰川还是冰山,在什么地方展览来的?警察车过去后,蓝头发女孩直起身子问我说。

不是冰川,也不是冰山,是浮冰,直子纠正她说。以后我带你去看去。

把直子的朋友们送回家之后,凌晨三点我才最后把直子送到她住处的门口。在她的楼门口停下车,我陪着直子走到了台阶前,跟直子拥抱道别。直子在门前回过身,伸出两手,小臂从我的肩膀上伸过去,搂住我的背。我伸手从她的胳膊底下绕过去,轻轻抱住她的肩膀。拥抱的时候,她的头歪在我的脸颊左侧,下巴抵住我的肩膀,头发垂在我的耳边,脖子闻起来有一股橘子汁的甜味儿。跟直子挨在一起,我有一种很战栗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想去吻她的带着橘子汁味的脖子,于是我用嘴唇触碰了她的脖子一下。直子把脖子缩了一下,像是觉得痒痒一样地耸了一下肩头,但是并没有推开我,而是把胸脯靠紧了我,头依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在寂静无人的楼门口抱了一小会儿,直子挣脱了我的手臂,说要上楼去了。

今晚过得很愉快,我松开手说。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谢谢你。

我也很开心哦,直子笑笑说。可惜后来没时间去你那里了。

以后会有机会的,我看着直子说。天太晚了,你早些回去睡觉休息吧。

等等。

直子从手包里翻出一只笔来,让我把手伸给她,在我的手心里写上了她的电话号码。笔尖在我的手心里划过,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直子把笔放回到手包里说。明天可不可以给我打个电话?我那篇画展的稿件还有点儿问题可能需要问问你。

当然,我看着直子咬着的嘴唇说,一定的。今天晚上你真美。

是吗?直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摸了一下脸,像是在抠什么。今晚也没有好好打扮打扮,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看,丑死了。

我喜欢,我看着直子的眼睛说。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直子脸部的一半掩映在楼前的树影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看见她点点头,把眼睛闭上,在等着我。我低下头,两只手托住她的脸颊,把嘴唇按在她的嘴唇上,觉得她的嘴唇好柔软。她的眉毛上扬,睫毛像是黑色的瀑布,盖住了眼帘,有些冰凉的鼻子触到了我的脸颊上。她的嘴唇先是闭着努起,迎接我的嘴唇,随后微微张开,让我的嘴唇更多地接触到她的嘴唇。她继续闭着眼,手摸索着,从我的胸部向上移动,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感觉她的身体也轻轻地动了一下,像是在轻轻地颤抖。她的嘴唇继续张开,轻轻吮吸了我的下嘴唇一下,又闭上。当我松开了嘴唇的时候,她的眼睫毛还在闭着,手还在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身子软软地贴在我的身上。在夜色里,她的脸庞和神情显得非常的温柔和甜美。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吻,但是我的心里却像是有一阵潮水从头到脚流过,一股电流击穿全身,一种莫名的快感让全身痉挛,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要飞起来的蓝色的风筝。我能感到她的身体火热,绿色长裙的V形领口显现出来的一条乳沟,带着很深的诱惑力。这一切都让我想把她拥入怀里,想跟她亲热,想让她的身子在我身上打开和融化,想用我的身体填满她的身体。恰巧这时有一个男人从楼里走出来,男人站在台阶上点上一支烟,眼神扫过我们贴在一起的身体。直子注意到了男人的眼神,她推开了我,低头走向了楼门。

开车回去的路上,我的头依然带着晕眩,脸上露着傻傻的微笑,像是开飞机一样地开着车,脑海里在不断回味着跟直子的第一个吻。一个轻轻的但是难忘的吻。一个不可思议的吻。一个改变了许多的吻。一个让我体会到她的温柔的吻。我回想着她的脖子上散发出来的橘子汁味,想着她的唇间的淡淡的甜味,觉得身体火热,充满了激情。我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到她,再要一个她的吻。我觉得我病了,浑身在颤抖和发烧。我想起了《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的老打包工,他喜欢过一个茨冈小姑娘,一个银河一般的文静,纯朴的茨冈小姑娘。每次他抚摸完她之后,手上总是留着新鲜油脂的气味。他们不接吻,但是做爱,做完爱后躺在床上,互相看着,也不说话,仿佛要说的一切早就说完了。而我跟直子,好像还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


再见到直子的时候,是下一个周末。我们约好晚上七点一起去参加W城市政府举行的青年艺术家画作展览的颁奖仪式:直子需要给C大的校刊写一篇报道这次颁奖仪式的稿件,而我作为参展的人员,需要在那里等待评奖结果。这是我跟直子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我们说好了先去参加颁奖仪式,然后去餐馆吃饭,最后去跳舞,准备在一起好好过一个周末的晚上。

这一年的艺术家画作展览颁奖仪式在W城的Central Point区里的一个小剧场里举行。主持人是四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她们穿着白袍子,头上带着绿色的枝叶做成的桂冠。参加颁奖仪式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参展的画家和他们的亲友团,还有几个当地报纸的记者,零零散散地坐在剧场里的一排排黑色的皮面椅子上。

你一定会得奖的,直子跟我一起坐在小剧场最前排的椅子上说。我觉得你的画是最好的,相信我的眼光。

果然不出直子预料,我的画得了三个奖,一个是最佳画奖,一个是创意奖,都是由和蔼可亲的市长颁给我的;最后一个奖是由一个不知是哪里的赞助商颁发的,那个赞助商派来的人把一张支票和一口袋装有他们公司的产品的礼品递给了我,让我抱着他们的产品口袋照了几张像。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市长,只是在网络上和媒体上看见有人骂他,说他是砍掉教育经费和W城的轻轨项目的罪魁祸首,涉嫌乱花公款,而且个人生活上也不检点。但是他给我的印象很不错。他没有长篇大论的讲话,只是站在那里把奖章挂在我的脖子上,跟我说祝贺。他的神情甚至有些腼腆,像个刚登上讲台的大学教授,一点儿也不像个油滑的政客。市长把奖章挂在我的脖子上的时候,我看见直子和几个报纸的记者在台下拿着照相机照了几张相。颁完奖后是个人照像活动,得奖的人和自己的亲友团站在台上轮番拍照。我没有亲友团,只有直子,所以也不用照什么。我把奖章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礼品的包里,提着礼品包和直子一起早早地离开了颁奖仪式,开车去了早已订好座位的餐馆去一起吃晚餐。


冒着小雨走进餐馆,我告诉站在柜台后面的接待小姐说,已经订好了两人的位。接待小姐把我们领到里面一个很好的靠窗的位置。这家餐馆在一个小巷子里,比别的餐馆要人少一些。餐馆的屋顶很高,窗户的一角被绿色的常春藤遮住,藤叶上沾满了雨水,潮湿的雨水顺着玻璃渗了一点进来,把玻璃下面的墙壁浸湿了,上面的墙纸有一点儿发霉的斑点。这家餐馆挨着一个小院,小院的地面是一块块青砖砌成的路面,石砌的地面在细雨里显得发乌发黑,对面的餐馆的窗户上有青色的霓虹灯在雨里闪烁。黑魆魆的院子里偶尔有人经过,打着伞或者淋着雨。Byward Market本是一个喧闹而复杂的街区,经常有酒鬼游荡,妓女和毒贩在街角徘徊。在霓虹灯和街灯的灯光下,汽车一辆一辆在街头驶过,车身反射着五彩的灯光和来来往往的人影。迪厅的音乐声,女孩的尖叫声,汽车的鸣笛声,男人的骂街声,乞丐的低声下气的乞讨声充斥着这个街区。只有这个小院,隐藏在一个窄小的小巷的中间,却是十分安静。

我们坐了下来研究菜谱,我点了一份牛排,直子要了一份兔子肉,又要了一升红酒。一个男侍应生很快就把红酒和餐前的面包端了上来,红酒放在一个细长的玻璃杯里,烤好的蒜蓉面包冒着诱人的香气盛放在小白盘子里。侍应生把红酒给我们分倒在两个玻璃酒杯里,把剩下的红酒放在一边,就离开了。

直子坐在我对面,看着窗外的夜色,白色的挎包放在窗台上。她依旧穿着她喜爱的绿色的长裙,双手支撑着头部,嘴唇微微张开,眼神迷离。餐馆的吊灯在桌子上投射下柔和的光线,窗玻璃里印着直子的模糊的身影和黑黑的眼睛。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再加上是在一个小巷子里,虽然是周末,餐馆里依旧显得很安静,本来不大的屋子,只有不到一半的桌子上有客人,人们都在低声细语地说话。我们安静地吃着饭,我用刀子切开盘子里的带着血丝的牛肉,拿叉子扎着放入口中,闭着嘴咽下去,喝一口红酒,说几句语。在这样寂静的雨夜跟直子一起吃饭,我觉得世界都变得很安详和平和。

我们随意地聊着天,聊着学校和专业,喜欢的画,音乐,小说,艺术,家里的事儿,以及对这个城市的感觉。我们争论着蜘蛛侠,我说蜘蛛侠可能就是Peter Park的一个梦,他就是那个很笨拙很懦弱的书呆子,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在学校里总受人欺负,于是每天晚上在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勇敢的本事很大的蜘蛛侠,在各处行侠仗义,遇到坏人不用讲道理就直接把坏人抓住。直子说,那这么说每一集蜘蛛侠的故事都是他的一个梦了?我说就是,按照佛洛伊德的说法,梦是愿望的满足,是被压抑的欲望经过伪饰后的满足,所以他总梦见那些各种各样的怪物,跟他们在各种奇怪的场所搏斗。直子说,那么MJ也一定是他现实中喜欢的女孩的化身,被植入了梦里。我说肯定的,一定是他在现实里看都不敢仔细看一眼的女孩。蜘蛛侠是梦里的,只有Peter Park才是真实的。她说那多精神分裂啊。我们又聊起了《红舞鞋》,直子问我艺术和爱情要哪一个,我说我两个都想要。我跟直子说,我想要画出一幅杰出的画,一幅可以毫无愧色地与大师们的画并列在一起的艺术杰作,一幅在我死后一百年仍然会有人喜欢的画,就像小说中的《老人与海》。直子说我相信你,但是不要想那么多,你只要好好画好你自己的画就是了。

吃完盘子里的饭之后,直子的手在洁白的桌布上伸过来,握着我的手。我们四目相视,心里的爱意油然而生,我觉得跟直子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桌子中央小玻璃杯里的红蜡烛摇曳着橙黄色的小火苗,窗台边上放着的一个窄小的花瓶里,一朵洁白美丽的花在开放,带着一股淡淡的暗香。透过雨水朦胧的窗玻璃,我看见小院子里走过一对情侣,他们在雨伞下接吻,脚下是被雨打下的黄色的落叶。直子感叹着小院画面一般的安静和美丽,我说因为有了直子,这里就更美丽迷人了。我拽了一下直子的胳膊,她领会到了我的意思,把头隔着桌子伸过来。直子的嘴唇让我着迷和想念,自从上次在她的寓所楼门口的第一次吻之后,我就一直渴望着再一次吻到她的嘴唇。我们在小桌子上方长久地痴情地亲吻着,像是周围没有人一样。一样的柔软的嘴唇,一样的充满了柔情的吻,一样的颤抖,一样的电击的感觉,一样的脑子一片空白,一样的心里弥漫着巨大的快感和欣喜。当直子把舌尖伸出来舔我的嘴唇的时候,我吮吸住了她的舌尖。一股甜蜜的感觉,一种晕眩。我从来不知道亲吻的感觉可以这么强烈,可以让人这么兴奋。在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种对直子的爱,觉得特别特别爱她,想要得到她,拥有她,对她的心灵和身体都充满了渴望。

从餐馆吃完饭出来后,因为雨有些大,我们在房檐下停留了一小会儿。雨水穿过房檐滴了下来,把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小坑。小院里经历过岁月的折磨变得有些坑坑疤疤的石砖缝里长了一些杂草,陈旧的红砖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对面的餐馆的窗户里有人影在闪动。我伸手隔着裙子抱住了直子的腰,把她抱起来,在房檐下旋转了几圈。你要把我转晕了,直子有些紧张地笑着说。我放下直子,双手捧着她的消瘦的面颊,吻着她的温热的嘴唇。树影婆娑的屋檐下,直子闭着眼睛,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

雨不久就几乎停了,我们沿着空寂无人的小巷慢慢地走着,凉爽的夜风夹着残余的雨滴自街上吹过,我把手搭在直子的肩膀上,她的手插进我的裤兜里。街头的霓虹灯下,不断有人懒散地或者匆匆地走过,雨丝和新鲜的空气沐浴着我们,地上的小水洼摇曳着我们的身影。我们穿过几趟湿淋淋的街区,沿着石阶走上一个小公园,在里面隔着黑色的栏杆看了一会儿宽阔的河水。河面一片黑暗,投射着城堡一样的建筑的倒影和树林的暗影,远处的建筑物的灯光在河水里闪耀,一个横跨河面的大铁桥上有汽车在驶过。我们走过一些古怪的雕像,踩着湿湿的路从公园的另一个出口走出来,沿着街道走了几圈,来到了要去的舞厅门口。


吧台顶上的朦胧的黄色灯光,穿过悬挂在半空的玻璃酒杯和挤在吧台前的熙熙攘攘的人头,打在了屋子一头的窄小的舞池上。我跟着直子穿过吧台边的喧嚣的人群,走到靠近舞池的地方。舞池上方的一个贴满了玻璃的圆灯在不停息旋转,把碎了的橙色,红色,蓝色和黄色的光打在跳舞的人的身上和脚下的地板上,像是一片片五彩的雪花在不断地飘落。我扭过头去看身边的直子,正看见她眯着眼睛,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我,像是在期待着我牵着她的手走进舞池,加入到那些正在伸着胳膊声嘶力竭的喊叫的人群当中。舞厅的屋顶悬挂着一块巨大的椭圆形的隔音板,血红的灯光从隔音板的四周照射出来,在震耳欲聋的乐队的歌声和电吉他伴奏声中颤抖。隔音板四周的屋顶上装饰着一盏盏小灯,发出微弱的蓝光,像是镶在天空里的星星。直子扭过头,黑色的眉毛上扬着,红色的嘴唇像是罂粟花一样的映入我的眼帘,像是毒药一样从眼瞳里弥漫进心底,让我感到一种心颤。

舞池显得很昏暗,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在跳舞,因为灯光昏暗的缘故,每个人的脸都看上去表情深邃,或者毫无表情。舞池一面是一堵一米多高的栗色矮木板墙,把舞池和吧台隔开,吧台边上坐着的人可以一边坐在高脚凳上喝酒,一边看跳舞。矮墙边站着一些人,隔着矮墙上看着舞池内的人,他们的背光的面容黑魆魆的,看不清鼻子和嘴。舞池的另一边是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竖着麦克风,摆着鼓和电子琴以及其他的乐器,站着一只三个人的小乐队在演奏。舞池的另外两面是一张一张的小桌子和人来人往的通道,因为舞池窄小,不少人在走道上和吧台前跟着舞曲的节奏扭动着身子。乐队的小台子上的一个悬挂在高处的激光机把绿色的激光在人们的头上扫过,激光一会儿变成一个细小的绿色光柱,一会儿变成一个四方的绿色框子,随着音乐节奏的变化在不断变幻着形状,给舞池造成了一种如梦如幻的视觉效果。舞池里的人如醉如痴扭动着身体,乐队的一个乐手不断的把手里抱着的一个铝圆桶一样的银光闪闪的东西对着舞池晃过来,他每晃一次,铝桶里出来的风就强烈地扫过舞池,像是飓风一样。我把手里的啤酒放在舞池旁边的矮墙上,牵着她的手进了舞池。

乐队的歌手在舞池的一角扯着嗓子在唱一首老歌:

I love you baby,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to warm a lonely night。。。

因为舞池窄小,人又多,跳舞的时候经常会撞到人。直子跳舞的时候身子离我很近,有时有人从她的身后走过的时候一挤,她的身体就只好贴着我,好几次她的鼓起的乳房直接撞到我的胸膛上来。我们跳了有几只曲子后,跳到了舞池边上的矮墙边上,直子好像有些累了一样,把身子靠在矮墙上,端起她放在矮墙上的掺杂着未溶解的冰块的酒杯来,喝了一口。她的脸庞一侧被吧台的明亮的灯光照亮,显得很红,另一侧隐藏在舞池的昏暗的光线里,脸庞和鼻子像是大理石雕刻的一样。直子看着我的眼神带着诱惑,像是一只在北冰洋上走过的雪狐。我站在直子前面,面对着她,身子被后面跳舞的人不断的撞来撞去。闻着直子身上的微微的香水味和感受她的呼吸和眼神,在酒精的作用下,我觉得身体发烧,欲望像火一样被撩起,想去抚摸她的乳房和身体。

昏暗的光线中,直子微笑的看着我,眼里带着勾魂的魅力。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清楚,因为舞池里的音乐声太大了,就连矮墙似乎都被音箱震动得要跳起来,在这样的巨大分贝的噪音里,我根本无法听清直子说的是什么。我贴近她的耳朵,大声问她说的什么?直子踮起脚尖,凑到我的耳朵边,一手扶着我的肩膀,跟我大声的重复了一下,可我还是没听清。她凑到我的耳边说话的时候,呼吸撩过我的脖子,我低头看到了直子的圆滑的肩膀和颈部,下面的曲线光滑的乳沟在阴影里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乐队的歌手又在唱刚才的那首老歌:

I love you baby,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to warm a lonely night。。。


我猜不出直子跟我说得是什么,为了礼貌,只好点点头,貌似听懂了她的话。直子把一只手指勾住我的衬衣,指尖从衬衣的扣子里面伸进去,触摸到我的胸膛。我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腰,把身子贴近她。直子把酒杯放下,伸出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把火红的嘴唇迎上来。我亲吻着直子的嘴唇,感觉到她的嘴唇火热。吧台那边有人把目光扫过来,像是在看我跟她的亲吻,但我不在乎,直子似乎也不在乎周围是否有人在观看。我们在矮墙边一遍一遍地亲吻着。

直子眼睛里带着一股火焰,把嘴挪到我的耳边又跟我说了一句话,这回我听清楚了,她在问:你住的地方远吗?

离这里不远。我凑在直子的耳边大声说。开车十几分钟吧,我们走吗?

嗯,想走了,直子用腿蹭着我的腿说。

我把嘴贴到直子的嘴上,长长的吻了一次几乎窒息的吻之后,领着她离开了舞厅。外面的暴风雨已经开始下了,街头上的人都在奔跑着纷纷躲到屋檐下避雨,豆大的浑浊得像是泪一样的雨点从天空垂直的坠落下来,噼噼啪啪地打在灰色的房顶上,闪着霓虹灯的窗玻璃上和黑色的沥青路面上,溅起一串串水珠。不久前还是熙熙攘攘的街头一下变得空寂起来,一辆吉普从我们身边开得很野地急速驰过,车上的几个男女学生开着车窗,在兴奋地狂喊乱叫,像是嗑了药一样。

我拉着直子的手在暴雨里疾跑,顺着街道向停车的地方跑去。路边的一块块巨大的褐色窗玻璃上闪过我们的身影。直子把脚上的凉鞋脱下来,提在手里光着脚跟着我跑。雷声在头顶轰隆隆地响着,闪电一道道在身边闪过,像是要击中我们,雨水把我们的头发浇湿,我的头发贴在脑门上,上面像是小溪一样往下流着雨水,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直子牵着我的手变得冰凉,绿色的裙子被雨水打湿了一片,紧紧地罩在身上。路边的屋檐下的一些人在看着我们在街上奔跑,吹着口哨怪叫起哄,有人在大声的喊加油。在一处玻璃的反光里,我看见直子的两条飞奔的长腿,突然想起一部叫《罗拉快跑》的电影来,电影里为了爱情奔跑的那个长腿女孩有一头红头发,她的男友丢了黑社会老大的十万马克,她必须在二十分钟内筹集到这笔钱,不然她的男友只好去抢劫超市来把钱还给黑社会老大。罗拉有个银行家父亲,她知道她父亲能筹到这笔钱,于是她拼命地奔跑,想在二十分钟之内找到她父亲拿到钱。你爱我吗?在电影里罗拉问她的男友说。当然爱,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罗拉问。 我不知道,只是我肯定,她的男友说。你说你爱我,那么我可不可以是别人?罗拉接着问。不可以,因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她的男友说。他的男友转过来问罗拉:如果我有一天死了怎么办?罗拉说:不可能,我会想办法。电影里的红头发女孩罗拉在拼命地撒开两条长腿飞跑,跑得快得就像我身边的直子。街边有一个直子的熟人在大声地叫她的名字,直子扭头答应了一声,继续光着脚跟我在街上顺着街道像是百米冲刺一样地疯跑。雨水在街上肆意地画着即兴的画,把路面冲刷得干干净净。我们牵着手跑过街头的一个小水洼,水洼里的水被我们的无法刹住的脚步噼里啪啦地踩的溅了出来,像是一个激情四射的喷泉,溅了路边屋檐下避雨的人一身。有人在街边大声的诅咒我们,问候着我们的父母。我们根本来不及回嘴,也来不及说道歉,只是一路顺着街道狂奔下去,像是两匹脱缰的自由的野马。

在雨里奔跑太刺激了,我喜欢在雨里奔跑的感觉,直子兴奋地边跑边扭头对我说。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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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带着直子走进卧室的时候,我能听见自己的紧张的心跳和直子的心跳。这种心跳和紧张其实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会待在卧室的小床上一起度过这个周末的晚上,会把自己丢失在对方的眼睛里,会脱掉所有的衣服,连脖子上的项链和耳朵上的耳钉都会摘下,会缠绵在一起,会交换身上的液体:这会是我们期待中的第一次做爱。在开往寓所的路上,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车窗上,街头的路灯和霓虹灯透过雨雾在前方闪现,又不断地闪到身后。也许是因为紧张和莫名的期待,直子跟我都没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各自沉默着。我把雨刷拧到最大,又打开了车内的空调,银灰色的雨刷柄在车前窗上左右摇晃,把落下来的雨水刮到一边。车内的空调的暖气喷到车窗上,把车窗上的雾气驱走。收音机里一个电台主持人在讨论同性恋是否能领养孩子的问题,有的听众赞同,说同性恋也应该有领养孩子的权利;有的听众反对,说让孩子从小就生长在一个同性恋家庭会影响孩子的性取向。街道上人不多,路上不断有积水的小水洼,前面的一辆车经过水洼时,溅起一片浑浊的水,雨水呈扇状从车轮下辐射出来,飞向路边的林荫道。

直子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地咬着嘴唇,眼光不时地扫到我被雨水淋湿的身上。我的T恤贴在前胸和后背上,感觉凉飕飕的。直子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也像我一样被雨水淋湿,头发和裙子都紧紧地贴在身上。路灯的黄色的光不断地照亮她的脸庞和肩膀,夜幕又不断地把她的脸和肩膀抛向黑暗之中。路边的商店,房屋和树木都浸湿在雨水里,时光在雨水里流逝,就像挡不住的青春脚步在街上跳着狐步舞渐行渐远。我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暗夜里自己开车回寓所,在人潮散尽的安静的城市穿行,像一只无声的黑蝙蝠飞过沉默的屋檐,现在有直子坐在车里面,觉得有些不太习惯。当直子发亮的眼睛透过车内的黑色的空气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股陌生的砰砰的心跳,像是心带着身体漂浮在了半空里。车中悬浮着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一股兴奋和刺激的气氛,让我心神不定,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渴望的气味,一股子宫里发出来的特殊的气味,听到卵巢里卵子分泌的声音,甚至能听到一种出汗的喘息和被爱填满身子的呻吟。夜色深沉,街头空空荡荡,为了打破沉默,我把收音机里换了一个台,里面播放着着新闻。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人们在互相残杀。在同一时刻,有的人在匆匆回家的路上,有的人在家里吃饭,有的人在看电视上的冰球比赛,有的人在酒吧喝酒,有的人在把针扎进胳膊上被勒起来的血管里,有的人在街头乞讨,有的人在做爱:有的是因为爱情,有的只是为了进进出出而进进出出。直子像是有些疲倦地把头仰靠在椅子背上,腿随着车晃动着,脚上的红指甲油在暗处闪着光。在一个红灯前,我踩住刹车,人行道上走过的几个陌生人冷漠地从挡风玻璃外走过,眼神隔膜而空虚。前面的刺眼的红灯变成了悦目的绿灯,后面的一辆皮卡在不耐烦地嘀我,我猛地启动车,直子身子晃动了一下,冲我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脸上带着一抹红晕。

把车开到房子外面的停车道上,我把火熄了,冒雨打开车门,走下车来。雨已经小了很多。一只猫蹲在对面的房檐下的暗影里,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看着我。直子从车的前门出来,把车门关好,紧跑几步躲到房檐下避雨,眼睛好奇地看着面前的房子。我用钥匙把车门锁住,走上房子的小台阶,用手里的钥匙开门。直子跟在我身后,脸色在夜色里依旧显得有些红晕,一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我拧开门把手,看到房子里一片黑暗,房东老太太和哲学博士应该早已经进入梦乡了,他们通常十点就睡觉。我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壁炉旁边的立式台灯亮了起来,照着客厅里的黑色的长沙发和电视,客厅里的落地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的夜色和雨水。我们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湿透了,直子的裙子在雨水的浸泡下像是个半透明的纱裙,里面的乳罩和内裤的轮廓和颜色清晰地显现出来。

我脱了湿淋淋的鞋,示意直子也脱掉鞋,换上拖鞋,领着直子走上通向卧室的楼梯。外面的雨似乎变成了春天的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地轻触着窗棂,细微的雨声在屋里回响。楼下的客厅和厨房的灯亮着,显得很安静。直子拽着我的胳膊,紧跟在我身后默不作声地上楼。楼板虽然铺了地毯,但是因为年头已久,在脚下轻声地咯吱响着。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恐和不安,能听见自己的嗵嗵的心跳。期待,渴望,新奇和害怕的心理不断地交替着,像是一波一波的海浪冲击着岸边,在心里翻腾着撞起白沫。我在楼梯转弯的地方回过身来看直子,她出其不意地撞到我的身上,又像是触电一样地赶紧把身体闪开。在光线昏暗的楼梯上,我看不出她的眼睛里蕴含的神色,只见到直子对我抿嘴一笑,嘴里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直子跟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进了卧室。刚把卧室的门关上,直子就搂着我的脖子,把身子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嘴唇在寒冷中战栗着,跟我的嘴唇贴在一起。我把直子的湿漉漉的裙子脱掉,把自己身上的被雨水淋湿的衣服也脱掉,把直子抱起来,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摸索着把她放到了床上,直子随手抓过床上的一个被单来,把我们的身子裹住,用冰冷的脚夹住我的腿。在被单里面,我们的身子纠缠着,扭曲着,互相压着,顶着。在黑暗里我们疯狂地亲吻,像是要把对方都给吃进去一样。我把带着烟味和酒味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去。她的舌头和我的缠在一起,带着一股微微的甜味。我们不松口地吻着,吻得像是要窒息了一样。黑暗里我看不清直子的面孔,只看见她的两只黑瞳在闪闪发亮。我想把直子的乳罩解开,但是上面的扣子被雨水浸湿,怎么也解不开。直子看我解不开,就自己反手把乳罩的纽扣解开,从被单里拿出来,搭在床头上。我在被单里揉着她的乳房,稍后手继续向下,摸索着把直子的内裤顺着小腿褪下来,扔到床下。直子把手伸进我的内裤里来,抚摸着硬起的东西,然后把我的内裤也扯掉。我压到了直子的身上,吻着她,挤压着她,顶着她。窗外的雨开始下大了,雷电在闪耀,在闪电袭来的一刹那我看见直子的脸庞因为兴奋而变得粉红,脖颈,耳朵和胸脯也红了起来。我们在被单底下搏斗着,纠缠着,有时我把直子压在下面,有时她把我压在下面。在雨水里冰凉的身体此刻变得大汗淋漓,汗水顺着肌肤流动,变得粘稠起来。我在被单里把头埋在她的两腿之中,眼前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用嘴探索着黑暗中丛林掩盖的洞穴,像是渴了很久一样地舔着吃着洞口流出的纯滑的液体。直子抓着我的头发,身体一阵一阵战栗着,体液像是无穷无尽的泉水一样不断地流了出来。我要你进来。直子的手伸进我的头发,身体颤抖着说。我压在直子身上,进入了她。直子搂住我的后背,仰头看着黑黑的天花板,开始没有来由的哭泣起来。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了枕巾上。怎么了?我停下来,看着直子模糊的脸庞问她说。没什么,直子抽噎着说。只是觉得心里想哭。我把直子的眼泪吻干,吻着她,在她的身体里缓慢地移动着,感到她的浑身上下都开始紧绷了起来。直子停止了哭泣,开始呻吟起来。汗水从脊背上,脸上,胳膊上,手背上,腹肌上不断地流了下来,我感到身体像是被火灼烧一样的热和亢奋,于是我把被单掀开,气喘吁吁地用赤裸的身体撞击着她。窗外的雷雨继续轰鸣,闪电一阵一阵的从玻璃窗上闪过,滚雷在天边炸响,瓢泼大雨如注的倾泻在玻璃窗上。随着一阵一阵的颤抖,直子的绷紧了的身子一下松弛开来,四肢摊开,泉水从里面喷涌而出,湿透了身下的床单。在一阵疾风暴雨之后,大雨渐渐停息,雷电消失在远方,只有细雨依旧在不舍地划过玻璃窗,在上面留下倾斜的痕迹。

累吗?直子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头发,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说。

不累,我说。一点儿都不累。我想去冲个澡,一会儿回来,觉得身上汗腻腻的难受。你想去洗吗?要不你先去,我等你回来再去。

我也想冲个澡,直子坐起来说。

那你先去好了,我给你找件干衣服带你去,你的裙子都被雨水打湿了。


我迈下床,拉开桌子上的台灯,翻开抽屉,在里面找到了一套宽松而清洁的白色的内衣裤,递给了直子。直子掀开被单,迈腿下床,她的身子一半笼罩台灯的橙色的灯光下,像是不加点缀的半透明的玉雕。她的面孔显得很柔和,臀部翘起,腿显得细长,身体的曲线分明。在掀开被单的时候直子看见床单上的一块地方被体液湿透了,就从床头的纸巾盒里抻出几张纸巾来擦床单。

先带你去冲澡吧,我说,一会儿我来擦。

我换上一条干净的内裤,带着直子沿着走廊走到二层拐角的洗手间。在光线暗淡的走廊上,直子拿着内衣裤,悄无声息地跟在我的后面,像是一只蹑手蹑脚的小猫。我打开洗手间的门和里面的灯,把直子给让了进去。这里有些乱,忘了收拾了,我看着洗手间里乱堆着的一些脱下来的衣服说。我那里也是一样,不收拾比你的还乱,直子笑笑说。我走出洗手间,顺手给直子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回到卧室里,我用几张纸巾把床单上湿的地方擦干净了,纸巾上是我的体液的味道和直子的味道。我捏着纸巾走到浴室,看到直子正在马桶上坐着,就站着等着她方便完了好把纸巾冲下去。直子从马桶上站了起来,进了淋浴的毛玻璃门。我把纸巾仍到马桶里,按下马桶的把手,看着纸巾螺旋一样地在水里转着被水淹没,消失在马桶底下的管道里。

直子从浴室回来,头发湿漉漉的赤裸着钻进被单里来,温柔地把头扎在我的怀里,冰凉滑腻的皮肤紧贴着我的身子。在回卧室的时候她把灯打开了,现在我能够仔细端详她的面孔。她的黑色的长头发闪着光泽,脸色红润光滑,面带着幸福的微笑,皮肤上带着香波的好闻的气味。我掀开被单看着她的身体,她的皮肤洁白光滑而富有弹性。我把被单放下,把她搂在怀里,像是搂住一只温柔的小猫。我的手抚摸着她的光滑的脊背,她的刚洗过澡的皮肤细腻清凉,带来一股像是夏天里吃着冰激凌的清爽的感觉。她抬头看着我,黑眸里带着一种温柔和甜蜜。

你快乐吗?她问我说。开心吗?喜欢吗?

快乐,开心,喜欢。我说。

外面的细雨还在下,像是要一直下个没完,在屋里可以清晰地听见雨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直子撩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弓起身子来,两腿并拢跪在我的胸膛边,手按着枕头,低下头把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直子的吻让我心颤,她的嘴唇湿热,柔软,像是带有魔力,能够让我浑身兴奋起来。我贪婪地吻着她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嘴角,舌头,吸吮着她的舌尖,身体感到一阵阵的兴奋和快乐。我们吻了好久,几乎要窒息了才松开口。直子的乳房在我眼前垂了下来,本来不大的乳房现在像是两只下垂的小小钟乳石。我握住钟乳石,把它们放在一起揉搓着,然后用嘴含住离我最近的一只,手向上推挤着另外一只。直子闭上眼睛喘息着,脸色通红,一只手摸索着伸进我的内裤里去,抚摸着又已硬起的不安分的东西。我想吻遍你的全身,我跟直子说。吻吧,都是你的,想吻哪里就吻哪里,直子平躺到床上说。我翻过身来,从直子的额头开始,不断向下吻,吻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耳垂,脖颈,胸脯,小肚,腿和脚。我吻她的脚面的时候,舌头在她的脚面上舔过,她的浑身起了一阵痉挛,脚往回缩,像是怕痒似的。我抓住她的脚,不让她的脚藏起来,继续吻着山坡一样倾斜的脚面。她的脚面洁白,隐隐露着几条青色的筋。好痒啊,她说,让你一舔觉得心里麻酥酥的,浑身又让你给撩起来了。我松开她的脚,把头埋在直子的向外分开曲起的两条腿中间,舔着那里的花蕊和花瓣。我的舌头从花蕊上滑过的时候,引起她的身子的一阵颤抖,粘滑的体液不断从里面涌出来。直子的眼神迷离,身子绷紧,手抓着我的头发,嘴唇半张开,似乎在深吸着气。我把头埋在直子的两腿之间,她的里面兴奋得又流出很多体液来,情不自禁地让我再进到她的身体里面去。我第二次进入了她,又一次感觉真真实实地完完全全地拥有了她。她的兴奋和呻吟都让我感觉到她喜欢我,信任我,对我敞开,从心底里和身体上都感觉到直子如潮水一样涌来的爱。我闭上眼睛,感觉直子的身体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的潭水,把我裹住和淹没,让我无法喘息。我奋力向着潭水的深处游去,柔软的池水翻卷着,挤压着我,让我觉得口渴,焦躁,汗如雨下。我带着不知疲倦的兴奋,不断的扎入水中,又不断的冒出头来换气。我在潭水的漩涡里失去了意识,只想不断地下潜,下潜到潭水的最深处。在潭底我看见了一朵朵娇媚的粉红的花朵,摇曳着开放,美丽得让人窒息和迷失。花朵战栗着,潭水在我的搅动下喘息着,翻滚着,像是沸腾起来的酒精,燃烧着我的皮肤,让我的身体达到无法承受的和高温。在高温的压力下,体内的热浪在潭底喷射而出,像白色的粘稠的霰弹,打在颤栗的花朵上。我趴在直子的身上,紧紧地搂住她,感到她的身子在一下一下的悸动。

你出了好多的汗啊,直子看着我的布满了细小汗珠的脸颊,胳膊和胸口说。

汗水泌泌的从我的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渗透出来,在台灯的幽光下,一个个细小的汗珠反射着光,显得晶莹透明。额头上的一滴大汗珠,顺着眼窝留下来,从我脸颊上流到了她的嘴唇边上。她舔了一下嘴唇,把汗珠舔进嘴里。这是你的味道,有点儿咸,她说。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我的喘息声在四壁回响。你刚才的声音好大啊,直子说。听着你的声音我都兴奋起来了。我看着胳膊上和肩膀上的两处鲜红的火辣辣的疼的牙印子,嘴角笑了笑,问她说: 这是你给我咬的吧,小狗牙。直子没说话,只是拽过我的手指头来,把我的食指狠狠的咬了一下。一股疼痛痛彻心扉,我抱紧了她,紧贴着她,蠕动着身体,把身上的黏糊糊的汗水和流出来的体液,蹭了她一身。

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的画呢,直子在我的怀里喘息着说。

不着急,以后再看,我吻了她一下说。

看你汗出的,直子的手指抚摸着我胸脯上的汗说。你赶紧去洗个澡吧。我想睡了,你洗澡时把这屋的灯关了好吗?

好的。

我吻了直子的嘴唇一下,下床走到门口,把卧室的灯关了,去了浴室洗澡。站在莲蓬头下,让热水从头顶冲下,似乎浑身的疲惫和汗水都被热水带走,浑身感到一阵清爽和舒适。我洗完澡漱完口,擦干身体从浴室回来的时候,在门口看到直子闭着眼,头发蓬乱地侧躺在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一样,被单被踹开在一边。我没开灯,蹑手蹑脚的爬上床来,把手伸到直子的脖子底下,让她的头侧枕在我的肩膀上,把她的身体拉近我。直子说了句什么,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头依靠在我的身上,像是怕我离开一样。她闭着眼睛,一只腿压在我的腿上,头变得沉重起来。我抚摸着她的背,吻着她的还有些潮湿的头发,让她安稳地进入梦乡。

半夜里我从梦里醒来,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直子,悄悄地起身去洗手间方便。从洗手间出来,我觉得屋子里有些闷热,就拿着一盒烟下楼走到门口去抽根烟乘凉。穿过客厅,打开屋门,一阵凉风从外面迎头吹来。我赤着脚站在屋檐下的潮湿的地上,手捂着打火机把烟点燃。雨依然在静悄悄地下着,细小的雨丝倾斜着飘过台阶上的铁扶手,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街道静悄悄的,没有人在街上走动,连夜幕似乎也静止不动,凝成一块黑色的翡翠,只有风吹着树叶在哗哗地响。我看着对面的街道,所有的房间都已经笼罩在黑暗里,只有一间屋子的窗户透着桔黄色灯光。抽了几口烟,我想起过去读过的《红与黑》那本书来,那时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吧,对那本书里面的好多东西都还不理解。我只记得里面有一个场景,于连站在悬崖边,看着一只在天空中展翅飞翔的雄鹰,想要像雄鹰一样翱翔。那时我喜欢读二次大战时的德军元帅隆美尔的传记,想像着在北非的沙漠里,夜里气温下降,隆美尔盖着军皮大衣睡在吉普车上,周围是他的参谋们在一边玩牌一边听战况的广播。电台里一阵凯旋的音乐响起,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宣布鉴于隆美尔的霍霍战功,晋升隆美尔为德军元帅。参谋们欢呼起来,把合衣睡在吉普车上的隆美尔唤醒。隆美尔茫然的看了一眼,又继续倒头睡去了。我抽着烟,看着烟头的明灭的火光,不知道为何会想起这些。台阶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烟头的火在燃烧着。我坐在台阶的顶端,在黑暗里困惑着,好像不认识自己了一样。

一只蝙蝠飞到屋檐的角落里,黑色的翅膀煽动着,转了一圈又离开了。我一根一根的烟抽下去,抽得嘴里麻木,心里觉得很茫然。刚才的快乐在离我远去,像是在梦里一样,雨水又把我的心里刷空,空得就像是古堡里一个没有家具的大房间。夜色变成一种浑浊阴暗的灰色,空气潮湿而压抑,几丝雨水飘过铁扶手落到了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在雨水的潮湿的气味里我仰头看着天空,浑浊的黑暗的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天空。我伸开双手和双脚,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一只被云彩托起的翅膀宽大的鸟。夹在手指头上的烟卷烧到了根部,烫了我的手一下。我扭头看着烟卷,在昏昏噩噩的烟雾里它已经变成一截弯曲的青灰,稍微一动就垂落在台阶下的砖石地上,散成一片,再也无法聚集起来。
 
最后编辑:
快乐总是容易让人觉得不真实,所以也容易消散,痛苦却总容易让人刻骨铭心真实的痛,所以虽然人的本能会让人遗忘,但终究回头时总是先想到苦难,即使是记忆里的快乐也都带着淡淡的哀伤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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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上透进来的阳光的影子晃醒了我,我睁开眼,看到雨过天晴,窗帘被阳光照得明亮亮的。墙上的电子表显示已经快十一点了,直子依然躺在我的身边睡觉,脖子枕着我的胳膊,腿压着我的腿。窗外传来汽车穿行的声音,一辆救火车从远处响着笛声开近,又渐渐远去。太阳一点一点地升高,透进屋内的阳光从地毯上慢慢爬上床来,把我们的身体温暖地裹住。

直子在睡梦中喃喃地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翻了个身,背部冲着我,头依旧枕在我的胳膊上。我们都没有穿衣服,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白被单。直子翻身的时候,盖在身上的被单被她的身体的翻动掀开,她的赤裸的脊背露了出来。我贴着她的背部搂着她,环住她的脖子和胸膛,让她的身子蜷缩在我的怀抱里。

我喜欢看着直子酣睡在梦里,喜欢这样温柔地搂着她,让她睡在我的怀里。卧室的光线明亮,直子的皮肤在我的褐色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更加白嫩,胳膊上显露着几条细微的青筋,像是原野上流淌的细细的溪流。被单滑到了直子的腿部,她的身子大部分都赤裸着露在阳光里,肌肤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很光滑和柔和。直子的乳房向着床面倾斜,乳尖呈褐色,顶部的皱褶中间有一点深褐色,像是一个针眼隐藏在皱褶之中。乳尖的底部是一圈略黑的光晕,上面有几个微小的深色的颗粒。她的额头上也有几个深色的小颗粒,像是青春痘被抠破留下的痕迹。她有着修饰精巧的弯曲的眉毛,上眼皮涂着深色的眼膏,棕黑色的睫毛下垂在眼帘上,细小的毛发像是刷子一样盖住眼睛下面的区域,睫毛的末梢有些弯曲地卷着。她的小腹平坦光滑,腰肢很细,黑色的头发掩映住了一半耳朵。她的有些向外翻的性感的嘴唇略微张开,可以看见里面的雪白而整齐的牙齿。一缕黑色的发丝落在嘴唇上,发丝垂在牙齿中间,像是在睡梦里咬着头发。直子的脖子不长不短,下巴在脖子上投下了一道倾斜的黑影,让一部分肌肤显得有些黑。她的圆滑的肩膀侧歪着,腋窝有一点儿弯曲的棕黑色的腋毛露出,右手臂被压在乳房和床上的被单之间,左手臂自然地搭在小腹上,细长而白晢的手指呈半圆形弯起。太阳的光点在她的身上洒下点点金粉,肌肤上像是有万千粒金沙在闪耀。她的平坦的小腹的下端凸起一个缓缓的坡度,上面生长着茂密的弯曲的针一样的黑森林,腹股沟的凹处隐藏在森林的阴影里,一条通向蜘蛛巢的小路在森林里时隐时现。

看着阳光下直子赤裸的美丽的躯体,我就想起以前曾经看过的法国或者意大利的一些油画,画面中的女人慵懒地躺在床上,身上全裸或者只遮着一点纱巾。那些油画上的躯体让我感觉一种美,一种可以欣赏但是很难唤起欲望的美。直子的身体在均匀的呼吸中轻微地起伏,让眼前的这幅油画有了动感,她的温热的肌肤,身体起伏的呼吸和肌肤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幽香,却让我的身体有了兴奋的反应。我感觉身体的一个部位在硬起。我知道昨晚已经做过两次了,此刻那个部位应该老老实实的安静疲软地歇息,但是此刻它却不安分地长大,比平时伸长了两倍,涨红了脸,睁开了眼睛,顶在了直子的向后凸起的臀部上,像是在渴望着再一次进入。

我端详着直子熟睡的面孔,想把心里的欲望压下去,但是欲望却像是拦不住的潮水,在卷着浪花一潮接一潮地涌来。我能觉出身体硬起的部位痒痒的,头部和头部下端的根部散发着奇痒,有一股粘滑透明的液体自头上无声地溢出,顺着膨胀的蘑菇头一样的光滑的表面流了下来,流到了直子臀部的细嫩的肌肤上。我抚摸着直子胳膊上的青筋,把她的乳房握在掌心里,心里涌起想跟她再一次做爱的冲动。

直子似乎还在梦里一样,翻了一个身,把面部重新对着我,半球形的松软的乳房露在我的面前,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我低下头,用嘴含住她的小粒葡萄一样的乳头。因为右手被她的脖子压住无法动弹,我只能用左手托起她的乳房,捏住,让乳房鼓起。我能感觉到刚才松软的乳头在慢慢硬起,挺立起来。直子在我的挑逗下从梦里醒来,她闭着眼,手先是触摸到了我的胸膛,随后指尖移向我的赤裸的腹部,在腹部的肌肉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继续向下,停留在了我的坚硬着挺起的部位。她像是攥住手动档一样地攥住了我的硬起的部位,用手一松一紧地捏弄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我靠近,腿勾住了我的腿。我吮吸着直子的乳头和下面的乳晕,用舌头把乳尖挤在舌头和牙之间,让乳尖不能动弹。我的舌头轻轻地从乳尖的底部舔起,舌尖由下至上地舔着圆柱一样挺立的乳尖,最后把舌尖停留在乳尖顶端的皱褶上,舔着皱褶中的针一样的细口。直子的身体一阵紧缩,她的腿分开,让我的腿顶进到她的两腿之间的地方。我的舌尖继续轻轻地吮吸着她的乳房,舔着,顶着,用嘴唇像是吸奶一样地嘬着。我把另一只手从直子的脖子底下抽出来,用两只手捏住她右面的乳房,把乳房捏得鼓鼓的,让乳尖在上面涨起,像是气球的顶端的小尖。我含住直立的乳尖,舔着的乳尖四周的褐色的颗粒,嘬着乳尖顶上的缝隙。缝隙里流出一丝淡淡的甜味,像是乳腺里的味道顺着缝隙流出。我用舌头绕着乳尖旋转,随后轻轻地用牙尖咬着乳尖的根部,顺着乳尖的挺立的柱体一路轻轻地咬着,一直咬到乳尖顶部的皱褶。每咬一下,直子的身子都要哆嗦一次,她的手紧抓住我的头发,像是感受到疼痛,但是又沉浸在疼痛后的快感里。我吮吸完右边的乳房之后,把嘴挪到直子的左边的乳房继续吮吸,同时用手指捏着右边刚才吮吸过的还在挺立的乳尖,让乳尖继续保持兴奋状态。直子脸色涨红,身体绷直,胸部不断起伏,呼吸沉重,脚尖向上挺起。

我受不了了,直子喘息着说。我要你进来。

我两手捧住直子的脸,手掌紧贴着她的温热的脸颊,凝视着她,一遍遍地吻她的嘴唇,咬她的嘴唇,随后把一只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直子在我的抚摸下脸色绯红,体液像昨晚一样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如涓涓细流沾到我的手指上。我压到她的身上,把她的两腿分开,又一次进入了她。在我进入的那一刻,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轻声叫了一声,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后背。我抬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亲着她的嘴唇,一手托起她的脖子,让她看着我的硬起的部位的一截不断出没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里。直子的脸色通红,嘴唇张开,吸着气,皮肤绷紧。她的巢穴夹紧了我,粘滑的体液自巢穴里不断涌出。我松开她的脖子,全身压到了她的身上,在进出巢穴的同时亲吻着她的嘴唇。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直子喘息着说。

我亲吻着直子的脖子,由脖子亲吻到了耳垂。我舔着她的耳根,咬着她的耳垂,在她的耳朵里轻微地吹着温热的气,直子像是受不了痒痒一样地歪着头,缩着脖子,手紧紧地掐着我的胳膊,身子不时地颤抖一下。我咬着直子的耳垂,身上觉得像是火一样的燃烧起来。汗水又一次从全身的毛孔里冒了出来,顺着下巴和胸膛滴到直子的身上,和粘稠的体液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体液。直子的指甲在我的背上留下一道道划痕,划痕火烧火燎的灼烧着我的神经末梢。她平躺在我下面的身子上下颤动着,迎合着我的撞击,不断夹紧火热而湿润的巢穴。我感觉像是银河里的一辆高速前进的列车,正在穿过一阵又一阵迎面撞来的耀眼的流星雨。流星雨猛烈地击打着列车的车壁,在列车上撞出一道道灿烂的火星来。火车的车体越来越热,几乎要脱轨,像是一匹野马一样地狂奔。车身被灼烧得越来越红,像是一列火山熔岩铸成的通体赤红的列车,一辆在银河里迎着亿万颗燃烧着的星星的撞击,即将脱轨的列车。刹那间直子发出一阵无法遏制的颤抖,她的指甲随着颤抖狠狠地掐入了我的肌肤。直子的颤抖像是给了带着火焰奔腾的列车一个信号,列车猛地加速,脱离了运行轨道,以超过极限的速度一头撞进了燃烧着火焰的一个巨大的星球,在星球内部爆炸。伴随着颤抖而尖利的声音,一波又一波的炽热的火焰从火车里喷发出来,像是一只只四处散发着烟花的焰火。火焰从星球内部升腾起来,排山倒海一样地向外延伸着,刹那间就吞没了一切,摧毁了星球上的一切山崖,把星球彻底融化,融化成一层厚厚的炽热的蒸汽。我听到了一阵无法遏制的呻吟。在呻吟声和一阵一阵的颤抖中,炽热的蒸汽凝化作了体液,如泉水一样从直子的身体里喷涌而出。我紧紧地顶住直子,搂住直子,在亢奋里把夜里新产生的精子都射在了她的体内。

直子像是一滩从山顶流过山坡的泥石流一样,瘫倒在我的身体下面。她的四肢放松,刚才弯曲着的绷紧的腿此刻伸展开来,一条腿依靠在床里面的墙壁上。直子闭着眼喘息着,胸脯还在一起一伏的动着,手抚摸着我的汗津津的背。我喘着气,腹部的肌肉紧贴着她的光滑但是变得黏糊糊的腹部,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身上散发出一股汗味儿和体液混合起来的强烈的气味。

刚才就像是昏厥了一样,直子喘息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着我说。好晕啊,觉得像是飘上了云端一样。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们昨晚到今天的第三次了吧,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

现在你是我的了,我吻了她的嘴唇一下说。

疼,她皱了一下眉,用手指摸着嘴角说。嘴唇都让你给咬破了,你好狠啊,太能折腾我了。我要让你折腾的起不来了。

再让我折腾一下,我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

折腾吧,我要以牙还牙。直子说着狠狠地咬了我的嘴唇一下,把我的嘴唇咬出了血。


直子把我侵润在她体内的已经疲软的东西挤出体外,伸手从床头柜上放着的纸巾盒里拉出几张纸巾递给我,也拿了几张擦着身上的液体。我把身上残余的黏糊糊的体液和汗液擦掉,重新躺好,跟她随意地搂抱着,腿压着腿,依偎在一起。她有些害羞地把被单拉过来盖住身体,让我们挨着的身体隐藏在白布下面。直子抬起头,手指尖在我的嘴唇上抚摸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房间。我的卧室是一间很小的房间,门的左边是一个放衣服的高度一米五左右的棕色衣橱和一个一人多高的黑色的书架,右边是一张简陋的单人床,床的一头的墙壁的拐角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黑色的书桌。屋子的尽头是一扇临街的老式木头窗户,每当下雨的时候,窗户的缝隙里会渗进一些水来,沿着有些黑色霉点儿的木头缝流动,有时会流到窗户下面的墙纸上。墙纸也是同样的古老,边缘鼓起一些皱褶,像是随时都会脱落下来。窗户下是一个棕色的带扶手的单人沙发,一个我可以把身体全部蜷缩在里面的沙发。我每天都在这个沙发上坐着,沙发的垫子已经被我坐得凹陷了下去,中间的毛绒已经被磨得光秃秃的。这个房间什么都显得很古老,像是一座爬满常春藤的古堡里的阴暗的房间。

那是什么?直子的眼光落在衣橱顶上放的一个老式的黑色唱机上。那是我在马路上捡的一个被主人扔掉的唱机,它曾经孤零零地躺在便道上,像是一个等待着领养的小猫,在我路过的时候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在我跨过它的时候,它伸出了唱臂,勾住了我的裤腿。我蹲下身,抱起了它,把它领回家,擦干净,放在了衣橱的顶上。第二天我领着它去了哲学博士的房间,哲学博士抚摸着它的圆圆的脸庞,把一张同样古老的唱盘放上。它的唱臂轻柔地抚摸着唱盘,在上面弹奏出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来:晨曦透过笼罩着森林的薄雾,照在蓝色的多瑙河上。人们在河边的绿色草地上翩翩起舞,小姑娘们兴奋地跳着,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小舟在水面上荡漾,绿树春意盎然,野草的香气沁人心脾。

你心跳的好快啊,直子摸着我的胸膛说。到现在还没能平静下来。

你饿吗?我吻着直子的头发问。想吃什么,我去做点儿饭来吃。

什么都行,直子把头贴着我的手掌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但是我想跟你一起去厨房。

真好伺候,我说。你的裙子可能还湿着呢,等一会儿我把湿衣服拿到地下室的干衣机去干一下。先去给你找件我的T恤和短裤,你凑合着穿吧。


我带着直子下楼来到厨房。厨房的一侧是电炉子,冰箱,水池,洗碗机和放东西的台子,另一侧是一个带着六把椅子的黑色餐桌。餐桌后面是一个大窗户,窗户旁边有一道门直接通向后院。厨房的墙上有一排放东西的浅色木质橱柜,炉子上面有一排铁钩子,挂着各种各样的锅和不锈钢的勺子。我拉开餐桌旁的黑色椅子,请直子坐下。跟直子在一起,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厨房不再是平时的那个冷清的厨房,而是变得充满了亲昵的气息。打开冰箱,我看见里面只有几个西红柿,一条黄瓜,一盒蘑菇和一盒鸡蛋,于是我快速地炒了一个蘑菇,又炒了一个西红柿。我先把油放在锅里,倒进鸡蛋去,用铲子翻了一下,就赶紧切西红柿,结果把鸡蛋给炒糊了,有一大块鸡蛋糊在了锅底。我手忙脚乱地把西红柿倒进锅里,放酱油的时候又放多了,西红柿显得很黑很难看。直子坐在餐桌边看着我做饭,一边随意的跟我继续聊着天。不一会儿,炒菜锅里的水就开了,我把切好的西红柿和黄瓜倒进锅里,倒进了一些酱油,放上盐,等水又一次开了的时候把搅拌好的鸡蛋撒在汤里面,随后放上一些切好的葱花。我把做好的汤盛了两小碗端到餐桌上,从抽屉里拿了两双叉子勺子和两个小碟子放在桌上。直子问我哪里有餐巾纸。我把台子上放的四方的餐巾纸拿了几张递给她。在冰箱里找了两瓶啤酒出来,拧开盖,把一瓶递给她,一瓶我自己拿着,跟她碰了一下啤酒瓶说:西红柿炒糊了,凑合吃吧。

很好吃的哦,直子用勺子盛了一些西红柿和蘑菇到小碟子里,尝了尝说。你平时都自己做饭吗?

晚上自己做饭,我说。白天在学校里吃自己带的三明治,或者方便面。我们系里有个小厨房,里面有微波炉,我有时把方便面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吃。你们系里有厨房吗?

有,直子说。但是我很少去那里,都是去餐厅随便买些吃的,或者吃个苹果当午饭,要不就饿一顿。

我也是,经常中午不吃饭,晚上吃很多。我说。

我们坐得挨得很近,我坐在餐桌的一头,直子就坐在我的右手,腿很自然地碰到一起。我边吃边仔细端详着直子,她的眼睛深邃,里面闪着一种快乐和幸福的光芒。她讲话很平静,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了很多学校的事情,发现有很多共同的爱好,都喜欢抽烟,也都经常去图书馆看书,去游泳馆游泳,天气舒适的时候在C大的小河边坐在草地上看书和周末去Byward Market去喝酒。

吃完饭之后,我把碗碟和杯子用水冲了一下,放进洗碗机里。关上洗碗机的门,扭过身来,我看见直子正在看着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我问直子说。

现在可以去看你的画了吗?直子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说。本来是来看你的画的,到现在都没让我看到。

那我们上楼吧,我走过去牵着她的手说。画都在楼上卧室里,有好几百张呢。


我们重新走回卧室,我把小书桌前的椅子拉开,让直子坐在书桌前。我弯腰从床底下把过去的画都搬出来,放在小书桌上。你自己慢慢看吧,我到厨房去冲点儿咖啡去,我吻了直子的头发一下说。我回到厨房,用咖啡壶煮了一壶咖啡,倒进两个褐色的咖啡杯子里。咖啡很烫,虽然加进了牛奶和糖,依然冒着热气。

端着咖啡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直子在看着眼前的一幅画。画面沉浸在一片蓝色之中,几块四方的像是魔方一样的透明的冰块悬浮在空气中,透过冰块可以看见后面天空上的苍白的星星。近处是一个坐在房顶上的背影,一个低垂着头的少年的背影,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长头发,平平的肩膀,微弯着的背部和抱住膝盖的胳膊肘。天空笼罩在一片淡蓝色之中,月亮大得像是太阳,四周笼罩着苍白的光晕。房子像是童话里的房子,四四方方的,上面有着金字塔形状的带着斜坡的房顶。房顶是白色的,像是铺满了雪。画面的右下角有一株火红的树,一株已经干枯,没有枝叶,但是枝干像是血一样红的树,枝杈像是遍布人体的血管。

直子低头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我的画。那些画基本都是各种各样的浮冰,有的是在蔚蓝的海上随波逐流的透明的浮冰,有的是搁浅的沙滩上的融化了一半的冰块,有的是漂浮在空中的奇形怪状的冰块,就像达利的那些超现实主义的画。直子仔细的看着每一幅画,手指有时在画面上轻轻抚过,像是抚摸着心爱的物品。她有的时候看着画面凝神沉思,像是进入了画中的世界,消失在了蓝色的月光和平静的海水里。

我走到柜子前,在老唱机上放上了一张《如歌的行板》唱片,把音量调得很低,然后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听唱机里传出来的乐曲。我喜欢这个转动时带着沙沙的摩擦声的老唱机。我爸就有一部老唱机,比这部唱机还老,它放在一个深色的四方的木头匣子里,外面是一个可以穿过一把小锁的门鼻。因为年头久远,它的齿轮磨得有些脱扣,放唱片的时候会时快时慢,速度不匀。我爸的老唱机就放在小时候我住的阁楼顶上的一个木板搭成的架子上,我有时站在一个小椅子上把它从架子上搬下来,放在小书桌上,掀开木头匣子的顶端,注视着唱机的唱针。我爸有一些老唱片,还有一些新唱片,老唱片大部分是他搜集的京剧一类的唱片,像《四郎探母》,《失街亭》,《群英会》和《铡美案》那一类的。新唱片是一些古典音乐,像贝多芬的交响乐和拉赫曼尼诺夫的古典曲。我不知道他买这些新唱片做什么,因为他从来也不听这些新唱片。我对京剧一窍不通,所以我选择听新唱片,尽管我也听不懂,但是那些古典音乐总能给我带来一些奇妙的感觉,让我融化到音乐里面去。哲学博士送给了我一摞他不知从哪里鼓捣来的老唱片,绝大部分都是古典音乐,也有几张披头士唱片,和一些没听说过的歌手的唱片。夜晚的时候,我经常放上一张老唱片,关上屋里的灯,打开书桌上的小台灯,然后坐回到窗户底下的单人沙发上静静地听音乐。

我看着弯曲的唱臂上的细小的唱针在圆圆的唱片上滑动,看着唱片旋转着,上面的一条条纹路变得模糊。随着唱机里面飘逸出来的遥远的音乐声,我会觉得心里什么东西被一只纤细的手触动,就像是心瓣被一阵微风拂过一样,让我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情绪。秋天的俄罗斯的红色和黄色揉在一起的平原,冬天冰雪覆盖的白皑皑的白桦林和冰封的湖面,夕阳西下时远处连绵不断的黑色的山峦,地中海碧蓝的海水和旖旎的风光,酒吧里喝了半杯的啤酒,咖啡馆里放在白色的小盘子上的咖啡杯和搅动方糖的小勺,这一样一样的东西从唱机里流出来,随着唱机的转动在空气里旋转。从窗户里进来的光线照着唱机,把唱机的一半藏在黑色的暗影里。唱机被光照亮的地方,唱盘在沙沙地旋转,唱机针轻轻地触摸着唱盘,细长的唱臂上反射着银色的光,这一切都造成了一种不真实的幻觉,好像这是一个远离尘寰的虚幻的世界,一个无边无际的宁静的世界。过去我曾经幻想着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孩坐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听音乐。我们会在昏暗的灯光里拉着手坐在床上,背部靠着墙或者靠着摞在床头的被子和枕头,几个小时什么也不说,只是听着唱机的沙沙的转动,沉浸在不断飘出的蓝色多瑙河的乐符里,让思绪在空气里像河水一样地静静地流动。然后她会把身子倾过来,温柔而羞涩地吻我的嘴唇。她的嘴唇会带着热度和湿润,带着不可抗拒的魅力,俘走了我的心。我会把她推倒在被子上,解开她的衣服,跟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和流动的音乐声里拥抱,抚摸,亲吻和做爱,忘掉明天要交的作业和考试,忘掉世界上所有的烦恼,忘掉一切,就好象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只有今晚没有明天一样。现在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这个女孩,她就是直子。


直子还在凝神地看着我的画。我背靠在墙上,抱着膝盖,听着带着沙沙的唱针摩擦声的曲子,像是着迷一样,唱机里流出的曲子把我的思绪带到很远的地方。一只很瘦的手臂。细长的手腕。微微躬起的手背。一根很长的琴弓。歪着的头。消瘦的脸颊。黑色的眼圈。茫然的神情。缓慢移动的琴弦。低垂的长睫毛。瀑布一样的黑头发。颤抖的手指。赤裸的双脚。画框里的神情呆滞的女人。漂浮着冰块的褐色的可乐。地铁通道里拉小提琴的乐手。黑色的琴盒。冰场上旋转的冰刀。祈祷的双手。岩石上点着的蜡烛。火焰熊熊的山林。单调的铁轨。地铁空寂的车厢。熟睡的婴儿。跨过栏杆的腿。歪倒的沉船。窗台前绿色的植物。红褐色的山崖。阴霾笼罩的城市。青灰色的烟雾。

我这样地抱着膝盖靠着墙坐着,一遍一边地听着《如歌的行板》,坐了有两个小时,直到直子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直子站起来,走到床边,扑到我的怀里。我淬不及防,脑袋撞了墙一下,后脑勺像是肿了一个包一样火烧火燎的疼。

我爱你,直子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说。你太伟大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能画出这样好的画的人,我真的太喜欢了。你的画,每一张我都喜欢,每一张都画得很棒,每一张都让我心动。你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

你确信吗?我揉着后脑勺上被撞起的包说。

确信,当然确信,直子吻着我说。另外,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漂浮在海里和天上的冰块的灵感?

大麻,我依旧摸着后脑勺说,当我吸大麻的时候,我会看见蓝色的浮冰。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直子骑到我的腿上说。还有大麻吗?我想来一只。
 
如果能永远这样爱下去,远离世俗,只有音乐,绘画,缠绵,沉沦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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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子走了之后,我继续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睡到肚子很饿的时候才醒来。我看着突然空寂下来的屋子,觉得心里很失落。床单有些湿,我掀开被单坐起来,看见床单上残留着被体液浸湿的一块污痕,上面的精子正在死亡和干枯。我闻见被单上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是她的肌肤的香味和体液混合起来的一种味道,不禁涌起一阵惆怅,心情像是从高空坠到地上一样地跌落。从窗户里向外望去,太阳挂在老树上苍白地燃烧着,我觉得身体好像裂出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所有血液都流出了体外,身体在发抖,心里一阵空白。我听见哲学博士在楼下厨房里在跟房东老太太说话,他们不知说笑着什么,突然声音小了下来,好像是怕我听见似的。过了几分钟,他们说话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房东老太太说要出门去。我觉得内裤里的不安分的东西在痒痒地动着,似乎还在回味在她里面的感觉,还想再进入到她的里面去。我把手伸进内裤里去摸了一下,觉得上面还有些黏糊糊的,表层上还残留着一些她的体液。我觉得特别难受。我还能在空气里闻到直子的气味,能在枕头上看见她的后脑勺压出的痕迹,能在床单上发现她留下的几根棕黑色的卷曲的体毛,甚至还能觉出她咬着我的嘴唇,因为我的嘴唇还在火辣辣地疼,但是直子已经不在这屋里了。


昨天在你房间里那个女孩是谁?

哲学博士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一边研究着电视预报周刊上的节目单,一边问我说。我左胳膊下面夹着《过于喧嚣的孤独》那本书,右手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罐冰镇可乐来。我把可乐倒在玻璃杯里,又从抽屉里找了一个朔料插管,插在冒着气泡的杯子里,嘬了三分之一的冰凉的饮料才停下来。

直子,我打着碳酸气嗝儿说。C大新闻系的学生,两个星期以前在酒吧认识的,上个星期我在画廊值班的时候又见到了她,昨天是第一次跟她约会。

你们在床上能不能小点儿声,哲学博士用笔在电视节目上画着圈圈说。昨晚你们太能折腾了,半夜都让你们给吵醒了。

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说。忘了你在隔壁睡觉了。下次她再来的时候我把她介绍给你,你帮我看看。

这是怎么了?哲学博士指着我的嘴唇上破了后发肿的伤口问。

她给我咬的,我摸了一下嘴唇说。还有胳膊上和肩膀上。

我扭着身子,把胳膊上和肩膀上的牙咬的痕迹让哲学博士看。

真是一个bitch,哲学博士看着颜色变得暗红的牙印说。属狗的吧?

Shut up。

急什么啊。。。。噢,我知道了,你真喜欢上她了,哲学博士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别太认真,酒吧里带回来的女孩十有八九都是一夜情。明天也许她就会把你忘掉,再过两个月她会连你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这次不一样,我跟哲学博士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漂亮,人也温柔可爱,跟我谈得来,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和话题,也对我好。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她很喜欢我,从她的眼睛里我能看出来,她也很喜欢我的画。唯一的是。。。

什么?哲学博士停下笔来问。

她的胳膊上有一些针眼。

针眼?在胳膊上?哲学博士眯起眼睛说。这可不是一个好迹象,那她可能有毒瘾,而且还是一个瘾很大的人,不然一般都是用鼻子吸,用针打说明需要的刺激很大。

我也是这样想,但是她会戒掉的,对吗?很多人都可以戒毒的。我们不是晚上出去玩之前有时也吸大麻吗?

大麻没什么,问题是海洛因,哲学博士很认真地对我说。用针头来注射,一定是海洛因那一类的毒品。很少有人能戒掉的。你跟她在一起会有很大的麻烦,吸毒能够把人吸得倾家荡产,能把一个正常人给毁掉。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跟她联系,不要给她打电话,让这一切都过去。

我不行。

为什么?哲学博士问我说。你只要不给她打电话就可以了。

因为我想我爱上她了,我说。而且我觉得她也爱我。

昨天是你跟她的第一次约会,对吧?哲学博士的嘴角嘲讽地歪了一下说。一晚上就爱上了一个人,太可笑了。不要受到女人的热情的迷惑,女人的热情很容易就冷漠下去的,不要以为她跟你上了一次床就会爱你。也不要把欲望和爱搞混,了解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不是吗?

我知道,我看着哲学博士说。可是这次不一样,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出一种心动和战栗,她走后我能感觉出内心的失落和难受。从她下午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她,想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的情景,还想再见到她。

这很正常,如果一年之后你还是这样渴望见到她,也许意味着什么。现在,这只是一种快乐后的失落,不能说明什么,哲学博士说。对了,你胳膊底下夹着的是那本《过于喧嚣的孤独》吧,你看完了吗?

没有,我把书放在哲学博士面前说。


Too Loud a Solitude,这是那本捷克小说的英文书名。1976年发生了很多事,美国换了一个新的总统,加拿大举行了第二十一届奥运会,南北越南统一成一个国家。在遥远的中国有一个伟人逝世,出现了一次政变:在伟人生前面前匍匐在地的几个人合谋,把刚逝世的伟人的老婆和她的一伙人抓了起来,送进了监狱。对我来说,这些事都算不上大事,我眼里的大事,是这一年一个叫赫拉巴尔的捷克作家把一本刚写完的书锁进了书桌下面的一个小小抽屉里:Too Loud a Solitude, 也就是《过于喧嚣的孤独》。 “我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写这本书”,作者说。这本书在抽屉里静静地躺了十一年。1987年,这本书才能刊行出版。又过了十年,赫拉巴尔从一所医院五楼的窗口坠楼身亡。没有人知道他是想自杀,还是想探身窗外喂鸽子。

赫拉巴尔说,这本书他写了二十年。我很难想象一本书能写二十年,这只是一本一百一十页的书,平均下来每年只写五页。我在想我想画的那一幅蓝色的浮冰,也许要一辈子才能画得出,也许一辈子都画不出,但是我没有选择,只有接着画下去。来到W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穿行,却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属于这个城市。就像你迈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却发现这个新世界不属于你一样。这个城市是一个安静的城市,它小得没有地铁,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再也听不到地铁轰隆隆驶过的声音。这里的黑夜是如此的静谧,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里不存在过于喧嚣的孤独,只有过于沉寂的孤独。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去,再回到从前的世界里去,那个世界也已经不再属于我。我看着地板,仿佛看见了赫拉巴尔在我的面前倒在油腻的地板上死去。他是为这本书活着的,这本书耗尽了他的生命。当你的尸骨腐烂,变成一点磷光在墓地的冰冷的石碑上悄然入睡,闪耀的是你的思想,而不是你的肉体。

这本书你已经读了很长时间了,哲学博士翻开书说。

我无法完成这本书,我说。一个酝酿二十年的故事,一份儿过于喧嚣的孤独,一个三十五年的打包工的生活,它给你带来一种莫名的悲痛,让你喘不过气来,每次我都无法读到结尾。你怎样摆脱悲哀?怎样摆脱孤独?

无非有几种方法,哲学博士放下书,慢条斯理地端起旁边的咖啡喝了一口说。一种是走出去,走到外面,融入这个喧嚣的世界。一种是读书,或者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就像我平时闷在房间里听音乐,忘掉自己。一种是将孤独和悲哀转化成创造力,就像你在不断地想画一张想让自己满意的画。

告诉我实话,你整天自己闷在屋里,不觉得孤独吗?我坐到哲学博士的对面,问他说。

我不孤独,哲学博士耸耸肩,随手翻开《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的一页念道。我只是独身一人而已,living alone in the dense thought(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


夜里九点的时候,我觉得很饿,就开着车来到一家叫做East Side Mario’s的意大利餐馆,点了一大盘子意大利香肠空心粉。菜单上说可以随便要面包,汤和沙拉,于是当一个胖胖的女招待把一个放在纸包里的蒜蓉面包和一小盒黄油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的时候,我先要了一份意大利肉丸子汤,后要了一盘子菜园沙拉。在空心粉端上来之前我已经一边看书,一边把蒜味面包,肉丸子汤和菜园沙拉吃了个精光。空心粉里的意大利香肠是红色的,是那种我爱吃的辣肠。空心粉和切成一片片的腊肠放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里面是红色的佐料,以及一些切碎的了绿色和红色柿子椒,还有一个橙色的小辣椒在里面。女招待问我要不要往空心粉里面放些碎奶酪,我点头说要,于是她用一个手摇卷筒把奶酪撒在空心粉上,像是一层雪铺在染着红色西红柿酱的空心粉上。

乳白色上沾着红色的空心粉很嫩,红色的佐料有些辣,正对我的胃口。我一边吃着空心粉,一边看着窗外。一辆出租车从餐馆的窗玻璃外驶过,银灰色的车身上闪烁着蓝色的霓虹光的反光,耀眼的闪亮的白色的车灯让我突然想起了一列在寂静雪原上冒着白烟,转动着黑色的巨大车轮,碾过白雪覆盖的轨道的蒸汽机车。这列庞大的黑色机车向着我飞驶而来,把我压成一片薄薄的铝金属片,从我的身上飞驰而去,消失在空旷的原野里,像是消逝在时空隧道里一样。我想起了初中的时候,那时我向往着旅行,向往着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背着行囊穿行,我甚至想长大后做一个出租车司机,在夜幕里熟悉而陌生的雨夜的街道上穿行。那时我还渴望离开家,坐上一列不断摇晃的火车,在硬座上昏昏欲睡,到一个很远很远的陌生的城市去,跟一群陌生的人在一起。当我在北京站的候车室里遇见那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后,他说要带我去海南,我就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了,坐上了南下的列车。他骗了我。他曾经跟我信誓旦旦地保证,跟他学会了画画的技巧后,我就可以想画什么画什么,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能画出让自己满意的蓝色的浮冰来。

吃完空心粉我已经很撑得慌了,但是当女招待来问我要不要饭后甜点或者咖啡时,我又要了一份凯撒沙拉。女招待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就给我又上了一盘沙拉。汽车引擎的噪音与嘀声和刹车声不断地在街上响起,像是一只没有新意的曲子,在古老的留声机里重复的让人厌倦地播放着,又像是恒久不停的单调的雨声,让人郁闷和无处发泄。我眯着眼看着四周,漂浮着各种香水味的空气里,朦胧的灯光散发出一条条闪亮的彩丝。我想起了直子。直子不断地滑入我的思绪之中,又不断地滑出,像是蹬着滑雪板,在我的雪原一般的记忆里穿梭。她的身影有时很清晰,有时很模糊。吃完了最后一盘子沙拉之后,我觉得饭已经满得溢到了嗓子眼,于是我跟女招待说买单。付了账单和给她留了足够的小费之后,我夹着书走出了餐馆,看到外面的天已经开始黑了下来,餐馆的墙壁上红色的East Side Mario’s几个霓虹灯字在夜幕里眨着眼。街对面是Burger King汉堡包快餐店,和一家叫做波士顿皮萨饼的餐馆,以及一家星巴克。

我站在街口,觉得有一种撑得要吐的感觉,觉得肚子里很不舒服,头很晕,像是就要晕倒。我想对着街道几声,但是不知道吼什么。于是我拿出手机,拨通了直子的号码。

是我,我对着手机说。

听出来了。直子的温柔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

想你了。

我也是,直子说。

可以到你那里去吗?或者你到我这里来?我想见你。

我们不是下午刚分开吗?直子笑了起来说。这么快就想见我了?

嗯,我说。突然特别特别的想你,想见到你。

下周我们再见好吗?直子的语调有些抱歉地说。周二有一门考试,这个周末一直光顾着玩了,一点儿功课也没复习,我想塌下心来好好看看书。你在我旁边,我就什么都看不下去了。

那好。。。。等你考完试我给你打电话吧。

好的,直子说。我得接着看书去了,昨晚你够累的,今天好好休息休息吧,晚安。

你也别太忙了,我说。也早些休息吧。晚安。


我左手把住方向盘,右手在车座椅旁边的放零钱的小盒子里摸索着,摸出了一盒烟。从烟盒里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摸出了打火机。我喜欢我的防风打火机,那是一款细长的古铜色的皮尔卡丹打火机,比起别的大肚子防风打火机来说,这款打火机就像是一个苗条的淑女,连它的火焰都是细长细长的。我点上烟,黑暗里火苗闪亮的一瞬间,微小的光分子从打火机上散发出来,照亮了烟头和护着打火机的手的一小块区域。橙色里带着蓝色的小火苗在夜色里摇曳不定,像是带着心事。蓝色的火苗舔着烟头,烟头闪出星星的火光,一缕蓝灰色的烟冒出,渺渺上升。我把车窗摇下,让车里的烟雾散发出去。一辆警车从我身边开过,警察在车里带着异样的神情看着我,像是在犹豫着是否该拦我停下。我对着警察微笑了一下,把车窗摇上,减低车速,趁着警察犹豫的时候在路口转向了另外一条空寂的街道。路边的树叶上抹上了夜幕的暗淡的影子,交通灯像月亮一样晃眼,街道边的房屋像是森林里的一颗颗盘根错节的老树排向远方,路灯像是蹲在树上的猫头鹰的一只只明亮的眼睛。车的前方是一片青雾。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笼罩一切的青雾。我在青雾里穿行,犹如穿行在别人的诡异的梦中。而我的身影,不过是别人梦里一闪而过的车窗里的一个陌生的面孔。
 
sigh.....True love is the most powerful magic of all.....这两天童话看多了:shy: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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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给直子打完电话之后,我回到房间里,想睡觉但是总是睡不着。我突然心血来潮,想接着画那套《风儿》的连环漫画。于是我下床,从床底下找出我画的那套漫画书《风儿》,开始接着画。我画了整整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还不想放下笔。我是那种一旦对一件事情着迷,就会忘掉别的一切的人。在后面的两个星期里,我专注于画画,连救生员的工作也几乎忘掉了,为此到游泳池的时候迟到了好几次。每天我沉默着,把自己封闭在卧室里,一心一意地画着画。世界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一样,我听不到窗外的汽车鸣笛声,听不到雨水对屋子里的木窗户的敲击声,听不见楼下房东和哲学博士的说话声,我甚至不知道外面是晴天还是阴天。世上的喧哗和嘈杂离我远去,空气里只有老唱机的唱针在唱盘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我在画画的时候喜欢放上一首喜欢的音乐,虽然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听不见。两个星期的时间我几乎都闷在屋子里画画,除了到游泳池做救生员之外没有出过门,甚至都没有去超市买过东西。在我想画画的时候,我不想出去浪费时间去买食物。我把冰箱里的所有东西都吃光了,就差把冰箱也给撕开嚼着吃了。吃完了冰箱里的食物后我就开始吃方便面,吃了足足有一箱方便面。我把手机关掉,电话也不接,不想受到朋友们的打搅。除了住在一个屋子里的哲学博士和房东之外,我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

我趴在桌前,一张一张地画着《风儿》。我画风儿穿着合身的白色衬衫,系着一条黑色的领带,长长的头发,蓝色的牛仔裤,黑色的运动鞋,手揣在裤兜里走过街头,像是一个忧郁而潇洒的少年。我画他喜欢的那个女孩穿着灰色的牛仔短裤,白色的短衫,脖子上系着一条飘逸的白纱巾,肩膀挎着一个白色手包,脚上是一双白色凉鞋,面含微笑站在酒吧门口等着进场。女孩扭过头来看着画面,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我画风儿在酒吧门口看见了女孩,画他们的一见钟情的眼神,画他们在下着大雨的街头跑过,画他们在雨水里旁若无人地亲吻。画画让我的心情变得平静,笔在纸上留下一条条黑色的线条。纸上逐渐出现了街道,临街的酒吧,落下的雨水,风儿和女孩牵着的手,踩着雨水的脚,雨中湿漉漉的头发,明亮的带着渴望的眼睛,诱人的嘴唇,如梅花一样飘落在他们的肩膀上和头发上的雨水。我画女孩的美丽的黑瞳,一根根清晰的睫毛,如水的眼睛,垂下的头发。我画校园里风儿背着一个鼓鼓的书包,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手机在讲话。我画风儿把书包摊开在校园里一条小河边的草地上,坐在草地上看书。我画女孩从草地旁边走过,在风儿身边蹲下来。我画风儿和女孩在街上走过,夕阳把他们的长长的身影打在街道上。我画风儿系着一个蓝色的围裙,在屋里炒菜,手里端着一个盛着切好的西红柿的盘子,在往锅里放。我画女孩在旁边看着,嘴上带着微笑。

整整两个星期,我像是着了魔一样,不停地画,画笔像是一条疯了的蛇在画纸上游走,用不断伸缩的蛇信子在纸上吐出一个个图案。我在亢奋和神情恍惚的状态下每天画到深夜两三点,睡觉的时候还在想着下面怎么画。画到最后的时候我觉得很累,非常非常累,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手也在颤抖,但是我停不下来。


我把直子完全给忘记了,一点儿都没有再想起她来,直到有天下午,她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我甚至都没听见有人按门铃,也没听见哲学博士下楼去开门,更没有听见有个女人在门口跟哲学博士说话,和随后上楼梯的脚步声。哲学博士带着她站在我门口的时候,我依然在低头作画,就好象画是我唯一的爱人,在画画面前我忘记了一切一样。直子走进门来,站在我的身后,站了好久我都没有发觉。哲学博士把唱机停住,屋子里的音乐声突然消失,我感觉到了空气里失去了什么,才抬起头来,扭过身,看见了直子。

是你,我有些诧异地说,然后回过头去,把画上的最后一笔补完。


你知不知道我很恨你?直子即使生气的时候,说话也依然慢声细语。

为什么?

你看,直子转身对着哲学博士说,他居然不知道。

直子把一团东西从手包里掏出来,向着我的头上扔去。我本能地一躲,那团东西飞过我的头顶,撞在墙上,跌落到桌子底下。直子扭头向着门外走去,哲学博士拽了我一下,我清醒过来,冲出门口,在楼梯口拦住了直子。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手机都不打开?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呢,从上次到你这里到今天都整整两个星期了,你就像是蒸发了一样,一点踪影都没有。

对不起,我牵过直子的手说,是我错了。

我的闺蜜说你一定是个坏人,得手后就把我给甩了,我说你不是,她还不信。我想来看看你,如果你不在,我都打算报警了。

我给忘了,我很抱歉地说。真的给忘了,一直在画画来的。这两个星期我突然冒出来一股激情和想画的欲望,就一口气画了好多,别的都给忘了。

不是骗我吧?

不信你问他,我指着跟到楼梯口的哲学博士说。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直子,这是---

不用介绍了,直子摆手说。我认识他,他给我们代过几堂哲学课,不过他可能对我没什么印象。

当然有印象了,哲学博士笑眯眯地说。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来了,只是过去没记住名字,这回记住了。我可以作证,他这两个星期哪里都没去,一直闷在屋里画画来的,为了不受打搅,电话都给掐了,手机也给关了。

非常对不起,我拽着直子的手说。你原谅我好吗,我以后不这样了。

这还差不多,直子说。好吧,那我就原谅你了,以后你不能再对我这样哦。有什么事儿你告诉我一声,不能把人家甩在一边不理不睬的。

肯定不会的,我说。真是一个很好哄的姑娘。

很高兴见到你,哲学博士微笑着伸出手跟直子告别说。他可一直在夸你来的,说你漂亮,人又好。我现在相信他的话了。顺便说一句,我就住在隔壁这屋,有空到我屋里来玩吧。


你在画什么?回到我的卧室之后,直子拿过我的画来端详着说。这个好像画得是什么故事哦。

一套连环漫画,我让直子坐到床上说。以前没让你看过,已经画了有好多了。

上次我写的关于这次艺术家展览的评论,在C大的校刊登出来了,给你拿了一份儿来,直子从挎包里拿出一份杂志给我看。上面还有你在画廊画画的照片和你得奖的照片呢。

直子把C大的校刊递给我。我看到了直子写的那篇评论。评论的三分之二都是在讲我的画,她说在所有参加展览的画里面,我的画给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说我是一个最有潜力的艺术家。

谢谢你,我大致看了一遍说。你的文笔真好,很会写,就是把我夸得太好了,我画得没有那么好。

反正我觉得你画得最好,我最喜欢看。直子微笑着说。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呢,

礼物?

一双手套。

手套?你给我买的手套?

不是买的,直子停顿了一下说。是我给你织的。你看我好吧,它是这两个星期我一边心里恨你,一边给你织的。好不好你都得喜欢,要是织的不好看,不许笑话我哦。

怎么能呢,我说。快拿出来让我看看。

咦,手套哪里去了?直子在手包里翻着,找着。

这儿呢吧,我弯腰从桌子底下把一双手套捡出来说。

刚才有些生你的气,直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平时脾气可没这么大哦。你戴戴看看合适不?

手套是灰蓝色的,上面有纵横交错的蓝色和灰色的格子,看着很暖和但是有些小。当我把手套套在手上试了一下之后,发现尺寸很合适。上面的指头部分没有封口,手指头可以从上面伸出来。毛线上散发出一股新鲜的味道,摸着毛绒绒的,我用带着手套的手抚摸了直子的脖子一下,直子很怕痒地缩起了脖子。我看着直子,发现她瘦了很多,瘦得让人心疼。

很好,样式好,戴着也合适,很喜欢,我把直子抱到怀里说。真没想到你还能自己织手套。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的?

那天我悄悄拿手跟你的手比了一下,直子在我怀里羞涩地笑了一下说。我从来没给别人织过的哦,是现看编织书现学的。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我饿了。

带你出去吃饭吧,我也饿了,你喜欢去哪里吃饭?

哪里都不想去,就想跟你一起在厨房做饭吃。

可是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能吃的都让我这两个星期给吃了,剩下的只有一袋面和半盒鸡蛋了。

那可以做煎饼哦。直子抬起头,吻了我下巴一下说。你会做煎饼吗?


我往一个小盆里放入一些面粉,放上水打匀成稀稀的面糊。从冰箱的底部找到了几根葱出来,我把葱切成葱丝放在面糊里面,加上一点儿盐,又磕上两个鸡蛋搅匀。白色的面糊变得颜色有些淡黄,像是阳光照在皮肤上的颜色。我把平底锅坐上,把电炉的温度拧到温热,往平底锅里放了一勺黄油。黄油在锅底慢慢融化,冒着粘稠的泡沫。转动平底锅,让黄油把锅底湿润一下之后,我把面糊倒入一部分在锅里面,快速地晃动锅底,让面糊均匀地在锅底形成一小层薄饼形状。面糊在锅底微微地起伏着,像是底下产生出了微小的气泡。不一会儿,面糊的边缘就开始响起轻微的滋啦声,稀软的面糊逐渐变成固体的煎饼,上面的颜色开始变成有些透明的白色。我把煎饼翻过来,让焦黄的一面朝上,煎饼冒出葱花和油煎的香味,颜色看着很诱人。在摊最后一个煎饼的时候,直子从后面抱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扭过身来,吻着直子的额头。

刚才在你的门前敲门的时候,我特别担心,直子把头在我的肩头蹭着说。怕你真的不在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呢。还害怕自己把你的住处记错了。我没有你的地址,你也不接电话,上次来的时候是半夜,天很黑,也记不太清楚你的房子的样子。我只记得离唐人街的啤酒店和小公园不远,在这趟街上,可是哪一座房子有些记不清了。敲了好几间门,才找到了你的住处。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在画画你呢?你知道我多担心吗?我一直在等着你的电话来的。

是我不好,我道歉说。我来好好补偿你,今天晚上你想去哪里玩我们就去哪里。

晚上我们系里一个教授家里举办派对,好多同学都去参加,我想去那里,你陪我去吧。

好,听你的,我点头说。

赶紧看着你的锅吧,直子松开抱着我的手说。

坏了,要糊了。我手忙脚乱地把火关上,一着急使劲儿,把开关的朔料把手拧了下来。


教授的家在湖边的一处安静的街道上。我开车开得比较慢,前几天交通办公室给我寄了一封信,里面说我以前有一次创红灯,被记了三个点,而且最近我有一次开车超速,在60的路上开了80,被警察抓住,又被记了三个点。交通办公室的信里警告我说,如果我再出现问题,累计点数到了九个点的时候,我就会面临去学习班的惩罚,严重的会被暂时吊销驾驶执照,不能继续开车。

到了教授家已经九点半多了,教授的屋子里都是人,大部分是他的学生。直子进门的时候有人递给了她一瓶啤酒。直子握着啤酒瓶,跟屋子里的熟人点着头打招呼,每个人聊几句天。我不想喝酒,就走到厨房,从教授的冰箱里找到一瓶子可乐和一些冰块,又找到一个柠檬。在派对上我一直端着插着柠檬片的冰镇可乐的玻璃杯子在满屋子的人之间小心地穿行。嗨,你一大男人干嘛喝可乐,该换成啤酒,所有的人都对我这么说,但是我只是微笑,继续喝我的冰镇可乐。

屋子里的空调在发出细微的响声,客厅里,家庭室里,书房里,走道里,厨房里,到处都是凑在一起聊天的人。在杯子里的可乐喝光后,我穿过人群,走到厨房里,把杯子边上的黄色的柠檬片拿下来放到杯子里,到冰箱里拿出冻冰块的小盒,往玻璃杯里倒了多半杯冰块,又把可乐加满杯子。在厨房的桌子上我找到一根细细的吸管,插进可乐杯子里。冰块在褐色的可乐里闪着透明的光,柠檬片躺倒在冰块上,我咬着吸管,把冰凉的可乐吸进肚子里,觉得浑身凉爽。

我用目光四处寻找着直子,但没有在屋子里的人群中看见她,于是我拉开厨房通向后院的纱窗门,走进后院。教授的房子在一个湖边,他的后院挨着湖畔,院里放着一个大的细铁丝笼子,里面烧着篝火。夜风吹来,篝火的火星在笼子里飘荡,像萤火虫一样在铁笼子顶部飞舞,撞击着铁丝编织的细网,坠落笼子底部的灰烬里。教授坐在后院的遮阳伞下的凉椅上,正在和直子以及几个学生在一起抽大麻。他像是个老手,毫不顾忌地喷云吐雾。过来抽点儿吧,他指着桌子上摊开的一团大麻叶对我说。有好多呢。现在我明白为何大家都喜欢到他家开派对了,因为他搞来了许多大麻和啤酒,让参加派对的人都很high。我坐到直子身边,把可乐杯子放在教授面前的桌子上,从桌上的一个小记事本一样的纸本上撕下一小张白色纸条来,用手指头捏了一些干燥的大麻叶,笨拙地卷进纸条里,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上,吸的时候呛了一口。

在篝火边跟教授聊了一会儿天之后,直子看着院子后面的湖面,问我想不想到湖边去看看。我正坐的无聊,于是跟她一起推开后院通向湖边的栅栏门,端着杯子走向泛着蓝光的湖边。我们穿过一片绿色的草地和紧挨着湖边的自行车路,靠在湖边漆成绿色的铁栅栏上。对岸的房舍陷入在一片黑暗里,月光如雨水一样滴到湖里,把湖水点缀成斑斑点点的银白色。直子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眼睛如一湖秋水。

你画起画来很投入啊,直子看着湖水说。

只是偶尔这样,不是老这样的,我凝视着湖边的黑色的石头说。

你喜欢画,对吗?直子的眼睛里闪着月亮的银光问我。

嗯,我点点头说。很喜欢,有时忍不住的就想画。

那就对了,只要你真喜欢,就应该坚持下去。我觉得你很有天分的----

我不这样认为,我打断她说。

反正我喜欢你的画,直子说。


湖边很安静,一条蜿蜒的自行车小径上没有人也没有自行车,我们倚靠着栅栏在湖边亲吻着,拥抱着。湖水拍打着岸边的黑色礁石,月亮在云层中出没,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吹动了直子的头发,有几丝在风里飘动起来,在月光下和背后的路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我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直子坐在我的腿上喝着啤酒,看着沉默的湖水缓慢的流动。四周黑黑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一边亲吻着直子的带着啤酒味儿的嘴唇,一边把手伸进直子的裙子里去抚摸她的乳房。直子的乳房让我着迷,形状美丽,大小适中,而且稍微一触碰乳头就会挺立起来。我把她的乳罩向下扒开,让她的乳头露出来,低下头去嘬她的乳头。虽然她的乳头吮吸起来只有一点淡淡的味道,但是让我很想吸了又吸,就像很甜的糖容易让人腻歪,而稍微有甜味的糖却让人想吃了又吃一样。直子也喜欢我嘬她的乳房。当我把两只手挤压着揉捏着她的乳房,含着嘬着她的挺立的乳头的时候,直子把啤酒瓶放在地上,看着我,手抓着我的头发,身子不断地发抖战栗,像是浑身每个细胞都被火点着了,燃烧起来了一样。岸边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散步,他们向着我们的方向走来,经过我们的身边,一边走一边看着我们。直子推开我的头,把我的手从裙子里拿出来,把乳罩重新系好,拉好裙子,继续喝她的啤酒。等啤酒喝干了后,我们站起来,把啤酒瓶子仍在湖边的灰色的垃圾箱里,翻过湖边的栅栏,脱了鞋赤着脚在湖边趟水玩。几只野鸭子从我们的前面旁若无人地沉稳地游过,消失在黑暗的树荫里。身后的自行车小径上有人骑车经过,自行车与柏油地面的沙沙的摩擦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扭头看了一下,看见直子的黑眸在夜色里看着我。

蚊子太多了,直子挠着胳膊说。老叮着我。咱们走走吧。

我们提着鞋,赤着脚沿着自行车小径走下去,月光下直子的脸庞很柔和,眼神清澈,像是一个美丽的天使。我跟直子牵着手,小径在脚下感觉潮湿而凉爽。路上有些细小的沙粒和小石子不断咯着脚底,但是赤着脚在小径上走的感觉很舒服。栖息在湖中心的礁石上的一些白鸟在夜幕里呆呆地站着,看着我们从湖边走过。湖边的光线很昏暗,路灯相隔很远才有一个,灯光把我们的身影一会儿投射在前面,一会儿投射在后面,身影的长短也不断变换着。草地,长椅,树木,房舍在我们的身旁不断消逝又不断冒出来。我们经过一个墓园,看见里面耸立着一块块黑色的墓碑,墓碑上刻着模糊的文字,带着神秘的拉长的影子,阴郁的树木后面像是藏着鬼影。一幢黑森森的房子边挂着一片橙色的光晕,像是女人擦了一点胭脂的脸。月亮在静静地移动,湖水无言地流淌着,湖边的小飞虫在耳边嗡嗡的振翅飞过,草丛里有青蛙的鸣叫。

我们沿着湖边一直走下去,走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又回到了教授的房子的街区。直子说想回去了,于是我们穿过草地,走到房子前面的路边,找到我的车,向着直子的寓所开去。在一个红灯前,我侧过头跟直子亲吻起来,手摸着直子的腿。红灯转成绿灯的时候,我们还在亲吻,舍不得分开嘴唇。几辆车从我们的车旁驶过,其中一个家伙摇下车窗,把一只胳膊伸出窗外来,向我们伸着中指咆哮着。快走吧,直子推开我喘息着说,不然后面车上的人该把我们谋杀了。
 
爱一个艺术家不容易,需要很大的理解和包容,艺术家遇到一个爱他的人也不容易,还能爱他的创作他的作品,真好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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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直子跟我开始了有规律的约会。每个星期的周末,我们都聚在一起。第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去了一家法国餐馆,那里有一道菜是放在一块礁石上,菜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味道不怎么样,但是样子很好看,像是海带一样,浇在菜上的汁带着柔软的白色的膨胀物,像是退潮后礁石上留下的残余的泡沫。我们在点着蜡烛的餐桌上,隔着礁石和海水的泡沫亲吻。第二个周末我们在街边的一家pizza店吃了一顿pizza做晚餐,然后去了附近的Bytown电影院,那里正在演一部老片子《廊桥遗梦》。我们看得是晚上10点的夜场,虽然很晚了,但是因为周末的缘故,里面几乎座无虚席。我们在后面找不到座位,只好坐在最前面的一排,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看电影。那是一部催人泪下的电影,演得是一对中年男女的爱情,直子看得泪眼汪汪的,一大包爆米花吃得干干净净的。中间我试图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面两次,都被她的手挡了出来。

第三个周末我们去国家艺术馆看了一个中国艺术展览,中间我们坐在艺术馆中央的空地上喝咖啡,直子问了很多中国艺术的问题,她问我中国最伟大的艺术家是谁,我说是齐白石。我告诉她说,齐白石在中国的画家里面的地位,就像西方的毕加索一样。直子问我齐白石画什么,我说他最擅长的是画虾米。画虾米也可以画出大师来吗?直子好奇的问我说。我说不光画虾米可以画出大师来,中国还有两个绘画大师,一个专攻画驴,一个专攻画马。直子哈哈大笑,跟我说本来她不喜欢毕加索,现在看来毕加索还算是有创意和想象力的。


直子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她的栗色头发拢在脑后,像是一片瀑布垂在肩膀上。她的眉毛清秀,眼睛大而长,鼻子精致小巧,嘴唇鲜红,下巴消瘦。她的脖子细长,皮肤柔和,一部分隐藏在下巴带来的阴影之中,脖子的底部是两根凸出来的细小的肩胛骨,与脖子形成了两个倒扣的乳罩一样的洼地。她的肩膀略微倾斜,左肩高于右肩,因为她的左手的手掌正托着下巴,肘部放在桌子上,细长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呈弧线型贴在左颊上。她的手很细嫩很白,在红色的指甲油和略带红晕的脸颊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像贫血一样的过于苍白。她的右手的肘部也是放在桌子上,小臂平伸,手掌搭在白色的桌子的边缘。她的肩膀像是艺术雕塑一样的精巧,胳膊浑圆,两臂和肩膀组成的倒三角形的区域里是她的凸起的胸部,一丝乳沟若隐若现地散发着诱人的魅力。她看着我的时候,黑色的眼瞳里散发出一种光泽,一种迷恋的光泽,那种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会散发出的柔和的光泽。我眼睛看着直子,脑子却分神,想起了我的画。我不明白为何会对画画如此着迷,一旦拿起画笔,就完全进入了画中的世界,好像生活在画里面了一样。我在画里面随心所欲地添加着自己喜欢添加的东西,人物,风景,凡是我想加进去的东西,我都毫不犹豫地加进去。我把月亮画成蓝色的,有时画成有两三个月亮同时悬挂在天鹅绒一般的天幕上。画笔像是一只带着魔力的笔,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突然意识到,我爱直子,不如爱我的画,因为在画画的时候我会完全忘记直子,而跟直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想起我的画。看着直子的眼睛,我有一种预感,有一天我跟直子会分开,会越来越远。这种预感让我悲哀和不安,于是我决心不管怎样都对她好。我捧过直子的脸颊,开始隔着白色的小桌子吻她的嘴唇。直子托着下巴的左手放下,身子和胸部前倾,和我的嘴唇粘合在一起。艺术馆的天花板上,一缕阳光穿透玻璃,直射在我们身上,把我们笼罩在一片神圣的光晕里。馆里的游人不断地从我身边走过,对他们来说,我们只是一对热恋中的智商下降的情侣,而我的眼里只有直子,她的眼里也只有我。

从艺术馆出来,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我们站在艺术馆门前的一个硕大的五个人多高的黑色的大蜘蛛雕塑前,仰头看着蜘蛛的黑色的头。蜘蛛的庞大的身躯和八条直立在地上的腿,看起来像是支起来的一个大帐篷的架子。蜘蛛的头宛如一个黑色的铁丝网做的灯罩,尖尖的插在地上的腿的底部像是枯干的树枝,顶部像是骷髅的骨头。一些游人在围着蜘蛛照相和沉思,像是在琢磨这个大蜘蛛象征着什么。直子问我在想什么。她总是爱问我在想什么,好像我的脑子里会想起与别人不同的东西似的。我说想起了《过于喧嚣的孤独》。闹市中的一个孤独的大蜘蛛,它看不到自己的同类,也没有人能够懂它。它不再是蜘蛛,因为它比别的蜘蛛庞大,但它也不是人类,虽然它站在人类行走的街头,比人类还高。它是一个异类,只能站在路口,漠然地看着身边流过的车流和陌生的人流,沉默在自己的思维之中。我站在巨大的黑蜘蛛前,给直子念了桑德堡的诗《我们的地狱》:

“若你为我开启你的地狱

而我为你开启我的地狱

它们将是两个独特的地狱,

我们每人都展示我们的

人间地狱.

你的是一个地狱,我的是另一个地狱”

直子摇着头,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你能不能挑一首更美丽的诗念给我听?现在我觉得掉到你的地狱里了。


我坐在直子寓所的沙发上,把褐色的小圆柱体一样的一截大麻膏塞入一个十厘米长直径将近一厘米的一个透明的玻璃管子里的一头,把另一头递给坐在我旁边的直子。玻璃管壁有一毫米厚,看着很结实,像是特殊玻璃做成的,摔在地上也不会坏一样。管壁的两头有些发黄,在靠近端口的地方有一圈深褐色的痕迹,那是大麻燃烧时留下的烟熏的痕迹,像是我小时看到的我爸抽烟的烟嘴上的黄色痕迹。它是我从卖给我大麻的人手里花了五元钱买的,管子的直径是按照大麻膏设计的,恰好把圆柱状的大麻膏塞进去而不会掉出来。这个玻璃管是旧的,是那个卖给我大麻的人自己用的。我过去曾经试着用纸把大麻卷成烟卷来袭,每次都吸不好,因为大麻的燃烧不像烟丝,点着后直接嘬就行,而是需要不断的用打火机去点,每次卷成纸烟形状的大麻不是里面的大麻掉在地上,就是烟雾都顺着空气跑了,真正吸进肚子里的没多少。我看见那个卖大麻的人用玻璃管吸,觉得他的这个玻璃管效率很高,因为大麻的烟只能顺着玻璃管飘动,无法散发到空气里。看见这个管子,我就想起有一次在车站等车,看到车站旁边的草地里扔着一个这样的管子,当时还很奇怪这是干什么用的。我问那个卖大麻的这个管子多少钱可以买一个,他说可以五块钱卖给我。我买了他的管子后,有些担心他有艾滋病,怕管子上沾有艾滋病菌,回去后用消毒水仔仔细细地刷了玻璃管好几遍,才敢放心的用。

直子很熟练地把玻璃管叼到嘴里,手轻轻地扶着玻璃管靠近嘴边的一头,两条长腿姿势优雅地弯曲在沙发的一边,就像是我在一个时装杂志上看到的广告里的一个长腿空姐。我从茶几上拿过一个蓝色的液体打火机来,按了几下,打火机上的灰色的火石冒出火星,火星点着了汽油,橙红色的火苗在打火机上摇曳,像是蜡烛的光,最上面是橙色,中间是明黄色,下面是红色,最底下是暗红色。沙发背后是一个小玻璃窗,没有拉窗帘,黑色的玻璃窗上闪烁着打火机的火苗和她的侧脸的轮廓,火苗把直子的头发照得散发着橙黄色的光。我把打火机的火苗凑近了管子,点着了管子里挨近端口的大麻膏。火苗在黑色的大麻膏上跳跃,大麻在火光里燃烧起来,打火机上的橙红的火苗变成了浅蓝色,一股白色的浓雾一样的烟在透明的玻璃管子里开始出现,沿着玻璃管道移动,就像是一个抽血的针头插进了胳膊,一刹那一滴血液开始流进玻璃管,随着抽血的针管顶端向外拔,血液不断地流进针管里。直子纤细的手指夹着管子,红色的嘴唇紧嘬了一口管子,大麻燃烧后产生的灰白色烟雾充满了细长的玻璃管,白色的烟雾一团一团地缓慢地移动,从大麻膏的尾部沿着管道呈波浪型地飘进她的红色嘴唇。她对着一头嘬着,把管子里的灰白色的烟雾全部吸进肺部里。大麻膏燃烧过的部分变成了碳黑色,我继续用打火机点着大麻膏,让蓝色的火苗持续舔着大麻。玻璃管的尾部被火烧得有些发烫,燃烧着的打火机也在手里变得很热。直子深吸几口之后,她上了眼睛,微微点着头,嘴角带着笑意,像是沉迷在幻觉里。她把头仰起来,脑袋的后部依靠在沙发背上,像是让大麻在肺里充分循环,然后张开嘴对着我。我把嘴凑过去,灰白色的大麻雾从她的口腔里直接飘进我的口腔里。我屏住呼吸,让大麻从口腔经过喉咙进入肺部,然后把大麻从鼻腔里喷出,觉得身上开始涌起一股微热的浪潮。我用一根细长的黑色圆珠笔芯伸进玻璃管里去,把燃烧了一半的大麻膏捅到另一端,让没燃烧过的褐色的另一端靠近玻璃管的一头。玻璃管子散发着热气,有些烫手。我嘬住管子的一头,一只手捏住玻璃管子的中部,另一只手用打火机继续点燃另一端的大麻膏。直子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等着,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腿,等着我把从肺里循环完了的烟吐给她。大麻燃烧的时候有一丝细微的响声,特有的香味在屋子里像是音乐一样回荡,弥漫着整个屋子。周围的世界都退到了黑暗中,只有打火机的蓝色火苗舔着玻璃管,一股舒缓的音乐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们轮流着吸着,吸完了一个大麻膏,又把一个新的大麻膏塞进玻璃管子里点着。我不断的用打火机去烧大麻,打火机变得滚烫,中间不小心让已经烧得很烫的玻璃管的端口烫了一下,手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要烫起一个小泡。我想起圣诞节的时候我在厨房里烤火鸡,烤好的火鸡放在厨房的靠近水池的台面上,从旁边拿刀的时候,不下心把卷起了袖子的胳膊蹭到了火鸡烤盘上,一下胳膊就被烫起了一道深褐色的印子。那条烫痕越来越严重,不久就起了大泡,我不得不开车去了医院的急诊室去看医生。那天在急诊室里我枯坐了好几个小时才轮到我进去见医生,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值班医生花了五分钟诊视了一下我胳膊上的烫伤,给我开了一瓶治疗烫伤的药膏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放下滚烫的打火机,看着直子把玻璃管里的最后的灰白色烟雾全部吸入胸腔里,纤细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把玻璃管小心地放在茶几上。玻璃管里的大麻膏已经熄灭了,变成了一块黑色固体焦炭。直子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屋顶,像是在发愣。屋子里的空气里弥漫着大麻的特有的气味,我把一瓶冰凉的啤酒塞到直子的手中,自己也拿着一瓶喝着。啤酒有一股苦味,而且越喝越觉得苦。我想笑,但是觉得皮肤有些麻木,好像笑不出来。我手里拿着啤酒瓶子,觉得手劲儿大得可以把啤酒瓶子捏碎。世界在晕眩,只有我自己的头脑是清醒的。我点上一只烟,抽了一口后把烟递给直子,直子接过烟卷,看着我的表情有些迷茫。她的脸庞在我的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我觉得身子热得像是发了高烧,头脑晕眩,身体开始升腾起来,像是在北极上空飞越一望无际的冰川。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块一块蓝色的浮冰,透明的呈不规则形状的冰块漂浮在蓝色的洋面上,四周耸立着巨大的白色的冰山。屋顶的灯光像是桔黄色的星星,在蓝色的天花板上闪着神秘莫测的光。我感觉透不过气来,无数的金星在眼前旋转,犹如四周下起了黄色的流星雨。流星雨坠落在蓝色的浮冰上,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炫目的光彩。

屋里的空气在我眼前变成了蓝色,我想把空气攥成一个雪球从窗户里扔出去,但是发现无法抓住空气。我傻笑了起来,看见直子也在对着我傻笑。我想做些什么,但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我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和耳朵。屋子里一片安静,静得能听见秒针一下一下的走动,听得见室内的空调发出细微的声音,一阵阵冷气从空调口散发出来。我的头开始晕眩。喧嚣的世界在拉紧的窗帘后变得寂静无声,小得能容纳进一个房屋。

直子把烟蒂在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里掐灭,扭过身来看着我,把我的手隔着衣服放在她的乳房上。她的柔软的乳房像两团燃烧的火焰,把我身体内的欲望点燃。我看着直子,把手从她的胸口上敞开的裙子边上伸进去,揉捏着她的乳房。在沙发上亲热了一会儿之后,我伸手到她的背后,把她抱起来,觉得她的身体很轻,好像我可以这样抱着她走上十里路也毫无问题一样。我想可能是大麻造成的幻觉,好像力气大得可以把一个坦克给举起来一样。她有些害怕地搂着我的脖子,像是怕掉下来。我把她抱到床上,不小心碰了床边的床头柜一下。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台灯和乱七八糟的乱摊着几本书,一个小闹钟晃了一下,歪倒在一本书上,上面的秒针依旧滴滴答答地走着。

墙上的一个电子时钟在无声地显示着声音,蓝色的液晶在墙上不断地闪动,像是一只睁大的眼睛在眨眼。我把直子平放在床上,在俯视她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瞥了一眼没拉窗帘的窗户。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去关窗帘。在扭动白色的百叶窗的把手的时候,我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看见楼下有一个人在月夜里打着一把黑伞走过,黑伞很大,就像福尔摩斯打的那种英国老式的长柄带尖的伞。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月夜打伞,就像我不知道艺术馆前的大蜘蛛为何低下头一样,但是此刻我不想浪费时间琢磨这些问题。我把百叶窗关好,顺手把屋子的顶灯给关上,只留着小台灯,回到床上开始亲吻和抚摸直子。直子把我的裤链拉开,手伸了进去,在内裤里面攥住了硬起来的家伙。我把自己的衣服脱掉,然后开始脱掉直子的裙子,解开里面的带着透明的带子的乳罩。直子睁着眼睛躺着,眼里带着迷惘的神情,看着我把她的黑色的丝袜和肉色的内裤从汗津津的腿上脱下来,扔到地上。我坐在床边上俯身看着她,抚摸着她的光滑的腿,把身子压到了她柔软的身上。她用胳膊圈住我的脖子,把我拉近她的胸脯,闭上长睫毛,跟我在昏暗的灯光里亲吻起来。


我要去冲个澡去。直子摆脱我的胳膊,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说一边眼睛在地板上搜寻着什么。

找什么呢?

内裤,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地上呢,在你的袜子旁边,我伸手指给直子看。

直子跳下床,在地上捡起了躺在揉成一团的黑色丝袜旁边的三角裤,光着身子,手里抱着一件内衣进浴室去洗澡了。我靠着床头,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来回搜寻着各个频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节目。一个频道正在演一个宇宙大爆炸的纪录片,头发花白的霍金坐在一个轮椅上,正在兴致盎然的讲他那套枯燥的理论,我一点儿都没听进去。我换到另外一个台上,看到上面几个人正在辩论一个什么话题,好象关于一个竞选人的什么丑闻,这让我想起了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想起了那个“从前是个正派人,可是现在成了伪证犯、小偷、盗尸犯、酒疯子、舞弊分子和讹诈专家的”可怜的州长竞选人。我觉的他们的辩论话题很无聊,说实在的谁当选也都是换汤不换药,按照以前我脑子里被灌输的那套说法,都是资产阶级搞的那套蒙骗人民的把戏,那些候选人都是各大财团的代言人。可是转了几个台也没看见有什么有意思的节目,就只好停留在这个台,一边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听他们怎么没素质的互相诋毁。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的辩论和一部烂得不能再烂的电影片段之后,我看到一个台在放《老友记》,就转到这个台上。电视里,莫妮卡和瑞秋正在打赌说她们比钱德和乔伊更了解他们。那个爱谈论恐龙的罗斯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正在出一个抢答问题:钱德第一次摸女生胸部是几岁?瑞秋说十四岁。然后罗斯说,错了,是十九岁。

浴室的门开了,直子走出浴室,用手轻轻拍打着刚洗过的脸颊,钻到床上的被单里来。她一定在浴室里待了有四十多分钟。我一直不明白,女人为什么需要在浴室里待很长时间。直子的脸没有上妆,刚洗完澡的皮肤显得富有光泽和腻滑,栗色的长发依然湿润地垂在肩膀上,一缕头发遮住了小巧的耳朵,浑身散发着热水的蒸气和香波的香气。《老友记》啊,我最爱看了,里面很多台词都能背下来,直子的眼睛盯着电视说。电视上莫妮卡在埋怨瑞秋没有答对钱德每周收到的电视节目预告上写的收件人名字。都是你的错,莫妮卡瞪着瑞秋说,我们每周都把钱德电视预告给偷来,你居然都不知道上面写的名字是谁。哈,原来是你们干的好事儿,钱德恍然大悟的说,我早就猜是你们把我的电视节目预告给偷走了。直子刚沐浴过的皮肤显得异常温暖,散发着沐浴液的香气。我把胳膊伸到直子的脖子后面,搂着她。直子像是一只疲倦了的小猫,温柔地躺在我的怀里,脸贴着我的胸膛。被单遮盖在直子的身上,遮住了她的身体,她的光滑的肩膀和脖颈露在被单外面。直子的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手抚摸着我的胳膊,眼睛看着电视,跟着电视傻笑着。我们依偎在一起,身体在被单底下缠绕着,随意地亲吻着。

一阵微弱的音乐振铃声响起,我正在想是哪里的音乐声,直子掀开被单跳下床,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我把电视的音量关小,迈下床走进浴室里,关上门拉上防水帘。我在莲蓬头喷射出来的热水中冲了十几分钟的澡,把身上的体液和汗水洗干净。莲蓬头的温热的水流从头上浇下来,像是雨水一样。我喜欢这种水流从头顶垂落到头发上和肌肤上的感觉。闭着眼,想象着在雨中站立,水流顺着身体流到脚底,打着小漩涡消失在淋浴室的底部,这个时候我可以让思维随着雨水流动。冲完澡之后,我走出淋浴的毛玻璃门,从浴室里挂着的几条毛巾里挑了一条宽大的毛巾,把身上的水珠擦干,披着浴巾走到洗手池旁,往绿色的牙刷上挤了一些牙膏,开始刷牙。牙膏的白色的沫子停留在嘴角边,薄荷的清凉味道弥漫在口腔里,我看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孔,觉得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画画,面容有些苍白和憔悴。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我看见直子蹲在地板上,双手抱肩,头埋在肘弯里,身体发出微微的颤抖。室内的大灯关了,只有台灯还在开着,光线透过蓝色的台灯罩弥漫到室内的各个角落,给屋子里笼罩了一层蓝色的幽光。我蹲到直子身边,抚摸着她的刚洗完的白嫩的肌肤,搂住她的肩膀,问她怎么了。直子把头靠在我的身上,身子抽慉着,像是陷入一种极度的悲伤之中。到底怎么了?我抚摸着直子的背部问她。我妈去世了,直子抽噎着说。我坐到直子身边的木地板上,让直子的头靠着我。她的身体像是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灯光下,直子的眼圈发红,楞楞地看着屋子,眼泪从脸颊上沉默地流了下来。一分钟又一分钟,直子的眼睛像是陷入了空虚的时空之中,凝聚着一股哀伤的阴影,身子无力地靠着我。过了几分钟,直子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出的悲伤一直渗透到我心里。她身体不好,这两年一直都在住院,我复活节的时候还去看了她,那时她看着还可以,没想到才几个月她就不行了,直子擦了一把眼泪说。对不起,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明早我得坐灰狗回去参加葬礼,直子把头贴在我的胳膊上说。我们家在海边的一个小镇上,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车,你送我去车站吧。


直子枕在我的胳膊上睡着了。我看着天花板,有些睡不着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光印。窗外偶尔有车辆行驶过的声音传来,和树叶在夜风中晃动的轻微的声音。四周一片黑暗,屋内的沙发,电视,家具都陷入黑暗之中,只有黑色的轮廓线显示出来。直子的美丽的脸在黑暗里显得很模糊,身体在被单下面蜷缩着。她的匀称的呼吸不断传来,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有时梦中有一点儿痉挛,像是一个孩子一样。我想吻直子一下,想摸摸她的乳房,但是怕惊醒她,于是我一动不动地轻轻抱着她,让她在我的怀里安安静静地睡觉。中间我有些想抽一根烟,也想去厕所一趟,但是我不想惊动直子。我对直子的乳房很着迷,半夜里醒来的时候也会摸摸她的乳房。我喜欢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直子在我身边躺着,喜欢伸手就能触摸到她,喜欢吻她的身体,喜欢把胳膊伸到她的脖子底下让她枕着,喜欢她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手贴着我的心口躺着,喜欢她的腿和我的腿交织在一起,喜欢她吻我的胳膊和手背,喜欢搂着她喃喃低语,喜欢听她讲一些发生的事。直子在半夜醒来,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继续闭上了眼。她的脸冲着我侧躺着,头依靠在我的肩膀上,手搭在我的腹部,一只腿压着我的腿。只过了一分钟,直子就又睡着了。她靠着我肩膀的头变得沉了起来,呼吸也变得平缓了起来。

我想起上个周末在我的寓所,直子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躺在我的小单人床上,依偎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像是今天一样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闻见房顶上的椽子上散发出来一种特殊的霉味。一开始我以为是体液的味道,我把手上沾的体液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地区分着,最后发现那些味道跟体液无关,是从房顶上向下成环状散发出来的。那些霉味跟屋内的其它空气混在一起,就像是绿豆放在白米里一样的可以分辨得清。我能想象屋顶上面撑着几根又黑又粗的被虫子蛀过的圆木,上面留着一圈圈年轮,边缘上长出一丛丛褐色的木耳,白色的蘑菇和绿色的滑腻腻的青苔,就像林间小径上倒在地上的一颗颗被砍倒的树干。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些恐惧,怕直子在睡梦里被房顶上掉下来的椽子砸死。第二天早上直子走了之后,我下楼把这种恐惧告诉了房东,她大笑,拿着一把手电,带着我从二楼储藏室房顶上一个一尺见方的小通风口里爬上了黑漆漆的房顶。完全出乎房东的意料的是,天花板上躺着一只尸体已经腐烂的银灰色的小松鼠,那个可怜的松鼠一定饿死了有一万年了,尸体已经像是木乃伊一样地风干,但是依然在固执地散发出一种霉味儿。松软蓬松的银灰色毛散落在骨头四周,像是一个绒毛做的鸟巢。房东最初的反应是看见了一只死耗子。像是每一个正常的女人一样,她一见耗子就惊恐万分地发出二百五十分贝的尖锐的噪音,一把抓住我,本能地向后倒退,差点儿拽着我一起从窄小的通风口掉下去。她的噪音像微波一样发射出去,与松鼠的银灰色的毛在房顶产生共振,那些细小的毛在空中飞起来,像是寒冷的冬夜里路灯下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我们仓皇地从通风口逃下到储藏室,房东在下梯子的时候,一步迈下了两阶,电筒从手中垂落,翻滚着掉在了地板上,上面的玻璃罩被摔得粉碎。回到厨房里房东还有些惊魂未定,从地下室的酒架上拿出一瓶深红色的葡萄酒来压惊。端起酒杯喝着里面的血一样红的酒时,我感觉像是吸血鬼饮着粘稠的液体一样,觉得喉头发痒,犹如有一根松鼠毛还粘在喉咙里。我用拇指和食指伸进嘴里把它捏出来,发现是一根长长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纤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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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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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还有些黑,屋子依然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荒芜的银灰色教堂孤独地耸立在荒野里,顶上的十字架上栖息着一只红色的鸟儿。铁路线在天空上拉成蛛网,灰色的记录里程的水泥墩子在天空飘浮起来,车在山谷里穿行,月光和太阳轮流出现,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和酒吧从天上往下流淌着黑色的咖啡和橙色的啤酒,树枝像五线谱的乐符一样在空中漂浮着。栖息在教堂顶上十字架上的红色的鸟儿飞起来,落在稻草一样金黄色的地上,变成了穿着红裙的直子。直子的面容模糊,看不出她的模样来,但是我知道那就是她。她赤着两只脚站在空旷的麦田里,头仰向天空,栗色的头发在脑后垂着,头发的底部卷曲着,像是被风吹起。她站在那里,一只手伸向天空,手指弯曲着,另外一只手与地面平行着伸出,手心向下,像是在扶着一个看不见的椅子背。她的一只脚向后抬起,脚面绷直,脚尖超过头顶,另一只脚尖立在地上,红色的裙子垂到脚裸,像是印象派画家德加画里走下来的一个芭蕾舞女,在赤脚跳着一只惊艳而凄绝的芭蕾舞。

从梦里醒来,我看着依然有些漆黑的天花板,突然有一种预感,觉得直子回到小镇上参加葬礼之后就会一去不还。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种预感,也许是昨晚直子接的电话太突然,太没有思想准备。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不定性,昨天晚上跟直子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还以为我们会这样每周都在一起,一起出去玩,一起出去吃饭,一起看电影看展览,在住处一起看DVD和看电视,谁知道一个电话之后直子就要马上回小镇上的家。直子回到家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呢?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总之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我心情抑郁和忧伤。

我躺在床上一边看着墙上的电子挂钟,一边想着一些乱七八糟没有关联的事。我觉得有些头疼,好像还沉浸在昨晚的啤酒和大麻里。啤酒让我晕眩,而大麻给我带来一种身体上的麻醉,一种精神上的幻觉,一种除了做爱之外别的东西无法带来的快感。它让我产生幻觉,让我觉得像是在天空里飞翔,就像灵魂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自由的飘荡。在幻觉里我被分裂成两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一边是上帝,一边是魔鬼。也许是觉没有睡好,我有一种困倦和劳累的感觉,一点儿都不想起床,而且看到直子熟睡的样子也不想叫醒她。但是在挂钟走到六点的时候,我还是叫醒了直子,因为直子需要乘坐七点的长途车回海边小镇。即使她坐上七点的车,到达小镇的时候也将是深夜时分。如果她错过了这班车,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小镇了。


从高速公路的肯特街出口下来,向左拐弯,第一个路口就是我们这座小城的长途车站。车站上停靠的旅游大巴的车身上通常画着一条灰色的狗,狗在低着头奔跑,尾巴低垂,弓着腰,前腿和后腿分别向前后方伸出,小腿几乎与地面平行。这些十几米长,两米高的大巴在高速公路上经常能够见到,他们穿梭往来,昼夜不停地奔驰在各个主要城市之间。我来过几次这个长途车站,曾经坐着灰狗大巴去别的城市旅游过,平时周末的时候,长途车站人很多,经常没有停车位。这次也许是我们来得早的缘故,停车场上空空的,有很多空位。我把车停在其中的一个空位上,熄了火,走下车来,打开后备箱,把直子的一个小行李箱提了出来。早上的空气很新鲜,也很凉爽。街上很安静,没有几个人,也没有几辆车。天灰蒙蒙的,看上去像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似乎随时都会下起小雨来。车站门口静悄悄的,没有人进出,只有一个面容沧桑的等车人在倚靠着墙壁抽烟,身后的玻璃门上映照着他的背影和街对面的一个肮脏的修车行。

直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黑色的浅跟鞋和黑色的丝袜,从车的另一侧下来。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侧的脸庞,脸上有些苍白,带着一丝倦容。我拉着行李箱在前头走,给直子拉开透明的玻璃门。车站的大厅不大,墙壁是灰白的,里面有五六个玻璃大门通向停着长途车的宽敞的后院,前面有一个卖食品的自动售货机,一个拍照片的小亭子,几个简陋的沙发和长椅,悬挂在半空中的两个蓝色荧光屏显示着到达和离开的班次。车站的左侧是一块用灰色的带子圈出来的售票区域,有几个人站在曲里拐弯的带子围成的甬道里面,在等着买车票。我把行李箱交给直子,让直子在一个靠窗的长椅子上坐着,自己去站在队尾排队买票。两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卖票的职员站在柜台前,动作很麻利。队伍行进的很快,不一会儿我就把票买来了,回到长椅边。

灰蒙蒙的天开始放晴,太阳从薄薄的云层中露出热情的红脸,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外的一颗葱郁的大树从大玻璃窗照进来,照得候车室内的地上斑驳陆离的,像是一幅泼墨的大写意画。

昨晚你睡得好吗?我问直子说。

很好,她点头说。睡得很香甜。我夜里有没有打鼾?

没听见,我笑笑说。好像没有,要是有我会记得的。

谢谢你昨天跟我在一起,她黑黑的眼瞳看着我说。昨天听到我妈走了的消息,真是很难受。我从来没想过她会死掉,觉得特别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很不听话,经常让她生气,有一次还离家出走,让她非常着急,想起来就有些后悔和内疚。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好奇的问。

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直子叹了一口气说。正处于爱逆反的时候,别人越说我,我越会对着干。那时我交了一个比我大很多的男朋友,他是一个冰激凌店的店员,在买冰激凌时认识的。有一次我的月经没有准时来,我有些担心,就告诉我妈了。我妈本来就不喜欢那个男的,听说之后就很生气,说了我半天,告诉我要是怀孕了该多么麻烦,然后骂那个男的。那时我很爱那个男的,觉得受不了她这样说他,就跟我妈顶嘴,然后就吵了起来,我就跑了。我没有跑远,只是藏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灌木从里,趴在草地上。我看见我妈和我爸到处去找我,还有我的男朋友也在找我,他们都没有找到我。第二天我饿了,就回家了。

后来你跟那个男的呢?我问直子。

吹了。直子拂了一下垂在眼帘的头发,有些伤感地说。我出来上大学,他还在小镇上,时间长了,感情就断了,我们就吹了。

一辆蓝白色的长途车到站了,画着灰狗的宽敞高大的车身在一个门口缓缓停下来,车门开了,旅客们懒散地从车上下来,像是经过了一夜的旅行。有人在伸展胳膊和腿,有人站在一边等行李。司机走到旅游车的侧面的蓝色行李舱,打开舱门,把行李一件件取出来,放在路边的灰黑的水泥地上。

家里就你一个孩子吗?我把眼光从窗外收回来问直子说。

还有一个弟弟,刚上高中,她伸手掸掉裙子上沾的一点尘土说。我真该给他买点儿礼品回去。好久都没见到弟弟了,他很可爱,我在家的时候经常带着他玩,我们一起玩游戏,扑克,下象棋,看电视和电影,到街角小店去买冰激凌和巧克力,在海边游泳,光着脚在沙滩上跑,捡各种各样的贝壳。他没有来过W城,我一直想叫他过来带他玩玩。

有兄弟姐妹挺好的,我说。既能有人一起玩,长大了还能互相照应,有些不能跟父母讲的,还可以跟兄弟姐妹讲讲。

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女孩拉着行李走进大厅,眼睛在大厅里扫瞄着,看见了在我们的座椅前面不远站着等她的穿着牛仔裤的男孩。女孩惊喜地走过去,男孩也向女孩走过去,他们在我们的座椅前面相遇,拥抱在一起,亲吻起来。过了一小会儿,男孩一手拉着女孩的手,一手拉着行李,跟女孩说笑着一起走出大厅去。

看着他们走出车站大厅远去,我觉得有些沉闷和伤感。我想起了早上的预感,很担心那种预感会变成真的,怕直子一走以后我就见不到她了。想到此我觉得应该跟直子一起回小镇上去,跟她在小镇上参加葬礼之后再一起回来,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我用手轻轻触碰了直子的手一下,问直子说:

我能跟你去小镇吗?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还没有熟悉到你可以把我带去见你家里人,但是我不想跟你离开,想跟你在一起。学校的游泳池关了,在进行每年的维修,开学之前我也不用去做救生员。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

真的吗?当然可以了,直子看着我的眼睛高兴地说。我刚才也在这样想,只是怕耽误你的时间,没有这么问你。我爸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过我得回家去换身衣服,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皱褶的衬衫和有些脏的牛仔裤说。我有一套黑色西服和黑色领带,适合葬礼穿,可以换上。但是回去换衣服就来不及赶上这班车了。要不---你跟我到我住处换衣服,我开车送你回去?

那就更好了,直子高兴地亲了我的脸颊一下说。不然到了那边长途车站,离家还很远,我还不知道我爸能不能去接我,我想他们在准备葬礼挺忙的。我弟弟还不会开车。

那好吧,我站起来,拉过直子的手提箱说。我去把票退了,回去换件衣服就走。


W城的长途车站坐落在肯特街和凯瑟琳街交界的地方,离车站十几米远的地方就是一个上417高速公路的入口。每次我从长途车站的停车场里出来,上高速公路的时候,都有些紧张,因为在这十几米里,要横穿两条车道才能拐到高速入口。我拉着直子的小手提箱跟她并排走出长途车站,找到自己的车,把小手提箱放进车的后备箱里。我给直子打开驾驶副座的门,她低下头,躬着身子,把一只腿迈进车里,手随后灵巧地在身后抚了一下黑色的裙子,侧身坐进车里,另一只腿也随着移动到了车里。直子的黑裙子在进入车的一瞬间被风和动作掀开,露出了一长截光滑的大腿。她在座位上坐好后,黑色的裙摆滑落到大腿的根部。直子低头看见露出的长腿,不好意思地把裙子向膝盖的方向拽了一下,让裙子盖住膝盖,侧头对我微笑了一下,顺手拉过安全带来系上。

虽然是早上,但是车里的空气已经被初生的太阳照得有些闷热。我把车打着火,按下电动车窗,让车里的闷热的空气散发出去。刚开出长途车站的停车场,横穿车辆不多的车道时,我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我一只脚猛踩油门,把车开到最左边的车道,然后沿着很短的车道开上高速公路的入口,把车速一下由40公里提高到80公里。一般在高速上我都不敢接手机,怕出车祸,所以这次也不打算接了,想等着对方自己挂掉。手机响了五声之后,会自动转到留言系统上,如果对方有什么急事儿的话,会给我留言的。手机的铃声在响了五声之后寂静下来,我换上墨镜,用电动按钮关上窗户,打开空调,目视前方。早上上班的车流刚开始出现,一辆辆车在阳光下无声无息地行驶着。斑驳的高墙,灰色的隔音板,被太阳晒蔫的树木,蒙上灰尘的广告牌,黑色的长长的高压线,灰色的水泥柱和木质电线杆不断地从车窗外闪过。太阳把人影,车影,商店,教堂,高高低低的楼和零乱的树木的影子斑驳地涂在铺着沥青的路面上,车道在我的眼前升高,城市的房屋矮了下去,狭窄而陈旧的街道纵横交错,一条街道在高速下穿过,一个车站牌底下几个人在无聊地等着公共汽车,远方是一片矮矮的青灰色的山陵。


我把车开回到住处,停在门口前的driveway上的树荫处。空气里没有风,太阳从树叶之间照过来,有些晃眼。我打开车门,问直子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楼上的卧室去拿衣服。直子摇头说不上去了,就在车里等着我。我把墨镜摘下,关上车门,走到屋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在门口脱了鞋,匆忙地从颜色发暗的楼梯跑上楼。屋里静悄悄的,房东和哲学博士一定是都还在屋里睡懒觉。我跑进卧室,在屋里的壁橱里找出那套几乎从来没有机会穿过的黑色的西服和西裤,又从衣裳架上拽下一件黑色衬衫,衬衫有些小,穿在身上会有些紧,但是这是我唯一的一件黑衬衫,只好凑合了。我又在壁橱顶上的一堆乱放的衣服里面找到了压在底下的一条黑色的领带,从墙角的衣物筐里找出两双干净的袜子,两条洗干净的内裤和短裤。我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小行李箱,把衬衫,西服,领带,袜子,内裤,短裤和一双黑色的皮鞋一股脑儿塞了进去,又冲进浴室拿了牙刷牙膏拢子和一条干净的浴巾,都塞进了小行李箱里。我找了一个双肩背的空书包,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地图塞到里面,提着行李箱和书包进了厨房,从堆在厨房里角落里的可乐和矿泉水箱子里拿出几瓶饮料,还有旁边放着的几个橘子,都放在了书包里。走过客厅的时候我在桌子上看见了一个我刚买的还没开封的新电脑游戏,就顺手也塞在书包里,走出屋门,把门锁上。直子坐在车里,把车门敞开着透风,在翻看我车上的CD。

我坐进驾驶座,从书包里拿出地图扔给直子,跟她说要她帮着给我指路。我拿出一瓶矿泉水和一瓶可乐,问她喜欢喝什么,直子挑走了矿泉水。我把可乐瓶子拧开,喝了一口带着碳酸气的可乐,把瓶子放在车里的CD下面的杯子座上后,把背包里的游戏掏出来递给直子看。

你带游戏干什么?直子不解地问我说。

给你弟弟,我说。你不是说想给他带个小礼物吗?

噢,直子点点头说。太好了,他是个游戏迷,肯定会喜欢。

系好安全带。我把书包扔到后座上,拧动钥匙把车打着火说。我们要上路了。

直子系好安全带,从一摞CD中挑了一盘毕吉斯的盘放进车上的CD机里。我重新戴上放在车里的墨镜,把车开出driveway,向着高速公路的方向驶去。在路过住处附近的小公园的时候,我很意外地看见哲学博士在小公园的铁栅栏里面沿着小径在散步。我按下车窗,伸出头去跟他大喊了一声,告诉他说我过一周回来。他耳聋似的没有听见我喊他,依旧低头沿着公园里的树荫走。我只好把头缩回来,无奈地摇摇头,把车窗关上。车穿过坐落着一个个风格独特的餐馆和咖啡馆的小意大利街,右拐上了唐人街的窄小的街道,在穿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我想起有一次在这个路口附近的停车场停车时被人把车的挡泥板蹭去了很多漆却不知道是谁干的。唐人街上的漆着红色招牌的各种杂货店在车边闪过,绝大多数小杂货店是香港九龙街角林立的那类小杂货店,里面排满了货架,每个货架上都摆满了各类货物,货架和货架之间往往只有一条窄小的通道,有时在里面都转不过身来。店里面通常散发着烤鸭烤鸡考猪肝猪肚的味道,空气中混合着腐烂的蔬菜和臭鱼烂虾味。在从唐人街往高速拐的那几条街区的路上我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开车速度太快跟前面的车离得太近,要么就是在路口变成红灯时刹车不及,只好闯了过去。好在没有警察,也没有出现什么事故。


开上高速不久,我裤兜里的手机就继续响了起来,在贴着大腿的地方不停地震动,震得我的腿发麻,像是不接就不会停止的样子。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用带着墨镜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模糊的液晶荧光屏上显示的是一个国内来的长途号码。国内长途?莫非是我家里有什么事情找我?我思索了一下,觉得还是接起来为好。

喂,请问哪位?我一边眼睛看着前方不远的一辆高速行驶的大卡车,一边烦躁地把手机举到耳边问。

是我,小萍。电话里传来小萍清脆而熟悉的声音。


小萍跟我青梅竹马,从小在一个大院一起长大,属于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那种。她父母跟我父母从年轻的时候就一起住在一个大院里,一起经历了单位里的各种争斗,结成了深厚的友谊。小萍跟我一年出生,比我略微大几个月,我们都是从北京的月坛公园南面的儿童医院出生的,也都是一个大夫接生的。虽然双方父母没有指腹为婚,但是从小双方父母就觉得我们很相配,有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意向,但是那时我有一种逆反心理,大人越是希望的,我越是不想做,而且那时我觉得跟小萍太熟悉了,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情,所以对待小萍,一直像是对待一个铁哥们一样。大学的时候,我们在不同的大学,很少能碰到。后来我出国留学,小萍由他爸给安排到了外交部,做了一名翻译。

是你?真没想到,我平静了一下呼吸说。

小萍开门见山地告诉我说,她要来我们这里留学了。早些时候我听家里人说小萍的爸爸活动到一家大的国企去做一把手,跟过去在机关里的清贫日子不可同日而语了。小萍说,他爸出钱,让她随便到国外哪里去留学。小萍别的地方也没熟人,想到我在W城,就想到这里来留学。小萍还说,她父母也对她来W城读书很支持。我知道,我爸妈和她父母一定是预谋好了,想给我和小萍创造个在一起的机会,来圆他们成为亲家的梦。

小萍讲话的时候,前面的大卡车的行驶突然慢了下来,我赶紧把脚放在刹车上,也跟着减速下来。太阳的明晃晃的光线从前玻璃窗几乎平射了进来,我眯起了眼睛,要不是戴了墨镜,此时一定被太阳晃得难以观察前面的路况。我瞥了直子一眼,看见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直子正在透过前车窗看着窗外,手指抚弄着胸前的一个项链底部的菱形的饰物。黑色的裙子让直子显得身条细小优雅,在车子减速的时候,她的身子略微前倾,抚摸着饰物的手轻轻颤抖,另外一只手夹在两膝之间,把裙子压出了一条凹陷的缝隙。

需要我帮你联系学校吗?我看着前面的卡车问小萍说。我们这里只有两所大学。

不用,小萍痛快地说。年初的时候我找的留学中介,他们把一切都给我办好了,去你们那里的O大入学,九月份开学就入学了。我八月底到。

这么快?我皱了一下眉头问小萍。现在都八月初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你就帮我先租一个学校附近的公寓住吧,小萍说。还有到时到机场来接我,再带我去学校转转,认识认识路。

你想要什么样的公寓?我看了一眼前面依旧行驶缓慢的大卡车说。

离学校最近的,最好的,最贵的,最大的,小萍开心地说。别担心钱,我爸现在穷的只剩下钱了。

没问题。我现在正在高速上开车,要出趟远门,过些日子回来就给你去找房子。不过这里一般都要签半年或者一年的合同,要是给你租了房子,你来了觉得不合适的话没法儿换怎么办?我住的地方的房东还有一间空房,要不我跟房东说说,你来了先暂时在那间空房住一下,然后我带你去O大周围去看房,你好自己挑一个满意的地方签半年一年的租房合同?

这样也好,小萍在电话里思考了一下说。回头我告诉你航班号和时间,到时你别忘了去机场接我。我对国外可是两眼一抹黑,要是没地方住,我就住你屋里了,你睡沙发去。

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开玩笑说。

你爸说了,让我到你那里别客气,小萍笑着说。他还让我替他管着点儿你,当当领导。

你就忽悠我吧,我爸那可是中国传统的大男子主义的杰出代表,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一言堂堂主,哪能让一个小女子管着我。

信不信在你,反正你爸是这么说的,小萍嘻笑着说。

跟小萍道了再见之后,我合上手机,把手机重新放回裤兜里。


一个小时侯的朋友八月底要从中国来这边留学了,让我帮着在O大附近租个住处,我扭头告诉直子说。

直子点点头,伸手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带盖的小圆镜子,打开盖子,在镜子里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脸颊。直子的手腕很纤细,手上的小圆镜子随着车的行进微微颤动着。她把脸部凑近小镜子,对着小镜子仔细地端详着皮肤,黑色的长睫毛几乎要碰上小镜子了。直子从手包里掏出一管唇膏往嘴唇上涂抹起来,红色的唇膏的圆锥一样的尖端在嘴唇上缓慢移动,在富有弹性的唇上画出了一道线。唇膏划到的地方,嘴唇上的皮肤被压得瘪了下去,在唇膏划过之后又弹跳起来,嘴唇变得暗红而湿润。她轻轻抿了一下嘴唇,让唇膏在双唇之间充分地涂抹均匀,又略微张开嘴唇,眼睛看着小圆镜子,检查着唇膏涂抹的效果。直子似乎对镜子里的嘴唇的颜色很满意的样子,阖上了小镜子,胳膊在空中优雅地划了一个小弧形曲线,撩了一下耳鬓的丝发,把镜子塞回到了手包里。她把身子放松,靠在椅子背上,头微微向我的方向转动,阳光把她的脸涂成明亮和阴影的两半。直子的一只手指在嘴唇上滑动,像是在感受唇膏涂抹的颜色是否均匀,然后手指上移,掠过弯弯的长长的眉毛,把遮住眼睛的几缕头发拨开。她的手臂弯曲,脖子向阳的侧面散发着太阳的桔黄色的光泽。我打开左转的指示灯,车里响起了轻微的滴答的响声。扭头向车窗外检查了一下盲点,我脚踩油门,提高车速,把车开向左侧的快车道,快速地超过了原来挡在我前面的速度缓慢的大卡车。在超过大卡车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卡车的驾驶员,看见他正在悠然自得地叼着一支烟,眯着眼睛扶着方向盘,随着车里的音乐点着头,嘴角微笑着,像是陶醉在阳光和音乐的沐浴之中。


车沿着高速公路开了几个小时之后,旅途变得单调起来。外面的风景似乎总是一个样子,连绵不断的绿色的树林,矮矮的山丘,一片一片的开阔地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小房子,偶尔经过一些小镇,路边就会出现旅馆,加油站和麦当劳的广告牌。长长的灰色的高速公路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开每小时120公里,不断的换线驶上超车道,把一辆辆运货的十八轮大卡车甩在后面。也不断有车从超车道上超过我们。黑黑的高压电塔在窗外闪过,太阳不断地升高和出没云层,刺眼的光线从车内扫过又魔幻一般地消失,平坦的田野上偶尔出现起伏的丘陵,一个个小城镇像是田野里趴着的丑陋的青蛙,袒露着灰色的充满疙瘩的背。

我打了一个哈欠,觉得头脑里像是有一个瞌睡虫在爬,有点儿想闭眼睡一觉。昨晚在直子那里一直没睡好觉,满打满算只睡了三四个小时,早上起来还不觉得,现在让太阳一晒,看着窗外单调的风景,随着车的颠簸,困意一阵一阵袭来。我腾出右手,打开车座椅旁边的放零钱的小盒子,在里面摸索着。

你找什么?直子问我说。

烟,我说。想抽根烟。

直子侧过身来,从盒子里拿出放在里面的抽了半盒的*********,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到我嘴边,又掏出一根叼在自己的嘴上。我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上烟,把打火机递给直子。直子把自己身边的车窗打开,一股股热风带着夏日的阳光从车内吹过,吹动了她的头发。CD里毕吉斯在弹着吉他唱着一首怪声怪调的歌:

I've seen the story

I've read it over once or twice

I said that you say

A little bit of bad advice

I been in trouble

Happened to me all my life

I lie and you lie

And who would get the sharpest knife


我喜欢这首歌,直子说,随手把CD上的重复放的按钮按上。昨晚你睡了几个小时?

三个小时吧。

不会开着开着车睡着吧?

只要你别睡,我就不会睡着。我笑笑说。你要是睡着了,我就不好说了。

你可千万别闭眼,直子有些担心地说。我们要再开六七个小时才能到呢。

我按动按钮把驾驶座一侧的车窗也打开,高速上的过堂风从车的一侧呼啸着钻进来,穿过我们的身体,消失在另一侧的车窗外。车身在风的摇动下有些不稳。我踩了一下刹车,让车速减低一些,减少车身的摇晃。

你怎么到这边来上学的?直子吸了一口烟问我说。

学校给的奖学金,我把烟灰弹出窗外说。C大给了我一笔奖学金,另外免去了我国际学生的学费,这样我才能过来上学。

你太幸运了,直子惊讶地说。我每学期还要交不少学费呢。你怎么弄到的奖学金和免学费的?

简单,我说。托福,GRE,成绩单和老师的推荐信好。不过我跟你交一样多的学费,只不过不用交多出的国际学生那一部分。你学费自己出还是家里给出?

家里给出,直子说。我爸妈给我存了一笔教育基金,够我学费和生活费的。你的奖学金够你上学和生活的吗?

基本够,我点点头说。夏天再打点儿工,挣点儿零花钱。


直子拿着地图给我指路,隔一会儿就给我点上一支烟,跟我一起抽烟。后来随着车的颠簸,直子开始困顿起来,眼睛也时睁时闭,最后终于睡着了。太阳已经完全隐入了一片黑厚的云层之中,像是前方要穿过雷雨区。我侧过头去看直子,她的头依靠着椅背,脸偏向我的方向,长长的睫毛盖在眼帘上,身体放松,呼吸均匀,微微耸起的胸脯有规律地起伏着。直子的一支手垂在腿上,另一只手握着地图册,在我看着她时候,直子的身体抽慉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平静。看着前面的黑黑的压下来的云层我想起了乌鸦,我不知道为何会想起乌鸦,难道乌鸦跟云层有什么关联吗?但是我想起了乌鸦,乌鸦落到路人的肩膀上,并拢翅膀,像是站在干枯的树枝上,它们在我的梦里从来不啼叫。因为怕睡梦中的直子中了凉风的缘故,我没敢开车窗,车里的烟味儿让我想起了古巴雪茄。去年圣诞的时候哲学博士去了古巴,从哈瓦那给我带了一盒古巴雪茄来,里面有五根大拇指粗的雪茄,外面是一层透明的朔料纸包着。哲学博士跟我说这是他在机场用十五美元买的,他不抽烟,但是知道我抽烟,就带了这盒雪茄给我。春天的一个下雨的晚上我想到门口去抽一根烟,但是我找不到烟。我翻遍了所有的兜,一颗烟也没有找到,而我又懒得开车出去买烟,于是我撕开了那盒古巴雪茄,从里面拿出了一根来,用小刀小心地切掉了尾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点上了雪茄。雪茄的味道很冲,过了好几天我还能闻得见身上和衣服上的雪茄的味道。剩下的四根我再也没有动过,因为我不喜欢那种黏在身上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了早上小萍给我打来的电话,想起小萍月底要来留学,要我去机场接她,帮她找个住处。小萍从小就是我的玩伴,从孩提时代开始,到少年时期,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直到上大学才分开。从两岁的时候一起在地上的沙坑里爬,一直到高中时每天一起挤公共汽车。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在闷热的暑假的夜晚,我经常骑着自行车带上小萍,在幸福大街上与摇晃着巨大车身的面容丑陋的八路汽车擦身而过,穿过路两边到处是难看的简易楼房和一处处破旧的四合院的尘土飞扬的栏杆市,骑过磁器口的老槐树掩映下窄小的散发着馊味的豆汁店,经过不断有病人进进出出的第四医院和人流熙熙攘攘的花市,在崇文门烤鸭店前的红绿灯向左拐,把灯火辉煌的马克西姆餐厅的大玻璃窗甩在后面,经过黑暗而寂静的台基厂,来到古老巍峨的前门楼子底下。小萍喜欢在充满过堂风的前门楼子的发灰发暗的拱形门道的砖墙底下乘凉,看从门楼下走过的那些操着五花八门的外地口音的游客,我则喜欢在门楼旁边的路灯下看书。门道里昏暗发幽的灯光照着小萍的苍白的脸,她穿着平时爱穿的白裙子白凉鞋,靠在墙边,纤细的手腕挥舞着,用小巧的手绢扇着风。门道前面的花坛里,夜来香的特殊的香气随着夜风一阵阵飘来,蟋蟀在草丛里不停地鸣叫,我把自行车架在花坛边,借着苍白的街灯,坐在花坛边的硬硬的发凉的水泥台阶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经常为书里面的人物所感动。那时我经常把自己想象成约翰克里斯多夫那样的艺术天才,憧憬着有一天会遇到一个弥娜一样的女孩爱上我,与我相恋。小萍不是我心目里的弥娜,她只是我的邻居家的一个女孩,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孩。小萍知道我的所有的秘密和隐私,喜欢谁,讨厌谁,恨谁。我告诉过小萍我知道的所有的秘密,也知道小萍的所有秘密,甚至她身体上的私密的部位。高中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小萍跟我进行过青梅竹马是否能有爱情的理论探讨,我说不可能。小萍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第一太熟了,第二对从小看着留着鼻涕长大的人缺乏美感和心跳的感觉,第三爱情需要火花,从小青梅竹马的人早就审美疲劳了,怎么蹭也蹭不出火花来了。小萍不得不承认我说的有道理。真正的爱情需要闪电和火花,需要充满爱意的互相凝望的眼神,需要亲吻爱抚的冲动,需要寻寻觅觅的相思和渴望,需要甜甜蜜蜜的细语,需要由陌生带来的神秘感,需要冲昏了的头脑。而我跟小萍太熟了,熟得就像是结婚多年的伴侣,早已没有了心跳和电击的感觉。我想我肯定跟小萍说不出来“我爱你”这类的话。即使我能说出来,小萍也会说,妈呀,省省吧,别肉麻死我好不好,你还是去刷碗吧。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跟小萍不用婚姻,青梅竹马就是爱情的坟墓。虽然双方父母都希望我跟小萍能在一起,觉得我们是一对,但是我们的爱情故事注定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阴沉的黑云密布的天空终于开始下起了雨。雨水一开始是稀疏的,只有几滴打到了窗玻璃上,不久豆大的雨点就密集地打在车窗上,在玻璃上留下了一条条浑浊的污痕。我拧开雨刷,雨刷飞快地在车窗上从左至右刮着雨水,把一道道水流和污浊扫到一边。道路前方变得雾茫茫,能见度很低,窗外的丘陵和田野变的模糊起来,像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的《日出》里面画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远处的高压电塔在颤抖,路边的树的顶部像是缠绕在一起的线团,车像是在森林的迷雾里穿行,看不清四周的环境。我能感觉到高速上前后左右的车都开始减速,雨水中红色的车尾灯不断地亮起又熄灭。此时我的困意已经消除,我聚精会神地死盯着前面的车辆的尾灯,跟前面的车保持车距,唯恐一走神撞到前面的车上去。一辆车厢上画着一个巨大的汉堡的十八轮的大运货车在我的前面不远处缓慢地行驶着,后车轮下碾出的污浊的水柱不断飞溅到我的车窗上,把车窗的视线挡住。我打了左转灯,查看了盲点之后开到了左边的超车线上,把大卡车甩到后面。潮湿的空气弥漫进车里,闷热的车内变得凉爽了起来,我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于是拿起可乐瓶子,把一瓶子褐色的液体都喝光,随后又点上了一根烟。但是我不敢开车窗,白色的烟雾在手指前弥漫开去,车里到处都是苦涩的烟味。CD机里毕吉斯还在循环往复地用嘶哑的嗓子吼着:

。。。But I'll go anywhere

Yes, I'll go anywhere with you

Time has gone

But I'll go anywhere

Yes, I'll go anywhere with you
 
学校给的奖学金,我把烟灰弹出窗外说。C大给了我一笔奖学金,另外免去了我国际学生的学费,这样我才能过来上学。
你太幸运了,直子惊讶地说。我每学期还要交不少学费呢。你怎么弄到的奖学金和免学费的?
简单,我说。托福,GRE,成绩单和老师的推荐信好。不过我跟你交一样多的学费,只不过不用交多出的国际学生那一部分。你学费自己出还是家里给出?

一名昔日的好学生,天之骄子,变得面不改色地看脱衣舞,和吸毒者,妓女在一起鬼混,追求情色,不能自拔,还为他们大唱赞歌,恨不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让人无法理解。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模范的好人变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的,有一名加拿大电视媒体的主持人,可能还是卡尔顿大学毕业的,事业在蒸蒸日上,30几岁的时候很荣幸地染上世纪的绝症,多年过去了,医学水平已经能让这样的病人活下来,可是这位英俊的帅哥,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下一半,经受了多次的手术,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此生。还有一名,面容姣好,过去的样子和现在人没什么两样,就现在看仍会觉得她长得好,年纪不大,染上重度syphilis,也是下肢瘫痪,残度余生。这样的事情,看着真是让人很寒心。
《茶花女》的女主是妓女, 《悲惨世界》的芳汀是妓女。。。。她们虽然是妓女,但是心灵比那些不是妓女的还要高尚,不是吗。。。。

枫老师,给你看看真正的上等人是怎样的吧:
王康:高贵与美丽——十二月党人与他们的妻子们(转贴)
http://www.cnd.org/my/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7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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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全是名门望族出身,全是千金小姐,全是年轻美貌的俄罗斯女郎,幸福地嫁给了那些贵族青年军官。一夜之间,她们的地位和命运发生了剧变。

在这之前,所有的十二月党人从来没有把武装起义的消息透露给他们的妻子,主要是怕她们担惊受怕。这些军官和妻子们在半夜在凌晨拥抱分手时,妻子们都不发问。她们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何许人,恪守为妻之道——当然她们担心不已。

一 夜之间,十二月党人,这些骄傲潇洒,年轻英俊、前程无限的军官们被押往阴森的彼得-保罗要塞,他们的妻子面前立即出现一个问题:怎么办?有三种选择:第 一,立即跟丈夫离婚。俄国传统法律严禁贵族离婚,以确保贵族血统的高贵纯洁。尼古拉一世紧急要求枢密院制定新法律,同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马上离婚;第二, 跟随她们的丈夫到西伯利亚服苦役,后来她们中的很多人这样做了;第三,既不离婚,也不前往,就待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抚养孩子,伺候老人。14名妻子被批 准,同时尼古拉一世立即宣布一条法令,凡是自愿跟随丈夫到西伯利亚去的,立即褫夺贵族特权,永远不能返回莫斯科或彼得堡,而且不能携带自己的子女。还有很 多没有被批准的贵族女性,她们要么离开俄国,远赴欧洲,要么遁入修道院;少数女性赶到十二月党人流放地附近——她们认为,只要她们在那里,丈夫、兄弟、儿 子们就不会太悲惨太寂寞。

第一个到西伯利亚去的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她是彼得堡著名的美人,普希金心中的偶像。普希金跟很多女人有风流艳史,但是他心里面最爱恋最倾慕的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她不仅美貌温柔,而且聪明博学,精通五门欧洲文字,有极高的音乐天赋。

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从彼得堡中转莫斯科然后到西伯利亚。在莫斯科,数百人为她举行盛大欢送晚会,气氛悲壮,普希金本人到场。普希金写的《波尔塔瓦》就是献给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

西伯利亚凄凉的荒原
你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是我唯一的珍宝
我心头唯一爱恋的梦幻!

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父亲拉耶夫斯基是彼得大帝手下的重臣,她丈夫沃尔康斯斯基公爵是沙皇亚历山一世的侍卫武官,从法国远征回来的时候,他骑着马走在近卫军的最前面。现在丈夫成了国事犯,特等囚徒。

从 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路程有5750公里,那时候没有汽车,更没有飞机,得走一年多时间。沃尔康斯卡娅颠沛流离,万里迢迢,终于到了西伯利亚。她在法文日记 里面写到,“谢尔盖(丈夫昵称)向我扑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我突然听见一阵镣铐的声音,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戴上了镣铐!我突然理解到他的痛苦,他的 孤独,他的愤怒。我跪倒在丈夫面前,亲吻这一堆冰凉的镣铐,好久好久才站起来亲吻我的丈夫”。

倾慕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还有大诗人涅克拉索夫。 涅克拉索夫写了一首长诗《俄罗斯妇女》,其中第一首就是献给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

无论他遭到多大灾难
无论西伯利亚多么遥远可怕
我也要把心里最好的、所有的爱献给他
到那遥远的西伯利亚去……
我在他的面前双膝跪倒,
在拥抱我的丈夫前,
我先把冰凉的镣铐贴近我的嘴唇!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下来
所有的人都脸色苍白,含着热泪,
分尝我们相会的幸福和苦涩!
神圣的、神圣的寂静啊!它充满何等的忧伤,
又漾溢着多么庄严的气息!

涅克拉索夫后来看了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法文笔记,深受感动,他多次跪倒在地,像小孩子一样抱头痛哭。在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面前,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是一位天使,不仅美仑美奂,而且高尚圣洁。

第 二位著名的十二月党人妻子是穆拉维约娃,也是天使般的美丽圣洁。21岁的穆拉维约娃在莫斯科家里接到丈夫穆拉维约夫上尉的一封信:我对不起你,我们结婚之 后我从来没有向你隐瞒任何事情,只有起义这件危险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担惊受怕。现在,我带给你痛苦了,我跪下来乞求你宽恕我。穆拉维约娃悲痛 欲绝,她马上回信:你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语言,让我心碎。我们结婚三个月以来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像在天堂一样。我知道没有永恒的幸福,爱情是天堂也是地 狱。亲爱的,别悲伤绝望,这是懦弱的表现。她说,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你这样说自己把我变成一个罪犯的妻子。她说,我觉得我是女性当中最幸福的人,你的泪水 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子!

经过一年多时间,穆拉维约娃终于赶到西伯利亚。之前穆拉维约夫不知道妻子 来了,戴着脚镣手铐正在服苦役。突然间,妻子出现,天使一样,还是那样雍容华贵,还是那样漂亮美丽……穆拉维约娃头上还戴着一朵小黄花,象征他们的纯洁爱 情。穆拉维约夫马上跪下来,苦劝他的妻子回去——他们彼得堡的家里还有年幼的女儿和儿子。穆拉维约娃说:我要跟随你,我愿意失去一切。

第 一个在西伯利亚倒下的是穆拉维约娃。七年后,她终于被严酷的气候和贫病交加的生活折磨而死。到西伯利亚一年后,儿子夭折,一年后女儿患了重病,她自己的父 母亲很快去世。穆拉维约娃写信给婆婆说:妈妈,我已经老了!我再也不是您的从前那个甜蜜的小姑娘,您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白发!七年后她撒手而去,死前她含 泪为丈夫和新生的儿子祈祷,然后悄悄离去。人们为她俢了一座寒碜的坟墓,立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点燃一只蜡烛。妻子走后,36岁的穆拉维耶夫一夜之间变成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中还有几位法国姑娘。很多十二月党人都曾留学或作为征服者占领法国,在法国培育了异国之恋。十 二月党人最著名的法国情侣叫唐狄。唐狄曾在法国和俄国军官伊瓦谢夫建立了深厚感情。伊瓦谢夫被判刑后,唐狄第一时间赶到彼得堡,写信给尼古拉一世,要求到 西伯利亚跟她的情人结婚。尼古拉一世转告他,你如果一定要去,将冒极大的风险:你绝对不可能拥有俄国公民身份,也将丧失法兰西共和国的公民身份。但唐狄不 顾一切,毅然启程,语言不通,流浪在茫茫荒原,一名流放的强盗被她感动,顶风冒雪为他们传书联络,唐狄终于找到了她的情人并跟他结为夫妇。当年在巴黎,唐 狄不敢高攀俄国征服者;现在,她自愿下嫁给一无所有的苦役犯。三年后,恶劣的气候和贫困的生活摧毁了这名法兰西女郎的身体和意志,她终于倒在西伯利亚。一 年后,她的俄国丈夫也随她而去。

法国时装设计师波利娜的情人是俄国近卫军上校安年科夫。他们在巴黎见面产生感情的时候,作为时装设计师的 波利娜还很贫贱。为了不耽误情人的远大前途,她放弃了这份感情。现在,她的俄国情人成了阶下囚,她专程赶到西伯利亚。波利娜给沙皇写信,俄国政府终于发给 他们结婚许可证,他们的婚礼在外贝加尔湖监狱举行。他们后来双双死在流放途中。

列丹久是巴黎家庭女教师,一个年轻漂亮的法国女郎。正在西 伯利亚服苦役的伊万绍夫上尉突然接到列丹久的求婚信。与唐狄和波利娜一样,列丹久当年在巴黎与伊万绍夫相遇相爱时,因地位悬殊,列丹久不愿耽误情人的锦绣 前程。现在,该轮到伊万绍夫来表示,不能连累纯洁可爱的法国女孩。但是列丹久不顾一切地来到了伊万绍夫身边。
普希金最著名的诗歌《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同时献给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

在西伯利亚深深的矿井,
你们坚持着高傲忍耐的榜样,
你们悲壮的劳苦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灾难忠实的姊妹——希望
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藏。
她会唤起你们的勇气和欢乐
大家期望的时辰不久就会光降。
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
来到你们身旁。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一样!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阴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热情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吧利剑交到你们手上……

《诗》 曰: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中国这些古代爱情诗章,似乎也是献给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的!有必要指出的是,这些高贵的女性绝对不是简 单地从一而终,绝对不是不明事理的家庭妇女,也绝对不是走投无路的孤母寡妇。事实上,她们都年轻美丽,拥有贵族特权、财产权和再婚权,并且广受爱戴。俄国 虽然专制黑暗,但没有中国式的诛连恶法。

俄国文化有一种悠远的传统,俄国深受希腊文化影响,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大地之母该娅、天后赫拉、 智慧女神雅典娜、爱和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德、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青春女神赫柏、胜利女神尼姬等等,在彼得堡、莫斯科的街头和博物馆里面都有很多她们的塑像 ——当然最神圣的是圣母玛利亚。东正教在基督教三大分支里,男女差别最小,男女在上帝面前完全平等。

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一个重要历史背景 来自法国启蒙运动,来自巴黎文艺沙龙。在巴黎和欧洲各国首都,文艺沙龙是几乎所有重要的艺术、文学、诗歌、哲学、政治领域各种思想的孵化器。法国自由思想 的天才大师们,在沙龙里面找到了自己最安全、最自由、最灵感飞扬的场合,而这种场合的灵魂往往是沙龙女主人。正是这些沙龙女主人靠她们的美貌,靠她们天生 的艺术嗅觉和审美秉赋,靠她们善解人意、优雅聪明,靠她们特殊的语言天赋,能把男人们深邃、抽象、奇特的思想转化为生动可感的话题。法国启蒙运动的才子、 大师们,背后全都站着沙龙女主人。启蒙时代几乎每一个杰出男性的成就和荣誉都闪烁者沙龙女主人和上流社会贵妇人的光辉:拉罗什富科与拉法耶特夫人,达朗贝 尔与莱丝比纳斯小姐,夏多布里昂与瑞米卡耶夫人,卢梭与华伦夫人,伏尔泰与夏特莱夫人。法国十八世纪著名作家龚古尔兄弟有一本重要著作《十八世纪的妇 女》,他们在序文中写到:从1800年到1879年,女性是法国思想界的国王。所有的目光都仰望着她们,所有的心灵都向往着她们,所有的诗歌、散文、画 笔、雕刻刀都奉献给她们;她们是诗歌的源泉,她们的是神圣的本质,她们是艺术的堡垒,她们是人类真善美的象征。托克维尔也盛赞法国妇女:如果没有她们,法 国启蒙运动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将无从说起。

俄国彼得堡和莫斯科在十九世纪先后出现了200多个文艺沙龙,十二月党人拥有其中 两个著名沙龙,一个是“俄罗斯文学自由爱好者协会”沙龙,普希金等都是他们的常客;另一个是“绿灯社”,聚会的时候,桌子上方挂着一盏绿色吊灯。绿色在俄 国传统思想里象征生命、希望和自由——他们于是自称“绿灯社”。绿灯社在1917年后中断,后来梅列日科夫斯基—吉比乌斯夫妇在巴黎重新恢复了这个百年老 社。

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沙龙女主人有几位非常著名,一位是叶拉金娜,她的客人包括普希金、果戈理、格里鲍耶陀夫、赫尔岑、屠格涅夫和波兰大 诗人密茨凯维奇。另一个是卡娜姆辛娜,大作家卡娜姆辛的女儿,她和丈夫坚持了25年的文艺沙龙。第三个叫沃尔康斯卡娅,她自己就是一名杰出诗人,创作过诗 剧《贞德》、长诗《奥莉加》和法文自传体长篇小说《劳拉》,普希金曾把《茨冈人》献给她。还有一个叫奥多耶夫娜,她和丈夫每周六在彼得堡家中举办音乐艺术 聚会。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沙龙,实际上是俄国19世纪各种思想的舞台。当下中国一些城市已经开始出现某种形式的沙龙,在座的黄珂的黄宅就是一个沙龙,只是还 缺少一位沙龙女主人(“当胪仍是卓文君”)。俄国19世纪的文艺沙龙是上层精英和知识界代表的聚会场所,男士们穿燕尾服,女士们穿礼服或舞会服装,不闲 谈,不打牌,不胡闹;有舞会宴饮,但主要是音乐、戏剧表演,话题涉及宗教、科学、历史、哲学、法学、艺术,俄国和西方的关系及俄国的前途、俄国的道路。莫 斯科和彼得堡两所大学都有沙龙,称为“小组”,著名的有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斯坦凯维奇小组和赫尔岑—奥加辽夫小组。它们都是19世纪俄国产生思想巨人的 地方。

十二月党人妻子们,她们虽然都不是文艺沙龙的女主持人,但是经常跟随丈夫出入沙龙,对丈夫的思想一点都不陌生。我完全赞同张思之先 生的看法,十二月党人是为了他们的理想和事业而奋斗、牺牲,他们的妻子们不仅理解和成全丈夫们的事业,同时还理解和成全他们的悲剧和失败,理解并跟随他们 的苦难和死亡。十二月党人妻子们创造了一种新的爱情,它追求幸福,也朝向苦难。这种爱情不仅是幸福的象征,也是悲剧、失败和死亡的伴侣。十二月党人妻子们 创造出这种无与伦比的爱情,她们因此使自己永远年轻,美丽,不朽。几乎整个19世纪的俄罗斯诗人和文豪都含泪赞颂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低下他们高傲的头。

1878 年1月24日,女革命家查苏里奇刺伤彼得堡市长而被受审。屠格涅夫写下散文诗《门槛》。直到1883年9月27日屠格涅夫的灵柩从巴黎运回彼得堡安葬,这 篇短短的散文诗才被印成铅字,在他的葬礼上朗诵。毫无疑问,《门槛》前站着的是所有高贵美丽的俄罗斯女郎,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是祖母级、现在是孙女级的一 群,永远年轻,美丽,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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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是很变态。一名从日本来的朋友跟我说,有一部分日本人原来是从偏僻落后的地区出来的,所以很多方面原始和初级。跟从日本过来的中国人接触一下,也会觉得他们有不同。
一个人对世界和人的理解,是跟阅读面有关的。
送给枫老师两本书,一本是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一本是杜拉斯的《情人》。都说我们中国人读书少,多读几本书有好处。当你眼界开阔之后,好多事情就能理解了。这两本都是世界名著,也是畅销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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