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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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站在一间很小的画廊里,透过画廊的玻璃窗户看着黄昏的街道。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边的一摸残红正在逐渐失去颜色。街道上不断有车流通过,人们匆匆忙忙地回家,或者去赴约会。车流在红灯前停住,你可以看见车窗里的人们,有的在涂抹着嘴唇,有的在听着收音机,有的在聊天,有的只是在漠然地等着绿灯。我来到这个城市一年多,这个城市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肤色和口音都和当地的人不一样,所有的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我来自遥远的亚洲。他们总是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想不想回去。其实我和他们大多数人一样,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来,何时去。到了这个城市纯属偶然,联系出国的时候我发出去了三十七份入学申请,这个城市的C大给了我全额奖学金,别的学校或者拒绝了我,或者没有奖学金,或者只有半奖。于是我来到了这个城市,在C大上学。如果要是另外一个大学给了我全奖,此时我也许正站在另外一个城市的画廊里,看着窗外一样的车阵,一样的陌生的人,一样陌生的城市。如果你要让我选择的话,我更喜欢巴黎那样古老的带着文化气息的城市,或者是纽约那样的灯火彻夜通明的大城市。但是小城也有它的好处,你不必在交通上花很多时间,不会迷路,一般来讲也好找停车的地方,也不用当心哪里冒出来一个凶手用自动步枪横扫一片校园。而且从我的经验看,越小的城市,民风越淳朴,人越热情。
这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半个小时以前,我夹着一张画了一半的蓝色的浮冰,来到了这个在体育馆一角的小画廊,进行每周两次的义务值班。夏天开始的时候,W城市政府举办了一次青年艺术家画作展览,我从自己的画里挑出了一张好的,交了上去。他们把我的画放在了这个画廊里展出,挂在画廊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画廊没有专职的人看着,画的作者们作为义工轮流在画廊里值班,负责接待看画的人们。每个星期我有两天晚上要在画廊里值班,时间是晚上六点到九点。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个负担,因为没有什么人来参观,我在里面无事可干,于是我值班的时候把画笔和画架带去,在里面继续画画。每个星期六晚上是我在画廊值班的时间,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周六晚上值班,但是我不在乎。其实,我更喜欢周六值班,因为这一天人更少,我更容易做自己的事情。
从上个值班人手里拿过锁门的钥匙,我问他下午来参观画展的人多不多。一共有十几个人来看,五点以后就没人了,他从门口走出去的时候说。我扫了一眼画廊,里面果然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画廊光线明亮,特制的灯打在画面上,让展览的画看上去更加醒目。木质地板很干净,被拖布拖得像是一面镜子一样,反射着墙上挂的画和走动的人影。里面空调开得很足,一阵阵凉风从空调口吹出来,把屋里的热气都给驱散出去。
我喜欢画廊的气氛,每一幅画都像是注入了生命的物体,在墙上无声地站立。在画间漫步,画里的气氛会传染到我的身上,有些画让我感到一种震撼。虽然这些参展的大部分都是业余画家,但是几乎每一幅画都画得很认真,别出心裁,有着独特的创意。看着一幅幅画,我常常在想画的作者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是带着什么心情画的。墙上有一幅画是一双纯洁的碧蓝的眼睛,眼角流出一颗晶莹的大大的泪珠,这幅画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我想这幅画的作者肯定是一个女孩,你能感到她的细腻的笔触和带着绝望的柔情。
在画廊里支上画架,我从外面的洗手间打来一小桶水放在画架旁边,把画布放到画架上,把颜料摆在一边,系上一个围裙,挽起了袖子,拿起画笔,开始继续画我的浮冰。在画浮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进入了画面,变成了画面上的一块浮冰。我的身子变得透明起来,我能看见碧蓝的海水底下的绿色的水藻,颜色鲜艳的珊瑚礁,半透明的水母和摇摆着尾巴的小鱼。我的围裙上沾满了各种颜料,就像是《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置身在废纸堆里的老打包工身上蹭上的书的油墨。我喜欢小说里那些很执着的人,他们不断地做一件事,就像那个老打包工,他的一辈子的每一天都是在给废纸打包。但是他又不是一个一般的打包工,因为他在给废纸打包的时候,会把废纸里面的书挑出来,阅读那些书,最后在每一个废纸包里放入一本名著,让歌德,席勒和尼采躺在废纸的中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打包工,每天做着单调的重复性的工作。所不同的是,老打包工在工作的间隙,会喝着啤酒读康德的《天国论》,在压力机把废纸压在一起的喧嚣的噪音中,他走进了一个辽阔的世界,一个美丽而宁静的世界,在那里他看见耶稣像是一个赢得温布尔登网球赛的冠军,神情激动地挥着手在一条路上登山,朝着未来前进,而老子站在山顶,身穿布衣,双臂下垂,正在与世无争地退回本原,踏上返朴归真的永恒之路。
你怎么在这里呢?一个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
我一定是太专注于画画了,竟然没有发现有人在我身后站着。我扭过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庞。直子背靠着一根柱子,穿着一条绿色的连衣裙,栗色的头发垂在肩头,面带微笑看着我。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相机,正在举起相机对我拍照。
是你啊,吓我一跳,我停住画笔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不是来接我的班的吧?我记得我是最后一班。顺便说一句,未征得画廊同意,这里是不能随便拍照艺术品的。
只要你不管,就没人管,对吗?直子咔嚓一声按下相机,把我和画了一半的画摄入镜头。你怎么在这里值班?里面有你的画?
在那边,我指着画廊的一个角落说。那里有一张是我的。你怎么有兴趣来这个地方看画?
我在C大是学新闻的哦,平时给校刊写点儿稿子,直子放下照相机含笑说。校报主编让我来报道一下这次画展,才特意坐车跑到这里看看,没想到进来就看到了你,怪不得那天你在酒吧里画画,原来还真是喜欢画画的。你画得够专心的,我在你身后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了,你都没发现我。还说不让我照相,我要是把满画廊的画都偷走了你没准儿也不会察觉呢。
原来是偶然,我心里想。感谢这是一个小城,你总能邂逅你喜欢的人。要是在纽约或者巴黎那样的大城市,恐怕很难有这种偶遇。那天在酒吧跟直子分开之后,我一直觉得很遗憾,没能再找到她,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看着直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本能地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抹了一下。画布上出现了一块不协调的色彩,像是在掩饰内心的紧张。直子站在我身边让我感觉有些战栗,好像她的身上有一股火焰,会把我点着。我的手有些哆嗦起来,调色板在手里微微的颤抖着。我越想掩饰心里的不安,越是无法掩饰住。我像是浑身发了烧一样,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你好好画吧,直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什么一样地说。我先看看展览的画去,一会儿再回来跟你聊。
直子从肩上挎的白色的手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沿着画廊走去。她一张张的仔细看着墙上展出的画,一边照相一边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我把调色板上的颜色重新混合了一下,试着把刚才的那一块不协调的颜色盖住。但是我总是找不到合适的颜色,无论我在调色板上怎么调,颜色一旦放到画布上总是跟画面上的颜色不协调。我看见直子在一幅画前站住,仔细地端详着我参展的那一幅画。她的背影对着我,长发垂肩,绿色的长裙很好地衬托出了她的身条曲线。半个小时之后,直子重新转回到了我的身边,站在我的身后仔细端详着我的画。
看到你参展的画了,我很喜欢,直子的黑眸看着我说。跟你现在画的这一幅差不多。你是很喜欢画浮冰吗?
我不知道直子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客气,但是我看见她的眼里带着一种温柔,一种我以前没有看见过的温柔。有一秒钟,我看见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她的手不自觉地在裙子上蹭了一下,像是手心里出了汗。也许她也在掩饰自己心里的紧张?
是很喜欢,我点头说。画了很久很久了,都一直没有能画出一幅好的浮冰来,墙上的那一张无论布局还是颜色还都有些不太理想的地方。我在家里画了好多张,没有一张是特别满意的,参展的这一张也不太满意。平时也画一些漫画什么的,但是没有拿漫画参展。
那我可以看看你其余的画吗?直子在本子上写了几句什么说。还有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对画廊里的这些画的看法?我想把这篇稿子写得内容丰富一些。
当然可以,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其余的画都放在我住的地方,以后哪天你到我家里来看吧,我还可以给你做顿饭吃,请你尝尝我自己做的中餐。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觉得自己都很惊讶。请她到自己住处去,给她做饭吃,她会不会觉得有些过呢?我看到直子楞了一下,她似乎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她的嘴唇眠了一下,眼瞳看着我,像是在思索着我的话的含义,随后她的目光显得更温柔了。
明天上午可以到你住处去看吗?直子问我说。明天晚上我要把稿件email给校刊,编辑在等着我这篇稿件呢。
上午我要去C大体育馆做救生员,我说。早上十点到下午两点在游泳池,其余时间都可以。
太早了起不来,下午嘛。。。还有些别的事情脱不开身,直子显得有些踌躇地说。
她在往回退缩,我想。一定是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现在想找个借口收回那句话了。她可能意识到答应到我住处去是个严重的错误,女生应该知道,男生请她单独去住处,给她做饭吃,意味着男生在喜欢她。即使她喜欢,也应该表现的矜持一些。
那。。。。改天再去看也行,我说。这里有好多画都不错,一会儿我跟你聊聊这些画,足够你明天写一篇稿件应付校刊的了。
不,直子摇头说。我想去你那里看,想在稿件里主要写你的画。今天晚上可以吗?本来约好了几个朋友晚上九点去Byward Market那里去玩,想看完画展就直接去那里的,要不关门后你先跟我去Byward Market跑一趟,在那里跟她们待一小会儿,然后再去你那里?你今晚没事情吧?
我的耳朵没有毛病吧?我暗自想着。她没有退缩,而是今晚要去我那里。只有一个解释,她一定是真的喜欢我,不然一个女生是不会这么轻易就单独去一个刚认识的男生的住处的,而且是周末的晚上。我看着直子的眼睛,她的眼睛也在看着我,像是鼓起了勇气,在问我行不行。
当然可以,Byward Market离这里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能到,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不过现在才八点,我还有一个小时才能下班。
没关系,我在旁边看你画画,等着你好了,直子像是松了一口气说。坐你的车过去,还省得坐很慢的公交车,而且还能听你讲讲这些参展的画呢。
我放下画笔,带着直子在画廊里走着,给她讲着墙上挂着的画,直子不时地在旁边问我一些画画有关的问题,和我对墙上的一些画的感想。其中有几幅画我觉得特别好的,直子用照相机照了下来,在本子上记着我对那些画给予的赞美。她拿着笔在小本子上记着,把几张纸写得满满的。我们花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把画廊转了一遍,中间有两个人进来,看了几眼就出去了,他们像是在等人,闲得无聊进来看一眼画。看完了画之后,我接着画我的画,直子在我身边看着。我给直子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在椅子上歇着。画廊显得很安静,除了我们的谈话的声音,只有空调在轻微地嗡嗡地响着。抛光的地板上显现着直子的影子。我一边画,一边随便地跟直子聊天,很快我们就觉得可以无话不谈,像是一个老朋友一样。直子说她以后想去做一个记者,在世界各地奔波,拍摄各种新闻照片,走遍世界各地。我说我想做一个很好的画家,能够像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一样,画出一幅经典之作。我们谈起了电影,直子说她喜欢一部老片子,叫《Red Shoes》。我说我知道,在中国就看过这部片子,有人叫它《红舞鞋》,有人叫它《红菱艳》。我们聊起了电影中的佩姬,她穿着停不住的红舞鞋,只有在死去,才能被她的爱人脱下红舞鞋。而没有了佩姬的舞台,音乐还是如泣如诉,各种角色的演员依然在跳着自己的舞步,只是聚焦灯光下,没有了红舞鞋的翩翩舞步。没有了佩姬的舞台,虽然优美,却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
从绘画和电影我们聊到了文学,聊起了普鲁斯特,贝克特,乔伊斯,赫拉巴尔,博尔赫斯,伍尔夫,帕斯捷尔纳克和卡尔维诺。我们聊起了格里耶的《橡皮》和《反复》,卡尔维诺的《阿根廷蚂蚁》,杜拉斯的《情人》,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些我喜欢的作家和小说,她也都喜欢。我们还聊起了卡尔维诺的《通向蜘蛛巢的小路》。蜘蛛会像蚂蚁一样的筑巢吗?直子问我说。我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是小说里写得像是真的一样,我说。在图书馆一看见这本书的书名,我就喜欢上了它,想想看,一个人顺着静寂的林间小径走下去,寻找蜘蛛筑巢的地方,该是多么富有诗意和浪漫啊,直子说。那部小说讲得是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参加了意大利反法西斯的游击队的故事。我从小就喜欢这类的题材,我说。那个少年把一把手枪藏到了他发现的蜘蛛巢里,蜘蛛巢成了他心底的秘密,他想把这个秘密跟他最崇拜的一个游击队员讲,那个人却对蜘蛛巢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只想知道少年的手枪在哪里,太让人失望了,直子很遗憾地说。我想我要是那个少年也会很失望,我说。你珍惜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也许丝毫没有意义,而你觉得无所谓的东西,别人却视为珍宝;就像你爱的人,可能根本不爱你,而你不爱的人,却可能在时刻思念你。
九点钟到了,画廊可以关门了,我们不得不中断了对艺术家们的讨论。我锁上画廊的门,跟直子一起离开画廊,融入到夜色里面去。外面的空气有些闷热,我们并肩走进停车场,上了车后依然在谈论着各自崇拜的艺术家们,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可以一直无止境地聊下去。直子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跟她这么谈得来,我说我也是这样感觉。直子说不知不觉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在去Byward Market的途中,我们聊起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直子说她能理解为何作者当初想把稿件给烧了,因为一个中年人喜欢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这样的题材,注定会让人对作者产生猥琐的想法,让人认为作者道德堕落,有恋童癖。事实上书出版之后,纳博科夫的一些朋友跟他就疏远了。我们聊起了这部小说的出版,即使在开放的美国,这样一部小说当时也被出版商们拒绝出版,最后只好在法国出版,只印了五千册。要不是一个法国当红作家格雷厄姆·格林把它推荐为1955年的三部最佳小说,这部销量很低的小说也可能就默默无闻的淹没在其它的小说中了。我说最好玩的是,美国的一个出版商从一个酒吧舞女那里读到了这本小说,随后这本书在美国出版,当月就成了《纽约时报》头号畅销书。从这本书里,有的人看到的是淫秽,有的人看到的是悲剧,有的人看到的是色情,有的人看到的是文学,有的书评说它是最好的小说,有的说它是最肮脏的小说。直子告诉我说,倘若纳博科夫没有一个很理解他的妻子,他的这部小说也许早就葬身在火焰之中。是他的太太把纳博科夫扔进镀锌铁皮罐里燃烧的手稿抢救了出来,用打字机打出了草稿,约见《纽约人》编辑,在美国出版商拒绝出版之后,写信给法国的经纪人,最终促成了在法国的出版。也是他的太太在出版商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上,跟他站在一起,证明小说是虚构的,纳博科夫不是恋童癖。直子讲起这些故事的时候,眼睛熠熠发光,闪耀着兴奋的火焰。
在Byward Market的一条街上,我找到一个趴车位,把车熄了火,跟直子一起走下车。我随手把车门锁上,一边好奇地问直子怎么看了这么多书?
我爸业余时间爱写小说,也爱看书,他给我推荐了很多好书,直子往嘴上涂着口红说。他特别喜欢法国的新小说,那种一反传统的小说写法的后现代主义小说。
他后来出版过小说吗?
没有,他没有想出版。直子停顿了一下,带着遗憾的口吻说。他花了二十年写了一本小说,只给我妈一人看过。他说是给我妈一个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