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蓝色的浮冰

哈哈,下回争取给你带到二里沟。:tx:
今年回国,就在二里沟那一带,下了车公庄地铁,去百万庄附近的外文出版社找同学。面对那么大个十字路口我懵了,不知道往那边走。决定先往那边走吧,觉得不是绿灯不应该过马路,可看到一拨人都在走,也糊里糊涂跟着走,结果人家走得快,象泥鳅似的穿行,我被一个拐弯的车挡住了,慢了点,就眼见着那边的车过来,我吓得赶紧向那个车招手,同时赶快跑。等过去了,还心有余悸,太危险了,太现眼了。我侄子告诉我,中国式过马路,就是凑一拨人就走。我同学说,这就是你那时骑车下班往你婆家走的那条路。:shale:
二里沟,好熟悉的地名,我都忘了,好像进出口大楼就在那里。

过马路还真是凑够一拨人就过,三月份回国的时候感觉比以前还好一些。以前更乱,每次过马路都心悬着,紧张的四处看,不时还得小跑一下。
 
原来的版本看的不多,现在开始从头看。在文学城上看感觉视觉比较舒服,可能是一整页没那么宽。
拥抱我觉得受外国文艺影响很深。我对外国的东西看得不多,我有这种感觉因为打很早以前看那本《外国文学》杂志,就有类似的印象。总之这部作品与其被称之为文学,不如说是艺术。
我觉得文学大致可以划分为通俗文学和纯文学,我自己是在有意识的往纯文学那里靠。这就意味着读的人会少,喜欢的人会少,但是我喜欢这条路。
 
最近看了几部法国片,感觉法国片总有种闲散的味道在里面,无论是搞笑片,爱情片甚至警匪片都有这种味道。美国片正相反,总有些急的感觉,即使是纯搞笑的片子,也许是演员说话的速度和表情?但法国片里有些人说话语速也很快。。。说不上来

看拥抱这篇也有这种闲散感觉在里面,也许闲散不是最正确的表达吧。像喃喃私语,没有着急的去向,故事是在超一个方向推进,但这推进是散漫开的
 
最近看了几部法国片,感觉法国片总有种闲散的味道在里面,无论是搞笑片,爱情片甚至警匪片都有这种味道。美国片正相反,总有些急的感觉,即使是纯搞笑的片子,也许是演员说话的速度和表情?但法国片里有些人说话语速也很快。。。说不上来

看拥抱这篇也有这种闲散感觉在里面,也许闲散不是最正确的表达吧。像喃喃私语,没有着急的去向,故事是在超一个方向推进,但这推进是散漫开的

想尝试尝试新的写法,反正有时间,不着急,慢慢的写,不厌其烦。
 
想尝试尝试新的写法,反正有时间,不着急,慢慢的写,不厌其烦。
觉得你挺神奇,又要上班,又写那么多字,又能做饭。我上周日睡晚了点,12点半吧,就是看完萧红又呆了一会,结果一星期上班没精神。这周六早上8点醒了,呆了一会,又去睡,今天睡到11点,下午睡2点到5点。今天晚上务必10点睡觉。觉得什么也干不了,挺羡慕人家能干很多事情的,也有人很能熬夜,白天照样精神。
 
觉得你挺神奇,又要上班,又写那么多字,又能做饭。我上周日睡晚了点,12点半吧,就是看完萧红又呆了一会,结果一星期上班没精神。这周六早上8点醒了,呆了一会,又去睡,今天睡到11点,下午睡2点到5点。今天晚上务必10点睡觉。觉得什么也干不了,挺羡慕人家能干很多事情的,也有人很能熬夜,白天照样精神。
单位可以让我在家里上班,所以我每天省了很多上下班的时间和油费,也少污染了环境,还减少了吃ticket的机会,减少了汽车损耗。。。
另外我比较宅,很少参加活动,朋友也少,也不爱请人到家里来吃饭,这样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人请我去吃饭了。。。而且我只喜欢一件事儿,这样就有时间了。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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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缕微弱的蓝光穿过吧台,打在墙壁的玻璃装饰画上。这种玻璃装饰画总让我想起蒙特利尔小巴黎圣母院里面墙壁上的五彩斑斓的马赛克玻璃,只不过那里画得是圣子圣婴,这里的画得是夜色中散发着黄色光晕的埃菲尔铁塔和旋转风车的红磨坊,还有一个脸上有着小酒窝的像个模特一样的年轻女人,她的头发一丝丝地飞扬起来,似笑非笑地睁着一双妩媚的大眼睛看着厅内。柔和的蓝色的灯光像是弥漫的晨雾,笼罩着舞场,在漂浮着女人的脂粉的香气的场内流动。几个舞女懒散地站在贵宾室的入口处。她们穿得很少,像是雨后聚集在步行街头的一只只可爱的乳白色的鸽子,双脚不停地挪动着,眼睛四处扫动着,等待着有人抛下食物。

哲学博士和我在舞场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虽然音乐是最新流行的歌曲,但是我听起来就像是爵士乐,我觉得在这种地方应该演奏的是爵士乐,而不该是流行歌曲。虽然爵士乐已经没落了,但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应该有一些地方专门演奏爵士乐,那些能勾起人们内心的回忆的蓝调的爵士乐。我们坐的地方离舞台不远,音乐声吵得要命,说话的声音都几乎听不清,这也是我不太喜欢的。我喜欢悠远舒缓的音乐,低沉,浑厚,带着一丝哀愁和无奈,就像在寂静无人的海边,一只小号在独自演奏。我想着下午画的蓝色的海面,觉得里面应该再添加一些碧绿,让它蓝里透着深邃的绿。夜幕上还应该有蓝月亮,浮冰在海面上应该留下巨大的阴影,黑色的或者深蓝色的阴影,就像是一个背对着海面的孤独的人留下的阴影。每一块浮冰都是水晶般晶莹,清澈得没有杂质,悬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在冰冷的水里漂泊。每一块浮冰都有一个看得见但是靠不了的岸,上不了的孤岛,触不了的礁石。每一块浮冰最终都会在蓝色的海里融化,与海水和为一体,消失在水底里,无影无踪。如果画画能把声音画进去的话,我想在在蓝色的浮冰里,让一双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按下小号的活塞;让一双火热的唇,凑近磷铜管上的号嘴;让一曲带着忧郁的音乐响起,轻柔,舒缓,像是从时光里自然流淌出来;让乐曲带着迷茫,低声而温婉地诉说。

一个瘦高个的舞女正在台上跳舞。台顶上的灯光像是纸屑雨一样,纷纷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和肌肤上,从她的身上流下来,洒满了舞台。音乐像海水一样四处弥漫,淹没了每一处角落。舞女上面只带着一个蓝色的胸罩,下面穿着一条像是表演冰上芭蕾的带褶的红色短裙。她随着音乐躬起右腿,让脚尖轻轻点地,伸起的左臂由脸部向下移动,手指隔着几厘米的距离抚过脸颊,肩膀,胸部,小腹,向后移到了臀部。她的细长的手指在臀部的侧面捏住了红裙的一角,把裙子向上提起,同时右腿慢慢直立落下,左腿开始弯曲,像是滑冰一样把身体重心转移到了躬起的左腿上,臀部翘起,瘦俏的右臂上扬,手指插进耳边的头发里。她的臀部和红裙随着音乐有节奏地左右摇摆,随后两手下落,指尖各自捏住红裙的一侧,把裙裾一会儿撩起,一会儿放下,腿不断地躬起又伸直。在裙子的摆动下,短裙里面的大腿和白色的内裤若隐若现,显得非常优美和性感。随后她的手指松开红裙,让裙裾在空气中缓缓垂下,遮住了臀部。她的左手指向空中,两条腿前后劈开,向下压去,让腿平贴到舞台上,然后把头和上身弯曲,贴在左腿上,左手触摸到脚尖,完成了一个十分优美的劈叉动作,博得了一阵叫好声。

穿着黑色短裙和短袖白衬衫的女招待走到我们身边来,手里托着一个棕色的盘子,盘子上放着一些空酒杯。她有两条很好看的长腿,腿上穿着性感的黑色丝袜。两位想要什么?女招待笑眯眯地躬身问我们说。你想要什么?我问哲学博士说。Draft Bear,哲学博士回答说。四杯Draft Beer,我对女招待说。女招待一会儿就托着盘子转了回来,把我和哲学博士点的啤酒送了上来,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一共十五元,她说。我从钱包里掏出在赌场赢的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她,告诉她不用找了。女招待笑眯眯的谢了我们,转身去别的桌子招呼客人们去了。

为什么有人愿意推一块石头上山,石头不断地滚下来又推上去?哲学博士喝了一口泛着白沫的啤酒问我说。有的人每天都在过快乐的日子,有的人每天都在忙活。你为什么总是画浮冰,一天又一天?你不觉得这幅画已经画得太长了吗?

因为画不出来,我品着啤酒皱着眉头说。所以总在画--------

总觉得不满意?我告诉你吧,哲学博士喝着啤酒继续说,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世界上没有一幅画是能让所有的人都喜欢的,即使毕加索,梵高,高更和莫奈加在一起也无法画出一幅让所有人都喜欢的画。何况,现在看画的人越来越少,绝大多数人分不清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都是人云亦云。他们在卢浮宫里肃穆地看着挂在墙上的画,对着画上的那些大师们的签名毕恭毕敬,顶礼膜拜。但是如果那些画挂在一个小画廊里面,而且画上的签名是一个没有听说过的人,他们从来都不屑一顾的走过。我可以跟你打两分钱的赌,如果达芬奇坐在我们这个小城的downtown的街道上,用粉笔在马路上涂抹一幅世人没有见过的画,所有的人都会以为他是哪里来的一个疯老头,没有几个人会停下来看一看他的画。新闻前一段曾报道过某个交响乐团的一个世界著名的小提琴手在地铁站的门口台阶上演奏,人们从他面前匆匆走过,只有几个人停下来看了看,给放在地上的帽子里扔几个硬币。他们中的那些号称懂艺术的人,宁愿花六百元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和数千听众一起听小提琴手在台上的演奏,也不会在地铁站口停下脚步来免费听小提琴手给他单独演奏。当然,这是他们不知道那个小提琴手是维也纳首屈一指的交响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小提琴手的来历,他们会掏出手机来录一段像,上传到youtube去,然后洋洋自得的吹嘘如何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提琴手。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即使他们认出了这个小提琴手,他们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用说一个乐团的小提琴手了,就是肖邦站在地铁站前演奏,也一样会被人当作一个穷困潦倒一事无成的江湖艺人,如果不是当作江湖骗子的话-----

咱不在这里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行吗?我打断哲学博士的话,举起酒杯来跟他示意。大禹入裸国,亦裸而游,在这里咱不谈艺术,只谈女人,干。

干,哲学博士抱歉地说。

我跟哲学博士一起干了一杯啤酒。其实我很喜欢听哲学博士讲一些深奥的哲学话题,不仅是因为我从他那里经常的到一些灵感,而且因为每当我为画不出自己脑海里的浮冰而垂头丧气的时候,哲学博士总是会给我打气。第一,他喜欢看我的画。我承认,也许他是出于无事可干或者无聊,但是他会仔细地看我的画。第二,他总能从哲学上解释我的画,无论我画得多么糟,甚至只是涂鸦一样的乱涂几笔,他也总能给画面赋予一层我压根儿就没想到的深意,让画的含义跟人类的生存,世界的存在和像空虚和死亡这类的永恒的主题挂上钩,看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看不出的深意来。我总觉得他没有工作太委屈他了,他完全可以转行做一个文艺评论家,从作品里看出作者都没有能理解到的生命的真谛来,即使最无聊的作品,只要不是恶俗,他总能看出里边隐喻的生命的含义。每当他用晦涩难懂的哲语宣讲这些含义的时候,虽然我经常不能理解,甚至有时觉得不知所云,但我总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的大脑跟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歌德,萨特和佛洛伊德的总和似的。他可以用柏拉图的语言谈论女人,用佛洛伊德的语言谈论性,用萨特的语言把一切都归结到存在上,最后像浮士德把灵魂卖给魔鬼一样把身体卖给啤酒。但是我今晚没有情绪探讨艺术,我的心里还在担心着飓风,既担心这次大西洋上的热带扰动会真的变成飓风,更担心飓风会向北移动,绕过墨西哥湾,袭击直子家住的小镇一带地区。

瘦高个舞女从台上下来了,她赤裸着身子,抱着乳罩和红裙从我们的面前走过,看见我们在看着她,对我们笑了一笑,匆匆的进了吧台后面的更衣室。这妞儿身材真不错,也肯定受过舞蹈训练,你看她劈腿就能看出来,哲学博士的眼睛看着更衣室关上的门说。

你去过巴黎的红磨坊吗?哲学博士看着画在玻璃上的红磨坊问我说。没去过,一直想去,但是从来没有机会,我说。人都说妓女薄情,其实男人比妓女还薄情,哲学博士自言自语地说。不见得吧,我摇头说。男人爱一个人的时候,总喜欢说一些海誓山盟,但是最后结果往往是背叛,不是吗?哲学博士喝了一口啤酒说。那是因为没有真爱一个人,或者爱得是女人的外表和其它,而不是真爱女人的人,真爱应该会是长久的,我争论说。咱们后院的邻居你觉得怎样呢?哲学博士眯着眼问我说,他的脸现在因为醉意,有些红了。身材很好,看着一点儿也不像是生过孩子的,我看着哲学博士说。那天我去她家里喝酒来的,哲学博士像是忍不住得意地说。你到她家里喝酒去了?是啊。就你和她两个人?嗯,哲学博士一边看着台上的舞女跳舞,一边点头。干什么了吗?没有。没有?没有。我不能相信,你跟她两个人,在她的屋子里一起喝酒,然后。。。什么都没干?也不能说什么都没干,我给她讲哲学史来的,哲学博士面容严肃地说。我把一口啤酒喷到桌子上,弯下腰去。怎么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哲学博士瞥了我一眼说。怪不得呢,我忍住笑说。你把我肚子笑疼了。你看那个老头又在那里。我指着舞台边坐在一个轮椅上的老头,告诉哲学博士说。老头穿着黑色的马甲,打扮得像是个绅士,几乎每次来这里我都看见这个老头,他总是衣着整齐,老绅士一样的端正地坐着,马甲里面是一件整洁的衬衫。他一边慢慢地喝着啤酒,一边看着台上的演出,每到舞女上台和下台的时候,都会放下手里的酒杯,给舞女鼓掌和叫好。无论舞女长得丑还是美,无论跳得好不好,他都是满怀热情地鼓掌。不断有舞女从他的身边走过,跟他打个招呼,在他的面颊上亲吻一下。谁也不知道这个老头是干什么的,他有时在里面吃饭,有时看困了就在轮椅上小睡一觉。但愿我老了也能像他那样自由自在,哲学博士有些羡慕地看着老头说。老头一脸慈祥,面容和蔼,眼睛看着台上,手里随着音乐打着拍子,看他那温尔文雅的绅士劲儿简直就像是牧师一样。我见过一个跟他一样文雅的老头,是基督教缄言会的,每星期西服革履的来敲我的寓所的门,手里拿着一本教会的杂志和一本圣经,总是给我讲一会儿圣经之后把杂志留给我让我看,他的严肃劲儿让你无法不相信圣经里面讲的不是真的。每次我把他给的杂志直接放进垃圾回收箱的时候都觉得心里怪内疚的。

嗨,我能跟你们坐一会儿吗?我抬起头来,看见进门时在台上表演的高个子舞女换上了一条略微长一点儿的裙子,正站在我们身边,一只手里端着一杯啤酒,另一手扶着哲学博士的椅子,低头问我们说。舞女长得算不上美女也不丑,五官单看上去都不错,但是凑在一起却有一种不太协调的感觉。哲学博士绅士般地伸手替她把椅子拉开,请她坐下。舞女把手里拿着的一条毛巾铺在椅子上,像是怕椅子上沾了病菌一样。她坐在毛巾上,把一条腿翘起,端着酒杯跟我们聊了起来。

你今天晚上过得好吗?舞女问我说。很好,我说。看你头发还有些湿哦,舞女伸手摸了一下我的依旧有些湿漉漉的头发说。出门时忘带伞了,淋了些雨,我说。我想起跟哲学博士晚上出门的时候,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其实很喜欢这种湿雨的天气。雨水与空气摩擦产生的负离子,让空气里产生一种新鲜的气味,这种气味飘荡在空气里,附着在衣服上和头发上,总让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雨水在车窗上画着一道道的斜杠,每当车窗上画满斜杠,雨刷就会把它们擦去,就像是黑板擦抹掉黑板上所有的字。隔着一道道水痕,天空看上去像是罩着一层雾气一样的模糊,雨水里的世界也变得朦胧,干净和美丽起来。打着红色,白色和黑色雨伞的行人在昏暗的街灯下点缀着空寂的行人道,放慢行驶速度的公共汽车的尾灯在不断地闪着红光,路口的红绿灯变成模糊的色块,这一切会让你感觉置身在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给你带来一种陌生而新鲜的感觉,让你的心头充满了期待,虽然你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是本地人吗?我问舞女。不是,从蒙特利尔来的,舞女说。我笑了笑,心想这些美女好像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如果你随便叫住一个舞女,问她从哪里来的话,每个人都会告诉你说是从蒙特利尔来的。蒙特利尔离这里不远,而且是以美女著名,脱衣舞吧也特别多,这里的舞女几乎都在那里跳过舞。跟你开玩笑呢,其实我是从H城来的,舞女有些调皮地笑笑说。放假了,过来旅游,一边挣点儿钱。在蒙特利尔玩了一个星期,白天玩,晚上跳舞挣钱。你去过H城吗?很大很好的海港城市哦,挨着海边。还有很好的大学,我就在那个H大学读书。

去过,我点头说,以前去过一次,也去参观过你们H大的校园。我原来有个朋友叫直子,在这里的C大读过新闻系,原来住在离H城不远的一个海边小镇上,听说她后来转学到H大去了。

啊,太巧了,舞女惊奇地说。你是说直子吗?她就跟我就在一个系读书哦,还在一个学生宿舍里住过呢,她讲过以前就在你们W城上学,家里是那个海边小镇上。她现在没准儿还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住院呢,一个多星期前她在宿舍里切腕自杀未遂。当时的景象好恐怖哦,我从图书馆回来,刚一进宿舍的门就闻着屋里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走进浴室,看见她坐在浴缸旁边的地上,厨房里一把很锋利的刀掉在地上,手上的血正在不断地往外涌,哗哗的,堵也堵不住,把她的身子和衣服都染红了。我当时要吓死了哦,幸亏学过点儿急救的知识,赶紧用毛巾把她的手腕勒住,给她止住血,然后喊人打911叫急救车来----

像是大厅里一颗定时炸弹砰地一声爆炸了似的,我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把面前桌子上的一个啤酒杯给碰倒了。盛满啤酒的酒杯倾斜着慢动作一般缓缓地倒下,橙黄的啤酒闪着蓝色的光从玻璃杯里流了出来,顺着桌面流下,滴到我的牛仔裤上和地板上。我看着舞女的嘴唇在快速蠕动着,但是听不清她后面讲得是什么。我看见哲学博士睁大了双眼,面孔上带着惊讶的表情,看见舞女有些迷惑和惊慌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招呼不远处的女招待。大厅的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吊灯,苍白得像是黑夜里被浓云笼罩住的月亮,震耳欲聋的音箱突然像是被按上了弱音管,安静了下来,舞台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仿佛从雨水打湿的舷窗里看到的雾蒙蒙的海洋。一片血迹从对面的墙玻璃画上的埃菲尔铁塔顶端向四面喷射出来,像是一只喷枪向外喷射着一片散雾状的红点,把埃菲尔铁塔上空的夜幕点缀出了千万颗猩红色的星星。红色的斑点开始向四面殷湿扩散开来,把玻璃画点缀得非常美丽,像是在玻璃上盛开出无数的殷红的梅花来。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1)
http://bbs.wenxuecity.com/origin/790482.html



在每一个爱情故事开始的时候,你并不知道这会是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还是会是一个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就像翻开一本小说的头几页,你不知道小说的结尾会是如何一样;就像人的一生,在你走到终点之前,你不知道你会走到哪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画画当作自己的爱情故事,早已忘却了生活中还会有别的爱情故事发生,直到两年以前那个沉闷而潮湿的夏夜,我在酒吧门口看见了直子。那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么些年来,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就像等待戈多。你不知道戈多是谁,也不知道戈多会给你带来什么,也许戈多出现的时候你会感觉失望,但是你还会等待,因为别人告诉你说,戈多会来。你一直怀疑,戈多是谁,戈多真会来吗?直到有一天,你看到一个人,刹那间你突然明白了,那就是你一直等待的戈多。即使那时你想流泪,你也要忍住泪水,保持微笑。因为只有你知道,那个人是你一直等待之人,而在那个人眼里,你只是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之中的一张陌生的面孔,无数个转瞬即逝的人之中的一个转瞬即逝之人,无数个随机运动的分子中的一个随机运动的分子,别无其他。

酒吧门口的玻璃上映射着从屋顶上照下来的微弱的蓝色的霓虹灯光,从玻璃里面看去,我的遮住眼睛和半个额头的长头发像是十一月里被风吹卷的叶子,干枯而又卷曲。拽了一缕眼前的头发,我把它拉直,看到它触到了鼻尖。我对着玻璃做了个鬼脸,在松开手的一刹那,拉直在鼻尖的一缕头发卷曲了起来,像是带着松紧的弹簧。

街灯像是秋天下个不停的靡靡的细雨,把昏黄色的灯光像雨点一样耐心的打在站在酒吧门前排队的人的头发上,脸上和肩膀上。雨点流下的地方,洒了一片橙色的光晕。闷热的夜色里,我无精打采地变换着姿势站着,抖落一身灯光的雨水,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走过的一个一个打扮得很性感的女人。在这趟酒吧和舞厅聚集的街上,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性感,短裙,高跟鞋和低胸露肩露背的衣服是夏天闷热的晚上最常见的装束。她们大部分都是周围学校的学生,在周末晚上出来喝喝酒疯狂一下,放松一下被学习绷得很紧的神经。闪耀的霓虹。昏黄的街灯。纷杂的脚步。挂着球形旋转玻璃灯的舞厅。长头发的吉他手。喧嚣的音乐。往来穿梭的穿着短裙的女招待。陌生的人群。一张张因为兴奋,酒醉和大麻而涨红的脸。这是Byward Market上的酒吧区,是我们这座寂静小城夜里唯一可以去的浮华的孤岛。它像是夜晚漂游在无边的海上,亮着耀眼灯光的一艘醉死梦生的游艇,一艘午夜时分甲板上依然开着盛大化妆舞会的游艇:欢乐停留在不断旋转的舞步上,灵魂沉浸在溢出酒杯的啤酒泡沫中,孤寂遗失在月光的暗影里。

在那个闷热得让人烦躁的星期五的晚上,我在酒吧门口的反射着蓝色霓虹灯光的褐色大落地玻璃窗里看见了直子。那天我站在酒吧门外的等着进到里面的队伍中,身上感觉黏糊糊的。看着阴云密集的像是伸手就可以捅个窟窿的天空,心里渴望着下一场雨,最好是一场有着雷声的大暴雨。深褐色的玻璃窗像是一面光滑的巨大无比的镜子,扭曲地反射着街头的景色。人们在镜子里进进出出,变换着模样和表情,美丽,丑陋,苗条和臃肿都可以在玻璃镜子的反射和扭曲中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街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陌生的过客,他们的不断变换的面孔在我的记忆里瞬间就会被抹掉,就像我的面孔也在他们的记忆里存放不超过十分之一秒一样。在玻璃镜子里,直子独自站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中间偶尔扭头看一下镜子里的身影。就像是一面玻璃墙突然粉碎成了一千万片碎玻璃块一样,看到直子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产生了一股战栗。我说不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也许银河里两颗恒星在那一刻撞击在了一起,也许世界上某个地方发生了一场车祸,也许一盏灯泡在打开的同时突然爆炸,也许一颗开花的树在路边瞬间倾倒,也许埃及的金字塔里一个法老在石头的棺木里睁开一只眼睛,也许有个光屁股小孩在天上射出了一只箭,也许上帝用他的手指拨弄了一下一个古老的琴弦。我能觉得出来一种变化在身体里悄悄发生,就像是基因变异一样,DNA上的某个环节断裂开,又重新接上;那一刻我觉得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就像我在北京火车站遇到了那个画家之后,再也不是当初的少年。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人物和物体都失去了踪影,我只看见直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我前面,站在雨水一样倾泻下来的灯光里。我看见她的背上长出了两只白色的翅膀,雪白雪白的翅膀,毛茸茸的羽毛一层层先是折叠在一起,然后缓慢打开,伸长,翅膀尖部伸向空中,就像是天使的翅膀。一片羽毛从翅膀上飘落,像是一片硕大的雪花,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飘着,随后缓慢地落在一盏灯柱的底部。我的心跳得像是暮色中敲击的教堂的大钟,叮当叮当的钟声穿过墙壁和玻璃,穿过树木,击穿天上的浓云,在空中留着着悠长的回音。我想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我的心跳,包括直子。所有的血液从我的全身散开,又积聚到了脸上。我的脸和耳朵发烧发红,像是肌肤在燃烧,我能感到眼瞳里燃起了一束明亮的火光,光线射进玻璃里,直接进入了直子的眼瞳。

昏黄的街灯下,玻璃里的直子穿了一个很短的黑色短裙,裙边勉强遮住了臀部和大腿根,让她的膝盖以上的一大截腿露在外面,使得她的腿显得异常的长,就像是在《ELLA》那类的时装杂志上经常看到的那些模特儿的腿。因为灯光在镜子里显得愈发昏暗的缘故,我看不清镜子里直子的面孔,朦胧之中只看见她的两条长长的腿在镜子里伫立。直子侧头一瞥,黑瞳里发射出的视线笔直的撞到玻璃面上,拐了一百二十度的转角进入了我的眼里。街上行驶的一辆汽车的前灯像是镁光灯一样闪了一下,我的脑海里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把直子伫立在街头的苍白的回眸定格在记忆里,多年后这记忆的照片依旧能随时从脑海里调出来,虽然背景上的颜色都已经褪去,只剩下黑白的街景和她的红红的嘴唇。直子的眼神像是有一股魔力一样,打开了我内心的一道封闭的门,像一道眩目的白光照进了阴暗潮湿的石洞,让我感到一种战栗。我无法掩饰自己的眼神,在镜子里试图看清直子的面部。直子在镜子里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对我会心的一笑,像是看透了我在想什么一样。也许她的笑容是无意的,或是不可琢磨的,甚至是在试图读取我的目光的含义,但是我觉得直子好象是知道了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她的视线与我的视线在镜子里交叉,短暂的对视后分开,然后又是几次交叉。直子微笑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洁白的牙齿,在镜子里想车灯一样晃眼。她涂着蓝蓝的大大的眼圈,在霓虹灯照射下,面孔像是幽灵一样散发着蓝光。

酒吧门前的队伍往前开始走动,直子的微笑的面容和修长的腿从玻璃窗里消失了。我从玻璃镜子中扭过头,看见她一手扶着酒吧的厚重的木门上的黑色的把手,正在迈进门槛。柔和的街灯照射下,直子扶着门把手的优雅欣长的手指上的淡紫色的指甲油闪着荧光。我看不到直子的正面,只看到一个侧面。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衫,一侧的肩膀裸露着,脖颈和肩膀上的皮肤苍白。在她的光滑的肩膀上看不见通常能够见到的乳罩带子,也许她带的是透明的乳罩带,也许她没有带乳罩,现在的女孩们经常不屑于带这些。直子身体前倾,手里攥着一个白色的长方形小坤包,一只腿抬起来弯曲着迈进门槛,脚上的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上透出来几个整齐的并在一起的脚指头,上面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她没有穿丝袜,但是在灯光的照射下,腿依旧显得很光滑。我注意到直子并没有跟着女伴或者男伴,而是自己走进酒吧的木门,这也是有些异乎寻常,因为在酒吧这条街上,绝大部分女人都是结伴而来,你经常可以看见一群男男女女笑着从一辆汽车上下来,也经常看见几个女孩一起从出租车上下来,但是你很少见到一个女生自己走。不过也许她的女伴或者男伴在里面等着她。直子的另外一只腿正在迈进木门里面去,现在我只能看见她的背面,她的背部的曲线完美无瑕,长发滑落在肩膀上,在蓝色的如谜的霓虹灯的光影下,像是我看过的一幅《VOGUE》杂志上的香水广告里背对着镜头跳着探戈舞的女主角。

朦胧的夜色里,有几个学生从我的身边走过,他们的互相嘲笑着,推搡着,几乎撞到我身上。街道在夜色里变得挑逗和暧昧起来,不断有车辆在路边停下又启动,街灯把车辆的影子打在路面上,对面的一家像是公寓楼一样的楼房的一层的餐馆里靠窗的桌子上坐着几个说笑的年轻人,他们在看着酒吧门前排队的人,面前的桌子上有烛光在微弱的摇曳。公寓楼上的窗户一多半黑漆漆的,融入在黑夜之中,像是一双双黑色的大眼睛。酒吧门口的队伍不算长,现在在我的前面有七个人。不长的队伍继续缓慢地移动着。等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保安拦住我,他让我平伸开胳膊,在我的两肋和裤兜上拍了几下,像是在搜查我有没有携带危险物品。另外一个穿着蓝色T恤,胸前和身后都印着“SECURITY”字样的保安伸手找我要证件,我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找到自己的驾照,递给他。他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证件,又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放我进去了。我知道他们总是这样,在卖烟的小店里和脱衣舞场里我遇见好几次了,有一次在脱衣舞场差点儿被认为我拿的是假证件给轰出去。这也不能完全赖他们,因为驾照上的我一头刚理完的短发,没带眼镜,脸色惨白浮肿,像是一个逃犯。而我现在留着长头发,带着眼镜,跟驾照上的照片判若两人。别说门口的保安了,就是我自己看着驾照上的照片,也觉得不像我自己。我一直小人之心的揣测交通办公室里那些人就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动机把人往难看里拍,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的驾照上的照片好看的。我在拍照片时,本来面带微笑,但是那个交通办公室的人要求我闭上嘴,最后照出来的照片上我眼神呆滞,阴沉着脸,像是一个刚跟谁打完架的人。

在保安查看我的驾照的时候,我频繁地探头看着酒吧里面,搜寻着直子的身影。从打开的门口我看见直子挤在吧台前面在跟一个瘦高的酒保说话,像是在点酒。酒保点点头,走到吧台的旁边去拿杯子,吧台的放满酒瓶子的木柜顶上的紫色和橙色的小灯闪着暧昧的灯光。直子扭过头向门口看来,我不知道她是否在看我,她的苍白的面孔一侧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红晕。橙色和紫色的串串灯光穿成的雨珠不断从直子的头上淋落下来,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流在肩膀上,像是水银一样顺着她的身体的优美的曲线滚下去,流到地上,消失在吧台边来来回回过往的人的脚下。现在我看清楚了,她的黑眸透过迷雾一样的灯光,穿过音乐的噪音,像是一跟闪亮的银丝一样的伸了过来。我伸出手来,在空中抓住那一根丝,紧紧地缠绕在手腕上。在我伸出手的时候,一枚硬币从我的裤兜里掉了出来,落在木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之后,钻进了木板的一个缝隙里。在硬币缓缓跌落在地板上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我会跟她像是依偎在一起的浮冰一样躺在蓝色的海面上,手指会从她的光滑的背上触过,就像抚摸一架隐形钢琴上的八十八个黑白键盘。
 
最后编辑:
修改版都这么多章节了. 错过了好多.
以后就到文学城去拜读了. :zhichi:

谢谢苏菲一直以来的跟读和支持。我觉得我是一个在陌生的森林里探索着走路的人,想找出一条最适合于自己走的道路。每一句支持,与我来说都是夜幕上的一点星光,虽然微弱,但是给我带来了一种莫大的安慰。
 
我现在挺喜欢睡前读一章的,心特别静,像是听一个人在讲故事,不急不缓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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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厚重的木门,沿着昏暗狭窄的通道走进酒吧的时候,我看见直子消瘦苍白的背影正在离开吧台,顺着吧台旁边的栗色的木楼梯向下走了下去。酒吧内的空气里漂浮着特有的混合着啤酒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和桌子上的烤鸡翅的味道,挨着门口的小舞池边上的一个小乐队正在起劲儿的演奏,旋转的彩灯下一些男男女女在木地板上尽情地蹦着。我在吧台边站住,看见直子走下去的楼梯口有个牌子写着洗手间,我想她一定是去洗手间补妆去了。吧台边很拥挤,台边的高脚凳都被人占走了,还有一些人站在吧台边聊天,人们都在扯着嗓子大声说话。我挤开人群,在吧台边找酒保要了一杯我喜欢喝的Alexander Keith。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直子上来,吧台周围的人却越聚越多,也越来越吵闹,于是我端着啤酒,向着酒吧屋子的后面走去,想去找一个安静一点儿的地方,等待直子的出现。

我在酒吧后面的一个爬满青藤的天井里找到了一个空着的两个人坐的小桌子。酒吧的屋子里虽然有空调,但是空气有些浑浊,而我更喜欢呼吸外面的空气和享受天井里的安静的气氛。我坐在高脚凳上,把冰凉的冒着小气泡的啤酒杯放在面前的高脚桌上,一边喝酒,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那本简装本的《过于喧嚣的孤独》来读。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赫拉巴尔在布拉格写完了《过于喧嚣的孤独》,他把它锁进了抽屉里,坐在桌边静静地抽了一根烟。这本书让我喜欢上了布拉格,读这本书的时候,我禁不住想去看看夕阳里的布拉格旧城广场,看看圣尼古拉教堂里的又高又大的祭坛,想去看看查理广场的喷水池,看看卡夫卡住过的屋子和他经常去喝咖啡的罗浮咖啡馆。有时我会想起蔡依林的那首歌: “在布拉格黄昏的广场/在许愿池投下了希望/那群白鸽背对着夕阳/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他们说在酒吧里不能读书,因为那样会显得你太孤独,性格孤僻,不合群,而且那里灯光昏暗,不适合读书。但是我不在乎。我喝我的啤酒,看我的书,不打搅别人的世界,同时享受我的安宁的世界。我喜欢在天井里喝啤酒的时候点上一支香烟,让蓝色的烟雾从指尖缭绕,缓缓升腾。我喜欢酒吧的朦胧的灯光,在朦胧的灯光下,一切都变得美好,似乎所有的缺陷都在暗淡的灯光下掩盖,我看到的只是朦胧的美。我喜欢目力所及的地方坐着一个美女,当我从书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想看见一个微笑。一个纯真的微笑,就像直子的微笑。

这是我到这个小城里的C大留学时的第一个夏天。经过秋季和冬季两个学期的紧张的学习,我觉得特别疲乏,于是决定这个春天和夏天什么课也不选,把时间都用来画画。人生就是不断的学习,今后有的是时间去工作,何必这么着急去成学业呢?从五月份开始,整整一个春天和夏天,除了画画之外,我只是上午和中午在学校的游泳池里做救生员,肩膀上斜挎着个急救的红色的长海绵棍子,在泳池边上走来走去,看着美女们健美的腿在泳池里像青蛙一样的踹动。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同样一双长腿若是穿着短裙在街头行走,就会让我觉得很性感,甚至会引起心动,但是在泳池里却让我毫无感觉。下班后,周末的时候我偶尔会到酒吧或是舞厅里喝杯啤酒,坐一会儿。我酒量不大,一杯就会脸红头晕,而且我也不在酒吧里吃那些鸡翅一类的既难吃又宰人的食物,所以在酒吧里开销并不大。我在酒吧里,经常是自己沉浸在思绪和冥想当中,对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不太在意,也不怎么跟别人讲话。酒吧里人人几乎都在大着嗓门讲话,似乎到了酒吧就是来讲话来似的,但我并不在乎有没有人讲话,实际上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喝着啤酒,抽根香烟,想象自己坐在一个旧船的酿酒圆木桶之上在大海里旅行,周围被蓝色的烟雾和白色的海鸥围绕,这就是我喜欢的生活。

这个暑假的白天和晚上的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后院里或者在房间里对着画架画画。除了画浮冰之外,我还喜欢画动漫。从高中开始,我就对动漫人物特别感兴趣,在课间的时候经常用钢笔和铅笔勾画一些动漫人物。但是那时家里和学校老师都认为画动漫是不务正业,认为会影响高考,所以总是反对我画动漫。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往往你越不让他去做什么,他越想做什么。所以在高中的时候,为了不让家长发觉,我经常在晚上的时候用被子蒙着头,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画动漫人物。到了国外,从C大回寓所的路上,我每天都要经过在bank街上的那家动漫书店,总是喜欢走到里面去看一看,翻看一些蜘蛛侠,蝙蝠侠,绿巨人,X战警,美国上尉,惩罚者,神奇四侠,复仇者联盟一类的期刊杂志,还有日本的一些动漫书,常常为书里刻画的那些栩栩如生的拥有各种神奇本事的人物的善良,真诚和对邪恶的不屈服所感动。他们拥有神秘的力量,但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经历普通人的各种烦恼。在书店处理过期的期刊的时候,我经常买一些动漫书刊拿回去照着画。我几乎把所有业余的时间都用在画画上,平时上课的时候或者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也经常在笔记本上画一些人物素描,捕捉一些日常的生活情景。整个春天和夏天我就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因为我有一份全额奖学金,所以不用担心下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而我也不想攒钱,我认为攒钱是将来工作以后的事儿,学生就是花钱。白天的几个小时的救生员的工作一点儿也不累,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无所事事地站在游泳池边或者坐在池边的高椅子上,看着里面游泳的人发呆。我把除了做救生员之外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画画,心里充满了画画的激情。我想画一套类似于蜘蛛侠一样的漫画书,画中的主角是一个从中国到国外来留学的学生,他经历着各种留学生所经历的挫折,但是热心,善良,真诚,经常助人为乐。他有一种特殊本事,能够穿越到过去,改变一些人物和事件,但是他从不用这种特异功能为自己谋福利,而是用它来帮助别人,或者帮助伸张社会正义。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风儿》。在这本漫画书里,他喜欢一个纯情的女孩,他跟她有缘相遇,但是无缘相爱,命运总是让他无法跟她在一起。从五月初到七月份,我被心底涌现的创作的激情燃烧着,花了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口气画了有几百张。我把画好的画放在我的床底下,这套漫画好像是把我内心里被压抑的激情都释放了出来。

一边喝着啤酒,我一边打量着四周,看看有没有直子的身影出现。天井的一面墙上画着一副壁画,上面是一个面临蔚蓝的大海的米黄色的小砖房,房顶被一片浓郁的绿叶掩映着,墙上有一个四方的蓝色的窗口,窗台上摆着一小盆红红的小花。花盆下是一个停靠在草地上的很旧的自行车,车身是白色的,轱辘是黑色的,自行车的座椅是淡黄色的。弯曲的车把靠在墙上,车轱辘圈上的一根根黑色铁丝像是网一样向四面辐射着,白色的挡泥板成半圆形遮住一部分车轱辘。车把上有一个小筐,里面放着一些野花。墙上的这幅画给我带来一些灵感,于是我合上《过于喧嚣的浮冰》,把赫拉巴尔放入口袋,从兜里掏出笔来,在一张餐巾纸上开始画起素描来。我经常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随手画几张素描。我画一株桃树,一辆自行车,一个白衣少年骑着自行车,驮着一个女孩从桃树下骑过。女孩侧身坐在后车座上,长长的腿上穿着漂亮的丝袜,一双平底儿鞋垂在车轱辘旁边。少年的肩膀很宽,有着浓密的黑头发,白衬衣的袖子卷在胳膊上,专注地骑着车。一片桃花落下来,落在了女孩的头发上。女孩低着头,细长的胳膊从后面绕过少年的腰,纤细的手腕轻轻勾着少年的腰,脸上带着一丝羞涩和幸福。

你在餐巾纸上画什么呢?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这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抬起头来,惊讶地看见直子站在我的侧面,正在看我面前的纸巾。天井上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乌云,出现了满天繁星,一只蓝色的月亮垂挂在屋角,四周是一圈微弱的蓝色光晕。直子端着一杯酒在我身边站着,风抚摸着她的头发,把天井里的灯光揉进她的栗色的头发里,她的前额上斜落着几缕栗色的头发闪着灯光的反光。她身体前倾,在看着我面前摊开的餐巾纸,身上传来一着淡淡的香水味。我用大拇哥抹了一下上面画的女孩的脸部,把粗略的线条擦了一下,让女孩的脸庞显得柔和一些。我把快画完的画递给直子,她伸手接过来,展开在眼前仔细看着。

起风了,夏夜的风随意地翻着天井里的东西,把树叶翻得哗哗地响,拾起地上的几片废纸,像是拾起了秋天的落叶。直子继续看着餐巾纸上的画,像是在用目光临摹着上面的每一道铅笔的痕迹,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像是那幅画开启了她的内心的一扇门,她从这扇门里走进去,迷失了自己。良久伫立,直子才抬起头,像是重新从画里的世界走出来了一样。我知道这种感觉,我自己也是这样,有的时候说不准什么东西会触发内心里的一个弹簧,把一些记忆弹出体外,在眼前弥漫开,那时我会忘记手里做的一切,站在原地发呆。

可以坐在这里吗?我叫直子。她轻轻地用手捏着那张餐巾纸,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我说。当然,我用一张干净的餐巾纸擦着手上的铅痕说,请坐。直子把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把酒杯小心的在木桌子上放好,让酒杯压住餐巾纸,以免餐巾纸被风吹跑。她拉开桌边的一个高脚凳,坐到我对面。现在我们隔着一个小圆桌,我可以仔细的观察直子。她长得很清纯,像是日本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清纯的女孩,眼睛不大,但是双眼皮,鼻子上有一个翘翘的鼻头,显得很可爱。她的栗色的头发闪着光泽,垂到脖颈上,手指细长而苍白,小臂自然地放松,放在桌子上,给木头桌子上带来了一条阴影。

直子?这个名字很好听,是不是跟《挪威的森林》里的女孩的名字一样?我问她说。

就是这个名字,直子用手拢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头发说。我爸给起的,后来看到《挪威的森林》,才知道跟里面的人物重名。你喜欢《挪威的森林》吗?

喜欢,我点头说。我是一个村上的粉,不过只喜欢这部《挪威的森林》,别的作品都不是特喜欢。你是从日本来吗?

不是,直子的黑眼睛看着我说。我爸原是东京大学的教授,二次大战后来到H城教书,四十岁才从东京娶了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女人结婚,四十五岁上才生了我,后来还生了一个弟弟。父亲退休后,在一个海边小镇上住着。我出生在H城,在小镇上长大,直到上大学才离开父母,离开小镇。

酒吧的屋子里传出一阵电吉他的伴奏声,不知道是什么歌手在撕破喉咙的喊叫。我扭头看了一眼天井和酒吧屋子之间的玻璃窗,窗玻璃里映出被风掀起的短裙和高脚凳上垂下来的一双很长很光滑的腿,直子的腿在轻轻地随着音乐摇晃着,一只脚踩着高脚凳底下的小横木在打着节拍。

平时你也在这里画画吗?直子的黑眸凝视着我,问我说。

偶尔,我喝了一口啤酒说。有的时候想画了,就随便找一张纸画。今天没带纸,就用餐巾纸画了。

画的很不错哦,直子放下餐巾纸说。

谢谢,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你喜欢画吗?

喜欢,直子把餐巾纸依旧压在酒杯底下说。很喜欢,可以说从小就喜欢。我最爱的是漫画,曾经特别迷恋蜘蛛侠那套漫画,老想做里面的Mary Jane。高中的时候我们班里有一个男生就特像漫画书上的Peter Parker,平常看着很呆,但是数学,地理什么的都很好,每次做项目,我都要跟他在一起,每次我都不用做什么,他嫌我做的不够好,最后就他一个人都给做了,我跟着一起得高分,想起来就很开心哦。我数学一点儿都不好,可是我们数学老师觉得我的数学很好,其实老师不知道,每次数学作业我都是抄他的,考试之前把数学的解答背下来。我的记忆力很好,所以每次数学考试,我都靠背答案得很好的分数。你数学是不是也很好?

马马虎虎,我微笑了一下说。数学不是我的强项。

风像是夜里走动的猫一样,躬着腰悄悄地从身边溜过,月亮像是醉了一样地晕倒在天井上空的屋檐上。直子的嘴唇紧抿着,长睫毛在灯下闪动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没有说话,只是手里抚弄着酒杯,看着直子的黑黑的眼瞳,在里面我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你在想什么?直子突然问我说。

想亲你一下,我说。

直子笑了起来,弯着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女招待拿着托盘从旁边经过,在直子身边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直子,好奇直子为什么这么大笑。

你能相信吗?这个家伙刚跟我说了两句话,就要亲我一下,直子笑着对女招待说。

那就让他亲你一下,或者你亲他一下,女招待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

直子停住笑,眼睛盯住我的嘴唇。她欠起身,努起嘴唇,上身缓慢地前倾,把嘴唇停留在我的嘴唇边上,闭上眼睫毛,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火热,带着一股潮湿和甜美的味道。

现在满意了吗?直子睁开眼坐回到高脚凳上问我说。感觉怎么样?

有点儿晕眩,我舔了舔嘴唇说。



有几个朋友在那边等我呢。直子看了一眼窗户,里面有几个人在对她挥手。我要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去。一会儿你也到屋里去吧,到屋里我们再聊好吗?

等画完了就进屋里去,我说。一会儿见。

直子从高脚凳上下来,站起身,把短裙往下拉了一下。灯光从她的眼瞳里闪过,她的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耳朵上的两枚耳钉闪着银白的光。她向我摆一摆手,微笑了一下,端着酒杯向着屋里走去,在门口回头向我眨了一下眼。天井里面的灯光显得昏暗起来,月光在石砖地上醉了一样东倒西歪地走着,墙壁上的青藤也在风里摇曳,墨绿色的藤叶哗哗的响着。女招待在弯腰收拾着前面的一张桌子,几张印着酒吧名字的白色的餐巾纸在墙角旋转。我低头继续在餐巾纸上画着没有画完的素描。纸片在地上周而复始地旋转,就像直子不断地滑入我的脑海中。我抬起头来,用目光在窗户里寻找着直子的踪迹,看见酒吧里面变成了一片橙黄色的啤酒的大海,海面上笼罩着一层白色的泡沫,水面平静得像是酒杯里残余的啤酒。一群挤在冰块上的企鹅的矮胖的身子隐藏在雾霭之中,只有灰色的头部似隐似现地浮出泡沫。

我把画完的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口袋里,手碰到了那本《过于喧嚣的孤独》。我把这本薄书拿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随机翻开一页阅读。我读到书里有一个孤独的诗人,他找不到人来听他的诗,于是他拿着一把芬兰刀,用刀子逼着人听他的那首描写田园风景的小诗。看到这里我泪水盈眶,那首诗一定是他的爱人。你可以走遍巴黎,走遍罗马,走遍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却仍然找不到浪漫。你可以读遍莎士比亚写的所有的剧本,却仍然不能明白什么是爱。你可以在梵高的画前站上七天七夜,却理解不了那里面蕴含的巨大的孤独和悲哀。它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在北京火车站的脏兮兮的候车室里见到的那个画家,他用手铐把我的一只手腕和他的一只手腕铐在一起,让我看他作画。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三亚街头的那些小姐们都喜欢他,他给她们画头像,虽然他把她们画得都很丑,但是她们根本不在乎。那些小姐们都是各地来到海南的贫穷的女子,年轻,有的只有十八九岁。她们大多是想靠自己的身体挣些钱,再找个正经人嫁出去,以后开个小餐馆什么的。在那些女孩的眼里,他是一个落魄的被埋没的艺术家,而在他的眼里,那些风尘女子纯洁得像是云端上的天使。他告诉每一个女孩说,她们不是肮脏的,而是纯洁的。有的女人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上过床,但是仍然是肮脏的,有的女人跟好多个男人上床,却仍然是纯洁的,他总是这么跟那些小姐说。

但是有一天那个穷困潦倒的画家死了。隔壁的一个他一直喜欢的小姐在接客的时候受了欺负,嫖客是个小偷,走的时候把小姐藏在床底下的钱给偷走了。小姐发现了追了出去,跟小偷扭打起来。他出去帮着小姐,被小偷一刀子捅死了。他的房东在清理他的房间的时候,把他的画笔,画架,被子,衣服,一些盆盆罐罐和卖不出去的画都给扔到门口,那些画被捡破烂的人拿走卖了废纸。

听到他的死讯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正在闷着头考托考G准备出国。我坐在一个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自习室里呆了三天三夜,把手里复习用的刘毅的三千GRE单词的书一页一页撕掉,团成团从教室的窗户扔出去。在扔掉最后一个印着莫名其妙的单词的纸团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他画的画,他的全部的画。他画得其实都是悲哀。他就像那些没有运气成为梵高的梵高一样,为了一个众人眼里肮脏但是在他的眼里纯洁的妓女,死在一个小偷的刀下,他的所有的作品都没有机会流传下来。但是他的血溅到了墙上,在那里留下了一幅绝美的绽放的梅花,一家报道画家死去的小报说。按照小报记者的说法,那幅墙上的画在画家死后一直都没能被洗刷下去,即使风吹雨打也没能让那幅画减色分毫,甚至用白色的油漆也盖不住:鲜红的梅花总是透过白色的油漆,在墙上不屈不挠地开放出来。我翻到《过于喧嚣的孤独》书里的一页,手指停留在已经发黄的纸中的一句话上:“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这句话让我颤抖。我放下书,举起酒杯,一口气把里面的啤酒都喝了下去。房檐上的月亮蹦了下来,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三个顺时针不断旋转的立体的圆球,它们发出的光,组成了一道蓝色的圆环。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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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在酒吧里再也没有看到直子,她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的朋友们,一起到别的酒吧或者舞厅去玩去了。晚上回到寓所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布拉格广场边上的一个小酒吧前面等着直子。为什么是布拉格广场,我不知道,只是在梦里觉得那是布拉格广场。酒吧前面有一大片停车场,我坐在车里,等着直子出现。一个保安过来让我把车挪走,说这里要施工,让我把车停到广场的另一侧去。我把车开到广场另一侧,坐在车里,目光穿过喷泉一样的许愿池,看着小酒吧的门口。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下在布拉格广场上,许愿池里的水都溢了出来,里面的硬币也都顺水飘了出来,地上到处是闪光的小圆硬币。我一直等着,看见白鸽在雨水里湿淋淋地赤脚在冰凉的广场上走动。远远的我看见小酒吧前面有一个人站着,我想那一定是直子。于是我下车,把衣领竖起来挡着雨,手揣在兜里,穿过空旷的广场,走到小酒吧门口。酒吧门口站着的人并不是直子,那个人面容模糊,看不出是男是女。停车场变得很空旷,刚才平整的柏油路面现在变得到处都是石子,坑坑洼洼的,站在门口的保安也失踪不见了。我想把停在广场另一侧的车开过来,于是冒着雨水又一次穿过广场,走到了我的车前面。车前的道路变得很窄,就像是单行道似的,前面不远还有人在施工。我走到前面去探路,看见十几米远的地方立着黄色的标志杆,上面画着一个大叉子,表示不能通行。我看了看窄小的路,觉得自己的车既不能往前开,也无法掉头。我沮丧地走回车边,发现车变成了一辆自行车。我一手提着自行车的把,一手搬着自行车的后座,一拐就把自行车的头掉回来了。我推着自行车第四次穿过布拉格广场,广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苍穹,在苍穹里走,就像是走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门道里。我看见前面有两个人边走边说话,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在酒吧门口站着的陌生人。自行车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我走出门道,在雨水中的街头走着,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布拉格街头的昏黄的雨夜,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透过车窗上的雨水看朦胧的城市在眼前展开。城市在雨水里显得幽静和阴暗,人们举着伞在街头匆匆走过,雨水打在地上溅起水泡,远处的楼顶上有着闪着荧光的大钟和巨型广告,广告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在雨水里甩着一头黑得发亮的秀发。街灯不断闪过出租车窗,把出租车里照得明明灭灭。出租车在一处街头的红绿灯前停下,前面的人行道口上站着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孩,她没有带伞,雨水顺着她的脸庞留下来。她站在雨水里,像是在等待着一个不会来的人。在红灯下我们的视线穿过雨水相逢,在雨水中锁住,无法分开。我认出了她,她是直子。街口的红灯变成绿灯,出租车继续前行,锁住的视线被交通灯割开。对不起,请把车停到她身边,我跟司机说。司机疑惑地把车停在直子站着的人行道边上。我摇下车窗,挥手向直子示意,请她上车。直子跑到出租车门边,我从里面给她打开车门,让直子钻进出租车来。直子跟我并排坐在后座上,浑身湿透的身体在座位上瑟瑟发抖。她把头靠在后座背上,头发湿湿的贴在额头上,眼睛看着车窗外。街灯照在直子的脸上,反射着柔和的光。车内的收音机里响起拉赫曼尼诺夫的古典曲,一幢幢高大的楼房在出租车的后视镜里逐渐向后闪去,连成一片的街灯像是冰封的银河,闪烁着耀眼的白光。树梢和路边的矮小的屋顶融化在黑暗里,只有不多的窗口闪着橘红色的光。其中的一个窗口里,一个男人在亲吻一个女人,女人伸手把窗帘拉上,窗帘割开了屋内的小小的世界和屋外的静寂的黑夜。

每一个人的世界从外面看来就像是一扇一扇小小的窗口,从窗外你只能瞥见里面的一角,但你永远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在拉紧的窗帘后面,也许有的是热吻,有的是拌嘴,有的是麻木,有的也许只是对着孤灯的发青的面孔。在下一个红绿灯前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脚踩着刹车,身子放松地靠在座椅背上,手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坐在后座上的直子。直子的头发上依旧湿淋淋的,在望着窗外发呆。我扭过头来看着路边的一个个灯火通明的小窗户,看见刚写完《过于喧嚣的孤独》的赫拉巴尔在其中的一个窗户里,手里拿着一本古老的书,在就着昏黄的灯光读书,面前是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一盒抽了一多半的烟,一个防风打火机,一个凌乱的烟灰缸。他的手指夹着一根刚抽了几口的烟,烟灰弯曲着垂了下来,像是一条灰色的半圆形的虹。赫拉巴尔翻过一页书,烟灰掉了下来,掉进躺满烟蒂的烟灰缸。在那一刹那,他像是被什么惊动,抬起头来,望着细雨蒙蒙的窗外,看见一辆出租车在前面的红绿灯处停下,车轮停在一处镜子一样的水洼里。路灯把出租车内部照亮,赫拉巴尔看到车里有一个清秀的女孩,正在从车窗里凝视着窗外的街道,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盖在前额,在往下滴答着水。他扭回头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把燃到尽头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低头看他的书。水洼里的红光变成绿光,出租车向前开去,赫拉巴尔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出租车继续在雨水里沿着城市的边缘缓缓前行,它路过一株桃树,从一个骑车的白衣少年身边经过,少年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个穿着平底儿鞋女孩。

我从梦中醒来,在黑夜里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黑色的天花板,不明白为何一下从雨中的布拉格来到了自己的卧室。天花板变成了笼罩着蓝色雾霭的海面,水面平静得像是镜面。几只白色的海鸥的身子隐藏在雾霭之中,只有翅膀尖部似隐似现地露出。两块半透明的浮冰占据了画面中心,在海面上依偎着沉默地漂流着。远处是几座浮出水面的尖利的冰山和一只触礁的白色的大船。

我闭上眼睛,把冰凉的脚缩在被单里,继续回到梦中。

耀眼的白色的街灯。黑色的粗大的笔直的树。草地边上的黑色的铁栅栏。跨过小河的石头拱桥。桥下石洞里哗哗的流水。河面上缓缓游动的白色天鹅。喂天鹅的小女孩伸出的手臂。空中成弧线飘落的面包碎屑。咯吱作响的红色的楼梯。厚重的石墙。烛火流过的狭窄的街道。中世纪的教堂。教堂里传来的钟声。绿色的沉重的大钟。大胡子的敲钟人。昏黄色的古堡。墙上凸起的石刻雕塑。奇形怪状的街名。商店橱窗上混成一片的灯光。夜幕里的咖啡馆。小圆玻璃的咖啡桌。棕色的藤椅。起身离去的情侣。绿色的长凳。红色的马车。石头的路面。苍白的雕像。黑色的下水道井盖。青石板上躺着的野花。红色的木板屋门。迷雾一样神秘的河流。河面上驶过的汽艇。桥洞顶上反射的水光。琴声。悠远的清脆的钢琴声。斑驳的木码头。带着横檩的房顶。蛇形的酒杯。冒泡的啤酒。燃着火苗的壁炉。青色的灯。盛开着玫瑰的餐桌。摇曳的烛光。银色的刀叉。约翰列侬的清澈而忧郁的歌声。青色的烟雾。红色的带着白点的裙子。滴着雨水的黑把雨伞。散发着橙色灯光的石子路。蹦跳的脚。扭过的头。垂下的遮住眼睛的长发。一瞥的眼神。微笑的翘起的嘴角。圆润的肩膀。光滑的肌肤。长长的睫毛。鲜红的嘴唇。潮湿的吻。

我梦见跟直子在布拉格的街道上行走,路边是一幢幢白色和红色的房子,房子顶上漆成绿色或是爬满常春藤,每一间房子都有很大的长方形的白色的窗户,窗上反射的街灯的影子像是一个个圆圆的剪纸。我们像是刚从一个party出来,喝多了也嗑多了药,走到路口去等出租车。路口耸立着一个尖顶的银灰色的哥特式大教堂,从外面可以看见透着黄色的光泽的彩绘玻璃,里面传来的童稚的歌声。下着小雨的路上有很多水,街头水光粼粼,草地上挂着雨珠,树上也不断有雨水滴下来。一辆大卡车从路口经过,没有减速,把我们溅了一身水。直子的裙子被雨水打湿了,头发也有些湿漉漉的,一绺头发沾在脑门上。她有些瑟瑟发抖地站在我身边,紧紧地拉着我的胳膊,身体靠着我。雨不断地下着,我们退到路边的一棵树下等车,有两辆闪着黄灯的出租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没有看见树下的我们。冷雨淅淅沥沥的滴下来,我觉得浑身发冷,空气是凉凉的,只有身子是热的。我跟直子不自觉地紧紧靠在一起,靠着体温互相取暖,在树荫下一边避雨一边等出租车。我们等了好久好久,出租车不是有人就是看不见我们,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们才终于等到了一辆空出租车。上了出租车后,我跟直子挤在后座上,身子依然觉得有些发冷。出租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在不停地摇动着,把打在玻璃上的雨水刮走。从沾满雨珠的玻璃窗向外看去,红绿灯在雨水中变得很模糊,一辆黑色的SUV从我们的车旁超过,溅起了许多泥水,泥水打到挡风玻璃上,把挡风玻璃溅得像是一块毛玻璃。出租车司机骂了几句娘,踩了一下刹车,加快了雨刷的摇动速度,拐向了另一条路。直子的身子被车的突然刹车和拐弯甩到了我的身上,她的乳房碰到了我的胳膊,我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她的乳房,心里起了一种冲动,觉得身体的一个部位硬了起来。嗑药后的快感和酒劲儿混在一起,让我觉得血管在膨胀,一阵阵晕眩像是要射精的感觉,有一种强烈的想跟直子做爱的欲望,想把憋了许久的精子都射进她的里面。我开始在车上亲吻直子,她的嘴唇火热,一碰到我的嘴唇就分不开了似的。我把手伸过去,从被雨水打湿的连衣裙的胸口伸进了直子的乳罩里,捏着她的一只乳房,揉搓着。直子的乳房富有弹性,手感很好,乳头在我的手掌里挺立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嘴唇在我的嘴唇上舔着,像是一只小猫在舔我的手一样。我伸手去摸直子的腿,她的两腿之间像是一块磁石,在吸引着我的手从裙子底下伸过去。我把手伸进了直子的内裤里面,用手指抚摸着,探索着。你把我都摸湿了,直子睁开眼把腿夹紧说。出租车司机不断地从后视镜里偷看我们,脸上带着诡秘的笑。直子抬头看到司机在偷看我们,就把我的手拽了出来,紧紧地握着,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眼睛看着窗外,脸上带着茫然和恍惚的神情。

再一次从梦里醒来,我似乎听见一个遥远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带着时空隧道的空谷回声在低喃,虽然我听不出来说得是什么。这声音让我怅然若失。所有的梦都只是一种看得到但是得不到的奢侈,就像是攥不住的月光。我在床上坐起,睁眼看着黑夜弥漫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连一点空隙都不放过。我光着脚下床,拧开百叶窗放月光进来,然后重新平躺到床上。月光像是水银一样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和胳膊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就像是我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空气,而空气变成了沉重的岩石一样。时光在月光中碎裂成一片片断开的枕木,让我想起少年时沿着龙潭湖的生锈的铁轨走过,脚下是灰色的碎石铺成的路基,斑斓的野花和绿色的小草在碎石中顽强地钻出来,让我感叹着貌似弱小的生命的执着和顽强。平行延伸的铁轨在远方汇合成一个小黑点,雨点中雾蒙蒙的江南的水乡像是大提琴演奏的一首缠绵的乐章,在缅怀祭奠着一个红红的嘴唇。“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如莲花的开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梦里的江南总是比现实里的江南美丽,而时光就像是山间小溪里漂逝的落叶,虽然总不断有叶子飘落在水面上,顺水缓慢地移动漂流,有时甚至会停滞在一处,搁浅在一片乱石里,但是落叶终将漂走腐烂,而且漂走的叶子,再也不会漂回来了,就像每一个人拥有的被火燃烧过的青春岁月。我觉得体内有一种强烈的想释放自己的感觉,于是我想着直子,把体内的精液都释放在了白色的内裤上。它们一股一股的喷射在白色的棉织布上,粘稠稠的一片,逐渐变冷变硬。屋子里弥漫着精子的特殊的味道,像是一股杏仁粉与团粉混合起来的味道。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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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被一个电话吵醒,是我的一个同学打来的,告诉我说一个泰国同学病逝了,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参加葬礼。我在W城的朋友不多,除了哲学博士之外,就是系里的一些同学,下了课之后有时一起去酒吧喝喝酒聊聊天。同学里面有本地的,有印度的,有澳大利亚的,有泰国的,有土耳其的,有沙特的,讲话南腔北调的。也许是因为同是亚洲人,觉得比较亲近的缘故,上课的时候泰国女生总是喜欢跟我坐在一起,出去喝酒的时候也喜欢坐在我身边。

泰国女生来自曼谷,个子矮矮的,留着齐肩的短发,眼睛很黑,皮肤也黑,小巧玲珑,像是广东的女孩。秋天的时候,她还曾经请了我和几个同学到她的寓所开party,做了许多又香又辣的泰国菜,屋子里到处都弥漫着curry的味道。她住在离市中心不远的Glebe区,Glebe在秋天是个很美丽的街区,条条街道上到处都是爬满了常春藤的老房子,几乎家家门前都种了高大的枫树,满树火红的枫叶燃烧着,像是把房角都燃烧起来。地上的落叶一片片堆在一起,覆盖了门前的小径和花园,落叶与草地上的片片绿茵相衬映,显得异常美丽。她的住处有一个玻璃封起来的大阳台,秋天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把阳台照得暖暖的。我们坐在阳台上的躺椅上聊天,沐浴在阳光里,像是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我们聊起了那部叫《The Beach》的老片子,里面一开始演的是里奥纳多在泰国的一个小酒吧里喝蛇血。

我最喜欢那部片子了,泰国女生说。非常好看,还想再看一遍。Bytown电影院这两周在放那部老片子,你要是去看,要叫上我哦,我跟你一起看。

我们聊起泰国的人妖,她说人们一说起泰国来就想起人妖,可她觉得人妖是泰国的耻辱,让人们对泰国人有一些误解。她给我讲了很多泰国的历史和好玩的地方,问我喜欢不喜欢放暑假的时候去泰国玩,说要是那样的话她可以带我走遍曼谷的好玩的地方。澳大利亚的男生走进来,手里举着一个相机,问我们要不要照张合影。我们站起来,在阳台的一边摆好姿势,我把手搭在她的腰部,她把头靠近我的肩膀,侧着身,一只腿弓着,脚尖踮起,对着镜头喊着“cheese”,一起微笑。土耳其的女生看见照相,走进来也要合影,于是澳大利亚男生把门口的一个印度男生拉进来,让他给我们四个人照。照片上,澳大利亚男生和我站在中间,泰国女生和土耳其女生站在我们两边,一起举着手里的酒杯,对着画面做着有些夸张的笑。我跟澳大利亚男生合影的时候,我们像是哥们儿一样的互相搂着肩膀,泰国女生笑着说这样很gay。上了一年的课之后,泰国女生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那种病的英文名字很怪,我一直没搞清是什么病,听着好像是白血病似的。她住院之后,我跟着同学们去看过她几次,夏天放假后失去了联系,一直没有再去看她。听到她病逝的消息我觉得很吃惊,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的生命这样脆弱。

我躺在床上,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觉得昨天的酒还没有完全醒。想起我高中的时候参加过姥姥的葬礼,在葬礼上所有的人都在哭泣,只有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姥姥对我很好,小时我也经常在姥姥那里蹭吃蹭喝,但是我无法哭出来,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很好奇我的那些表哥表姐们怎么能一下哭得那么伤心,流出那么多眼泪来,而且一个比一个哭的悲切,好像不如此就不能表达他们对姥姥逝去的悲痛似的。我也想挤出一些眼泪来,但是我的眼睛是干的,怎么挤也挤不出眼泪来。我觉得很惭愧,表哥表姐们也很鄙视地看着我,那时我最羡慕演员们了,他们演电影的时候,随时随地都能在眼里流出一行行豆大的热泪来。我也想像演员们一样挤出眼泪来,显得热泪盈眶,再努力干嚎几声,但是我做不到。所以那天所有人都在哭泣,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姥姥的停放尸体的平台后面,看着姥姥的安详的脸,不知该怎么办,痛恨自己没有眼泪。记得那一天大家都阴沉着脸,没有人敢开玩笑,没有人的脸上敢有笑容,从那之后我一直不喜欢葬礼。葬礼让我难受和沉郁。我不知道泰国女生的葬礼会是怎样,从出国以来,我还没有参加过葬礼,只是在电影里看见过葬礼。电影里总是一个神父在念叨一些什么,然后一群人站在墓地边,看着棺材被沉入墓地的一个坑里。

到了殡仪馆的时候,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同学,还有两位老师,泰国女生的父母和她的几个兄弟姐妹也从泰国赶来了。大家的心情都很沉痛,里面的气氛很压抑。我看见泰国女生安详地躺在厚厚的棺材里,化过妆的脸上皮肤苍白,嘴唇鲜红,闭着眼像是在睡一个醒不过来的黑甜的觉。看见自己身边的人离开这个世界,总是让人很感慨生命的脆弱和短暂。我想起她说过的想一起到Bytown电影院去看一遍《The Beach》那部片子,觉得很后悔没有跟她一起看这部片子。那时听她说过经常感到头晕,身体不舒服,但是从来没想到她的病会这样严重。只有当一个人离开之后,你才会后悔有些事情没有一起做,当你想起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她是一个很快乐的女生,经常带着笑容,很少看见她愁眉苦脸,她也总是爱帮助人,跟同学们一起出去吃饭喝酒的时候也总是很幽默,让大家都很开心。

葬礼结束之后,同学们晚上聚在一家常去的酒吧里,在那里点上红色的蜡烛,在摇曳的烛火下为逝去的人祈祷。想起不久以前泰国女生还在跟我们一起喝酒聊天讲学校里的各种趣闻,每个人都很感慨和唏嘘,往日欢笑的酒桌变得很沉寂。我们轮流的回忆着泰国女生跟我们在一起的一些小故事,怀念着跟她一起上课,做作业和一起活动的日子,怀念着在她的住处开party的日子。澳大利亚男生讲一个小故事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土耳其女生不知勾起了什么心事,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一鼻子。

中间我走出酒吧,在街头站着抽了几根烟醒酒。不远处的街角有一个男人站在一个墨西哥餐馆的栅栏外面靠着栅栏在抽烟,他的脸上带着孤独和疲倦的神色,烟的雾气在他的鼻子上方缭绕,模糊了他的额头。这让我想起了夜深时刻倚在寓所的窗户前抽烟的时候,有时会俯身看到下面空旷的街道上从汽车站方向走过来的神情疲累的女子,她们往往是经过一晚上的酒醉和狂舞之后独自乘坐公车回家的人。曲终人散,在半夜时分踯躅的在街头走过,她们的脸上带着暗淡的神情,像是被狂欢抛弃后坠入黑暗的深渊的孤独的天使。夜色拽住了她们的影子,高跟鞋的声音疲累的敲击着被夜色打湿的路面,失落攫取了她们的灵魂。那些女人偶尔会抬头向窗户里看着我。月光如水,我们四目相视,一刹那间心底似被什么触动,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我在蒙特利尔街头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女子。那天我错过了回W城的十一点的末班车,就在车站后面的一条街上找了一个供学生住的价格低廉的小旅馆要了一个房间。房间里面的空调的噪音大得让我睡不着觉,于是午夜时分我爬起来到外面去散步,把手插在裤兜里在旅馆附近的几条街上到处闲逛。我喜欢夜晚在陌生的城市散步,那些陌生的街巷总让我的心里感受到一种悸动。我喜欢在细雨霏霏的夜晚在寂静的街上行走,让清凉的雨丝划过脸庞。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我看见一个在苍白的街灯下独自行走的像个学生一样的姑娘。她身材微胖,个子不高,穿着一条素雅的白色裙子,从我的对面走来。我记不清她上衣穿的是什么,反正不是那种妖艳的衣服。她在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用深蓝色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停下脚步来用法语问了我一句话。我听不懂她讲的是什么,就站住了脚,对她摇摇头。她迈上路边的一间三层的陈旧的公寓的木板台阶,在公寓的破旧的木门口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手扶着门把手改用英文问我说,这么晚了,你不想找个地方睡一晚吗?倘若是一个在街角伫立的打扮妖艳涂着浓妆的女人问我这句话,我一定会以为是遇上了一个妓女,但是她的穿着很朴素,脸上也没有化妆的痕迹,就像是一个忙碌了一天之后跟几个朋友随便喝了点儿酒然后疲惫的走回家的学生。我想她一定以为我是一个无处可住的可怜的等车人,半夜里在街上闲逛,等待着黎明第一班车的到来。我依旧摇摇头,她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失望和不解的神情,蓝蓝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就走进公寓里面去了,木门咯吱一声在她的身后关上。我继续向前走去,心里想起那首诗“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那个蓝眼睛的姑娘的眼里并没有结着愁怨,样子也不像丁香,她只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胖墩墩的心地善良的姑娘,从我的身边走过,走进她的小公寓里去睡觉,在错肩而过的时候我们没有火花蹭出。诗人喜欢把生活描写得很美,但是生活毕竟不是诗,也许戴望舒笔下的那个雨巷里走过的丁香一样的姑娘其实是一个俄国老大妈,我很邪恶的想,或者是一个在街头驻足顾盼的夜莺也说不准。我拐过街角,继续向着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闪烁的圣凯瑟琳街走去,在那里找了一家脱衣舞厅要了两杯啤酒,一直看到凌晨三点关门才带着酒意出来,又回到小旅馆去接着睡觉。回旅馆的路上又经过了来时的路,走过那个女子的公寓的时候看到里面的房间的窗户都黑漆漆的,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在街上寂寞地穿梭,和我的脚步声在路上单调地回响着。我不是一个爱自作多情的人,但是有一刹那,我希望她的公寓里的窗户上还亮着灯光,希望她坐在台阶上吸烟,那样我就可以走过去,跟她借个火,坐在台阶上一起吸只烟,看看如水的天街,聊几句天,然后的然后谁知道呢。你永远不知道你在生活里错过了什么,就像在蒙特利尔的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若是跟那个女子进入她的公寓房间会发生什么一样。从窗外车站方向走过来的女人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向着黑暗的深处走去,高跟鞋踩在沥青铺成的路面上的声音继续单调地敲打着寂寞的夜色,我依旧在寓所的窗前抽我的烟,看着她的影子在地上移动。烟雾成圈状在我的眼前一环环地散开,被月光砍断,像是一个一个向上飘去的跳跃的音符。我曾经设想过,如果我对着窗外喊一声,嘿,上来一起抽根烟吧,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也许两个孤独的人会结伴度过一个狂欢后寂寞的夜晚,也许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会在不经意的触碰中擦出微弱的火花,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然而,我从没有这样试过,我只是沉默地吸我的烟,看着烟圈和生命中偶然邂逅的女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吞没一切的黑暗里。我站在酒吧门前,吸着烟,想着逝去的泰国女生。要是我们当初一起去Bytown电影院去看了《The Beach》,要是在电影院里她哭了,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要是我吻了她的眼泪,那会怎样呢?也许她今天还会活着,也许她还是一样的会死去。当往日熟悉的面孔在记忆的河流里变得遥远和模糊起来,你会觉得有一种失落感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压在心底,有一种惆怅像是吃了一个苦涩的青橄榄一样堵在喉头,有一种想流泪想哭但是流不出泪哭不出来的感觉,那些泪水只是波澜不惊无声无息地流进了心底貌似平静的河流。

抽完烟之后,我回到酒吧里,跟同学们一起坐着聊天,醒了一会儿酒,然后跟大家一起去了老闷家里的party。老闷是我们的一个沙特同学的绰号,家里送出来留学的,好像很有钱,学的不怎么样,人倒是不错,很实在,乐于助人,经常在家里搞派对。老闷的房子在河边的一处风景美丽的地方,距离沙特大使馆不远。他的party上经常有大麻,所以大家都愿意去他那里玩。到了老闷家的时候,他的party已经开始了,里面已经有了不少学生。老闷见到我们很高兴,带着我们去他的车库里看他新买的黑色敞篷车。以后你们到沙特去,提我爸的名字,没人不知道我爸的,老闷一边炫耀他的新车一边跟我们说。在老闷家的客厅里我们轮流吸着大麻,吸完后老闷开着他新买的敞篷车带着我们出去兜风,在午夜空旷的街头驶过,狂呼乱喊,听着路边窗户里传来的骂声哈哈大笑。那天晚上我们的车在街上被警察截住,警察给了老闷一个醉驾的处罚,但是谁在乎呢?警察走了之后我们继续在街头喧闹,凌晨一点开回老闷家里,在老闷的客厅里继续喝酒,吃老闷让餐馆里送来的日本寿司和pizza,吸大麻,看老闷新买的游戏机和大屏幕投影仪,玩德州扑克,跳舞,在洗手间呕吐,把泰国女生的葬礼带来的悲伤都吐了出来,也忘记了泰国女生。

我坐在老闷家后院的一把藤椅上喝着啤酒,看着游泳池里几个女生骑在一个男生身上,在把男生的脑袋往游泳池里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坐到我身边的藤椅上来。

你有烟吗?能给我一根吗?她问我说。

我掏出烟递给她一根,又用打火机把烟给她点上,把地上的一个烟灰缸挪到她的藤椅旁边。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酒味,身体也有些摇晃不稳,像是喝了不少酒一样。

你怎么自己在这里,不去跳舞?她抽着烟问我说。

不太想,我说。想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你从哪儿来?她有些醉眼迷蒙地问我说。

中国北京,我放下啤酒瓶说。你呢?

蒙特利尔,她喷了一口烟说。你家那么远哦,想家吗?

刚出来的时候想,现在习惯了,不怎么想了,我看着游泳池里的墨绿的水说。蒙特利尔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城市,前不久还去过一次。你想家吗?

不想,她笑笑说,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巴不得早些离开父母呢,高中的时候就一直盼着离开家,家里想让我在蒙特利尔上大学,我坚决不干,不想在家门口上学。不过我很想我妹妹,那时我们姐妹俩个总是周末一起出去玩。

她打开挎在肩膀上的手包,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相片给我看,相片上有一个很美丽的少女,穿着白色的露肩晚礼服裙坐在一个桌子旁边,明媚的大眼睛,性感的大嘴,聪颖的脑门,瘦瘦的脸颊,细瘦的胳膊上带着长长的白色手套。

你看我妹像不像Angelina Jolie?她的手指点着照片问我说。

像,我仔细端详着照片点头说。很像。

太不公平了,她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妹长得比我漂亮多了,人人都说她是小Angelina,我要是像她长得那么漂亮就好了,她把父母的优点都继承了,我把父母的缺点都继承了。

你也很漂亮,我说。

真的吗?

真的。

谢谢你这么说,她点点头把烟掐掉说。我有些头晕,想回家了。

我也想走了,有人送你回去吗?我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干说。没有的话我送你走吧。

那太好了,她看着我说,本来还想找人一起到门口去打个出租呢。这个地方有些偏僻,还怕不好找出租车。

她告诉我了地址,住的地方离我的住处不远,我开车正好顺道儿。在车上她告诉我大致方位后,随着车的颠簸,靠着座椅背睡着了。雨后的路面上湿湿的,路上的积水反射着黑蓝的天空,昏黄的街灯的光影里揉进了夜幕的蓝色,她的脸庞在灯光里显得跟柔和。收音机里一个脱口秀主持人在无聊地跟听众辩论着什么,我把收音机关掉,免得吵醒了她。到了她的寓所门口,我把车停下来,摇着她的肩膀叫醒她,跟她说到了。她睡眼朦胧的醒来,看了看外面,推开车门,半闭着眼走下车,像是夜游神一样的脚步不稳地走向楼门。在门口她扶着把手扭过身来,跟我挥挥手,随后进楼去了。我在车里看着她走进了楼门,消失在灯光苍白的楼道里面后,才在街道上做了一个三点掉头,向着自己的寓所方向开去。

凌晨的街道冷清清的,几乎一个人也没有,路边古老的二层楼洋房大多黑漆漆的,只有街角的一家比萨饼快餐店依然灯火通明。从窗玻璃看进去,店里有一些学生模样的人在吃夜宵。我从快餐店前右拐上了唐人街,在快到啤酒店的时候,遇到警察在查开车酗酒,闪着一排蓝灯的警车把唐人街的一段路封住,让所有的车都停下来接受检查。我的车前面排了一溜十几辆车,等终于轮到我的车的时候,一个穿着深蓝色警服的身材魁梧的高个子警察示意我把车窗摇下。我摇下车窗,看着警察,盯着警察腰间别着的露着枪把的枪套,想看看里面的枪是真的还是假的。高个子警察很有礼貌地低头在窗口问我有没有喝过酒,虽然我觉得嘴里依然有酒气,但是我还是摇头说没喝。警察仔细地扫了我一眼,看我的神态和面色都正常,不像是醉了的样子,就挥挥手让我过去了。我长舒了一口气,踩上油门,让车速加到60公里,把警察和闪着蓝灯的警车远远地甩在后面。从后视镜里看去,警车逐渐消失在街道的远方,只留下一点蓝光在夜色里闪烁,像是野营时看见的萤火虫的荧光,划着平稳但略有起伏的轨迹,颤抖着消失在视线之外。生命就像是萤火虫一样,在林边的黑夜里悄然飞过,也许有人会注意到你,也许没人会注意到你,你只是飞着自己的轨迹,也许平坦,也许起伏不定,在暗夜里闪着自己的光。
 
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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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一间很小的画廊里,透过画廊的玻璃窗户看着黄昏的街道。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边的一摸残红正在逐渐失去颜色。街道上不断有车流通过,人们匆匆忙忙地回家,或者去赴约会。车流在红灯前停住,你可以看见车窗里的人们,有的在涂抹着嘴唇,有的在听着收音机,有的在聊天,有的只是在漠然地等着绿灯。我来到这个城市一年多,这个城市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肤色和口音都和当地的人不一样,所有的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我来自遥远的亚洲。他们总是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想不想回去。其实我和他们大多数人一样,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来,何时去。到了这个城市纯属偶然,联系出国的时候我发出去了三十七份入学申请,这个城市的C大给了我全额奖学金,别的学校或者拒绝了我,或者没有奖学金,或者只有半奖。于是我来到了这个城市,在C大上学。如果要是另外一个大学给了我全奖,此时我也许正站在另外一个城市的画廊里,看着窗外一样的车阵,一样的陌生的人,一样陌生的城市。如果你要让我选择的话,我更喜欢巴黎那样古老的带着文化气息的城市,或者是纽约那样的灯火彻夜通明的大城市。但是小城也有它的好处,你不必在交通上花很多时间,不会迷路,一般来讲也好找停车的地方,也不用当心哪里冒出来一个凶手用自动步枪横扫一片校园。而且从我的经验看,越小的城市,民风越淳朴,人越热情。

这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半个小时以前,我夹着一张画了一半的蓝色的浮冰,来到了这个在体育馆一角的小画廊,进行每周两次的义务值班。夏天开始的时候,W城市政府举办了一次青年艺术家画作展览,我从自己的画里挑出了一张好的,交了上去。他们把我的画放在了这个画廊里展出,挂在画廊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画廊没有专职的人看着,画的作者们作为义工轮流在画廊里值班,负责接待看画的人们。每个星期我有两天晚上要在画廊里值班,时间是晚上六点到九点。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个负担,因为没有什么人来参观,我在里面无事可干,于是我值班的时候把画笔和画架带去,在里面继续画画。每个星期六晚上是我在画廊值班的时间,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周六晚上值班,但是我不在乎。其实,我更喜欢周六值班,因为这一天人更少,我更容易做自己的事情。

从上个值班人手里拿过锁门的钥匙,我问他下午来参观画展的人多不多。一共有十几个人来看,五点以后就没人了,他从门口走出去的时候说。我扫了一眼画廊,里面果然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画廊光线明亮,特制的灯打在画面上,让展览的画看上去更加醒目。木质地板很干净,被拖布拖得像是一面镜子一样,反射着墙上挂的画和走动的人影。里面空调开得很足,一阵阵凉风从空调口吹出来,把屋里的热气都给驱散出去。

我喜欢画廊的气氛,每一幅画都像是注入了生命的物体,在墙上无声地站立。在画间漫步,画里的气氛会传染到我的身上,有些画让我感到一种震撼。虽然这些参展的大部分都是业余画家,但是几乎每一幅画都画得很认真,别出心裁,有着独特的创意。看着一幅幅画,我常常在想画的作者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是带着什么心情画的。墙上有一幅画是一双纯洁的碧蓝的眼睛,眼角流出一颗晶莹的大大的泪珠,这幅画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我想这幅画的作者肯定是一个女孩,你能感到她的细腻的笔触和带着绝望的柔情。

在画廊里支上画架,我从外面的洗手间打来一小桶水放在画架旁边,把画布放到画架上,把颜料摆在一边,系上一个围裙,挽起了袖子,拿起画笔,开始继续画我的浮冰。在画浮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进入了画面,变成了画面上的一块浮冰。我的身子变得透明起来,我能看见碧蓝的海水底下的绿色的水藻,颜色鲜艳的珊瑚礁,半透明的水母和摇摆着尾巴的小鱼。我的围裙上沾满了各种颜料,就像是《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置身在废纸堆里的老打包工身上蹭上的书的油墨。我喜欢小说里那些很执着的人,他们不断地做一件事,就像那个老打包工,他的一辈子的每一天都是在给废纸打包。但是他又不是一个一般的打包工,因为他在给废纸打包的时候,会把废纸里面的书挑出来,阅读那些书,最后在每一个废纸包里放入一本名著,让歌德,席勒和尼采躺在废纸的中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打包工,每天做着单调的重复性的工作。所不同的是,老打包工在工作的间隙,会喝着啤酒读康德的《天国论》,在压力机把废纸压在一起的喧嚣的噪音中,他走进了一个辽阔的世界,一个美丽而宁静的世界,在那里他看见耶稣像是一个赢得温布尔登网球赛的冠军,神情激动地挥着手在一条路上登山,朝着未来前进,而老子站在山顶,身穿布衣,双臂下垂,正在与世无争地退回本原,踏上返朴归真的永恒之路。


你怎么在这里呢?一个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

我一定是太专注于画画了,竟然没有发现有人在我身后站着。我扭过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庞。直子背靠着一根柱子,穿着一条绿色的连衣裙,栗色的头发垂在肩头,面带微笑看着我。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相机,正在举起相机对我拍照。

是你啊,吓我一跳,我停住画笔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不是来接我的班的吧?我记得我是最后一班。顺便说一句,未征得画廊同意,这里是不能随便拍照艺术品的。

只要你不管,就没人管,对吗?直子咔嚓一声按下相机,把我和画了一半的画摄入镜头。你怎么在这里值班?里面有你的画?

在那边,我指着画廊的一个角落说。那里有一张是我的。你怎么有兴趣来这个地方看画?

我在C大是学新闻的哦,平时给校刊写点儿稿子,直子放下照相机含笑说。校报主编让我来报道一下这次画展,才特意坐车跑到这里看看,没想到进来就看到了你,怪不得那天你在酒吧里画画,原来还真是喜欢画画的。你画得够专心的,我在你身后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了,你都没发现我。还说不让我照相,我要是把满画廊的画都偷走了你没准儿也不会察觉呢。

原来是偶然,我心里想。感谢这是一个小城,你总能邂逅你喜欢的人。要是在纽约或者巴黎那样的大城市,恐怕很难有这种偶遇。那天在酒吧跟直子分开之后,我一直觉得很遗憾,没能再找到她,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看着直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本能地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抹了一下。画布上出现了一块不协调的色彩,像是在掩饰内心的紧张。直子站在我身边让我感觉有些战栗,好像她的身上有一股火焰,会把我点着。我的手有些哆嗦起来,调色板在手里微微的颤抖着。我越想掩饰心里的不安,越是无法掩饰住。我像是浑身发了烧一样,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你好好画吧,直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什么一样地说。我先看看展览的画去,一会儿再回来跟你聊。

直子从肩上挎的白色的手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沿着画廊走去。她一张张的仔细看着墙上展出的画,一边照相一边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我把调色板上的颜色重新混合了一下,试着把刚才的那一块不协调的颜色盖住。但是我总是找不到合适的颜色,无论我在调色板上怎么调,颜色一旦放到画布上总是跟画面上的颜色不协调。我看见直子在一幅画前站住,仔细地端详着我参展的那一幅画。她的背影对着我,长发垂肩,绿色的长裙很好地衬托出了她的身条曲线。半个小时之后,直子重新转回到了我的身边,站在我的身后仔细端详着我的画。

看到你参展的画了,我很喜欢,直子的黑眸看着我说。跟你现在画的这一幅差不多。你是很喜欢画浮冰吗?

我不知道直子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客气,但是我看见她的眼里带着一种温柔,一种我以前没有看见过的温柔。有一秒钟,我看见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她的手不自觉地在裙子上蹭了一下,像是手心里出了汗。也许她也在掩饰自己心里的紧张?

是很喜欢,我点头说。画了很久很久了,都一直没有能画出一幅好的浮冰来,墙上的那一张无论布局还是颜色还都有些不太理想的地方。我在家里画了好多张,没有一张是特别满意的,参展的这一张也不太满意。平时也画一些漫画什么的,但是没有拿漫画参展。

那我可以看看你其余的画吗?直子在本子上写了几句什么说。还有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对画廊里的这些画的看法?我想把这篇稿子写得内容丰富一些。

当然可以,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其余的画都放在我住的地方,以后哪天你到我家里来看吧,我还可以给你做顿饭吃,请你尝尝我自己做的中餐。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觉得自己都很惊讶。请她到自己住处去,给她做饭吃,她会不会觉得有些过呢?我看到直子楞了一下,她似乎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她的嘴唇眠了一下,眼瞳看着我,像是在思索着我的话的含义,随后她的目光显得更温柔了。

明天上午可以到你住处去看吗?直子问我说。明天晚上我要把稿件email给校刊,编辑在等着我这篇稿件呢。

上午我要去C大体育馆做救生员,我说。早上十点到下午两点在游泳池,其余时间都可以。

太早了起不来,下午嘛。。。还有些别的事情脱不开身,直子显得有些踌躇地说。

她在往回退缩,我想。一定是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现在想找个借口收回那句话了。她可能意识到答应到我住处去是个严重的错误,女生应该知道,男生请她单独去住处,给她做饭吃,意味着男生在喜欢她。即使她喜欢,也应该表现的矜持一些。

那。。。。改天再去看也行,我说。这里有好多画都不错,一会儿我跟你聊聊这些画,足够你明天写一篇稿件应付校刊的了。

不,直子摇头说。我想去你那里看,想在稿件里主要写你的画。今天晚上可以吗?本来约好了几个朋友晚上九点去Byward Market那里去玩,想看完画展就直接去那里的,要不关门后你先跟我去Byward Market跑一趟,在那里跟她们待一小会儿,然后再去你那里?你今晚没事情吧?

我的耳朵没有毛病吧?我暗自想着。她没有退缩,而是今晚要去我那里。只有一个解释,她一定是真的喜欢我,不然一个女生是不会这么轻易就单独去一个刚认识的男生的住处的,而且是周末的晚上。我看着直子的眼睛,她的眼睛也在看着我,像是鼓起了勇气,在问我行不行。

当然可以,Byward Market离这里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能到,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不过现在才八点,我还有一个小时才能下班。

没关系,我在旁边看你画画,等着你好了,直子像是松了一口气说。坐你的车过去,还省得坐很慢的公交车,而且还能听你讲讲这些参展的画呢。


我放下画笔,带着直子在画廊里走着,给她讲着墙上挂着的画,直子不时地在旁边问我一些画画有关的问题,和我对墙上的一些画的感想。其中有几幅画我觉得特别好的,直子用照相机照了下来,在本子上记着我对那些画给予的赞美。她拿着笔在小本子上记着,把几张纸写得满满的。我们花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把画廊转了一遍,中间有两个人进来,看了几眼就出去了,他们像是在等人,闲得无聊进来看一眼画。看完了画之后,我接着画我的画,直子在我身边看着。我给直子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在椅子上歇着。画廊显得很安静,除了我们的谈话的声音,只有空调在轻微地嗡嗡地响着。抛光的地板上显现着直子的影子。我一边画,一边随便地跟直子聊天,很快我们就觉得可以无话不谈,像是一个老朋友一样。直子说她以后想去做一个记者,在世界各地奔波,拍摄各种新闻照片,走遍世界各地。我说我想做一个很好的画家,能够像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一样,画出一幅经典之作。我们谈起了电影,直子说她喜欢一部老片子,叫《Red Shoes》。我说我知道,在中国就看过这部片子,有人叫它《红舞鞋》,有人叫它《红菱艳》。我们聊起了电影中的佩姬,她穿着停不住的红舞鞋,只有在死去,才能被她的爱人脱下红舞鞋。而没有了佩姬的舞台,音乐还是如泣如诉,各种角色的演员依然在跳着自己的舞步,只是聚焦灯光下,没有了红舞鞋的翩翩舞步。没有了佩姬的舞台,虽然优美,却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

从绘画和电影我们聊到了文学,聊起了普鲁斯特,贝克特,乔伊斯,赫拉巴尔,博尔赫斯,伍尔夫,帕斯捷尔纳克和卡尔维诺。我们聊起了格里耶的《橡皮》和《反复》,卡尔维诺的《阿根廷蚂蚁》,杜拉斯的《情人》,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些我喜欢的作家和小说,她也都喜欢。我们还聊起了卡尔维诺的《通向蜘蛛巢的小路》。蜘蛛会像蚂蚁一样的筑巢吗?直子问我说。我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是小说里写得像是真的一样,我说。在图书馆一看见这本书的书名,我就喜欢上了它,想想看,一个人顺着静寂的林间小径走下去,寻找蜘蛛筑巢的地方,该是多么富有诗意和浪漫啊,直子说。那部小说讲得是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参加了意大利反法西斯的游击队的故事。我从小就喜欢这类的题材,我说。那个少年把一把手枪藏到了他发现的蜘蛛巢里,蜘蛛巢成了他心底的秘密,他想把这个秘密跟他最崇拜的一个游击队员讲,那个人却对蜘蛛巢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只想知道少年的手枪在哪里,太让人失望了,直子很遗憾地说。我想我要是那个少年也会很失望,我说。你珍惜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也许丝毫没有意义,而你觉得无所谓的东西,别人却视为珍宝;就像你爱的人,可能根本不爱你,而你不爱的人,却可能在时刻思念你。

九点钟到了,画廊可以关门了,我们不得不中断了对艺术家们的讨论。我锁上画廊的门,跟直子一起离开画廊,融入到夜色里面去。外面的空气有些闷热,我们并肩走进停车场,上了车后依然在谈论着各自崇拜的艺术家们,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可以一直无止境地聊下去。直子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跟她这么谈得来,我说我也是这样感觉。直子说不知不觉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在去Byward Market的途中,我们聊起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直子说她能理解为何作者当初想把稿件给烧了,因为一个中年人喜欢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这样的题材,注定会让人对作者产生猥琐的想法,让人认为作者道德堕落,有恋童癖。事实上书出版之后,纳博科夫的一些朋友跟他就疏远了。我们聊起了这部小说的出版,即使在开放的美国,这样一部小说当时也被出版商们拒绝出版,最后只好在法国出版,只印了五千册。要不是一个法国当红作家格雷厄姆·格林把它推荐为1955年的三部最佳小说,这部销量很低的小说也可能就默默无闻的淹没在其它的小说中了。我说最好玩的是,美国的一个出版商从一个酒吧舞女那里读到了这本小说,随后这本书在美国出版,当月就成了《纽约时报》头号畅销书。从这本书里,有的人看到的是淫秽,有的人看到的是悲剧,有的人看到的是色情,有的人看到的是文学,有的书评说它是最好的小说,有的说它是最肮脏的小说。直子告诉我说,倘若纳博科夫没有一个很理解他的妻子,他的这部小说也许早就葬身在火焰之中。是他的太太把纳博科夫扔进镀锌铁皮罐里燃烧的手稿抢救了出来,用打字机打出了草稿,约见《纽约人》编辑,在美国出版商拒绝出版之后,写信给法国的经纪人,最终促成了在法国的出版。也是他的太太在出版商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上,跟他站在一起,证明小说是虚构的,纳博科夫不是恋童癖。直子讲起这些故事的时候,眼睛熠熠发光,闪耀着兴奋的火焰。

在Byward Market的一条街上,我找到一个趴车位,把车熄了火,跟直子一起走下车。我随手把车门锁上,一边好奇地问直子怎么看了这么多书?

我爸业余时间爱写小说,也爱看书,他给我推荐了很多好书,直子往嘴上涂着口红说。他特别喜欢法国的新小说,那种一反传统的小说写法的后现代主义小说。

他后来出版过小说吗?

没有,他没有想出版。直子停顿了一下,带着遗憾的口吻说。他花了二十年写了一本小说,只给我妈一人看过。他说是给我妈一个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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