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配乐:
Archangel by Two Steps from Hell
我领汉将丶汉军步下石阶,直入军营,校练场上四千馀亲兵厚甲大盾,刀戟森严,各曲军侯铁骑往来指挥;锺会青袍金甲,身跨重骑,手持宝剑,一见我来,大喜过望:「患难见知交!我知伯约重信诺,必不负我!」
锺会说完,忽然神情急转直下,惊怒交集--
「谁关的宫城大门?」
我令汉将关门,为的是保护内宫君臣。但在锺会看来,这截断了他後路。
锺会虽有智谋,却非统兵大将。临阵决战,岂能心存侥幸?若能坚守城墙之险,谁还愿在城下作战?
但此时枯守宫城,又不能与城外七万汉军会合,并非上策。
「司徒,我建议……」
「哎。」锺会摇头:「你我既为知交,何必客气!请直呼表字士季!」
我点头:「士季,敌军未得主将,不足为虑。我已令董龚袭出城,率七万汉军来援。眼下应速至北门接应,分进合击,将敌军各个击破丶招降平乱。」
「好!就听伯约!」
锺会高举宝剑,直指密云玄穹:「即刻奔赴北门!接应援军!」全军得令,向北进发,我与汉将步行跟上,正要出皇城广场,忽然四周巷弄间涌出多路魏军,东面林立枪戟之後彩旗飘荡,长竿下数串白丝符节--正是监军卫瓘!
「装病小人!」战马上锺会大骂,只听多面杀声大作,卫瓘已发动攻势,两军密鼓齐响,长枪战线交错互刺!忽然胡角响自西方,卫瓘已自西面发起冲锋,锺会宝剑西指,阵中游军奔向西面迎击;顷刻胡角齐响於北,锺会宝剑北指,数股军势又向北支援;转眼卫瓘连攻六次,皆被锺会指挥挡住,两军战线延伸作半圆,相隔两丈,僵持不下!
魏瓘六次进攻不利,「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必定锐气丧尽;而锺会左右疲於奔命,亦不得战阵指挥之法;南面并无攻守,何不趁此良机以奇兵出於南,猛攻卫瓘心腹,一鼓破之?但锺会并非勇将,只怕关键时不能冲锋……
「士季!我有破敌之法,请让我指挥!」
锺会愣了片刻,随即一跃下马,倒递令剑:「请!有天下名将伯约在此,何愁卫瓘不破!」
「感谢,士季留着防身。」我脚踩铁蹬,跨上战马,拔出腰际天子御赐鸳剑,此剑为我旧识蒲元引蜀江水淬火所铸,雄浑厚重,英气逼人,锋利无匹!半年前谁能料到,今日汉大将军身佩汉天子御赐宝剑,指挥魏军精锐,对抗魏军?但愿姜伯约能持此宝剑复兴汉室!
「枪丶戟丶重盾诸军,三面固守,换下弩军丶刀牌丶铁铩为游军!」
「咚咚咚咚--」军候传递号令,军阵变幻,游军就位,反观敌军战线紊乱,进退失据!
鸳剑东指!
「弩军射住正面阵脚,刀牌丶铁铩自南面杀出,攻东路!斩断彩旗间长竿为次功!擒杀车盖下敌帅卫瓘为首功!」
「噗喔喔喔--」胡角大作,数阵锐卒冲出南方,刀牌丶铜镡攻入枪阵薄弱侧翼,敌军阵线一角崩坏!
「呀!」我纵马上前线督战,与一班汉军丶汉军一齐杀入卫瓘阵线缺口,宝剑起处,神龙点地,接连刺倒马前四名魏卒,锺会精兵蜂拥而上,敌军转身败逃,一阵牵动一阵,兵败如山倒!远远卫瓘马车急驶远去,三面包围魏军亦作鸟兽散!
「啊哈哈!哈哈哈!」锺会已骑上另一匹战马,纵声狂笑:「卫伯玉哪是伯约对手?可下令追击,砍下主帅头来,威吓三军!」
擒杀主帅固然震摄军心,但卫瓘不识兵法,若留他指挥魏军,纵有百万之众,又有何用?
「士季且慢,卫瓘不能用兵,来十次便破他十次,先收援军要紧。」
锺会点头:「有理!鸣金收兵!收兵!」锺会厉声令下,身後「当当当!」铜铙连响,但手下锐卒并不尽听号令,贪攻恋战,四下追击,又多杀了许多魏军,才回归严整军阵。我熟知魏国军政,将士求功争先,好在卫瓘无谋之辈,不知诈败埋伏。
「目标北门!行军!」
鸳剑平指向北,四千馀军士再往北行,只遇上几路散兵游勇,不受拦阻,约莫二里过後,行经市集十字路,忽然喊声大起,三面巷弄间杀出成千上万黑甲军士,阵前玄铁盾墙进逼,各色旗号随阴风招刮,又各有一面将旗飘扬--左路护军胡烈丶右路护军田续丶中路护军荀恺,中路後头又是一面「长史杜预」大旗!
「无能丘建!究竟回去杀人还是放人?」锺会身後怒骂。
镇西将军手下三个护军,丘建竟一个也未能除去。锺会视他如亲信,此人当真可靠?
难道魏军早已杀入宫城,丘建阻拦不及?但愿汉天子丶汉将安全脱险!
胡烈丶田续二人庸碌无谋,不必在意;荀恺领军远在汉中围城,我不知底细。杜预武艺虽差,但深有智谋,最为棘手,要突破此围,必先击败杜预;欲败杜预,得先冲散中路荀恺!
我高举宝剑--「众军听令!枪丶戟丶盾军移至左右两翼坚守,刀牌丶铁铩在中,弩军在前,上箭预备!」
阵形再变,我见弩阵就位,挥剑向北:「密集放箭!」
「飕飕飕飕--」上千箭雨飞过盾阵上方,落入荀恺军中央,惨呼传来,敌军阵中果然乱成一片,一名白袍皮甲大将举枪吆喝,制止不住!
机会难得!
「刀牌军在前,全军向前进攻!弩军远射!」
「噗喔喔喔--」胡角撼天,杀声动地,锐卒挺进,我向锺会讨来一张胡角大弓,拍马上前,拉弓搭箭,弓弦响处,荀恺幡旗手一一中箭仰倒,「荀」字大旗落地,锐卒士气大振,奋勇掩杀!
「蜀贼姜维!」正前方白袍大将挺枪大喊,拍马来战,身前两军急急让道!我收了角弓,右手紧握鸳剑,看准敌将枪势直逼中路而来,待得魏将杀得近了,忽然侧身避过枪尖,以左腋夹住枪身,右手宝剑自斜上直取荀恺颈口,荀恺大惊,放了长枪,双手奋力抵住我右臂,不使长剑刺下--
「喝!」我大吼一声,奋力强压,荀恺抵挡不住,鸳剑割破肩头皮甲,利刃切入皮肉,直至筋腱丶锁骨!
「哇啊!」魏将惨叫一声,仰身落马,我倒举长枪,正要取他性命,忽然心口一阵绞痛!
不好!战场凶险搏杀,极易怒血攻心,我再不能如往日一般英勇奋战,近战切忌持久,最好以一招为限!
调息已毕,再睁开眼时,荀恺早让魏卒救了去,而锺会亲兵已杀退中路军。正要进兵破杜预,远方却不见了杜预大旗--
「杀啊!」同时左右杀声渐强,我军集中兵力在前,两翼战线薄弱,苦苦支撑,仍不免退缩,既然杜预已经退走,胡烈丶田续两军威胁尚在,何不先破此二人,再作打算?
「左路枪阵後退!刀牌军居前,铁铩军居後,等待进攻号令!」
「咚咚咚咚!」战鼓疾摧,左路枪阵依号令後退,阵型松散,破绽遍开,胡烈果然摧军大进,当先小将全身银甲,双手使一把环首长马刀,运转如飞,领军左右拼杀,直直朝我攻来,正是胡烈之子胡渊!
一班汉将丶汉军齐聚身前护卫--但他们不用长兵器,哪是马上长刀对手?
「我能对付他,快让路!」
「叛贼姜维!」胡渊大吼:「你身为魏人,害死多少大魏忠勇将士!今日我替天行道,诛杀叛贼!」拍马来攻,马刀右高左低,起手招必然斜斩,我闻风不动,左手垂握荀恺长枪,暗自收了鸳剑,须臾,胡渊只在身前二丈,只听他大喝一声,锋利马刀斜劈而下时,我双臂紧握枪柄,电火疾刺,直刺胡渊胸膛!
「啊啊啊!」
长枪正中胡渊心口,深入铁片鳞甲,小将惨呼一声,翻身落马!远方一声大呼:
「住手!莫伤我儿!」
胡烈连声高呼,率众军攻入阵中,转眼战马已到身前数丈,我紧盯胡烈,要拆解他招式,但胡烈并不来攻,只拉起地上胡烈,同乘一骑……
战场上,好父亲不是好将军。
可惜姜伯约连年离家,争战在外,我不是好父亲。
管他爱恨情仇,我心不起波澜。
我高举令剑:「刀牌军丶铁铩军进攻!盾军截断西路敌人!」
「杀啊啊啊!」一排坚实盾墙涌现,隔断援军内外,将胡烈父子与上百亲兵被困在垓心,密不透风,刀牌丶铁铩千人两翼夹击,连连猛攻,胡烈率众苦战,死伤惨重,逐渐不支,我又举起胡弓,朝垓心射去,箭不虚发,转眼,胡烈身边只剩二十丶三人!
「伯约,让我亲手砍下胡烈狗头!」身後锺会大呼。
可以。
「咚……咚……」忽然身後一阵松散鼓号响起,我与魏军缠斗半生,自然明白是何意,急急回头,暗叫不妙,原来右路田续前阵已尽数换为弩军,密密麻麻数十列,鼓号正是弩军上箭信号!魏军放箭总不顾友军,又专射主将!
「士季下马!」
「放剑!」东面阵中一声清脆大吼!
我急急侧身,滚鞍下马,只听得弓弦连响,天暗如夜,密雨来袭!「飕飕飕飕--」我蹲跪在战马身边,屈身躲箭,一边锺会狼狈落地,只闻身边军士悲鸣,战马嘶吼,锺会与我坐骑自头至脚身中数十箭,双双残喘坐倒,军阵中惨叫一片,许多军侯中箭落马,无论锺会丶胡烈亲兵,皆有大批死伤!
顾此失彼,是我的过失!
但战场上没有功夫检讨悔恨!
「破弩阵!向东!全军总攻!」
「噗喔喔喔--噗喔喔喔--」胡角再响,幸存将士奋力冲杀,我正要再寻战马督战,忽然身边一阵哭喊,却是绥武将军蒋斌,伏於胞弟身上,可怜太仆蒋显,头肩深中三箭,一剑斜插咽喉,回天乏术。
「……不负我父,一生忠勤国事……」蒋显缓缓吐出一句遗言,气绝而去,
可惜了王佐之材。
「大将军,我愿为前锋,与敌军拼命!」蒋斌哀恸胞弟阵亡,举剑高呼!
「好!你指挥一曲刀牌军,率先杀进弩阵!」
「是!」
我回头再看蒋显尸首,回忆翻涌,三十多年前,这一对幼年兄弟时常随父亲来丞相府。丞相夸他俩威严方整,咸有父风。
我心口微紧,只好放下哀痛。
四周军士的动作似乎缓慢下来。
胡烈父子不见踪影,或许已在乱军中被救了出去;蒋斌与诸军追击田续,田续急急鸣金後退。
此时王含替我拉来一匹战马,我跨上铁骑,正要下令鸣金,再往城北行进,忽然心中一惊,大道前方已被层层车仗丶民居案榻封堵!
「可恶杜预!」锺会也看见了。
可惜杜预出尔反尔,背叛倒戈,成为棘手劲敌。既然我军意图已在他掌握之中,此刻若再绕进小巷,士卒离散,只怕要中埋伏……
「大将军!汉军特来助战!」忽然身後一阵呐喊,一小队汉军赶到,约有百来人,领头一名布衣汉臣,竟是秘书令郤正。掌管典籍文官,手上怎有兵?
郤正不等我开口,高声大呼:「此是郫县守军!」又向我拱手作揖,却对眼前锺会视若无睹:「大将军,诸葛居士与我兵分二路,我进城助战,她赶往城北,调度汉军!」
她来了?隐居三十年,却在此时出山?她如何调度七万汉军?……莫非是丞相遗计?
方才只让董厥去,隐约不能放心,还须出城接应;三十年前,她未满二十,谋略丶算计已不在我之下,她必定有办法攻进城来!
「诸葛居士?谁?」锺会一脸狐疑。
郤正微笑不答。
「士季,是诸葛武侯後人。」我指向大道边民居:「箭矢无情,秘书令身无铠甲,请速入百姓家避难!」
「大将军保重,坚守到援军来!」
锺会看着郤正背影,猛然回头:「伯约,是否绕路去北门?」
小道凶险,市集十字路三面受敌,易攻难守。我看着远方杜预堆起的车仗,又有了主意。
「士季,敌军将兵相得,我军暂落於劣势,可退回广场,以军备丶粮草,车仗堆成险阻坚守,等待援军。」
锺会皱眉:「怎又退回去?」
「援军势大,自能攻入城来。两军里应外合,一战歼灭主力,可获全胜。」
锺会沉默片刻,轻叹口气:「我信伯约必不负我。」
鸳剑南指,军阵又转向南行,一路遭遇五丶六路郡守丶都尉军势,都无先前三面围攻声势,轻易击退,再回到广场时,原本精兵近五千人,还剩三千馀。
军士拆撤军帐,将一切可用重物--鹿车丶兵器架丶粮袋堆成方圆要塞,一侧倚着当年白玉华表,纵横五十丈,宽二丈,高一丈;工事未成,数路魏军已架起竹梯,跨过车墙来攻!长枪阵以逸待劳,戳下梯上敌军,刀牌军砍断竹梯,盾墙坚守外围,将漏网敌军一一阻挡,阵前斩杀,再将尸首堆上要塞!魏军架梯攻势不断!
我高举鸳剑:「点燃粮草!火墙!」
「伯约!」锺会大呼:「烧了粮草丶车仗,如何举兵北上?」
「城外尚有许多补给!眼下必须挡住敌军轮番进攻!」
「啪--啪啪!」风势助火,豆菽点燃,要塞化为一座巨大火城,各竹梯上魏军急急跳下撤回,攻势大减!
「咚……咚……咚……」
我急使锺会丶众将下马,三军自寻车墙丶盾墙掩蔽,顷刻果然弩箭射到,源源不断,要塞中军士中箭者数以百计,战马大半倒地;弩军勉强伺机还击!
锺会身旁亲兵高举一只玄铁重盾,为我二人遮箭,重盾上叮咚连响,有如暴雨打上屋瓦,箭矢纷纷坠地。锺会大笑:「伯约火城妙计,撑到援军来便是!」
我微微点头,心中不免忧虑--死守一地本是下策。若非汉天子丶汉臣在宫中,理应退入宫城,依险固守。
堆上车墙的敌军尸身纷纷着火,焦味刺鼻,中箭者的兵器丶尸身又持续抛上墙去,火头越烧越高。
我忽然想起一则汉中民间故事。传说诸葛丞相北伐,在一座山谷中塞住魏军主力,以火计夹攻,烈焰充谷,活活烧死者数以万计,魏军主帅司马懿与司马师丶司马昭父子三人走投无路,自知必死,相拥嚎哭。忽然乌云密布……
盾牌後又是一阵叮咚响声,但力道微弱,又不像弩箭,我探头出去,却是一滴凉水打在脸颊。我抬头望天,千万雨滴落下,铁盾上水花飞溅。
「不好!」锺会伸手出盾,神色惊慌:「难道天要亡我?」
天地不仁,不私一物,何必管天意如何?尽人事即可。
转眼,车墙火势已被大雨浇熄大半,我正要号令三军列阵备战,忽然东面传来一阵密击战鼓,军士声声吆喝,我攀上车墙远望,雨点之後,「长史杜预」大旗之前,竟有十馀座冲车,缓缓推来!
「伯约,有何对策?」锺会面色惨白。
冲车以生牛皮丶铁皮覆盖,弩箭射不穿,若是主动杀出车墙,虽能破了车阵,又自弃防御工事……
「敌军势大,坚守为上。」我弯身拾起地上一面玄铁大盾。
锺会也照着做,神色慌张。
「砰!」
「砰!」
「砰!」冲车巨木撞上车墙,震落木炭丶刀械丶半焦尸身,墙内不足三千守军阵形严密,眼见车墙被硬生生撞出一处处缺口……
「弩军预备!」
「杀啊!」敌军如乱蚁自缺口涌入!
「放箭!」飞蝗乱箭射向头阵敌军,一群军士给射成操练场草靶!
「大将军!小心後面!」监军王含大吼,身後喊声大作,昔日白玉华表边上,数十座竹梯并排捆绑,高高举起,倚上车墙,稳若山坡,大批魏军踩上连环梯,登墙杀入!
前面缺口小,敌人尚且不多,後面竹梯才是主力!
「分兵一半,士季对付东面,我守西面!」
「好!」
决战近在眼前,我不禁热血翻腾,胸口一阵刺痛--
冷静……
我不能放手厮杀,必须专取敌将性命!
眼前一个高壮军侯领军作战,无人能挡,我大步上前,他举刀来砍,我举起左手重盾,「当!」一声巨响回荡耳边,重盾边上鸳剑疾刺,直取面门!
「啊啊!」长剑贯耳,军侯惨叫趴倒,我保存气力,退後一步,旁边王含大喝一声,大斧劈下,头颅落地!
忽然竹梯上几面将旗飞扬,当先攻入者身後一面「刘」字大旗--魏兴太守刘钦全身披挂,手持丈八槊矛,率数十护卫冲入阵心!
「杀啊!」蒋斌为首,汉将丶汉军丶锺会亲兵齐声呐喊迎敌,我迈步上前,直取主将,刘钦指着我高声叫道:「姜维!你大势已去!何必再作困兽之斗?」
我不回话,右手垂握鸳剑,步伐沉稳,行至刘钦身前--
「你还记得你曾是魏……」刘钦话没说完,鸳剑自咽喉拔出,一道血泉喷来,但我无意闪躲,任由它溅在胸前战甲上。魏军一见主将身死,惊恐倒退,我军趁势掩杀!
可惜我不能身先士卒,只能推居其後,吐呐调息。
敌军兵器已经攻破要塞,如此下去,三千馀军士必定不敌十万之众,力竭而亡。
但愿援军快到。
当年她从不失约。
「蜀贼姜维!」背後又是一声大吼,睁眼回头看去,「前将军李辅」旗下挺立一名熊腰虎背大将,全身金甲,不戴头盔,散发左右,肤色泛红,双手各持一把刑场刽子手般铁斧,身前卫士纹面披发,纵声大吼,如恶虎扑来,我方军士奋勇迎上,於乱兵中艰苦拼战!
李辅挥舞一对铁斧,转眼砍翻眼前几个军士,断手腾空!
「姜伯约在此!」我大呼一声。
「蜀贼!」李辅踏步奔来,双手平举大斧,起手招应是交错横劈,斩入腰胸,而他弱点在头,我必须使他放胆不防,一意进攻,於是左手弃铁盾於地--
「纳命来!杀啊啊--」魏将铁斧攻来,果然两面横扫,我忽然大喝一声,飞步上前,双手持剑抢攻--
「轰--」天地一闪,远方阵阵闷雷,李辅铁斧「硜硜」坠地,断颈上尚有半张嘴,地上乱发之间双目圆睁。
虎将李辅惨死,胡兵依然奋战不退,我亲上前线助战,忽然敌军尽皆退避,周身五丈之内,竟寻不到敌兵交手!我步伐迈得太急,忽然心口又一阵绞痛,全身酸麻无力,双腿竟支撑不住,不由得弯膝蹲跪……
还没完,要撑到援军来!
我闭目想像这里不是乱军战场,而是自宅後院。这一年寒冬罢兵,我抽空回到成都自宅,火堆边与妻小谈笑,共享天伦之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发妻拼上一对玉符,念出上头篆刻。
我牵起她的手。
「委曲妳了。」
「怎会?」她嫣然一笑,不复曼妙姿颜:「能与伯约白首偕老,一生做着自己应做的事,无愧无心,人生复有何憾?」
忽然身後杀声大起,我调息已毕,回头一看,车墙上十几个缺口已不见冲车横木,正涌入大量魏军,方才阻挡的盾阵不知所终,令得多路敌军直直杀入阵中,锺会身边只剩数十亲兵,正被众敌军包围,忽然一名皮甲武将飞身上前,单手短剑锋快无匹,转眼刺死锺会眼前三丶四名护卫!
「禽兽!畜牲!」锺会指着丘建大骂,忽然丘建怒眼圆睁,直取锺会,锺会高举铁盾阻挡--
自挡视线,危险!
我大步上前,要助锺会,只见丘建一个闪身翻滚,已欺至锺会身後!
「士季!右後方!」
锺会正要转身阻挡,丘建一跃起身,手起横剑,划过锺会侧颈--
「哇啊啊!」锺会手按脖头,鲜血自指节中流出!
「丘建,认得我?」天地电光再闪,我已到丘建身前,手起鸳剑,丘建举剑要挡,雷鸣当中,一条胳臂连剑落地,剑势倒握逆转,直直刺入胸膛,穿心而出!
「呕呜呜呜……」丘建呜咽仰倒,双眼看着锺会,却若有愧意。
「哈哈,哈哈哈!报应!」锺会右手紧按脖颈,仰天狂笑,鲜血仍自指间渗出。
「伯约!」锺会一只血手按住我肩头:「可惜天意难违!我锺会做不成开国高祖,也做不成蜀汉昭烈!但我好歹有一知己!」
也许锺会的确是真心对我。
虽然我不把他当成知交。
「士季当初为何不做姜伯约丶王佐之臣?」
「呵呵哈,哈哈哈!」锺会再笑,颈上伤口鲜血汩汩流出:「伯约已老,尚未认清世人!人性贪婪自利,意志薄弱,无知狂妄,不求长进,即使百万选一,成为当世圣哲,数十年内死去,一切又重头来过,你怎能期望世人得道,从善尚贤?」
也许锺会是对的,尤其在今日。
「但乱世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呵呵……」锺会仰头望天,雨珠自他脸上弹落:「伯约,今日怎麽这麽快入夜?」
锺会失血过多。
「但黑夜终将过去。」
锺会仰天大笑:「哈哈哈!伯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我一言!於黑夜……称霸天下,远强过白日里做一条……献祭刍狗,任圣人宰割焚烧!何不习惯黑夜?转个心念……黑夜便是万古恒常,便是日正当中!清醒吧!黑夜即是白昼,白昼只是世人幻想!迂腐!做梦!」
忽然天地果真一阵昏暗,又一阵漫天弩箭射到,我不愿弃下锺会,只是举臂遮掩面目,手持鸳剑於空中胡乱拨划,忽然左臂丶後背数阵刺骨疼痛,前臂已中两箭,後背又不知有几处箭伤;而锺会一箭正中眉心,又有四丶五箭插在胸前,血手自我肩上滑落,颓然倾倒,斜靠在邓艾记功碑上,面色惨白,双目空洞泛红。
不知是背伤,还是心病发作,我双腿又失去气力,瘫软跪倒,无力再战。
王含丶蒋斌,一班汉将丶魏将,个个带箭浴血作战,一一力尽倒地。
可惜,援军没来。
我们都将战死於此。
我低头喘气,却呼吸困难。
姜伯约错了。
我对锺会抱有太多期望,以为他有心做天下明君,但到头来,他不过想利用这世道,利用姜伯约。
世道丶人性,谁不看得清楚?只是许多人不放弃希望。他们一生的使命,不在利用,而在改变他们不喜欢的世间。
姜伯约因依附锺会而战死,也是应得的结局,就是苦了一班忠烈汉将,苦了我身後子孙,背负反贼之名……
「喔哈哈!哈哈哈!大仇已报!」耳边响起一阵熟悉狂笑。
庞会。他也失了头盔,披发湿透,额角与鼻下满是血污,手持一把似曾相识的长剑,於乱军中狂乱劈砍,挡者九死无生。
我认出了庞会手中长剑--那是与我手中宝剑配成一对的鸯剑--诸葛玉的佩剑!此剑怎落入庞会手中?
庞会要替父亲报仇,他的仇人是关公。他报仇了?
我想起先前送妻小到关侯府避难,心中一沉。或许诸葛玉保护汉将,却在关侯府上碰上庞会……
我左手紧按心窝,一阵天旋地转……
「姜伯约!」庞会鸯剑直指:「来分生死!」
我气力尽失,而庞会已经大步冲到面前,若不行动,必然丧命;我奋力撑起身躯,庞会大吼一声,鸯剑劈下,我举鸳剑格挡!
「当!」
我无法久战,使尽仅剩气力抢攻,「当!当!当!」雨水中,雌雄一对御剑撞出阵阵灿烂火花,我心痛难忍,自知必死,何须在意心病,限定一招?若我家人已遭庞会毒手,我又有何牵挂?
「当!当!当!」庞会终於不支跪倒,我双手高举雄剑,以全身气力凌空劈下,庞会举起鸯剑,两剑相交,「硜!」一声巨响,火星间一截断剑飞撞石板!
鸳剑已断!
我再也无力举起手臂,只有跪在庞会身前,看着手上一尺半的断剑……
我已无力呼吸。正如锺会所言,天色渐渐昏暗……
「哈哈哈……」庞会的狂笑也不再刺耳。
就这样吧。
姜伯约尽力了。
「大将军!」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女子叫喊。这声音是诸葛玉,但……
「炎汉当兴!」
「杀啊啊啊!」
我勉强抬头,眼前无数黑甲魏军之间,竟夹杂不少赤甲军士身影……
援军来了!
她们还活着!
我忽然又有一丝气力,紧握断剑,撑地而起,眼前正是庞会……
这一剑,自庞会的头顶刺入,贯穿脑髓,断剑剑尖自下颔刺出。
庞会缓缓跪倒,只有宝石剑柄留在头壳外。
双腿麻木,我以最後的力量站立不倒。我要让援军看见,给他们士气丶希望……
我看见了嵇萦丶小玉於乱军中作战,汉将身上带伤……
约千馀人,还嫌少。
这不是援军……
可惜,她们也将与我一样,被十馀万魏军吞没。
眼前无数魏军朝自己涌上来,刀剑挥砍,枪戟突刺,但我已感觉不到疼痛。
我斜躺在地上。
可惜,我已无力起身保护她们。但愿下一代的栋梁王佐之材,活过今日兵乱……
天际又一阵闪光,闷雷滚滚,鼓角远去,旌旗暗淡……
忽然,广场眼前魏军纷纷走避,车墙断口後的天边转红,赤潮涌现……
模糊视线所及,尽是赤色「汉」字旌旗,中央两面纛旗,前面依稀是……「汉辅国大将军南乡侯董厥」,後面是……
「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
数百军士簇拥间,缓缓推出一座木轮车,车上一人全身白衣,青丝纶巾。
丞相风采与三十年前北伐无异……
维不负丞相教诲,
竭诚……
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