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信念,生命只能飘流!(十四)
夜深人静,琴声由拍岸惊涛转为涓滴暗流,流入初冬松林,滑过松针软毡,空弦馀韵,虫唧哇鸣。
马邈保护儿子,好比生父送我进朝真观。我奋斗向上,考进羽林军,冥冥中又回到前线战场,幸得大将军赏识,以心血倾囊相授,正如父亲教诲儿女。袍泽之情维系着军旅,好似一个亲密的大家庭,千万一心,前仆後继,身後事尽管交给同袍兄弟。
不管是参军还是小玉,我都是汉军的一员,奉公克己。
配乐: Final Fantasy XII: Esper Battle
猛然睁开眼,城楼下正传来一片「沙沙沙……」的脚步声。我正靠着墙角,身上盖了块黑毛毡,几上石砚当心还剩一小圈墨渍,瑶琴在身边,却不见了嵇萦。
「砰砰砰……」脚步声越来越近,依稀夹杂着远方的呐喊,我推开竹窗,天色微明,城下竟多处火起,一阵浓烟呛鼻!
出事了!我抄起长剑,一摸怀里,兵符丶书信皆在,顾不得铠甲,急急起身奔出驿站,小半个屯的汉军正朝自己跑来,个个神色仓皇!
「城下什麽情况?」
带头的屯长愣了一愣,铠甲与旌旗破旧穿孔,手下军士的装备却崭新光亮。
「参军诸葛玉在哪里?」屯长一脸凶恶。
「我就是!」
「诸葛玉是女的?」
「当然!你等随我下城灭火!」
「好!就是她!」屯长突然拔刀,後面一群人凶神恶煞地举起铁铩--
「当!」雄剑出鞘,斜劈向上,火星溅处,两片枪尖飞下城楼,前排汉军惊得倒退半步!
「行参军忠义校尉诸葛玉!」
「这是敌将!」
「住手,自己人!」
「别听她的,包围上去,杀了她!」
枪林刀墙向左右迅速延展,我身穿布衣,不敢恋战,凭着步履轻盈,使一个上盘横扫佯攻,吓退汉军攻势,倒跃三步,一脚踩进驿馆门後!
「你们弄错了,我是江油守将!兵符在此!」
我从怀中取出两块虎面兵符,汉军满面疑惑--
「看仔细了!」
「喀」一声,大将军都督中外军事兵符丶江油城兵符紧密接合!
汉军纷纷扭头,看向身後屯长。
突然注意到,汉军手臂上都缠了红布。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麽事?
「兵符是女贼伪造的!」屯长大喊!
「兵符伪造不了!你们这样是造反!即时醒悟,可免一死!」
屯长目露凶光,举刀大喊:「杀了她!抗命者依军律伍什连坐,立斩!」
铁钺戟刺来,「铿!」长剑挑上横戈,顺势卷开戟尖,退後,关门,下门闩,推木箱!
「碰!碰!」踹门声大作,我急忙披上筒袖,头戴伏钵,正欲吹响号角呼唤护卫,榻上翻了个遍却怎麽也找不着!左臂肩伤不能使重兵器,只有顺手抄起地上的折叠胡床!
「啪!」汉军破门而入,我全付武装,挡在门口,威武不屈!
「说最後一次,随我下城灭火,前事便不追究!执迷不悟,休怪我手上御赐宝剑,诛尽奸邪,枭首示众!」
「妳……她是叛贼!不要手软!」
「胡说!大敌当前,最须团结!奉大将军令,马都尉已将兵权转--」
「正是!马邈说妳是叛贼!」
马邈?他不是答应去剑门关了吗?他反悔了?
玄铁枪头迎面刺到,雄剑无法以长制人,我急急蹲低,凝神定睛,电光火石,宝剑自左下斜劈右上,清瘦的汉军正抱着断掌!
「哇啊啊!」
我别无选择!
「同是汉军,何必手足相残?随我找马都尉,当面说清楚!」
「世子交待,骂街泼妇只要死的!」屯长蛮横大吼!
马都尉的儿子太可恶!忍无可忍!
汉军攻势再起,枪利刀快,长剑胡床勉强格架,左右闪躲,落於守势,步步败退,好在这帮军士武艺不精,攻守失据,我分明绽百出,他们也不知利用,正有些得意,忽然右胸一闷,一只刀尖顶上鳞甲,虽未刺穿,也叫人站立不稳,连步退至墙边,铜镡铁铩迎面砸下,只有勉强举起胡床,「啪!」胡床木脚折断,左肩受力刺痛,慌忙中右手长剑奋力前刺,刺穿眼前汉军小腹!
「哇啊啊啊啊!」拔剑时,斑斑鲜血横洒土墙,军士翻滚哀号!
「快停手!误会一场!」
「别听她妖言惑众!」
可恶的屯长躲在後头发号施令,狡诈至极!
单剑难敌众手,索性反守为攻!胡床一把扔进汉军,迈开大步,绕屋疾走,一路拨开各路刀枪,伺机反击;雄剑虽沉,却远不及长枪粗重,拨开兵器後翻手再攻,不求长剑贯体,总能精准刺进皮肉!
「哇啊啊--」
「呦--」
叛军脸上手上皮开肉绽,两圈之後,一个个争後恐前,紧缩成一团刺猬,树起全身尖刺,腿下毫无阵法,彼此推挤,每隔数步便是一个破绽!
「啊啊啊啊呀呀!」军士紧抱跨下哭喊,得罪了!
「我们人多,怕什麽!全冲上去!」屯长胆子最小,躲在中间!
正想先取他性命,身後传来一阵熟悉的「哗啦啦」铁甲碰击声,心中一安--他们来了!
「保护参军!」
馆驿门口冲进来一大队银甲护卫,正是与自己出生入死的三十馀名汉军精锐!叛军们一见强弱易势,争先恐後跃窗逃出,跑得慢的便让长戟大斧剁在地上!
「啊呀呀--」地上一人被胡床绊倒,正是屯长!我一把扯起他的後襟,只见他门牙断碎,满口鲜血,锈损的炼甲碎散一地!
「饶命!饶命啊!」
「马邈在何处?」
「在……在城东马厩!」
「为什麽造反?」
「是……全是马邈的儿子指使的!和我没关系!饶命啊!」
顽固不化!可恨!
「参军,狐群狗党犯上作乱,应立斩不赦!」
「不不!别杀我!我有魏军的丶知道邓艾……哇啊啊啊!」护卫没让他再说下去,匕首横切喉管,放任他倒地抽搐。
我要了把铜斧,手起头落,虽然可恨,同为汉军,也应给他一个痛快。
天色微明,我认出了城外尖山的峭壁,与护卫奔向城东,一路上军民疯狂奔走,自相残杀,我们击败了几团臂繫紅巾的叛军,出示兵符,收拢离散士卒,他们都说着一样的事:马邈造反!
身後未满百人,马厩却已有数百名红巾重兵,当先一将不披战甲,正是马邈!我仗剑大骂:
「马都尉!我替你写信给大将军,答应保护你儿子不被奸人黄皓陷害,你为什麽背叛我们?」
「参军的信任在下感激在心,魏军随时会到,请立即上马出城!」
马邈下马,走到跟前,惨白的脸上红着双眼,几无人色。
是他儿子擅自发动兵变吗?
「全城都说是你造反,你快出面,与我平息叛军!」
「参军不知,邓艾已占了江油关,还有锺会派来的援军,妳快走吧!」
「我身负守城重任,江油关被占,理应死守江油城,怎能弃城而走?」
「妳打不过的!只是徒然牺牲!」
「打不过也得打!」
但廖老将军告诫,锐卒勿攻,不能平白牺牲……
「我这就派飞马去剑阁,大将军亲率援军,数日便到,我们拆去浮桥,依涪水天险,闭门紧守!」
「来不及了,此刻满城都是魏军细作,城门开闭都由他们!」
细作?我全身一震,「什麽时候混进来的?」
「……参军,实不相瞒,在下前夜便暗降了魏,约定今日平明开城!」
「什麽?」
「参军请上马出城!在下尽力拖延邓艾!」
这是什麽世道?良心都被狗吃了吗?苍天!为什麽你总是让邪恶得逞?
「混蛋!」我竭力嘶吼!「身为汉臣,为什麽背叛汉室?」
「……不愿平白牺牲!前有句安丶李歆……」
「胡说!我们胜利在望!汉室是你的志业,是你奋斗了一辈子的理想!怎能轻易放弃?」
马邈抬头,已经泪流满面!「参军可能不懂,当今世上,标榜忠义者,只有九牛一毛!云云众生,只要能舒服安逸地活着,便足了平生愿!」
「混蛋!这话怎能出自汉臣之口,我们效法丞相,以大将军为首,以天下为己任!」
「那是最顶尖出众的汉臣才配谈的志业,我们这些见识短浅的小人物谈什麽?」
「你不谈,自然是小人物;你谈了,便能担起天下事!」
「没那个野心与能力,只怕搅局!」
「你以为我有什麽能力?我不过是一个平凡军士的遗孤!这不是野心,这是责任!天下人的责任!懂吗!」
「……天下父母,也有保护儿女的责任,都是身不由己!我儿去剑阁活不成的!」
「我信都替你写好了!大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我奋力一扔,那封揉烂了的信拍在马邈胸口,怪风一刮,又飞滚到他身後去--
「你害了你父子千秋万世的名节!」
「就算在下狼心狗肺吧!参军快逃命去,做天下的栋梁,替我向大将军道歉!保重!」
「大将军早有灭敌良策,屡屡被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所害!我恨你们!你们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天命在魏,参军--」
「呸!」
一口吐沫喷在马邈两道泪水之间,他双目紧闭,回头便走!
「狗贼!遗臭万年!」
我高举雄剑,跨开大步杀向马邈,要从身後取他狗命,一群叛军上前挡架,身後护卫愤怒狂吼,尽皆冲了上去,一阵疯砍狂劈,我竟气得再举不起剑来,两眼昏黑,只能在原地喘气……
一地叛军尸首,已不见马邈踪影。
好歹他留下了全数铁骑。
我感到降将的内疚,就像先前句安放走我一次……
汉军也不全是好人,魏军也不全是坏人,不是吗?
东门已在眼前,城墙上汉军正拉起玄铁重门绞炼……
「嘎嘎嘎……」
但他们臂繫紅巾!
悬门拉起,一列重铁盾墙抢先冲进城来,黑甲魏军泛滥迷漫,火把刀枪林立,千人簇拥当心是一面白底「田」字大旗!
「噗喔喔--」胡角响起,东门已经照得一片腥红!
「杀啊啊啊啊!」
身後护卫尽皆勒马回身,高举兵器,等我一声令下,便杀向魏军,慷慨赴义!
不,我得尽一切努力守住江油城,不能这样送死!西门外就是援军!
「去西门!」
我勒马回头,扬鞭飞奔,不足半里,大道已被一队红巾叛军挡住,少说上百人!
不能浪费时间!
我勒马奔入窄巷,只想绕小路到西门,不料巷弄弯曲,回头已不见城外尖山,几个转弯後便迷失了方向,每隔几条巷弄都转出一群叛军,忠勇护卫顶上断後,让我先走!
感激不尽!一定要让援军进城!
大宛马蹄不落地,又过了无数转角,竟是一道晾衣巷弄,魏将人高马大,手持长矛,率领十馀骑挡住去路!我无心拼战,一回头,身边只剩十馀名护卫,还要应付後头叛军!
走不掉了!
「哈哈哈!」魏将一脸轻蔑,得意狂笑!「我久闻蜀中人才凋零,姜维以下全无将才,竟沦落到以女人为参军!」
「我绝不输给男人!你可是田章?敢来挑战吗?」
「哈哈,狭路相逢,哪能错过?妳自不量力!不安份织布,要不是老爷好心买了几匹,大魏陪妳们姜维玩玩,你这臭小国早就垮了!」
「曹贼走狗,废话少说!」
我拍马直取田章,他举起长矛,我无处可躲,硬挡也不够气力,暗叫不妙,急急勒马煞停,正要架起六石大弩,马邈已在身前!
「女贼死吧!」
田章长矛刺到,我手抓马鞍,冒险以下马式侧身闪躲,「砰!」田章长矛插上民宅土墙,沙石崩落一地!
我弹跳上马,一剑刺向田章咽喉,可惜已延误了时机,他猛收枪势,即时挡下,两马相交,我连番进攻,虚实并用,田章兵器虽长,却在窄巷近身战中施展不开!
「喝!」这一剑瞧得仔细,刺进田章腋下!
「啊呦--」田章长枪「当啷」落地,又拔出腰间铁刀!
「贱女贼!」
田章举刀砍来,沉而不猛,开而不阖,我再抓紧马鞍,些微侧身一闪,一剑刺进他腿甲衔接处!
「啊啊啊!」
「比刀法你不是我对手,我放你走,你收兵退出江油城,如何?」
「哈哈哈!蜀贼都像妳这麽愚蠢吗?怪不得锺会力主出兵!哈哈,夜郎自大,正当灭国!」
「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义之兵!」
「哈,什麽年代了还提这些腐朽的经义?仁不仁丶义不义,与我何干?」
「人活在世间,当然要有原则!」
「哈哈,原则就是强大!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则木而栖!」
「那是无耻魏将的原则!汉将心怀仁义!」
「还自称汉将?哈哈,妳生得颇有姿色,不嫁个王公贵族,尽说些迂腐道理,一群老弱妇孺,抱在一起取暖!天下属於新纪元的大丈夫!你们都属於过去,必当灭亡!」
田章举刀劈来,「铿!铿!」转眼刀刃相交十馀回,我看清了他的路数,猜他下一刀必然是巨雷轰顶,刻意低头,引他举刀过肩时,雄剑奋力直刺,田章急急向後闪避,失去平衡,慌忙伸手抓住墙边一排晒衣竹竿,却也难以挽回颓势,我顺势出剑一顶,他头下脚上摔落战马,一排腕口粗的竹竿接连倾倒,劈哩趴啦全在田章身上!
「呃--」田章两眼无神,颓然晕死。我痛恨他出言不逊,与马邈父子的怒火一并发泄,跳下马对准他的侧颈刺下致命一剑,血泉喷得半个人高,他竟毫无反应,似乎已先一步断了气。
嵇萦把他们看作猪狗,我这不正是屠宰畜牲吗?大将军说要把他们当人看,我做不到。
如果季汉真能把天府之国开遍天下,或许他们还会重拾仁义,善良做人……
不!他们已经失去原则,不过是行尸走肉!
其实,我不明白他们是否还有救,但我明白自己无力改变现实,我太渺小。
但我宁死,也不愿堕落成那样。没有信念,生命只能飘流。
田章已死,护卫杀败了叛军,眼前魏骑四散退避。我们在窄巷间横冲直撞,与分散的汉军会合,终於回到宽广大道,数千铁甲魏军正聚集在东门周围,他们失了主将,只是散兵游勇,不难应付,只要我找到西门--
日出东方,朝阳已在东门之上,反向便是城西!
不知何时,西门大开,一片橙光闪耀,大片魏军涌进城来,旌旗蔽天,鼓声动地,房舍摇震!
不好,邓艾被放进来了!
江油守将,只有忠烈殉城一途了吗?
当然,我愧对大将军丶愧对汉室,唯有以死明志!
「参军!是自己人!」
定睛一看,西边尽是赤甲军士,飞军刀牌严整,三千汉军看来竟有万人之众,纛旗举起,上书雄浑「忠义」二字!
「炎汉当兴!」
带头女将黑甲黄袍,高举御赐宝剑,映射万丈朝阳!
「炎汉当兴!」
「哺呜呜--哺呜呜--」总攻号角全线吹响!奋威神助,天道浩荡!
「杀啊啊啊--」
有点空城计的感觉,不过这次又是误打误撞,利用了邓艾的疑心...问题是邓艾也算是老谋深算,怎么会那么沉不住气,被骂两句就气得哇哇大叫?配乐:Carmina Burana In Trutina by Carl Orff.mp3
(十五)
汉军锐气方兴,攻势如虹,拉朽摧枯,杀得魏军在朝阳中溃退,争先恐後奔出东门。
自古邪不干正。
忽然,我给旭日刺得眼盲,竟怀疑起这一切。
我坚信炎汉为正,但难道真如庞会丶句安丶田章所说,忠义仁德的时代已经过去?
英雄凋零殆尽後,只容得下强豪暴虐丶名利情欲,若不愿随波飘流,便得沉下江底?
舅舅与兄长都说过,忠良义士不是广大人民的对手,人民像马邈,为求自保,寄身强大的魏国;或像他儿子,攀附黄皓飞黄腾达。
是否该谦逊地退一步,满足於世道的平衡?不再憎恨,不再北伐,放任季汉全心建造丶完善一个甜蜜祥和的天府之国?
不可能的。你不来打他,他也来打你。
悬门轰然放下。
扫荡丶招安叛军,扑灭多处大火,搬运城外物资……十几个军侯领命分兵去了。
嵇萦要我重上城墙,视察敌情。
「为什麽晚上不叫醒我?」
「不需要麻烦妳,自己来就行了。」
嵇萦上下打量我,「哈,妳也去市场看杀猪了。」她指着我胸甲上纵横交错的血痕。
「二十几个叛军冲进来杀我一个!幸亏我先一步醒来……」
「呵,我也砍到手软。抱歉啦,参军武艺比我高强,身边又有数十位壮士卖命,留妳们在城里,还能多杀些叛军。宰掉马邈了吗?」
「他跑了……萦刚说自己也砍到手软,是什麽意思?」
「我得打开西门,放城外汉军进来救妳丶对付魏军。西门城墙上有七丶八个假汉军,好在天暗风声大,穿那破铜烂铁又等同裸体。」
「妳怎麽调得动三千部队?」
「呵,我大喊:『小玉参军即将被奸人所害!』,那些大男人全跳起来了。瞧妳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
「……」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妳努力的成果。」
……兄长没错看她。
「感谢妳的奋斗,这次立了大功!」
「耶,说立功就见外了。这种身外之……下次我犯过的时候抵着吧。」
「好的。但妳怎麽先一步知道田章会来?」
「呵呵。」嵇萦嘴角抽动。
小时候我多羡慕有酒窝的女孩啊……
「我们有细作在魏军里。」
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兄长有次这样解释细作给我听:「如果战争是考试,派细作就是偷考题,偷得愈多,考得愈好。」
他又说:「在战争中作弊,即使自称是正义,也与正义渐行渐远。」
「我不想靠细作赢邓艾。」
「我靠就行了,妳不必。」
但嵇萦是我的参谋啊,她用细作就是我用。
「搞什麽鬼?」忽然嵇萦大步奔向西墙--
城外浓烟遍地,汉军营寨已经陷入一片炎海!一个个手持火把的汉军点燃军营丶粮帐丶兵器帐……黑斑处处的纛旗上写着「广武督引阴平太守廖化」!
「操你妈的老贼!」
「廖将军?」
「邓艾!这根本是魏军假扮的,那些破烂的铠甲丶旗帜,只怕是老贼在江油关捡到的古物!他派田章先进江油城送死,为的是引汉军离寨!」
中计了!足以容纳六千人的大寨,一月粮草,十万弩箭……江油城里的粮仓丶武库也被烧了!
我们毫无预警地踏进邓艾的圈套,一夜之间几乎失去一切!
不,身为主将绝对不能惊慌失措!我该怎麽办?该说什麽好?
「嗯,都怪我!如果每日多走两个时辰,不就可以阻止马邈叛国丶邓艾细作进城?」
「小玉妳尽力了,怪我吧。若我尽快来剑阁找妳们,邓老贼此刻已经惨死在江油关下。妳不是信老天?就怪天意吧,就像妳兄长说的,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
这是老天给我们火烧葭萌关的报应吗?难道平衡才是天道?
「老贼在那里!」
嵇萦指向城北群山,枯木松林间数十面土色旌旗连贯,不知尽头,邓艾的金黄方旗被一圈紫色牙旗包围,已有二丶三千名前部魏军出了山谷,踏上平地!
「闭城紧守!等待大将军救援,里应外合,击破邓艾!」
「等等,让我想想!」嵇萦闭目冥想,口中念念有词,「剑阁丶江油丶涪城丶成都……」
「小玉,妳是主将,妳得替我们做一个重要决定。」
「好!」
「妳想壮烈牺牲在江油城里,还是弃城求胜?」
「都不要!我奉令坚守江油城,等大将军来!我现在就派飞马去剑门关报信!」
「那就是我说的牺牲殉城了,忠义校尉诸葛玉青史流芳,这里的人大多陪葬。如果即刻弃城,应能全身而退,妳或许能躲过责难,毕竟降魏的是马邈。我们保全战力,与诸葛瞻丶姜维一雪前耻,合力打败邓艾,十拿九……没理由会输吧?」
「殉城?守城没有胜算吗?」
「江油往返剑阁六百多里,大将军说剑阁到江油关十日,那麽到江油城也要七日左右;而我们城里城外的粮仓丶武库都被烧了,只怕撑不到七日。邓艾计计连环,不得不佩服。」
「可恶!阴险老贼!」
「呃。」嵇萦咧嘴露齿。「骂人也得骂到痛处嘛,我们还不是烧了汉寿丶葭萌关?上兵伐谋,互求不战而屈人之兵而已。邓艾在山谷里不知还有多少人马,若做最坏打算,万馀人强攻江油城,涪水浅滩又算不上天险,守城几无胜算。若等将士挨饿了再弃城而走,便要像当年你们关公败走麦城那样狼狈,神人下凡也束手就戮。」
「若能将邓艾多拖在江油城几日,待大将军兵到便能轻松打败他,我们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江油无粮,邓艾本来就得等待後军粮草运到。而大将军还得提防锺会猛攻剑门关,虽然那小人应该不会那麽好心帮邓艾。或许汉军丶大将军都还没恢复体力?求人不如求己,机会自己创造。当然,我这麽年轻,还想多活几年,尤其是明明不必死,还一心求死……」
「怎能把大汉城池让给魏贼?难道不能宰马杀鸡?实在不行,我带头吃尸首!没东西吃了就喝涪江水,一同渡过难关!大将军信任我,我怎能背叛他?」
「唔,参军的决心与勇气真叫人敬佩。但大将军信任我们临机应变,不信任我们盲从守缺。成都还有不少兵马,妳说常备五千,後备还有一丶两万不是?这里离成都三百里平地,飞马凭驿站一昼夜可到,援兵北上,可於涪城挡住邓艾南下。最佳的打算,我们与大将军在涪城夹击邓艾,大获全胜;最差的情况,大将军暂时被拖在剑门关,而我们有了成都的人马,也挡得住邓艾许多时日,撑到他粮尽退兵。」
明知嵇萦说得有理,但我实在无法同意弃城。这与降魏一样可耻!
坚守必败丶逃走不该……娘要我特立独行,还有什麽办法?
眼看辛苦搬运的粮食化为灰烬,得逞的伪汉军与邓艾招摇嚣张,真叫人愤气填膺!
「我们趁邓艾後军未出山谷,全军猛攻!胜算大吗?」
「哇,不愧是勇将。大将军不是要我们小心老贼玩花样?对呀,他一定还有什麽花样……」
嵇萦背靠城堞,低头沉思。「如果我是邓艾,烧了江油城内外的粮草,也就不急着强攻取城,一等城中自乱,二等後军跟上。眼前看来,邓艾的兵力绝不在我们之下,还要算进东门外田章残部两丶三千,即刻反守为攻,还算出其不意丶背水一战……」
「对,速战速决!能杀死邓艾最好,若不行再选择坚守或是弃城!」
「别说弃城这麽难听,就说……引诱邓艾深入死地,一战可定。大将军的汉中战略不也是这样?」
「但那失败了……」
「因为锺会快了一步。放心,我们不会让邓艾再快一步!我们在涪城堵住他!」
明知道邓艾厉害,为什麽我还主动出击?
但这是我的直觉!老天丶亲爹丶兄长,先贤先圣英灵,求你们保佑!
「哇啊啊!」
披着赤甲的伪诈者四散奔逃,被铁骑刺倒在荒草与碎石间。
「放箭!」
撇下满城撩乱,汉军冲过浮桥丶站上浅滩,恨不得倾空箭囊丶以复仇狂涛淹灭敌人。
单薄的装备挡不住箭雨,缺失骑队又无法反击弩军,而魏军没有後退,只在金鼓齐鸣中重整队形,中央凹陷,两翼伸展。
「参军,老贼这是鹤翼阵,弩兵在两翼,主射中军。可趁他变阵未完,由侧翼突破。」
「好。」
正要吹响号角,忽然魏军中步出一将,布衣上圆面惨白,细眼绯红,孤独地面对三千人的雪耻怒火。
「停手!」
我喝停弩军,拍马上前,只想还他一次开口的机会。
「诸葛参军。」
「马都尉。」
「在下向魏征西将军邓士载鼎力推荐参军才德,邓将军命在下出阵,传达惜才之意。倘如参军愿意共襄盛举,必定拜将封侯,食邑百户。」
「这真是马都尉想说的?」
「……身不由己。不肖子正在邓将军处做人质。」
「我生为汉民,死为汉将,信奉忠义,不可能投降。」
「在下明白。」
「参军!战机稍纵即逝!」後面嵇萦大喊。
「两军交锋,我别无选择。为了答谢马厩之事,马都尉快走吧!」
「不必。」马邈拔出佩箭。
「在下无颜生息於天地之间。认识丞相丶大将军丶参军是在下毕生荣幸。来生再聚时,但愿能痛改前非。」
说完,马邈闭上双眼,横剑直往脖子上抹去。
鲜血喷溅,他在痛苦中倒下。
我的视线模糊了,只听见邓艾阵中传来一阵「爹!爹!」的嚎哭。抹去泪水,金色大纛旗下猛士云集,簇拥着一名黄袍老将立马横枪,一个白面书生正抱着老将的膝脚啜泣。
一切风波皆因他而起,罪当万死,我却心有不忍。
不,信将刑不择贵。
「邓将军,快杀光他们!」
黄锦袍老将就是邓艾。我悄悄踩下强弩绳环……又觉不妥。暗箭伤人不是大将的气度。
「邓将军!请给我一军,替我爹报仇!」
「报仇?哈哈哈--」
邓艾的笑声悠扬宏亮,相隔百步竟也清晰可辨。朝阳升上城头,老将锦袍光鲜照人,短小身躯上一撮白须发亮,有如一片黑甲魏军正中的旭日。
「就你这材料?你能做什麽?能不能劝说蜀国文官武将?」
「蜀将已恨我入骨,黄皓也是我仇家!在下已与全巴蜀为敌,全心效命邓将军,忠诚不贰!」
「哼!」邓艾飞腿一踹,马邈的儿子跌坐在地!
「可惜,本将不想与全巴蜀为敌,生平最恨见风使舵的软骨头!喝!」
邓艾大吼一声,闪光乍现,鲜红的枪头已穿过胸膛!
「啊啊啊……」马邈的儿子像一只被白鹳啄食的水蛙,四肢无力地抖动。
「你爹不是被蜀军杀的,是被你杀的!本将替你爹报了仇,你安心去吧!阴魂若敢回来,本将再刺你一枪!」
邓艾双手一拉,马邈的儿子仰面倒地,身边一员大将对准心口,再补一枪。那是邓艾的儿子邓忠,武艺雄冠三军。
「蜀将丶蜀军听好!你们最恨的仇人,本将邓士载已经替你们亲手结果了!本将心怀忠义,同样痛恨宦官黄皓,也敬仰你们卫将军诸葛瞻!你等尽可加入本将,兵向成都,放逐朝中小人,迎来太平岁月!大魏後军已到,蜀军绝不是对手!本将网开一面,放你等退回江油城里,仔细想想!」
「老贼口蜜腹剑,蛇蝎心肠!」
熟悉的叫骂声在身後响起!
「汉大将军姜维的两万精军克日便到,魏军绝不是对手!」
嵇萦拍马上前,竟抢到了我前头去……
「魏将丶魏军听好了,魏国朝野乌烟瘴气,全民贪婪诡诈,你等终日奴颜卑膝,被作威作福的邓艾之流欺负了一辈子!全民知礼尚义丶奉公守法的太平日子,你们想不想过上?律法对官员与民众一视同仁的舒坦生活,你们向不向往?你们跟着老贼邓艾,只会被他牺牲,就像马邈父子一样,死无葬身之地,快来投靠汉军吧!」
魏阵中竟传出一片哄笑。他们一定不信。
那群假扮的汉军臂上缠着红巾,却有个系着黄巾的,戴着全罩铁盔站在邓艾後面,显得特别突兀。据说有人分不清红绿,是这样的残疾之人吗?
「听闻诸葛玉名门之後,仁义忠信,原来虚有其名!你等徒言复兴汉室,未何率先鄙弃礼教?告诉妳,姜维不是本将对手!两万人算什麽?十万人本将也吞了!」
那不是我……
「哼,老眼昏花的矮老贼,你奶奶我是弃暗投明的魏国人!你比起汉大将军差得远了!同样是烧粮,人家亲为诱饵,力敌锺会三军;你呢?你叫一个援军的偏将先冲进去送死,你却偷偷摸摸地在後头捡拾战果!姜大将军比你的人格品行不知高出几个头!你人矮,心也矮!找片大些的铜镜照清楚原形!」
「妳……粗鄙泼妇,心险,面貌更险!哈哈,本将明白了!泼妇大谈人格品行,祖上若非夏侯玄丶诸葛诞,便是曹爽,要不就是武帝丶文帝某个不着边际的子孙,对吧?接受现实吧,妳们这些鄙陋浮华的世族後代,终日缥渺清议丶咏叹呻吟,绝非成就大事之人,冢中枯骨而已!本将每日整肃衣冠,必得欣赏镜中百年不出丶千年不遇的俊杰奇材!晋公父子广收天下贤能,拔擢本将於田亩之间;妳这等弃妇货色,流落到穷乡僻壤,还被奉为上宾,可耻可笑也!」
「哈哈哈,我笑得都要吐了!前朝末年,秉政的一个个狗彘不如,有志识者若非避世隐居,要不跟着刘先帝维系正道;更不济,远渡江南,求个眼不见为净;最不行,为了生计跟了曹操;你这老贼,是三国选剩的杂碎,飘在臭水沟里让司马昭父子打捞起来,竟还自以为是天下俊杰!哈哈哈!你见识狭浅,目光如豆,只好紧盯着官场上庸俗的衣冠禽兽!大将军姜伯约一人,足令全魏国汗颜!」
「哼!本将卓然出众,运筹帷幄丶决胜千里,姜维一介武夫,如何能比?就说本将走通七百里阴平小道,这一个月姜维在哪里?不必说,本将猜得到--他在剑阁,动也没动!哈哈哈!」
「老贼出了阴平群山,竟退化至山林野人一般见识!锺会粮草已被汉军烧光,溃退在即,老贼孤军深入,大势将去,覆灭只在转瞬之间!偷渡阴平这种刁虫小技,早被大将军看穿!他亲口告诉我,这种事他不屑做,他不愿牺牲汉军子弟!老贼走了一个月,死伤多少?不必说,我猜得到--万人以上!只有你这种心狠手辣丶视人命如草芥的混蛋做得出来!谁跟了你谁倒楣!你身边的人一个个惨死!最後轮到你自己!」
「住……住口!小国寡民,末路穷途,派个上国弃妇出来,不知羞耻!」
「找个女人还算是看得起你!老贼以前不是放牛的吗?连成家都是妄想,给你看女人是抬举你了!」
邓艾气得满脸通红!「贱……贱人!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天朝天将……将面前大放獗词!本将建立不世功业,妳们只不过是默默无名丶庸……庸碌一生的蝼蚁!」
「喔,我明白了!老贼从小被人踩在脚下,所以做白日梦都得立大功丶封大官!你对司马昭摇尾乞怜,欣然含着他随手扔出的骨头,好对着横行鼠辈宣称你不再是条狗!错啦,你就是司马昭的狗!你口中的功业,转眼灰飞烟灭;你心中的雄伟,满是腐败臭味!你不过是锺会之徒,正被锺会利用为弃子,成就他的狗屁功业,你太傻了!司马昭哪能容得下你这种目中无人的狂徒?你若侥幸功成名就,正是身败名裂之时,司马昭与锺会二人彼此眨个眼,邓艾就是叛将奸贼,一世功名抹得一乾二净,名字涂墨,画像抹漆,根本没人知道你存在过!」
「闭……闭嘴!」邓艾气得高声尖叫!「本将……将比锺会伟大得多!本将是万……万世伟人!後世记得邓艾……艾……艾,不记得锺会,不记得妳!妳……妳们什麽都不是!冢中枯骨!」
「後世记得你个屁!你想学关公自负凌人,瞧不起士大夫,但人家威震华夏丶义薄云天,而你无义,欺负小国还自以为了不起,你身边的刘玄德丶张益德在哪里?你没有真正的朋友!你无仁,你只有儿子拿得出手,身边都是巴不得你喝水呛死的下属!後世顶多知道『邓艾』这两个字,谁又被你一丁点精神感动?眼光短浅丶自鸣得意的愚蠢老贼,司马昭手上的生锈破刀,用旧便扔!你看不穿丶看不透,追求虚幻!老贼迷途知返!」
「妳……妳才追求虚幻!妳们的时……时代早已终结,只有胜利丶强……强大丶威风丶活下去才是一……一……一切!」
「你披着黄袍,里头却是一只推着粪球的屎壳郎!一个大粪球便是你的胜利与一切!来一决死战!」
「……妳……妳……哇哈哈哈!哈哈哈!」
邓艾放声狂笑!难道气恼已极,失智疯癫?
「妳们找个粗鄙山野泼妇,挑拨漫骂,这点小聪明已被本将慧眼视破!田章新败丶大魏援军仍在阴平道上,妳们既已破斧沉舟丶何妨背水一战,出城猛攻,败中求胜?哈哈!本将早算出妳们尚有一队伏兵,待两军酣战之时,便要袭取本将後方!佩服吗?哈哈哈!」
「……」嵇萦一时语塞,这不像她!什麽伏兵?是她安排的吗?
「哈哈哈,老贼在山谷中插的许多狗屎旌旗,早被我等视破!你就这衣衫破烂的两千多人!哪里是我们对手?认命吧!」
「哼,本将身经百战,谋略天下称雄,以一敌三,妳们也丝毫不是对手!妳这招费尽唇舌的激将法骗得了俗人,却伤不了本将一根毫毛!不回江油城,算是妳们有点小聪明,能带的妳就带走吧!收拾兵马,战场上相见!本将屠宰彘犬绝不手软,但妳若识时务投降还是欢迎的!哈哈哈,哈哈哈!」
「咚咚咚--」
邓艾一举手,军鼓大作,魏军面不转向,护着邓艾缓缓北撤,退回深山险谷;箭矢交错,互有死伤,但黑厚盾墙不断,银亮枪阵不乱,三千步伐如一,正如沓中之战时。
战机已过,追不能胜。邓艾不愧天下名将,自叹不如。
一如往常,地上散落着零星的尸首,狰狞圆眼翻上,惊恐难当,血盆口中尖舌斜吐,抗拒无用。
我找到了马邈,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平静安祥。
「上兵伐谋,有意思。哈哈哈!」嵇萦沙哑着嗓音大笑,但当她看见马邈横卧在地的尸身,也翻身下马,加入我低头默哀。
「不必死而求死,为了儿女。」嵇萦喃喃低语。
信将刑不择贵,儿女犯法,依律处刑。
「妳竟然骂走了邓艾……」
「哼哼,老贼脸皮比玄铁重门还厚,嗓子喊破也骂不赢。是他轻敌……故重敌而上当。」
「怎麽说?」
「他自觉打不赢我们。」
「但邓艾这麽有自信……」
「大将军说邓艾最擅示强嘛。我也是刚刚才领悟到,他那山林间遍插的旌旗都是虚张声势。」
「什麽意思?」
「正似城外营寨里凭空生出的三千汉军。」
「哦……」
原来邓艾误以为汉军有伏兵。马邈也不清楚我军虚实,也许他多报了汉军数目,或者邓艾在烧营的时候看见了。
邓艾骗了我们,我们骗了邓艾,两军相遇,不战而退,彼此畏惧,我突然感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和谐而安祥。
但安祥不可能持续,接下来不是我死,便是他亡。而今日,江油城还是落入敌手……
身为汉将,当然要以消灭魏贼为己任。我有辱使命,本应回剑阁向大将军请罪,甘愿受军法重罚;但邓艾兵势已出阴平,应以军国大事为重!
永远不能放弃!我亲自请求成都援军,坚守涪城,与大将军联手夹击邓艾!
謝謝意見。有点空城计的感觉,不过这次又是误打误撞,利用了邓艾的疑心...问题是邓艾也算是老谋深算,怎么会那么沉不住气,被骂两句就气得哇哇大叫?
通过烧画来讲道理也算是构思巧妙了,一幅画引出一层意思和道理....Ife的作品信息量很大,现代人是非常不容易静下心来在网上做这样严肃的阅读的,必定曲高和寡啊...(十六)
劲风斜雨,官道湿滑,汉军三千急行一昼夜,黑幕下紧闭涪城四门。
我交待各军侯紧守不出,自率三十骑护卫,不计饥寒,连过绵竹丶雒城丶新都丶回到成都时,又是次夜。
承明门铜钟大作,虎贲马蹄传遍街巷;炎兴元年十月二十七的早朝破了先例,提前在前一夜召开。
乍闻邓艾偷渡阴平小道,兵出江油,守将马邈不战而降,睡眼惺忪的一朝文武哑口结舌,龙床上天子神色惊慌,坐卧难安,又责问中常侍丶奉车都尉黄皓,为何找了个占卜出「魏军必定不来」的师婆。师婆早跑得不知去向。
「师婆参不透天机,老臣也无可奈何!」黄皓两垂白眉微动。「再说事在人为,姜大将军执意屯田沓中,长途救援阳安关不利,又没即早分兵,对付邓艾……」
「不!」我鼓足勇气,步出武官长列之尾,深吸一口气,先拜天子!「末将在前线,眼见大将军苦心竭力,用兵如神,沓中勇挫邓艾,白水大破诸葛绪,剑门关屡败锺会,汉寿计烧魏粮,每战皆捷,杀敌数万!如今锺会退却在即,只须在涪城挡下邓艾,便可收全汉之功!大敌在前,谤毁常胜主帅,是何居心!」
我感受到满朝文武令人窒息的注视。小小校尉,在庙堂上说了僭越的话吗?百官是否正容忍着我的无礼狂妄?
「……忠义校尉所言极是,胜利已在眼前,请天子宽心!」老宦官朝我满脸堆笑。「邓艾不足惧,全凭卫将军拿主意!」
我看透了黄皓的甜言蜜语丶老好人面具下的毒辣心肠,真想三步冲上去,亲手掐死这欺君误国的佞臣!
然而,我的胆气已经用完了。
天明前,三道敕令写成,五龙玉玺盖印:第一,安南将军丶建宁太守霍弋点南中诸郡守军北上;第二,巴东太守罗宪领永安守军西行;第三,派使节向东吴请求援军。尚方剑赐下,行都护卫将军武乡侯诸葛瞻加督蜀郡丶广汉丶犍为三郡军事,紧急招集屯田丶後备部曲,克日点兵出战,抗击贼将邓艾。
宵禁令出,戒备森严,市集歇业,茶铺冷清,民间一切游乐暂止,湿冷的石板道上军士丶兵车川流不息,三蜀十万户,动员牵涉近半。虽说可徵调的总兵力在三万以上,邓艾已至江油,卫将军主力必须尽快北上涪城,再等援军陆续抵达。
二十七日辰时,成都驻军五千即刻报到,整编於皇城丶太学之间的广场。三个月前,他们没有志愿上前线,终究躲不过今日。操练口令既出,军士动作零落散慢,不时有人蹲坐偷懒。我不禁怀疑他们的拼劲斗志。许多军士一辈子没见过魏军,更别说天下名将邓艾。短短两日的操练,仅能熟悉基本攻守配合丶阵形号令……
更担心的是,有战阵经验的将校几乎全在前线,唯一例外的镇军大将军宗预早已病老在榻,气息奄奄。舅舅的副将是同样没见过魏军的尚书黄崇,而留在中军指挥布阵的竟是十七岁的嵇萦!舅舅说她历经数战,读过兵书,又获大将军传授阵法心得,已是汉军里最佳的选择。
只有两日工夫,怎能训练得出熊虎之师?大敌当前,人心惶惶,不证自明。我不禁後悔自己意志不坚,不能死守江油……
只有全力把邓艾挡在涪城外,等大将军收拾他!
发兵前夜,天寒地冻。我与嵇萦同盖一被,蒙头大睡,忽然被一阵焦味惊醒,窗外隐约有火光!难道细作混进了舅舅家?
我急忙披上衣甲,拔剑冲了出去,只见舅舅孤身一人在後院,正把一整箱书卷倒进熊熊烈焰中。
「舅舅!」
「卫将军!」
舅舅在烧字画!
「你不要就送给我!」
「别烧啊!」
雄剑刺进火堆,奋力一挑,火星散了半天高,画卷四散,嵇萦与我急忙踩熄火舌,镶了红边的纸烬花散飞扬。
「好,就送给嵇姑娘。」
舅舅面容憔悴。三军主帅,怎能如此颓靡不振?我得为舅舅分忧!
时辰未到,我索性盘腿坐定,拂去两边地上枯枝碎叶,也请舅舅与嵇萦坐下。
天地淡青,铠甲铁片映照着柴堆上火舌吞吐。嵇萦笑容僵硬,她也想安慰舅舅。
「舅舅潜心研习书画,即使不甚满意,也是心血结晶,数十年岁月见证,就让我们保管吧!」
「远虑与追忆,二者只能择一。」舅舅微微摇头。「我不能提防魏军进犯,也未查知江油守将马邈不忠,後悔末及,惭愧难当,深恨远虑不足,岂敢再言追忆?这一幅幅字画上落款的诸葛瞻,因小失大,殃民误国。」
「舅舅说得严重了,季汉君臣都知道卫将军功在社稷!」
「不,我自知没有尽力,对不起先君丶大将军丶天子丶百官丶万姓的期望。」
「啊呦,卫将军这麽说,高卧终日丶喝酒弹琴的隐士不是该翻身跳下瀑布,以谢天下?再说,将军就算烧了画,成都人照样记得你干的好事呀?」
「小嗜好无关紧要!无论如何我支持舅舅,不能放弃希望!」
「谢谢小玉。」
「……我是开玩笑的。」嵇萦嘟着嘴,一脸无辜。
「没关系。……很抱歉,我不配做你们的长辈。」
「舅舅当然是好长辈丶好榜样!」
「呵呵,我们出去问成都百姓,你最崇拜谁?十个里头,必有六丶七个推崇温文儒雅丶当世人杰的武乡侯诸葛思远吧。当然,这六丶七个当中的五个是女的,谁叫你高壮俊美呢。将军不想踩着先人的脚印走完人生,我绝对了解你的苦衷。但你这麽烧字画,却不过是靠一堆柴火替你放下过去;唯有心里放得下,才能坦然迎向未来。大将不能感情用事,至少邓老贼绝对不会。」
「感谢嵇姑娘一语点醒我。」
「客气。道理将军肯定晓得,就是被一时情绪淹没了吧。我也常这样,正学着掌握收放。」
嵇萦一边回话,一边低头展开画卷,工笔勾勒下,鲜艳柔丽的人物栩栩如生,一群将军围坐饮宴,中间还有一名虎背熊腰丶横眉怒目的壮士,衣带飘逸,威风八面。
「哈,这是鸿门宴!中间提剑拥盾的是樊哙,他闯入酒席,保护沛公不被项王所害。」
「嵇姑娘好眼力。」
「嘿,鸿门宴谁不知道?」
「我也知道!舞阳侯出身屠狗,武勇非常,忠贞不二,跟随高皇帝立下大功,奠定大汉四百馀年的基业!」
当今汉军,武勇及得上樊哙的,也只有大将军一人,但是他的身体……
邓艾的儿子邓忠也是个令人惧怕的猛将。在沓中,我手上的丈八槊矛被他长枪一式挑飞,要不是大将军即时赶到,只怕已没了命。自从那日起,我苦思邓忠的枪法,好不容易悟出了点门道,现在又身负肩伤。单剑如何击退长矛?真不敢想下去。
嵇萦又展开一卷,工笔重彩,满枝的红梅被烧得焦残一角。四面围幕中,一名老者端坐讲学,学生神态各异,满面春风的丶如痴如醉的丶懵懂糊涂的丶闭目养神的,哈,角落还有一个偷看外面的!那就是我听讲常做的事!太传神了!
「将军画的是孔夫子?」
「前汉经学家董仲舒。帷幕里是高材生。高材生学通了,再出去教一般学生。据说许多学生从未见过夫子的真面目。」
「哈,蠢蛋讲十遍也不会,恼人!眼不见为净。要是我,角落的这几位是对牛弹琴,一并轰出去。」
虽然是玩笑话,我不喜欢嵇萦这样歧视「蠢蛋」!
「……舅舅,孔子不是『有教无类』丶『因材施教』吗?为什麽董仲舒把学生分高下?」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再说一人面对千百个学生,程度不一,顾此失彼,先让一部份的人学成,层层相授,也更有功效。」
「将军说得太理想了。那一部份先学成的,真会分享给外头的傻瓜?还是一收到官府的聘信就跑了?」
「总有些人不慕荣利,以传道授业为己任。」
「太少啦!……至少在魏国很少。」
舅舅说得好。他与大将军以身作则,一定能在季汉培养出许多淡泊名利的人才。这样我们就能胜过魏国!
「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害惨了两汉,将军怎麽崇拜他?」
「儒术虽有缺失,不减其宏器兼善,是大汉优於暴秦,延续三朝丶四百馀年的根本。另外,作画当时还年轻,只想拜师求学,增广智慧。」
「卫将军拜师……不会刚好又是谯大夫吧?」嵇萦皱眉。兄长说过她最讨厌谯周……
「没拜师,自修。」
「喔?我见到的每一个儒生都拜他为师,为何将军不拜?」
「儒学乃经学之滥觞,究经不如习儒。谯公有儒者风范,治史认真,值得效法;但天人感应丶谶纬预言,又是经学泛滥成灾,无中生有。」
舅舅一本正经地看着嵇萦解释。
「唔,将军不仅有大儒风范,还飘然如神人呢;我这山野村妇与你四目交接,倾刻间就脸红了。」
「不敢不敢。」
舅舅与嵇萦凝神对望,会心微笑。真有些恶心……
「啊!舅舅工笔之下都是良将能臣啊!」
「是的,一开始学工笔,喜欢它的精美纯净。」
「那後来学什麽?」
「嵇姑娘自己看看?」
嵇萦又展开一卷画作,墨彩渲染,气韵充沛。画里的简牍堆成好几座小山,小山当中是一位无须老者,埋首执笔着述。
「将军画的是……」
「史迁作太史公书。」
「啊,『诟莫大於宫刑』,太史公忍辱负重,心力交瘁。想不到啊,司马氏丶阉人里头也有这样的志士。」
「唉!太史公仗义直言,是被冤枉的!只恨孝武皇帝不辨是非。」
「小玉,你们儒家的皇帝就是神呀!董狐之笔,碰上个好大喜功的天子,就是干犯天怒,死罪难免。当然我敬佩太史公的骨气,不怕死,顶多脖子一抹;但他不想死,改个地方一抹,喔呵呵呵呵……」
嵇萦独自嗤笑几声,有些尴尬。
「嵇姑娘,武皇帝偶有缺失,却不掩其文治武功,北伐匈奴丶朝鲜,南定夜郎丶南越,又通西域。大汉有武皇帝,实是万幸。」
「啊呦,你们都中了儒家的剧毒!文治来自董仲舒丶太史公等,武功来自樊哙丶卫青丶霍去病等,只是生在那个时代,功劳就全算皇帝头上啦?」
「有人才,也要能培养丶知人善任丶才能善尽其才能。道家高士多不喜任官,不明白这当中的难处。」
「好吧……」
嵇萦再展画卷,照样是墨色缤纷,生机跃动。画里是一片火红的夕阳天,一名老臣高举铁刀,与身後数十个儒生冲进皇宫承明门。城门上头提了首诗:天地板荡间,朝纲崩乱前,国师传义徒,碧血热心田。
「这是後汉太傅陈蕃,率领数十太学生冲入承明门,誓杀祸国宦官。」
「呦,这都杀进皇城了,将军还诗兴大发,歌颂造反啊!这画在当今魏国给人看见,将军当夜就被补下狱了;但他们九成九不懂典故,还硬赖你暗指司马昭弑君呢。」
「幸好我不在魏国。」
「怪不得夏天将军同情太学生请愿。嗯,也千万别让黄皓看见。」
「有道理。这画还是烧了吧。」
「不不,我开玩笑的嘛。你们儒家怎麽都这麽严肃呢。」
我明白嵇萦使劲地逗舅舅笑,但偏偏舅舅都以为她是认真的……
「啊,我记起来了,陈蕃紧接被宦官杀了,对不对?第二次党锢之祸。」
「是的。陈太傅杀进宫中,於体统来说确实是造反,死罪难免。他们也知道,却依旧愿意为天下安危奉献生命。」
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都有这样一群提着火把丶前仆後继丶悲壮牺牲的志士。如果那一刻降临在自己身上,我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勇敢!
「小玉,我这里有张汗帕……」
「嗯,谢谢舅舅。」
「看来卫将军画风一变,改成推崇忍辱着述丶求死造反的悲情英雄。嗯,这样的题材若用工笔,就嫌得粉饰太平了。」
「嵇姑娘浸淫艺苑,情思敏锐。其实几年後我又改画别的。妳不妨猜猜,我接下来画些什麽?」
「我爹说过,绘画丶弹琴丶太平道丶佛教都能稳定人心,而人心成熟大凡得经过四个境界。第一境是趋吉避凶。将军一手工笔专画好人好事,可谓趋吉。第二境是赏善罚恶。将军挥洒墨彩,推崇义士义行,又算得上赏善。而第三境是溯本求真。我猜,将军接下来得画出最赤裸裸的人性。」
「啊……」舅舅长叹一口气。
我猜,舅舅想说「只恨未能结识令尊。」
然後嵇萦会说:「认识我也一样啊。」
舅舅从残卷里挑出一幅,纸质偏白。里头墨色单一,黑少白多,近看笔势纷乱,远观乍见全局,浑然天成!这画的是兵慌马乱,一座马车上的将军亲手推下两个年幼孩子。边上也提了首诗:人慌不择路,龙毒亦食子。求人何须尽,修己无为止。
「这画的是彭城之战,大汉高皇帝被楚军追得急了,推子女下车。」
「舅舅,高皇帝怎麽可能这麽狠毒?」
「哈哈,妳不知道而已。儒家为尊者避讳嘛。」
嵇萦一手指上画中的高帝。「人的本性,都是生存第一。但天下父母多宁为子女牺牲自己。据说上梁不正……」
「狠心害自己子女的人,怎能当个爱民的国君?」
「哈哈,小玉说得好。韩信就是不听蒯彻--妳们避武皇帝名讳的蒯通,结果良弓藏丶走狗烹了。」
「……我不相信!会不会是敌人恶意造谣?」
「小玉,高皇帝的确亲自推子女下车,也大杀功臣。大汉的初始并不如妳想的这麽光彩。」
「呵呵,但你们却口口声声说魏国的初始差劲。」
「萦这也是开玩笑吗!」
「抱歉,是我失言。」嵇萦抬抬眉毛,低下头去。「世人都说,不心狠手辣,如何做开国始祖?卫将军怎麽看曹丞相?」
曹操是千古罪人!嵇萦当然想帮他祖上说话了!
「嵇姑娘不信这个,不是吗?」
「当然,不然我怎会坐在这里?但我还是想听将军的见解。」
「谢谢。我相信不必心狠手辣丶背信弃义也能赢得胜利,周武王就是例子。」
「周武王那是传说。」
「就算以前没有这样的例子,我相信,在一代代贤能志士的努力下,民心向善,明白久安长治必须天下人互助合作,这一日总会到来。」
「呃,恕我无礼,但这简直是将军个人趋吉避凶的太平道了。」
「嗯,就这麽说吧。趋吉避凶虽不深刻,又怎能说它错了呢?」
「舅舅,我晓得一个近代的例子!」
总算有我插话的机会了!
「大行皇帝不就是靠宅心仁厚才建立的基业吗?」
舅舅没答话,又摊开一卷新画,同样黑墨乱舞,杂乱不明。挺直腰杆远看些,豁然开朗,这是两个被绑着的武将跪在地上,要被斩首了,後头坐着几个将军看着。一旁配上的诗是:良臣求伯乐,别驾犯长兄,忠臣各为主,仁君亦逞凶。是些什麽典故呢?
「这是五十年前,先帝背叛了益州牧刘季玉的信任,以替他抵抗张鲁的名义引兵入川,却推迟不前,专注於收买人心,意在取代闇弱的益州牧。益州别驾张松写信劝先帝尽快举事,却遭亲兄长举发而被斩杀。先帝事迹败泄,先杀白水关守将杨怀丶高沛,再从葭萌关挥军南下,夺涪城丶下绵竹关丶再破雒城,益州牧於成都出降。」
「将军……嗯,这张还是烧了吧。」
「为什麽这些我都不知道……」
「不告诉将士这些的。但小玉正往大将之路迈进,现在让妳知道也好。」
「舅舅,如果是事实,为什麽隐瞒?」
「战场上不容怀疑自己。」
「小玉,绝大多数军士就是把汉室当太平道来信的。他一旦不信你,就改信大魏了呗。你以为他们会突然领悟出特立独行的思考吗?」
「慢慢来可以的,一下子知道太多,或许无法接受。」
汉室远看光鲜,近看却尽是难以入目的污点……我的确无法接受!
「如果我们不是正义,那我们到底是为了什麽奋斗?」
「小玉,善恶有轻重之分,也不是非此即彼的。」舅舅卷起白水关斩将,扔进火堆,面无表情。
「一个朝代丶乃至人的一生,都必须面临千万个困难的决择。有些选择我们也不知道是正是邪。为了一千个人而牺牲一百个人,应该吗?如果有自信带来天下大治,牺牲自己年幼的子女,值得吗?为了周遭人的福祉,舍弃自己的一些原则,可以吗?每一个难题都得仔细推敲,审视一切可能,绝不只是搬出短短数字的死板经文,只为尽快解脱困境。我相信,世人终会明辨忠奸,明白谁总是到了万不得已了才让步,谁是先让了步,再回头编理由塘塞。我们只能随时尽心竭力,做出最好的判断。」
「舅舅说了这麽多,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大汉真的比魏国好吗?」
「是的。嵇姑娘同意吗?」
「哈,一个是满布裂缝的玉佩,一个是茅坑底的石头。」
「谢谢。小玉不要想得这麽极端,也不必管过去的事。就看今日,天府之国当然比恶臭不堪的中原更好。这样一来,汉室不就是值得奋斗的目标吗?」
转眼,先帝丶白水关,倒楣被牺牲的刘璋部将,全都烧成了灰烬,随风飘落。
「嵇姑娘,我很好奇,令尊说的第四境是什麽?」
「我。」
「嗯……」
「抛开一切,仅剩自己。若是弹琴,就弹些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东西,美不美丶善不善丶真不真,都得放下。卫将军是否画了些自己才看得懂的东西?」
「……有。」舅舅挑出一个烧得只剩半截的崭新画卷,徐徐展开,只见笔劲如狂风横扫,就是半张胡床,旁边也没有提诗句。
「呃,将军想添购一张新胡床?」
「呵呵,不是。这是龙床,龙还没画出来。」
「呦,卫将军想自己坐上去!这传出去还得了,快快烧了!」
舅舅难道表里不一丶大奸似忠?不可能的!
「呵呵,上头本该有人……作画时,大将军撤换马邈的公文送达成都,忙着上朝求诏,全来不及画了。」
「上头本该坐谁?」
「孝宣皇帝。」
「大司马霍光?」
舅舅点头。
「不是开玩笑……快快烧了。」
舅舅再点头,又把这半卷画投入火堆。
我不明白,为什麽没画个前汉皇帝,这还得烧了,但又不敢问,一是怕他们笑我无知,二是怕看见舅舅心里的黑暗……
我相信舅舅是大忠臣,非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让步的!
「嗯,卫将军要真那麽做,倒有意思了。我这不是在鼓动造反啊,别抓我。」
「不不,只是一个随性想法,但不画出来,又觉得对不起自己。」
「哈,将军火侯已够,可以隐居修道!云台山上竹林七贤已散,可上青城山,去找小玉的娘去。」
「不敢当。但我自觉不适合隐居。」
「为什麽?」
眼前乍亮,原来是朝阳从龙泉山顶探出一角。舅舅吐出一口深沉的白烟。
「上天赋与我才智,我亦有责任匡正天下。」
「哈!卫将军暗指家父不负责任?」
「不不,在不同的家世丶世风环境下,人也有不同的责任与选择。令尊为天下世人树立峭峻风骨,我可望而不可及。」
「开玩笑的……」
我们随舅舅抖擞起身,点兵的时辰到了。
「将军,天生才智如何,可与天下万民无关啊。难道天生愚蠢的人应该大开杀戒吗?」
「那就少负点责任吧,能者多劳。」
「……自己躲起来,偷着开心不好吗?」
「也许我境界不够,做不到。」
「唉,将军别这麽客气。在季汉,你这样最好。一面上通古圣先贤,一面聚集志趣相投的同僚,经营尚书台。何必忍受隐士的孤身寂寞。」
我明白了!舅舅与嵇康虽然达到了相似的思想境界,而在季汉,是与一群人共同为天下大治贡献心力;在魏国,却是与一群人躲在深山里独善其身。
当然是季汉好!
「舅舅得道多助!」
「喂,你们是儒家,我们隐居的才是得道的好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舅舅开怀大笑。
「与小玉丶嵇姑娘谈天甚是愉快,感谢妳们关心开解。我们一边进城,一边再聊聊。」
「好啊,我爹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时没人懂的,正好拿来难倒将军。」
「事隔多年,妳还记得?」
「嘿,你们熟背儒家经典,满口仁义道德;我等山野村妇,放荡任气,鄙视经书,专破大道理。」
嵇萦抖开背上琴袋,放进刚才抢救出的画卷。
「寄放在卫将军府上行吗?别把我的琴一起烧啦!」
謝謝鼓勵~ 19 歲的時候我讀了一本科幻小說叫 "銀河英雄傳說",日本作家田中芳樹。通过烧画来讲道理也算是构思巧妙了,一幅画引出一层意思和道理....Ife的作品信息量很大,现代人的是非常不容易静下心来在网上做这样严肃的阅读的,必定曲高和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