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蓝色的浮冰

我还挺喜欢的,有种思绪随意流淌的感觉,感觉有些散,时间上也有穿梭交叠,有些意思
 
重新改的开头的第一段,很长很沉闷:

很久很久以来,我一直想画一幅画,一幅蓝色的浮冰。初中的一个阳关明媚的中午,我趴在课桌上睡午觉,说是睡午觉其实我并没有能睡着,我只是把头趴在课桌上,闭着眼睛想一些事情,偶尔睁开眼看一下四周。屋里很闷热,有几个男生在教室的后面嗡嗡地说着什么,还有女生的尖嗓子不时地在粗重的嗓音中像是高音一样的冒出。有人碰了一下课桌,桌子上的书本和笔哗啦啦地掉了下来,引起教室里一阵骚动。楼道里传来传达室看门大爷的脚步声,他是个瘸子,走路总是一脚轻一脚重,很远就能听出来。窗户是开着的,热风一阵阵从外面刮进来,阳光晃眼地照着一半教室。有人在楼下打篮球,还有人在放风筝,一只蓝色的风筝孤单单地悬挂在窗外的老榆树上。我闭着眼趴在桌上,出了一头的汗,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和肘窝流下来,黏糊糊的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想画一个能让我产生一些凉爽的感觉的冰块。这个想法使我一下清醒起来,浑身的汗在那一刻突然神奇地消失了,连四周的人声和噪音也像是被拽进了宇宙里的黑洞。我睁开眼睛,看见一片银色的海,上面孤单地漂浮着一块半透明的浮冰,蓝色的浮冰。它在海面上不断地上下起伏着,被海底的潜流带动着移动着,身后留下一条浅浅的逐渐发散的蓝色痕迹,像是一条不断放大的蛇一样的单轨铁道。这幅景象萦绕在我的心头,让我无法忘怀。我想把它画出来,挂在墙上,可以每天都看着它。此后我每天上课和下课的时候都在画,但是我总是画不出来,而越是画不出来我就越想画。我以为这本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儿,拿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一片海水,再在海面上画几个方块,涂上些蓝色,难道很难吗?但是一旦画到纸上,却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浮冰。有一个星期日的早上我长跑的时候路过北京火车站,我想进去看一眼火车,在里面的候车室遇到一个得了痨病的画家,他躺在候车室的脏兮兮油腻腻还有着痰迹的过道的地上盖着一个黑毯子蒙着头睡觉,被我没注意踩了一脚。他坐起来,抓住我,要我看看他的画才放我走。我说我不想看他的画,但是如果他可以画一幅我想要的画的话,我倒可以看他作画。他说可以给我画一幅任何我想要的画,而且马上从他的行囊中拿出了画笔,咳嗽着吐着痰在候车室的墙壁上开始作画。他画了一个纯蓝色的海,他说那是他心目中的地中海的样子,上面飘着一个椭圆的鸡蛋白一样的浮冰,看着像是被切开的半个咸鸭蛋。我说这不是我脑海里的浮冰的样子,跟我想要的相差可以说是十万八千里。于是他开始不断地画各种各样的海和浮冰,从一个候车室画到另外一个候车室,把所有的墙上都画满了浮冰。他每画完一面墙,就问我是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浮冰,我总是跟他说不是。问题是他的脑海里的浮冰跟我的脑海里的浮冰完全不一样,而且我无法完全描述我脑海里的浮冰给他,到后来被他画的各种各样的浮冰给搅和的,我也忘记了最初想画的浮冰是个什么样子,脑海里没有了具体的形象。虽然我不知道它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它不该是什么样子,而那个得了痨病的画家画出来的,总恰恰是它不该出现的样子。等画到第三面墙的时候,他开始失去了耐心,不再问我想要的浮冰是什么样子,而是按照他自己心里的浮冰开始画了起来。画到第七面墙的时候,他画的已经不是浮冰了,而是各种各样的女人的身体的部位,女人的嘴唇,大腿,乳房和性器官。我告诉他说我要回家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双手拷来,把我的左手腕铐在他的右手腕上,跟我说只有当我认为他画出了我心目里的浮冰的时候,他才会放我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执着的人,或者你说他是疯子也可以,艺术家们不都是疯子吗,不然梵高海明威他们为何要自杀。我可以给你开一张很长的单子来证明这一点: 1890年梵高用枪自杀,1893年莫泊桑用裁纸刀割开了喉咙,1916年杰克•伦敦注入过量吗啡自杀,1925年叶塞宁因精神抑郁在一家旅馆自杀,1927邓肯在汽车上用围巾勒死自己,同年王国维投湖自杀,芥川龙之介服安眠药自杀,1930年马雅可夫斯基开枪自杀,1941年伍尔夫投入马斯河自杀,1942年茨威格在寓所与妻子一起服毒自杀,1961年 海明威在海边用双筒猎枪击碎自己喉咙,1970年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1972年川端康成含煤气管自杀,这个名单可以排很长很长。但是我不愿意迁就他,不愿意违心地说他画出来的就是我想要的,我告诉他,他画的跟我想要的是风马牛不相及。这句话刺激了他,他开始疯狂地画,一直画了七天七夜,错过了自己的火车,最后还被派出所抓走,说他随地吐痰,污染环境,画淫秽色情,破坏候车室的公物。派出所把我作为他的同伙关在一个狭窄的塞了十几个人都转不开身子的牢房里啃难以下咽的小窝头,在喝飘着死苍蝇的褐绿色菠菜汤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告诉他说,他画不出我想要的效果,因为他不是我。他说那只有你自己画了,他愿意教给我画画的技巧,保证说我一旦学会了他的技巧,就可以画出我自己想要的画。他开出的唯一的条件是要我跟着他学一年的画,他去哪里我就得跟着去哪里。我相信了他的话,下决心要自己画。出了牢房后我跟着他去了海南的三亚,他在那里租了一个廉价的房子,跟三亚街头的小姐们住在一起,那些小姐们接了客回到房间里乱搞的时候,我跟他在隔壁学画画。人们说疯能够传染,我像是得了疯病一样地没日没夜地画,甚至当他在床上跟隔壁的小姐胡搞的时候,我在旁边的木板搭成的画板上画画,一点也听不见床的咯吱声。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很有天才的画家,只是画的东西没人能懂,我也看不懂,也许只有疯子才看得懂,从这一点我判断自己还没有全疯。一年以后我离开了这个得了痨病的画家,重新回到了我出生的城市,发现城市变化之大,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们家原来住过的地方已经被完全拆迁了。我找到派出所,从那里知道我已经被作为失踪少年寻找了一年,我的父母以为我被坏人拐走了。我回到了家里,继续开始上学,奇怪的是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而老师讲的课经过一年之后还是跟过去没有丝毫的改变,教室里也什么都没变,我依旧坐在我的桌子上。我回到了过去,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继续在中午的时候趴在课桌上睡觉,听着教室后面的男生的嗡嗡的说话声和女生的尖嗓子,还有走廊里传来的看门大爷的一瘸一拐的走路声。跟我同桌的女生甚至都没问我这一年去了哪里,就像是我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醒来了一样。有时我不得不怀疑,我是真的去了海南还是只是梦里去了海南。但是对我来说是真是假已经无关紧要,就像宇宙的起源一样无需探讨,我知道我的身上起了很大的变化,画画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里,每时每刻在我的身上流动,这就够了。这幅画不出来的画让我烦恼,让我无法释怀,甚至我觉得我的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画这么一幅画。这幅画是我的爱情故事,它比任何一个漂亮的女生都让我着迷。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我都在想海上漂浮的蓝色的浮冰应该是什么样子,有的时候我在睡梦里得到一些灵感,但是一旦醒来,那些灵感绝大部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把剩下的灵感放到纸上,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到出国,我像是魔怔了一样,每天都在想怎么能够画出一幅完美的蓝色的浮冰。我大概前前后后画了有上千张,绝大部分都被我撕掉了。随着时间的改变,我脑海里的蓝色的浮冰的样子也在不断改变。所有知道我着迷的人都在笑话我,他们说我在浪费时间。只有一个人不笑话我,她的名字叫直子,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她,因为她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最后编辑:
开头第一段的第四稿: 我想就是它了,我都改累了。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一章



很久很久以来,我一直想画一幅画,一幅蓝色的浮冰。高中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趴在课桌上睡午觉,说是睡午觉其实我并没有能睡着,我只是把头趴在课桌上,闭着眼睛想一些事情,偶尔睁开眼看一下四周。屋里很闷热,有几个男生在教室的后面嗡嗡地说着什么,还有女生的尖嗓子不时地在粗重的嗓音中像是高音一样的冒出。有人碰了一下课桌,桌子上的书本和笔哗啦啦地掉了下来,引起教室里一阵骚动。楼道里传来传达室看门大爷的脚步声,他是个瘸子,走路总是一脚轻一脚重,很远就能听出来。窗户是开着的,热风一阵阵从外面刮进来,阳光晃眼地照着一半教室。有人在楼下打篮球,还有人在放风筝,一只蓝色的风筝孤单单地悬挂在窗外的老榆树上。我闭着眼趴在桌上,出了一头的汗,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和肘窝流下来,黏糊糊的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想画一个能让我产生一些凉爽的感觉的冰块。这个想法使我一下清醒起来,浑身的汗在那一刻突然神奇地消失了,连四周的人声和噪音也像是被拽进了宇宙的黑洞里。我睁开眼睛,看见一片银色的海,上面孤单地漂浮着一块半透明的浮冰,蓝色的浮冰。它在海面上不断地上下起伏着,被海底的潜流带动着移动着,身后留下一条浅浅的逐渐发散的蓝色痕迹,像是一条越来越宽的单轨铁道。这幅景象萦绕在我的心头,让我无法忘怀。我想把它画出来,挂在墙上,可以每天都看着它。我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儿,拿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一片海水,再在海面上画几个方块,涂上些蓝色,难道很难吗?但是一旦画到纸上,却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是我脑海里的浮冰。在我的脑海里,天空是颜色由浅入深的纯净的蓝,海水是清澈的带着天和冰的倒影的蓝,浮冰是透明得可以看见天空和水面的蓝,它们虽然颜色相近,但是由于物体的发光和反光不同,它们各自独立却又融合在一起。而当我把这几种蓝色汇聚在一个纸面上,它们有时是颜色不对,有时是形状不对,有时是形状和颜色都不对,总是和我脑子里的画面差距很大。此后我每天上课和下课的时候都在想怎么画一幅蓝色的浮冰,一有时间就赶紧拿笔和颜色在白纸上画,但是我总是画不出来,而越是画不出来我就越想画。我是一个狂妄和自负的人,笃信有志者事竟成这句格言,不相信一幅小小的浮冰能把我难住。恰巧我前不久在书摊上看见尼克松的一本书,在这本印刷得错误百出的盗版书里,这位因为窃听丑闻而丢掉了总统宝座的倒霉的政治家说了一句经典格言:你只要永不放弃,就永远不会失败。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一定要画出一幅让我自己满意的蓝色的浮冰来。

一个星期日的早上我跑步的时候路过北京火车站,见到了一个得了痨病的画家。每次我都是从站前的广场边缘上跑过,但是那一天,太阳黑子爆发,候车室里像是有一个黑色的磁铁一样,强大的磁力线弯曲了跑步的轨迹,让我拐进了候车室。在那里我遇到了那个穷困潦倒的画家,他躺在室内一排排的朔料椅子之间的脏兮兮油腻腻还有着痰迹的过道上,盖着一个颜色发灰的黑毯子蒙着头睡觉,被我没注意踩了一脚。他掀开毯子坐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裤腿,质问我为何踩他。我停下来跟他道歉,发誓说没有看见他躺在毯子地下,请他原谅我的莽撞。他揉了揉带着米黄色眼屎的眼睛,说不需要我的道歉,道歉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也无法让他肚子上被我的脚踩了的地方的疼痛消失。他说如果我能看看他的画并且给予几句评论话,他倒可以原谅我,因为没人看得懂他的画,也没人愿意看他的画。我说我不懂画,而且只是一个中学生,对画丝毫没有研究。他说每个人在精神上都是平等的,我的评论和专家的评论一样重要。我说我不想浪费时间来看他的画和发表无稽之谈,但是如果他可以画一幅我想要的画的话,我可以看他现场作画。他说可以给我画一幅任何我想要的画,而且马上从他的行囊中拿出了画笔和放在一个简易编制袋里的一包水彩颜料,让我给他从厕所里接了一桶水来,咳嗽着吐着痰在候车室的墙壁上开始作画。他画了一个纯蓝色的海,说那是他心目中的地中海的样子,上面飘着一个椭圆的鸡蛋白一样的浮冰,看着像是被切开的丢了蛋黄的半个咸鸭蛋。我说这不是我脑海里的蓝色的浮冰的样子,跟我想要的相差可以说是十万八千里。于是他开始不断地画各种各样的海和浮冰,从一个候车室画到另外一个候车室,把所有的墙上都画满了浮冰。

他每画完一面墙,就问我是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浮冰,我总是跟他说不是。问题是他的脑海里的浮冰跟我的脑海里的浮冰完全不一样,而且我无法完全描述我脑海里的浮冰给他,到后来被他画的各种各样的浮冰给搅和的,我自己也忘记了最初想画的浮冰是个什么样子,脑子里没有了具体的形象。虽然我不知道它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但是我至少知道它不该是什么样子,那个得了痨病的画家画出来的,总是它不该出现的样子。等画到第五面墙的时候,他开始失去了耐心,不再问我想要的浮冰是什么样子,而是按照他自己心里的浮冰开始画了起来。画到第七面墙的时候,他画的已经不是浮冰了,而是各种各样的女人的身体的部位,女人的嘴唇,大腿,乳房和性器官,再后面我就全都看不懂了,所有的东西都似是而非,像是把毕加索的画给切割成一个个拼版,再随机的组合起来。他一路画下去,全然不管围观的人的眼光,就像是一个十足的犯了病的手舞足蹈的疯子。我告诉画家说我要回家吃饭和做作业去了,他放下画笔,左手抓住我的右手,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双带着铁锈的黑色手拷来,咔嚓一下把我的右手腕铐在了他的左手腕上。他面容严肃地正告我说,只有当他画出了我心目里的浮冰的时候,他才会解开手铐放我走。

我被他的行为彻底雷倒。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自己把自己当一颗葱和这么固执的人,或者你说他是疯子也可以,艺术家们很多不都是疯子吗,不然他们为何要自杀。我可以给你开一张很长的单子来证明这一点: 1890年梵高用枪自杀,1893年莫泊桑用裁纸刀割开了喉咙,1916年杰克伦敦注入过量吗啡自杀,1925年叶塞宁因精神抑郁在一家旅馆自杀,1927邓肯在汽车上用围巾勒死自己,同年王国维投湖自杀,芥川龙之介服安眠药自杀,1930年马雅可夫斯基开枪自杀,1941年伍尔夫投入马斯河自杀,1942年茨威格在寓所与妻子一起服毒自杀,1961年 海明威在海边用双筒猎枪击碎自己喉咙,1970年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1972年川端康成含煤气管自杀,这个名单可以排很长很长,一直长到可以写满一本作业本。如果我更懂事的话,我会骗他说他画的就是我想要的,可以骗他说我看懂了他的画,恭维他说他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画家,甚至骗他说他简直就是一个活着的无人能够理解的梵高。那样他就会打开手铐,放我回家,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但是那时我年轻,不知道这样做,也不会这样做,更不愿意违心地说他画出来的就是我想要的。我很坦诚地告诉他,他画的跟我想要的是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这句话刺激了他,他开始疯狂地画,一直画了七天七夜,把北京站的所有墙壁都涂上了莫名其妙的色块。我听见有个大爷揣测说他是安贞医院跑出来的神经病人,随后一个农村大妈带着同情的口气说怎么能随便让病人跑到这里来并把自己带的路上吃的大饼都塞给了他,一个热心肠的小伙子在打电话找医院让医院来领人,旁边一个姑娘说找医院不管用得找片警,只有一个小孩管他叫画画的叔叔,说他画得像是天上的飞鸟和火星上的来的飞船。火车站的检票员像是司空见惯了一样懒得管,候车室的一些旅客们一开始新鲜,围着他看,后来见越来越看不懂,而且见画得也不是女人身上的部位,就再也没人围着他看了。当所有的人都开始烦他了的时候,派出所的片警及时出现,把他扭着脖子抓走,说他随地吐痰,污染环境,画淫秽色情的画,还破坏候车室的公物。

派出所把我作为他的同伙,关在一个狭窄的塞了十几个人,身子都转不开的牢房里,啃难以下咽的小窝头。在喝着飘着一只死苍蝇的褐绿色菠菜汤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告诉他说,他画不出我想要的东西,是因为他不是我。他说那只有你自己画了,他愿意教给我画画的技巧,保证说我一旦学会了他的技巧,就可以画出我自己想要的画。他开出的唯一的条件是要我跟着他学一年的画,他去哪里我就得跟着去哪里。我相信了他的话,下决心要跟他学习画画,好有一天能自己画出一幅满意的蓝色的浮冰。

出了牢房后我跟着他蹭火车去了海南的三亚。他们现在管这叫离家出走,但是我并没有觉得那是离家出走,因为那些离家出走的人都是跟家里关系不好,而我的父母和家人都对我很好。我没有告诉家人的唯一原因是他们若是知道了就不会同意我这样去做,所以我跟着那个落魄的画家走了,什么都没跟家里说。从上了南下的火车的时候,我就把家里人都给忘了,他们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就像是被一块橡皮抹掉了一样。我经常用一块大橡皮把记忆擦掉,就像我上学时把整篇的作业都给擦掉一样。画家在三亚长途车站附近租了一个廉价的农民的小房子,跟一些外地来的专门在车站附近街头做流莺的小姐们住在一排简陋的房子里,那些小姐们在车站接了客回到房间里乱搞的时候,他就在隔壁画谁也看不懂的画,给我讲解他画画的技巧和思想,然后把一只画笔交给我,让我练习画画。他站在我身后指导,不断地告诉我说这里需要让颜色深一些,那里需要浅一些,这里需要加一些冷色,那里需要加一些暖色。人们说疯能够传染,我像是得了疯病一样地没日没夜地画一些抽象的,用他的说法代表未来潮流的画,甚至当他在床上跟小姐胡搞的时候,我在旁边的木板搭成的画板上画画,一点也听不见床的咯吱声和小姐们装出来的高潮声。

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很有天才的画家,只是画的东西没人能懂,我也看不懂,也许只有疯子才看得懂,从这一点我判断自己还没有全疯。

一年以后我离开了这个得了痨病的画家,重新回到了我出生的城市,发现城市变化之大,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们家所在的地方已经被拆迁了,原来的院子已经完全消失,只有门前的汽车站还是那几路汽车,站名还叫光明楼。我站在汽车站牌下,看见周围都是陌生的高楼建筑,还有几处尘土飞扬的施工的工地,电线杆子上贴满了治疗性病的小广告。四目所及,没有了慧子小亮三哥那些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没有了我熟悉的爱端着茶壶蹲在院门口下象棋的张大爷,没有了爱家长里短地传播小道消息的热心的李大妈,没有了上学下学都走过我家的窗户外面的邻居家的美丽女孩,只有一张张陌生,麻木,毫无表情的面孔在我身边匆匆走过。我走在高楼的阴影里,像是穿行在阴森的迷宫中,一条找不到出口的迷宫。在那一刻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来错了城市,来错了星球。

我最后找到了在一座围墙里的派出所,从那里知道我已经被作为失踪少年寻找了一年。我的父母以为我被坏人拐走了,在各处刊登寻人广告来找我。这中间有三个人曾经冒充我来找我父母,但是他们的样子都跟我相差太远。前两个都是农村的晒得像个黑人的孩子,最后一个是个西藏人,他说在一个寺庙里,喇嘛把我的灵魂塞进了他的胸膛,所以他虽然长得不像我,但是其实是我。奇怪的是,我爸妈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连我的小时候干过的一些坏事都知道,他甚至还能叫出和辨认出我小时候朋友的名字。他在我家里住了几天,在一天晚上把家里的一件祖传的唐朝的花瓶给偷走了之后就失踪了。那个花瓶后来神秘地出现在尼泊尔一侧的喜马拉雅山的半山腰上,旁边是那个西藏人的尸体。花瓶被一个登山的日本人当作夜壶提回了东京,在里面撒了半年的尿之后,于纽约的一个拍卖会上以超过毕加索的一幅画的价格卖给了一个伦敦来的犹太古董收藏家,贡在他们家拥有的私人岛屿上的总统套间的总统餐桌上。

在派出所的帮助下我回到了家里,继续开始上学。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但是学校里却丝毫没有任何变化。同样的院墙,同样的教学楼,同样的老师,同样的同学,同样的课本。教室里也什么都没变,我依旧坐在我的桌子上,跟我原来的同桌女生共享一个画了三八线的课桌。脖子因为淋巴腺炎而显得特别粗大的物理老师依旧在把明白的学生搞糊涂,把糊涂的学生搞得更糊涂。原来是个拳击手的化学老师依旧在黑板上一行行书写着谁也不搞不清楚学这些将来有什么用的分子式,留着分头露着大牙的政治老师依旧在吐沫四溅地讲着连他自己也不信的东西,胖得像个小猪的英文老师从星期一开始就惦记着周末跟男朋友去哪个学校的舞会跳舞,而面容慈祥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依然在讲鲁迅他们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每当听到语文老师讲鲁迅先生这样描写枣树的深刻含义的时候,我就只有两种感觉,一种是无聊,另一种还是无聊。连我的脚趾头都知道这是鲁迅他老人家没来得及校稿写出来的病句,要不就是他老人家自己觉得特牛,我就这么写了你们怎么着吧,哪儿有什么深刻含义啊。但是老师非要说这里面有什么深刻含义你也没辙,谁让她是老师你是学生呢。对于听这样的课我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没得选择,另一种也是没得选择。

我回到了过去,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继续在中午的时候趴在课桌上睡觉,听着教室后面的男生嗡嗡的说话声和女生的尖嗓子,还有走廊里传来的看门大爷的一瘸一拐的走路声。跟我同桌的女生甚至都没问我这一年去了哪里,就像是我睡了一个午觉,做了一个短暂的梦醒来了一样。我以为到了学校,班主任会给我叫到校长办公室去,同学们会围过来问我这一年去了哪里。让我失望的是,我走进教室,坐在了我原来的位子上,没有人过来问我一句话,甚至也没有人多看我一眼。我的同桌的那个女生依然是懒洋洋地挥着一条白色手帕做扇子,把我当作空气一样地扇来扇去,然后告诉我说,她脸上长了两颗豆,一颗是红豆,另一颗还是红豆。

有时我趴着睡午觉的时候不得不怀疑,我是真的去了海南还是只是梦里去了海南。但是对我来说是真是假已经无关紧要,就像宇宙的起源一样无需探讨:我知道我的身上起了很大的变化,画画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里,每时每刻在我的身上流动,这就够了。这幅画不出来的蓝色的浮冰让我着迷,让我烦恼,让我无法释怀,甚至让我觉得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为了画这么一幅画。每个高中生都想要有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懵懵懂懂的爱情故事。学校里高年级的男女生们偷偷的在课桌底下传递诉说倾慕的纸条,班里的班花为在作业本里和书桌的抽屉里收到的匿名的情书而脸红,心跳和窃喜。而对我来说,这幅没能画出的蓝色的浮冰比年级里任何一个漂亮的女生都让我着迷和心动,让我渴望,让我朝思暮想,让我魂不守舍,让我兴奋,让我狂热迷恋,让我痛苦和痴狂。这幅画就是我的一厢情愿的恋人,这幅画就是我想要追梦一样追求的初恋,这幅画就是我的爱情故事。我的痴心的,狂热的,唯一的,全部的爱情故事。

高三的时候我跟同桌的女生约会,我们去了校外的一个冰激凌店。她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吃冰激凌,另一个也是吃冰激凌。我给她讲我要画的浮冰,跟她讲我有两个愿望,一个不能实现,另一个也不能实现。我都不记得讲了多长时间的要画而画不出来的这幅浮冰,只记得她不断地去柜台买冰激凌,不断地回来,中间还去了三趟洗手间。等我终于讲完了的时候,看见她的面前摆着十个冰激凌的小盒。她说我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比她在同桌一年听到的我讲的话的总和都多。她说吃冰激凌吃得太多了,肚子有些疼。她按着肚子问我,要是在她和我想画的浮冰之间做一个选择,我会要哪一个。我想了想,很脑残的跟她说我会要浮冰。她冷静地把最后一盒冰激凌吃得干干净净之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弯着腰,像是一只肚子上中了一枪的小鹿。我嗔目结舌之余,不得不佩服她不论肚子多疼也绝不浪费一勺冰激凌的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勤俭的美德。

后来我们虽然依旧是同桌,可是再也没有说过话,直到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写下了一句话:你是一个执着的人,我喜欢你,只是我不能让你的画比我更重要。我把她的留言从毕业册上撕了下来,卷成一个纸团,从教室的窗口扔了出去。纸团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像是跳水运动员一样地下落,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正在楼下走过的一个女生的粉色的发卡上。那个女生把纸团伸展开,抚平,读完之后用大头针把它贴在了教学楼一层的告示栏里。三天以后我发现那张纸重新变成了纸团回到了我的书包里,里面包着硬硬的一截干燥了的猫屎。

从高中到大学到出国,我像是魔怔了一样,总在想怎么能够画出这一幅画不出来也不记得具体样子的蓝色的浮冰。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我都在想海上漂浮的蓝色的浮冰应该是什么样子,有的时候我在睡梦里得到一些灵感,但是一旦醒来,那些灵感绝大部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把剩下的灵感放到纸上,就失去了原有的样子。我大概前前后后画了有上千张浮冰,绝大部分都被我撕掉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脑海里的蓝色的浮冰的样子也在不断改变。所有知道我着迷于这张画的人都在笑话我,他们说我在浪费时间。只有一个人不笑话我,她的名字叫直子,是我在W城的一个酒吧里认识的,她跟着我到了我的卧室,看着我的画,留下了眼泪来。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她,因为她知道我的痛苦,和我想要做什么。只有两个人看见我的画流过眼泪,一个是直子,另外一个也是直子。
 
最后编辑: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一章(2)
(贴在文学城上: http://bbs.wenxuecity.com/origin/789690.html



我站在后院里的一个木制画架前,眼睛端详着尚是一片空白的画布,手里的鬃毛画笔在调色板上反复调着白色和蓝色颜料,心里琢磨着怎么画下第一笔。调色板上的颜料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深厚的蓝,或许有些过于蓝。天是一种掺了白色的灰蒙蒙的蓝。一架飞机从头顶轰鸣着飞过。我眯着眼,仰头去看飞机,它的肚子是黑色的,翅膀是银白色的。一蓬像是撕扯开的棉絮一样的白云在飞机底下轻浮地飘动着,云边是一弯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月亮,像是指甲刀铰下来的一道半透明的白色指甲一样挂在天上。随着飞机飞过我的头顶,一个耀眼的高光点从飞机头部缓慢地移向飞机尾部,消失在飞机尾部的机翼顶端。棉絮一样的白云被风撕扯开,变成几小块褴褛的碎布,像是几缕青烟一样在蓝色的天空里随风失去了踪影,又在不远的地方聚集起来。微风轻轻地拂过来,像是温柔的手指触摸着胳膊上的皮肤和画架上的白布。院子的木栅栏前的一颗开着紫花的丁香树在风中摇曳着,面对着阳光的叶子闪着明亮的绿色。

这是我房东的后院。她的房子是一幢古老的房子,老得像是一个城堡,里面散发着百年来积蓄下来的阴湿的霉气。这幢房子离我们这座小城唯一的一条唐人街不远,紧挨着快到唐人街的啤酒店和对面的小公园。说它古老得像是一座城堡,那是我的夸张。我们这里跟欧洲不太一样,古老的概念就是两百年,欧洲人听见我们说古老,也许能笑得把嘴里的口香糖咽下去。房东的房子所在的街名叫Bay,它的头扎在downtown,尾巴挨着城里唯一的一条高速公路,肚子横躺在唐人街边。上下班的时候街道闹腾得像是一条发情的狗,其余的时间安静得像是一只躺在沙发上睡觉的猫。房东后院的对面,是另外一条街的住户,中间的草地用一溜薄得一脚可以踹开的栗色木栅栏隔开。从房东后院的草地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房子延伸出来的木制Deck上躺着的一只短尾巴黑猫,它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躺在木板上晒太阳。它在想什么呢?也许是在回味着早上的美食?或者是在养精蓄锐,等着晚上把进院子里偷吃蔬菜的兔子追得撞死在院中的小树上?有一天晚上,我看见那只尾巴短得像兔子的黑猫和一只胡子长得像是猫的灰兔蹲在后院的草地上,像是水泥雕塑一样地静止不动。猫的绿眼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像是一个贼在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野兔目不斜视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块黑暗,像是一个哲学家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十分钟之后我听见木栅栏砰的响了一声,猫和兔子都像是离弦的箭一样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院子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被爪子压倒的小草重新挺立了起来,就好像猫和野兔子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我重新举起画笔,看着画架上桌布一样洁白的画布,心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希望和沮丧的情绪。每当我重新画一幅画时,我都对这张还未画出的画充满了希望。我想它一定会比以前画的所有的画都要好,一定会成为一幅最令我满意的画。但是,以前的那些被撕碎的画,在每一张开始的时候,我不都也是这么想的吗?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开始画这张画了,如果愚公从我想画这幅画的时候开始搬山,门前的两座大山都该被搬走了。我一遍一遍地画,画了撕,撕了画,像是着了迷一样。每次的画上都有一些让我不满但又无法改变的东西,就像是生活里总有不如意的事儿发生一样。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的是我无法把自己的感觉完完全全地表达在画上,每个画画的人也许都经历过这种沮丧:你头脑里想得是一个东西,落在画布上的是另外一个东西。它是一个你的孩子,但是一个混了血的孩子,一个像你又不像你的孩子,一个有时听你的话有时又不听你的孩子。人的感觉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当你想把它固化在画布上的时候,你却无法精确地用画笔来描绘它,无法让你自己完全满意。于是我把画撕成几半,重新起草重新画。有的人因为无法画出自己想画的画而彻底绝望,再也不动画笔了;有的人无法忍受那种画不出来的郁闷,开枪自杀了;有的人怀疑自己,也有的人彻底丧失了画下去的信心,有的人甚至因此而疯掉。我只是沮丧,还没有丧失信心;也许有一天我会丧失信心,甚至疯掉,会走进灿烂的阳光下带着蓝色阴影的金黄色麦田里,但是这一天还没有到来。一天又一天,我不断地画,却依然无法完成这一幅画。我怀疑高中时遇见的那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在我睡觉的时候给我施了什么魔法,或者把他的一股疯劲儿用针头注射到了我的血液里,因为自从离开那个画家之后,我经常有一种内心的渴望和冲动,想把街上每幢房子的每面墙壁都涂成蓝色,画上浮冰,就像他在北京火车站干的那样。而这种渴望和内心的冲动,以及对它们的秋山一样沉重的压抑,让我经常无法喘息,几乎要让我窒息。

当我心情低落的时候,我会想起直子,有时我会把直子画在画板上,画上的直子总是纯情,青春,有着小巧的乳房,修长的腿,迷人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感叹,人的第一印象可以这么深刻:两年以前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在一个蓝色的酒吧里邂逅了直子,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直子那天的衣着打扮和在酒吧里的神态动作,就像是重新观看一部慢动作电影一样。那天我坐在酒吧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里,橙黄的带着光圈的月亮像是晕了一样地躺在屋檐上,直子坐在我对面,头微微偏向左侧,嘴唇紧抿着,黑色的眼珠从左转右,又从右转到左的打量着我。那时我注意到了直子的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像是蘸上了棕黄色颜料的伞状的画笔,在天井柔和的灯光下,笼罩着透明的黄色的光晕。她的眼瞳里的灯火闪着明亮的高光,随着眼珠的移动,高光点缓慢地移动着,最后停在一个地方。直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眼睛,足足看了有几秒钟,像是在看着一处陌生的风景。随后她目光下移,半透明的伞状睫毛缓慢地下落,眼睛变得越来越细长,最后变成了一条细缝。她的性感的上下嘴唇抿在一起,一潭秋水一样的眼瞳像是森林间深不可测的古井,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嘴唇。直子的身子缓慢地前倾,脸向着我的方向移动过来,有点儿尖俏的下巴离我越来越近,肌肤光滑的脸部先是低垂随后又上扬,小巧的鼻子从我的鼻子侧面擦过,贴在我的脸颊一侧,像是在由下至上地闻着我的味道,最后停在我的耳朵的部位。一股温热的呼吸撩过我的脖子,带着一股潮湿和痒的感觉。直子的下巴随后呈弧线向下移动,鼻子重新经过我的脸颊侧面,火红的嘴唇掠过我的嘴角,停留在我的嘴唇边上,轻轻熨了一下。红热的熨斗在熨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块红湿的唇记。在整个过程中她的美丽的面孔一半呈现在昏黄的灯光中,一半隐藏在蓝色的阴影里,睫毛一直在低垂着,长长的睫毛蹭过我的脸颊,像是一只带着绒毛的手在轻挠我的火热的肌肤。

当我后来跟直子回忆起我们在酒吧天井里一起喝酒的时候,她说那天我们只是聊了一会儿天,喝了一杯酒,然后就分手了,根本没有亲吻和身体的接触。这让我很疑惑,难道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了吗?我知道我可以用橡皮擦掉我自己的记忆,所以我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但是我不能用橡皮擦掉别人的记忆。我必须承认,有的时候我的幻觉会代替现实,特别在记忆里有时我会把幻觉和现实混淆起来。有时我无法分清,哪个是幻觉,哪个是真实。每一次我从记忆里走过,都会发现一些不同,有时是周围景物的不同,有时是里面人物的不同。就像有的时候,我记忆里明明看见两个蓝色的月亮,而我知道在现实里,不可能有两个月亮,而且月亮也不是蓝色的。但是我只能相信我的记忆,因为如果你不能相信你的记忆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

直子跟我分手已经有两年了,可是她总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我总能能感觉到她,甚至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我的嗅觉非常灵敏,有一天我躺在床上,闻到了一股蛇的味道,那种潮湿,冰凉,阴森的味道。一条蛇在这座老房子的天花板上面的黑漆漆的空间里在静悄悄地移动,它的气味透过天花板弥漫下来,被我的鼻子捕捉到。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用鼻子跟踪着这条蛇。它从我的屋顶上吐着蛇信子游过,沿着房顶的椽子游到隔壁哲学博士的房顶,在那里盘着身子歇息了一会儿,随后去了房东的房间。它从储藏室的通风口下来,在黑夜里无声地在卧室外面的走廊游动着,像是《哈利珀特》里的一条蟒蛇,在寻找着一件神秘的东西。闻着它离我的房间越来越近的气味,我不禁毛发悚然,不寒而栗。我悄悄地起床,把门后面的一个棒球杆握在手里,侧身站在门后准备给它迎头一击。它像是感觉到了危险一样,没有进我的门,而是直接进了二楼的洗手间,消失在洗手间马桶的下水道里。

头顶上的飞机此时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外,对面Deck上的懒猫从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木板上站起来,懒洋洋地垂着黑色的短尾巴走了。窗户上有人影一闪,像是窗里有人在看着窗外。我举起了画笔,把它按到画布上,蘸满颜料的笔尖在画板上微微的颤抖,留下一条蓝色的线条。第一笔是最难的一笔,一旦画下,第二笔,第三笔就会跟随着第一笔走。我画一笔,退后几步观察一下,再画一笔,画面上逐渐出现了一块一块蓝色的色块。我以前已经无数次的把蓝色涂到画布上了。这是快乐,还是痛苦?这是执着,还是固执?是一种不服输,还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是一种达到目的手段,还是一种生命的目的?如果永远画不出来,我能永远这样画下去吗?如果有一天能画出来一幅满意的浮冰,我会接着画下去,还是会就此住手呢?我一笔一笔的画着,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不知不觉中,画面已经被各种色块占满,画上的浮冰的轮廓开始清晰起来。我不知道这一幅会不会跟过去的那些张画一样,但是我希望它能够不一样。一旦画笔开始落在画布上,它就像是一个穿上了红舞鞋的舞女,在画面上按照自己的音乐,跳着自己的舞。舞鞋所到之处,泛着白光的波浪在蓝色的海面上一层层展开,无数黯淡的星星在遥远的天幕里眨眼,月亮四周围绕着朦胧的光晕,透明的浮冰在夜色笼罩的海面上散发出偏蓝的幽光,紫水晶一样的冰块折射着奇妙的光彩,那是月亮的暖光和海水的冷光混合在一起的带着桔黄色的蓝光。

我看见画里面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来,那是直子的略有些苍白的手。我放下了画笔,拉着直子的手,走进了画里,向着画里的海边沙滩走去。月亮的光晕由桔黄色逐渐变成蓝色,天边升起了一轮对称的蓝月亮,一排排棕榈树在海滩上随风摇曳,海水哗哗的涌来,涌过我的脚底。直子和我走进蓝色的海水里,并排仰面漂浮在镜面一般平滑的海面上,头顶上是无数的闪耀的繁星,周边是阴暗的森林和伸进森林里去的蜿蜒的小径。天空像是一个硕大的镶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的大表盘,北斗星像是蓝色表盘上的时针,看似静止但是在缓慢移动着。天边移动的卫星和飞机的导航灯像是几根各自前行的秒针,滴答滴答地一格一格地在巨大的表盘上前进着。萤火虫在身边划着明亮的轨迹飞过,温柔的月光像是纱一样笼罩住我。月亮在逐渐变换着颜色和形状,由蓝色变成了红色,两轮月亮越来越近,合并到一起,变成了两片红色的嘴唇。鲜红的嘴唇从蓝色的天空上缓缓地压了下来,压在了我的嘴唇上。我感到了嘴唇的热度,火烫火烫的烧灼,那是直子的嘴唇。她在亲吻我。我扭头看着直子,她在黑暗里凝视着我,像是陌生人一样的辨识着我,眼瞳里闪着蓝宝石一样的幽光。直子的手抬起来,抚摸着我的面颊,在我的嘴唇上划过,手指停留在我的发烫的嘴唇上,手臂的阴影带着紫色和蓝色。我们在黑暗里不出声地拥抱和亲吻着,抚摸着,身体像是吞入了太阳一样地燃烧起来,她的肌肤摸上去像是绸缎一样光滑。我闻着她的肌肤,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那种她身上特有的气味。

跟直子分手之后,她身上的味道我渐渐的忘却了,直到有一次我跟她偶遇,才又重新记起她的味道来。最后一次见到直子的时候,我跟她像是好久没见的朋友一样寒暄,询问各自的现状,聊了几句从前,然后拥抱了一下道别。我的手放在她的背上,肩膀前倾但是身子不动,以免碰到她的乳房。直子的两手从我的胳膊底下伸过来,在后面轻轻搂住我的背,头歪在我的右肩上,下巴轻触我的肩头,头发蹭到了我的耳朵。我闻到了直子脖子上的那股清香,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香味。我们拥抱完,微笑挥手,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中间我回过头来,看见她刚刚也在回头看我,但是正在把头扭回去。那时我觉得心里一阵空虚,一阵心酸,一阵无法遏制的难受,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下。

我想起了高中的那个同桌女生,她在吃冰激凌的时候问我,要是在她和我想画的浮冰之间做一个选择,我会要哪一个。如果她是直子,从这里路过,看见我在画画,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想我会说,我要的是你,而不是那幅画。虽然那幅画很重要,但是没有你重要。我想我会跟她说,留下来跟我一起吧,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你,连你的父母都不要你,我要你,我养着你,卖血卖肾也要养着你,让你快快乐乐的。但是我不会真对她这样说,因为我怕她哭,怕她的眼睛湿了我的肩膀。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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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烟灰弹在画架边上放着的一个可乐铝罐里。罐子里放着半罐雨水,里面横七竖八地飘着一些烟头。画画累了的时候,我会抽根烟,休息一下,想一想再画。暖风一阵一阵地吹来,空气里洋溢着刚剪的草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米勒的油画《拾穗者》,金黄色的田野上,三个扎着红色和蓝色头巾的农妇在弯腰捡着麦穗。凝重的身体。高高堆起的麦跺。弯下的腰。灰蒙蒙的天空。野草和土地的气息。当年的一份报纸在评价这幅画的时候曾说:“这三个突出在阴霾的天空前的拾穗者后面,有民众暴动的刀枪和1793年的断头台。”可是我丝毫也看不出来这个弯腰拾麦穗的画面怎么能让人联想到刀枪和断头台的。我看到的是农民们谦卑的低下的头和被沉重的劳苦日子压弯的腰,闻到的是土疙瘩上的牛粪的味道。我是一个习惯于自己思考的人,在与人聊天的时候,我会习惯性地把一张纸撕成一片一片小碎片,或者把餐巾纸揉成一团,或者聊着聊着天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侧耳细听远处传来的音乐声。我经常把一张纸折叠起来再展开,不管是餐巾纸还是电影票还是小广告;或者在本子上画满一圈一圈的蛛网一样的图像。有时我会突然走神,就像那天我在朋友聚会的饭桌上,突然感到周围的人都在用一种外星人的语言兴奋地谈论一件事,我对那种语言既不懂,也没有兴趣搞懂。我在饭桌上坐着,感到左右两边和对面的人的面孔和声音一刹那变得那么陌生,他们兴高采烈的讲着,我却不明白我为何会和一些陌生人坐在一起吃饭,于是我就像是一个人在空旷的饭桌上吃饭一样,低着头把盘子里的饭吃完,然后走到客厅里,打开电视去看有没有好片子。电视上在演一个海豚的纪录片,画面和音乐都很优美。我想起了自己过去买的一张碟,那时还不是DVD,是那种简陋的VCD碟,片名叫《海上钢琴师》,后来被人拿走了,再也没有还给我。那部电影里有一个可怜的孩子,他出生在海上,在锅炉房生长,从来没有离开过船。他的名字叫做1900,是一个水手给他起的。他是一个音乐天才,音乐从他的手指尖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在最后与号称发明了爵士音乐的钢琴大师较量的一场戏中,他疯狂的弹奏着钢琴,琴键在他的手下轮番起舞。一曲终罢,香烟在琴键上蹭过,炽热的琴键点燃了香烟,燃起了一缕青烟。手上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一股热气顺着过滤嘴传到手指上,我继续嘬着过滤嘴,燃尽了烟丝的火星逐渐熄灭。烟蒂一端是黑色的燃烧后凝结在一起的焦碳质,另一端是柔软的白色略带黄色的过滤嘴。我喜欢把烟蒂撕开,把里面棉絮一样松软的白色填充物撕成一小绺一小绺,放在手心里排开,像是河边一丛丛的苇草。我把剥开的烟蒂吹散,它们像是蒲公英的花一样四散飘开,几绺白色的纤维粘到了画板上。我用手指轻轻把纤维抠下来,纤维在画面上留下了几根线状的痕迹,犹如时光在记忆里留下的淡淡的刻痕。我想起了《海上钢琴师》的结尾,1900用苍白的手指在空中弹奏,在漫天的火光中跟着自己一辈子生长的船沉在了海底。弹一场惊世骇俗的钢琴,爱上一个可爱的女孩,葬身在一艘下沉的船只,最壮烈的人生,无非也就是如此。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画。世界有这么多选择,让人无所适从,可我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画下去,另外一个也是画下去。外面的世界多彩多姿,让人眼花缭乱,可我只需要两种颜色,一种是蓝色,另外一种也是蓝色。

调色板上的蓝色颜料已经不多了,我俯身拾起放在地上的颜料管,挤出一些蓝色在调色板上。流线型的颜料在太阳下闪着油彩特有的光,像是嘴唇上凝在一起的浓厚的唇膏,又像是一段落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的蓝绸。我想起在图书馆借的一部英国老片子《Red Shoes》。很久以前在国内就看过它的中文版,中文翻译做《红菱艳》。其实直译做《红舞鞋》就很好,不知道为何叫《红菱艳》。这部片子的名字来自安徒生的童话,讲得是一个姑娘得到了一双美丽的红舞鞋,她穿上之后,那双鞋就自己跳了起来,她想停都停不下来。电影里的女主角是一个很有天赋的芭蕾舞演员佩姬,遇到了一个把芭蕾当作宗教一样信仰的芭蕾舞团团长莱蒙托夫。你怎么理解芭蕾舞?你把它当作运动、诗,而对我来说,它是一种信仰。这是莱蒙托夫第一次见到佩姬时说的。他问佩姬为什么要跳芭蕾,佩姬反问说,你为什么要活着?莱蒙托夫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必须活着。莱蒙托夫看到了这个姑娘身上的潜力,把她留在了芭蕾舞剧团,培养她,让她担任舞剧红舞鞋的主角,一心要把佩姬造就成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芭蕾舞演员。红舞鞋芭蕾舞一炮打响,造就了两颗新星,佩姬和剧团的作曲家。但是当佩姬和作曲家坠入爱河之后,莱蒙托夫对佩姬深为失望,因为他觉得艺术和生活,你只能选择一个。他把剧作家开除出了剧团,也没有挽留跟随作曲家而去的佩姬。失去了芭蕾的佩姬就像是失去了生命一样,半夜里醒来,她抚摸着红舞鞋,无法割舍。一个偶然的机会,佩姬重遇莱蒙托夫,莱蒙托夫邀请她回剧团重新演一场芭蕾舞红舞鞋,那个让她红起来的舞剧,那个把她的天赋和努力发挥到极致的舞剧。她无法拒绝这个诱惑,回到了剧团,穿上了舞鞋,准备上场演出这部让人痴狂的舞剧。这时轮到作曲家要求佩姬做出选择了。作曲家抛弃了另外一个剧团里等待着他指挥的乐队和期待欣赏他的新作首场演出的的观众,追到了莱蒙托夫剧团的后台,在佩姬走上舞台之前,残忍地要佩姬做一个选择:芭蕾和我,你到底要哪一个?

两年以前在一个寂静的小画廊里,我跟直子再一次相逢,也曾谈起这部片子。那次我在画廊值班,背对着门口继续画着这幅蓝色的浮冰,没有注意到直子进来。直子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注视了我很久很久。她说她喜欢看着我作画,看着我的长头发在作画时盖住脖子。她走进画廊的时候,我看见了画廊地上反射出的一条人影,但是我正在专心于画上,以为是进来了一个画廊的参观者,连头也没抬起来看。那天直子穿着一款绿色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相机,在我回头时,把我和身后的画一起摄入了她的镜头。看着直子举着相机微笑的样子,她的脸颊让我想起了罗马假日里面的安妮公主。安妮第一次拿着意大利里拉上街,先买了一双舒服的鞋子,后做了一个新发型,然后买了一个冰激凌,恰好跟直子的消费习惯相同。直子最喜欢买舒服好看的鞋子和衣服,其次喜欢去发廊做一头好发型,也喜欢各类小吃。她喜欢鲜花,但是从来也不需要自己买。那天没有人来参观画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画廊里,我站着作画,她坐在旁边看着我,陪着我值班。我们聊了很多,聊起了各自的专业,聊起了毕业后想从事的工作,聊起了文学和艺术,聊起了Group of Seven,聊起了莫奈和高更,聊起了最近在国家艺术馆举行的俄国油画展,聊起了艺术中心演出的芭蕾舞《堂吉诃德》,聊起了贝克特和乔伊斯,还聊起了《Red Shoes》这部1948年的老片子。我说一直没有搞清楚,在片子的结尾,佩姬沿着楼梯跑下去,直接从阳台上跳了下去,被迎面而来的火车撞死。我问直子,是佩姬在艺术和爱情之间无法取舍,采取了自杀来解脱?还是她只是想在阳台上叫作曲家等着她,而不小心掉了下去?直子说都不是。那是佩姬脚上的红舞鞋带着她跳了下去,直子的黑眸在空寂的画廊里凝视着我说。你只要穿上了被施了魔法的红舞鞋,它就会带着你跳下去,一直到死。

那天我们一起离开了画廊,在朦胧的夜色里跨过一条街道走向停车场。黑色的沥青地面散发着白日吸收的阳光的余热,墙边的薰衣草在静静地摇曳,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几只飞鸟在黑暗中掠过头顶,一颗被遗忘在门口的小树孤寂地摇动着树叶,晦暗的路灯把我们的身影拉长在地上。快到我的车时,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我的手指,让我感觉到一阵心跳和战栗。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一道阴影落在了画布上,好像乌云遮住了一半天空,画布上的蓝色突然暗了下来。我扭过头头,看见哲学博士站在我的侧后方,正在仔细地端详着画面。哲学博士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手里的笔尖一哆嗦,在纸上留下了一道蓝色的不规则线条。我皱着眉看着画板上的那条不和谐的蓝色的线条,它像是一把刀子,在浮冰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一道不自然的痕迹。

从我搬进这幢房子的时候,哲学博士就在这里。他跟我一样,是这幢坐落在一条僻静街道上,墙壁上爬满常春藤的老房子里的房客。他个子不高,眼睛不大但是显得有些忧郁,眼窝深陷,皮肤因为常年宅在屋里而显得苍白,喜欢眯着眼睛说话,笑的时候像是一个孩子。他头上有些秃顶,但是在研究哲学的人里面头发算是浓密的了。虽然他曾经几次试图给我解释他研究的方向,我都没有能够搞清楚他到底在研究什么,事实上,他越解释,我就越糊涂,不解释之前我还算明白他大致是搞什么的,解释完之后我彻底糊涂了。从毕业后他就一直没有拿到一份儿正式工作,靠吃政府的救济生活,直到年初才从过世的父母那里继承到了一份遗产,摆脱了每个月靠政府救济支票过日子的境地。

太阳照在哲学博士的背上,微风吹动着他的T恤,他的原本苍白的皮肤被阳光涂上了一层橄榄色。哲学博士把地上的一朵小野花掐了下来,用粗壮的手指把它按到我的画板上。野花白色的根部粘到蓝色色块上,像是从浮冰里钻出一朵鲜艳的花来。我看了一眼野花,这是一种外形长得像是向日葵一样的花,根部带着毛茸茸的嫩白色,中心是一从细小柔软的黄色花蕊,闻上去有一种法国香水一样的强烈的浓郁的香气。花的外围是颜色很纯的明黄色花瓣,形状像是细长的船桨一样,从一个绿色的高脚杯一样的底部向外四射着。一只花蝴蝶从丁香树的暗绿色阴影下飞过来,带着褐色,黄色和黑斑的半透明翅膀煽动了一下,停在了画板上的野花上,翅膀并拢在一起。

今天是周末,晚上想一起出去转转吗?哲学博士看着野花上的蝴蝶说。想去哪里?我停下画笔问他。老地方吧,先去赌场玩两把,再去找个地方喝酒?或者去看会儿脱衣舞?哲学博士把手插进裤兜里,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哲学博士近来很烦。过去他偶尔去学校里代课挣点儿钱,干几个月就回来,但是最近好久也没机会去代课。以前周末的时候哲学博士还有时跟我一起去找个酒吧喝喝酒泡泡妞,但是最近他沉闷了许多。我也正想出去散散心,我放下画笔说。那说好了,晚上一起走。你感觉到了没有?什么?飓风就要来了。哲学博士用手抓了一把空气,夸张地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说。飓风就要来了,他重复了一遍说。每个人的潜意识里其实都在期望着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飓风,不是吗?

哲学博士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温尔文雅的眼神变得很遥远,像是在凝视着模糊的远方,说的话也像是在自说自话。我知道哲学博士最近心神不定,他前一段把父母留给他的所有财产做抵押,借了一大笔钱,都压在了石油和天然气的期货上。他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女朋友,精神总是很抑郁。要么继续像现在一样的生活下去,要么孤注一掷,在股市上赌一把。他选择了后者。这种赌博让他睡不着觉。现在哲学博士就盼着来一个前所未有的狂暴飓风,把墨西哥湾的那些石油公司的生产设施和炼油厂全部摧毁,让石油和天然气的价格暴升,那样他就能够赚够一生的钱,再也不用去找工作,可以专心的沉浸在他的哲学世界里了。夏季以来,虽然到了飓风盛季,哲学博士所期望的飓风却一直还没有出现。尽管气象学家们早就预测今年夏季大西洋海面会形成十二到十六个飓风,但是目前为止一个飓风也没有出现。即使海面形成了飓风,多数飓风也会在海面上自生自灭,消失在海面上。你预言过好几次了,没一次灵验过,这次又是什么水晶球告诉你会有飓风来呢?我用一张纸擦了一下画笔上的颜料,反问哲学博士说。这只蝴蝶告诉的我,哲学博士用手指了一下野花上的那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说。你没听说过蝴蝶效应吗,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有可能会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引起一场龙卷风。

花蝴蝶像是惧怕哲学博士的手指触碰到它似的,把翅膀舒展开来,轻盈地飞离了黄色的野花,消失在木栅栏的丁香树后面。蝴蝶翩翩飞过的地方,是对面人家的后院,一个小女孩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玩耍,她的天真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的画架,腿一下一下地蹬着秋千,身体飘得越来越高,几乎快跟秋千的横梁平行了。小女孩的母亲急匆匆地从屋子的后门走出来,让小女孩从秋千上下来。小女孩嘴里抗议着,但是还是听从了妈妈的命令。也许是匆匆地跑出来,没来得及换衣服,女孩的母亲穿着一个很短的吊带衫,底下是一条刚盖住腿根的短裤。如果不是她领着小女孩,你一点也想像不到她会是孩子的母亲。她的腰就像是二十岁的女孩一样细。她有着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光滑的皮肤,鼓鼓的胸部和微翘的臀部。

你在画什么呢?她拉着小女孩的手走到院子边,隔着半人高的栅栏问我说。

浮冰,我用一块浓厚的白颜色盖住画上的那条蓝色的不规则线条说。在画蓝色的浮冰。

她疑惑地仰头看着天空,像是要从晴朗的天空里看出浮冰来。她看着天空的时候,胸部不自觉地挺起,阳光从侧面透过了她的吊带衫,清晰地照出了两只乳房的轮廓。她的肩膀上没有乳罩的带子,似乎是没戴乳罩一样,两只乳头凸起在吊带衫的布料上,像是两个撑起吊带衫的支点。哲学博士曾经告诉我说,她是一个离婚的女人,先生是一个肌肉发达的水管工,在我来之前离家走了。但是我有一次站在院子的丁香树旁画画的时候,看见她赤身裸体地跟一个男人坐在没有挂窗帘的厨房的桌子边聊天,他们或者是没看见我,或者是根本毫不在乎。小女孩拽着她的手来让她抱着,她低头去抱小女孩的时候,鼓起的乳峰和一条深深的乳沟一览无余地在我眼前闪过。她弯身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后腰露出一截白白的皮肤,粉色的内裤边缘在短裤上显现出来,凸出的臀部紧紧地箍在短裤里。哲学博士跟我对视了一眼,眼神好像是说,好火辣的身材。她抱着小女孩站起身来的时候,眼睛貌似不经意地扫过我们。我的目光越过她,看着她身后的房子。那只花蝴蝶正在拍打着翅膀吃力地飞上阳光照耀下的有着金字塔一样斜坡的屋顶,随后消失在塔尖之后。

一片阴云从蝴蝶消失的地方升起,正在缓慢地向着我们的头顶飘来。我看了一眼哲学博士,他的眼睛也在盯着那片黑色的云彩,嘴角蠕动着,像是在默祷着什么。哲学博士盼着一个飓风,就像我盼着有一天能够画出自己满意的画一样。也许在哲学博士的脑海里,随着花蝴蝶翅膀的煽动,千里之外的大西洋海域上,一个热带气旋正在形成,最终会演变成一个强烈的能够摧毁墨西哥湾一切石油和天然气设施的飓风。谁知道呢?这就像是买彩票,你买的其实是梦想,虽然希望经常变成失望,但是没有失望就没有希望。哲学博士说得对,我一边继续把颜色涂到画板上一边暗自思忖着,也许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飓风,一个能够打破平衡和改变命运的飓风,一个能够释放全部能量,摧毁一切桎梏,在毁灭中创造美的飓风,一个能让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的飓风,一个可以让人抛弃过去,在废墟里重生的飓风。所有人都可能需要一个飓风,除了我。我不喜欢飓风,我担心飓风,每当在电视上看见飓风我就紧张。这里面有一个原因,但是我不会跟哲学博士讲。
 
最后编辑:
很吸引人。光明楼,没怎么去过那里,但名字很熟悉,我家楼下的8路汽车总站就是光明楼,那头是黄庄。不对,黄庄不是海淀剧院那里吗?糊涂了。
鲁迅的枣树,虽然可能就是疏忽,但因为是大师说过的,还是留下了一种笔体。
有点象原来学过的名人的著作里面,有的字下面注解是“通。。。”,本来可能是小错误,却变成了通假字。有的倒也流传了。
 
很吸引人。光明楼,没怎么去过那里,但名字很熟悉,我家楼下的8路汽车总站就是光明楼,那头是黄庄。不对,黄庄不是海淀剧院那里吗?糊涂了。
鲁迅的枣树,虽然可能就是疏忽,但因为是大师说过的,还是留下了一种笔体。
有点象原来学过的名人的著作里面,有的字下面注解是“通。。。”,本来可能是小错误,却变成了通假字。有的倒也流传了。
就是8路车总站的那个光明楼。还真有些像黄庄,人很多,很多矮楼房。
 
昨天睡着睡着觉想起来了,8路那头的总站是黄寺,全混了。
差点儿让你给误导了,昨天我还在想,黄庄当不当正不正的,怎么会是8路总站呢?
上学那会儿老骑车过黄庄。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一章(4)
http://bbs.wenxuecity.com/origin/790023.html



丁香树在木栅栏上轻轻地摇曳,细碎的光线从紫色的花中透了过来,浓郁的香味随着微风一阵阵地飘过院子。这颗丁香树有一人多高,树叶浓密,秋天的时候叶子一簇一簇地被秋风吹落下来,铺在草地上像是铺了一个树叶做的软床。院子后面的一颗海棠树上的海棠果已经由绿变红了,几颗红果落在草地上和栅栏边的石块上,被虫子蛀过的地方透着黑色的斑点。春天的海棠花是红色的,雨水里的一树海棠花像是挂在院子里的一块红色的雨布,这红色的雨布随着风吹雨打逐渐变成粉色,最后变成梨花一样的白色。白色花瓣落了一地的时候,绿色的海棠果开始爬满枝头,当果实变成熟透了的水红色,它们开始散落在树下的草地上,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冬天,在等待中变黄变得干枯,随后在雪水里失去了踪迹。看见地上的海棠果我就想起秋天,阴雨蒙蒙落叶零落的秋天。人生如梦,此身如寄,不论生命多么美丽,最终也只能是腐烂成泥。

外面的街道很安静,没有车经过的声音也没有人声。哲学博士早已经回屋子里乘凉去了,此刻也许正躺在床上读他的萨特。对面屋子的女人在厨房里忙活,像是在洗碗和收拾厨房,背影在窗户里晃来晃去。她随后坐在桌子前,一边带着小女孩玩玩具,一边从半掩着窗帘的落地窗里看着院子,目光不时地瞥过我的画架。短尾巴黑猫又回到了Deck上懒洋洋地躺着睡觉,像是一直没有离开过一样。我眯着眼看着画笔前的画面,蓝色的夜雾在画面中央散开,水面上闪着月亮的光晕,几块浮冰的倒影在海水里晃动,画面右边是一艘触礁的白色游艇,船舷倾斜地依靠着岩石,船体的一半隐藏在岩石的暗影之中。阴暗的画面中,一束微弱的蓝光打在透明的冰块上,照亮了浮冰的内部,里面似乎有一个银色的椭圆的核心,包裹着生命一样的物体。

早些时候出现的阴云现在已经遮住了多半个天空。临近傍晚时分,蚊子们开始从花草的暗影处飞了出来。它们执着地在我的脖子后面和耳朵旁边煽动着翅膀,每秒震动594次,带来一种轻微的令人烦躁的嗡嗡声。有几次这种昆虫纲双翅目动物扑到我的脖子上和胳膊上,把尖利的带着22颗牙齿的嘴---学名叫刺吸式口器----刺进我的皮肤。等到我觉出一阵尖刺的疼痛时,我的一部分血液已经进入了它们的腹部之中。虽然我拍死了三只蚊子来对它们发出警告,但是它们依然在我的脑后盘旋,发出恼人的响声。我想了想是否应该回屋去找出驱蚊剂来喷在身上好继续完成画了一多半的画,但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不喜欢驱蚊剂喷在身上的气味和粘滑的感觉。

我放下画笔,把画布从画架上拿下来,折好画架,一手提着画,另一只手提着盛着画笔和颜料的兜子,胳膊下夹着画架进了屋。在通过后院和厨房之间的纱窗门进屋的时候,我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先把画布伸进屋内,不让没干的颜色蹭到门框上。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也是这样把画布从画架上取下来,收拾好画笔,提着画布夹着画架跟直子一起走出了画廊。她后来告诉我说,在画廊里站在身后看我画画的那一刻,已经开始喜欢上了我,说那一刻她的世界已经开始颠覆。在画廊里我已经感受到了她的不寻常的目光,那种带着柔情和炽热的目光。后来我们在河边散步,在一圈圈的淡蓝色烟雾下走进彼此的心房。

哲学博士正坐在厨房里看电视预报周刊,他见到我进来,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欣喜,迫不及待地把一张刚从网上打印出来的几个帖子扔给我看。看看气象学家怎么说吧,哲学博士大声宣布说,飓风真的要来了。放下画架和画板,我接过那张依然散发着打印机油墨味道的纸,看见上面是一个气象学家的预测。他在帖子里说,巴拿马东南方的海洋上,出现了一股逆时针旋转的热带气旋。连日以来的高温天气和充足的阳光,让海水不断蒸发成上升的水气。又湿又热的空气流在洋面上空集聚起来,形成一片片对流的白色云团。云团在不稳定的空气里逐渐发展,海面的风能使热气上升,形成内旋转流动的气流。水汽在高空凝结成水滴,变成积雨云,在闷热的洋面上降下阵雨。巴拿马附近的船只报告说,过去十二小时内,海上的风力在逐渐增强,云雨范围也在不断扩大。飞机侦察和卫星云图的图像都显示,风向正在由东南转向西北,扰动的气旋形成了一个不断移动的热带低压,低压正在以时速10英里的速度向北偏西方向移动。国家气象中心在下午两点在网站上发布了飓风警告:“巴拿马东南一带的低气压引起了该水域里的浓云和间歇性的雷阵雨。这个热带扰动在今后几天里将向北或者西面移动,海水的热度有利于增强扰动。但是,海面高空的强风在阻止这个扰动的发展。从气候上来说,这个地区在夏季这个时期不太可能形成飓风。在今后四十八小时内,有一个很小的机会。。。百分之十。。。这个扰动可能转变成轻度飓风。如果海面高空的强风在今后几天减弱,将会有利于热带扰动的增强,让它有可能发展成今年夏天在大西洋上出现的第三号飓风:卡米拉。”

这该死的飓风终于要来了,你知道我盼望它多久了吗?哲学博士按耐不住激动地说。整整三个月!

看到这份飓风报告,我的心情有一些烦乱。飓风的消息让我有些担心。我不想要飓风,因为直子的家在海边,她曾经跟我讲起过,飓风是如何的可怕。有一次飓风来袭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地下室里,听见飓风掀掉房顶的声音,觉得十分恐怖。她说以后再也不想一个人躲在没有电的地下室里,经受恐怖的折磨。那已经是两年以前我跟直子在一起的时候。从那以后每当听见飓风的消息,我都在为直子担心。飓风季节里,我在气象学家们讨论天气的论坛上追踪飓风的踪迹,查看飓风可能经过的路径,用尺子衡量着飓风预计经过的路径和直子所在的海边城镇的距离,担心着飓风再一次袭击直子所住的地方。但愿这次飓风会像哲学博士祈祷的那样,向西面去袭击墨西哥湾,而不是向北,因为直子住在更北面的地方。

知道你把一切都押上了,我放下哲学博士打印出来的帖子说。我也希望它能刮进墨西哥湾,如你所愿。

星期一开盘的时候,石油和天然气的价格肯定要开始上涨了,哲学博士信心十足地说。真后悔以前没多买一些,银行说我可以利用杠杆多借一倍的钱,我当时比较保守,没敢多借。要是再多借些就好了。期货要是真涨起来,涨个五六倍也说不准。

那样太危险了吧,我摇头说。如果万一出现价格逆转,你怎么还得起欠的债呢?

如果下跌我就一直留着不卖,哲学博士把拳头攥起来砸在桌子上说。反正能源是越来越紧张,石油和天然气价格只能越来越高,买能源是稳赚不赔。


我走进卧室,把画了一半的浮冰放在墙角,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离晚上出门的时间还早。窗外一抹橘红色的光从笼罩住多半个天空的灰黑色的云层缝隙中射出,像是古典油画中从云层下来的天使身边四射的神圣的光环,照在远处银灰色的教堂顶上,让教堂显得更加神秘和肃穆。我拿起桌子上的半瓶红酒,在玻璃杯里倒了一小杯,端着喝了一口,红色的液体顺着喉部流下,觉得味道有些苦涩。我把酒放在桌子上,顺手从桌面上拿过一本《过于喧嚣的孤独》,躺到床上翻看。

这是一本捷克的小说,是有一次我在一家旧书店里找到的。在一个偏僻的书架的最底部,我看到它静静地躺在木头的板子上,上面带着一些尘土,像是被人遗忘了归架一样。我把它从书架底部取出来,用胳膊掸掉上面的尘土,发现这是一本很久以前的小说,简装本,是在一九九零年出版的,由Michael Henry Heim翻译,圣地亚哥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的扉页上印着歌德的一句话:“唯有太阳有权利身上带着斑点”。当时一看见这本书的书名和它的扉页上的这句话,我就喜欢上了它。这本书很薄,只有112页,但是我总是读不完它。每次快读到结尾的时候,我总会得到一些新的感想,感到过去的阅读并没有能够完全理解小说里面隐含的涵义,于是只好从头再读。我不喜欢囫囵吞枣地读书,有的人读完一本书,什么都没明白,有的人只理解表面上看到的东西。严格说来,他们不是在读书,他们是在看书,眼睛像是扫描机一样地扫描文字。“读”是一个看和思考的过程,只有你在看的同时不断地思考,才能充分体会一个好作品的丰富的内涵,就像吃饭一样,你只有细嚼慢咽,才能品出真正的滋味。恰似这本书里说的,“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地嘬着,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我喜欢从字里行间去体会小说里的深意,对我来说,经典的书是能够让你不断地重新读的书,就像好的电影我会看上三四遍一样。这本《过于喧嚣的孤独》,每读一遍以前读过的段落,我都有新的收获,同样的句子,同样的段落,给我的感觉可以完全不一样。而新的收获让我感到以前对这本书的理解是不全面的甚至是错误的,于是我翻到第一页,重新开始这周而复始的过程。这本书的主角是一个垃圾站处理废纸的人,三十五年来,他一直在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身上蹭满废纸的黑色油墨和气味,这项枯燥的工作成了他的爱情故事。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处理垃圾的人,每天都在画着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子的一幅画。这些如梭的日子里,我画着一幅画不出来的画,读着一本读不完的书,喜欢着一个现在不知在哪里的直子。半夜里从梦中醒来,有时我的心里会充满悲哀,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画出我想画的画,能不能坚持到读完那本书,还想不想得起来直子的面孔,记得不记得直子的声音。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墙角画布上的浮冰在闪着透明的蓝光。我的头靠在枕头上,眼睛看着书上的模糊的黑字,手指机械地翻着有些发黄的印刷粗糙的书页,脑子里在想着直子。我想起跟直子在一起的时候的那些让人窒息的热吻和缠绵;想起夏夜的棕榈树下的海滩,蓝色的月亮,寂静无言的海水,灯塔不断扫过头顶的红光;想起水鸟温柔的叫声,带着咸咸的味道的海边的空气,漫天熠熠生辉的星斗;想起黑暗里逶迤的山峦,轻柔的夜风像手指一样揉进头发,月光下贴在一起的火热的嘴唇;想起离开后的莫名的惆怅, 那种分开后想哭又哭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失落如棉花一般堵在胸口的感觉。这些都变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映现出来。直子在这一帧帧的画面里,变得透明,变得美丽,变得让人心碎。再美好的缠绵,因为有着凄凉的分手,也变得让人心痛起来。想起跟直子的邂逅和相爱,以及后面的分手,就像是在一场被雾包围的美丽的梦里穿行。在某一天早上,世界像是脆弱的酒杯从埃菲尔铁塔的尖顶上慢动作一般地缓缓下落,在触到坚硬的地面的一刹那,弹起,随后又落下,破碎成了一千万片细小的分子。碎渣向着四面成弧形发射,在周围的一百五十米范围内洒了一地晶莹透明的小颗粒,每一颗都晶莹得像是钻石,每一颗都脆弱得像是眼泪,每一颗都在扎着我的心。半夜醒来,我经常咳嗽,背疼,心里像充满了玻璃碎渣一样的难受。

两年以前海边小镇上的夏天已经远去,遥远得让我不敢相信还曾有过这样一个夏天,虚幻得就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和手指间渺渺上升的青灰色烟圈一样的不真实。灯塔顶层的潮湿的木板。光着的脚裸。白色的被单。渴望的嘴唇。柔软的带着甜味的舌尖。裙子自肩膀垂落。耀眼的红光。罩满雾气的玻璃。火烫的肌肤。空气里的香味和汗味。密集的雨点和呼啸的海面。那些过去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我脑海里的幻想?

直子让我心乱。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直子,无论我在做什么,她会随时闯进我的头脑里,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我无心继续把书看下去,于是合上书,站起来把书放回到书桌上,端着红酒杯坐到窗口的沙发上,腿交叉着盘在坐垫上,在上面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直子还会回来,站在台阶上按我的房间的门铃。我下楼开门,以为是基督教缄言会的人又来上门讲圣经,出乎意料地看见她在太阳底下微笑,穿着绿色的裙子,露着洁白的牙齿,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跟我拥抱,亲吻,跟在我后面走进厨房。我们系上围裙一起做饭,把肉切碎,菜洗干净切开,放在烧热的炒菜锅里。我们一起吃饭,互相夹菜,吃很多很多的饭菜,一边吃一边开玩笑说这样将来长成大胖子怎么得了。吃完饭我们一起洗碗,擦桌子,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里,把垃圾装进黑色的口袋里放到外面的铝桶里。收拾完后我们挽着手到附近的小公园里散步,踩着秋天的落叶从公园一头走到另一头,站在沙坑旁边看小孩们玩沙子,滑楼梯和荡秋千,拿吃不完的面包去喂草地上的松鼠和鸟儿。散完步我们回到卧室,坐在床上,靠着墙听披头士的音乐,喝橙黄色的冒着白色泡沫的啤酒和红色的葡萄酒,关灯做爱,搂在一起说话,讲述我们分开时发生的事情,憧憬未来在一起的日子:洒满阳光的卧房,带着壁炉的家庭室,泛着红光的葡萄酒,紫色砂壶里泡的绿茶,堆满书架的书,散落在电视前的DVD,回荡的轻柔的音乐,墙上的抽象画,被风掀开的薄薄的白纱帘,连上网的电脑,闪着绿光的鼠标,在一边玩积木的可爱的孩子。

杯子里的红酒喝光了。我看着墙角画面上的浮冰,清澈透明的冰块睁着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孤独地在海面上浮动。画面上的触礁的白船在暗影里发出叹息,我听见海水拍打船舷的哗哗的声音,听见风帆在用低沉的声音吹着一只口琴曲,一首无奈而悲哀的口琴曲。我觉得头稍有一点晕,肚子有些饿,就把酒杯放在窗台上,站起身,下楼到厨房去找些吃的。哲学博士已经不在厨房了,我听见浴室里有人在洗澡,可能是哲学博士在为晚上出门做准备。我从冰箱里翻出一叠昨天切的烟熏马哈鱼,又把一根棍式面包切成薄片,把鱼夹在面包片上,用打汁机做了一杯草莓和香蕉混合果汁。我本来想在面包里再加上一些蓝色奶酪,但是觉得那样晚上出门的时候会味道太大,而且会影响马哈鱼的鲜味儿,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我喝一口果汁,咬一口有些发硬的面包,咀嚼着里面夹着的马哈鱼,想起了北京站遇到的那个得痨病的画家,想他那样一种人是不是值得羡慕的。他睡在肮脏的候车室的地板上,在三亚跟得了性病的小姐们住在一起,画着谁也不懂的画,咳嗽着跟妓女们在床上做爱。他曾经跟我说过,他是快乐的。那时我不理解,像他那样落魄的人有什么快乐。后来我绞尽脑汁地想了三天三夜,最后明白了,他说他是快乐的,因为他可以全心全意的做自己喜欢的事:画画。这个世界上,如果你不会被饿死,也没有什么疾病和官司缠身的话,归根结底,只有两件事最重要:一件是你生活的目的,对他来说,这就是画画。另外一件是你爱的人。我跟他住在一起的时候,知道他爱着隔壁的一个小姐,但是那个小姐并不爱他,因为他没钱。他总是问那个小姐何时能嫁给他,她也总是说等他娶得起她的时候。但是他没有钱。他其实可以改变画风,画一些可以卖出钱来的画,赚些钱,好把这个小姐娶走,但是他没有。我想起《海上钢琴师》里面的那个钢琴手,他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船,没有去过纷乱的外面的世界,是一个纯净而清澈的人,心里只有他的音乐和这艘海上的浮船。只有一次,钢琴手想过离开这艘船,那是在一个潮湿而伤感的阴雨天,透过迷雾一般的圆圆的舷窗,他看见甲板上走过一个女孩,一个穿着一袭黑衣,打着一把黑伞的女孩。钢琴手爱上了这个女孩。海上的迷雾消散了,船靠了岸,女孩下了船。他穿上外衣,从甲板上一步一步地走下舷梯。我以为钢琴手会下船,去追寻他爱上的女孩,但是我错了。钢琴手在舷梯上看见了高楼林立的外部世界,那个喧嚣而浮躁的世界,他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子。即使爱情也无法让他离开自己的船。对他来说,陆地是一艘太大的船,一个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长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种他不会创作的音乐。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有着无数黑白键的巨大钢琴,是上帝的钢琴,他无法驾驭。他宁愿呆在他熟悉的船里,在只有八十八个黑白键的钢琴上,弹出烟花一样绽放的无限的音乐来。

你吃完了吗?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一会儿该喝酒去了。哲学博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把头探进厨房里来说。

这就,我说。马上就完。

有一种人永远无法融入人群和主流。不是他们不能融入,是他们自己拒绝融入。就像那个画家。就像那个钢琴手。就像梵高。别人都把梵高当作疯子一样看待,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疯子。你不能说他配不上这个世界,是他太美丽太纯洁太清澈太透明,而这个世界太肮脏。你也不能说他懦弱,不是每个人都有能遗弃世俗的勇气,他有着凡人理解不了的幸福和悲哀,我把最后一口马哈鱼咽进肚子里的时候想。
 
差点儿让你给误导了,昨天我还在想,黄庄当不当正不正的,怎么会是8路总站呢?
上学那会儿老骑车过黄庄。
哈哈,下回争取给你带到二里沟。:tx:
今年回国,就在二里沟那一带,下了车公庄地铁,去百万庄附近的外文出版社找同学。面对那么大个十字路口我懵了,不知道往那边走。决定先往那边走吧,觉得不是绿灯不应该过马路,可看到一拨人都在走,也糊里糊涂跟着走,结果人家走得快,象泥鳅似的穿行,我被一个拐弯的车挡住了,慢了点,就眼见着那边的车过来,我吓得赶紧向那个车招手,同时赶快跑。等过去了,还心有余悸,太危险了,太现眼了。我侄子告诉我,中国式过马路,就是凑一拨人就走。我同学说,这就是你那时骑车下班往你婆家走的那条路。:shale: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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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树在木栅栏上轻轻地摇曳,细碎的光线从紫色的花中透了过来,浓郁的香味随着微风一阵阵地飘过院子。这颗丁香树有一人多高,树叶浓密,秋天的时候叶子一簇一簇地被秋风吹落下来,铺在草地上像是铺了一个树叶做的软床。院子后面的一颗海棠树上的海棠果已经由绿变红了,几颗红果落在草地上和栅栏边的石块上,被虫子蛀过的地方透着黑色的斑点。春天的海棠花是红色的,雨水里的一树海棠花像是挂在院子里的一块红色的雨布,这红色的雨布随着风吹雨打逐渐变成粉色,最后变成梨花一样的白色。白色花瓣落了一地的时候,绿色的海棠果开始爬满枝头,当果实变成熟透了的水红色,它们开始散落在树下的草地上,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冬天,在等待中变黄变得干枯,随后在雪水里失去了踪迹。看见地上的海棠果我就想起秋天,阴雨蒙蒙落叶零落的秋天。人生如梦,此身如寄,不论生命多么美丽,最终也只能是腐烂成泥。

外面的街道很安静,没有车经过的声音也没有人声。哲学博士早已经回屋子里乘凉去了,此刻也许正躺在床上读他的萨特。对面屋子的女人在厨房里忙活,像是在洗碗和收拾厨房,背影在窗户里晃来晃去。她随后坐在桌子前,一边带着小女孩玩玩具,一边从半掩着窗帘的落地窗里看着院子,目光不时地瞥过我的画架。短尾巴黑猫又回到了Deck上懒洋洋地躺着睡觉,像是一直没有离开过一样。我眯着眼看着画笔前的画面,蓝色的夜雾在画面中央散开,水面上闪着月亮的光晕,几块浮冰的倒影在海水里晃动,画面右边是一艘触礁的白色游艇,船舷倾斜地依靠着岩石,船体的一半隐藏在岩石的暗影之中。阴暗的画面中,一束微弱的蓝光打在透明的冰块上,照亮了浮冰的内部,里面似乎有一个银色的椭圆的核心,包裹着生命一样的物体。

早些时候出现的阴云现在已经遮住了多半个天空。临近傍晚时分,蚊子们开始从花草的暗影处飞了出来。它们执着地在我的脖子后面和耳朵旁边煽动着翅膀,每秒震动594次,带来一种轻微的令人烦躁的嗡嗡声。有几次这种昆虫纲双翅目动物扑到我的脖子上和胳膊上,把尖利的带着22颗牙齿的嘴---学名叫刺吸式口器----刺进我的皮肤。等到我觉出一阵尖刺的疼痛时,我的一部分血液已经进入了它们的腹部之中。虽然我拍死了三只蚊子来对它们发出警告,但是它们依然在我的脑后盘旋,发出恼人的响声。我想了想是否应该回屋去找出驱蚊剂来喷在身上好继续完成画了一多半的画,但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不喜欢驱蚊剂喷在身上的气味和粘滑的感觉。

我放下画笔,把画布从画架上拿下来,折好画架,一手提着画,另一只手提着盛着画笔和颜料的兜子,胳膊下夹着画架进了屋。在通过后院和厨房之间的纱窗门进屋的时候,我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先把画布伸进屋内,不让没干的颜色蹭到门框上。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也是这样把画布从画架上取下来,收拾好画笔,提着画布夹着画架跟直子一起走出了画廊。她后来告诉我说,在画廊里站在身后看我画画的那一刻,已经开始喜欢上了我,说那一刻她的世界已经开始颠覆。在画廊里我已经感受到了她的不寻常的目光,那种带着柔情和炽热的目光。后来我们在河边散步,在一圈圈的淡蓝色烟雾下走进彼此的心房。

哲学博士正坐在厨房里看电视预报周刊,他见到我进来,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欣喜,迫不及待地把一张刚从网上打印出来的几个帖子扔给我看。看看气象学家怎么说吧,哲学博士大声宣布说,飓风真的要来了。放下画架和画板,我接过那张依然散发着打印机油墨味道的纸,看见上面是一个气象学家的预测。他在帖子里说,巴拿马东南方的海洋上,出现了一股逆时针旋转的热带气旋。连日以来的高温天气和充足的阳光,让海水不断蒸发成上升的水气。又湿又热的空气流在洋面上空集聚起来,形成一片片对流的白色云团。云团在不稳定的空气里逐渐发展,海面的风能使热气上升,形成内旋转流动的气流。水汽在高空凝结成水滴,变成积雨云,在闷热的洋面上降下阵雨。巴拿马附近的船只报告说,过去十二小时内,海上的风力在逐渐增强,云雨范围也在不断扩大。飞机侦察和卫星云图的图像都显示,风向正在由东南转向西北,扰动的气旋形成了一个不断移动的热带低压,低压正在以时速10英里的速度向北偏西方向移动。国家气象中心在下午两点在网站上发布了飓风警告:“巴拿马东南一带的低气压引起了该水域里的浓云和间歇性的雷阵雨。这个热带扰动在今后几天里将向北或者西面移动,海水的热度有利于增强扰动。但是,海面高空的强风在阻止这个扰动的发展。从气候上来说,这个地区在夏季这个时期不太可能形成飓风。在今后四十八小时内,有一个很小的机会。。。百分之十。。。这个扰动可能转变成轻度飓风。如果海面高空的强风在今后几天减弱,将会有利于热带扰动的增强,让它有可能发展成今年夏天在大西洋上出现的第三号飓风:卡米拉。”

这该死的飓风终于要来了,你知道我盼望它多久了吗?哲学博士按耐不住激动地说。整整三个月!

看到这份飓风报告,我的心情有一些烦乱。飓风的消息让我有些担心。我不想要飓风,因为直子的家在海边,她曾经跟我讲起过,飓风是如何的可怕。有一次飓风来袭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地下室里,听见飓风掀掉房顶的声音,觉得十分恐怖。她说以后再也不想一个人躲在没有电的地下室里,经受恐怖的折磨。那已经是两年以前我跟直子在一起的时候。从那以后每当听见飓风的消息,我都在为直子担心。飓风季节里,我在气象学家们讨论天气的论坛上追踪飓风的踪迹,查看飓风可能经过的路径,用尺子衡量着飓风预计经过的路径和直子所在的海边城镇的距离,担心着飓风再一次袭击直子所住的地方。但愿这次飓风会像哲学博士祈祷的那样,向西面去袭击墨西哥湾,而不是向北,因为直子住在更北面的地方。

知道你把一切都押上了,我放下哲学博士打印出来的帖子说。我也希望它能刮进墨西哥湾,如你所愿。

星期一开盘的时候,石油和天然气的价格肯定要开始上涨了,哲学博士信心十足地说。真后悔以前没多买一些,银行说我可以利用杠杆多借一倍的钱,我当时比较保守,没敢多借。要是再多借些就好了。期货要是真涨起来,涨个五六倍也说不准。

那样太危险了吧,我摇头说。如果万一出现价格逆转,你怎么还得起欠的债呢?

如果下跌我就一直留着不卖,哲学博士把拳头攥起来砸在桌子上说。反正能源是越来越紧张,石油和天然气价格只能越来越高,买能源是稳赚不赔。


我走进卧室,把画了一半的浮冰放在墙角,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离晚上出门的时间还早。窗外一抹橘红色的光从笼罩住多半个天空的灰黑色的云层缝隙中射出,像是古典油画中从云层下来的天使身边四射的神圣的光环,照在远处银灰色的教堂顶上,让教堂显得更加神秘和肃穆。我拿起桌子上的半瓶红酒,在玻璃杯里倒了一小杯,端着喝了一口,红色的液体顺着喉部流下,觉得味道有些苦涩。我把酒放在桌子上,顺手从桌面上拿过一本《过于喧嚣的孤独》,躺到床上翻看。

这是一本捷克的小说,是有一次我在一家旧书店里找到的。在一个偏僻的书架的最底部,我看到它静静地躺在木头的板子上,上面带着一些尘土,像是被人遗忘了归架一样。我把它从书架底部取出来,用胳膊掸掉上面的尘土,发现这是一本很久以前的小说,简装本,是在一九九零年出版的,由Michael Henry Heim翻译,圣地亚哥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的扉页上印着歌德的一句话:“唯有太阳有权利身上带着斑点”。当时一看见这本书的书名和它的扉页上的这句话,我就喜欢上了它。这本书很薄,只有112页,但是我总是读不完它。每次快读到结尾的时候,我总会得到一些新的感想,感到过去的阅读并没有能够完全理解小说里面隐含的涵义,于是只好从头再读。我不喜欢囫囵吞枣地读书,有的人读完一本书,什么都没明白,有的人只理解表面上看到的东西。严格说来,他们不是在读书,他们是在看书,眼睛像是扫描机一样地扫描文字。“读”是一个看和思考的过程,只有你在看的同时不断地思考,才能充分体会一个好作品的丰富的内涵,就像吃饭一样,你只有细嚼慢咽,才能品出真正的滋味。恰似这本书里说的,“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地嘬着,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我喜欢从字里行间去体会小说里的深意,对我来说,经典的书是能够让你不断地重新读的书,就像好的电影我会看上三四遍一样。这本《过于喧嚣的孤独》,每读一遍以前读过的段落,我都有新的收获,同样的句子,同样的段落,给我的感觉可以完全不一样。而新的收获让我感到以前对这本书的理解是不全面的甚至是错误的,于是我翻到第一页,重新开始这周而复始的过程。这本书的主角是一个垃圾站处理废纸的人,三十五年来,他一直在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身上蹭满废纸的黑色油墨和气味,这项枯燥的工作成了他的爱情故事。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处理垃圾的人,每天都在画着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子的一幅画。这些如梭的日子里,我画着一幅画不出来的画,读着一本读不完的书,喜欢着一个现在不知在哪里的直子。半夜里从梦中醒来,有时我的心里会充满悲哀,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画出我想画的画,能不能坚持到读完那本书,还想不想得起来直子的面孔,记得不记得直子的声音。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墙角画布上的浮冰在闪着透明的蓝光。我的头靠在枕头上,眼睛看着书上的模糊的黑字,手指机械地翻着有些发黄的印刷粗糙的书页,脑子里在想着直子。我想起跟直子在一起的时候的那些让人窒息的热吻和缠绵;想起夏夜的棕榈树下的海滩,蓝色的月亮,寂静无言的海水,灯塔不断扫过头顶的红光;想起水鸟温柔的叫声,带着咸咸的味道的海边的空气,漫天熠熠生辉的星斗;想起黑暗里逶迤的山峦,轻柔的夜风像手指一样揉进头发,月光下贴在一起的火热的嘴唇;想起离开后的莫名的惆怅, 那种分开后想哭又哭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失落如棉花一般堵在胸口的感觉。这些都变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映现出来。直子在这一帧帧的画面里,变得透明,变得美丽,变得让人心碎。再美好的缠绵,因为有着凄凉的分手,也变得让人心痛起来。想起跟直子的邂逅和相爱,以及后面的分手,就像是在一场被雾包围的美丽的梦里穿行。在某一天早上,世界像是脆弱的酒杯从埃菲尔铁塔的尖顶上慢动作一般地缓缓下落,在触到坚硬的地面的一刹那,弹起,随后又落下,破碎成了一千万片细小的分子。碎渣向着四面成弧形发射,在周围的一百五十米范围内洒了一地晶莹透明的小颗粒,每一颗都晶莹得像是钻石,每一颗都脆弱得像是眼泪,每一颗都在扎着我的心。半夜醒来,我经常咳嗽,背疼,心里像充满了玻璃碎渣一样的难受。

两年以前海边小镇上的夏天已经远去,遥远得让我不敢相信还曾有过这样一个夏天,虚幻得就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和手指间渺渺上升的青灰色烟圈一样的不真实。灯塔顶层的潮湿的木板。光着的脚裸。白色的被单。渴望的嘴唇。柔软的带着甜味的舌尖。裙子自肩膀垂落。耀眼的红光。罩满雾气的玻璃。火烫的肌肤。空气里的香味和汗味。密集的雨点和呼啸的海面。那些过去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我脑海里的幻想?

直子让我心乱。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直子,无论我在做什么,她会随时闯进我的头脑里,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我无心继续把书看下去,于是合上书,站起来把书放回到书桌上,端着红酒杯坐到窗口的沙发上,腿交叉着盘在坐垫上,在上面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直子还会回来,站在台阶上按我的房间的门铃。我下楼开门,以为是基督教缄言会的人又来上门讲圣经,出乎意料地看见她在太阳底下微笑,穿着绿色的裙子,露着洁白的牙齿,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跟我拥抱,亲吻,跟在我后面走进厨房。我们系上围裙一起做饭,把肉切碎,菜洗干净切开,放在烧热的炒菜锅里。我们一起吃饭,互相夹菜,吃很多很多的饭菜,一边吃一边开玩笑说这样将来长成大胖子怎么得了。吃完饭我们一起洗碗,擦桌子,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里,把垃圾装进黑色的口袋里放到外面的铝桶里。收拾完后我们挽着手到附近的小公园里散步,踩着秋天的落叶从公园一头走到另一头,站在沙坑旁边看小孩们玩沙子,滑楼梯和荡秋千,拿吃不完的面包去喂草地上的松鼠和鸟儿。散完步我们回到卧室,坐在床上,靠着墙听披头士的音乐,喝橙黄色的冒着白色泡沫的啤酒和红色的葡萄酒,关灯做爱,搂在一起说话,讲述我们分开时发生的事情,憧憬未来在一起的日子:洒满阳光的卧房,带着壁炉的家庭室,泛着红光的葡萄酒,紫色砂壶里泡的绿茶,堆满书架的书,散落在电视前的DVD,回荡的轻柔的音乐,墙上的抽象画,被风掀开的薄薄的白纱帘,连上网的电脑,闪着绿光的鼠标,在一边玩积木的可爱的孩子。

杯子里的红酒喝光了。我看着墙角画面上的浮冰,清澈透明的冰块睁着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孤独地在海面上浮动。画面上的触礁的白船在暗影里发出叹息,我听见海水拍打船舷的哗哗的声音,听见风帆在用低沉的声音吹着一只口琴曲,一首无奈而悲哀的口琴曲。我觉得头稍有一点晕,肚子有些饿,就把酒杯放在窗台上,站起身,下楼到厨房去找些吃的。哲学博士已经不在厨房了,我听见浴室里有人在洗澡,可能是哲学博士在为晚上出门做准备。我从冰箱里翻出一叠昨天切的烟熏马哈鱼,又把一根棍式面包切成薄片,把鱼夹在面包片上,用打汁机做了一杯草莓和香蕉混合果汁。我本来想在面包里再加上一些蓝色奶酪,但是觉得那样晚上出门的时候会味道太大,而且会影响马哈鱼的鲜味儿,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我喝一口果汁,咬一口有些发硬的面包,咀嚼着里面夹着的马哈鱼,想起了北京站遇到的那个得痨病的画家,想他那样一种人是不是值得羡慕的。他睡在肮脏的候车室的地板上,在三亚跟得了性病的小姐们住在一起,画着谁也不懂的画,咳嗽着跟妓女们在床上做爱。他曾经跟我说过,他是快乐的。那时我不理解,像他那样落魄的人有什么快乐。后来我绞尽脑汁地想了三天三夜,最后明白了,他说他是快乐的,因为他可以全心全意的做自己喜欢的事:画画。这个世界上,如果你不会被饿死,也没有什么疾病和官司缠身的话,归根结底,只有两件事最重要:一件是你生活的目的,对他来说,这就是画画。另外一件是你爱的人。我跟他住在一起的时候,知道他爱着隔壁的一个小姐,但是那个小姐并不爱他,因为他没钱。他总是问那个小姐何时能嫁给他,她也总是说等他娶得起她的时候。但是他没有钱。他其实可以改变画风,画一些可以卖出钱来的画,赚些钱,好把这个小姐娶走,但是他没有。我想起《海上钢琴师》里面的那个钢琴手,他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船,没有去过纷乱的外面的世界,是一个纯净而清澈的人,心里只有他的音乐和这艘海上的浮船。只有一次,钢琴手想过离开这艘船,那是在一个潮湿而伤感的阴雨天,透过迷雾一般的圆圆的舷窗,他看见甲板上走过一个女孩,一个穿着一袭黑衣,打着一把黑伞的女孩。钢琴手爱上了这个女孩。海上的迷雾消散了,船靠了岸,女孩下了船。他穿上外衣,从甲板上一步一步地走下舷梯。我以为钢琴手会下船,去追寻他爱上的女孩,但是我错了。钢琴手在舷梯上看见了高楼林立的外部世界,那个喧嚣而浮躁的世界,他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子。即使爱情也无法让他离开自己的船。对他来说,陆地是一艘太大的船,一个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长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种他不会创作的音乐。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有着无数黑白键的巨大钢琴,是上帝的钢琴,他无法驾驭。他宁愿呆在他熟悉的船里,在只有八十八个黑白键的钢琴上,弹出烟花一样绽放的无限的音乐来。

你吃完了吗?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一会儿该喝酒去了。哲学博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把头探进厨房里来说。

这就,我说。马上就完。

有一种人永远无法融入人群和主流。不是他们不能融入,是他们自己拒绝融入。就像那个画家。就像那个钢琴手。就像梵高。别人都把梵高当作疯子一样看待,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疯子。你不能说他配不上这个世界,是他太美丽太纯洁太清澈太透明,而这个世界太肮脏。你也不能说他懦弱,不是每个人都有能遗弃世俗的勇气,他有着凡人理解不了的幸福和悲哀,我把最后一口马哈鱼咽进肚子里的时候想。
原来的版本看的不多,现在开始从头看。在文学城上看感觉视觉比较舒服,可能是一整页没那么宽。
拥抱我觉得受外国文艺影响很深。我对外国的东西看得不多,我有这种感觉因为打很早以前看那本《外国文学》杂志,就有类似的印象。总之这部作品与其被称之为文学,不如说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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