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乐:You Raise me Up (André Rieu).mp3
(二十四)
一轮三十辐,颠簸震车毂,三人乘其无,挨挤臀贴股。芳香丶酸臭,久了也就闻不出来了。
早先云雾漫山,尚有霞光通透其间,行至山下,却是阴云密布,毛毛细雨落下,张开伞盖,正好遮掩三人。春雨滋长草木,蜀郡沃野千里,春耕在即,又是一年忙碌。大军北上,下半年的军粮,却还没插进土里。
「郤令先也读了许多锺会文章,正好一道讨论。锺会响应玄学,玄学推崇道家。再说说道家之毒如何?」师娘提议。
郤正瞪大眼睛:「居士一出道观就批评道家?」
师娘微笑:「自己中过毒才明白。郤令先博览群籍,料想此毒已解,就是怕徒儿家学渊源,难听进去。」
父亲推崇老庄,若他尚在世,一定巴不得坐在这马车上,与师娘丶郤正讨教论道,朝夕不倦。
「我听,有理我就听。」
「那好。」师娘伸羽扇出车盖,任凭细雨打在扇面上:「道家最重自然。令尊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而正始年间王弼主张『名教出於自然』。锺会常引用《道德经》里这一段:『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认为利丶用相藉,皆不可亡,圣人必须顺应丶利用自然。二位说说,『自然』是什麽?」
「日月星辰丶水火风雷丶山川花草丶虫鱼走兽。」我回答。
郤正转头,一脸好奇,黑白夹杂丶乱草般的胡须近在眼前:「虫鱼走兽掠食生养,也是自然?」
「当然了。」
「天生男女,男女掠食虫鱼走兽,生养小男女,也是自然?」
这老猴子贴紧着我身体,说话竟如此轻浮!
「……都是自然。」
「那什麽东西『不自然』?」
「人制造的工具器械丶宫室墓穴,人发明的典章制度丶礼仪道德丶信仰教条丶哲思学说。」
「嗯……」老猴子抠抠下巴:「嵇姑娘,农具丶狩具是不是用来掠食花草走兽?」
我知道郤正要引诱我掉进陷阱--既然男女掠食是自然,为什麽用工具掠食就不自然?
「……那就说人用手掠食自然,用工具掠食不自然吧。人为成份重就不自然。」
「你我也是父母所生,十足人为,你我不自然吗?妳今後与诸葛子茂生养小男女,都不自然吗?」
死老猴子,为何老用这恶心例子?我何时要与叛徒生养小男女!
「你最不自然!你下车走路最自然!」
郤正呵呵大笑,师娘轻抚我後背:「徒儿别激动,他是逗着妳玩的。所以区分『自然』与『不自然』,还真不太容易,是不是?」
我正要回答,郤正忽然仰天长叹:「哎……何必自寻烦恼?天下万物本为一体,何必区分自然。名教既是人为,而人为出於自然,名教当然也出於自然。人与名教即自然。」
怎麽又变成「名教即自然」了?
「郤令先别急着飞到另一个极端,此『自然』指『非人为』,非彼『自然发生』的『自然』。如徒儿先前所说,『人为』成份重的,的确比较『不自然』。至少,我们都明白『自然』也可能包括人为活动,而『不自然』也是自然产生,便不必像道家,以自然为至高神圣。我们而要懂得区分丶比较各种自然与人为的优劣。」
「比如乘马车是人为,比我一双老腿『自然』走路快,外头还下雨。嵇姑娘可别赶我下去啊!」
我还郤正一对白眼:「快说锺会怎麽中这道家之毒!」
师娘收回羽扇,圆润雨滴遍布。羽扇一斜,水滴汇聚流下。
「锺会认为,治理天下,必须认清丶顺应世人的自然本性,如水之就下;违反人性,如违反天道,则注定失败。既然世人追求富贵,便以财宝丶田产诱导,利用世人的贪婪使国家富强;既然世人追求名声,便设立爵位丶功碑,利用世人的虚荣实现统治者的意念。但他最终的目的,却是回归纯朴,使人民无求丶无欲。在师娘看来,锺会已连中老子丶道家三毒,积重难返。」
「三毒?道家之毒比法家丶儒家之毒加起来还多?」
旁边郤正插嘴:「嵇姑娘,孩童的错容易矫正,还是成年人的错容易矫正?」
废话,当然是孩童。
「成年人。」
「……我当妳晓得正确答案。上次说法家管第一等人,儒家管第二等人,道家管第三等人,更有智慧的人中的毒,当然更复杂难解。」
师娘好不容易甩乾羽扇:「是的。到徒儿说的第四丶第五等人中的毒,几乎无人能解,只等他们自己学习醒悟。但我们别看太远,只说道家。徒儿随便说一个道家主张,我们就看看锺会是不是中了这毒。」
父亲喜好老庄,我自小耳濡目染,信手捻来就是一句:「其政闷闷,其民淳淳」。
「好,道家主张回归天然本性,上位者不求作为表现,百姓便质朴敦厚。这有毒吗?」
郤正眉头一皱:「回归天然本性,便质朴敦厚?姑娘何不照铜镜试试?」
可恶的老猴子又取笑我!
「为什麽秘书令不自己照镜子?」
郤正一怔,当真从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小丶锈斑累累的铜镜,自照其面:「完了,此人本性愚眛无知丶崇拜权威丶偏激愤怒丶侵略暴凌丶爱慕虚荣丶妄自尊大,又沉迷五官刺激,贪婪无厌。」
郤正还算个好人吧……只是长相猥琐丶又臭了点。
嘴又贱了点。
「郤令先太客气。徒儿明白他的意思吗?自然人性远没有道家想像的善良睿智,那多是後天教化丶信仰规范丶思索克制之功。乱世里规范崩坏,教化信念缺失,原始人性显露--对国家正统认识的分歧,自然导致争执与战事;对善良和平的向往,自然产生迂腐与盲信;对美好幸福的追求,自然产生功利与伪诈。这些都是都是锺会口中的『道即自然』。世上绝大多数的错误都是质朴敦厚的世人『自然』犯下的。即使聪明如锺会,也不能避免被母亲自幼灌输群经,『自然』中各家之毒。」师娘羽扇轻摇,春风吹动云鬓:「看来我好些,经典里百中挑一,剩下的就不让小玉背了。」
一百句里头九十九句有毒?太可怕了。
郤正乾咳两声:「刚才说道家最毒,我却要替道家说句公道话。一个人喜欢的学说,都类似他自己的思想丶心境。嵇姑娘说,求真的道家是第三等人,那他们已经比求善的第二等人丶求美的第一等人更有智慧,更能思索长远利弊丶克制自私,压抑愤怒丶化解嫉妒。他们距离世人已经有一段距离,多半无法容忍庸俗,於是『自然』崇尚隐居生活,久而久之,便『自然』想像丶希望天下人都像自己一样善良睿智。」
「难道锺会也善良睿智?」
这话一问完,前面有道岔路,几道新蹄印往岔路去,黑马几乎误走小路,我赶紧拉辔绳,忽然黑马它……遗金在地。
郤正面无表情,向前一指:「锺会要是善良,这匹黑马都能羽化飞升。」
师娘一旁呵呵笑:「锺会从小生养於权谋诡诈的中原世族之间,认识了弱肉强食丶残酷现实的天道,总结出愚闇不肖,几乎无可救药的世俗。他并不真的崇尚道家精神,只是利用道家学说替自己的行为辩解--他一手利用世人不质朴敦厚的自然本性达到目的,却又畅言回归世人的质朴敦厚本性。这还不矛盾吗?奖赏贪婪,鼓励虚荣,只会与天下大治渐行渐远。」
师娘说得太好了,我几乎要站起来鼓掌,但因为怕撞上伞盖,只是坐着鼓掌。
郤正煞有其事回头,看着後路:「锺会相信『先诈力,後仁义。』先走些弯路邪路,再绕回来。」
「何不一开始就走在平坦直路上?」师娘反问。
郤正转身回来:「如果他看得出那是冤枉路,自然不会走上去。那条冤枉路上有太多脚印了,一圈一圈绕,永远绕不出这个圈子。」他长叹一口气,频频摇头:「历史故事害人呐!」
「那不一定,要看说故事的人摸着谁的心。」师娘忽然握住我的手,我还以为她要我摸她的……幸好她只是抓我的手,摸我自己的心。
所以第一个道家之毒,是对『天然本性』过度乐观,以为天下人都能像修道人一样清心寡欲,睿智善良。
听郤正与师娘轮番批评锺会,我心头自有一番甜蜜。但转念一想,父亲也喜欢道家,他们也批评着父亲的主张。我该替父亲辩驳,瞧瞧他们怎麽回应。
「师娘,所以『越名教而就自然』,崇尚『无为而治』,就是中道家之毒?」
「唉呦,不敢不敢。」郤正摇手大叫:「《道德经》将『道』看作恒常不变的自然真理,违反了真理必然失败,引向灾难。锺会也将世俗人性看作真理,主张此人性只能顺应丶利用,不可说服丶改变。就说这是第二个道家之毒吧?当然令尊没中这毒,绝对没中毒。」
「师娘明白徒儿想替父亲说话。正如『自然』不见得淳厚善良,名教也分深浅真伪。在令尊的环境下,『越名教而就自然』是件好事。相对於苦难傜役的『有为』,虚伪逢迎的『有为』,腐败贪污的『有为』,不仁圣人的『有为』,『无为』带给百姓更多幸福。但要不断进步,又必须『有为』,上下遵循律法,圣人身体立行道德,广开教化,逐渐改变百姓。」
「但我总觉得人性改不了。那些猪……蠢人永远是蠢人。」
师娘羽扇一举,指向郤正:「依徒儿看,今日的郤令先是否还沉迷於感官刺激丶愚眛无知丶崇拜权威?」
郤正忽然板起脸色,正襟危坐。
私底下谁知道,表面上还是个正人君子。
「就算改变了,也有限吧?」
郤正又掏出破铜镜,装模作样照了照:「愈学习,愈思考,就变得愈多,不学不思就不变了,最近我没怎麽学习思考,果然没变。」
师娘拍拍我的肩:「徒儿别刁难他,他做的善事妳不知道。说师娘吧,我年轻时就像徒儿这个脾气。妳看师娘是不是变了?」
「居士太谦虚了。」
……死老猴子话中有话!
师娘又呵呵笑:「人有别於花鸟走兽,能深远思考,见贤思齐。老子自己也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即使若存若亡,久了也能累积存下一些,逐渐成熟睿智。这改变绝不只『士别三日,刮目相待』,那不过是表面知识增加。要改变天下信念,需要十代丶百代人。」
原来第二个道家之毒,是「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之毒,忽视了人性可以用文字丶言语等有为的教化改变。锺会认为违反人的「本性」行事终将失败,但「本性」多少可靠教化改善。依据改善後的世人性格治理天下,自然要比顺从贪婪丶虚荣的本性更容易实现大治。
为何道家这麽消极悲观?也许他们恰好都生在特别虚伪丶肤浅丶偏颇的时代,就像父亲与我。若父亲来到季汉,也许便不会再坚持「越名教」。父亲也中了毒……他也受限於自己的见识,我们每个人都中了这样的毒。
但我就不信,父亲如此高大,比起师娘怎能矮了一截?
「师娘,我父亲常说『天地合德,天人合一』,是最高境界。这也是中毒?」
「『天人合一』这个思想不只道家有。任何思想学说,只要能充份解释一切世间事物,都能了解天道,有高境界的智慧。庄子幻想升天翱翔,逍遥宇宙,可说是一个比喻--当人思考广博丶深刻,明白事物道理,心思便不受俗世的教条丶礼仪羁绊,便能包容世人不足,不再憎恨嘲讽,也感谢世人包容自己的不足,因此融入人间。这却不让自己融入天地。郤令先方才说:『名教丶人为皆自然』,人类始终都是天下的一部分,自古以来就是天人合一,何必上求於天,梦想羽化飞升?天地本无德,而人可有德,何必妄自菲薄?」
父亲的的确思想逍遥,不像锺会说来说去都是不通狗屁。
「妄想天人合一,就是锺会中的第三个道家之毒?」
「不是。」师娘丶郤正异口同声。
「为什麽?」
郤正淡淡说道:「因为他没炼仙丹丶吃五石散。」
这次换师娘白了郤正一眼,我几乎推他下车去了。
「……师娘说,锺会中的第三个毒是什麽?」
「就像徒儿不喜欢《冲虚经》,列子的寓言不是写给妳看的;锺会也不应师法老庄,《道德经》丶《南华经》也不是写给他看的。」
「那是写给谁看的?」
郤正抠抠鼻子:「姑娘说的第一等人追求美好,可以靠道德丶信仰提升,让他们变得更善良,图利他人。那麽第二等人已经追求善良,但时常自以为正义,残害无辜。他们最需要看清真相,别把自己粗鄙浅薄的迷信胡乱套在其他人头上。所以呢?」
真相就是「道」。
「所以老庄是给第二等人看的,目的是把第二等人提升到第三等人?」
郤正连连鼓掌:「孺女可教也!老庄是写给一心求善,但往往越帮越忙的执政者看的,要他们别用力过猛,揠苗助长。但事实上谁都能读《道德经》。姑娘说的第一等人看了,就发明了太平道丶五斗米教,老子成神,受万民膜拜,如果他还活着,大概哭笑不得。」
「所以中原名士崇尚老庄,是走了回头路?」
「汉初就走过了。已是大人,何必背诵儿童书?」
「那他们该读什麽书?」
「若他们已经崇尚道家,自然该读专写给第三等人看的书,让他们再往上提升,成为优秀的王佐之才丶圣明之主丶思想哲人。」
「哪一部书这麽神奇?」
郤正搔搔油腻的头发:「所有古今圣贤的言行都可以借鉴,揉合取舍便是了。真要说一本专门培育王佐之才丶思想哲人的学说,好像没见过,嵇姑娘嫁给诸葛茂以後,赶他出门做官,妳在家专心写几篇吧。」
可恶,为什麽老说这些?
「我……我哪有这个才能?只怕集各家剧毒大成。」
郤正仰头大笑:「姑娘还是担心写出来没人读得懂吧。」
这是什麽话,鄙视我的文采吗?
原来锺会中的第三个毒,就是道家本身。他自认不只王佐之才,该是圣明之主。既然如此,有足够能力改变人性,不应再回头利用道家学说,一心顺应丶利用自然。
《道德经》说天地不仁,让我想起父亲的一句话:「清虚静泰,少私寡欲」。既然天地无德,何不看淡一切,不再区分有德无德?
「师娘,我父亲说:『致虚极,守静笃』,若人不再分辨美女与丑妇丶美味与粗粮,不再分辨世间的苦难与幸福,也就没有追求进步的欲望。这难道也是中了道家之毒?」
「咳咳。」郤正又插嘴:「分辨美丑丶追求进步都是自然。令尊喜好老庄,为什麽强迫自己违反自然?」
「不是才说自然不见得好吗?」
「对不起,我们把徒儿弄迷糊了。追求进步不见得成功,有时反而走了回头路。但无论是否进步,追求进步却是『自然』,而顺其自然只是一个选择,不必像道家,遵奉自然为真理。人类建立文明,的确都是人为,克制人欲,逆天而行,相当辛苦。我们的祖先贪婪纵欲,才生了众多子孙,我们身上都流着恶人的血液;今人稍微有点才智,都能像锺会一样,想得到走捷径,舍远求近。但感谢历代圣贤志士丶无数的无名英雄默默走在前面,不断增进文明,从恃强凌弱的野蛮洪荒,逐渐建立天下为公的长治久安。」
师娘用羽扇顶了顶伞盖:「记得那日郤令先在青城山上说:洪荒时代,所有人都是两条腿走路的,後来才发明了马车,发明了伞盖。总有一日,交通快过飞马,这边一说话,千里外都能听见。那时,天下人追求知识丶追求理解外人想法,志士渐渐影响天下,影响不仁圣人,影响大盗,都变成志士。说到头来,原来圣贤志士的野心最大,他们追求的是全天下人的支持与认同,建立一个天下为公的终极朝代。这样不是很好的追求?但老实说,我们不必遵奉他们,令尊与妳可以选择清虚静泰,认为那与豺狼虎豹遍地的乱世没有差别。追求天下人长远幸福,这事是没有理由的,也不需要理由,它是信仰,妳可以选择信或不信。」
「对,姑娘自己决定吧。」郤正露齿傻笑。
师娘与父亲都说「自然」,自然既是麻木不仁的天地,也是先行於天下人,以学说教化人性的志士,又是虚无缥缈丶清静无为的隐者。人类自然地追求幸福,因此产生了文明,一步步走出残酷与愚昧,志士承先启後,虽千万人吾往矣;总有一日,子孙会明白,有这样一群远远走在前面的祖先,他们的远见丶牺牲逐渐改变了世人,造就了我们今日的和平与幸福。这样看来,隐者反倒是忘恩负义的人,中了清心寡欲的毒。
「师娘隐居三十年,是否也中了隐者之毒?」
「当然中过,但很久以前解了。」师娘从怀中摸出那半块龙凤玉环,悄悄塞回我手上:「师娘还中了其他毒,感谢妳替师娘解了。这个师娘不需要了,送给妳作纪念。别犯了师娘一样的错,明白吗?」
「妳再不明白,他就改抱美女妹妹了!」
「别再说了!」
我明白师娘丶郤正意思,忽然有些感伤;有的毒得三十年才解得开,人老珠黄,太迟了。
而人生有许多追求,总是顾此失彼。如果我真能写出一本给第三等人丶道家爱好者看的《列子》,相比之下,也许爱情不是那麽重要。父亲遗言要我阅历天下,体会世间道理。我何其荣幸,得到师娘传授智慧。
她这麽多智慧是哪里来的?
「师娘的思想是诸葛丞相传授的吗?」
「人得有自己的思想。」师娘微笑:「先君只是个普通人,才智同样有限,因此凡事多请教他人意见。他老是犯错,老是说蠢话,老是发脾气,偶尔责罚子女,事後又自责。」
师娘若有所思,我也想起父亲,两人不约而同落泪。我们都有伟大的父亲,在某些地方,他们的女儿都比他们走得更远,哪怕只多走了一步,子女再多走一步,也都不虚此生。
远方浮现郫县城的影子。
牛车驶至城门下,尚未天黑,道姑已经通报消息,守军开门,说县令常勖要亲自迎接。在等待中,师娘悄悄与我说,蜀郡有两个常县令,陴县令常勖是堂兄丶雒县令常忌是堂弟,两人都有大才,不求高位,也不喜世俗权贵,因此广受益州士人推崇,但也因此被黄皓排挤。
「徒儿猜猜,为什麽他们没进尚书台,同掌国政?」师娘悄悄问我。
「黄皓作梗?」
「黄皓势力虽大,还不能左右尚书台。想想这两日我们谈的?」
「他们中了法家之毒,把世俗庸人当猪狗看;又中了儒家之毒,仇恨不如己而行恶者,因此不能担当大任?」
师娘挤眼微笑。
进了县府,师娘与道姑会合,又见了小玉的舅母与诸葛京,此外还有个远亲诸葛显,是昔日诸葛丞相从东吴兄长那里过继来的养子的孙子,比诸葛京还小四岁。
堂兄常县令告诉师娘:「探子回报,成都自昨日十六日起全城封禁,无人出入。昨夜里城北呐喊摇旗,咒骂守军。」
师娘脸色转为严肃:「多少军士鼓噪?」
「约有数千,但声势不断增加。」
「城外有多少魏军,多少汉军?」
「魏军约十三万,汉军近七万。」
「七万汉军谁为统率?」
「汉将皆被锺会带进城去,兵权应在魏将手上。但昨日一早,魏将也被招入城中,至今未出。」
「所以城外汉军无人指使?」
我插嘴:「锺会已将汉军虎符尽数交还给大将军,只要汉将出城就有兵可用。」
师娘沉思片刻:「感谢县令接待,我等今夜不能留宿。成都随时爆发兵变,若十万人杀入城去,汉将性命危急,必须尽快警告他们远离锺会,若有兵乱,放任魏军自相残杀,尽快出城领军自保。」
「若城外大军攻进来,汉将如何出得了城?」常县令问。
师娘羽扇东指:「那得借郫县守军一用,连夜赶路,进城救出汉将。」
「但郫县守军仅有五百。」
「兵不在多,甚至不在精,只在能用。只借一半,望县令怜悯同僚丶苍生。」师娘忽然露出自信的微笑。她真懂兵法?
「师娘,城门紧闭,如何进得去?」
「有个办法。」十五岁的诸葛京站前一步:「先祖置宅於成都西郊,恐城中万一有变,不能即时应对,因此安置了一个守门军户於西门外,约定其子孙世代把守西门,依特定举火暗号开门。军户家认得我们。」
我忽然想起,从卫将军祖宅乘牛车入城,中间经过一户民宅,民宅里一个老头子会拿吃的东西出来招待。诸葛京说就是他,又自愿随我们走一趟。
常县令爽快拨给我们三百守军,虽远不及魏军声势,好歹胜过十几个老道姑。步军举起火把,匆匆赶路,预计平明抵达成都;师娘派我与诸葛京快马先行,预备开门。
上马前,师娘叫住诸葛京:
「行宗,老家里是否有先祖北伐遗物?」
「四轮车停在马厩中,旌旗在先父卧榻边的木箱里,还有备用兵符。」
师娘满意点头。
二骑飞快,路过诸葛祖宅不停,直到军户家门口,大约行了一个时辰,天色已暗。诸葛京下马敲门。
看着比我还瘦小的诸葛京,诸葛丞相一家就剩下眼前这个男丁,而司马氏妻妾无算,子孙满堂,锺会不过是他一条走狗,当今天下只是司马氏内部相争,我不禁感叹。
「嵇姐姐为何叹气?」诸葛京回头。
「京弟,司马氏权倾天下,诸葛氏到你这一代仅剩单传,你恨不恨天道?」
诸葛京思索片刻:「不恨。人各有志,只要有才识,时运不太糟,求什麽,大概就得什麽。求富贵得富贵,求功名得功名,求智慧得智慧。」
「你们家求智慧?」
诸葛京顿了顿:「也不算。我们求影响天下人。」
那好难。
也许诸葛瞻祖孙三代都是同样的命运,一个个在战场上孤独地死去。父亲不也是这样走上刑场吗?
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我愿意陪伴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