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要死菜了吗?他死了,不就没戏演了...(九)
配乐:Verdi Requiem: Dies Irae, Libera Me (personal cut)
魏军战鼓如汹涌江浪,浪上飘浮着千万红点,红点漫溢各山头,倾注而下!
而山谷间的万馀汉军还看不见他们!
我真没了主意,大将军会怎麽做?我不知道!
娘在会怎麽做?
「小玉别想了!妳们现在打不过那块人渣!」
想敌人所想,魏军想什麽?中军粮仓被烧,急着回来灭火,心中恼怒悔恨,报仇雪耻!……那可不好!
特立独行的思考,自行判断……敌军太多了,没有剑门天险,我们打不过锺会!
难道还要引廖丶张二位老将军扑入虎口?
「好,先退!」我翻身上马,伸手给嵇萦,「上来!我们并肩作战!」
「哈,坐妳後面怎麽并肩?」
嵇萦奔向寨边,那里栓着一匹黄斑白马,消瘦秀逸,她一手抓着马鞍,一脚踩铁蹬上马--这是胡骑!
「妳会骑马?」
「呵,妳口中那只吴狗士别三日,都得刮目相看,我们别了一个半月,还得刮十几次,先寄下!」
「轰轰轰--」大地震动,战马嘶鸣,松散的火点如洒开的大网,多路飞速逼近!
好快的轻骑!汉军善射,魏军多骑,十万大军至少有数千骑……光是这一部就少说数百……
「无耻败类!来不及了!」
「为什麽?」
「小玉,妳听过刘备在当阳挟持十万百姓为人质的故事吗?」
「……妳说的是建安十二年,十几万新野百姓为了躲避国贼曹瞒,自愿跟随先帝南下吗?」
「嗯,对对,当年曹纯五千精骑一日赶三百里追上,在当阳原野追上妳先帝,肆意屠杀,惨不忍睹!」
「残暴奸贼,必遭天遣!」
「……妳们山下都是步兵,无耻奸贼的轻骑追来,拖住妳们撤退,等那小人大军围定,必被包围歼灭!」
不好!我担误了时机!
「这样吧小玉,我下山告诉汉军,步兵退进西边树林,吓阻魏骑,趁夜色且战且退,走山间险阻接回金牛栈道;妳叫人马脱下厚重铠甲,飞马找姜维搬救兵!」
盔铠是武人的荣耀,军资宝贵,岂能轻易抛弃?
而且我万万不能丢下廖老将军,更不能拖累大将军!我不能做胡济,不能做猪一样的部下!
「萦,妳会吹这种大羊角号吗!」
「不会。学吹号做什麽?」
「很重要!看着我的嘴。哺--」
「噗--像放屁一样?」
「嘴唇内缩,集中在前面送气!」
嵇萦的脸胀红了!
「嘴少缩些,送气用力些。」
「哺--」
「对。哺--就是这样,很简单的!」
「哺--口水不都喷出来了?」
「没错,就是要这样,萦真聪明,一学就会!山下是廖化丶张翼二位老将军,妳一边骑马一边吹这号角,引她们回金牛道脱险!我应付锺会的追兵!」
「不好,妳只有数十骑,他们不只你的十倍!」
「这是军令!」
「我不在汉军编制里。」
「算我求妳了!」
嵇萦皱着眉接过羊角号。她既然能混进来,一定能带领汉军脱险--只要我挡住魏骑!
「小玉……」
「求妳了,快去!」
「我还有好多故事没告诉妳,妳一定要回来!」
才刚见面,又可能是永别,但千万将士的命运握在我们手上,没时间感伤!
嵇萦举起马鞭,正要抽下,忽然停手,「小玉,你兄长要我带句话给妳!」
「我兄长?」
「他说:错不在妳!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
这是兄长的遗言,难怪他没和嵇萦一起出现……
难道一切的努力与抉择都是虚幻?难道汉臣的奋斗注定挽回不了天命?
沉沦与颓丧的黑夜永无尽头,前途黯淡,我们该怎麽办?
只有一死了之?
就算要死,也要拉许多魏贼下去垫背!
兄长到生命的尽头还要为我着想……我绝不能让兄长在天之灵失望!
「别哭呀,妳活着回来再说!」
嵇萦快马扬鞭,泥坑片片水花飞溅。不好,忘了叫她脱掉魏军筒袖铠……只有自求多福!
「集合,集合!」
兄长说过楚汉相争的故事--四百年前,项羽二十九骑突围,还能杀到乌江边,我们有天下精锐四十馀骑,绝不能放弃!
我让护卫排成锥型,自居锥尖,俯看漫山遍野的敌军火点,我不能胆怯,也不能让将士害怕!
「各位!下面魏军很多,但我们手持利矛丶身穿硬甲丶马披重铠,魏骑不是我们的对手!两军交战,勇者胜!只有坚持到最後才能得到胜利,但胜利不是靠牺牲,是靠杀敌!这些只知依附强权的懦夫不足为惧,让他们心胆俱裂!我们杀穿敌阵,在汉寿战场的另一端相见!」
「好!」将士热情地高举长矛!
最後有句话到了嘴边,我忍着没说出来--真正的英雄,在恐惧与绝望中依然奋斗不懈!
「杀啊啊!」
「杀啊啊啊!」
没有号角,喊声就是我们的冲锋号!
四十馀骑冲下山坡,当面迎面来一将,丈八槊矛刺上胸膛,飞撞下马!
刺穿的面容破碎肢离,黏绸的温血飞溅入口,顾不得嗜血好杀的罪恶,恨不得吞噬敌人的血肉!
天地玄冥,乾坤参灵,死亡是共同的归宿,大道隐晦,弃尸无名!
胜利也许是奢求,活命可能是妄想,但我们选择奋斗到底!每一个突刺都是忠义的呐喊,每一个劈砍都是勇者的无惧!
战场无尽丶敌骑无穷,枪缨散了,枪头钝了,冲下山後不知又跑了多久,终於人困马乏,四面被围,但我们不会放弃,拼到力尽而亡!
「叮叮叮--」铜铎响起,一名金甲大将策马挺枪而出,我认得他!
「妳是刚才的女蜀将?」
「女汉将!叛徒!」
「哼。我明白妳放火烧寨丶冲击魏骑,目的在阻碍我军追击廖化!」
「逆贼,要战便战,不必废话!」
「住口!」句安横眉怒目,枪尖直朝我指来,「妳等的性命在我手上!我当然想战,却敬廖老与妳都是豪杰!方才廖化放我一次,我也放妳一次,减少些伤亡,对大家都好。妳走吧!」
「你既然敬爱廖老将军,何不回归季汉?何必在魏贼手下伤天害理?」
「……呵呵,妳看来年轻,还不懂!战将不管身在哪一方,都是杀人丶活下来,周而复始,至死方休。做武官就要认命!」
「绝对不一样!汉臣恪守正道,大公无私,求天下久安长治;魏贼残暴奸险,虚妄伪诈,为私利徇情枉法!武将守护的是天下的公义!」
「哈哈……妳真以为季汉圣贤遍地,魏国就没一个好人?我现在不是放妳走吗?我要妳带个话给廖老将军,句安不是无信无义之人!但若你们走得太慢,被追上就休怪剑戟无情!」
句安下达将令,一边魏骑後撤,让出突围的缺口;通道的另一头只有黑暗丶空无一物的黑暗。
未能光荣牺牲,还被敌将放走,我策马狂奔,只想尽快逃离尴尬与羞耻。
魏军骑手几乎没有表情,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飘过,我突然想了解敌人,他们怎麽想?是鄙弃还是尊敬,是愤恨还是同情,是无奈还是欣然从命……
撤出包围,我清点人数,加上自己还有带伤的三十七骑,这本是件值得自豪的事,然而,我清楚明白身後少了哪几个人;才一个半月前,还有一百骑随我入阳安关城,今早日出时,还有六十骑在牛头山上……
不对!战争,绝不止杀人与活下来。汉魏截然不同!句安放我们走,难道不是昔日汉将风范?
风雨歇停,不知多久了。
靠粮仓的火光辨认出西方,马不停蹄,一路无话。
我们错过了光荣的牺牲,反像一群丧家之犬。
总有一天,我们这三十七骑也要战死沙场,忠魂聚首,永不孤单,也许我会见到生父,投入他的怀抱。
「哺呜呜--」丘陵後传来微弱的号角声,爬上山顶一看,下面正是汉军星火,我们赶上了!
「诸葛效尉怎麽在这里?」
「咦?那前面吹号的是谁?……难道是老夫刚才派去的?」
两位老将军一脸惊讶,我说了嵇萦烧粮的事。
「哈哈哈!」廖化仰天大笑,张翼却频频摇头。
「哼,中军粮仓丶主帅营帐被一个女的烧了?还要本将何用?」
「嘿嘿,她是魏人,装得一定像!谁会防自己人?」
「诸葛校尉为何要她带头走前面?她熟悉这一带的地势吗?」
我又把魏骑追来丶遇见句安的事说了。
「想不到诸葛校尉死里逃生。」
「嘿,句安这小子还不错啊。刚才骂他骂过头了。」
「没过头。当年没尽忠殉城丶现在还不回来,达不到知耻明义。」
「张伯恭难道忘了?当时汉军粮道被断,即使死守山城也没有战力,白死而已,何必苛责他?敌人或朋友是一时的,迷糊与明白也是一时的,一生把持道义,最後无论汉魏,还不都归在一类人去?」
「那倒是。」
「哺呜呜--」微弱的号角声再次传来,嵇萦正带我们脱离险境。幸好有她。
「无论如何,今夜值得庆祝!」廖化拍拍我的肩。「阿玉能感动敌人,是天下少见的义将!很好,老夫喜欢妳!」
「不敢当。是廖老的义气打动了句安。」
「嘿,也有一些。但句安当年拜为汉将,举城投降,现在看妳这麽年轻漂亮,竟然也不怕死杀进敌阵,他必定自惭形秽。」
「不敢。他是自觉不如廖老将军。」
「哎!」张翼大叫一声。「数万大军追赶在後,你们还有心情彼此吹捧,臭老头子的年纪能当人曾祖父,还藉机身体接触丶倾吐爱慕,本将都要吐了!」
「嘿嘿,看不下去,就分兵断後嘛。」廖老轻抚白须。
正说间,汉军爬上一座低矮丘陵,耳闻将士气喘吁吁,忽然山後金鼓齐响,喊声大作,我与老将军们策马赶到山顶,竟赶上山下数万人马激烈厮杀!姜大将军的青色纛旗冲在最前面,正给三面魏军夹在中间,一个「王」丶一个「田」丶一个「皇甫」!
大将军危险了!
「哺呜呜--哺呜呜--哺呜呜--」前方微弱的号角传来,接连长声不止!
不好,这是总攻击的信号!嵇萦不能这样随便下令!
「哺呜呜--哺呜呜--」山头上号角呼应回响,连成一片!来不及了!
「杀啊啊啊!」前队汉军只当是真的冲锋号令,部曲排成进攻横列,万名汉军如土石山洪,倾倒直下!
「……诸葛校尉,妳是先锋,还不快去!」
「是!还请二位老将军迅速支援!」
「那当然!我们在敌人正後方,占尽地利,还等什麽?三军突击!」
「哺呜呜呜呜--哺呜呜呜呜--」
「冲啊啊啊!」
中军突击的号角是如此雄壮,三军冲锋的喊声是如此嘹亮;
战场上没有自我,只有行伍,血汗交融,千万一心,所向无当。
忠义的先锋旗不在前阵,将士依然飞步下山,迫不及待投入战场;
在成千上万的无畏的壮士当中,我微不足道,只是尽到自己的本份--跟上去,与三军共存亡!
怒吼连贯如狂涛崩岸,星火汇聚为烈焰燎原,黑夜中的决战不辨敌我,只有突击的疯狂;
完美的突袭压垮敌人仓促转身布下的战线,地上的残破旌旗不辨汉魏,只看出片刻前的悲壮。
踩过尸体丶推挤前进原来是这麽回事。我不愿给友军施压,他们自顾不暇,可不能再被推上尖利长枪。
善战者致敌,「护卫!随我从侧面杀出去!」我回头大喊,而敌人战意已丧,
见了铁骑杀到,大半转身就跑,上前阻拦的只有寥寥几名戟手丶骑将。
刺钝的长矛戳不穿他们的铠甲,还能靠重骑蛮力冲撞;
「砰!」魏将跌在地上,逃不过後头步军的铁铩尖枪!
乱军中我看见嵇萦,她还穿着黑色的筒袖铠,却独自冲杀於魏阵之间,腰身柔软,前弯後仰,左右闪躲,四平八稳,安坐马鞍,稀奇的是她不用槊矛或长刀,只在行进间以飞刀索命,骑将只知躲枪避箭,哪料得到「友军」的飞刀扑面而来?原始而柔弱的兵器,在她手上竟也穿喉破相,例无虚发!
不好,魏骑近身,长马刀挥舞!
「哇啊啊啊!」数只断指回旋空中,好一把削铁如泥的鱼肠短剑!
我不担心嵇萦!
举起长矛,我与三十六骑在乱军中左冲右突,杀开血路,长槊刺倒一个又一个魏卒,硬甲挨上一记接一记刀枪,大将军,再撑一下!
「哇啊啊--」
「呕呜--」翻身戳倒一魏骑手,转身再以枪尾撂倒一个挡路的逃命魏卒,终於杀到战场垓心,这里人马嘶吼,少说正有数百汉骑丶魏骑血战!红灯笼大纛旗下,姜大将军力战三名魏将,一只长枪使得龙蛇飞天,只见掠影浮光,心中正替大将军喝采,突然他双眉紧皱,神色极度痛苦!
大将军一手按心,趴倒马背,长枪坠地!
危险!
「魏贼看枪!」我用尽全身腰臂之力,掷出丈八槊矛,矛尖直朝眼前魏将後心而去,他回头惊见长枪,急忙朝侧面闪躲,「咚!」长枪清脆地撞在铠甲後心,敌将硬声落马!只恨长矛不尖,竟伤不了他,只见魏将在地上挣扎起身,立刻被部下救了出去...
大将军回马便走,两个魏将紧追其後!
六石硬弩!奋踩踏环,挺腰开弓,玄铁勾镞入沟,黑雁尾翎上扣,眼瞄望山,悬刀起,钩牙松,「咻--」一枝暗淡的流星划过夜空--
「哇啊啊啊!」箭身穿透铠甲,斜插入魏将座骑前胸,战马倒地,踢腿挣扎,魏将给压在地上!
还有一个!
「唰!」雌剑无光,沾血的刀刃横扫腥风!
「飞龙下凡的马儿,我们赶上去!」大宛马足不落地,飞步欺身,转眼已在魏将左侧後方一丈,只恨没有长矛,雌剑也砍不到魏将,突然敌人侧身横矛来刺,我双手高举雌剑,脚踏胡镫,大喝一声,以全身之重奋力压劈,正中木柄枪身,铁枪头应声坠地,只剩木柄倾斜的断口,而我眼看要倒撞马下,赶忙一把抓着马鬃!
「咿呀呀呀呀!」大宛马急急煞停,前跃後跳,想掀我下去?别在这时候发脾气!
「蜀贼!」魏将双手挺着断枪再刺,正朝面门而来,我左手持剑,奋力格挡,气力不足,被断木枪刺在肩头,一阵锥心剧痛!魏将摧紧气力,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啪!」後背着地,魏将回马再刺,我赶忙举剑抵抗下一击,忽然肩头疼痛难当,正要换手持剑,忽然「啊呀!」敌将惨叫一声,脸颊上多了把木柄,抱脸逃窜,绝尘而去!
「小玉,妳没事吧?要不要并肩作战?」
嵇萦在拉起地上窘迫的我,左肩一阵软弱,原来断枪正刺在鳞甲交缝处,一摸是湿的!
我不想看自己的血。还有一只手臂能用!
「不并肩了,快退到後面包扎!」
「轻伤不碍事,这里需要我!」
「已经结束了!留点血给下一战!」
「当当当当!」
「杀啊啊啊啊啊!」喊声震天动地,几乎盖过了魏军彻退的铜铙;垓心所剩无几的敌阵全线崩溃,骑手早已护送将校撤离,步军的铁盾城墙摧毁粉碎,漫山遍野尽是跃动的黑点--扔盔卸甲丶抛盾弃枪的魏兵。
大将军怎麽样了?
青色纛旗中间,大将军紧闭双眼,还趴倒在马背上,众将校上前探视保护。
但我没去。我想大将军不愿人看见这他这样,看见一颗老将雄心,容不下毕生的豪情壮志。
苍天呐,蜉蝣朝生暮死,刍狗草介轻贱;但我祈求你怜悯大将军,宽恕我们杀戮的罪孽。
世人不知你赏善罚恶丶甚至不见你褒善贬恶,但今夜我看见了。
你的奖赏与惩罚不在地上,而在天上,不在当下,而在历史与未来,渊远流长。
是你感动英雄放弃名利与强大,追求世间的公义与真理;
是你让英雄在苦难中锻练成长,成就超凡的意志与信念。
肉身短短数十载,精神传承不朽;
安息吧,将士们。愿忠魂英灵常在,与天地同寿。
“「……啊呀。我们一起忘了他吧!」(十)
真的赢了吗?
塞川填谷的锺会大军随後出现,活路在後,强敌在前,主帅病发,三军疲惫带伤;廖化应机立断,代大将军下撤退令,率先开路;张翼留下伏兵三千人誓死断後,其馀人马在蜷蜿盘旋的栈道上走了一整夜;终於,在刺眼的朝阳下,筋疲力竭的汉军再次踏进剑门关。仰面而来的,是西山上那片庄严而熟悉的武将脸峭壁,看着它,总觉得几分心安神泰。
与大将军一样,它像汉军的守护神。
「张老丶廖老,在下代表朝廷,有些不该说的话……大将军若有不讳,我们三个得先达成共识。」
「呸呸呸,生死有命。姜维的命比老夫还硬,活到一百岁没问题。」
「廖老可没有心痛病。大将军发作三丶四次了吧。」
「董龚袭,你当年是丞相主簿,你可记得,丞相从第一次吐血到薨逝,有多长时间?」
「不到半年。」
「……大将军第一次发作,差不多也是半年前。」
三位老将军围成一圈,面容严肃,低声议论。
小校尉不好僭越发言,站在一边,忧心如焚。
没有大将军,季汉怎麽敌得过锺会与邓艾?苍天,求你让他撑下去,把我的十年寿命换他一年都行!
「总劝他别冲在最前面,就是不听。」
「学你张伯恭断後,哪来三万劲兵锐卒?让他做他该做的事吧。」
忽然军医步出主帐,面露喜色,众将也松了口气。
一场战争造就数千伤员,伤兵帐里忙碌不堪。我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却片刻被本部军士请到前面,先接受治疗。
军医让我服了一大碗麻沸散,随即悠悠昏睡,苏醒已是傍晚时分,左肩白布包扎,隐隐胀疼。
「校尉大人,伤口的木屑已经全部取出。」老军医停下脚步,用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感谢先生妙手!」
「岂敢。」
帐里血迹斑斑,哀鸣伸吟不绝,迷漫着刺鼻的草药味。我不敢多看军士身上稀烂残缺的伤口,只希望军医尽快治好他们。
实在没了办法,他们便加重麻沸散的用量,让伤者在长眠中安祥逝去。
「校尉左肩伤及筋肉,气力不继,须每日更换敷药,调养一个月,避免用力过猛,以免金创……木创迸裂。」
「一个月这麽久,能使丈八槊矛吗?」
「太重,不行。」
「谢谢……」
怎麽办?
靠腰力开弩,一箭不中,敌将便杀到眼前。单手持剑又打不过男子双手持矛,骑在马上,没有长兵器,冲在前面也吃亏……
主帅帐外汉将聚集,轮番探视大将军。
姜维一身青色素衣,正襟斜坐於胡床上,嘴唇略微发紫丶脸颊泛白。
「诸葛校尉,汉寿之战,妳连破三军,坚贞果敢,忠义打动敌将。妳不只是一个好先锋。我今夜上表奏捷,表奏妳为参军。好吗?」
「荣幸之至!感谢大将军!请多休息,保重身体。」
「妳也安心养伤,日後做季汉的栋梁。」
虽然姜维气力虚弱,但不言而喻的关怀丶不问可知的信任,都包含在那慈父般的微笑里。
汉营绵延山谷,首尾相继,中军主帐在北,又走了七丶八里,才回到自己出征前的军营,前脚踏进军帐,却差点以为走错了--原来嵇萦先一步坐在毛毡上等着。
「听不听故事?」
「当然。但先等等,大将军想当面感谢妳,给妳赏赐!妳快去吧!我躺一躺。哎呀。」
双腿酸软,眼皮沉重,一股脑躺下,踢飞鳞甲军靴。真想睡到第二天早上!
「不去行不行?」
「啊?为什麽?大将军是一片好心,代表五万汉军丶百万季汉百姓感谢妳。」
「呵呵,好伟大。我这是独自行动,与汉军无关。不是恶臭污秽的魏国朝廷,不必巴结敌人的敌人。」
「妳总归帮了我们的忙。」
「彼此彼此。」
「那不正好彼此感谢吗?妳还是去吧,别叫我违命失职……」
「好好,明日一早军议,顺便见他。」
「现在去嘛。」
「姜维不是发心病了嘛,妳不让他多休养?」
「……也好。」
有时候觉得嵇萦很难相处,大概她习惯了隐士生活。
其实她本性端正,只是被恶臭污秽的中原世道惹得愤世怨俗。
「妳会打铁,武库里一定有妳看得上的宝贝。」
「一个人两只手,多了拿不下。」
「那封妳做武官好吗?妳立下这样的大功,至少可以当个曲军侯。」
「我不喜欢礼教束缚,也不喜欢下级对上级言听计从,如果上级错了呢?」
「劝谏,不听也算是尽忠了。」
「尽忠?就是妳们念咒一样喊『炎汉当兴』?我叫不出口。」
嵇萦才来半年,我得有耐心,以身作则,多介绍季汉的好让她知道,让她更喜爱我们!
「啊呀,别说是大将军,我都想好好感谢妳。妳想要什麽赏赐礼物?呵呵。」
「好!我想尝尝万众瞩目的滋味。妳的脸借我出门几天行吗?」
「可以啊。妳刚说借什麽?」
「开玩笑的。小玉妳太客气了。其实,妳见证我把那沱牛屎的主帐丶衣服丶毛毡丶文书烧得精光,就是我最大的满足了。哇哈哈哈!」
「哈哈哈!他一定气晕了!」
我忍不住拍手叫好。我的杀父仇人也是魏军,此刻我也分享着嵇萦的快意恩仇。
「一个半月以来,萦去了哪里?发生了哪些新鲜事?」
「妳看。」
嵇萦脱下右脚黑布战靴,足背与足心皆是一道姆指长的红色疤痕。
「啊呦,一定很疼……」
「还可以。但奸人军中的伤药根本是黑心假货,伤口化脓浮肿,脚差点烂了!」
原来嵇萦当日逃出阳安关,躲过官道丶小路上重重魏军盘查,带伤苦撑到邻近的武都山村,靠热情村人的土方救治,休养了近一个月。之後,她「宰」了一个落单的魏军,抢来装备,夺了胡骑,自通骑术,翻山越岭,独自来到汉寿。
「妳胆子真大!」
「呵呵,其实我怕死了。」
「为什麽不先来剑门关找我们?」
「剑门百丈峭壁,连绵不绝,没插翅膀上不来啊;绕到南边去,得多走大半个月。但那恶心的败类从阳安关城抢来这麽多粮草,不烧掉太便宜他了。」
原来嵇萦暗自观察魏军动静,发现驻守葭萌关的重兵撤走,而屯积於城里的粮草又连夜搬回中军粮仓,便计画趁锺会进军攻剑门关,大寨空虚时,在中军粮仓放火,逼得锺会大军无功而返。但十月来锺会迟迟不行动,她只好耐心等待。终於,昨夜锺会大军出动,在汉寿以西对峙姜维,同时我们自东南奇袭葭萌关城,粮仓与中军的守军十去八九,加上大雨与夜色掩护……
要是我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只是我没有嵇萦的勇气,也没有她的机智与敏捷,孤身深入敌营。
「汉军有妳真是幸运!」
「谢谢。但有件事我弄不明白。」
「什麽事?」
「我一直以为,撤走葭萌关城的守军丶搬走粮草,是个引诱你们进攻的陷阱。昨夜妳们踩进圈套了吗?」
「廖老说城里守军不满一千,除了牛头山上有守军,并没有碰见埋伏。」
「也就是说,这个陷阱只有诱饵,没有圈套。小人多诈,他是不是有更大的阴谋……」
「会不会锺会忙於应付大将军,把本来当作的圈套军部全调走了?大将军勇名在外,他必须投入全部战力!」
嵇萦突然暧昧地怪笑。她的嘴巴原来可以撑得这麽宽……
「小玉对姜维真是心悦诚服,呵呵。」
「别瞎说!也可能是天降大雨,士卒不愿劳动。」
「哈!矫情贱人,残暴不仁,他才不在乎呢。」
「或许锺会忘记留下守军了。」
「呵呵,他的确是个自作聪明的蠢材,但还没笨到那个程度。妳们这麽轻松就烧了葭萌关,很不对劲。」
嵇萦真是多疑,烧了粮,魏军就得退兵,我们坚守剑门关,就别多想了。
「萦,我兄长说,妳的母亲是……曹操的曾孙女。真的吗?」
「嗯,不是什麽光采的事……啊!」
嵇萦两眼发光,从毛毡上一跃而起!
「妳兄长!我明白了!」
嵇萦穿回靴子,「我找敬爱的大将军要赏赐去!」
「改变主意了?」
「我有重要军情告诉他!」
「什麽军情?」
「奸贼锺会,这是在掩护邓艾走阴平小道!」
「掩护邓艾?什麽意思?」
「他放你们来烧粮,既能吸引你们的注意,还让你们安份守在剑门关,苦候魏军粮尽,同时邓艾已经偷渡了阴平!只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自作聪明的蠢蛋真要粮尽了,哈哈哈。」
「邓艾偷渡阴平小道?妳怎麽知道?」
「正是妳兄长告诉我的。妳刚刚一提他,我才想起来。」
兄长怎麽知道的?
他口才好,会套话,一定有办法。
「妳兄长骗死人不偿命,但这种大事他不敢吓唬我吧?我一心想着烧粮,竟然忘了这要紧军情!我得现在就告诉姜维。」
嵇萦一把扯开帐幕,夕阳刺得人眼睛睁不开,一阵暖风吹来,真想盖上毛毡,再好好睡上一天一夜……不行!
「我带妳去!」
「妳累了睡吧,我找得到他。」
「妳手上有重大军情,我必须保护妳去!」
再走十几里路算什麽?
一路上有得聊,也不孤单。
「萦,我告诉妳一个好消息!」
「说来听听。」
「大将军要表奏我做参军!」
「……啊!恭喜!参军比忠义校尉厉害吗?好像到处都是……」
「忠义效尉是有秩等的官职,而参军是军阶。在军中,军阶比官秩更受重视。主帅下面是各监军丶护军丶典军丶参军。我是真正的武将了!好高兴啊~哈哈~」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做个守护大将军的卫兵,当上参军,远不止美梦成真!我的身体都要颤抖了!
姜维说我今後一定是季汉栋梁,我要努力向他学习!
「妳都打了三次大战,不已经是真正的武将吗?」
「不是。」
「那妳在这里做什麽?」
「大汉从没有女将,我……我是靠特权丶靠家世关系飞升上来的。」
「哈哈,不要妄自匪薄,殷商有女将,到了春秋才『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现在经学衰微,女人又能抬头了!」
「谢谢,萦的学识真丰富!」
「客气。我没妳背得多。」
「萦,老实说,妳觉得我配得上忠义效尉吗?我带去沓中三千人,现在还活着的不到一半;带去阳安关城一百精骑,昨夜只剩三十馀骑;汉寿之战,部下三千又折损六百。我好像主凶星孛,到哪里都死好多人……」
「战争嘛。先锋无役不与,自然承担更多伤亡。汉寿之战打得挺好,不要苛求。」
李密说汉寿之战是汉军完胜。两万八千精兵出去,两万五千回来丶其中伤兵四千。以这样的代价直捣虎穴,烧了锺会中军粮仓,连破庞会丶句安丶夏侯咸三阵,而魏军伤亡肯定不只於此。
然而,剑门关上的五万汉军没有欢喜庆贺--我们是从汉寿一路逃回来的,而主帅再次病发,也让三军惴惴不安。锺会的实力依然占优势,我们只能等他粮尽退兵。
「小玉,还记得妳兄长要我告诉妳:『错不在妳,该发生的事都会发生』吗?我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什麽意思?」
「妳太善良,喜欢把罪过往身上揽。小人最喜欢妳了,出了事把责任都推给妳。」
「军中每一名将士都有照顾彼此的责任,都应该明辨是非丶知耻尚义,深怕犯错,连累众人,怎能说是揽罪过呢?」
「哎,世上小人奇多,妳得保护自己。绝大多数人惹出了事,第一个反应是责怪别人。其实我也常犯这个小人毛病。」
「汉将绝不做小人!」
「好吧,我是魏国小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想起魏将句安的话:季汉也不是人人圣贤,魏国也有好人。
季汉不也有黄皓丶蒋舒父子吗?魏国的嵇萦也挺好……
「但我绝不同意把汉魏相提并论!我想说的是……汉臣里当然也有小人。但大多数的汉将有高尚的品德追求。」
「嗯,同意。」
「小人推卸责任,正人君子如果怕被小人牵连而跟着推诿责任,不也变成小人了?这样下去,天下不全都是小人?季汉一定得坚守正道!」
「嗯。」嵇萦突然抓起我的手。「小玉,妳千万不能放弃。妳得在黑夜里守护一只希望的蜡烛,鼓励旁边的人也跟着做。」
「我当然不能放弃!还有兄长在天之灵保佑我!」
「哈哈,你兄长还活得好好的!……大概。」
「九月底消息说,关城守军全部牺牲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
嵇萦把我的手放上她的脸颊,是挺冷的……
「所以妳们逃出来了?」
「我逃!来了。你兄长……呃,他为了帮助我逃脱,被魏军抓起来了。」
「什麽?」
可怜的兄长丶善良的兄长……
「唉,也别抱太大希望。一个半月没见,谁知道他怎麽了。」
「兄长落入敌手,凶多吉少……」
「嗯,也许他投降了?」
「不!我兄长绝不愿玷污诸葛家的名声!」
「……那他还是壮烈成仁好了。」
一件件往事浮现心头,《孔雀东南飞》里粉红色的发饰丶桃树下的结拜丶一起为新居张罗茶几床被丶给娘贺寿……我忍不住泪水。
「小玉别难过,战乱嘛,前朝盛世,天下人口四丶五千万呢,现在一个益州才一丶两百万人。我家人死得才多呢,操他妈的司马奸人……」
「嗯,真对不起,提起妳的伤心事。」
「妳兄长手上有汉军情报,如果他……宁死不降,也许奸人的走狗还不想杀他呢。」
「但我们昨天烧了魏军粮草,只怕已经被锺会泄愤杀掉了……」
「……啊呀。我们一起忘了他吧!」
「妳们不是……」
「一个半月没见,谁知道呢?做人向前看嘛。」
兄长被她勾引去,一朝惨遭不测,她立即变心,好绝情的女人!
为什麽兄长当初不找个忠贞不渝丶柔情似水丶胸怀忠义丶宜家宜室的女孩呢?
「阴平小道荒废了几十年,桥梁断丶栈道毁,怎麽可能?」
「邓艾不可能视重大军事为儿戏!」
「高山寒冬,渺无人烟,五百里得走上大半个月,光是补给就要耗去三分之二的部队,中途的冻伤丶风寒怎麽处理?」
众将议论纷纷,却都不相信嵇萦。
大将军一听到邓艾的消息,面色丕变,立即召开军议,千石以上的将校必须到场,睡着的都给挖起来。
「诸位同僚。」老将张翼抖擞精神,起身走到牛皮地图前。
「断後的三校军士陆续撤回。他们回报,魏将田章被伏兵凭着夜色射得溃不成军,走小岔路投左儋道去了。试想,田章追不上我军,何不走金牛道退回汉寿,去去左儋道?」
「张大人,他这是被打败了,没脸回去!」
「也该逃往深山,怎会傻到深入敌境送死?」
「走左儋道,也许想占领汉德阳亭,与汉寿魏军形成畸角之势,若我军再出剑阁,便可以趁虚袭取剑门关。」
「……这倒也合理,但只派田章一军说不过去。请听本将分析。」
张翼从怀中取出马鞭,以手柄指上帐边的牛皮地图。
「左儋道经过汉德阳亭,通往江油城丶涪城。且让我们假设,邓艾真走了阴平小道,阴平小道起自阴平,通往刚氐丶广武丶江油。江油有县有两处军事重地,一是左儋道上的江油城,一是以往廖将军担任广武督时,亲自督造的广武江油关。」
众将看向廖化,却见他正闭目养神,似乎没听见。
「而新情报可以解释田章为什麽走左儋道--这是锺会在派援军,给已经取了江油关丶甚至江油城的邓艾。」
张翼坐回胡床,推了推旁边发出阵阵齁声的廖老……
「嗯?嗯?杀尽吴狗!」
「哇哈哈哈……」
众将校一阵哄笑,可怜的廖老将军,我知道他是认真的。谁不想替义薄云天的关将军报仇?
「……好。」姜维在一旁牙将的搀伏下起身,高大的身驱依然挺立。
「邓艾行踪成谜一个多月,而阴平到江油少说五丶六百里,再难走,日行二丶三十里,一个月也走得通。据嵇姑娘观察,十月以来锺会刻意削弱葭萌关的防守,用『掩护邓艾』便能解释--其用意在吸引汉军攻击。而就算葭萌关的粮草真的被烧,汉军也更倾向於固守剑阁,等待锺会粮尽退兵。诸将有什麽想法?」
「大将军,我们留下许多麦田在沓中,只怕此刻邓艾还在阴平运粮呢!」
「张车骑,就你估计,邓艾需要多少时间收割沓中麦田?」
「三万军士,割麦丶磨粉丶制饼了不起大半个月。邓艾八月底到沓中,还有充足时间准备凿山开道的军械兵器。」
「大将军,邓艾不会傻到自掘坟墓!」
「偷袭江油,兵向涪城丶雒城,过绵竹关,直取成都,『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或许冒险,却不是一计昏招。」
饭香从帐外传来,大将军闭上双眼,上身微微摇晃,一旁的甯将军大步上前扶住他。
该让大将军休息了。
「大将军,锺会必不愿掩护邓艾。」主簿李密轻摇羽扇。「嵇姑娘说锺会偏狭善妒,而我们知道邓艾孤傲狂妄,此二人性格不合,彼此瞧不起,扯後腿都来不及。锺会真有这麽好心,烧自己的粮,助邓艾成功?他这麽做对自己有什麽好处?」
众将的眼光投向嵇萦,她是这里最了解锺会的人。
「不知道。我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回答真让人失望。
也许锺会真的想帮邓艾?
邓艾是大将军的死对头,哪可能坐看锺会与汉军对抗?锺会多个帮手不好吗?
军帐一片沉寂,姜维缓缓坐回胡床。
外头冷到口吐白烟,李密还必须摇把分岔的破扇子,保持思考冷静。
「大将军,不能因为一些旁敲侧击的证据,就断定邓艾真的要偷袭江油丶涪城。这很可能是锺会的计谋。对锺会来说,最好的状况是汉军离开剑门关,他好挥军长驱直下。而今锺会粮草被烧,很可能撑不过冬天,必须赶在寒冬前退兵,或者无所不用其极地引诱我们削弱剑阁守备,放手强攻剑阁。最差的情况也能让他安然撤退。汉军如果贸然行动,只怕正中锺会下怀。他派田章走左儋道去汉德阳亭,正是疑兵之计;而减兵葭萌关,很可能只想将粮草屯积在更安全的地方。顶多,葭萌关是一个失败的圈套。」
「李主簿分析得好。」
「对,胜利就在眼前,不要被狡诈的锺会干扰。」
「好不容易烧了粮,应该给将士休息,不必劳师动众。」
「请等等。」嵇萦终於站起来了。
我对嵇萦眨了眨眼。加把劲,把李密驳倒!
「锺会镇西将军持节,邓艾征西将军持节,锺会指挥不动邓艾,为什麽要把注意力放在『锺会的意图』上面?为什麽不讨论邓艾会怎麽想?我在关城里亲耳听见的,就是邓艾要走阴平小道。锺会帮不帮邓艾,根本不影响邓艾的决定。我认为锺会派田章走左儋道,用意正是令汉军起疑,反而要暴露邓艾的行踪。锺会这是在害邓艾。这样就符合他的性格了。」
大将军侧头,看向嵇萦。
他的神情里透露着惊奇,我从没见过姜维吃惊,以为他对任何事都成竹在胸。
「嵇姑娘,恕我说句无礼的话。妳也知道锺会诡计百出,妳在关城听见的情报可能是锺会刻意泄漏的。」
「怎麽可能呢?他远在阳安关,就想得到葭萌关被你们烧?」
「当然可能。啊!这样就对了!」李密也激动地起身。「锺会处心积虑,以『邓艾偷袭江油』为诱饵,好让汉军分兵,不能全力将他堵在剑阁。锺会在关城就开始策划这一步!再说……」李密一把破羽扇直指嵇萦鼻子,「姑娘与锺会有家仇,他怎会让妳逃脱呢?应是故意放妳走,让妳把假情报泄漏给汉军,如今再派田章去江油,坐实汉军的疑心!我们千万不能中计!」
「你胡说什麽呀,锺会没有你们想得这麽神机妙算,他的聪明是表面装出来的!」
「锺会已经在定军山瞒过我们一次。姑娘会不会因为家仇而小看了他?」
「我这是在好心帮你们!你们不感恩丶不领情就算了!管你们怎麽复兴汉室!」
「好好,二位请坐。」幸好大将军适时干涉,否则真怕嵇萦转身走了。军议严肃,干犯军威者立斩,不能这样胡闹啊……
「诸位丶张将军丶李主簿与嵇姑娘的话都有些道理,表面上针锋相对,但仔细推敲,又不互相抵触。真相呼之欲出,而有些细节还得再讨论。今日各位都累了,请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清晨再议。」
众将默默散去。
我拉拉嵇萦的花黄衣袖,她低着头没理我,只顾着一个人向前走。
李主簿在众将面前大谈她最不想听见的事,这也太无礼了。回头我得陪嵇萦聊聊散心。
「诸葛校尉。」
「是!大将军!」
「妳与嵇姑娘饱餐一顿後,一起回来主帐,有要事商议。」
「领命!」
一颗心又七上八下地跳了,大将军的「要事」当然是军国大事。
此刻,汉军已经走失在战争的迷雾里,听得见战鼓声,却看不见敌人。
大将军从刚才的激辩中领悟出什麽?他看穿了邓艾丶锺会的计谋吗?我相信他一定办得到!
謝謝甲的真意見。读者甲问:嵇萦为什么会这么说....不挂念,不在乎,不管不问....作者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每个人都要找到一生的使命。有了这个使命,其他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说的很好。(十一)
庆祝汉寿胜利,剑门关上犒赏将士,我吞了两盘菜肉,灌下三碗豆粥。
嵇萦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吃,我说这是「奉命」饱餐,其实是真饿了。
将士奔走蹴鞠,击鼓奏乐丶把酒欢歌,一扫初冬的沉寂,汉军终於有了胜利的气氛。
月出剑门,由盈转亏;虫鸣蛙噪,馀烬飞灰。
主帅帐口的侍卫拦下,说大将军在写奏表。
忽然,帐里传来大将军的声音「外头冷,让她们进来」。
帐里异常昏暗,木屏风遮着光线与主帅寝歇的毡毯,军议的十几张胡床折叠堆在帐边。
「请过来。」
「是!」
两瓢油灯分立几案左右,大将军端坐正中,正给布帛奏章落款。毡毯上挂了幅字:「澹泊明志」。即使不看签名,也猜得出这敦厚稳重的四字必然出自舅舅手笔。「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来自丞相的传子遗言,用在字「伯约」的大将军身上也很合适。大将军主军,舅舅主政,两人奉行丞相的遗训,都是季汉文武的表率,也是我的榜样。
大将军病发了还得连夜上表,本以为他必定心力交瘁,想不到此刻他神采奕奕,一如往常,真是精力过人。据说以前丞相吃得少,公务多,落得英年早逝……
「大将军用过晚饭了吗?」
「有,谢谢关心。」
姜维指了指身边红漆斑驳的碟盘,上头还有许多菜蔬。虽然公事紧要,一定要吃得好,养足气力康复,留得青山在……
「嵇姑娘,刚才军议,妳说只要管邓艾怎麽想,不必顾虑锺会,一语点醒了我。」
姜维解开锦囊,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青铜方印,方印把手是块润泽柔亮的翠绿玉玦,玉玦圆孔上系着红绳。
「正如妳们刚才军议中听见的,俗将走阴平小道,大抵全军覆没,除了缺乏驾御三军的决断力,他们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成功。但邓艾有能力,他自己也明白。」
「大将军自认有这个能力吗?」
我几乎白了嵇萦一眼。
「没有。」
姜维挺胸吸气,双手捧印,恭敬平稳地盖上「大将军印」四个篆字。没有繁琐的将军名号丶左右前後之分,简单一个「大」字,至尊无上。我又瞥见大将军上表的字迹,刚劲豪放,有如挥军策马,有些笔划缺墨,乾扫而过,又显得凄切苍凉。
「多少父母将子弟托付给我,不能蓄意坑害几万条性命。」
「大将军,武将不该以求胜为优先吗?」
「身为汉将,以保卫汉室优先。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天下人只计成败,依附胜者。」
「仰仗靠圣贤教化。」
「只怕世人冥顽不化丶愚如豚犬,庸碌昏沉地生息於天地间。」
姜维默默摺起奏章,滴上红腊封印,装入一只蒙尘的龙纹白丝锦袋。
「得仰仗靠圣贤志士前赴後继,尽心教化。」
「……」
看来是大将军赢了!嘿嘿。
雄浑沉稳,不卑不亢,谦谦君子,无欲则刚,同一句话还能用两遍!听大将军说话真是享受!
「为求慎重,我还得详细确认这则邓艾军情。」
「大将军不是有许多细作在北方吗?难道没传消息来?」
「很不幸,绝大多数在阳安关口陷落後失联了,谣言甚多,却不可轻信。妳亲自带来邓艾的情报,必须重视。妳说邓艾走阴平小道是谏议大夫诸葛茂告诉你的。他怎麽知道?」
「……他有他的办法。」
「妳知道他的办法吗?」
「知道一些。」
「请说。」
「啊呀……」嵇萦哀叹一声。「大将军太有魅力,难以抗拒,我把自己所知的全招了吧。要不要请诸葛校尉回避一下?有些事怕她一时无法接受。」
什麽事?
魅力难以抗拒……为什麽说得这麽肉麻?
「校尉,麻烦将这奏章交给帐外卫士,星夜送回成都尚书台。可以了我请妳进来。」
「领命!」
究竟什麽事不好让我知道?是兄长被害的经过吗?
我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奏章,大将军的推荐尚书台没理由不听吧?我要当上参军了!
参军不就该参加军中大事,竟然被留在帐外吹冷风……
我忍不住好奇,静心倾听帐里的低声私语,却听不清内容。
嵇萦是我带上前线的,为什麽他们两个反而更亲近丶更有话说?
「校尉请进。」
「是!」
见到大将军与嵇萦端坐原处,相距三尺,衣冠整齐,神色平静,心里松了口气。
「俗话说:『良心实话是最好的谎言。』诸葛大夫说过自己『尽量不骗人』,似乎颇谙此道。诸葛校尉,依妳判断,妳义兄信得过吗?」
在背後批评朋友与家人是极不道德的!
「他从不骗我!他常告诉我,一辈子都要做对的事情。他怎麽可能背叛我们?」
姜维连连点头。
「假设诸葛大夫没撒谎,『邓艾走阴平小路』却辗转来自锺会本人之口,也可能是锺会刻意让他知道的。嵇姑娘,妳说是不是?」
「可以。」
「妳说妳的脱逃归功於田续,而田续是镇西护军,因此也不排除是锺会授意田续放妳走,或者假装不知情。」
「嗯,回想起来,那一夜的确有些可疑的转折,我不要命地大骂锺会,却被独自带到更安全的地方。但大将军如此信任李主簿,我还是得说句良心话--你们何必自己吓自己,把锺会想得这麽厉害?他不过是个虚张声势丶言过其实的伪诈小人。」
无论嵇萦怎麽看扁锺会,我们在阳安关城的确被他的奸计愚弄。他散发假情报,说自己祭祀诸葛丞相祠堂,让我们以为魏军主力还在定军山,却长驱大军西进,强攻关城。我後来想,如果大将军一过了阴平桥头,便留下少量兵力牵制後面的诸葛绪,主力不带补给,向东挺进,入关城助守,应该比锺会更早到一日。如此一来,此刻的魏军还被堵在汉中,而大将军的吞敌大计也能实现……
「感谢姑娘忠告。我认为李主簿与妳都有道理,而妳的道理精辟简洁,因此请妳留下共商军事。妳学过兵法吗?」
「翻过几章《孙子》而已,觉得里头废话太多。」
「呵呵,是有些点缀的虚言。妳天资敏锐,随军短短数月就学了这麽多,如果静心定性,明道立志,来日必成大器。」
「……谢谢。」
嵇萦竟然脸红了!
姜维说我是未来栋梁,又说嵇萦必成大器,难道他的称赞就像新年里长辈的压岁铜钱,见一个给一串?他究竟更看好谁?
嗯,嵇萦要成大器还有许多条件,我这个栋梁只要躺着养伤就行了。而且栋梁算是「宗庙巨器」吧?
「我觉得李主簿与姑娘都是对的。妳看看这样合不合理:邓艾不愿处於锺会之下,干愿冒险,偷渡阴平,以求立下奇功;而身为实际主帅的锺会乐见其成,助自己平蜀成功;他一方面不想让邓艾抢了大功,一方面又想利用邓艾,引开剑阁的汉军,让自己挥军南下。这不都符合邓丶锺的性格?」
「大将军是说,锺会真的在利用我,也利用田章丶葭萌关,让汉军知道邓艾的行动?」
「对。锺会不派遣死士,故意被我们抓到而供出情报,却让嵇姑娘自愿带来消息;不使用细作丶收买内应说服我们分兵,却让我们自己想到邓艾的行动。真相因审思而明朗,却正是锺会巧妙散播的谣言。真实的谎言,的确是高深的谋略。」
「我还是觉得你想太多了,锺会没那麽厉害。」
「诸葛校尉,妳怎麽看?」
我觉得嵇萦对大将军说话太没礼貌了,不成大器……
「大将军,邓艾是不是比锺会更能打仗?我们不能忽视他。」
「是。汉寿之战,如果魏军的指挥是邓艾,只怕我们都回不来了。」
「为什麽?」
「邓艾用兵神速,不在我之下。他看见汉军兵分两处,一定积极地各个击破,而不采取消极守势,放任两股汉军合流,前後夹击友军。我之所以决定冒险烧粮,也是考虑汉寿的主帅是锺会。如果是邓艾……不会故意空出葭萌关吧。邓艾经常示强,却不喜欢示弱。」
「好奇问问,大将军喜欢示强还是示弱?」
为什麽嵇萦对姜维这麽有兴趣呢?
「理想中,弱则示强,强则示弱。有时也没想到这麽多,得仰赖校尉提醒,姑娘不吝指正。」
「集思广益,尽量。」
「末将必竭股肱之力,全力辅佐大将军!」
「谢谢二位。如果汉寿是邓艾指挥,他绝不干心被汉军挡在剑门关外,一筹莫展。邓艾可能在汉中虚张声势,实际另谋他途,例如回军汉中,走米仓道南下巴郡,攻江州,逼近成都。嗯,邓艾似乎没有绕远路的耐心,他更可能佯攻剑门关,实过汉德阳亭,轻兵走左儋道取江油城丶涪城,前後夹击剑阁,甚至直奔成都。如果邓艾手下有他自己那样的大将,还会令他偷渡阴平小道。唔,这样看来,邓艾正是被锺会利用的手下大将。嵇姑娘或许不同意。」
「……锺会的确是把人当成傀儡木偶,自以为能操弄人心。他差得远了。」
「那就没错了,锺会正想操弄我们的思考。派田章去左儋道这一招,却显得欲盖弥彰,坑害邓艾之心昭然易见。我反倒有点同情邓艾了。」
「大将军,对待强敌千万不能手软!一定不能让邓艾得惩!」
「多谢校尉提醒。」
姜维对我和蔼一笑。
「对付邓艾是必须的。不过有件事我刚才想到--看来田续与诸葛大夫走得近,能不能透过诸葛大夫,发展田续为汉室效命?」
「呵,像大将军这样心存汉室的魏将太少,即使有也早就来了,剩下的只会颓废地说:『这就是现实,不适应现实就得失败。』他们一心想飞黄腾达,怎麽会看上弱小的汉室?」
嵇萦不愧是魏国人,她明白庞会这样的魏将心思。
大将军扶着几案起身,我双腿一弹,立正站好。嵇萦跟进,脸上有些不情愿。
站在高大的姜维旁边,我们就像慈父身边的两个淘气小女儿。
「嵇姑娘刚才说世人庸碌昏沉,或许中原真是这样。」
「对。在中原,说自己心存汉室丶魏室会让人笑话的。」
「呵呵。姑娘以为我二十七岁才来季汉,是因为我心存汉室?」
「大将军祖上不是汉天水郡曹?当然得效忠汉室。」
嵇萦怎麽知道姜维的家世?
「求问姑娘祖上是几世的汉臣?忠於汉室吗?」
「……我们这叫『特立独行』,汉室丶魏室都不管。」
「天下没规定只能有一家人特立独行吧。只要有一定的才智与经验,自然显得与人群不同。特立独行可以选择,却也是必然的趋向。」
「所以大将军二十七岁时没有心存汉室丶魏室?」
「没有。」
「那为什麽舍大就小?」
姜维突然扭头看我,一脸正经。
「诸葛校尉,接下来我想说的话妳可能不愿接受。要不要回避一下?」
怎麽又要我去外面吹风?绝不能让姜维和嵇萦私自分享秘密!
「不,大将军的过去我当然想知道!」
姜维乾咳几声。
「说来惭愧。自己年轻的时候,以为英雄吞吐天地丶囊括宇宙,必须拥有相称的随从妻妾丶车仗田产;功名刻碑传世,死後上谥追封,墓室雄伟,光宗耀祖。如果天命在我,取得天下也无妨。」
「呵呵,大将军不愧是魏国人。」
「是。我早明白世道黑暗,心想我必须比世道更黑暗,才能得势;我常见人滥权谋私,心想我得比他更有权有势,才能压制他们!我耻於妇人之仁,以为英雄不拘小节,为了胜利必须心狠手辣。我暗养了一群流民死士,随时寻找立功的机会,只恨自己没有权贵人脉,锋芒毕露,屡遭忌恨排挤,再努力也只是州府从事中郎。当年降汉,其实是赌气之举,心想自己在腐败的魏国不能一展所长,宁为鸡首,不为牛後。只是拿祖上是汉臣做投降的正当藉口。」
「哈,大将军判断准确。今日正是鸡首!」
「不!魏国是牛,但季汉绝不是鸡,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诸葛校尉说的是。当时我不晓得季汉法治清明,只以为它与魏国一样乌烟瘴气,甚至更糟。妳们都知道,敌国总把彼此说得十分不堪。我误入歧途,却幸运地来到季汉。一个人彻底改变了我。这人是谁,校尉一定知道。」
「是丞相!」
「对,诸葛丞相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在丞相身上,我看见了士人承先启後的高尚理想丶以天下长治为己任的担当。丞相才智超群,却谦卑纳谏,他的意志坚韧,举世罕见,承蒙先帝托孤,夙夜忧勤,不畏艰难,南征北伐,选拔良臣,撑起风雨飘摇中的汉室。丞相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每个人都要找到一生的使命。有了这个使命,其他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而他使命就是经营汉室。丞相待我如子,谆谆教诲,将毕生心得传授於我,恩同再造。姜伯约万死不能报答丞相的知遇之恩,曾经深夜嚎哭,立誓痛改前非,追随丞相的脚步。丞相的使命就是我的使命,任重而道远,死而後已,终身不悔。」
大将军年轻时不懂事,能遇见丞相真是幸运。他追随丞相,就像我们追随他一样,奋勇向前,把奋战不懈的精神一代代传承下去!
「大将军这番话实在感人肺腑,诸葛校尉的妆都哭花了。」
「真对不起!」
其实嵇萦的眼角也有泪光。她也被季汉的精神打动了!
「大将军,容我说句心里话。你追随丞相连年侵扰关中,实在害惨了百姓。一般魏人都很讨厌你们。当然,你可以说他们是不懂国家大事的猪狗,但他们真的就只关心自己的生存与快乐。」
「我们的理由姑娘想必听过很多次了。若汉军不以少量兵力主动出击,便轮到魏军主动进攻,出现今日近二十万大军入侵的局面。八月以来,历经沓中丶白水丶阳安关丶剑门关丶汉寿诸战,汉军伤亡一万二千馀,估算魏军损失已过三万。短短两个月就抵过数年北伐。所以说,主动攻击是季汉最好的防御。」
「大将军说得没错!」
「而我当然明白,加上这一战,自己亲手葬送了将近十万魏军性命,他们是我的家乡人。这个感觉姑娘能体会吧?」
「可以。但我不想把他们看成家乡人。毫无道德原则的丶没有人性的,可以当猪狗一样屠宰。」
「姑娘这样对他们,那他们永远只是猪狗。还是把人当作人看比较好。」
「大将军这样说近似伪善。你还是害了十万魏兵与他们的家人。」
「是。但只要光复汉室,就不必再打仗。」
「大将军光复了多少汉室?不是说以攻为守吗?」
「大将军已经尽力了!」
「谢谢校尉理解。即使因为种种因素,无法取得土地,我还是尽可能迁徙百姓回益州,让他们远离魏国,过上季汉安定充实的日子。」
「这在魏国叫『掳走百姓』,导致现在雍凉大片耕地都被胡人占了。汉魏好歹都是一家,为什麽不团结点?这不是亲痛仇快吗?」
「汉贼不两立,什麽时候亲了?」
「诸葛校尉,嵇姑娘道出魏国人的想法,我们也必须了解。」
「是。但胡人有什麽不好呢?成都的胡僧很亲切友善。」
「哈!因为他们相信传佛法是做功德。成都胡僧不是真的胡人。」
「难道朝真观道士才是胡人?」
「哎,小玉。」嵇萦摇头。「胡人残暴好杀,血洗村庄,奸淫妇女,甚至吃掉孩童!你让这样的野蛮人大量进入关中,必有後患!」
「这麽可恶?我看飞军他们挺好……」
「那是『被丞相感动』的蛮人。就像大将军被丞相感动,善良多了。」
「嗯。造成胡人内迁,我很遗憾。」
姜维摇头感慨,我第一次见他叹气。
「其实我真正遗憾的事情,或许妳们可以理解,以後妳们可能也会遇见。」
「大将军,是不是冷落了家人?」
「嗯,这个也是。我想说的最大遗憾,是身为武将,必须时常欺骗敌人,一面鼓吹仁义的道理,一面在战场上欺瞒诈骗,完全是嵇姑娘不齿的『伪君子』。我不觉得锺会用计欺骗我们有什麽不对,战争本就是这样。但常年累月把欺骗当作正道而庆幸,丧失了人性,是我最难过的。」
「大将军,魏贼是敌人,自然要用非常的手段对付他们。」
「这样一来,我们又与魏人有什麽两样?」
「……大将军说的是,好人使用坏人的手段,就会变得像坏人一样。那我们不用谋略吧,正面迎战!」
「谋略是为了避实击虚,不这麽做吃很大的亏。季汉是小国……」
「也不能因为是小国就得当小人!」
姜维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我同意校尉的话。丞相当年总是正面迎战,我尽量追随他的风骨。而很多事情我们可以做,但选择不做--不屠城丶不杀降将丶不坑降卒。但大半辈子的经验告诉自己,战场往往奖励小人丶惩罚君子;兵者诡道也,不善算计,必被人所算。小国要在战争中成长为大国,还必须靠计谋欺骗丶细作背叛丶贿赂收买等这些正人君子认为旁门左道的手段。我有时想,为什麽老天鼓励我们这麽做?难道是我们把老天想得太善良?难道人间争战才是常态,而天真到可怜的忠臣义士势单力薄,一代代孤独地在自私的内忧丶残暴的外患的夹缝间奉献生命,虽然勉强在国内守住正道,在对抗国外的时候却摇身一变,变成为他们最恨的人。这不是很讽刺吗?我们都是伪善者。」
「大将军反省深刻,令人佩服。如果真有什麽解决办法,就拿胡人当例子吧。对抗胡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汉魏一体,两国里大将军这样的正人君子团结起来,一同对抗两国里司马昭丶锺会丶黄皓这样的小人,这样行不?小玉,我知道妳想说『汉贼不两立』。」
「除非胡人大举入侵,汉魏不组成联军,便唇亡齿寒不能生存了。但以现状来看,这是不可能的。」
「呵呵,我很怀疑季汉人有那样的视野,胡人打下洛阳,屠杀数十万百姓,只怕你们还要大宴庆祝三日呢。中原人倒现实,南蛮人如果攻陷成都,一定满口答应接收益州。就算胡人不威胁,为什麽两国就不能自己团结?」
「撇开理念上根本的不同,两国有各自的君王与朝臣,怎麽能彼此接受?这是天下千百年来的规则,一群人推举出一个最英明的领袖,臣下尽忠辅佐。几群人之间彼此攻伐,以胜者丶有德者为王,实力最强的一统天下。群体之间的战争是千古不变的。」
「不不,万物无常,千百年来的规则也在改变。就说文字吧,殷商龟甲文丶周钟鼎文丶秦篆丶汉隶,光是文字,千百年以後不就完全走样了吗?为什麽战争不能变?」
「文字是人为的制度,而战争是天道。万物无不相争,胜者食,败者被食,强者横霸,弱者被欺。」
「人比动物聪明吧。为什麽一定要死忠於自己的领袖?为什麽不把两个领袖摆在一起,哪个好,支持的人多,全部的人就跟哪个?古代不都是禅让吗?像魏国代汉,谁好谁上,打什麽呢?」
「不!那不是禅让,是赤裸裸的篡位!现世报,魏家天下即将被司马氏依样夺走!」
「我明白嵇姑娘的意思。但即使在季汉也过於理想,想必熟悉魏国现状的妳也能同意。如果缺乏强而有力的核心与权威,年轻姜伯约这样的野心者便会蠢蠢欲动丶争权上位,造成前朝末年的天下大乱丶生灵涂炭。那是我们最不愿看见的。」
「所以要先消除世人的野心?你怎麽做?」
「还是那一句话,仰仗圣贤志士前赴後继,尽心教化。」
「大将军为什麽不把这个当成你的使命?比复兴汉室光明正大得多。」
「我是大将军,不是丞相丶不是尚书令。国有制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何不转任尚书令?你可以胜任。」
「那谁主持抵抗邓艾丶锺会十几万大军?再说尚书台已经有非常合适的人选。我更担心的是武将後继无人。想做的事很多,想传授的心得更多,还要姑娘与校尉这样聪慧有为的年轻人修己上进,接替我们的志业。」
「……好。大将军有什麽想教我,我学。」
「我也要学!请大将军教我!」
姜维的眼框竟有些红了,而自己的泪水又滑落脸颊。
等一下得找片铜镜来……
可怜的大将军,我明白他的遗憾。我也不喜欢这样冷血地杀人。
我不像嵇萦,把敌人看成猪狗一样屠宰;我当他们是一张张黑洞脸,忽略他们也是人的事实。其实我也是伪善的。
大将军的「忠」,原来并不是忠於汉室,而是忠於诸葛丞相的精神与使命--维护先帝托孤的汉室。而姜维是全国十万带甲将士之首,自然必须担起战争的重任,把教化人心的工作托付给舅舅他们。他们两个搭配起来真好。唯一的不足,是舅舅不明白大将军的战略眼光,被无知的佞臣迷惑,要招大将军回去。
但我知道姜维并不怨恨,他还把舅舅的「澹泊明志」放在眼前。他不在乎个人的荣辱,只在乎自己的使命--守卫丶复兴汉室这片天府之国。
这也是我的使命,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