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原創長篇歷史寓言小說 《炎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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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一轮三十辐,颠簸震车毂,三人乘其无,挨挤臀贴股。芳香丶酸臭,久了也就闻不出来了。
早先云雾漫山,尚有霞光通透其间,行至山下,却是阴云密布,毛毛细雨落下,张开伞盖,正好遮掩三人。春雨滋长草木,蜀郡沃野千里,春耕在即,又是一年忙碌。大军北上,下半年的军粮,却还没插进土里。

「郤令先也读了许多锺会文章,正好一道讨论。锺会响应玄学,玄学推崇道家。再说说道家之毒如何?」师娘提议。

郤正瞪大眼睛:「居士一出道观就批评道家?」

师娘微笑:「自己中过毒才明白。郤令先博览群籍,料想此毒已解,就是怕徒儿家学渊源,难听进去。」

父亲推崇老庄,若他尚在世,一定巴不得坐在这马车上,与师娘丶郤正讨教论道,朝夕不倦。

「我听,有理我就听。」

「那好。」师娘伸羽扇出车盖,任凭细雨打在扇面上:「道家最重自然。令尊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而正始年间王弼主张『名教出於自然』。锺会常引用《道德经》里这一段:『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认为利丶用相藉,皆不可亡,圣人必须顺应丶利用自然。二位说说,『自然』是什麽?」

「日月星辰丶水火风雷丶山川花草丶虫鱼走兽。」我回答。

郤正转头,一脸好奇,黑白夹杂丶乱草般的胡须近在眼前:「虫鱼走兽掠食生养,也是自然?」
「当然了。」
「天生男女,男女掠食虫鱼走兽,生养小男女,也是自然?」

这老猴子贴紧着我身体,说话竟如此轻浮!

「……都是自然。」
「那什麽东西『不自然』?」
「人制造的工具器械丶宫室墓穴,人发明的典章制度丶礼仪道德丶信仰教条丶哲思学说。」

「嗯……」老猴子抠抠下巴:「嵇姑娘,农具丶狩具是不是用来掠食花草走兽?」

我知道郤正要引诱我掉进陷阱--既然男女掠食是自然,为什麽用工具掠食就不自然?

「……那就说人用手掠食自然,用工具掠食不自然吧。人为成份重就不自然。」
「你我也是父母所生,十足人为,你我不自然吗?妳今後与诸葛子茂生养小男女,都不自然吗?」

死老猴子,为何老用这恶心例子?我何时要与叛徒生养小男女!

「你最不自然!你下车走路最自然!」

郤正呵呵大笑,师娘轻抚我後背:「徒儿别激动,他是逗着妳玩的。所以区分『自然』与『不自然』,还真不太容易,是不是?」

我正要回答,郤正忽然仰天长叹:「哎……何必自寻烦恼?天下万物本为一体,何必区分自然。名教既是人为,而人为出於自然,名教当然也出於自然。人与名教即自然。」

怎麽又变成「名教即自然」了?

「郤令先别急着飞到另一个极端,此『自然』指『非人为』,非彼『自然发生』的『自然』。如徒儿先前所说,『人为』成份重的,的确比较『不自然』。至少,我们都明白『自然』也可能包括人为活动,而『不自然』也是自然产生,便不必像道家,以自然为至高神圣。我们而要懂得区分丶比较各种自然与人为的优劣。」

「比如乘马车是人为,比我一双老腿『自然』走路快,外头还下雨。嵇姑娘可别赶我下去啊!」

我还郤正一对白眼:「快说锺会怎麽中这道家之毒!」

师娘收回羽扇,圆润雨滴遍布。羽扇一斜,水滴汇聚流下。

「锺会认为,治理天下,必须认清丶顺应世人的自然本性,如水之就下;违反人性,如违反天道,则注定失败。既然世人追求富贵,便以财宝丶田产诱导,利用世人的贪婪使国家富强;既然世人追求名声,便设立爵位丶功碑,利用世人的虚荣实现统治者的意念。但他最终的目的,却是回归纯朴,使人民无求丶无欲。在师娘看来,锺会已连中老子丶道家三毒,积重难返。」

「三毒?道家之毒比法家丶儒家之毒加起来还多?」

旁边郤正插嘴:「嵇姑娘,孩童的错容易矫正,还是成年人的错容易矫正?」

废话,当然是孩童。
「成年人。」

「……我当妳晓得正确答案。上次说法家管第一等人,儒家管第二等人,道家管第三等人,更有智慧的人中的毒,当然更复杂难解。」

师娘好不容易甩乾羽扇:「是的。到徒儿说的第四丶第五等人中的毒,几乎无人能解,只等他们自己学习醒悟。但我们别看太远,只说道家。徒儿随便说一个道家主张,我们就看看锺会是不是中了这毒。」

父亲喜好老庄,我自小耳濡目染,信手捻来就是一句:「其政闷闷,其民淳淳」。

「好,道家主张回归天然本性,上位者不求作为表现,百姓便质朴敦厚。这有毒吗?」

郤正眉头一皱:「回归天然本性,便质朴敦厚?姑娘何不照铜镜试试?」

可恶的老猴子又取笑我!
「为什麽秘书令不自己照镜子?」

郤正一怔,当真从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小丶锈斑累累的铜镜,自照其面:「完了,此人本性愚眛无知丶崇拜权威丶偏激愤怒丶侵略暴凌丶爱慕虚荣丶妄自尊大,又沉迷五官刺激,贪婪无厌。」

郤正还算个好人吧……只是长相猥琐丶又臭了点。
嘴又贱了点。

「郤令先太客气。徒儿明白他的意思吗?自然人性远没有道家想像的善良睿智,那多是後天教化丶信仰规范丶思索克制之功。乱世里规范崩坏,教化信念缺失,原始人性显露--对国家正统认识的分歧,自然导致争执与战事;对善良和平的向往,自然产生迂腐与盲信;对美好幸福的追求,自然产生功利与伪诈。这些都是都是锺会口中的『道即自然』。世上绝大多数的错误都是质朴敦厚的世人『自然』犯下的。即使聪明如锺会,也不能避免被母亲自幼灌输群经,『自然』中各家之毒。」师娘羽扇轻摇,春风吹动云鬓:「看来我好些,经典里百中挑一,剩下的就不让小玉背了。」

一百句里头九十九句有毒?太可怕了。

郤正乾咳两声:「刚才说道家最毒,我却要替道家说句公道话。一个人喜欢的学说,都类似他自己的思想丶心境。嵇姑娘说,求真的道家是第三等人,那他们已经比求善的第二等人丶求美的第一等人更有智慧,更能思索长远利弊丶克制自私,压抑愤怒丶化解嫉妒。他们距离世人已经有一段距离,多半无法容忍庸俗,於是『自然』崇尚隐居生活,久而久之,便『自然』想像丶希望天下人都像自己一样善良睿智。」

「难道锺会也善良睿智?」

这话一问完,前面有道岔路,几道新蹄印往岔路去,黑马几乎误走小路,我赶紧拉辔绳,忽然黑马它……遗金在地。
郤正面无表情,向前一指:「锺会要是善良,这匹黑马都能羽化飞升。」

师娘一旁呵呵笑:「锺会从小生养於权谋诡诈的中原世族之间,认识了弱肉强食丶残酷现实的天道,总结出愚闇不肖,几乎无可救药的世俗。他并不真的崇尚道家精神,只是利用道家学说替自己的行为辩解--他一手利用世人不质朴敦厚的自然本性达到目的,却又畅言回归世人的质朴敦厚本性。这还不矛盾吗?奖赏贪婪,鼓励虚荣,只会与天下大治渐行渐远。」

师娘说得太好了,我几乎要站起来鼓掌,但因为怕撞上伞盖,只是坐着鼓掌。

郤正煞有其事回头,看着後路:「锺会相信『先诈力,後仁义。』先走些弯路邪路,再绕回来。」
「何不一开始就走在平坦直路上?」师娘反问。

郤正转身回来:「如果他看得出那是冤枉路,自然不会走上去。那条冤枉路上有太多脚印了,一圈一圈绕,永远绕不出这个圈子。」他长叹一口气,频频摇头:「历史故事害人呐!」

「那不一定,要看说故事的人摸着谁的心。」师娘忽然握住我的手,我还以为她要我摸她的……幸好她只是抓我的手,摸我自己的心。

所以第一个道家之毒,是对『天然本性』过度乐观,以为天下人都能像修道人一样清心寡欲,睿智善良。
听郤正与师娘轮番批评锺会,我心头自有一番甜蜜。但转念一想,父亲也喜欢道家,他们也批评着父亲的主张。我该替父亲辩驳,瞧瞧他们怎麽回应。

「师娘,所以『越名教而就自然』,崇尚『无为而治』,就是中道家之毒?」

「唉呦,不敢不敢。」郤正摇手大叫:「《道德经》将『道』看作恒常不变的自然真理,违反了真理必然失败,引向灾难。锺会也将世俗人性看作真理,主张此人性只能顺应丶利用,不可说服丶改变。就说这是第二个道家之毒吧?当然令尊没中这毒,绝对没中毒。」

「师娘明白徒儿想替父亲说话。正如『自然』不见得淳厚善良,名教也分深浅真伪。在令尊的环境下,『越名教而就自然』是件好事。相对於苦难傜役的『有为』,虚伪逢迎的『有为』,腐败贪污的『有为』,不仁圣人的『有为』,『无为』带给百姓更多幸福。但要不断进步,又必须『有为』,上下遵循律法,圣人身体立行道德,广开教化,逐渐改变百姓。」

「但我总觉得人性改不了。那些猪……蠢人永远是蠢人。」

师娘羽扇一举,指向郤正:「依徒儿看,今日的郤令先是否还沉迷於感官刺激丶愚眛无知丶崇拜权威?」

郤正忽然板起脸色,正襟危坐。
私底下谁知道,表面上还是个正人君子。

「就算改变了,也有限吧?」
郤正又掏出破铜镜,装模作样照了照:「愈学习,愈思考,就变得愈多,不学不思就不变了,最近我没怎麽学习思考,果然没变。」

师娘拍拍我的肩:「徒儿别刁难他,他做的善事妳不知道。说师娘吧,我年轻时就像徒儿这个脾气。妳看师娘是不是变了?」
「居士太谦虚了。」

……死老猴子话中有话!

师娘又呵呵笑:「人有别於花鸟走兽,能深远思考,见贤思齐。老子自己也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即使若存若亡,久了也能累积存下一些,逐渐成熟睿智。这改变绝不只『士别三日,刮目相待』,那不过是表面知识增加。要改变天下信念,需要十代丶百代人。」

原来第二个道家之毒,是「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之毒,忽视了人性可以用文字丶言语等有为的教化改变。锺会认为违反人的「本性」行事终将失败,但「本性」多少可靠教化改善。依据改善後的世人性格治理天下,自然要比顺从贪婪丶虚荣的本性更容易实现大治。

为何道家这麽消极悲观?也许他们恰好都生在特别虚伪丶肤浅丶偏颇的时代,就像父亲与我。若父亲来到季汉,也许便不会再坚持「越名教」。父亲也中了毒……他也受限於自己的见识,我们每个人都中了这样的毒。

但我就不信,父亲如此高大,比起师娘怎能矮了一截?

「师娘,我父亲常说『天地合德,天人合一』,是最高境界。这也是中毒?」

「『天人合一』这个思想不只道家有。任何思想学说,只要能充份解释一切世间事物,都能了解天道,有高境界的智慧。庄子幻想升天翱翔,逍遥宇宙,可说是一个比喻--当人思考广博丶深刻,明白事物道理,心思便不受俗世的教条丶礼仪羁绊,便能包容世人不足,不再憎恨嘲讽,也感谢世人包容自己的不足,因此融入人间。这却不让自己融入天地。郤令先方才说:『名教丶人为皆自然』,人类始终都是天下的一部分,自古以来就是天人合一,何必上求於天,梦想羽化飞升?天地本无德,而人可有德,何必妄自菲薄?」

父亲的的确思想逍遥,不像锺会说来说去都是不通狗屁。

「妄想天人合一,就是锺会中的第三个道家之毒?」

「不是。」师娘丶郤正异口同声。

「为什麽?」
郤正淡淡说道:「因为他没炼仙丹丶吃五石散。」

这次换师娘白了郤正一眼,我几乎推他下车去了。

「……师娘说,锺会中的第三个毒是什麽?」
「就像徒儿不喜欢《冲虚经》,列子的寓言不是写给妳看的;锺会也不应师法老庄,《道德经》丶《南华经》也不是写给他看的。」
「那是写给谁看的?」

郤正抠抠鼻子:「姑娘说的第一等人追求美好,可以靠道德丶信仰提升,让他们变得更善良,图利他人。那麽第二等人已经追求善良,但时常自以为正义,残害无辜。他们最需要看清真相,别把自己粗鄙浅薄的迷信胡乱套在其他人头上。所以呢?」

真相就是「道」。
「所以老庄是给第二等人看的,目的是把第二等人提升到第三等人?」

郤正连连鼓掌:「孺女可教也!老庄是写给一心求善,但往往越帮越忙的执政者看的,要他们别用力过猛,揠苗助长。但事实上谁都能读《道德经》。姑娘说的第一等人看了,就发明了太平道丶五斗米教,老子成神,受万民膜拜,如果他还活着,大概哭笑不得。」

「所以中原名士崇尚老庄,是走了回头路?」
「汉初就走过了。已是大人,何必背诵儿童书?」
「那他们该读什麽书?」
「若他们已经崇尚道家,自然该读专写给第三等人看的书,让他们再往上提升,成为优秀的王佐之才丶圣明之主丶思想哲人。」
「哪一部书这麽神奇?」

郤正搔搔油腻的头发:「所有古今圣贤的言行都可以借鉴,揉合取舍便是了。真要说一本专门培育王佐之才丶思想哲人的学说,好像没见过,嵇姑娘嫁给诸葛茂以後,赶他出门做官,妳在家专心写几篇吧。」

可恶,为什麽老说这些?

「我……我哪有这个才能?只怕集各家剧毒大成。」
郤正仰头大笑:「姑娘还是担心写出来没人读得懂吧。」
这是什麽话,鄙视我的文采吗?

原来锺会中的第三个毒,就是道家本身。他自认不只王佐之才,该是圣明之主。既然如此,有足够能力改变人性,不应再回头利用道家学说,一心顺应丶利用自然。

《道德经》说天地不仁,让我想起父亲的一句话:「清虚静泰,少私寡欲」。既然天地无德,何不看淡一切,不再区分有德无德?

「师娘,我父亲说:『致虚极,守静笃』,若人不再分辨美女与丑妇丶美味与粗粮,不再分辨世间的苦难与幸福,也就没有追求进步的欲望。这难道也是中了道家之毒?」

「咳咳。」郤正又插嘴:「分辨美丑丶追求进步都是自然。令尊喜好老庄,为什麽强迫自己违反自然?」

「不是才说自然不见得好吗?」

「对不起,我们把徒儿弄迷糊了。追求进步不见得成功,有时反而走了回头路。但无论是否进步,追求进步却是『自然』,而顺其自然只是一个选择,不必像道家,遵奉自然为真理。人类建立文明,的确都是人为,克制人欲,逆天而行,相当辛苦。我们的祖先贪婪纵欲,才生了众多子孙,我们身上都流着恶人的血液;今人稍微有点才智,都能像锺会一样,想得到走捷径,舍远求近。但感谢历代圣贤志士丶无数的无名英雄默默走在前面,不断增进文明,从恃强凌弱的野蛮洪荒,逐渐建立天下为公的长治久安。」

师娘用羽扇顶了顶伞盖:「记得那日郤令先在青城山上说:洪荒时代,所有人都是两条腿走路的,後来才发明了马车,发明了伞盖。总有一日,交通快过飞马,这边一说话,千里外都能听见。那时,天下人追求知识丶追求理解外人想法,志士渐渐影响天下,影响不仁圣人,影响大盗,都变成志士。说到头来,原来圣贤志士的野心最大,他们追求的是全天下人的支持与认同,建立一个天下为公的终极朝代。这样不是很好的追求?但老实说,我们不必遵奉他们,令尊与妳可以选择清虚静泰,认为那与豺狼虎豹遍地的乱世没有差别。追求天下人长远幸福,这事是没有理由的,也不需要理由,它是信仰,妳可以选择信或不信。」

「对,姑娘自己决定吧。」郤正露齿傻笑。

师娘与父亲都说「自然」,自然既是麻木不仁的天地,也是先行於天下人,以学说教化人性的志士,又是虚无缥缈丶清静无为的隐者。人类自然地追求幸福,因此产生了文明,一步步走出残酷与愚昧,志士承先启後,虽千万人吾往矣;总有一日,子孙会明白,有这样一群远远走在前面的祖先,他们的远见丶牺牲逐渐改变了世人,造就了我们今日的和平与幸福。这样看来,隐者反倒是忘恩负义的人,中了清心寡欲的毒。

「师娘隐居三十年,是否也中了隐者之毒?」
「当然中过,但很久以前解了。」师娘从怀中摸出那半块龙凤玉环,悄悄塞回我手上:「师娘还中了其他毒,感谢妳替师娘解了。这个师娘不需要了,送给妳作纪念。别犯了师娘一样的错,明白吗?」
「妳再不明白,他就改抱美女妹妹了!」
「别再说了!」

我明白师娘丶郤正意思,忽然有些感伤;有的毒得三十年才解得开,人老珠黄,太迟了。
而人生有许多追求,总是顾此失彼。如果我真能写出一本给第三等人丶道家爱好者看的《列子》,相比之下,也许爱情不是那麽重要。父亲遗言要我阅历天下,体会世间道理。我何其荣幸,得到师娘传授智慧。
她这麽多智慧是哪里来的?

「师娘的思想是诸葛丞相传授的吗?」
「人得有自己的思想。」师娘微笑:「先君只是个普通人,才智同样有限,因此凡事多请教他人意见。他老是犯错,老是说蠢话,老是发脾气,偶尔责罚子女,事後又自责。」

师娘若有所思,我也想起父亲,两人不约而同落泪。我们都有伟大的父亲,在某些地方,他们的女儿都比他们走得更远,哪怕只多走了一步,子女再多走一步,也都不虚此生。

远方浮现郫县城的影子。

牛车驶至城门下,尚未天黑,道姑已经通报消息,守军开门,说县令常勖要亲自迎接。在等待中,师娘悄悄与我说,蜀郡有两个常县令,陴县令常勖是堂兄丶雒县令常忌是堂弟,两人都有大才,不求高位,也不喜世俗权贵,因此广受益州士人推崇,但也因此被黄皓排挤。

「徒儿猜猜,为什麽他们没进尚书台,同掌国政?」师娘悄悄问我。
「黄皓作梗?」
「黄皓势力虽大,还不能左右尚书台。想想这两日我们谈的?」

「他们中了法家之毒,把世俗庸人当猪狗看;又中了儒家之毒,仇恨不如己而行恶者,因此不能担当大任?」

师娘挤眼微笑。

进了县府,师娘与道姑会合,又见了小玉的舅母与诸葛京,此外还有个远亲诸葛显,是昔日诸葛丞相从东吴兄长那里过继来的养子的孙子,比诸葛京还小四岁。

堂兄常县令告诉师娘:「探子回报,成都自昨日十六日起全城封禁,无人出入。昨夜里城北呐喊摇旗,咒骂守军。」

师娘脸色转为严肃:「多少军士鼓噪?」

「约有数千,但声势不断增加。」
「城外有多少魏军,多少汉军?」
「魏军约十三万,汉军近七万。」
「七万汉军谁为统率?」
「汉将皆被锺会带进城去,兵权应在魏将手上。但昨日一早,魏将也被招入城中,至今未出。」
「所以城外汉军无人指使?」

我插嘴:「锺会已将汉军虎符尽数交还给大将军,只要汉将出城就有兵可用。」

师娘沉思片刻:「感谢县令接待,我等今夜不能留宿。成都随时爆发兵变,若十万人杀入城去,汉将性命危急,必须尽快警告他们远离锺会,若有兵乱,放任魏军自相残杀,尽快出城领军自保。」

「若城外大军攻进来,汉将如何出得了城?」常县令问。
师娘羽扇东指:「那得借郫县守军一用,连夜赶路,进城救出汉将。」

「但郫县守军仅有五百。」
「兵不在多,甚至不在精,只在能用。只借一半,望县令怜悯同僚丶苍生。」师娘忽然露出自信的微笑。她真懂兵法?

「师娘,城门紧闭,如何进得去?」

「有个办法。」十五岁的诸葛京站前一步:「先祖置宅於成都西郊,恐城中万一有变,不能即时应对,因此安置了一个守门军户於西门外,约定其子孙世代把守西门,依特定举火暗号开门。军户家认得我们。」

我忽然想起,从卫将军祖宅乘牛车入城,中间经过一户民宅,民宅里一个老头子会拿吃的东西出来招待。诸葛京说就是他,又自愿随我们走一趟。

常县令爽快拨给我们三百守军,虽远不及魏军声势,好歹胜过十几个老道姑。步军举起火把,匆匆赶路,预计平明抵达成都;师娘派我与诸葛京快马先行,预备开门。
上马前,师娘叫住诸葛京:

「行宗,老家里是否有先祖北伐遗物?」
「四轮车停在马厩中,旌旗在先父卧榻边的木箱里,还有备用兵符。」

师娘满意点头。

二骑飞快,路过诸葛祖宅不停,直到军户家门口,大约行了一个时辰,天色已暗。诸葛京下马敲门。
看着比我还瘦小的诸葛京,诸葛丞相一家就剩下眼前这个男丁,而司马氏妻妾无算,子孙满堂,锺会不过是他一条走狗,当今天下只是司马氏内部相争,我不禁感叹。

「嵇姐姐为何叹气?」诸葛京回头。
「京弟,司马氏权倾天下,诸葛氏到你这一代仅剩单传,你恨不恨天道?」

诸葛京思索片刻:「不恨。人各有志,只要有才识,时运不太糟,求什麽,大概就得什麽。求富贵得富贵,求功名得功名,求智慧得智慧。」

「你们家求智慧?」

诸葛京顿了顿:「也不算。我们求影响天下人。」

那好难。
也许诸葛瞻祖孙三代都是同样的命运,一个个在战场上孤独地死去。父亲不也是这样走上刑场吗?
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我愿意陪伴他们。
"师娘若有所思,我也想起父亲,两人不约而同落泪。我们都有伟大的父亲,在某些地方,他们的女儿都比他们走得更远,哪怕只多走了一步,子女再多走一步,也都不虚此生。" 孩子能够继承理解父母的理想和志愿的非常少,现代社会媒体对孩子的影响远远大于家庭中父母所能给予的言传身教。
 
孩子能够继承理解父母的理想和志愿的非常少,现代社会媒体对孩子的影响远远大于家庭中父母所能给予的言传身教。
所以正好寫小說放在社交網路上,言傳身教直達祖宗八十代 :rolleyes:
 
导读
作者说明:导读企画共五节,二至三万字,将取代初稿第一部的序,用意在:
(1) 介绍世界:让不熟悉三国末年的读者也能掌握故事背景;
(2) 推书试读:为整篇故事内容定调,使读者能够在数节内明白这篇故事是否适合他们。
导读的内容是照着今後改进的方向设计的,与已经完成的初稿内容有些许出入,今後编辑初稿内容时会逐步修正丶设定同步化。导读未来会改成第一部开头 (如 1-01 至 1-05),之後接上初稿第一部章节。
(導讀寫完後,便回頭完成初稿連載。)

<导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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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配乐:KOEI 三国志 V - 夏 by 服部隆之

高炉雄烟起,赤铁照铲铗;汗珠下目眦,铁匠眼不眨!

「嗤……」

热铁煮黄泥,百炼去炉渣;真挚铁亦折,精诚钢自化!

「加木炭!」
「鼓风!」

合抱垂柳之下,铁匠声声吆喝,左首一名矮胖书生铲黑炭入炉,他衣衫垢污,满面忠厚;铁匠右首一名高瘦书生鼓皮橐送风,他长得……他给炭灰薰黑了脸,一时看不清面貌。
而铁匠一身宽松灰袍,炉灰积累成片,生得鹤骨松姿,神采散逸,披发於背,露肩坦胸,黝黑粗壮,臂膀闪烁着炎夏汗光。当他挺腰直立时,身长七尺八寸,还比高瘦书生多出大半个头。
顷刻,铁匠再夹出赤亮熟铁,置於铁钻上,抡起两个拳头大的铁锤,高举过顶!

「当!当!」
非汤武,薄周孔,越名教,任自然!

「当!当!」
心似青天,身如白云,四海同宅,万物为一!

铁铗削落炉渣,再敲!

「当!当!」
慷慨思古人,梦想建容晖!往事既已缪,来者犹可追!

「当!当!」
举世皆醉,他如何装作未醒?举世皆跪,他如何不傲然挺立?

红热铁片敲弯,对折合一!

「当!当!」
穹苍尽黑,赤铁刺眼!且令火星跃动,照亮天地一隅!

「当!」铁匠下一锤正要落下,忽闻远处一声声「爹!爹!」,铁匠抬头,青葱竹林之间,一道瘦小身影穿引疾行,转瞬已在面前。

这是个小姑娘,粉衣花裳,左右丫髻跑得松落,乱发垂肩,一对凤眼上挑,细鼻薄唇。

「爹,许多客人上山来了!」小姑娘气喘吁吁,振奋嘻笑,左嘴角有个酒靥,但从没人夸她可爱。

「另外五人都到了?这麽早。」铁匠抓起污布,抹去满额大汗。
「哇哈哈!」小姑娘大笑:「何止五人,五十人差不多!」

一旁高瘦书生问:「云台山怎有如此多访客?是谁?」
「先行童仆说是『司隶校尉』来拜访爹。」

「啊……」矮胖书生一声怨叹:「凡鸟大至,我回田里浇菜。」
铁匠点头:「阿都丶子期辛苦了,都休息去吧。」说罢又将铁块夹进炉中:「延韶,妳替爹鼓风。」

小姑娘眉头一皱,怒从心生:「说了多少遍?叫字虚伪造作!我这名既是爹起的,你自己为何不用?」

「好,嵇萦。」铁匠点头:「妳非池中凡物,爹传授妳锻冶丶琴艺,妳长成後可自谋生计,与爹一样,不须仰赖世俗。」
「我才十一岁,再让爹养几年。」

铁匠轻叹口气:「爹这把剑是打给妳的,教妳一些剑术防身。」
嵇萦一听,两眼发光,满心欢喜,由高瘦黑面书生手中一把抢下牛皮排橐,奋力推拉,只听清风「呼呼」吹入砖炉,火苗丶炭灰窜出炉顶,一阵焚风扑面。

「别猴急,细水长流。妳要像向叔叔一样黑脸吗?」
小姑娘心中暗惊,放缓动作:「我要爹打一把天下最锋利丶最耐刺丶最厉害的兵器,让我砍翻天下盗匪奸佞!」

「此钢十炼,宝剑必定锋利耐刺。」铁匠嘴角闪过一丝自信微笑,又回复平日庄严面容:「但妳记得,世间最厉害的兵器不是冶炼锻打所造,而是灌注於言行的深刻思……」
「言行?」嵇萦打断铁匠:「问候人祖宗丶打人?这我已熟练精要,但自知还得朝更高境界修炼--骂人不带脏字,打人不亲自动手。」

「……妳再长大些就懂了。坏人是杀不完的,若用言行对付盗匪奸佞,就可以缓缓感化他们。」
「一剑封喉不是快得多?」

铁匠摇头,不再回答,夹出赤亮熟铁,再举起大锤--

「当!」

「别站着发呆,加木炭。」
「哦。」

铁匠正专心锤打,山脚小径各色人影鱼贯穿行,顷刻,华盖云集,蛮牛肥壮,五十来个宾客丶童仆丶卫士聚集在铁匠身前,围成大半个圈,聚精会神地观赏铁匠父女打铁。嵇萦不习惯众人目光,觉得自己像一只笼中的珍禽异兽,待价而沽。她暗想:「你们把我当动物看,我就不能回敬?」於是她奋力睁眼,仔细观察宾客面貌:獐头鼠目的丶猿嘴猴腮的,一个个锦衣玉带,雍容华贵。

忽然宾客间传出一声洪亮呐喊:「司隶校尉到!」把嵇萦吓了一跳。她明白这是朝廷高官,她的外曾祖父也做过。
司隶校尉应声阔步迈出,嵇萦见他中等身材,肌肤白皙透红,眉清目秀,深靛锦服,墨绿丝绶,即使夜半行走竹林,拦路盗匪也瞧不见。司隶校尉走到铁匠身前一丈处,屈身长揖,突显金丝三粱高冠,双手呈上一片木条名谒。

「当!当!」
铁匠大锤不止,司隶校尉屈身不动。嵇萦瞧他这个姿势辛苦,便伸手接下木谒,上头每个字她都认得,心中一喜,便朗声念出:「司隶校尉丶东武亭侯丶颍川锺会字士季再拜,问起居。」

「当!当!」铁锤不息,铿锵有力,铁匠起居正常,身强体壮,铭谢关心。

「小姑娘,敢问这位可是中散大夫嵇叔夜?」司隶校尉锺会亲切微笑。

嵇萦差点笑出来,心想:「朝廷高官,怎麽问这蠢问题?山阳县谁不晓得云台山铁匠嵇康?」於是她双手插腰,灿烂堆笑:「我才是嵇康,他是我的学徒。找我什麽事?」

锺会面无表情,发楞片刻,伸手拍拍小女孩的肩,却暗暗使力,将她推到一旁,又转身面对宾客:「各位,这正是嵇叔夜!当代高士,大魏瑰宝!」

宾客们「啊!」一阵赞叹:
「他十六岁写《游山九咏》,受明皇帝赏识拔濯,当上浔阳县长!」
「《琴赋》丶《养生论》丶《声无哀乐论》都是他的手笔!」
「他二十岁就拜中散大夫!」
「他娶了武皇帝的孙女长乐亭主!」

见到父亲被众人赞赏,嵇萦心里不禁一阵得意,却又暗惊这群人竟把父亲底细摸得这麽清楚。

一般人受到恭维,总要拱手作揖,答几句「不敢当」丶「承蒙抬爱」丶「是我运气好」,但嵇康似乎根本没注意面前站了五十个人,只是反覆敲打赤红铁片,打弯对折,再送入砖炉,又目视嵇萦。嵇萦不敢怠慢,推拉囊橐送气。

忽然宾客收声,原来是锺会高举右臂。只见他一脸意气风发,恭敬行礼:「今日叨扰叔夜,有一公事丶一私事。公事为先--晋公以孝治国,求贤若渴,素慕叔夜天下奇才,特命在下延请叔夜,主掌记室文书。望叔夜垂盼朝廷社稷,怜悯天下苍生。」

嵇康顾着打铁,虽有杨柳遮阴,也已满面流汗,便原地蹲踞,拉来地上木桶,抓起水瓢便喝。
五十宾客不发一言,都盯着嵇康蹲着喝水。嵇康喝了两勺,忽然端起木桶,仰头张口,清泉浇下,畅快淋漓,水湿胸膛,沿布衣滴落黄土。

嵇萦暗想:「锺会这群蠢人,要爹为司马昭做事,真是一脚踩上竹笋丶踢上砖炉!就不说爹打定主意隐居,天下人都晓得司马氏父子兄弟迫害魏国宗室,屠戮殆尽。娘既是曹操孙女,爹也算魏室远亲,若他替司马昭卖命,只怕娘一气之下要离家出走,弟弟也铁定随娘而去。」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问:「嵇叔夜是聋人?」
「没听说啊?」
「他为何装聋?」
「自恃才高,瞧不起人?」

宾客抱怨四起,诋毁纷杂。嵇萦心头一阵慌,但见父亲嵇康撑地起身,从容不迫,夹出铁块,放在铁钻上,高举铁锤--

「当!当!」
「当!当!」

这时其中一个璋头鼠目的宾客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在嵇康耳边放声大喊:「喂!你不过一闲职六品大夫,竟敢蔑视晋公邀请,对司隶校尉无礼放肆?」
嵇萦怕这人伤了父亲,急切回喊:「这是我们家!我们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中原莫非大魏领土,谁家都得服从朝廷!」宾客其中一个猿嘴猴腮回应。
一听见「大魏领土」,嵇萦怒火攻心,大步迈出,高声回骂:「好个『大魏领土』!」嵇萦指着锺会胸口:「你去把大魏领土从司马昭手上夺回来!」

嵇萦这一句话,竟让所有在场宾客噤若死蝉;锺会左目微眨,眼神始终不离开嵇康。

「小泼妇!」「养女不教!」「给脸不要脸!」宾客丶童仆的骂声忽如大河溃堤,排山倒海,震耳欲聋,嵇萦听不清他们骂的内容,索性放声回吼:「猪朋狗友丶狐群狗党!俗人丶小人丶贱人,全滚回去!别吵我们打铁!」她正要再骂,忽觉手臂一紧,回头一看,却是父亲嵇康大手抓着她,摇头示意,双目凛凛庄严。嵇萦双肩一缩,不敢再骂。

「当!当!」任凭宾客叫骂,嵇康打铁不辍,锺会又高举手臂,宾客面红耳赤,骂声逐渐止息。

「既然如此,那麽在下便再请教私事。」锺会自童仆手中接过一只黄锦长包,解开袋口粗红丝线,露出里头木简数编:「此是在下拙作《四本论》,综谈才性异同离合,烦请叔夜评点指教。」锺会系好黄锦包,金冠再斜,双手呈上。

嵇康下一锤已经举起,忽然放下。嵇萦与宾客屏息以待。
分明是夏末,但云台山谷间忽然吹来一阵狂乱阴风,砖炉里火苗乱窜,热风散尽,嵇萦打了个冷颤,暗想:「锺会这《四本论》听来应是清谈哲理,爹最喜欢。但爹刻意不理睬他们,必定是想给这些俗世的衣冠禽兽一些颜色瞧瞧。这次我就不接了。」

嵇萦拾起橐囊把手,对准高炉陲孔,推拉间灰烟窜起。
锺会弯身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後头宾客已经忍不住喘气。

「当!当!」嵇康将赤亮铁块翻了个面,继续锤打。声声清脆入耳,震撼人心。

锺会终於挺身直立,面无表情,嵇萦见他握着黄锦包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缓缓转身,略显僵硬地走入宾客间,脚下不停,越走越远。那些宾客嘴中低声抱怨,也与童仆丶卫士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嵇康终於开口,嗓音低沉浑厚,更胜铁石重击!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锺会登时立定脚步,只见他身子几乎不动,转头斜视,眼神中却似有无限怨恨。宾客也纷纷回头--看着铁匠奇岩傲松,巍然屹立。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锺会猛然振臂一掷,黄锦包飞上蓝天,竟直朝嵇萦身上砸来!嵇萦正要伸手接,却想起父亲不要她接,而锦包已到眼前,里头是沉重木简,被砸中还不头破血流?幸好她自小奔走於竹林间,腿脚轻盈,身手敏捷,她本能弯腰闪身,只听脑後「啪!」一声,黄锦包击中黄砖炉一角,翻落木炭堆上。

「当!当!」
规律锤声再响,锺会丶宾客丶童仆丶卫士步伐零乱,只留下黄土间纷杂鞋印,几沱牛车「遗金」。

「你趴下来闻闻再去啊!」嵇萦冲着山下大叫。

「加木炭。」嵇康一手指向炭堆,又道:「妳像爹性格刚烈,时常怒火攻心,得多加疏导。原谅那些俗人。」
嵇萦差点被锺会砸伤,方才又与一大群人争吵闹腾,心有委曲,怒气难平,便以铁铲捞起黄锦包,直直要往砖炉里扔去,忽然嵇康伸手截下铁铲,接过锦包,解开红丝绳,取出木简。

「此包何辜?妳留着。」
嵇萦转怒为喜,接下锦包,只见黄包上黑绣纹边,醒目惹眼。「拿来装什麽好?」她暗自盘算。

而嵇康已展开《四本论》木简,一目数行。嵇萦不敢打散父亲专注,只是举头遥望北方,几只白色飞鸟掠过云台山百丈红岩绝壁,一线飞瀑自壁顶倾泄而下,尚未落至山脚青潭,便遭夏风吹散,化作阵阵云烟。

打从出生起,嵇萦就住在河内郡山阳县北的云台山上。她自幼体弱多病,於是嵇康带她登山健行,讲述世间道理。嵇康以冶铁维生,锻剑驰名远近。他有一群交好的叔伯知己,其中有两人自愿搬来,成为嵇家邻居,便是方才矮胖书生吕安丶高瘦书生向秀。吕安喜爱田园,早晚浇灌,每次见了嵇萦都送她果子吃。
除了嵇康这三户隐士,云台山也偶尔躲藏凶恶盗匪,徒子徒孙与嵇萦争吵打斗不断,好在恶徒大多敬畏嵇康不屑官府,始终没闹出人命。

顷刻,嵇康读完木简,遥望竹林静思。

「爹,他写得怎样?」
嵇康默默卷起木简,正要顺手扔进高炉,忽然停手,用他糙厚的指尖探摸木简质地,似乎光滑平整。

「嵇萦,厕房竹片用完了,爹要妳劈些新的,妳偷懒没去吧?这下不必去了。」
「嘿嘿嘿,嘻嘻嘻。」嵇萦与父亲相视而笑。

忽然嵇萦身後传来一声宏亮长啸:「嵇叔夜好大胆,一字不给锺会!」把她惊得全身一跳。这声音她认得,转头一瞧,果然是父亲一群要好的老少朋友,方才大叫的是阮籍伯伯,他凸着肚子,肩上扛着一大坛酒,大笑走来。

阮籍後头跟着他的侄子阮咸,单手拎着一把金亮方琵琶。「晚辈自叹不如!」阮咸跟着大喊,但中气不足叔叔一半。
「嵇叔夜不愧我等领袖。」说这话的是另一个抱着酒坛的丶矮小丑陋的刘伶伯伯。他话不多,但每次喝醉了就说个不停。
刘伶後头是王戎,身形短小,双目有神,才二十多岁。「嵇公此等定力,岂是常人能做到?」王戎拱手。
「只怕锺会不会善罢甘休。」王戎身後是须发皆灰的山涛老伯,温和敦厚,有长者之风。
「俗人俗事,转念即忘,何必往心里去?」回答山涛的是已经洗净一脸炉灰的向秀,原是一名苍白书生。他写过《难养生论》批评嵇康的《养生论》,嵇康又作《答难养生论》申辩。因此向秀深敬嵇康,迁居云台山,时时请益。

加上嵇康,这七个人常在云台山竹林聚会,他们各怀经天纬地之才,谈吐绝俗出众,着作超拔群伦,引领当代时势,左右後世风潮,世称「竹林七贤」。
可怜吕安也算当代俊秀,在竹林七贤身边答不上话,只配种野菜。这聚会他是不来的。但吕安之所以搬来云台山,也是与嵇康辩论过《明胆论》,因此深敬嵇康思想才华。

「嵇萦,妳快回家取琴。」
「好!」嵇萦一口答应,抱起锺会木简丶锦包飞奔回家。

跑进家门,母亲曹氏天生丽质,不施脂粉,正在卧榻上教六岁弟弟经典。曹氏一见嵇萦衣沾炉灰,裳溅泥沙,怏怏不乐:「延韶又与妳爹打铁了?说了多少次,打铁丶弹琴仅够糊口,怎不学妳弟弟研习古圣贤道理,做个名门闺秀,以後相夫教子?」
「俗人俗务,不值一提。我不读死书。」嵇萦随口顶了回去,假意没见到母亲赏她的大白眼。

「姐姐,方才外头热闹,怎麽回事?」嵇萦弟弟放下简牍,眨眨眼,这对眼睛比嵇萦的几乎大一倍。
「司隶校尉锺会带了许多宾客来,要请爹做司马昭的文书记室。」

「哼!」曹氏脸色一沉:「司马昭兄弟托名魏臣,实为魏贼,苍天不佑!锺太傅是我大魏重臣,深受国恩,却生出锺会这样一个不肖叛徒,甘愿做司马昭一条走狗,不得好死!你爹怎麽说?」
「爹懒得搭理他们,把他们全气走了,还收了一包厕房竹片,嘻嘻嘻。」嵇萦边回答,边打开木柜,取出父亲琴包,红布略显脏旧。

曹氏先是跟着呵笑,又颦眉担忧:「锺会是司马昭眼前红人,如今总管司州,得罪了他,只怕我们不能再安居河内郡。」
嵇萦弟弟抬头:「娘,我们会像孔融的两个儿子一般,『覆巢之下,复有完卵』吗?」

嵇萦忍不住「噗嗤」大笑:「哈哈!嵇绍,你这读死书的,冤杀孔融全家的正是你我外曾祖--汉贼曹丞相!原来老天有眼,睚眦必报,甘露天子得小心了!」

「野ㄚ头,还诅咒我们家遭老天报应?」曹氏没好气,挥手赶嵇萦出去:「娘教不动妳,妳出去玩吧。我教好延祖,不愧对祖先。」

嵇萦一听又来气:「嵇绍,想不想听竹林七贤清谈?」
「当然!」嵇绍双眼发光,当下拜辞母亲,「咚咚咚」飞步上前,牵起姐姐的手。

嵇萦得逞,嘴角扬起,右手抱起红布琴包,左手拉弟弟,二话不说走出家门。
「早些回来!别让延祖学你爹那些酒友!千万别让他乱服药!」曹氏倚窗大喊。

「曹氏丶司马氏,去去去。」嵇萦边走边嘟哝。
 
最后编辑:
导读
作者说明:导读企画共五节,二至三万字,将取代初稿第一部的序,用意在:
(1) 介绍世界:让不熟悉三国末年的读者也能掌握故事背景;
(2) 推书试读:为整篇故事内容定调,使读者能够在数节内明白这篇故事是否适合他们。
导读的内容是照着今後改进的方向设计的,与已经完成的初稿内容有些许出入,今後编辑初稿内容时会逐步修正丶设定同步化。导读未来会改成第一部开头 (如 1-01 至 1-05),之後接上初稿第一部章节。
(導讀寫完後,便回頭完成初稿連載。)

<导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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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配乐:KOEI 三国志 V - 夏 by 服部隆之

高炉雄烟起,赤铁照铲铗;汗珠下目眦,铁匠眼不眨!

「嗤……」

热铁煮黄泥,百炼去炉渣;真挚铁亦折,精诚钢自化!

「加木炭!」
「鼓风!」

铁匠声声吆喝,左首一名矮胖书生铲黑炭入炉,他衣衫垢污,满面忠厚;铁匠右首一名高瘦书生鼓皮橐送风,他长得……他给煤灰薰黑了脸,一时看不清面貌。
而铁匠一身宽松白袍,生得鹤骨松姿,神采散逸,披发於背,露肩坦胸,黝黑粗壮,臂膀闪烁着炎夏汗光。当他挺腰直立时,身长七尺八寸,还比高瘦书生多出大半个头。
顷刻,铁匠再夹出赤亮熟铁,置於铁钻上,抡起两个拳头大的铁锤,高举过顶!

「当!当!」
非汤武,薄周孔,越名教,任自然!

「当!当!」
心似青天,身如白云,四海同宅,万物为一!

铁铗削落煤渣,再敲!

「当!当!」
慷慨思古人,梦想建容晖!往事既已缪,来者犹可追!

「当!当!」
举世皆醉,他如何装作未醒?举世皆跪,他如何不傲然挺立?

红热铁片敲弯,对折合一!

「当!当!」
穹苍尽黑,赤铁刺眼!且令火星跃动,照亮天地一隅!

「当!」铁匠下一锤正要落下,忽闻远处一声声「爹!爹!」,铁匠抬头,青葱竹林之间,一道瘦小身影穿引疾行,转瞬已在面前。

这是个小姑娘,粉衣花裳,左右丫髻跑得松落,乱发垂肩,一对凤眼上挑,细鼻薄唇。

「爹,许多客人上山来了!」小姑娘气喘吁吁,振奋嘻笑,左嘴角有个酒靥,但从没人夸她可爱。

「另外五人都到了?这麽早。」铁匠抓起污布,抹去满额大汗。
「哇哈哈!」小姑娘大笑:「何止五人,五十人差不多!」

一旁高瘦书生问:「云台山怎有如此多访客?是谁?」
「先行童仆说是『司隶校尉』来拜访爹。」

「啊……」矮胖书生一声怨叹:「凡鸟大至,我回田里浇菜。」
铁匠点头:「仲悌丶子期辛苦了,都休息去吧。」说罢又将铁块夹进炉中:「延韶,妳替爹鼓风。」

小姑娘眉头一皱,怒从心生:「说了多少遍?叫字虚伪造作!我这名既是爹起的,你自己为何不用?」

「好,嵇萦。」铁匠点头:「妳非池中凡物,爹传授妳锻冶丶琴艺,妳长成後可自谋生计,与爹一样,不须仰赖世俗。」
「我才十一岁,再让爹养几年。」

铁匠轻叹口气:「爹这把剑是打给妳的,教妳一些剑术防身。」
嵇萦一听,两眼发光,满心欢喜,由高瘦黑面书生手中一把抢下牛皮排橐,奋力推拉,只听清风「呼呼」吹入砖炉,火苗丶煤灰窜出炉顶,一阵焚风扑面。

「别猴急,细水长流。妳想与向秀一样黑脸吗?」
小姑娘心中暗惊,放缓动作:「我要爹打一把天下最锋利丶最耐刺丶最厉害的兵器,让我砍翻天下盗匪奸佞!」

「此钢十炼,宝剑必定锋利耐刺。」铁匠嘴角闪过一丝自信微笑,又回复平日庄严面容:「但妳记得,世间最厉害的兵器不是冶炼锻打所造,而是灌注於言行的深刻思……」
「言行?」嵇萦打断铁匠:「问候人祖宗丶打人?这我已熟练精要,但自知还得朝更高境界修炼--骂人不带脏字,打人不亲自动手。」

「……妳再长大些就懂了。坏人是杀不完的,若用言行对付盗匪奸佞,就可以缓缓感化他们。」
「一剑封喉不是快得多?」

铁匠摇头,不再回答,夹出赤亮熟铁,再举起大锤--

「当!」

「别站着发呆,加木炭。」
「哦。」

铁匠正专心锤打,山脚小径各色人影鱼贯穿行,顷刻,五十来个宾客丶童仆丶卫士聚集在铁匠身前,围成大半个圈,聚精会神地观赏铁匠父女打铁。嵇萦不习惯众人目光,觉得自己像一只笼中的珍禽异兽,待价而沽。她暗想:「你们把我当动物看,我就不能回敬?」於是她奋力睁眼,仔细观察宾客面貌:獐头鼠目的丶猿嘴猴腮的,一个个锦衣玉带,雍容华贵。

忽然宾客间传出一声洪亮呐喊:「司隶校尉到!」把嵇萦吓了一跳。她明白这是朝廷高官,她的外曾祖父也做过。
司隶校尉应声阔步迈出,嵇萦见他中等身材,肌肤白皙透红,眉清目秀,深靛锦服,墨绿丝绶,即使夜半行走竹林,拦路盗匪也瞧不见。司隶校尉走到铁匠身前一丈处,屈身长揖,突显金丝三粱高冠,双手呈上一片木条名谒。

「当!当!」
铁匠大锤不止,司隶校尉屈身不动。嵇萦瞧他这个姿势辛苦,便伸手接下木谒,上头每个字她都认得,心中一喜,便朗声念出:「司隶校尉丶东武亭侯丶颍川锺会字士季再拜,问起居。」

「当!当!」铁锤不息,铿锵有力,铁匠起居正常,身强体壮,铭谢关心。

「小姑娘,敢问这位可是中散大夫嵇叔夜?」司隶校尉锺会亲切微笑。

嵇萦差点笑出来,心想:「朝廷高官,怎麽问这蠢问题?山阳县谁不晓得云台山铁匠嵇康?」於是她双手插腰,灿烂堆笑:「我才是嵇康,他是我的学徒。找我什麽事?」

锺会面无表情,发楞片刻,伸手拍拍小女孩的肩,却暗暗使力,将她推到一旁,又转身面对宾客:「各位,这正是嵇叔夜!当代高士,大魏瑰宝!」

宾客们「啊!」一阵赞叹:
「他十六岁写《游山九咏》,受明皇帝赏识拔濯,当上浔阳县长!」
「《琴赋》丶《养生论》丶《声无哀乐论》都是他的手笔!」
「他二十岁就拜中散大夫!」
「他娶了武皇帝的孙女长乐亭主!」

见到父亲被众人赞赏,嵇萦心里不禁一阵得意,却又暗惊这群人竟把父亲底细摸得这麽清楚。

一般人受到恭维,总要拱手作揖,答几句「不敢当」丶「承蒙抬爱」丶「是我运气好」,但嵇康似乎根本没注意面前站了五十个人,只是反覆敲打赤红铁片,打弯对折,再送入砖炉,又目视嵇萦。嵇萦不敢怠慢,推拉囊橐送气。

忽然宾客收声,原来是锺会高举右臂。只见他一脸意气风发,恭敬行礼:「今日叨扰叔夜,有一公事丶一私事。公事为先--晋公以孝治国,求贤若渴,素慕叔夜天下奇才,特命在下延请叔夜,主掌记室文书。望叔夜垂盼朝廷社稷,怜悯天下苍生。」

嵇康顾着打铁,满面流汗,提起水桶,抓起水瓢便喝。
五十宾客不发一言,都盯着嵇康喝水。嵇康喝了两勺,忽然端起木桶,仰头张口,清泉浇下,畅快淋漓,水湿胸膛,沿布衣滴落黄土。

嵇萦暗想:「锺会这群蠢人,要爹为司马昭做事,真是一脚踩上竹笋丶踢上砖炉!就不说爹打定主意隐居,天下人都晓得司马氏父子兄弟迫害魏国宗室,三年前胆大包天,还杀了大魏皇帝。娘既是曹操孙女,爹也算魏室远亲,若他替司马昭卖命,只怕娘一气之下要离家出走,弟弟也铁定随娘而去。」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问:「嵇叔夜是聋人?」
「没听说啊?」
「他为何装聋?」
「自恃才高,瞧不起人?」

宾客抱怨四起,诋毁纷杂。嵇萦心头一阵慌,但见父亲嵇康从容不迫,夹出铁块,放在铁钻上,高举铁锤--

「当!当!」
「当!当!」

这时其中一个璋头鼠目的宾客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在嵇康耳边放声大喊:「喂!你不过一个闲职六百石大夫,竟敢蔑视晋公邀请,对司隶校尉无礼放肆?」
嵇萦怕这人伤了父亲,急切回喊:「这是我们家!我们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中原莫非大魏领土,谁家都得服从朝廷!」宾客其中一个猿嘴猴腮回应。
一听见「大魏领土」,嵇萦怒火攻心,大步迈出,高声回骂:「好个『大魏领土』!」嵇萦指着锺会胸口:「你去把大魏领土从司马昭手上夺回来!」

嵇萦这一句话,竟让所有在场宾客噤若死蝉;锺会左目微眨,眼神始终不离开嵇康。

「小泼妇!」「养女不教!」「给脸不要脸!」宾客丶童仆的骂声忽如大河溃堤,排山倒海,震耳欲聋,嵇萦听不清他们骂的内容,索性放声回吼:「猪朋狗友丶狐群狗党!俗人丶小人丶贱人,全滚回去!别吵我们打铁!」她正要再骂,忽觉手臂一紧,回头一看,却是父亲嵇康大手抓着她,摇头示意,双目凛凛庄严。嵇萦双肩一缩,不敢再骂。

「当!当!」任凭宾客叫骂,嵇康打铁不辍,锺会又高举手臂,宾客面红耳赤,骂声逐渐止息。

「既然如此,那麽在下便再请教私事。」锺会自童仆手中接过一只黄锦长包,解开袋口粗红丝线,露出里头木简数编:「此是在下拙作《四本论》,综谈才性异同离合,烦请叔夜评点指教。」锺会系好黄锦包,金冠再斜,双手呈上。

嵇康下一锤已经举起,忽然放下。嵇萦与宾客屏息以待。
分明是夏末,但云台山谷间忽然吹来一阵狂乱阴风,砖炉里火苗乱窜,热风散尽,嵇萦打了个冷颤,暗想:「锺会这《四本论》听来应是清谈哲理,爹最喜欢。但爹刻意不理睬他们,必定是想给这些俗世的衣冠禽兽一些颜色瞧瞧。这次我就不接了。」

嵇萦拾起橐囊把手,对准高炉陲孔,推拉间灰烟窜起。
锺会弯身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後头宾客已经忍不住喘气。

「当!当!」嵇康将赤亮铁块翻了个面,继续锤打。声声清脆入耳,震撼人心。

锺会终於挺身直立,面无表情,嵇萦见他握着黄锦包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缓缓转身,略显僵硬地走入宾客间,脚下不停,越走越远。那些宾客嘴中低声抱怨,也与童仆丶卫士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嵇康终於开口,嗓音低沉浑厚,更胜铁石重击!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锺会登时立定脚步,只见他身子几乎不动,转头斜视,眼神中却似有无限怨恨。宾客也纷纷回头--看着铁匠奇岩傲松,巍然屹立。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锺会猛然振臂一掷,黄锦包飞上蓝天,竟直朝嵇萦身上砸来!嵇萦正要伸手接,却想起父亲不要她接,而锦包已到眼前,里头是沉重木简,被砸中还不头破血流?幸好她自小奔走於竹林间,腿脚轻盈,身手敏捷,她本能弯腰闪身,只听脑後「啪!」一声,黄锦包击中黄砖炉一角,翻落木炭堆上。

「当!当!」
规律锤声再响,锺会丶宾客丶童仆丶卫士步伐零乱,只留下黄土间纷杂鞋印。

「加木炭。」嵇康一手指向炭堆。
嵇萦差点被锺会砸伤,方才又与一大群人争吵闹腾,心有委曲,怒气难平,便以铁铲捞起黄锦包,直直要往砖炉里扔去,忽然嵇康伸手截下铁铲,接过锦包,解开红丝绳,取出木简。

「此包何辜?妳留着。」
嵇萦转怒为喜,接下锦包,只见黄包上黑绣纹边,醒目惹眼。「拿来装什麽好?」她暗自盘算。

而嵇康已展开《四本论》木简,一目数行。嵇萦不敢打散父亲专注,只是举头遥望北方,几只白色飞鸟掠过云台山百丈红岩绝壁,一线飞瀑自壁顶倾泄而下,尚未落至山脚青潭,便遭夏风吹散,化作阵阵云烟。

打从出生起,嵇萦就住在河内郡山阳县北的云台山上。她自幼体弱多病,於是嵇康带她登山健行,讲述世间道理。嵇康以冶铁维生,锻剑驰名远近。他有一群交好的叔伯知己,其中有两人自愿搬来,成为嵇家邻居,便是方才矮胖书生吕安丶高瘦书生向秀。吕安喜爱田园,早晚浇灌,每次见了嵇萦都送她果子吃。
除了嵇康这三户隐士,云台山也偶尔躲藏凶恶盗匪,徒子徒孙与嵇萦争吵打斗不断,好在恶徒大多敬畏嵇康不屑官府,始终没闹出人命。

顷刻,嵇康读完木简,遥望竹林静思。

「爹,他写得怎样?」
嵇康默默卷起木简,正要顺手扔进高炉,忽然停手,用他糙厚的指尖探摸木简质地,似乎光滑平整。

「嵇萦,厕房竹片用完了,爹要妳劈些新的,妳偷懒没去吧?这下不必去了。」
「嘿嘿嘿,嘻嘻嘻。」嵇萦与父亲相视而笑。

忽然嵇萦身後传来一声宏亮长啸:「嵇叔夜好大胆,一字不给锺会!」把她惊得全身一跳。这声音她认得,转头一瞧,果然是父亲一群要好的老少朋友,方才大叫的是阮籍伯伯,他凸着肚子,肩上扛着一大坛酒,大笑走来。

阮籍後头跟着他的侄子阮咸,单手拎着一把方琵琶。「晚辈自叹不如!」阮咸跟着大喊,但中气不足叔叔一半。
「嵇叔夜不愧我等领袖。」说这话的是另一个抱着酒坛的丶矮小丑陋的刘伶伯伯。他话不多,但每次喝醉了就说个不停。
刘伶後头是王戎,双目有神,才二十多岁。「嵇公此等定力,岂是常人能做到?」王戎拱手。
「只怕锺会不会善罢甘休。」王戎身後是须发皆灰的山涛老伯,温和敦厚,有长者之风。
「俗人俗事,转念即忘,何必往心里去?」回答山涛的是已经洗净一脸煤灰的向秀,他原是一名苍白书生,比王戎略长几岁。

加上嵇康,这七个人常在云台山竹林聚会,他们各怀经天纬地之才,谈吐绝俗出众,着作超拔群伦,引领当代时势,左右後世风潮,世称「竹林七贤」。
可怜吕安也算当代俊秀,在竹林七贤身边答不上话,只配种野菜。这聚会他是不来的。

「嵇萦,妳快回家取琴。」
「好!」嵇萦一口答应,抱起锺会木简丶锦包飞奔回家。

跑进家门,母亲曹氏天生丽质,不施脂粉,正在卧榻上教六岁弟弟经典。曹氏一见嵇萦衣沾煤灰,裳溅泥沙,怏怏不乐:「延韶又与妳爹打铁了?说了多少次,打铁丶弹琴仅够糊口,怎不学妳弟弟研习古圣贤道理,做个名门闺秀,以後相夫教子?」
「俗人俗务,不值一提。我不读死书。」嵇萦随口顶了回去,假意没见到母亲赏她的大白眼。

「姐姐,方才外头热闹,怎麽回事?」嵇萦弟弟放下简牍,眨眨眼,这对眼睛比嵇萦几乎大一倍,人人夸他可爱。
「司隶校尉锺会带了许多宾客来,要请爹做司马昭的文书记室。」

「哼!」曹氏脸色一沉:「司马昭托名魏臣,实为魏贼!锺太傅是我大魏重臣,深受国恩,却生出锺会这样一个不肖叛徒,甘愿做司马昭一条走狗!你爹怎麽说?」
「爹懒得搭理他们,把他们全气走了,还收了一包厕房竹片,嘻嘻嘻。」嵇萦边回答,边打开木柜,取出父亲琴包,红布略显脏旧。

曹氏先是跟着呵笑,又颦眉担忧:「锺会是司马昭眼前红人,如今总管司州,得罪了他,只怕我们不能再安居河内郡。」
嵇萦弟弟抬头:「娘,我们会像孔融的两个儿子一般,『覆巢之下,复有完卵』吗?」

嵇萦忍不住「噗嗤」大笑:「哈哈!嵇绍,你这读死书的,冤杀孔融全家的正是你我外曾祖--汉贼曹丞相!看来老天有眼!」

「野ㄚ头,还诅咒我们家遭老天报应?」
「娘,我说笑的,诅咒丶报应都是迷信!老天瞎了眼,哪管这等小屁事!天下人吃肉丶吃菜丶豆麦,拿虱子,难道都遭天谴?」

曹氏没好气,挥手赶嵇萦出去:「娘教不动妳,妳出去玩吧。我教好延祖,不愧对祖先。」

嵇萦一听又来气:「嵇绍,想不想听竹林七贤清谈?」
「当然!」嵇绍双眼发光,当下拜辞母亲,「咚咚咚」飞步上前,牵起姐姐的手。

嵇萦得逞,嘴角扬起,右手抱起红布琴包,左手拉弟弟,二话不说走出家门。
「早些回来!别让延祖学你爹那些酒友!千万别让他乱服药!」曹氏倚窗大喊。

「曹氏丶司马氏,去去去。」嵇萦边走边嘟哝。
导读很有必要,对于重要人物给予了必要的介绍,这一篇写的很好看.
嵇康打铁还穿着白袍,太造作了。
 
导读很有必要,对于重要人物给予了必要的介绍,这一篇写的很好看.
嵇康打铁还穿着白袍,太造作了。
謝謝。我改成了爐灰積累成片的灰袍。剛買的時候還是白袍 :crying:
 
<导读>(二)

嵇萦与弟弟回到杨柳下锻铁作坊,砖炉馀烬尚存,已不见竹林七贤,便往云台山溪谷去。溪谷渐行渐窄,两岸红岩石壁,横纹千层。连日阴雨,细流沿石壁倾注入谷,碧绿溪水湍急,於峡谷间轰鸣回荡。二人溯溪水而上,行至一座红岩桥,横跨两岸,池水自石桥底流过,拉下小丶中丶大三道瀑帘。嵇萦领弟弟碎步跨过石桥。

行至石桥中心,嵇绍问:「姐姐,『清谈』真能增进智慧?娘说那不务实际,浪费生命。」

嵇萦双手插腰:「竹林七贤当代哲人,娘懂什麽!世人懂什麽!坐而论道是古代王公盛事;道理清晰,心意坚定,确立志业,始终不渝,方能做一个爹这样纯粹丶完全的人,行为世表!」

嵇绍点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更何况是七贤清谈呢。但我第一次听清谈,怕听不懂。」
嵇萦暗想:「清议玄理深奥,我听十句只懂一句,剩下九句也朦胧恍惚。」但又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便牵起弟弟小手:「不怕,到时姐姐给你解释。」
嵇绍眼神里尽是崇拜。

跨过石桥,上游一片竹林浩渺,竹林之上则是一道通天百丈峭壁,总有白鸟翱翔其前。姐弟俩抱琴走进竹林,微风拂面,凉爽宜人,忽然高大竹节随风弯曲,「嘎嘎」作响,似乎即将弯折倒塌,两个孩子愈走愈快。忽然嵇萦闻到一股清淡幽香,抬头一瞧,青竹枝叶上竟然开了无数稻穗小花。嵇萦从未见过竹花,好奇伸手扯下一把,白瓣黄蕊,精细别致。嵇绍也跟着摘竹花,说要送给母亲。

「何必,靠表面打扮的女人最肤浅!」嵇萦耍掉手上竹花。
「娘贵为皇亲,却甘愿随爹清贫隐居,舍不得用妆饰脂粉。这竹花不要钱。」

嵇萦轻叹口气,便随嵇绍一同摘花,再沿竹林小径走去,又听见溪谷轰鸣,原来小径尽头是溪边一池碧潭,忽然嵇萦「啊」一声叫,脸颊泛热,慌忙转身,原来池边两个酒坛边衣袍成堆,七贤已脱得赤条条,高矮胖瘦,白玉古铜,乌黑灰白,尽皆袒诚相见,泡在池水中。

嵇绍倒看得目不转睛:「『清谈』原来是脱了清光,泡在清水里谈?」
「……他们服了药,浑身发汗,燥热难当,所以泡水散热。」
「服的什麽药?」
「『寒食散』,以红丶黄丶紫丶白丶黑五类石粉调制。爹他们长年服用它养生,神清气朗,轻身益气,延年度世。」
「但娘说服药伤身,许多人吃药吃死了。」
「罗唆,谁叫他吃那麽多?」嵇萦喃喃抱怨。

不久,「寒食散」药性渐散,七贤先後出水拭身,穿回松衣宽袍,围坐池边饮酒,闲聊天地。嵇萦与弟弟上前请安,七贤见了嵇绍,都夸他乖巧可爱,嵇萦又拉开嵇绍,静坐一旁,抱琴倾听。

阮籍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嵇叔夜对锺会《才性四本论》有何看法?」

嵇康面色红润,已换了一身素净白袍:「才性同丶才性异丶才性离丶才性合,是有汉以来,人才选拔思想的转变与沿革。汉代行察举,若上位者才高德盛,伯乐慧眼能识千里马,则当代人才辈出,政治清明。若上位者昏庸迂腐,纵有千里马驰骋於野,亦不能识,终将积昏难返,社稷覆灭。当世蜀国承袭汉制,前有丞相诸葛孔明公正廉能,举蒋琬丶费禕丶董允丶姜维诸人,德性昭着,才能出众;後有近年尚书令陈祗丶宦官黄皓主事弄权,此二人拔濯亲信,一朝党羽皆为凡夫,德性不修,才智平庸,重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性善且才高,性恶且才疏,故称『才性同』。」

忽然嵇萦右边衣袖无风自动,原来是嵇绍扯着,细声问道:「姐姐,蜀国在哪里?」

「蜀郡成都,西南千里,远在天边。他们连年引兵来犯,三年前杀了我们好几万将士,十分可恶。」
「为什麽攻打我们?」
「天下三分数十年,争战不断。」
「为什麽?」
「国与国之间总是要打仗的。」
「为什麽?」

嵇萦不知如何回答,索性随口胡诌:「飞禽竞食,走兽争偶,人争钱财丶功名丶土地,世上万物都是争战不停的。」
这一说,嵇萦还觉得自己颇有道理。

嵇绍又问:「爹隐居云台山十几年,怎晓得千里以外的国家?」
「他偶尔去洛阳太学抄《石经》,而阮伯伯是步兵校尉丶山伯伯是赵国相,出外当官,消息灵通。今春聚会,才说蜀国尚书令陈祗刚病死,由诸葛亮之子丶诸葛瞻掌政。」
嵇绍点头:「原来爹靠多闻益友。『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一听弟弟背经典,嵇萦白眼上翻。

高瘦白面的向秀喝了一碗酒,摇头晃脑:「叔夜兄,汉代儒经泛滥,士人思想顽固,言行引圣贤经典,事理称天人感应,於是愚顽者充塞朝廷,以称颂为美,夸奖为善,却不能辨高下好坏,於是真正智者独处而不彰。汉儒之失,在『性善才疏』,却不是才性同。」

「听见了吧,经典背多就变笨了。」嵇萦告诫弟弟。

嵇康点头:「鉴於汉制缺失,汉末乱象,官吏不肖者众,武皇帝提出『用人唯才』,改革选拔准绳,才高者虽性恶亦拔擢,才疏者虽性善亦不用。魏代人才选拔,凭藉的正是『才性异』。」

「哈哈!」顶着酒糟鼻的刘伶拍石大笑:「许子将鄙夷武皇帝为人,称其『乱世之英雄,清平之奸贼』,此也是一『才性异』之人!」

听见刘伶批评自己先人,嵇绍嘟嘴不乐,但嵇萦并不气恼--她也时常辱骂曹操奸险,又为此与母亲争吵。

阮咸抱着铜琵琶,长叹一声:「管宁割席绝交,於是华歆官拜太尉;贾诩计乱关中,一世但求自保,又位列三公。用人唯才之下,性优者总不屑与性劣者为伍,又是真正贤者也独处不彰,终至满朝欺世盗名,权术倾轧;先有曹爽骄奢跋扈,大失众望;後有司马父子得势,魏臣大多背主而去,从容自若。」他「铿」一声拨动丝弦:「魏篡汉,晋篡魏,基业怎麽来的,就怎麽去。」

众人一阵叹息,嵇康垂手入碧潭:「用人唯才,使魏室迅速壮盛,席卷中原,三分天下有其二;而不修人德,贪腐奢靡,虚伪矫诈,故不能久守基业。同一思想,载舟覆舟,皆是天道自然。」

此时王戎甩动鹿毛木棒,嵇萦晓得清谈人士总喜欢拿这麽一根「麈尾」。王戎问嵇康:「看来『才性异丶同』二说皆失於偏颇,那麽才性『离丶合』是否更精确?求嵇公解惑。」

嵇康回答:「才性『异丶同』根源於『不变』,才性『离丶合』根源於『变』。『才性离』主张才性离异,亦是魏代显学,即使才性皆恶,不育德性,单修一项技能,亦可以任事举用。因此郡县乡学一时弃授经典,改教农工技术,以求生计保障。」

「於是天下皆是语言鄙俚丶思想空洞之俗人,不明前人成就,自以为是,不知羞愧。」向秀摇头叹息。

嵇康又答:「世人才智各异,本应分工合作。才思愚劣者不辨高下,即使学习圣贤道理,亦不能领悟,死背硬记,自以为得道丶主持正义而已,如汉儒故事。魏代不重蹈旧错,虽有新过,勇於创新,也应嘉许。」

「嵇叔夜器量大。」阮籍微笑称许,与刘伶丶阮咸丶向秀「叮叮叮」碰碗乾饮,又请嵇康喝酒,但嵇康推辞不接。

「姐姐,为什麽爹不与叔伯们喝酒?」
这个嵇萦能答:「爹说,人一旦自梦中醒来,再装睡只是自欺。他要永远保持清醒。」

「不用睡觉?爹真伟大。」
「……当然。」
「我长大要像爹一样伟大。」
「我也要。」
「姐姐怎麽像爹?妳不能做中散大夫,只能选进後宫做夫人。」

嵇萦拍拍胸膛:「我发誓,绝不卖身求荣!」
忽然山涛回头微笑,嵇萦唯恐失言,急忙低头。

只听嵇康再道:「最後谈『才性合』。此说主张才性趋近。当世有鉴於朝中德薄者众,推行『以孝治国』,教化才高性劣者,又重新选拔孝丶才兼备者。锺会大力赞成『才性合』,既迎合当今思想,又说明自己才高德馨。但『才性合』不是新尝试,与汉代『才性同』的察举丶汉儒经学如出一辙,拘泥於表象,有过之无不及,於是天下竞相博取孝名,以获致仕宦之机。而权臣假禅让之名,行篡夺之实,不再鼓励忠节,只提倡孝德,又不如汉儒。」

「哼,锺会幼稚浅见,满篇荒唐。」向秀嗤之以鼻:「才性同异合离,自因人丶因环境而异,才性兼修,仅此一正道,何必分四本?」

诸人纷纷点头同意。山涛再问:「叔夜,若不靠教化劝喻,如何导正德薄俗世?」

嵇康不答,目视阮籍,阮籍笑道:「莫非山巨源给官场蒙蔽了心神?清静心灵,纯洁意识,聊逍遥於清溪,谨玄真之谌训,无欲无求,便是自然大道。只叹当世再无英雄创造时势,使竖子成名,糊涂走了回头路。」

嵇萦衣袖再动,又是弟弟拉扯:「姐姐,我听不懂。」
嵇萦又何尝明白?她早已神游化外。於是她又随口乱编:「意思是朝廷里恶人丶蠢人多;善人丶聪明人都像我们家,隐居於山林之间。」

嵇绍皱眉:「为何善人丶聪明人不把恶人丶蠢人赶进深山?善人若更聪明,不能打败恶人吗?」
嵇萦一想也纳闷,只好说:「你长大了便会明白。」

竹林七贤谈完《才性四本论》,嵇康朝两姐弟招手,嵇萦会意--清谈盛事少不了饮酒奏乐,便抱起琴包上前。嵇康褪去红布,只见瑶琴以浅色杉木为面丶深色楠木为底,缠丝为弦,翠玉为徽,又飘散出一股典雅幽香。嵇康盘坐,置琴於膝上:「近日学来童谣一首,曲调深远,我已重新谱词。」

忽见嵇康凄然惆怅:「奏唱之前,有个坏消息。云台山竹花已开,这一带竹林即将枯萎,十年之内不再生。」

「啊呀……」众人一阵叹惋。嵇萦深怕他们多愁善感丶扭捏作态,左叹竹竿危苦,右咏竹笋精进,还煞有其事地拿衣袖沾涕泪,那可要恶心死她了,幸好他们只是喝酒。嵇萦环顾四周,她自小生长在这一带竹林,想不到竹林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但想起父亲说万物枯荣生灭,天道自然,何必难过。「那可不能再叫『竹林』七贤了。」她暗想。

於是嵇康双手抚琴,擘抹勾打,托挑剔摘,前奏之後,纵声高歌:

「人生促,天地长久;百年期,孰云其寿。思登仙,以济不朽,仰顾古贤友。」

「朝发泰华,夕宿神州;交松乔,携手俱游。弹琴咏诗,聊以忘忧,散发绝岩岫。」

「富贵荣华,赴狂流;功名德誉,趋俊秀;忠孝仁义,张伶口;予有志不就。」

「淡乎洋洋,萦抱山丘;思老庄,克绍箕裘。乘风高逝,无馨无臭;得道明宇宙。」

嵇康嗓音雄浑,声动四方,竹林七贤听得如痴如醉,恬虚乐古,弃事遗身。歌毕,阮咸抱起方琵琶,王戎麈尾击石,阮籍丶刘伶敲陶碗,向秀丶山涛击掌拍腿,随嵇康慷慨再唱,真人真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



七贤唱罢,人籁已寂;竹涛溪瀑,地籁不休;淑穆玄真,天籁无声,萦绕心弦。

忽然嵇康举起酒碗:「锺会论才性四本,我方才悟出『才智四等』,为纪念我七人竹林多年聚会,特与各位分享。」

一听父亲自创新论,嵇萦全神倾听。

「理解天地宇宙,是谓智慧。人一生成长,便是智慧增长的历程,先後各异,同归殊途,不必强分才性同异离合。常人智慧增长,约有四个境界:前三个阶段大约对应『美』丶『善』丶『真』。第一境界,只知求『美』,如功名荣华丶美食佳服,豪宅肉色,以趋吉避凶,生存为上,往往不择手段。第二境界,弃美而求『善』,言必称忠信孝慈,自诩赏恶罚恶,其中甚者,不惜以性命交换,甚至牺牲他人性命。第二等人憎恨第一等人作恶累累。」

向秀叹道:「天下滔滔,绝大多数是第一等人,俗不可耐,避之唯恐不及。」
王戎又甩麈尾:「看来当朝以孝治国,便是期望第一等人提升至第二等。」

嵇康点头:「效果有限。『善』,利己以外之众人也;『孝』,利自家尊长也。善包括孝,但绝不止於孝。以孝治国,不如以善治国。」嵇康扫视众人,又道:「第三个境界,是弃美丶善而求『真』,追求真理,探寻本源。气静神虚,心不存矜尚,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体量心达,情不系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言无讳,行无隐,体清神正,是非允当,寄胸怀於八荒,重坦荡於永日。第三等人厌恶第二等人自以为正义,却不明事理。」

嵇萦一听,暗自得意:「原来我年仅十一,已晋升到第三等!」

忽然阮籍大笑:「嵇叔夜这理论好。第二等人喜欢儒家,或寄情宗教。从前我喜欢儒家道理,以守善自居,正是第二等人。如今我年事渐长,领悟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不敢称『至人』,但至少已晋升至第三等人了,可喜可贺!纵观天下,求真丶求大道之第三等人何其少,阮籍有幸,与诸位结交为友知音!」说罢,仰头径自灌下一碗酒。

「都说得好!」刘伶乾脆举起酒坛,仰头畅饮,其馀众人也接过酒坛跟着喝。
一旁王戎又问:「嵇公说天下智慧一共四个境界。第四个境界若不求美丶善丶真,求什麽?」

六贤与嵇萦姐弟聚精会神,只见嵇康面容心平气定,却不开口,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粗知皮毛,尚不能领悟精妙,只晓得大约是『特立独行,我行我素』。」

嵇萦听见,不禁喃喃自语:「我行我素有什麽难的?原来我已经到达最高境界?」不料说得声音大,被七贤听见,爆出一阵哄笑,嵇萦羞得恨不得一头撞在竹子上。

嵇康解释:「世人无不愿我行我素,只是智识浅薄者妄言登极,不明实要,仅得表徵。若天下人过早追求自由,支离散败,将远超古今一切祸患。愿我儿丶我友慎之,戒之。」
阮籍也点头:「嘿,嵇叔夜尚未悟通的境界,我等不必强求,便满足於第三等吧!」

忽然嵇绍一本正经说:「家姐骂人境界的确极高,恶人都骂不赢姐姐。」众人又笑,嵇萦只想纵身跃入水池,淹死算了。

於是七贤兴高采烈,弹唱欢饮,纵情大乐。酒酣耳热之际,灰发山涛请嵇康到一边说话,正巧走到嵇萦姐弟身旁。只见山涛神色凝重:「叔夜,早先之事非同小可,锺会自恃才高,嫉智妒贤,恐怕不善罢甘休。你既已读通《才性四本论》,还是略作点评,言语中肯,指点改进,哄锺会高兴。另外可请阮嗣宗劝锺会放下此事。」

嵇康肃然正色:「巨源兄,有种人努力改变自己,适应一个时代;也有种人不适应一个时代,只想离它愈远愈好。我绝不会因锺会改变自己。」

「生在这世道啊,免不了委曲求全。」

嵇康摇头:「何必?当年秦国商君变法,老幼尚武,兵事至上,争功求荣,不知道德。相传有个儒生,日落时点燃一根蜡烛,孤身盘坐於咸阳城墙边,夜复一夜。卫士问他:『你为何坐在这里?』儒生回答:『商君变法新政,把人变成野兽,我不认同。』卫士说:『你坐这里点蜡蠋有什麽用?国家大计,你一人影响不了。』儒生说:『点根蜡烛,至少有人明白,曾经有个人没被国家影响。』」

山涛叹气:「只怕人心不古,商君气度不再,当今点烛人还有身家危险。叔夜想离锺会愈远愈好,未尝不可。何不趁此机会见闻天下,问道於高贤,增广智慧,又能暂避风头?我可替你照顾家人,锺会必不敢造次。」

嵇康不再反对,只是沉思。

嵇萦暗想:「父亲这一去,我不就跟着娘丶弟弟呆坐在枯萎的竹林边丶或枯萎在山涛家里?山涛在朝为官,每日接送俗客陪笑,真要闷死人。」便扯住嵇康衣袖:「爹云游神州,可得带上我。」

「嵇萦,妳得走自己的路。」嵇康轻抚女儿的头。
山涛也说:「嵇小妹丶小弟可与我家五子同游。」

「我要跟爹一起走!」
「这条路是爹的路。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爹不怕孤独,妳也别怕。」

嵇萦长这麽大一直跟着嵇康,眼看父亲就要丢下她远行,急得掉下眼泪:「不!我要跟着爹,爹给我打造宝剑,我保护爹!」
嵇康:「记得爹的话吗?世间最厉害的兵器不是神剑宝刀,而是灌注於言行的深刻思想。妳与延祖各用不同的方式,与爹同走这一条路吧。」

於是嵇康计议离家已定,与六贤话别。众人不舍,却也祝福嵇康精进智慧,期於日後再相会切磋,讨教「第四等人」的精义。
但竹林七贤不知道,这次是他们最後一次聚会。
 
最后编辑:
<导读>(二)

嵇萦与弟弟回到锻铁作坊,砖炉馀烬尚存,已不见竹林七贤,便往云台山溪谷去。溪谷渐行渐窄,两岸红岩石壁,横纹千层。连日阴雨,细流沿石壁倾注入谷,碧绿溪水湍急,於峡谷间轰鸣回荡。二人溯溪水而上,行至一座红岩桥,横跨两岸,池水自石桥底流过,拉下小丶中丶大三道瀑帘。嵇萦领弟弟碎步跨过石桥。

行至石桥中心,嵇绍问:「姐姐,『清谈』真能增进智慧?娘说那不务实际,浪费生命。」

嵇萦双手插腰:「竹林七贤当代哲人,娘懂什麽!世人懂什麽!坐而论道是古代王公盛事;道理清晰,心意坚定,确立志业,始终不渝,方能做一个爹这样纯粹丶完全的人,行为世表!」

嵇绍点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更何况是七贤清谈呢。但我第一次听清谈,怕听不懂。」
嵇萦暗想:「清议玄理深奥,我听十句也只懂一句,剩下九句也朦胧恍惚。」但又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便牵起弟弟小手:「不怕,到时姐姐给你解释。」果然嵇绍露出崇拜的眼神。

跨过石桥,上游一片竹林浩渺,竹林之上则是一道通天百丈峭壁,总有白鸟翱翔其前。姐弟俩抱琴走进竹林,微风拂面,凉爽宜人,忽然高大竹节随风弯曲,「嘎嘎」作响,似乎即将弯折倒塌,两个孩子愈走愈快。忽然嵇萦闻到一股清淡幽香,抬头一瞧,青竹枝叶上竟然开了无数稻穗小花。嵇萦从未见过竹花,好奇伸手扯下一把,白瓣黄蕊,精细别致。嵇绍也跟着摘竹花,说要送给母亲。

「何必,靠表面打扮的女人最肤浅!」嵇萦耍掉手上竹花。
「娘贵为皇亲,却甘愿随爹清贫隐居,舍不得用妆饰脂粉。这竹花不必花钱。」

嵇萦轻叹口气,便随嵇绍一同摘花,再沿竹林小径走去,又听见溪谷轰鸣,原来小径尽头是溪边一池碧潭,忽然嵇萦「啊」一声叫,脸颊泛热,慌忙转身,原来池边两个酒坛边衣袍成堆,七贤已脱得赤条条,高矮胖瘦,白玉古铜,乌黑灰白,尽皆袒诚相见,泡在池水中。

嵇绍倒看得目不转睛:「『清谈』原来是脱了清光,泡在清水里谈?」
「……他们服了药,浑身发汗,燥热难当,所以泡水散热。」
「服的什麽药?」
「『寒食散』,以红丶黄丶紫丶白丶黑五类石粉调制。爹他们长年服用它养生,神清气朗,轻身益气,延年度世。」
「但娘说服药伤身,许多人吃药吃死了。」
「真罗唆。」嵇萦喃喃抱怨。

不久,「寒食散」药性渐散,七贤先後出水拭身,穿回松衣宽袍,围坐池边饮酒,闲聊天地。嵇萦与弟弟上前请安,七贤见了嵇绍,都夸他乖巧可爱。嵇萦又拉开嵇绍,静坐一旁,抱琴倾听。

阮籍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嵇叔夜对锺会《才性四本论》有何看法?」

嵇康面色红润,已换了一身素净白袍:「才性同丶才性异丶才性离丶才性合,是有汉以来,人才选拔思想的转变与沿革。汉代行察举,若上位者才高德盛,伯乐慧眼能识千里马,则当代人才辈出,政治清明。若上位者昏庸迂腐,纵有千里马驰骋於野,亦不能识,终将积昏难返,社稷覆灭。当世蜀国承袭汉制,前有丞相诸葛孔明公正廉能,举蒋琬丶费禕丶董允丶姜维诸人,德性昭着,才能出众;後有近年尚书令陈祗丶宦官黄皓主事弄权,此二人拔濯亲信,一朝党羽皆为凡夫,德性不修,才智平庸,重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性善且才高,性恶且才疏,故称『才性同』。」

忽然嵇萦右边衣袖无风自动,原来是嵇绍扯着,细声问道:「姐姐,蜀国在哪里?」

「蜀郡成都,西南千里,远在天边。他们连年引兵来犯,三年前杀了我们好几万将士,十分可恶。」
「为什麽攻打我们?」
「天下三分数十年,争战不断。」
「为什麽?」
「国与国之间总是要打仗的。」
「为什麽?」

嵇萦不知如何回答,索性随口胡诌:「飞禽竞食,走兽争偶,人争钱财丶功名丶土地,世上万物都是争战不停的。」
这一说,嵇萦还觉得自己颇有道理。

嵇绍又问:「爹隐居云台山十几年不出,怎晓得千里以外的国家?」
「阮伯伯丶山伯伯在洛阳做官,消息灵通。今春聚会,才说蜀国尚书令陈祗刚病死,由诸葛亮之子丶诸葛瞻掌政。」
嵇绍点头:「原来爹靠多闻益友。『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一听弟弟背经典,嵇萦白眼上翻。

阮籍又喝了一碗酒,摇头晃脑:「汉代儒经泛滥,士人思想顽固,言行引圣贤经典,事理称天人感应,於是愚顽者充塞朝廷,以称颂为美,夸奖为善,却不能辨高下好坏,於是真正智者独处而不彰。汉儒之失,在『性善才疏』,却不是才性同。」

「听见了吧,经典背多就变笨了。」嵇萦告诫弟弟。

嵇康点头:「鉴於汉制缺失,汉末乱象,官吏不肖者众,武皇帝提出『用人唯才』,改革选拔准绳,才高者虽性恶亦拔擢,才疏者虽性善亦不用。魏代人才选拔,凭藉的正是『才性异』。」

「哈哈!」顶着酒糟鼻的刘伶拍石大笑:「许子将鄙夷武皇帝为人,称其『乱世之英雄,清平之奸贼』,此也是一『才性异』之人!」

听见刘伶批评自己先人,嵇绍脸上有不平之色,但嵇萦并不气恼--因为她也时常辱骂曹操奸险,又为此与母亲争吵。

高瘦白面的向秀长叹一声:「管宁割席绝交,於是华歆官拜太尉;贾诩计乱关中,一世但求自保,又位列三公。用人唯才之下,性优者总不屑与性劣者为伍,又是真正贤者也独处不彰,终至满朝欺世盗名,权术倾轧;先有曹爽骄奢跋扈,大失众望;後有司马父子得势,魏臣尽皆背主而去,弑君篡国,从容自若。」

阮咸「铿」一声拨动琵琶丝弦:「魏篡汉,晋篡魏,基业怎麽来的,就怎麽去嘛。」

嵇康垂手入碧潭:「用人唯才,使魏室迅速壮盛,席卷中原,三分天下有其二;而不修人德,贪腐奢靡,虚伪矫诈,故不能久守基业。同一思想,载舟覆舟,皆是天道自然。」

年轻王戎道:「看来『才性异丶同』二说皆失於偏颇,那麽才性『离丶合』是否更精确?求嵇公解惑。」王戎甩动鹿毛木棒,嵇萦晓得清谈人士总喜欢拿这麽一根「麈尾」。

嵇康回答:「才性『异丶同』根源於『不变』,才性『离丶合』根源於『变』。『才性离』主张才性离异,亦是魏代显学,即使才性皆恶,不育德性,单修一项技能,亦可以任事举用。因此郡县乡学一时弃授经典,改教农工技术,以求生计保障。」

「於是天下皆是语言鄙俚丶思想空洞之俗人,不明前人成就,自以为是,不知羞愧。」向秀摇头叹息。

嵇康又答:「世人才智各异,本应分工合作。才思愚劣者不辨高下,即使学习圣贤道理,亦不能领悟,死背硬记,自以为得道丶主持正义而已,如汉儒故事。魏代不重蹈旧错,虽有新过,勇於创新,也应嘉许。」

「嵇叔夜器量大。」阮籍微笑称许,与刘伶丶阮咸「叮叮」碰碗乾饮,又请嵇康喝酒,但嵇康推辞不接。

「姐姐,为什麽爹不与叔伯们喝酒?」
这个嵇萦能答:「爹说,人一旦自梦中醒来,再装睡只是自欺。他要永远保持清醒。」

「不用睡觉?爹真伟大。」
「……当然。」
「我长大要像爹一样伟大。」
「我也要。」
「姐姐怎麽像爹?妳不能做中散大夫,只能选进後宫做夫人。」

嵇萦拍拍胸膛:「我发誓,绝不卖身求荣!」
忽然山涛回头微笑,嵇萦唯恐失言,急急低头。

只听嵇康再道:「最後谈『才性合』。此说主张才性趋近。当世有鉴於朝中德薄者众,推行『以孝治国』,教化才高性劣者,又重新选拔孝丶才兼备者。锺会大力赞成『才性合』,既迎合当今思想,又说明自己才高德馨。但『才性合』不是新尝试,与汉代『才性同』的察举丶汉儒经学如出一辙,拘泥於表象,有过之无不及,於是天下竞相博取孝名,以获致仕宦之机。而权臣假禅让之名,行篡夺之实,不再鼓励忠节,只提倡孝德,又不如汉儒。」

「哼,锺会幼稚浅见,满篇荒唐。」向秀嗤之以鼻:「才性同异合离,自因人丶因环境而异,才性兼修,仅此一正道,何必分四本?」

诸人纷纷点头同意。此时山涛发问:「叔夜,若不靠教化劝喻,如何导正德薄俗世?」

嵇康不答,目视阮籍,阮籍笑道:「莫非山巨源给朝廷蒙蔽了心神?清静心灵,纯洁意识,聊逍遥於清溪,谨玄真之谌训,无欲无求,便是自然大道。只叹当世再无英雄创造时势,使竖子成名,糊涂走了回头路。」

嵇萦衣袖再动,又是弟弟拉扯:「姐姐,我听不懂。」
嵇萦又何尝明白?她早已神游化外。於是她又随口乱编:「意思是朝廷里恶人丶蠢人多;善人丶聪明人都像我们家,隐居於山林之间。」

嵇绍皱眉:「为何善人丶聪明人不把恶人丶蠢人赶进深山?善人若更聪明,不能打败恶人吗?」
嵇萦一想也纳闷,只好说:「你长大了便会明白。」

竹林七贤谈完《才性四本论》,嵇康朝两姐弟招手,嵇萦会意--清谈盛事少不了饮酒奏乐,便抱起琴包上前。嵇康褪去红布,只见瑶琴以浅色杉木为面丶深色楠木为底,缠丝为弦,翠玉为徽,又飘散出一股典雅幽香。嵇康盘坐,置琴於膝上:「近日学来童谣一首,曲调深远,我已重新谱词。」

忽见嵇康凄然惆怅:「奏唱之前,有个坏消息。云台山竹花已开,意味这一带竹林即将枯萎,十年之内不再生。」

「啊呀……」众人一阵叹惋。嵇萦深怕他们多愁善感丶扭捏作态,左叹竹竿危苦,右咏竹笋精进,还煞有其事地拿衣袖沾涕泪,那可要恶心死她了。幸好他们只是喝酒。嵇萦又环顾四周,她自小生长在这一带竹林,想不到竹林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但想起父亲说万物枯荣生灭,天道自然,何必难过。「那可不能再叫『竹林』七贤了。」她暗想。

嵇康说罢,双手抚琴,擘抹勾打,托挑剔摘,前奏之後,纵声高歌:

「人生促,天地长久;百年期,孰云其寿。思登仙,以济不朽,仰顾古贤友。」

「朝发泰华,夕宿神州;交松乔,携手俱游。弹琴咏诗,聊以忘忧,散发绝岩岫。」

「富贵荣华,赴狂流;功名德誉,趋俊秀;忠孝仁义,张伶口;予有志不就。」

「淡乎洋洋,萦抱山丘;思老庄,克绍箕裘。乘风高逝,无馨无臭;得道明宇宙。」

嵇康嗓音雄浑,声动四方,竹林七贤听得如痴如醉,恬虚乐古,弃事遗身。歌毕,阮咸抱起方琵琶,王戎麈尾击石,阮籍丶刘伶敲陶碗,向秀丶山涛击掌拍腿,随嵇康慷慨再唱,真人真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



七贤唱罢,人籁已寂;竹涛溪瀑,地籁不休;淑穆玄真,天籁无声,萦绕心弦。

忽然嵇康举起酒碗:「锺会论才性四本,我方才悟出『才智四等』,为纪念我七人竹林多年聚会,特与各位分享。」

一听父亲自创新论,嵇萦全神倾听。

「理解天地宇宙,是谓智慧。人一生成长,便是智慧增长的历程,先後各异,同归殊途,不必强分才性同异离合。常人智慧增长,约有四个境界:前三个阶段大约对应『美』丶『善』丶『真』。第一境界,只知求『美』,如功名荣华丶美食佳服,豪宅肉色,以趋吉避凶,生存为上,往往不择手段。第二境界,弃美而求『善』,言必称忠信孝慈,自诩赏恶罚恶,其中甚者,不惜以性命交换,甚至牺牲他人性命。第二等人憎恨第一等人作恶累累。」

向秀叹道:「天下滔滔,绝大多数是第一等人,俗不可耐,避之唯恐不及。」
王戎又甩麈尾:「看来当朝以孝治国,便是期望第一等人提升至第二等。」

嵇康点头:「效果有限。『善』,利己以外之众人也;『孝』,利自家尊长也。善包括孝,但绝不止於孝。以孝治国,不如以善治国。」嵇康扫视众人,又道:「第三个境界,是弃美丶善而求『真』,追求真理,探寻本源。气静神虚,心不存矜尚,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体量心达,情不系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言无讳,行无隐,体清神正,是非允当,寄胸怀於八荒,重坦荡於永日。第三等人厌恶第二等人自以为正义,却不明事理。」

嵇萦一听,暗自得意:「原来我年仅十一,已晋升到第三等!」

忽然阮籍大笑:「嵇叔夜这理论好。第二等人喜欢儒家,或寄情宗教。从前我喜欢儒家道理,以守善自居,正是第二等人。如今我年事渐长,领悟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不敢称『至人』,但至少已晋升至第三等人了,可喜可贺!纵观天下,求真丶求大道之第三等人何其少,阮籍有幸,与诸位结交为友知音!」说罢,仰头径自灌下一碗酒。

「都说得好!」刘伶乾脆举起酒坛,仰头畅饮,其馀众人也接过酒坛跟着喝。
一旁王戎又问:「嵇公说天下智慧一共四个境界。第四个境界若不求美丶善丶真,求什麽?」

六贤与嵇萦姐弟聚精会神,只见嵇康面容心平气定,却不开口,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粗知皮毛,尚不能领悟精妙,只晓得大约是『特立独行,我行我素』。」

嵇萦听见,不禁喃喃自语:「我行我素有什麽难的?原来我已经到达最高境界?」不料说得声音大,被七贤听见,爆出一阵哄笑,嵇萦羞得恨不得一头撞在竹子上。

嵇康解释:「世人无不愿我行我素,只是智识浅薄者妄言登极,不明实要,仅得表徵。若天下人过早追求自由,支离散败,将远超古今一切祸患。愿我儿丶我友慎之,戒之。」
阮籍也点头:「嘿,嵇叔夜尚未悟通的境界,我等不必强求,便满足於第三等吧!」

忽然嵇绍一本正经说:「家姐骂人境界的确极高,恶人都骂不赢姐姐。」众人又笑,嵇萦只想纵身跃入水池,淹死算了。

於是七贤兴高采烈,弹唱欢饮,纵情大乐。酒酣耳热之际,灰发山涛请嵇康到一边说话,正巧走到嵇萦姐弟身旁。只见山涛神色凝重:「叔夜,早先之事非同小可,锺会自恃才高,嫉智妒贤,恐怕不善罢甘休。你既已读通《才性四本论》,还是略作点评,言语中肯,指点改进,哄锺会高兴。锺会与我时有应酬,我替你说几句话,希望他放下此事。」

嵇康肃然正色:「巨源兄,有种人努力改变自己,适应一个时代;也有种人不适应一个时代,只想离它愈远愈好。我绝不会因锺会改变自己。」

「生在这世道啊,免不了委曲求全。」

嵇康摇头:「何必?当年秦国商君变法,老幼尚武,兵事至上,争功求荣,不知道德。相传有个儒生,日落时点燃一根蜡烛,孤身盘坐於咸阳城墙边,夜复一夜。卫士问他:『你为何坐在这里?』儒生回答:『商君变法新政,把人变成野兽,我不认同。』卫士说:『你坐这里点蜡蠋有什麽用?国家大计,你一人影响不了。』儒生说:『点根蜡烛,至少有人明白,曾经有个人没被国家影响。』」

山涛叹气:「只怕人心不古,商君气度不再,当今点烛人还有身家危险。叔夜想离锺会愈远愈好,未尝不可。何不趁此机会见闻天下,问道於高贤,增广智慧,又能暂避风头?我可替你照顾家人,锺会必不敢造次。」

嵇康不再反对,只是沉思。

嵇萦暗想:「父亲这一去,我不就跟着娘丶弟弟呆坐在枯萎的竹林边丶或枯萎在山涛家里?山涛在朝为官,每日接送俗客陪笑,真要闷死人。」便扯住嵇康衣袖:「爹云游神州,可得带上我。」

「嵇萦,妳得走自己的路。」嵇康轻抚女儿的头。
山涛也说:「嵇小妹丶小弟可与我家五子同游。」

「我要跟爹一起走!」
「这条路是爹的路。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爹不怕孤独,妳也别怕。」

嵇萦长这麽大一直跟着嵇康,眼看父亲就要丢下她远行,急得掉下眼泪:「不!我要跟着爹,爹给我打造宝剑,我保护爹!」
嵇康:「记得爹的话吗?世间最厉害的兵器不是神剑宝刀,而是灌注於言行的深刻思想。妳与延祖各用不同的方式,与爹同走这一条路吧。」

於是嵇康计议离家已定,与六贤话别。众人不舍,却也祝福嵇康精进智慧,期於日後再相会切磋,讨教「第四等人」的精义。
但竹林七贤不知道,这次是他们最後一次聚会。

嵇萦和嵇绍两姐弟穿插在故事中,为本来枯燥的清谈添加了不少童趣,姐弟俩性格迥然不同,一问一答对比起来很有些意思,后来嵇绍去哪里了?
《炎黄》的片头曲做的不错,可以看出Ife在这部书上花费了许多的心力,赞一个!
 
后来嵇绍去哪里了?
謝謝。嵇康死後,嵇紹給山濤照顧,在西晉為官,很有好評,就是成語"鶴立雞群"的來源。
文天祥正氣歌裡頭 "為嵇侍中血" 就是他,最後他保護晉惠帝(司馬昭的孫子,"何不食肉糜" 的來源),死於八王之亂。


導讀前兩節有些更動:
(1) 嵇康叫呂安小名"阿都",而不叫他的字"仲悌",因為嵇康在日後"與山巨源絕交書"中也叫呂安"阿都"。
(2) 鍾會的賓客有拉牛車的。"乘肥",很壯的牛,走的時候地上還殘留牛金,已加上嵇縈反應。
(3) 第一節在 258 年夏,曹髦還沒被殺 (260 年),對話調整,嵇縈不幸"預言"中。
(4) 258 年山濤應是趙國相,261 年才到洛陽任尚書吏部郎 (主管中低級官吏選拔)。
因此第二節山濤不說自己與鍾會應酬,改說請阮籍說情。在第三節 262 年山濤已經是尚書吏部郎。
(5) 竹林七賢的性格更貼近史實一些:阮籍不言人過,王戎功利進取,阮咸任性毒舌,另外加上向秀搬到雲台山做嵇康粉的淵源。
 
嵇縈憎恨 "天人感應" 從導讀 01 延遲到 04,以符合劇情需要。
在 1-01 的時候她還是相信老天有眼,報應不爽的。
 
<导读>(三)(已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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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乐:三国志 V 银之舞

竹林七贤最後一次聚会,在四年前。到头来,嵇康没躲过锺会报复--他不躲了。

寒风压枝,掀不翻石板地上腐叶。庐舍接排,市楼连阁,上层也站满男女老幼。这一日,洛阳刑场涌入上万人,周围巷弄拥挤不通。司隶校尉部曲守卫刑场,钺戟森然;午後一场雨,军士筩袖铁铠上的水珠尚未风乾。刑场内层,是三千洛阳太学生。嵇萦跪坐於太学生中间,被雨打湿的襦服紧贴肌肤,与四周学生依偎取暖。她右边是一个叫赵浚的太学生,年方十八,身材高大,头小而尖,眼珠黑白分明,不时看着嵇萦。嵇萦偶尔瞧向刑台边的母亲和弟弟--他们身披麻衣,无助地仰望刑台上的父亲。

「论道无罪!」
「释放嵇大夫!」

赵浚与太学生频频呼喊口号,慷慨激昂,自天明至傍晚,嗓子全喊哑了。

「请天子特赦!」
「求拜嵇叔夜为师!」

但嵇萦并不奢望奇迹,她心里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司马昭身後,那个大她两岁的魏天子能做什麽?母亲丶弟弟身边是尚书吏部郎山涛丶步兵校尉阮籍,他们也无能为力。死罪由司马昭亲自下令。

嵇萦的眼角不知是午後的雨水还是刚流的泪水,只见两道模糊的身影端坐於木台上,高大的是父亲,矮小的是吕叔--吕安。

夕阳自天边露出一角,霞光洒进东市,其中一道正巧落在嵇康身上。

「东平吕安,挝母不孝,害时乱教!斩首弃市!」刑官大呼,东市里外屏息噤声。

吕安缓缓起身,走到刑台前,跪坐於地,双目茫然。

「有何遗言交待?」
「青史终将还我清白!」吕安大吼。

刑官以目光示意刽子手,刽子手双手紧握六尺长的环首大刀,缓缓举起,忽然吕安狂笑,浑身颤抖:「清白!清白!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刀落下,刑场上的群众惊呼一声,有的掩面,有的回头。吕安断颈上血注喷得数尺高,身驱颓然仆倒,头颅滚落一旁,另有刑卒拾起,盛入木匣,交给一旁身披麻衣丶泣不成声的家属。

嵇萦看见了吕安最後的表情--他双目圆睁,嘴巴张大。

「谯郡嵇康,煽群惑众,害时乱教!斩首弃市!」

嵇康缓缓起身,走到吕安血污之中,缓缓坐下。

「有何遗言交待?」
「我想弹首琴曲。」嵇康回答。

刑官顿了片刻,台下太学生已经呈上瑶琴,刑官便点头同意。

近三年来,嵇康常弹这首琴曲,她记得这叫《广陵散》。
竹林铁匠的琴声依然悠扬激荡,只是六贤豪情唱和不再。嵇萦仔细听这琴声,与平日又有不同:强如抡斧破竹,挥剑砍甲;远如鹤唳绝壁,猿啸青溪;猛如飞瀑落岩,注入寒泉;情意真切,只欲上悟天子,下感臣民。
可惜,天子远在宫城中,嵇康与臣民之间隔着三千太学生。《广陵散》只有这三千太学生听得见,他们正低声啜泣。

而百姓竟喋喋不休,噪音还几乎压过琴声。
嵇康离他们太远。

嵇萦仰望暗淡青天。一生坚持真诚丶忠信丶笃敬的父亲,她眼中的「至人」竟然是这个结局。她不禁诅咒老天,老天无眼,老天该遭报应。

琴声止息。

「还有遗言吗?」
东市万人再次鸦雀无声。

嵇康回头,看着自己拉长到木台下的长影,缓缓说道:「从前陈郡袁孝尼要学《广陵散》,我总不肯教他。可惜从今而後这曲将成绝响。」说完,嵇康将瑶琴放在一边,双目微闭。

环首大刀缓缓举起。

忽然广场边上的阮籍激愤大喊:「无罪!无罪!」

「无罪!」广场上的太学生也跟着喊,「无罪!无罪!」呐喊声迅速扩散,波波相连,连续不断,汹涌澎湃!

嵇康没有睁眼。

「啊……」呐喊乍停,东市万人低声惊叹。

嵇康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痛苦的神情。
嵇萦明白父亲死得其所,这是属於他的的结局,一个特立独行者的结局。

「陷害贤良!」
「良知沦丧!」
「天诛地灭!」

刑场上三千太学生振臂怒吼,呼声震天,越喊越响,情绪爆发,後排推挤前排,前排以肉身撞上军士铁甲防线!军士挺举戈矛,以枪底临高刺下,学生们哀号丶闪躲丶惨叫丶怒骂丶皮破血流!

此刻,一个铁甲卫士抱起嵇康头颅,却不放进木筴,竟要挂在长竿上!

「混蛋!」嵇萦发疯似地冲上前,三千太学生也看见了,尽朝刑场中心奋力冲撞,众志成城,竟将防线冲断!皂色丶青色的潮水溃堤泛滥,涌向刑台,嵇萦与赵至亦在人潮之中,「保护嵇大夫遗体!」太学生狂奔丶叫喊,前面卫兵见了恶虎般的学生扑上来,倒退几步,纷纷拔剑相阻,「啊呀!」冲在最前头的一个太学生惨叫一声,溅血斜纹石砖!

「杀人啦!」「军士杀人啦!」太学生惊慌奔走丶愤怒推挤丶身後军士也亮出剑刃,忽有不少学生冲上前,合力夺下兵器,反刺军士;军士只道造反,哪管他们是太学生?白刃进,红刃出,前腿踢翻,後脚践踏,一时腥风血雨,惨呼遍地!一名粗壮军士杀到嵇萦身前,举起三叉长铁铩,劈头便捅,嵇萦侧身闪过,铩尖刺在石板地上,溅起一道火星,她拔腿冲到刑台前,铁甲卫士已抬走嵇康遗体,另一魏卒弯身,正拾起歪斜在地的瑶琴--

「我爹的琴!放手!」嵇萦大叫一声,飞步上前,双手抱着琴尾,「刁民!滚开!」,魏卒凶神恶煞,争夺瑶琴,可惜嵇萦清瘦力小,争抢不过,几乎被魏卒拖着在地上走,忽然又有两只手伸上来,正是赵浚:「留下嵇公琴!」魏卒争抢不过二人,愤而拔环首刀出鞘挥砍,嵇萦闪在魏卒身後,赵浚个头大,抱琴跌翻在地,魏卒重腿踏上瑶琴,刀势再起,直朝地上赵浚劈去,赵浚弃了琴,手脚并用,连连倒退,魏卒奋步追砍,赵浚忽然转身疾奔!这里嵇萦拾起地上瑶琴,已被摔折丶踩坏一段,恨得双眼要喷出火来,拔出腰中匕首,水纹覆面,寒光凛冽,杀气森严!

嵇萦高举匕首,看准魏卒筩袖铠套颈上两寸皮肉,「呵啊!」大吼一声,弹跳而起,以全身之重刺下!

「哇啊啊啊!」魏卒凄厉惨叫,忽然全身一软,趴伏倒地,嵇萦拔出匕首,只见一道细小血注自伤口飙出,「啊啊!啊啊啊!」魏卒面容痛苦,手脚却毫无动静,只有一道道血痕喷溅於石板地上……

嵇萦生平第一次将人刺成重伤,不禁一怔,抬头要找赵浚,眼前只有混乱人群,赵浚早已逃窜无踪!忽然身後一声呼喊「姑娘等等!」嵇萦想是敌人,回身匕首横扫,只听「啊!」一声惊叫,定睛看时,一名紫衣太学生跌坐在地。

「……妳是嵇公之女,嵇延韶?」紫衣太学生面色惨白,幸好周身无伤。
「是!」

太学生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地上毁损的瑶琴:「这琴不是嵇公的……」
嵇萦定睛一看,这瑶琴色浅,琴徽亦是木制。

「我爹的琴在哪?」嵇萦大叫。
「这里太危险,我……我带妳去取。快随我来!」

嵇萦见太学生眼眶红肿,沙哑的嗓音中有些柔嫩,紫衣也湿润未乾,看来是广场上跪坐的三千太学生之一。

「好!」
嵇萦已救不回嵇康,却得救回瑶琴--嵇康生平最爱的乐器。她要一辈子守护它,看见它就像看见父亲。

东市大乱之际,紫衣太学生引嵇萦快步走到刑场一角,挑上一扇不起眼的民居木门,「砰砰砰」连连重拍,倾刻,木门稍开,里头是一张老家丁的脸,太学生引嵇萦进门,穿过陈设简单的前厅丶厢房丶灶房,打开後门之前,太学生小心翼翼踏上几案,伸头出小方气窗,左右张望。

「没卫士,我们快走!」
「到底去哪里?」嵇萦不禁怀疑。

太学生回头:「抱歉,忘了说:嵇公被补时,随身瑶琴充公,我们太学生求来珍藏,因时局敏感,暂时藏在馆舍中。刚刚毁掉的琴是我的。」太学生释然浅笑:「东吴货,不敢说配得上嵇公。妳想要嵇公瑶琴,自然该归妳。」

嵇萦料想他是父亲学生,说话温文儒雅,便信了他的话,又见他五官细致,笑容甜美,八成是女扮男妆。

「……不好意思。」
「这琴能给嵇公弹,给三千知音听,青史留名,不虚此行。走吧?」太学生正要跨出门外,忽然停步转身:「啊,我忘了介绍自己,真失礼,我字『常德』。」

嵇萦点头,随常德出门,巷弄阴暗狭小,双臂稍展,便摸到两边砖墙,举手也触及屋檐瓦当。常德碎脚在前,嵇萦阔步在後,每到一处路口,常德便左右张望,又将脸贴近砖墙上镶嵌的路牌,再三确认路径。

大约过了十个路口,转了三个弯,嵇萦眼前乍然明亮,这是一条宽广大道,两侧巨宅接连,亭台奢华,楼阁华美,豪门深远。大道远处是各色官署,尽头便是宫城,门阙壮盛,楼台环立,宫室鸱尾上翘,围绕中央一座雄伟宫殿。大殿前的某座门阙,便是两年前魏天子曹髦被长枪贯体的地方。

「太学在东南。为免卫士起疑,延韶最好藏起兵器,不必走太快。」
於是嵇萦与常德并肩而行,大道上行人往来纷忙,牛车丶木轿穿缩其间,伞盖鲜艳。两名彩衣中年妇人行在身前,嵇萦走得近了,听见她们谈话,却正好谈到嵇康:

「据说嵇康是被陷害的,是真的?」
「得怪他自己,误交损友!这损友大不孝,竟敢殴打母亲!」
「该死呦!」

「胡说什麽?」嵇萦心中不平,便张口插话:「不!吕仲悌是被他亲生兄长诬陷的!这混蛋强奸了他妻子,还恶人先告状!」

「哼,强奸的丶打母亲的,一家都不是好东西!物以类聚,嵇康能好到哪去?」右首妇人双手插腰。

嵇萦急得大喊:「嵇大夫是清白的!」路人纷纷侧目,两名妇人一见嵇萦恼怒,连忙跌撞让路,眼神怨恨,口里念念有词。

又行了数百步,经过一间三层大宅,一对祖孙穿着丝绢华服,下了木轿,正要返家,老者教训孙子,竟又是有关嵇康:「你长大千万别学嵇大夫,孤身与朝廷对抗,怎能不吃亏!读书读得再多,不如会做人,『上善若水』,身段柔软才能长久,知道吗?」

嵇萦一听更气得发抖,指着祖父大骂:「你懂什麽?就你会做人?尸位素餐,你是只贡猪丶是条走狗!」

老者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一旁小孙子却「呜哇」急哭了。常德哀求:「我们快走吧。」

正说间,一辆双驾马车直直朝众人行来,常德与祖孙退让路边,嵇萦却原地不动,车上共四人,当先男子衣冠楚楚丶满面通红:「让开!想故意让老子撞倒,勒索钱财?一文钱不给!」嵇萦怒目直视,男子眨了眨醉眼:「呦,这姑娘生得如此凶恶!倒贴我都不要!」

「人渣败类!」嵇萦暴怒,飞步跨上马车,转眼匕尖已抵住男子咽喉,男子双目圆睁,浑身颤抖,车上奴仆急喊:「冷静!」「要多少都给!」常德又在车下大叫:「太学就在前面拐弯!」

「猪狗不如!为什麽死的不是你!」嵇萦破口大骂,收了匕首,一记重拳揍在男子鼻心,男子纵声惨叫,嵇萦飞身一跃,已在车下,常德拉起嵇萦就跑,又听见後面男子含糊叫骂:「太学生就了不起?出来便给我爹当下人差遣!」

嵇萦正要回骂,常德只是连声「算了,算了。」

「这些人都怎麽了?还算是人吗?」
「哎……」常德哀声轻叹:「洛阳就这样,日後习惯了就好。」

於是常德拉嵇萦左拐,又是一条大道,不远处门阙宏伟,石柱雕饰,横匾上正是「洛阳太学」。门阙之前耸立数十座丈馀高的石碑,嵇萦走近一瞧,正反面都刻着密密麻麻的隶字。夕阳自身後照来,石碑上映射的点点金光正缓缓退让丶消失。

常德指着大门边一块较高的石碑,笑得有些腼腆:「这一块《石经》是我祖母的父亲写的。他的字很好看吧?」

「我外曾祖父还是权倾天下的曹丞相呢,今日还算个屁?」嵇萦心想,定睛一读,《石经》上是《论语》子曰云云。
「石经刻的是儒家经典?」
「对。儒家七经,近百年来,太学授课丶解经皆以此为准。」
嵇萦兴趣大失,正要走进太学,常德却急急止步--原来太学里有许多铁甲卫士把守,主楼外青色旌旗微飘。

「无妨,我们走後门。」常德在嵇萦耳边低声说,又拉她走近阴暗小巷。
嵇萦越想越气:「左避一堆猪狗,右躲一群人渣,做人为何不光明磊落?」便甩开常德:「别再躲了成不成?为何人要怕禽兽?」

常德叹气:「愿意做人的人太少。别看今日三千太学生请命,中间的一大半终将拜倒於功名门下,对自己痛恨的人歌功颂德。当下一个含冤的明白人受害,他们又将保持沉默。从洛阳太学到宫城前的太社丶太庙,中间似乎有座漆缸,所有人只要往那个方向走,都要跌进去,浑身漆黑丶麻木不仁。我只希望自己效法嵇公,一生淡泊守志,至终不悔。」

嵇萦恨得咬牙切齿:「可耻的朝廷!可耻的世人!」

常德点头,面有羞惭之色:「今日他们屠戮国家精英,重现党锢之祸,与後汉昏君桓灵丶奸宦十常侍无异。」常德顿了顿,又轻声道:「……如果学生保持理智,不冲破防线就好了。此刻京城尽是锺会耳目,他性格偏狭,行事狠毒。延韶隐藏身份,言行低调,莫再与人起争执,以免惊动锺会。」

嵇萦痛恨锺会害死父亲,一听人喊她字又不高兴:「叫我本名嵇萦,淳于缇萦的萦,不必拐弯避讳!」
常德微笑:「不愧嵇公後人!嵇萦,真好听!我的本名很普通,出自《老子》:『常德乃足,复归於朴』,就是『朴』,今年二十三,幸会。」

「妳喜欢《老子》?」

常德想了想:「我不敢说懂而喜欢《老子》,但我喜欢听嵇公讲解《老子》。妳或许不知道,嵇公这两年在洛阳太学讲解老庄丶以玄学条理新解《石经》,场场学生挤满走道,甚至站在窗外。他批判古今经学,精辟深刻,精彩万分!正如嵇公在狱中《述志诗》所说:『潜龙育神躯,跃鳞戏兰池』,他一开口,太学里那些唯朝廷是从的喉舌总得辞穷理屈,落得漫骂叫嚣,丑态毕现。我听说锺会这麽对司马昭说:『晋公当今无忧天下,唯要顾虑嵇康,他是一条卧龙,不可让他起来。』但妳别担心,我们已经着手抄编嵇公文集,世上想做人的人虽少,却会将嵇公的言行传承下去,後世必定记得嵇公跃龙风采。」

嵇萦心里更恨锺会,却也感到一丝安慰。
「谢谢。……我十五岁,幸会。」

「妳才十五岁?比我还高!」常德眼中流露出羡慕,又转为忧虑:「妳在东市伤了一名魏卒,只怕官府追究……我领妳取琴,再送妳与令堂丶令弟会合,在尚书吏部郎山巨源宅中暂避风头。」

嵇萦郁郁不乐:「四年前爹云游四方,我让山涛照顾一年便闷得老生病,这下子不知要忍多久!」又想:「爹无罪受刑,当世奇冤,我倒真伤了人,成了有罪之身。爹总嫌我个性刚烈,他一走,我便惹出大事来,怎麽对得起他在天之灵?」不禁低头难过。但她又忍住泪水:「我若软弱,又是对不住爹。」

常德又问:「妳有夫婿吗?怕锺会加害,要不要接应他一道去?」

「没有。」嵇萦皱眉:「怎麽问这个?」
「瞎猜的,刚才与妳一同夺琴的太学生,整日坐妳旁边,贴得挺紧……」常德有些尴尬。

嵇萦回想,那是赵浚。她的确对赵浚有过短暂的好感,两人也曾经暧昧过,但是……

「他本名赵至,三年前就是他把我爹从邺郡找回来,此後一直跟着我们家,关系亲密。」嵇萦又想起方才赵浚逃匿无踪:「我早认清他了,此人立志做大官,好让他父母享荣华富贵。我才不嫁给这种恶心俗人。」

常德苦笑:「这……他也算是个孝子吧。」
「孝算个屁?」

常德顿了半晌:「也是,自己适合怎样的人,心里必定明白。所托非人,一辈子痛苦。」常德眼神又转深远哀怨:「真碰上了好对象,不能结合,却又遗憾一生,只叹造化弄人。」

嵇萦站得离常德近了,闻到淡淡花香,已猜出大概。心想:「矫情哀怨,我可不能这麽没出息。」

「看来妳是常德『姐姐』?」
常德尴尬点头:「不好意思,没告诉妳,太学只收男学生,只好出此下策。」

「但妳很明显不是男的……」
常德一脸悲苦:「真的?有些男同学找我研习课业,难道他们假装看不出来?」

嵇萦心想:「也未必。娘老夸她姑丈何晏当年容貌绝美,不论男女,见了他都喜爱。」便淡然回答:「阮嗣宗伯伯有首诗:『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也许他们把妳当安陵君丶龙阳君了。」

「不,不会吧?」常德退到墙边:「我有点好奇,这诗是写给……也许我不该问。当我没问。没问。」常德脸颊飞红。
嵇萦耸肩:「山巨源之妻韩伯母也怀疑过,还趁我爹与阮伯伯在她家过夜,挖个洞在墙上偷窥。她想太多了。我爹总欣赏阮伯伯,他写诗给天下人看。」
「惭愧!不愧竹林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

嵇萦再与常德左弯右拐,绕到洛阳太学後门时,天色已暗。推门进去,大小馆舍陈列眼前,远方点点火光,传来阵阵吆喝。常德玉手遥指:「那一间。」

两人正朝馆舍走去,忽然身後一声严厉呼喊:「白衣丶紫衣,你们两个,过来问话!」
常德全身一震,嵇萦猛然回头,只见当先一将身着皮甲,矮短瘦小,生得猿嘴猴腮,獐头鼠目,手持双剑,身後十馀名襦服太学生手持火把,大步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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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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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乐:三国志 V 银之舞

竹林七贤最後一次聚会,在四年前。到头来,嵇康没躲过锺会报复--他不躲了。

寒风压枝,掀不翻石板地上腐叶。庐舍接排,市楼连阁,上层也站满男女老幼。这一日,洛阳刑场涌入上万人,周围巷弄拥挤不通。司隶校尉部曲守卫刑场,钺戟森然;午後一场雨,军士筩袖铁铠上的水珠尚未风乾。刑场内层,是三千洛阳太学生。嵇萦跪坐於太学生中间,被雨打湿的襦服紧贴肌肤,与四周学生依偎取暖。她右边是一个叫赵浚的太学生,年方十八,身材高大,头小而尖,眼珠黑白分明,不时看着嵇萦。嵇萦偶尔瞧向刑台边的母亲和弟弟--他们身披麻衣,无助地仰望刑台上的父亲。

「论道无罪!」
「释放嵇大夫!」

赵浚与太学生频频呼喊口号,慷慨激昂,自天明至傍晚,嗓子全喊哑了。

「请天子特赦!」
「求拜嵇叔夜为师!」

但嵇萦并不奢望奇迹,她心里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司马昭身後,那个大她两岁的魏天子能做什麽?母亲丶弟弟身边是尚书吏部郎山涛丶步兵校尉阮籍,他们也无能为力。死罪由司马昭亲自下令,罪名是:「煽群惑众,害时乱教」。

嵇萦的眼角不知是午後的雨水还是刚流的泪水,只见父亲模糊的身影端坐於木台上。浮躁的等待中,传来一首她再熟悉不过的琴曲。
竹林铁匠的琴声依然悠扬激荡,只是六贤豪情唱和不再。嵇萦仔细听这琴声,与平日又有不同,强如抡斧破竹,挥剑砍甲;远如鹤唳绝壁,猿啸青溪;猛如飞瀑落岩,注入寒泉;情意真切,只欲上悟天子,下感臣民。
可惜,天子远在宫城中,嵇康与臣民之间隔着三千太学生。《广陵散》只有这三千太学生听得见,他们正低声啜泣。

而百姓喋喋不休,噪音还几乎压过琴声。
嵇康离他们太远。

嵇萦仰望暗淡青天。一生坚持真诚丶忠信丶笃敬的父亲,她眼中的「至人」竟然是这个结局。她不禁诅咒老天,老天无眼,老天该遭报应。

琴声止息。

夕阳自天边露出一角,霞光洒进东市,其中一道正巧落在嵇康身上。嵇康起身,看着自己拉长到木台下的影子,又看着妻子。

「从前陈郡袁孝尼要学《广陵散》,我总不肯教他。可惜从今而後这曲将成绝响!」
嵇康说完,大步上前,手握粗绳,套住脖颈,自绞架上一跃而下。

「啊……」东市万人低声惊叹。
嵇康孤独地吊在半空中,缓缓旋转,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痛苦的神情。

嵇萦明白父亲死得其所,这是属於他的的结局,一个特立独行者的结局。

「陷害贤良!」
「良知沦丧!」
「天诛地灭!」

刑场上三千太学生振臂怒吼,呼声震天,越喊越响,情绪终於爆发,後排推挤前排,前排以肉身撞上军士铁甲防线!军士挺举戈矛,以枪底临高刺下,学生们哀号丶闪躲丶惨叫丶怒骂丶皮破血流!

此刻,嵇萦看见一伍铁甲卫士提着长剑,走上刑台,一剑挥断嵇康颈上绳索,遗体坠地!

「混蛋!」嵇萦发疯似地冲上前,三千太学生也看见了,尽朝刑场中心奋力冲撞,众志成城,竟将防线冲断!皂色丶青色的潮水溃堤泛滥,涌向刑台,嵇萦与赵至亦在人潮之中,「保护嵇大夫遗体!」太学生狂奔丶叫喊,前面卫兵见了恶虎般的学生扑上来,倒退几步,纷纷拔剑相阻,「啊呀!」冲在最前头的一个太学生惨叫一声,溅血斜纹石砖!

「杀人啦!」「军士杀人啦!」太学生惊慌奔走丶愤怒推挤丶身後军士也亮出剑刃,忽有不少学生冲上前,合力夺下兵器,反刺军士;军士只道造反,哪管他们是太学生?白刃进,红刃出,前腿踢翻,後脚践踏,一时腥风血雨,惨呼遍地!一名粗壮军士杀到嵇萦身前,举起三叉长铁铩,劈头便捅,嵇萦侧身闪过,铩尖刺在石板地上,溅起一道火星,她拔腿冲到刑台前,铁甲卫士已抬走嵇康遗体,另一魏卒弯身,正拾起歪斜在地的瑶琴--

「放手!」嵇萦大叫一声,飞步上前,双手抱着琴尾,「刁民!滚开!」,魏卒凶神恶煞,争夺瑶琴,可惜嵇萦清瘦力小,争抢不过,几乎被魏卒拖着在地上走,忽然又有两只手伸上来,正是赵浚:「留下嵇公琴!」魏卒争抢不过二人,愤而拔环首刀出鞘挥砍,嵇萦闪在魏卒身後,赵浚个头大,抱琴跌翻在地,魏卒重腿踏上瑶琴,刀势再起,直朝地上赵浚劈去,赵浚弃了琴,手脚并用,连连倒退,魏卒奋步追砍,赵浚忽然转身疾奔!这里嵇萦拾起地上瑶琴,已被摔折丶踩坏一段,恨得双眼要喷出火来,拔出腰中匕首,水纹覆面,寒光凛冽,杀气森严!

嵇萦高举匕首,看准魏卒筩袖铠套颈上两寸皮肉,「呵啊!」大吼一声,弹跳而起,以全身之重刺下!

「哇啊啊啊!」魏卒凄厉惨叫,忽然全身一软,趴伏倒地,嵇萦拔出匕首,只见一道细小血注自伤口飙出,「啊啊!啊啊啊!」魏卒面容痛苦,手脚却毫无动静,只有一道道血痕喷溅於石板地上……

嵇萦生平第一次将人刺成重伤,不禁一怔,抬头要找赵浚,眼前只有混乱人群,赵浚早已逃窜无踪!忽然身後一声呼喊「姑娘等等!」嵇萦想是敌人,回身匕首横扫,只听「啊!」一声惊叫,定睛看时,一名紫衣太学生跌坐在地。

「……妳是嵇公之女,嵇延韶?」紫衣太学生面色惨白,幸好周身无伤。
「是!」

太学生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地上毁损的瑶琴:「这琴不是嵇公的……」
嵇萦定睛一看,这瑶琴色浅,琴徽亦是木制。

「我爹的琴在哪?」嵇萦大叫。
「这里太危险,我……我带妳去取。快随我来!」

嵇萦见太学生眼眶红肿,沙哑的嗓音中有些柔嫩,紫衣也湿润未乾,看来是广场上跪坐的三千太学生之一。

「好!」
嵇萦已救不回嵇康,却得救回瑶琴--嵇康生平最爱的乐器。她要一辈子守护它,看见它就像看见父亲。

东市大乱之际,紫衣太学生引嵇萦快步走到刑场一角,挑上一扇不起眼的民居木门,「砰砰砰」连连重拍,倾刻,木门稍开,里头是一张老家丁的脸,太学生引嵇萦进门,穿过陈设简单的前厅丶厢房丶灶房,打开後门之前,太学生小心翼翼踏上几案,伸头出小方气窗,左右张望。

「没卫士,我们快走!」
「到底去哪里?」嵇萦不禁怀疑。

太学生回头:「抱歉,忘了说:嵇公有意将这琴留给妳,我们晓得这琴宝贵,便将它藏在太学生馆舍里,等妳来取。刚刚毁掉的琴是我的。」太学生释然浅笑:「东吴货,不敢说配得上嵇公。」

嵇萦料想他是父亲学生,说话温文儒雅,便信了他的话,又见他五官细致,笑容甜美,八成是女扮男妆。

「……不好意思。」
「这琴能给嵇公弹,给三千知音听,青史留名,不虚此行。走吧?」太学生正要跨出门外,忽然停步转身:「啊,我忘了介绍自己,真失礼,我字『常德』。」

嵇萦点头,随常德出门,巷弄阴暗狭小,尚未展臂,已摸到两边砖墙,举手也触及屋檐瓦当。常德碎脚在前,嵇萦阔步在後,每到一处路口,常德便左右张望,又将脸贴近砖墙上镶嵌的路牌,再三确认路径。

大约过了十个路口,转了三个弯,嵇萦眼前乍然明亮,这是一条宽广大道,两侧巨宅接连,亭台奢华,楼阁华美,豪门深远。大道远处是各色官署,尽头便是宫城,门阙壮盛,楼台环立,宫室鸱尾上翘,围绕中央一座雄伟宫殿。大殿前的某座门阙,便是两年前魏天子曹髦被长枪贯体的地方。

「太学在东南。为免卫士起疑,延韶最好藏起兵器,不必走太快。」
於是嵇萦与常德并肩而行,大道上行人往来纷忙,牛车丶木轿穿缩其间,伞盖鲜艳。两名彩衣中年妇人行在身前,嵇萦走得近了,听见她们谈话,却正好谈到嵇康:

「据说嵇康是被陷害的,是真的?」
「得怪他自己,误交损友!这损友大不孝,竟敢殴打母亲!」
「该死呦!」

「胡说什麽?」嵇萦心中不平,便张口插话:「不!吕仲悌是被他亲生兄长诬陷的!这混蛋强奸了他妻子,还恶人先告状!」

「哼,强奸的丶打母亲的,一家都不是好东西!物以类聚,嵇康能好到哪去?」右首妇人双手插腰。

嵇萦急得大喊:「嵇大夫是清白的!」路人纷纷侧目,两名妇人一见嵇萦恼怒,连忙跌撞让路,眼神怨恨,口里念念有词。

又行了数百步,经过一间三层大宅,一对祖孙穿着丝绢华服,下了木轿,正要返家,老者教训孙子,竟又是有关嵇康:「你长大千万别学嵇大夫,孤身与朝廷对抗,怎能不吃亏!读书读得再多,不如会做人,『上善若水』,身段柔软才能长久,知道吗?」

嵇萦一听更气得发抖,指着祖父大骂:「你懂什麽?就你会做人?尸位素餐,你是只贡猪丶是条走狗!」

老者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一旁小孙子却「呜哇」急哭了。常德哀求:「我们快走吧。」

正说间,一辆双驾马车直直朝众人行来,常德与祖孙退让路边,嵇萦却原地不动,车上共四人,当先男子衣冠楚楚丶满面通红:「让开!想故意让老子撞倒,勒索钱财?一文钱不给!」嵇萦怒目直视,男子眨了眨醉眼:「呦,这姑娘生得如此凶恶!倒贴我都不要!」

「人渣败类!」嵇萦暴怒,飞步跨上马车,转眼匕尖已抵住男子咽喉,男子双目圆睁,浑身颤抖,车上奴仆急喊:「冷静!」「要多少都给!」常德又在车下大叫:「太学就在前面拐弯!」

「猪狗不如!为什麽死的不是你!」嵇萦破口大骂,收了匕首,一记重拳揍在男子鼻心,男子纵声惨叫,嵇萦飞身一跃,已在车下,常德拉起嵇萦就跑,又听见後面男子含糊叫骂:「太学生就了不起?出来便给我爹当下人差遣!」

嵇萦正要回骂,常德只是连声「算了,算了。」

「这些人都怎麽了?还算是人吗?」
「哎……」常德哀声轻叹:「洛阳就这样,日後习惯了就好。」

於是常德拉嵇萦左拐,又是一条大道,不远处门阙宏伟,石柱雕饰,横匾上正是「洛阳太学」。门阙之前耸立数十座丈馀高的石碑,嵇萦走近一瞧,正反面都刻着密密麻麻的隶字。夕阳自身後照来,石碑上映射的点点金光正缓缓退让丶消失。

常德指着大门边一块较高的石碑,笑得有些腼腆:「这一块《石经》是我祖母的父亲写的。他的字很好看吧?」

「我外曾祖父还是权倾天下的曹丞相呢,今日还算个屁?」嵇萦心想,一看《石经》上是《论语》子曰云云,兴趣大失,正要走进太学,常德却急急止步--原来太学里有许多铁甲卫士把守,主楼外青色旌旗微飘。

「无妨,我们走後门。」常德在嵇萦耳边低声说,又拉她走近阴暗小巷。
嵇萦越想越气:「左避一堆猪狗,右躲一群人渣,做人为何不光明磊落?」便甩开常德:「别再躲了成不成?为何人要怕禽兽?」

常德叹气:「愿意做人的人太少。别看今日三千太学生请命,中间的一大半终将拜倒於功名门下,对自己痛恨的人歌功颂德。当下一个含冤的明白人受害,他们又将保持沉默。从洛阳太学到宫城前的太社丶太庙,中间似乎有座漆缸,所有人只要往那个方向走,都要跌进去,浑身漆黑丶麻木不仁。我只希望自己效法嵇公,一生淡泊守志,至终不悔。」

嵇萦恨得咬牙切齿:「可耻的朝廷!可耻的世人!」

常德点头,面有羞惭之色:「今日他们屠戮国家精英,重现党锢之祸,与後汉昏君桓灵丶奸宦十常侍无异。」常德顿了顿,又轻声道:「……如果学生保持理智,不冲破防线就好了。此刻京城尽是锺会耳目,他性格偏狭,行事狠毒。延韶隐藏身份,言行低调,莫再与人起争执,以免惊动锺会。」

嵇萦痛恨锺会害死父亲,一听人喊她字又不高兴:「叫我本名嵇萦,淳于缇萦的萦,不必拐弯避讳!」
常德微笑:「不愧嵇公後人!嵇萦,真好听!我的本名很普通,出自《老子》:『常德乃足,复归於朴』,就是『朴』,今年二十三,幸会。」

「妳喜欢《老子》?」

常德想了想:「我不敢说懂而喜欢《老子》,但我喜欢听嵇公讲解《老子》。妳或许不知道,嵇公这两年在洛阳太学讲解老庄丶以玄学条理新解《石经》,场场学生挤满走道,甚至站在窗外。他批判古今经学,精辟深刻,精彩万分!正如嵇公在狱中《述志诗》所说:『潜龙育神躯,跃鳞戏兰池』,他一开口,太学里那些唯朝廷是从的喉舌总得辞穷理屈,落得漫骂叫嚣,丑态毕现。我听说锺会这麽对司马昭说:『晋公当今无忧天下,唯要顾虑嵇康,他是一条卧龙,不可让他起来。』但妳别担心,我们已经着手抄编嵇公文集,世上想做人的人虽少,却会将嵇公的言行传承下去,後世必定记得嵇公跃龙风采。」

嵇萦心里更恨锺会,却也感到一丝安慰。
「谢谢。……我十五岁,幸会。」

「妳才十五岁?比我还高!」常德眼中流露出羡慕,又转为忧虑:「妳在东市伤了一名魏卒,只怕官府追究……我领妳取琴,再送妳与令堂丶令弟会合,在尚书吏部郎山巨源宅中暂避风头。」

嵇萦郁郁不乐:「四年前爹云游四方,我让山涛照顾一年便闷得老生病,这下子不知要忍多久!」又想:「爹无罪受刑,当世奇冤,我倒真伤了人,成了有罪之身。爹总嫌我个性刚烈,他一走,我便惹出大事来,怎麽对得起他在天之灵?」不禁低头难过。但她又忍住泪水:「我若软弱,又是对不住爹。」

常德又问:「妳有夫婿吗?怕锺会加害,要不要接应他一道去?」

「没有。」嵇萦皱眉:「怎麽问这个?」
「瞎猜的,刚才与妳一同夺琴的太学生,整日坐妳旁边,贴得挺紧……」常德有些尴尬。

嵇萦回想,那是赵浚。她的确对赵浚有过短暂的好感,两人也曾经暧昧过,但是……

「他本名赵至,三年前就是他把我爹从邺郡找回来,此後一直跟着我们家,关系亲密。」嵇萦又想起方才赵浚逃匿无踪:「我早认清他了,此人立志做大官,好让他父母享荣华富贵。我才不嫁给这种恶心俗人。」

常德苦笑:「这……他也算是个孝子吧。」
「孝算个屁?」

常德顿了半晌:「也是,自己适合怎样的人,心里必定明白。所托非人,一辈子痛苦。」常德眼神又转深远哀怨:「真碰上了好对象,不能结合,却又遗憾一生,只叹造化弄人。」

嵇萦站得离常德近了,闻到淡淡花香,已猜出大概。心想:「矫情哀怨,我可不能这麽没出息。」

「看来妳是常德『姐姐』?」
常德尴尬点头:「不好意思,没告诉妳,太学只收男学生,只好出此下策。」

「但妳很明显不是男的……」
常德一脸悲苦:「真的?有些男同学找我研习课业,难道他们假装看不出来?」

嵇萦回想:「娘老夸她姑丈何晏当年容貌绝美,不论男女,见了他都喜爱。」便淡然回答:「阮嗣宗伯伯有首诗:『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也许他们把妳当安陵君丶龙阳君了。」

「不,不会吧?」常德退到墙边:「我有点好奇,这诗是写给……也许我不该问。当我没问。没问。」常德脸颊飞红。
嵇萦耸肩:「山巨源之妻韩伯母也怀疑过,还趁我爹与阮伯伯在她家过夜,挖个洞在墙上偷窥!她想太多了。我爹总欣赏阮伯伯,他写诗给天下人看。」
「惭愧!不愧竹林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

嵇萦再与常德左弯右拐,绕到洛阳太学後门时,天色已暗。推门进去,大小馆舍陈列眼前,远方点点火光,传来阵阵吆喝。常德玉手遥指:「那一间。」

两人正朝馆舍走去,忽然身後一声严厉呼喊:「白衣丶紫衣,你们两个,过来问话!」
常德全身一震,嵇萦猛然回头,只见当先一将身着皮甲,矮短瘦小,生得猿嘴猴腮,獐头鼠目,手持双剑,身後十馀名襦服太学生手持火把,大步上前!
嵇康慷慨就死还挺帅的,不过历史上他真的是被吊死的吗?感觉吊死在中国不太常用吧?倒更像西方中世纪的死刑方式。
这段有关同性恋的暗示太含蓄了,是想说竹林七贤里面有同性恋,还是说太学里面很多同性恋?常德这个人好像后面没有再出现了,为什么要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呢?
 
嵇康慷慨就死还挺帅的,不过历史上他真的是被吊死的吗?感觉吊死在中国不太常用吧?倒更像西方中世纪的死刑方式。
这段有关同性恋的暗示太含蓄了,是想说竹林七贤里面有同性恋,还是说太学里面很多同性恋?常德这个人好像后面没有再出现了,为什么要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呢?
謝謝,我沒找到史料記載嵇康是怎麼死的 (網路一說斬首,但我沒找到文獻支持)。

魏晉南北朝法制

http://www.zwbk.org/zh-tw/Lemma_Show/181480.aspx#9

曹魏律、晉律規定死刑爲三等:梟首、腰斬、棄市。
古代以身首分離爲重罰,故梟首是最重的死刑方式,“惡之長”;
棄市爲最低級的死刑,“死之下”。

當時 "有識者" (知識份子) 都知道嵇康是冤的(第四節還會解釋),
所以個人覺得,比較理性的鍾會與本身溫和的司馬昭會考慮三千太學生觀感,
梟首、腰斬比較恐怖,"棄市"就可以了,反正同樣是殺掉,達到我的目的。
看,晉公以孝治國,已經很仁慈了,選死刑裡最輕的一種。

那麼什麼是"棄市"?
《礼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兩漢魏晉棄市刑考辨
http://big5.xjass.com/ls/content/2013-05/02/content_279643.htm

大義:兩漢的棄市為斬首刑,但自魏晉以後是以絞刑的方式行刑的。
(比斬首、腰斬要輕,自然不斬首了) 呂布就是被縊(絞)死的。

絞刑似乎至少有兩種,一種是故事裡這樣繩套高高掛著,
另一種是坐著,兩個小卒一左一右絞脖子上的繩子,像擰毛巾一樣。
如果讀者抗議前一種太有現代感,我考慮改成後一種;只要面不改色(應該會紅臉的吧)都是挺帥的。
我已經回 1-03 在罪名後面加上 "絞刑棄市" 。
***

加同性戀這一小段主要是希望介紹當時的生活面貌,
順便替故事加點調味料,因為接下來會有女生看彼此換衣服的情節 (汗),
當時同性戀是很普遍的現象,只是常德本身剛好是比較堅定的異性戀者 (配合她另外一段對白)。
竹林七賢應該對 "性" 持開放自由的態度,而嵇縈繼承到"任自然",對同性戀者應該也不會產生厭惡,而是贊成阮籍一樣大方寫詠懷詩 (連結) 幫他們舒發情感(也許也是替他自己?);至於七賢他們自己,除了阮籍的詩,還有:《世說新語》賢媛篇第十九:

山公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于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之妻亦親觀狐、趙,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視之,達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

賢媛韓氏偷窺到天亮都還沒回來。山濤進來:這兩人怎樣?
韓氏:你的才能比不上他們,只好以見識、度量與他們相交。
山濤:他們也常說我度量更大。
從韓氏的回答看來,嵇康與阮籍應該是談些嚴肅的東西,八成又清談了 (不知有沒有嗑藥、脫得清光來談), 於是看得出才能優劣。網路上有說法這樣就敲定嵇康與阮籍是基友,未免太武斷,所以讓嵇縈闢謠。

但韓氏主要在乎的應是山濤與嵇 and/or 阮 是否為基友,這一篇又看不出來。
性取向不是炎興主要討論的題目,在故事裡也就不多說了,只是偶爾讓嵇縈看見女生的身體(替讀者)曖昧一下。

另外山濤才智比不上嵇、阮,似乎也可見於晉書本傳:
初,濤布衣家貧,謂妻韓氏曰:“忍饑寒,我後當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

說這話未免太掉價,大概是被更俗的太太逼得急了。山濤一開始就是想做三公的,嵇康要曉得,絕交書早就該寫了。

秦、汉、魏、晋、南北朝的男风
http://www.5ilog.com/cgi-bin/sys/link/view.aspx/4281668.htm
(這篇文章語氣比較偏,不過資料還是可以看看)

自西汉高祖至东汉宁帝,就有10个帝王有过男同性恋的史迹,在西汉25个刘姓帝王中,占了40%。
又如被认为是英明君主的汉武帝,所宠的男子竟达5个之多。

武帝时,陈皇后宠衰,使女巫着男子衣冠巾帻,与后寝处如夫妇,情爱弥笃。

到了魏、晋、南北朝,此风已扩展到了民间,成为社会上某些民众的一般性嗜好。

形成这种风气和当时的政治动乱、军阀割据、民无所从的形势分不开。在这种形势下,不少人以颓废、放浪、利己的态度对待人生,"风流相放,唯色是尚",甚至"以男为女",又或者自形女色以求慰藉。当时男扮女装之风很盛,如魏明帝时的何晏、王夷甫、潘安、裴令公、杜弘治等,都以美男子而善敷朱粉、作妇人相见闻于世的。此外,一般豪富之家都以蓄养娈童乐伎作为"财富"的象征。如晋朝的富户石崇与王恺为了比谁富有,"以娈童为赌注,或下妻比输赢,而输赢往往以娈童几百人计,这是骇人听闻的。

***
為什麼介紹後來不用的角色常德?
因為嵇康死掉了,需要一個接下來替嵇縈(與讀者)介紹世界的仲介,順便與嵇縈的性格對照。
她是前作的女主角之一,戲份不比小玉、嵇縈少,現在讓她客串一下。
如果炎興有續集,應該就是她當女主角(之一)。
其實常德整篇故事都有用到,只是目前還不明顯而已。
 
最后编辑:
更正以上:找到嵇康斬首說法出處:

房玄齡晉書:康將刑東市
臧荣绪晉書:(嵇康)後與安俱斬東市。

臧荣绪 (415-488) 的晉書 110 卷是唐朝修的晉書的藍本之一。所以應該是可信的。
http://gj.zdic.net/archive.php?aid=4272

我會回頭改 1-03。
 
嵇康慷慨就死还挺帅的,不过历史上他真的是被吊死的吗?感觉吊死在中国不太常用吧?倒更像西方中世纪的死刑方式。
这段有关同性恋的暗示太含蓄了,是想说竹林七贤里面有同性恋,还是说太学里面很多同性恋?常德这个人好像后面没有再出现了,为什么要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呢?

happy new yea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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