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当我想起酒吧里的音乐,或者星巴克那样的咖啡馆里的音乐,我总觉得那些音乐是从一个老式唱机里放出来的,好像只有那种古老的唱机放出来的带着沙沙的摩擦声的音乐才是最纯正的音乐。我爸就有这么一部老唱机,它放在一个深色的四方的木头匣子里,外面是一个可以穿过一把小锁的门鼻。这部唱机年头久远,它的齿轮磨得有些脱扣,放唱片的时候会时快时慢,速度不匀。这部老唱机就放在我的小阁楼顶上的一个木板搭成的架子上,我有时站在一个小椅子上把它从架子上搬下来,放在小书桌上,掀开木头匣子的顶端,注视着唱机的唱针。我爸有一些老唱片,还有一些新唱片,老唱片大部分是他搜集的京剧一类的唱片,像《四郎探母》,《失街亭》,《群英会》和《铡美案》那一类的。新唱片是一些古典音乐,像贝多芬的交响乐和拉赫曼尼诺夫的古典曲。我不知道他买这些新唱片做什么,因为他从来也不听这些唱片。我对京剧一窍不通,所以我选择听新唱片,尽管我也听不懂,但是那些古典音乐总能给我带来一些奇妙的感觉,让我融化到音乐里面去。当我看着弯曲的唱臂上的细小的唱针在圆圆的唱片上滑动,看着唱片旋转着,上面的一条条纹路变得模糊了的时候,随着唱机里面飘逸出来的音乐声,我会觉得心里什么东西被一只纤细的手触动,就像是心瓣被一阵微风拂过一样,让我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情绪。秋天的俄罗斯的红色和黄色揉在一起的平原,冬天冰雪覆盖的白皑皑的白桦林和冰封的湖面,夕阳西下时远处连绵不断的黑色的山峦,地中海碧蓝的海水和旖旎的风光,酒吧里喝了半杯的啤酒,咖啡馆里放在白色的小盘子上的咖啡杯和搅动方糖的小勺,这一样一样的东西从唱机里流出来,随着唱机的转动在小阁楼的空气里旋转。小书桌上的有些昏暗的台灯照射着唱机,把唱机的一半藏在黑色的暗影里。唱机被光照亮的地方,唱盘在沙沙地旋转,唱机针轻轻地触摸着唱盘,细长的唱臂上反射着台灯的光,这一切都造成了一种不真实的幻觉,好像这是一个孤独的世界,一个只有我自己和音乐的世界。
我喜欢酒吧。我喜欢在夜幕低垂的时候走进一家安静的酒吧,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要一杯啤酒,掏出一本简装本的能装进口袋里的小说来读,偶尔抬头看一眼酒吧里走动的穿着短裙和黑丝袜的漂亮性感女人。他们说在酒吧里不能读书,因为那样会显得你太孤独,性格孤僻,不合群。但是我不在乎。我喝我的啤酒,看我的书,不打搅别人的世界,同时享受我的安宁的世界。我喜欢在喝啤酒的时候点上一支香烟,让蓝色的烟雾从指尖缭绕,缓缓升腾,所以我不喜欢不让在酒吧抽烟的立法,认为那是不折不扣的多数人暴力。我喜欢酒吧的朦胧的灯光,在朦胧的灯光下,一切都变得美好,似乎所有的缺陷都在暗淡的灯光下掩盖,我看到的只是朦胧的美。世界在朦胧中变得美好,就像一个人,当你远距离观看的时候,总是显得要美一些。我喜欢目力所及的地方坐着一个美女,当我从书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想看见一个微笑。一个纯真的微笑。就像小萍的微笑。
高中毕业后,我和小萍进了不同的大学。我们的学校相邻不远,骑车只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我们班的班长考试考得不好,发挥失常,只好去了外地的一所学校,他跟小萍信函往来了一段,就逐渐跟小萍减少了往来。有一天小萍来找我,我带她在学校的学三食堂吃饭的时候,我们聊起了班长,小萍说跟他吹了。
小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端详着小萍,心里感叹她的最近的变化。自从上大学以来,她变得身材纤弱,面色不好,好像是长期节食造成营养不良一样。她告诉我分手的这件事儿的时候,面色苍白,像是集聚了全身的力气才讲出这几句话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在食堂的白色的日光灯管下,她的眼眸深处带着悲哀的神情,像是日蚀一样暗淡无光。这让我想起过去的小萍完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她的脸总是带着红润的鲜艳颜色,两眼发光,皮肤光滑,面带微笑。听见小萍说他们吹了之后,我才把班长在厕所里说的把她给攻克了的事儿告诉了小萍。小萍低下了头,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都是泪水。
他怎么能这样告诉每个人呢?小萍眼睛红红的说。那别的同学会怎么看我呢?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特别容易得手的女孩了,特别廉价,是吧?他太混蛋了,他跟我保证过跟谁都不讲的,我才允许他动我。
这也不怪他,我说。男人在这方面都爱吹嘘。还有的人没有也楞说有呢。
如果当初你要是得手了,也会告诉别人吗?小萍问我说。
可能一样吧,我说。
你混蛋!小萍说完,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指着我大声说:我恨你!当初要不是因为你跟我吹了,说是因为我不让你动我,我后来才不会让他动我呢。男生得逞了就会到处去炫耀,才不管女生的脸面,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男生的鬼话了。
小萍说完后,看了一眼四周射过来的惊异的目光,把我甩下,自己抬腿就走了。我呆坐在食堂的桌子边上,面对着邻桌偷听见我们的交谈的几个女生横扫过来的鄙夷的目光,把饭盆里小萍没有吃完的饭菜跟我的饭菜倒在一个盆里,站起身,端着盆走到旁边的垃圾缸边,把饭菜倒进了冒着一股浓厚的馊味儿的大缸里面。我走回饭桌,背上书包,在食堂的马槽一样的长长的水龙头前把饭盆冲洗洗干净,放进一个饭兜子里,搁在一个专门放饭盆的大柜橱里。走出食堂门口,我在食堂门口外面的一棵树下蹲下来,觉得肚子剧烈的痛。多年以来,我一精神紧张就肚子痛,这次也不例外。我蹲在学三食堂门口,从兜里哆嗦着掏出一根烟来,又从裤兜里找到打火机,拿出来点上烟,长吸了一口,让自己的神经安静了一下,才觉得肚子的疼痛好了一些。我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看到刚才偷听到我跟小萍的话的那几个邻桌的女生走出来,她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光里依旧带着鄙夷的神态。我抽完烟,觉得肚子没那么剧烈的痛了,就骑上自行车,沿着学校的教学楼之间的小径骑去。我在校园里转了两圈,本来想找个自习的大教室看书,但是所有的自习室都爆满,连图书馆里的自习室也座无虚席。于是我走进一个正在开讲座的人不多的大教室里,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讲台前面站着像是德育教授样子的一个中年人正在给一群女生吐沫横飞的砍人生,我坐在后面翻看着第二天要考试的英语书,怎么看也看不下去。于是我把书重新塞回到书包里,从后门走出大教室,自己默默地骑车回宿舍去了。
在宿舍里,我合衣躺下,睡了一大觉,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会去睡一大觉,因为过去在看《飘》的时候,里面郝思嘉说过: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睡觉能让明天早些到来。我闭眼想一想,觉得自己是做得不妥,小萍正处在跟男友分手的悲哀之中,我应该多去安慰安慰她,而不该讲那些容易刺激她的事儿,虽然小萍的反应也是我始料不及的。不过我不喜欢小萍这样说我,小萍对我,从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想发火就发火,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有的时候让我很难堪。她发完火后痛快了,我却很难受,她从来不会考虑到她的话对我造成的影响。我想今后无论谁娶小萍,小萍都会是一个很糟糕的妻子。你想,妻子一不如意就对先生经常大喊大叫的发脾气,谁能忍受得了呢?要是我肯定忍受不了。感情一旦受伤产生疤痕,那些疤痕很难从心里完全消失掉,我想。我理想的爱情,是两个人从一开始就甜甜蜜蜜的好,一直互相考虑对方,不说伤对方的话,恩恩爱爱,白头携老,直到离开人世都充满爱意。显然小萍不是这类的人。我能想象得到她即使老了也会跟我大喊大叫,我到时会让她吵得心肌梗死,我想。
吧台顶上的朦胧的黄色灯光,穿过悬挂在半空的玻璃酒杯和挤在吧台前的熙熙攘攘的人头,打在了屋子一头的窄小的舞池上。舞池显得很昏暗,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在跳舞,因为灯光昏暗的缘故,每个人的脸都看上去表情深邃,或者毫无表情。舞池一面是一堵一米多高的栗色矮木板墙,把舞池和吧台隔开,吧台边上坐着的人可以一边坐在高脚凳上喝酒,一边看跳舞。矮墙边站着一些人,隔着矮墙上看着舞池内的人,他们的背光的面容黑魆魆的,看不清鼻子和嘴。舞池的另一边是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竖着麦克风,摆着鼓和电子琴以及其他的乐器,站着一只三个人的小乐队在演奏。舞池的另外两面是一张一张的小桌子和人来人往的通道,因为舞池窄小,不少人在走道上和吧台前跟着舞曲的节奏扭动着身子。乐队的小台子上的一个悬挂在高处的激光机把绿色的激光在人们的头上扫过,激光一会儿变成一个细小的绿色光柱,一会儿变成一个四方的绿色框子,随着音乐节奏的变化在不断变幻着形状,给舞池造成了一种如梦如幻的视觉效果。舞池里的人如醉如痴扭动着身体,乐队的一个乐手不断的把手里抱着的一个铝圆桶一样的银光闪闪的东西对着舞池晃过来,他每晃一次,铝桶里出来的风就强烈地扫过舞池,像是飓风一样。我把手里的啤酒放在舞池旁边的矮墙上,牵着她的手进了舞池。
乐队的歌手在舞池的一角扯着嗓子在唱一首老歌:
I love you baby,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to warm a lonely night。。。
因为舞池窄小,人又多,跳舞的时候经常会撞到人。她跳的时候身子离我很近,有时有人从她的身后走过的时候一挤,她的身体就只好贴着我,好几次她的鼓起的乳房直接撞到我的胸膛上来。我们跳了有几只曲子后,跳到了舞池边上的矮墙边上,她好像有些累了一样,把身子靠在矮墙上,端起她放在矮墙上的掺杂着未溶解的冰块的酒杯来,喝了一口。她的脸庞一侧被吧台的明亮的灯光照亮,显得很红,另一侧隐藏在舞池的昏暗的光线里,脸庞和鼻子像是大理石雕刻的一样。她看着我的眼神带着诱惑,像是一只在北冰洋上走过的雪狐。我站在她前面,面对着她,身子被后面跳舞的人不断的撞来撞去。闻着她身上的微微的香水味和感受她的呼吸和眼神,在酒精的作用下,我觉得身体发烧,欲望像火一样被撩起,想去抚摸她的乳房和身体。
昏暗的光线中,她微笑的看着我,眼里带着勾魂的魅力。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清楚,因为舞池里的音乐声太大了,就连矮墙似乎都被音箱震动得要跳起来,在这样的巨大分贝的噪音里,我根本无法听清她说的是什么。我贴近她的耳朵,大声问她说的什么?她踮起脚尖,凑到我的耳朵边,一手扶着我的肩膀,跟我大声的说了句什么,可我还是没听清。她凑到我的耳边说话的时候,她的呼吸撩过我的脖子,我低头看到了她的圆滑的肩膀和颈部,下面的曲线光滑的乳沟在阴影里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乐队的歌手又在唱刚才的那首老歌:
I love you baby,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to warm a lonely night。。。
我猜不出她跟我说得是什么,为了礼貌,我只好点点头,貌似听懂了她的话。她把一只手指勾住我的衬衣,指尖从衬衣的扣子里面伸进去,触摸到我的胸膛。我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腰,把身子贴近她。她把酒杯放下,伸出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把火红的嘴唇迎上来。我亲吻着她的嘴唇,感觉到她的嘴唇火热。吧台那边有人把目光扫过来,像是在看我跟她的亲吻,但我不在乎,她似乎也不在乎周围是否有人在观看。我们在矮墙边一遍一遍地亲吻着。
她眼睛里带着一股火焰,把嘴挪到我的耳边又跟我说了一句话,这回我听清楚了,她在问:你住的地方远吗?
离这里不远。我凑在她的耳边大声说。开车十几分钟吧。。。想到我那里去吗?我还有点儿大麻。
太好了,她用腿蹭着我的腿说,今晚上正想吸点儿呢。
那我们走吧,我说。
我把嘴贴到她的嘴上,长长的吻了一次几乎窒息的吻之后,领着她离开了舞厅。外面的暴风雨已经开始下了,街头上的人都在奔跑着纷纷躲到屋檐下避雨,豆大的浑浊得像是泪一样的雨点从天空垂直的坠落下来,噼噼啪啪地打在灰色的房顶上,闪着霓虹灯的窗玻璃上和黑色的沥青路面上,溅起一串串水珠。不久前还是熙熙攘攘的街头一下变得空寂起来,一辆吉普从我们身边开得很野地急速驰过,车上的几个男女学生开着车窗,在兴奋地狂喊乱叫,像是嗑了药一样。我拉着她的手在暴雨里疾跑,顺着街道向我停车的地方跑去。路边的一块块巨大的褐色窗玻璃上闪过我们的身影。她把脚上的凉鞋脱下来,提在手里跟着我跑。雷声在头顶轰隆隆地响着,闪电一道道在身边闪过,像是要击中我们,雨水把我们的头发浇湿,我的头发贴在脑门上,上面像是小溪一样往下流着雨水,让我几乎睁不开眼。她的牵着我的手变得冰凉,短衫和裙子被雨水打湿了一片,紧紧地罩在身上。路边的屋檐下的一些人在看着我们在街上奔跑,吹着口哨怪叫起哄,有人在大声的喊加油。在一处玻璃的反光里,我看见她的两条飞奔的长腿,突然想起一部叫《罗拉快跑》的电影来,电影里为了爱情奔跑的那个长腿女孩有一头红头发,她的男友丢了黑社会老大的十万马克,她必须在二十分钟内筹集到这笔钱,不然她的男友只好去抢劫超市来把钱还给黑社会老大。罗拉有个银行家父亲,她知道她父亲能筹到这笔钱,于是她拼命地奔跑,想在二十分钟之内找到她父亲拿到钱。你爱我吗?在电影里罗拉问她的男友说。当然爱,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罗拉问。 我不知道,只是我肯定,她的男友说。你说你爱我,那么我可不可以是别人?罗拉接着问。不可以,因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她的男友说。他的男友转过来问罗拉:如果我有一天死了怎么办?罗拉说:不可能,我会想办法。电影里的红头发女孩罗拉在拼命地撒开两条长腿飞跑,跑得快得就像我身边的她。街边有一个她的熟人在大声地叫她的名字,她扭头答应了一声,继续光着脚跟我在街上顺着街道像是百米冲刺一样地疯跑。雨水在街上肆意地画着即兴的画,把路面冲刷得干干净净。我们牵着手跑过街头的一个小水洼,水洼里的水被我们的无法刹住的脚步噼里啪啦地踩的溅了出来,像是一个激情四射的喷泉,溅了路边屋檐下避雨的人一身。有人在街边大声的诅咒我们,问候着我们的父母。我们根本不屑于回嘴,也来不及说道歉,只是一路顺着街道狂奔下去,像是两匹脱缰的自由的野马。
在雨里奔跑太刺激了。她兴奋地边跑边扭头对我说。我喜欢在雨里奔跑的感觉。你的车还远吗?
马上就到了,我喘着气说。车就在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