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看起来很像武侠小说,按现在的说法,嵇萦就是女汉子啊,蛮有性格的。<导读>(四)
嵇萦与常德不愿被盘问,却也无处闪躲,军官已率一队太学生走近,围住二人。军官开口:「黄昏东市刁民暴动,恶意击伤忠勇军士,一名白衣女贼逃脱。先前有良民举报,行止可疑者往太学来。」军官指着白衣嵇萦:「从实交待,妳傍晚人在何处?」
常德牵起嵇萦左手:「我二人终日研习,去了西市……因为肚饿,吃胡人烧烤,刚回来,还要挑灯研读应试。军侯行行好,莫要刁难。」
军官细眼狐疑,转头问身後:「你等可见过他们?」
一个年少太学生高举烛台,照上常德脸庞:「右边这个见过!嵇康太学讲坛场场有他,坐前排边上!」
常德握嵇萦的手捏得更紧了。
军官皱眉:「你二人可疑,若无确切清白证据,便跟我走一趟!」
常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嵇萦心想:「若束手就擒,只怕与爹一样,白被锺会害了性命。」便朗声申辩:「怎麽了?太学里听人说话都有罪?」
年少太学生慨然出列:「某些人的话听不得!方士邪说,鼓惑人心,玷污学术殿堂!」
「别血口喷人!清议辩论,据理者多胜!」嵇萦大吼。
年少太学生转头,看向身边一名满嘴须髯的老儒生。老儒生开口:「嵇康在《卜疑》中污蔑大魏官吏『卑懦委随,承旨倚靡』,『崇饰矫诬,傲倪滑稽』,并自比为《庄子》大鹏;又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讽刺朝廷为『庖厨膻腥』丶『臭腐死鼠』;更在《太师箴》中影射晋公『臣路生心』丶『下疾其上』,还请天子『弃彼佞幸』,到头来,他立论着述,还不是争权夺位,求官为太师?如此无耻虚伪,怎不是邪说?」
嵇萦大怒:「你们竟以为嵇大夫和你们一样想做大官,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嵇大夫不过写出五岁小儿常识--天下人都明白官场没脊梁!『越名教而任自然』才能使天下大治!」
「哈哈哈!」老儒生仰天大笑:「太天真!以孝治国,是晋公根据大魏国情的施政!你等竟傻到以为,不行礼教,『清净无为』还能天下大治?」
指认常德的年少儒生也尖声嘲讽:「嵇康一个深山穷铁匠,怎有旅费常年来往洛阳太学?是否收了吴丶蜀的细作脏钱,特来颠覆中原?」
嵇萦气得发抖,正要回骂,一边常德大喊:「卑鄙小人,污蔑君子!太学生捐助嵇公旅费,他却分文不收!」
年少儒生厉声回答:「他收了脏钱,便嫌你们钱少!」
嵇萦心中气极:「与此等废物再说何用!」便一把推开常德,拔出腰间匕首,黑暗中冷光凛冽丶杀气森严!
「衣冠禽兽丶朝廷走狗!我嵇家坦荡光明,宁死不屈!」
军官与一群太学生交换了眼色,这边十来个汉子,对上一个弱女子,纷纷轻蔑哼笑,军官舞动双剑,预备迎敌。嵇萦暗想:「从前在云台山与贼子贼孙搏斗,对方人多,我只能转守为攻,先下手为强,宰一个是一个!」
不料老儒生又开口:「妳果然是反贼逆种!宜当连根诛灭,不留……」忽然寒光乍起,人影晃动,忽然老儒生一边脸颊上多了一只握着剑柄的手,另一边匕尖穿颊而出!「哇呜!」匕首再穿颊拔出,两侧血流如注!老儒生抱脸悲鸣,不敢开口惨叫,踉跄回首,跌撞奔逃!一群儒生见到嵇萦痛下重手,发喊四散,方才指认常德的跑得最早最快!
一盏铜卮灯打翻石板地上,油漫石缝,火舌摇窜,微微照亮军官脸庞;军官失了同伴,却微微冷笑:「女贼出手挺快,但快得过我?」说完,双剑直朝嵇萦眉心丶咽喉刺来,嵇萦连忙闪身,勉强避开,手中匕首反刺向军官上臂,忽然军官剑势已转,化作两道银蛇,分咬左下丶右上,嵇萦以匕首格开右路,双腿弹跳凌空,躲过左路,匕首横扫军官胸膛!军官一惊,举剑回挡,剑尖已刺入皮甲,嵇萦自左往右奋力重划,一声裂帛!忽然嵇萦凭眼角馀光瞧见另一剑已经杀到,急急侧身,左臂忽然一阵剧痛!
「呀--」常德惊声尖叫!嵇萦低头一瞧,左前臂上一抹鲜血迅速扩大,染红白衣!军官往後倒退两步,同样低头检视伤处,厚皮甲上一道尺馀长切口,伸手进去摸了,掌心也是鲜血,若无皮甲保护,必定伤及肋骨!
「女贼!受死吧!」军官又抡起双剑来攻,嵇萦心想:「不拼命必死无疑;拼了还有一线生机!」正要奋力死战,忽然眼前多站了一道背影--
「快住手!」常德展开双臂,挡在二人之间:「报上你和上司姓名?」
军侯冷笑:「姓丘名建,我上司……说出来吓你一跳,司隶校尉,不必问是谁了吧?快让开,别妨碍司隶校尉执法!」
常德高哼一声:「丘建?好,我记住了!」又松开冠缨,摘下儒冠,解开头巾,任凭一头长发散肩:「我姑姑是忠武大将军夫人,我族姑是晋公岳母,我爹是秘书监!不必问是谁了吧?快让开,否则一辈子……清扫厕房!」
嵇萦正紧压伤口止血,听见常德这番话,心中暗惊:「秘书监是什麽不明白,但忠武大将军是司马师死了上谥,晋公由司马昭继承,常德竟是司马兄弟亲戚?」又见军官丘建脸色转为温和:「……在下这点伤就算了,但女贼伤了军士丶太学讲师,不易安抚……」
常德挺胸插腰大骂:「安抚?天下有识者尽知嵇大夫冤枉,正是你上司诬陷他!枉杀清白丶诬陷天下名士,使当今朝廷千古蒙羞,这该如何安抚?今日东市有多少太学生无辜被杀丶被伤?你怎麽不敢抓始作俑者?这麽多凶手不抓,抓一个被你们害死父亲,被逼得拿起武器反抗的女子?还有人性?」
丘建面容扭曲,过了半晌,只得无奈摇头:「丘建人微言轻,庙堂之事无权过问,只知执行命令。」
「不能自行判断,怎能算是人!你再逼迫,我姑姑请晋公追查你渎职,流放西域!」
丘建沉思片刻,低头回答:「丘建只能谎称没见到嵇康之女,儒生若说了什麽,我便推说是一般女贼,将我打伤後逃了。但此事只在妳我之间,切勿让外人,尤其司隶校尉知晓。」
「……知道了,辛苦。你也别让我爹丶我姑姑知道,说出来我们一起遭殃。」
丘建点头,大步飞奔而去。
「啊……」常德双腿一弯,蹲在嵇萦身前,神色惊慌:「怎麽样?碍不碍事?……妳冷不冷?」
嵇萦依然紧压伤口,鲜血已染红一段白袖:「这一剑我闪过一半,没被刺穿手臂,好在剑势竖着划,似乎没切断筋脉,手指还能动,死不了的。有地方敷药包扎吗?」
常德连连点头:「有有,我房里……我应该记得放在哪。」又伸手要扶嵇萦;嵇萦一个弹腿起身,眨眼微笑:「还不冷。」
常德拾起地上卮灯,还有馀油亮着,便急急引路,两人行过各色太学馆舍,终於走到边上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常德解开长方铁锁,拉开木门,待嵇萦进来,旋及拉下门闩,点燃三根红烛。一路上嵇萦暗想:「看常德先前言行,绝不像小人,但她一祭出司马昭压过锺会,倒像得全了。难道洛阳人都这样?但也许常德只是骗丘建的。」
嵇萦心中怀疑,便脱口而出:「妳真是司马昭亲戚?」
常德拉来两张草垫,请嵇萦靠墙而坐:「我亲姑姑确是司马师夫人,族姑正是司马昭岳母。如果能选择,我不想生在这一家,也不想与他们攀关系。多少人劝我嫁司马氏子弟,我都推掉了。」
「世族间娶嫁丶套关系,恶心至极。」嵇萦心里鄙弃,又想:「我爹不也娶了皇亲?不知是否喝醉了。」
忽然常德闭目,喃喃祝祷:「学生对不起嵇公教诲,但这也是为了救嵇公骨肉。世事两难太多,只好自由心证。」又对嵇萦叹气:「我想妳一定看不惯我,方才真是不得已。而且洛阳太学生近万,大多是像他们那样子的;虽承蒙嵇公启发,我们这三千人还是少数,只怕今後还更少……啊!抱歉!我竟顾着说这些!我去拿药!」
常德奔向墙边木柜,一阵「砰咚」翻搅。嵇萦四下张望,见这木造小舍不分房,只够一或二人起居,陶烛台,粗草垫,几口平实木箱,陈设简单。许多黄纸书卷堆在墙边,墙上挂了幅字,笔划公整,近似太学正门外那些石经碑文。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嵇萦默念在心。她不爱背经典,只觉得内容眼熟,应不是儒经。
顷刻常德回来,怀里抱着三个盒丶瓶,形色各异。先拔开黑漆长瓶布塞,嵇萦卷起左袖--伤口竟有五丶六寸长,切入血肉又不知多深。常德朝伤口倒下土色药粉,嵇萦忍着刺痛。
「啊呀!」常德一叫,嵇萦前臂药粉堆成一座小山,又有许多洒在地上。「抱歉抱歉!」
「是她自己的药粉,何必如此多礼?」嵇萦纳闷,右手食指抹匀了药粉。
常德再扭开贴了「金创药」的青瓷小瓶,颤抖着手倒下赤色药粉,这一次伤口竟有如火烧,比再划一刀还疼!嵇萦咬牙强忍,眼泪挤出眼角。常德又连声道歉,再打开一个贴着「麻沸散」条子的陶罐。
嵇萦回忆往事:「九岁那年我脚上受伤,爹以麻沸散入酒,我喝了醉倒,醒来时伤口已经缝合。常德怎麽不先让我喝了再上药?疼死我了!」又不确定常德医术,可别一醒来整只手臂都没了。
忽然常德抱起麻沸散罐子就要倒,嵇萦急忙叫停:「等等,那要喝下肚的,配酒。」
「哦!」常德急急住手:「抱歉!我屋里没酒,但可以出去借!要多少?」
嵇萦耸肩:「我也不晓得。我醉倒後,妳真会缝伤口?」
「我?缝伤口?」常德满面惭色:「……我连衣裳都缝不好……不,说实话,我没缝过,都是拿回家……」
嵇萦心想:「让常德操针,疼死太惨了,麻死还舒服些。但为何寻死?」便道:「不麻烦了,似乎伤得不深,直接裹布包扎便是,我尽量不动这手臂,个把月它便自己长好。」
「但……听说不缝会留下疤痕。」
嵇萦嘿笑两声:「不怕,我的疤痕可多了。」
常德跟着苦笑,从另一木箱中抱出许多布匹。嵇萦不想浪费,便挑了匹平凡的白布,常德剪成长条。片刻,嵇萦前臂化作一条粗壮白柱,一时还看不出渗血。
常德擦去额头上汗珠:「嵇萦,我好羡慕妳,妳才十五岁,便如此勇敢丶厉害丶聪明。想我十五岁……只会谈情说爱。」
嵇萦心想:「世族女子娇生惯养,果然没出息。」但毕竟给人救了一命,便勉强挤出一句:「妳谈到一个适合的对象,也有收获。」
「呵呵呵……」常德笑得异常尴尬,目光呆滞,怅然若失,轻声问嵇萦:「妳有没有忘不掉的男人?例如那个赵浚?」
「怎麽老提他?」嵇萦皱眉:「一心想做官的俗人。妳不提我已经忘了。」
常德点头:「妳能轻松忘记他,因为妳觉得他配不上妳。也许我也能这麽想,我俩家世相差大,勉强在一起,也许不会幸福……」
嵇萦一听随即领会:「原来常德十五岁谈到的对象苦恋八年,还不能结合。」又心生鄙视:「娶嫁看家世,洛阳人俗不可耐。」
忽然常德周身一震:「啊呀,我差点忘了!」只见她跑向墙边另一大木箱,先翻出三丶四块垫褥,再抱出一个黑纹镶边的黄绢长包,打开系口红丝绳,正是嵇康瑶琴。嵇萦见到父亲瑶琴完好无损,心中一安。
「感谢常德姐姐。我如何报答?」
常德摇手:「不必,不必,不过是做我应做的事!」又道:「方才如果我勇敢些,早些逼走那丘建,妳也不必挨这一剑了,还有那个老儒生也……哎,有时我想,当今这世道,强力推行教化,虽然做作了些,也许真是必要的。」
嵇萦回想那老儒生诬陷父亲罪名,心中有气,便道:「小人死不足惜,杀了更好。」
常德沉默片刻,忽然一对浓眉高抬:「对了,有样事情妳可以帮。刚说到我们编嵇公文集,想了解嵇公生平。妳可否说些嵇公不为人知的事?什麽事都可以说,有趣的更好。」
嵇萦自幼跟着嵇康,心头立刻涌现一桩:「我爹晚上睡觉喜欢憋尿。有天早上我与弟弟在厕房外数一二三,数到一百零四他才解完。」
常德笑得有些僵硬:「呵呵,呵呵……真有趣。我问一个最近的事吧,可能沉重一些。嵇公因『东平吕仲悌不孝案』牵连获罪,今年又写下《与吕长悌绝交书》,太学里暗传冤情。听妳方才在街上提到这事,看来妳认得吕仲悌?」
嵇萦心想:「我吃吕安的蔬果长大,怎不认得?」便从头解释:「吕仲悌丶吕安是我爹至交好友,从前坐牛车好几百里来找我爹,後来乾脆搬到山阳,与我家结庐为邻,日夜切磋甚欢。但吕安妻子徐氏不愿随他来山阳隐居种菜,常留在东平老家,去年竟被他大伯吕长悌丶吕巽灌醉奸污!」嵇萦愈说愈气,愈说愈急:「吕安要朝官府告发兄长劣行,还要休妻,我爹居中调解,劝吕安别冲动,毁了一整个家庭,於是吕巽指着他爹在天之灵,以断子绝孙发誓忏悔,吕安这才原谅他。想不到这衣冠禽兽吕巽,竟回头诬告吕安不孝挝母!可恶小人!」嵇萦气得双拳紧握,忽然牵痛伤口,便只握右拳。
常德摇头长叹:「夫婿远行,徐氏也许心里寂寞,才与大伯饮酒排遣。嵇公『尚和』养生,化为行动,维护挚友家庭,实为可敬。而吕安大量,原谅妻子丶兄长也是了不起。就吕巽这人可恶透顶。」
「怎麽死的不是吕巽?这朝廷怎麽了?」嵇萦皱眉,看着常德。
「……妳在洛阳住久就知道了。这吕巽……这小人是做官的,官场上大多不择手段,先下手为强……也许也是上行下效吧。」常德面有惭色。
嵇萦心想:「爹憎恶官场小人,但最近他老要我『原谅』小人,不知何故。到头来,头都送给小人了。」便再问:「但我爹在吕安案里做好人,为何受累?」
常德解释:「这是我听我爹说的:原先吕安不孝案只是东平小案,但锺会在晋公面前诬告嵇公,说他『欲助毌丘俭起兵寿春,幸赖山涛不听。』又说:『吕尚杀隐者华士兄弟,孔子诛少正卯,可知圣明之主必须处死害时乱教者。嵇康丶吕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不宜容忍。应当因事除之,以淳风俗。』所以朝廷以此事为藉口,先抓了吕安到洛阳……」
「小人!混蛋小人!」嵇萦气得放声大骂:「锺会丶司马昭,你们遭天谴!」右拳奋力捶上砖墙,屋舍震动。
常德神色慌张:「……好好,我们别谈这些小人,就说……嵇公写信替狱中吕安申辩,又亲自到洛阳见吕安,是真君子所为!那时有太学生警告他别来洛阳,最好再避一避。嵇公或许没收到?妳知道吗?」
「收到了。但他还是决定来。」
常德低头:「嵇公持正行义,为友申冤,不顾自身安危。真是天下表率!我等怎能不惭愧!我为什麽没求我爹丶我姑姑阻止晋公!」说得声音颤抖,掩面泣不成声。
嵇萦忍着泪水,心想:「从前阮嗣宗伯伯丧母,我那一心做大官的大伯去探望,阮伯伯给他脸色看;我爹带琴与酒去吊丧,阮伯伯反而高兴。人死就死了,不必太悲伤。刚说男子小便挺有趣……」
「常德姐姐,再说我爹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吧。那是两年前写的,之所以绝交,正是因为山巨源妻子韩氏在墙上挖洞,窥伺他与阮嗣宗伯伯睡觉!」
「真的?」常德猛然抬头。
「哇哈哈,哈哈。」嵇萦仰头大笑:「骗倒妳了。事实是,山巨源伯伯要举荐我爹做尚书吏部郎,说我爹懂得选拔人才。我爹斟酌再三,才决定写长信绝交。」嵇萦心想:「但我爹下狱之後,山涛还自愿照顾我嵇家人。」便再道:「同样是绝交信,一个给恶人,一个给善人。」
常德连连点头,挥袖擦泪:「他们是一生知己至交。不会在乎这些小事。」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砰砰砰!」拍门,有男子朗声高叫:「开门!追查反贼!」
「不好!妳快藏起来!」常德低声催促。
嵇萦一想:「方才已被丘建与太学生瞧见,留下来只怕躲不掉,不如逃去山涛家,一劳永逸。但这一身染血白衣,出去又太显眼。常德扮男人不像,我倒来试试。」
「常德姐姐还有太学生襦服?愈黑愈好。」
「有!」常德会意,冲到墙边一阵翻箱倒柜,倾刻捧出一袭青绿色襦服丶一顶缁墨布冠,嵇萦弹腿而起,在常德面前单手解下衣带,常德慌忙别过头去,过了片刻,又说:「方才丘建说官府追查白衣嵇萦,不如妳这身白衣让我穿里头,若事情紧急,我替妳引开他们!他们绝不敢动我!」
「……也好,感谢。」
於是常德也面对嵇萦脱下太学生襦服,只是两眼尴尬,看往别处。嵇萦见过大男人裸身泡水,而两个姑娘不除抱腹里衣,又何必害羞?因此嵇萦不避看常德,只见她颈臂丶腿股肌肤细嫩润泽,均匀如白玉,也少有虱蚊叮痕。「娘嫁给爹以前大约也是这样。」她想。
顷刻,嵇萦换上深青襦服,身上也有淡淡花香。常德穿回紫衣,再替她戴上儒生布冠,但嵇萦头发既长又多,无法全塞进冠中,於是嵇萦请常德替她束起长发,嵇萦握着匕首,置於发束下,奋力一提,发束「擦」应声割断。常德面有疼惜之色,又替嵇萦系上冠缨。
「砰砰砰砰!」拍门声愈传愈近,嵇萦抱琴,与常德快步走出太学,一路无人盘问,又怕大道有官兵巡逻拿人,便绕小巷。漫天寒星,卮灯微弱,两人左拐右绕,常德努力地贴脸看砖墙路牌。
嵇萦一低头,手上抱的还是锺会当年送来的黄绢包。父亲被锺会害死,但此包何辜?但她只想离锺会本人愈远愈好。她心想:「就算最後找到了山涛家,我怕官府追捕,出不了门;就算能出门,也是面对这禽兽充斥丶恶人横行的洛阳,司州现今又归锺会管辖,终日担心受怕。」又想起父亲说:「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而为快」。嵇萦真想效法父亲特立独行,云游拜访高士,增长智慧,便在心里发誓:
「锺会丶司马昭,我恨不得你们去死,但我更不想再听到你们的名字,不屑知道你们碎尸万段的报应,也不想再见到任何无心无肺丶无德无耻之人!我宁可饿死在深山竹林里,也不让你们的刀脏了我的脖子!」
「是不是襦服太薄?妳怎麽发抖?」常德问。
嵇萦摇头:「不冷。但我不去山巨源伯伯家了。感谢常德姐姐。请妳转告我娘丶我弟弟,我要云游天下。」
常德愣了半晌,长叹一口白烟:「不愧嵇公後人。妳想去哪里?」
很喜欢嵇萦率性洒脱的性格,不愧是嵇康之女,果然不同凡俗;常德也写的很生动,虽然是小女儿态,但也有胆子顶撞钟会....有了这几篇导读,后面再进入正文就容易理解了,写的很好。<导读>(五)
嵇萦打定心意云游,但常德这一问,她也说不出去处,便道:「有隐居高士就行。」
「嵇公在太行山丶王屋山土窟里找到高士孙登丶王烈。也许还在。」
嵇萦心想:「和爹走一模一样的路,不够特立独行。」便问:「有没有别的隐士?」
常德抿嘴思索片刻:「城南有许多客商往来,四方阅历丰富,我们去那问问。」
嵇萦点头。从洛阳走向城南,需经过一座百丈长石桥,横跨洛水之上。弦月在东,行人寥落,两个女扮男妆的太学生走在桥上,守夜军士并不过问。
常德指着嵇萦瑶琴:「妳这包很漂亮!」嵇萦低头一瞧,黄丝绢微映月光。
嵇萦笑道:「锺会送我爹的。」
常德停下脚步:「当真?」
嵇萦便将四年前那一日打铁的故事说了,《才性四本论》全擦了屁股。常德大笑,说此事必须传抄太学,让天下人明白小人出丑。嵇萦也大笑。
常德又问:「嵇萦,天道赏善罚恶,妳相信吗?」
嵇萦想:「我爹做善人,替好友申冤,却给恶人设陷害死。天下恶人嚣张拔扈,不可一世。」便回答:「我希望是真的,但我不信。」
常德点头:「我也希望是真的。不只,我相信天道赏善罚恶。也许嵇公也相信。」
「当真?」嵇萦皱眉:「善恶有报,不是天人感应?我爹讨厌俗人迷信。」
「我晓得。但嵇公云游归来,这两年的言论有些转变。」
「怎麽说?」
「就从嵇公与河内太守阮德如之间三次往返的《宅无吉凶摄生》论辩说起。」
二女行到桥心,双双倚着石阑,观月赏河。
常德仰望星空:「阮德如太守主张:世人不见性命,不知祸福,於是妄求侥幸,安宅丶葬埋丶阴阳丶度数,事事卜卦,求问鬼神。」
「说得好!」
「但嵇公反对阮太守。」常德转头,瞳仁边闪烁月光。
「怎麽?我爹喝多了?怎赞成迷信?」
「不是赞成迷信,而是反对『反对迷信』。嵇公开头的论述,是『神祇暇远,吉凶难明』,阮太守怎能确定没有神只吉凶呢?再说人的性命也不见得注定,怎知不能靠後天言行改变?」
「哼哼。」嵇萦摇头:「他们清谈就这样,别人说什麽,即使同意,有时还故意抓小语病唱反调。我爹还是讨厌迷信的。」
「他们二位也是至交知己,因此不以为忤。但至少在我们太学生看来,嵇公的确是主张善恶有报的。他在《宅无吉凶摄生》论辩里引还用两句古言:『积善之家,必有馀庆』;『履信思顺,自天佑之』,主张先积而後受报,便是天道。《老子》也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难道古圣先贤都错了?」
嵇萦一向讨厌权威,便随口顶回:「今人大多是蠢的,『古圣先贤』也不见得高明。经典里总是自相矛盾,人拣自己喜欢的引用便是。我爹一时不察,引用失据,漏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何尝赏善罚恶?善人丶恶人,仅是草扎的牲口,老天一视同仁,踩扁了丶烧了。」
常德低下头:「也许是我太蠢。但……至少最近两年,嵇公思想包容了一些儒学天人感应丶太平道丶五斗米教丶甚至西域佛教。也许嵇公心里并不喜欢迷信,但他不再表现在太学生面前。是不是他云游时发生了什麽事?」
嵇萦耸肩。
常德又道:「神祇遐远,可靠的善报不来自天上,而来自人间。事在人为,人不能躲起来指望老天。这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不抵触。嵇公两年来频频现身太学讲坛,风靡三千太学生,掀起风潮,也许正是抱着这个信念;但司马昭丶锺会也视他如眼中钉……」
嵇萦点头。虽有太学生警告在前,嵇康还愿意自投罗网,来洛阳探视狱中吕安。如果父亲一辈子云游自在,不讽刺朝廷是「庖厨膻腥」丶「臭腐死鼠」,放任司马昭推行虚伪做作的「孝道」,自然没有今日的杀身之祸。为何父亲放弃云游,却选择这条路?
常德长叹一口气:「我相信善人有善报,却不是天报,因为天地不仁,而是人报。人报顺着人性发生,也可说是天道丶天报吧。人报或许不在生前,而在子孙後代;嵇公的福报不在自己身上,但他的勇敢丶牺牲唤醒了三千太学生,永远改变了我们的信念。也许他还能唤醒千秋万代的後世。每当後人读到竹林打铁故事,都要被嵇公的精神感动,投身他的事业,终使天下重回三代淳真。」
听见常德这麽说,嵇萦心里温暖,又觉得司马昭丶锺会要有人间恶报,但眼下她已负伤,也不如父亲才智见识,只得先出外磨练。
其实嵇萦不喜欢报仇,她觉得那太小心眼,活着太累。与嵇康一样,她只想离小人越远越好,自由自在。
凉风阵阵,拍动嵇萦宽袖,明月倒影被水纹扯成一条细碎白绢。二女过了石桥,街道两侧有许多商队驿站,里头烛火微明。夜已深,多数商旅已经下榻歇息,道旁停了四辆牛车,边上高高堆着许多货箱,仆役正合力搬木箱上车。商队主人端坐牛车上,皮帽锦袍,身材肥胖。
「隐士?天下多得很!」胖商人露齿而笑:「我们行遍天下,常听见传闻。比如阴平摩天岭,就住了羽化飞升的仙人。」
「阴平郡,是否在武都郡西边,蜀国地界?」常德问。
「呵呵。今日太学生有常识。」商人微笑:「是,摩天岭仙人正是蜀国的传说。」
「你们要去蜀国?」
胖商人点头:「洛阳人身上穿的织锦,许多都是我们从成都带回来的!你这包看着也是蜀锦!」胖商人指着嵇萦琴包。
常德双眼一亮:「成都?你去成都?」
「是。最终去成都。你们猜猜离洛阳多远?」
「一千里?」嵇萦脱口而出。
蜀锦胖商人大笑:「何只一千里!」又转身自木箱中抓出一张牛皮地图:「成都距洛阳三千里,要走三个月。」
嵇萦深吸一口凉气。
常德接下牛皮地图,仔细端祥:「从这地图上看来,不到三千里吧,两千里都不到。」
蜀锦商人搔搔脑袋:「你比我清楚?怎麽算的?」
常德伸手在地图上比划:「自洛阳西行至长安关中,再西行,过五丈原,走散关故道南行,到阳安关,走金牛道南下,过葭萌关丶剑门关丶绵竹关,便是成都了。最多两千里路。」
商人挺着肚子呵呵大笑:「读书人,只知其一!魏蜀两国连年争战,你说的各个关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强弓硬弩,陷阱处处,商旅怎过得去?战事残酷,被抢丶被杀丶失踪常有的事!谁敢走那条路!」
常德满脸羞惭:「请问该怎麽走?」
只见商人摇头晃脑,背出许多地名:「先南下,过梁县丶鲁阳丶雉县丶宛县丶新野丶到襄阳,再溯汉水西行,过筑阳丶锡县丶自魏兴郡西城转行西南,过蜀国边界关卡,一路往西南走,过宜汉丶宕渠丶入米仓道过垫江,到江州,再走郪道转西北,过德阳丶广汉至涪县,再南下成都。」
嵇萦与常德看着地图,果然差不多三千里路。常德问嵇萦:「如何?随这商队走好吗?这一路经过许多县城,都可打听隐士消息。」
嵇萦心想:「蜀国是仇敌之国,连年来犯,但他们仇怨砍杀,也不打扰我,只要找得到高士便成。」便问商人:「听说蜀国破落残败,野蛮不化。真有高人?」
商人连声嘿笑:「穷是穷了点,口音乍听也算得上野蛮,但『不化』是谁告诉你的?」
嵇萦回想:「似乎是娘说的,那也不可靠。穷困我不怕,野蛮?谁怕谁!」便点头答应:「好,我跟你去。」
「等等等等……」商人摇手:「麻烦!不方便!」
「多少钱才方便?」常德问。
蜀锦商人连连摇头:「不是钱的事。真不方便。我这商队只收『自己人』。」
常德轻声回答:「我姑姑是忠武大将军夫人,我爹是秘书监,当然是自己人。」
蜀锦商人疑惑:「你姓羊?但羊公无子。」忽然拍头大叫:「啊!你是女的?当然!我这双昏花老眼,竟一时没看出来……」
常德点头,手指摆上嘴唇。
商人会意,拿出身後太一算盘,上下打了打:「到成都,二百贯钱,一次付清。你若要中途下车,我再退给你剩的。」
常德张大了嘴:「二百贯钱?这都能买屋舍了!……买在城北沼泽边上。太贵了!」
胖商人笑道:「三个月吃饭丶驿站丶通关丶全程护卫丶偶尔行贿!如果委曲些,与护卫挤一间房,那算便宜些,一百五十贯。这是最低价了,你带谁去成都,都不会比这低价了!我看他们根本不敢收!」
嵇萦心想:「一百五十贯也太贵,我爹花几天打把利剑,也挣不过十贯钱。」
「商爷行行好,赞助洛阳太学生,寻访天下隐居高士,五十贯如何?我就这麽多身家了,我家再欠你一个人情。」常德哀求。
商人圆眼珠一滚:「妳爹不同意妳这样代表羊家吧?看在羊公面子上,亏本价七十贯。不能再低了!」
常德转身,无奈对嵇萦说:「我得找我姑姑去借些钱,还得瞒着我爹。」
「得快点,明日一早出发,不得延误。」
「那怎麽行,宫城门禁,今夜进不去。」
嵇萦暗想:「常德的爹竟有这麽大面子,一砍就是半价。而我爹教我打铁丶琴艺,就是让我不必仰望世俗,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常德已经帮我许多,怎能再让她破费?」
「不必借。」嵇萦摇头:「一路上停在驿站,我弹琴卖艺,挣的钱都给你便是。」
蜀锦商人双眉一斜:「你是琴师?但驿站里尽是酒客,不爱听琴,只爱看美丽姑娘。弹琴卖艺,三个月怎样也挣不了七十贯钱的。三十贯都是问题。」
「若是美丽姑娘弹琴呢?」嵇萦勉强挤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商人面容扭曲:「怎麽你也是女的?嗯……姑娘妳多上点妆,常给客人这样笑笑,说几句『感谢大爷赏赐』的场面话,也许凑合。琴艺倒是其次了。」商人仔细打量嵇萦双手,纤细修长:「妳会弹什麽曲?」
嵇萦随口背出:「《白雪》丶《清角》丶《渌水》丶《清徵》丶《唐尧》丶《微子》丶《西秦》丶《陵阳》丶《巴人》丶《东武》丶《太山》丶《飞龙》丶《鹿鸣》丶《鵾鸡》丶《游弦》丶《王昭》丶《楚妃》丶《千里》丶《别鹤》……」
胖商人听得双眼发光:「妳要真弹得好,何必委身俗客,能上郡守大宴了!今夜妳留在驿舍,先给我们弹几曲试试,行的话,我不收妳一铢钱,一路上带妳去贵客云集的地方弹琴,妳的赏钱归我便是,别後悔啊。」
嵇萦与常德相视大喜,便将瑶琴抱上牛车,忽然身後传来军士吆喝声,嵇萦转身,只见远远洛河石桥上火光点点,照亮一队车仗。嵇萦猜想是官兵,便急着回避。
「我这就进驿舍弹给你听吧。」
「等等,我在等这人,等他走了我就来听。」胖商人遥指车队。
嵇萦遥见车队前部有许多旌旗,应是官兵无误,心急之下,便说:「我……我不喜欢军士,得避一避。」
「可以。」胖商人四下张望:「就躲在我那堆木箱後面吧。」嵇萦一看,不远路边货箱堆得密又高,正能容纳一人,便钻身货箱之後。一股樟木芳香扑鼻,「这木箱考究,还雕花呢。」嵇萦心想。她摸着木雕,还瞧见木丛花草间缕空的小孔。
车队声渐响,人马嘶喊,忽然一声军士大吼:「司隶校尉到!」嵇萦一听,几乎叫出声来。「如何锺会也追到这里?」她正想逃,但一出去肯定被看见,只有噤声隐身箱後,自缕空小孔中窥探锺会动静。「只差一步。希望爹在天之灵保佑,善恶人报。」嵇萦暗想。
锺会一身青锦服,下了华盖马车,威风阔步,被军士簇拥到蜀锦商人身前。商人下车行拜礼,二人只在嵇萦十馀步外。
「司隶校尉要见在下,有何贵事?」商人问。
锺会双手扶起商人:「下一次回来,得去长安。」
「长安?司隶校尉兼管关中?」
锺会冷笑两声:「镇西将军丶假节钺,都督关中诸军事。」
商人愣了片刻:「那件事,要成了?」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但还得明白靶在何处。」
商人默默点头。
嵇萦听不明意思,只道是锺会又要害人,但这蜀锦商人竟是锺会亲信!她最好别上贼车,以免被害。但转念又想:「他并不认得我,又不收钱带我去蜀国,也是难得机会。只要我不透露身份,出了魏国地界,到了蜀国,锺会又能耐我何?」
锺会拍拍商人肩头:「若事成,护军,一万。」
「啊呦……」商人叫苦,连连摇头:「不会带兵,不成。」
锺会仰天怪笑:「哈哈,哈哈哈,抢的人很多!会带人就行。考虑啊。」锺会转身,往车仗走去,嵇萦松了一口气,忽然锺会回头,表情大异,一手指着商人车上:「你车上这黄锦包打哪来的?」
嵇萦暗叫不妙,父亲的瑶琴还在车上,给锺会认了出来!
「……从蜀国带回来的吧?我没见过,大概是手下带的。」
「叫你所有手下出来问话,全盘交待来历!你商队里也许有细作!」锺会嗓音都尖了。
「不会吧?」商人搔搔脑後。
「快叫!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不必叫!」嵇萦认德这是常德声音,她已站在锺会眼前:「回司隶校尉,那包是我的。」
锺会全神注视常德,目光如电:「原来是羊常德。怎麽这麽晚一人出来?羊公近日可好?」
「感谢关心。生场小病,不碍事。」常德指着琴包:「这锦包是我的。里头是我的旧瑶琴,想在蜀地卖个好价钱。」
「妳可知道这包哪来的?」
「从西市买来的。」
「问谁买的?」
「不记得了。」
「仔细想想?」
「好几年了,真不记得。」
常德语气听似平淡,但中间有些微颤,嵇萦怕她瞒不过锺会。
锺会沉默不语,目光没离开过常德脸上,许久,才缓缓说道:「包藏罪犯是一家之耻,羊公知道吗?」
常德全身一震,忽然深吸一口气,颤声回答:「把好人冤枉成罪犯,是一国社稷之耻丶人生在世之耻。我希望千秋万世的天下人都晓得,我们这一代人在世时,尽力持正行义,尽力不伤害无辜的人,不在子孙面前抬不起头来!」
锺会面无表情,并不道别,只是缓步转身上车。
一阵人马嘶喊,旌旗远去。
良久,嵇萦自木箱後现身:「常德有胆,骂走锺会!」
常德拍拍胸:「别说了,我这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
蜀锦商人也笑:「不愧羊公之女。这姑娘学琴,想必不是罪犯;又是羊姑娘朋友,心地善良……对吧?」
常德与嵇萦相视而笑。忽然常德又深吸一口气,问蜀锦商人:「我还想请你在蜀郡成都打听个人……要多少钱?」
胖商人笑答:「动动嘴不费钱,蜀国虽小,也不只一百万人。户籍郡县丶姓名字号丶身材特徵,都写给我,否则我老了记不住。」
常德取来草纸丶提笔便写。
嵇萦不喜欢管人感情私事,便抬头望天。漫天星斗,或许中间有一个是父亲。但星斗什麽事也没做,而是父亲生前的言行默默感动了羊常德,使她挺身而出保护自己,骂走锺会,正是善恶人报。今後,她也要创造属於自己的善恶人报。
「啊。」蜀锦商人读了常德字条,微微叫出一声,随即面色平复:「羊姑娘要打听他什麽?」
「……任何消息都行,活着就好。」
商人「咕噜」吞下口水:「天地造化呀,妳真是问对人了。我认识他,他还活着……今春四月还活着。」
「真……真的?」常德双唇颤抖:「还在,认识,找到了……」两行眼泪滑落脸颊,半晌,常德又深吸一口气,抖着嗓音问:「他成亲没?」
嵇萦暗笑:「常德十五岁谈情说爱的对象,竟到二十三岁还没忘!人家只怕早忘了她,或者变了另一人。」
商人深吸一口气,露齿咧嘴,缓缓摇头。常德腿软站不住,扶住马车木轮,却哭得更厉害。
蜀锦商人长叹一声:「哎,有些事我真想告诉妳,但仇敌之国,机密重大,关系千万性命,也不好多谈,只能告诉妳,如果运气好,他不久便能回来了。妳别心急,再等等。」
「啊……」常德一听,激动得全身发抖,跌坐在地,又像在哭,又像在笑。
胖商人又道:「但运气不好,他也可能丢掉性命,或在蜀国成亲了。他身边是有个国色天香……哎呀,我已经说太多了!总之我无法保证任何事,妳别抱太大希望。」
忽然常德双手撑地,弹跳起身:「能请你带封信给他吗?我多少钱都给你!」
商人连连摇手:「万万不可!太危险!」
「带封信而已,何必这麽紧张?」嵇萦质问。
「边界要仔细搜查的。可不能落个『里通敌国』大罪,夷三族!」
「男女情书还算通敌?搜出来就念给他听嘛,看他起鸡皮不。」
常德也哀求:「我绝不写国家大事!」
蜀锦商人转了转眼珠:「唉……三十字为限,写得密些,每个字别超过小指甲大。」
「感谢,感谢,我这就写!」
於是常德再提笔,写信给心上人,嵇萦心想:「虽然世俗礼法不必遵守,我远行云游,也须与家人告别。」便也讨来一张草纸,抽刀一裁为二,挥笔写就家书两封。
第一封是:「生养大恩,终身不忘,往昔小衅,朝露云烟。儿承先君伟志,越名教丶任自然丶采薇山阿,散发岩岫去也。慈母若有良人托付,毋须顾虑世俗名节,随性自然便了。儿萦。」
第二封是:「先君家诫云:『人无志,非人也』。姐志在四方,欲作北溟大鲲丶南溟大鹏,绝不能再一日困坐豚犬粪池中矣。汝代吾事母,守志不懈,他日各述经历,欢叙天伦。姐萦。」
嵇萦正送气吹乾,胖商人问:「姑娘远行天涯,何不多写些?」
嵇萦耸肩:「何必罗唆?」
商人答不出话。此时常德泪眼汪汪回来,递上一张巴掌大小草纸,蜀锦商人避看内容,只是折好塞入怀中。嵇萦将两封家信交给常德,常德也收藏妥当,要带去山涛家。
「感谢常德姐姐照顾。人生无常,皆以天地为家,他日若相见,必当报恩。」
常德又哭,紧抱着嵇萦说:「妹妹聪明,必定能寻到高士,增广智慧。倘若有什麽东西常德姐姐可以送给妳,只是一句嵇公私下告诫太学生的话,也许他已经告诉妳:『有时把自己当成各式各样的别人,透过他们的见识观察世界,理解他们的想法的来源;透过他们的内心,触摸他们最真诚的情感,妳便能不断超越自己的局限。』祝妳早日成为嵇公这样的高士,再回洛阳点醒我们太学生。」
嵇萦一想:「这句真没听过,大概爹嫌我年轻,想再等几年,却等不到了。幸亏我认识常德。」便点头同意,两人依依不舍道别。
次日平明,霞光闪烁天边,四辆牛车缓缓行离洛阳南门。
嵇萦遥望天边的洛阳宫城,好似一座小山,想念起云台山的岁月。她忽然好想跳进清凉的碧潭里,再听竹林七贤清谈。
但云台山竹林已经枯萎,竹林七贤也只剩六人。
「还没请教妳真实姓名。」蜀锦商人回头。
「我也没请教你真实姓名。」
蜀锦商人仰天大笑:「後生可畏!人生好比江上浮舟,偶尔同舟共济,『相煎何太急』!我喊妳『琴师』,妳叫我『商人』,如何?」
嵇萦点头,挪动木箱,取出瑶琴,因为手伤,琴得摆远些。她凭记忆,断断续续,头一次弹起一首她熟悉的曲子。
(按这里听古琴曲:《广陵散》)
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抗首漱朝露,晞阳振羽仪。
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自谓绝尘埃,终始永不亏。
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维;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
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隐姿就长缨,卒为时所羁。
单雄翩独逝,哀吟伤生离;徘徊恋俦侣,慷慨高山陂。
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吉凶虽在己,世路多嶮巇。
安得反初服,抱玉宝六奇;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嵇康《五言古风》
嵇萦绝不愿与商人携手长相随。她想:「若能找到一个隐居的如意郎君,不问世事,弹琴打铁,种菜泡浴,清谈玄理,岂不大妙?」
嵇萦嘴角的酒靥洋溢着幸福。
<导读>完
謝謝。我猜想心裡當嵇縈的人應該不少,至少我自己就是這樣的,看不慣很多庸俗、愚蠢、可以做得更好的事情,只是大多時候不直說,壓在心裡,挺難受的。所以我把這個共鳴性、宣洩性強的角色當成《炎興》第一部的主角。如果一位讀者喜歡嵇縈,喜歡聽她吐嘈出自己的心聲,喜歡她家學的道家思想,那麼他們就有相應的性格、能力與興趣接受接下來故事要討論的內容。如果不喜歡嵇縈那正好不必浪費時間。很喜欢嵇萦率性洒脱的性格,不愧是嵇康之女,果然不同凡俗;常德也写的很生动,虽然是小女儿态,但也有胆子顶撞钟会....有了这几篇导读,后面再进入正文就容易理解了,写的很好。
蒋舒好像本来是个墙头草类型的人(有点记不清了),儿子被小玉杀了,但好像也没有报仇....现在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是巧合还是必然呢?第四部(二十五)
「城内众将平安!城外诸军切勿听信谣言!」
天昏月黑,子时深夜,护军胡烈站上成都北门,对城下高声叫喊。他身後是司徒锺会丶两个我不认识的军官丶和许多亲兵。喊了半个时辰才下城去。
「只怕我父被锺会要胁!」
胡渊不信胡烈亲口说辞,却信我先前带出城的字条--胡烈的亲笔谎言--锺会在城中挖了大坑,预备大棒,预备坑杀城外军官。
胡渊的怀疑也是合理的。城外二十万大军,此时心中丶口中都有同一个疑问:「从早到晚,成都城门为何紧闭?」胡烈在城墙上也没解释。
人人心底都隐隐感觉到,有坏事要发生了。究竟是什麽坏事?愈想愈怕丶愈猜愈坏。
城外群龙无首,许多军侯又领军回城墙边鼓噪,大呼口号:
「天明开门!」
「求大魏将军归营!」
「勿受蜀贼姜维蒙蔽!」
听着他们喊「蜀贼姜维」,倒让我想起半年前,成都太学广场上的「太学生」要招回姜维。他们大多是不想上战场送命的老百姓,以为只要招姜维回来,国家便不再有战争;或以为只要益州人赶出了外来人,便能实现盛世太平。
那时,嵇萦坐在我身边,她痛恨老百姓愚眛无知狂妄,挺身对骂,差点葬身在群众的愤怒下。我不禁景仰她「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气。我做不到。我怕被千万人吞没,连骨头都不剩。
嵇萦回青城山之後便没消息了。她是否像养母一样,修道终身,养性不嫁?如果她原谅我,也许还能在一起。但在她眼里,我不仅是汉室的叛徒,更是个周旋於权贵丶官位间的凡夫俗子。其实我并不怎麽在乎功名,但我还是选择走在世俗之间,因为我想做一些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这条路走得通吗?我也不知道。
十七日天明,成都北门竟然真开了,那两个我不认识的军官领数十亲兵出城,原来一个是锺会的司马夏侯咸,一个是锺会的侄子锺邕。他们带着兵符,募集军士,预计明日发兵,北上汉中,扬言迎战「佞臣」贾充。虽说贾充杀魏天子曹髦,名声极差,开出的赏钱也挺优厚,但募兵的队伍排得不长,两丶三千人最多。
「为什麽打贾充?」
「贾充为何造反?」
这个问题也得不到回答。再说北门旋即又关上了,却仍不见其馀众魏将踪影。
我希望他们别打贾充--打完贾充再打司马昭丶再打天下,天下还要再牺牲几十万人,甚至数百万人,大多是好人。
我必须做什麽。
机会来了。
夏侯咸丶锺邕还带着一个平躺在木板上的魏将出城--监军卫瓘。说他生了重病,派军医探视。
先前我被卫瓘骗进囚车,发现他懂得装病。我有个直觉,他这次还是装的。
锺会在城内,卫瓘身为监军,也许有办法约束城外魏军。
但我跟着邓艾好几个月,魏军认得我的还不少……
「这是军医?」帐口卫士盘问。
「对,对。他医术精湛,说头疼,把手都医好。」蒋舒竖起姆指。
「为何蒙住口鼻?」
「我专看重症,怕自己也染上难治风疾。」
「那你说说,卫监军上吐下泻,是什麽病?如何治?」
从前养母在朝真观替人治风疾,各式各样的药方……全忘了!惨了惨了。
「呃……监军日常脸色苍白,说明阴气过盛,阴气盛则阳气……逼出於口,是以上吐,阴气又於体内汇聚为水,水性就下,是以下泻。我有一祖传良方,可周济水火,调合天人……三日之内必见效。」
蒋舒闭目不语。
「什麽鬼道理?你真是军医?」卫士问。
忽然蒋舒怒目圆睁,朝卫士狂吼:「监军命在旦夕,治得好便是良医,治不好便是庸医!让他试试何妨!」卫士无奈,只得放行,但不放无关的蒋舒进帐。
帐中昏暗,漫延着刺鼻酸味丶苦闷药味,我差点踢上满溢的便盆。
「啊……呀……」毛毡上卫瓘卧病呻吟,身上一滩滩呕吐的污秽物。
我在卫瓘身边屈膝蹲跪,作势把脉。他毫无反应。
「卫监军。」
卫瓘双眼微张,眼珠子并不转动。:「你……你们究竟有多少人?都要下药害我?锺会给你多少,我加倍,保你……全家……」卫瓘沉重喘气,听不清说了什麽。
我取下脸上罩布,乾咳两声:「卫监军,是我。」
卫瓘微微侧头,忽然四肢舞动挣扎:「又是你!是谁派你来的?想做什麽?」
「我又是自己来的。」
「你……为何缠着我?我……我都快死了,为何不放过我?」
也许卫瓘是真病,那怎麽办?只好希望他多撑几日。说句动听的吧。
「……呃,监军或许是水土不服,那麽……喝水休息,过几日便不碍事。」
卫瓘长叹一声:「喝水都吐出来,只怕……逃不过此劫。」
「为了天下苍生,监军得撑下去!锺司徒举兵在即,天下人又遭大难。还请监军制止城外发兵。」
卫瓘摇头:「我……自顾不暇,还管锺会举兵?他心意已决,出示郭太后遗诏,谁晓得……是真是假。再说……我的符节在夏侯咸丶锺邕身上,我现在……与你一样。」
……但我比卫瓘健康多了。
原来持节监军少了符节,就什麽都做不成了?
「等监军病好了,夏侯咸丶锺邕便要归还符节,是不是?」
卫瓘微微摇头:「他们不会……还。他们希望……我死。你拿到……符节,还我。我号令……城外守军不听锺会造反,若我活到粮尽……这仗也打不成了。」
拒不发兵,拖到粮尽,兵不血刃便阻止一场大战,如此最好。
「所以我们想个办法,取回符节?」
「你想……你夺回来,交给我便是。」
看卫瓘这样躺着,也别指望他使心思了。我出帐再想想吧。
「好,监军多休息,保重。」我再以黑布蒙面,起身正要出帐,忽然後面一声「等等!」卫瓘又叫住我。只见他奋力撑起身躯,摇摇晃晃走来:「你……你是不是锺会的人,要坐实我罪名?」卫瓘双手搭在我肩上,沉重喘气:「先前邓太尉……囚车之事,我为求自保,也是无奈!我不想害你!你不会把……把我刚才的话告诉……夏侯咸丶锺邕,是吧?事成之後,我给你一千贯钱,上表举荐你做……六品都尉,行不?」
「监军宽心,我不会告诉他们。锺会诬陷邓太尉谋反,实在可恶,我也希望他罪有应得,好替邓太尉平反。」
卫瓘叹了口气,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面前,嘴里支支吾吾,听不清说了什麽,紧接着又咳又吐,真是吐出水来,我扶他躺回毛毡上。
出帐时,我有些懊悔,方才没抖出一番正气凛然的说辞:「监军,邓茂绝不为世俗名利所动,我不要钱,不要官位,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接着卫瓘说:「这乱世里,我们同在一条船上啊,我帮你,你帮我!」我再说:「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矣!」最後卫瓘再这麽下跪求情,不就顺理成章了?
……我想多了,人家腿软是生病巧合。
「怎麽样?哎呦……」蒋舒一见我身上沾了不少秽物,皱起眉头,一边的卫士也退让两步。
「卫监军……已经……呃,已经服用我的药帖,还须静养片刻。」
我换上乾净土色军服,拉开蒋舒,直至他军帐中,秘商取回符节之事。
「兵不血刃?」蒋舒满面狐疑:「茂子兄弟,你口才虽好,真能让夏侯咸丶锺邕乖乖交出兵符?」
「蒋督不是有两千兵马?能否调动一下,设个局,逼夏侯咸丶锺邕交出兵符?」
「啧啧……」蒋舒连连摇头:「难,难。我这一动兵马,必定惊动全营。夏侯咸丶锺邕少说能调动几万人吧?我区区两千人,怎敌得过?再说我投降魏军,兵马还编在魏将下面,不得魏将号令,擅动是要杀头的。」
「蒋督上司是谁?」
「阳安关口我投降胡烈部,自此编在护军胡烈部下。」
这麽巧,又是胡烈……
但胡烈人在城里,锺会还站在他背後。
「啪!」蒋舒一拍脑袋:「哎呀!阳安关城一战胡烈负伤,他的部队一直归胡渊管。只要胡渊同意就可以了!你去找他!」
「但他父亲在城中被锺会当成人质,他投鼠忌器。」
「茂子兄弟替胡渊带家书出城,他信你。你说这是胡烈的意思便是。」
「所以我这麽告诉胡渊,咳咳……」我一脸严肃:「你爹说:鹞鸱!你带头举兵,救出爹与魏将!」
蒋舒沉吟片刻:「不够紧迫。不如这样:你不举兵造反,爹就死定了!你不造反就是不孝!不孝就是要夷三族!」
我想蒋舒比我了解胡渊。
募兵的队伍排得比先前更长了,夏侯咸丶锺邕端坐主帐正中,意气风发。
我背插黄羽,一身传令兵报甲,远远看着他们俩,心里不禁砰砰跳。若有闪失,我便死定了。但其馀环节都已安排好,只等我这一环,不上也不行。
怎麽这种背叛人信任的事老是要我做?没办法……总得有人做。总之是我的馊主意,何必让别人冒险。
上吧!
「报告!不好了!不好了!」我大步跑进军帐,「唰」一声跪倒,手脚拜伏在地!
「卫监军快不行了!只剩最後半口气!」
「哦?」夏侯咸丶锺邕转头互望,眼神交错。锺邕竟然笑了。
我在前面奔跑引路,两人率领数个贴身勇士,大步入帐。卫瓘依旧躺在毛毡上,一动不动。忽然帐外喊声大起,无数刀刃插进布幔,扯破营帐!背後夏侯咸指着毛毡大叫:「躺着的不是卫瓘!有诈!」
「唰!」蒋舒自毛毡上一跃而起,抛下覆盖身上的秽衣,全身银甲,长剑出鞘,一声巨雷大喝:「叛国反贼!格杀勿论!上!」营帐尽破,无数赤甲军士杀进帐来!我没命地向前跑,跑进汉军,别误杀自己人!
「杀啊!」赤甲丶黑甲两军在身後混战,我不敢回头,也能想像血肉四溅,断肢横飞,我没命地向前跑,跑向远方已换上监军铁甲戎装的卫瓘。他一身紫袍,面色惨白丶气息微弱,还得两臂军士搀扶,才勉强不跌下胡床。卫瓘见了我,微微点头,面无表情。
残杀结束了。夏侯咸一脸惊恐丶锺邕双眼里尽是悔恨。他们斜躺在数十名黑甲丶赤甲尸首之间,盾破戟断,聚血成滩。
这应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恶意害死人。我其实早知道他们要被杀死,却没有想出更两全其美的办法……
「哈哈哈!」身後一阵狂喜大笑,正是蒋舒;一旁胡渊弯身在地,从夏侯咸丶锺邕身上搜出许多兵符。
「好……」卫瓘自胡渊手中接下染血的紫绶长带丶监军金印:「小将……立大功,必当表奏。」
胡渊一脸得意。
士卒死在故乡千里之外,只能就地埋葬,再通知亲属,是战场的例行公事。
比起先前半年大小战役丶两国合计八万三千人的死伤,这场不满百人殉难的小冲突简直不值一提。
我良心不安,也加入挖坟的行列,拾起铁铲,奋力挖起一掊掊黑土,覆盖在无名死难兵士的尸身上。
少数查到姓名的,我想替他们家里写信。
但我该怎麽面对他们,怎麽对他们儿子解释?--我为了防止害死无辜好人的战争,只有先害死你们无辜的父亲?
难道他们就值得被牺牲?
也许我该撒一个小谎,告诉他们,你的父亲为了阻止一场大战而牺牲,是个受人尊敬的英雄。
事实上,他们没得选择牺牲,他们不过是服从命令,逃无可逃。
忽然,我怀疑起自己的父亲。难道他当年在洮西也是服从将令,逃无可逃地死在战场上?
也许我永远不知道答案。
我希望他是英雄,他可以逃走,但他选择原地死战,因为他告诉我,要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他们做了凡人做不到的选择。
我也自己能做那样的英雄。
我擦去脸上汗水,遥望远方军士,他们正搭起一座半人高的点将台。
卫瓘取回兵权,即将招集军侯,宣布锺会罪名,号令城外二十万大军不参加谋反。锺会在城里也无计可施。
我想起老头子邓艾,他父子被真正谋反的锺会诬陷谋反,此刻正坐着囚车,押往北方去。
想到邓艾很快便能平反,我心头不禁一阵轻松。我们该先追回囚车,别让他这麽不体面地回到北方。
傍晚,一切七品军侯以上,一共数百军官,尽坐於点将台前,後头聚集了上万看热闹的兵士。台上卫瓘身系紫绶,端坐胡床,两侧卫士搀扶,胡渊挺立台前,高声宣读帅令:
「逆臣锺会,伪造郭太后遗诏,囚禁大魏将军丶刺史丶都尉於成都宫城中,举兵谋逆!」
「今夜众军掩旗息鼓,作息如常,严禁接近成都城墙五里内,严禁喧闹丶鼓吹,违者立斩不赦!武库预备冲车丶云梯!」
我忽然感觉不对,只听胡渊再喊:
「明日正月十八,平明进攻,杀入宫城,救出本部将校!每杀锺会同党一人赏十金,先登墙者赏百金,杀锺会赏千金!灭贼之後,大开成都府库,犒赏三军,班师回乡!」
「好!」台下军侯齐声欢呼。
不是说好了不打吗?不是要拖到锺会粮尽?
「看皇宫里有什麽宝贝!」一个军侯大喊。
「找个美丽宫女,带回老家!」
「杀蜀贼报仇!」
怎麽变成这样?为什麽我害死了好人,还要害死更多好人?
我干了什麽事?我背叛了全成都!
我跌跌撞撞冲到点将台上,冲到卫瓘身前,指着他苍白的脸大喊:「为什麽?为什麽不遵守诺言?说好了兵不血刃,为什麽要攻城?你得先下手为强,是不是?你得为自己着想,是不是?」
卫瓘喘着大气,嘴唇微动,但台下欢声雷动,我听不见他的回答。
我冲到台前,冲到胡渊身边,双臂疯狂挥舞,台下逐渐安静。我回头看着卫瓘,他微微摇头。
他不愿更改命令。
我恨得流泪。看着台下数百名军侯,後面千万名兵士,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我一人身上,不觉双腿发软。忽然,我想起嵇萦。如果她站在这里,面对千万人,她必然不怕,她会怎麽说?
我不知道,我什麽也想不出来。
我只知道自己的直觉。
我纵声哭喊:「你们记得!魏国人丶蜀国人里头都有好人,都是人家的父母丶子女!你们都是人,不是禽兽!不要伤害无辜,不要做出下半辈子後悔的事!」
台下鸦雀无声,不少军侯点头。
「别恨姜维!他是好人!他是英雄!蜀将丶蜀国人和我们一样,都是好人,各为其主!今後都是自己人!不要想着报仇,不要杀他们!」
军侯议论渐起。
「这疯子是谁?」台下一人高声指着我。
忽然,一只大手拍上我的右肩。
「茂子兄弟,这种时候,动嘴求人没用的。」
蒋舒手上是一片闪亮的金铜虎符,他抓起我的右手,将虎符塞在我掌心。
謝謝。蒋舒好像本来是个墙头草类型的人(有点记不清了),儿子被小玉杀了,但好像也没有报仇....现在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是巧合还是必然呢?
句安让本来血腥混乱的战争场面多出了一些人情味,看《静静的顿河》也是这样,人在战争中立场是可以转变的,敌我阵营很多时候是模糊不清的...(二十六)
金铠暗淡,刻划纵横。成都羽林军只见识过一次真实战场,一次已嫌太多。
在绵竹关,我们不能阻止季汉危亡;也许,幸存的我还能为国家复兴出一份力。
城外一夜无事,看来夏侯咸丶锺邕出外募兵,平息了谣言。敌军正往汉中乐城前进,汉军先锋预定今日发兵。离去前,我还得做一件重要的事。
「以财富满足功利贪婪?」侍中张绍豹眼圆睁:「六国事秦,自取灭亡,羊入虎口,贪得无厌。常人饱暖而生淫欲,这真是好事?」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有求助於董厥。老将军点头微笑:「常人皆有物欲丶喜爱富贵名誉,必须以律法限制本性,不使危害社稷。但总有非常人饱暖而思善行,欲天下人亦得饱暖;饱暖而生知欲,欲天下人同享智慧,经言语丶文字,传於後世。你我心中,皆有饱暖生知欲的前人心血。」
「正是。」我补充:「张侍中,藉着国家富足,终能使一千户里五百个学生上国都太学丶郡县学校,甚至更多。」
老侍中只是摇头:「做梦可以。怎麽富?得有手段。」
董厥一手搭上城楼女墙:「得依赖卫将军遗言的『第三等人』--隐居高士。凭他们才性优异丶智识渊博。」
天明前,我找来辅国大将军董厥,与侍中丶尚书仆射张绍,缓步於成都城墙上。城外军营星火点点,连成棋盘,自成一座不亚於成都的大城。火光映在密云上,直让人以为今朝日出北方。我身後的成都还是一片漆黑,数十万百姓丶数千军士尚在安歇。
董厥自怀中取出一片只剩叶脉的枯叶,交在张绍手上。
「朝廷与士人为主脉,各行业隐士为支脉。儒善者虽能修身,却无力改变世道;朝廷借助他们,无能扭转天下功利,最终腐化堕落,积重难返。季汉尚书台逐渐不敌陈祇丶黄皓党羽;司马昭『以孝治国』,始终难易风俗;经典教条不能请出隐士,反将他们赶回自宅。隐士明白世间道理,但看不起世俗浅薄,只有清谈务虚,如中原『竹林七贤』嵇康打铁,如诸葛丞相躬耕隆中。」
张绍依然一脸疑惑:「隐士太少,寻找不易。找到了也不愿出仕,因他们不爱繁琐拘束。」
「张侍中,不是请隐士做官,只是请他们在本份行业里改变世道。」我回答。
「如何请?」
董厥接回枯叶,收回怀中:「先帝忧民忧国,感动诸葛丞相。常人智识狭浅,便信奉权能,主张无所不用其极以求胜,或自诩正义,迫害异己;因此天下灾祸多因人为。可让隐士晓得上述道理,也使他们……不必忧国,忧民即可。」
「但隐士就要引道家说法,只须顺其自然,人民自然回归淳厚。」张绍耸肩。
董厥摇头:「顺其自然,天下回归野蛮洪荒。得让隐士明白。」
张绍长叹一声:「好歹试试。我与樊长元丶一些尚书商议去。」
听见张绍同意,我心中一块重担终於放下。舅舅与嵇萦在绵竹关上清谈,我好歹听进去一些,终於替他传回成都尚书台。
忽然,我又有个想法。
「二位前辈,若隐士好学求知,见贤思齐,或者能让隐士知道,最高智慧不在飘逸隐居,自恃贤能;而在运用才智,为了百代後世,改变他们不满的世道。更有智慧的人早已出山,为改变天下奋斗不懈,不惜牺牲自己。」
董厥遥指西南:「小玉将军说得好,可对青城山那位隐士试试。」
张侍中朗声大笑:「董龚袭不知,她已出山了!」
「怎讲?」
「她已料到锺会起兵,苍生又将蒙难,十二月便招集了小玉将军丶虎贲赵中郎丶郄秘书令丶在下……」
张绍话还没说完,忽然城外传来一阵「咚咚咚」密集的鼓声。三人凭墙远眺,明亮密云之下,隐约可见大片军阵。
「夏侯司马如此心急,天没亮就集结?那也得等汉军先行。」董厥喃喃自语。
张绍眨眨一对豹眼:「小玉将军,军阵最後头那一道道高耸阴影,可是云梯车?」
天地昏暗,但凭藉营火,还瞧得出大概……
「是云梯车,一共……七座。不,还有後排,十几座。」
「董龚袭,出兵汉中乐城,何必在成都组装云梯车?这推得过剑门栈道?」
「推不过。」
阵阵清风吹上城头,我忽然感到一丝不妙。远方战鼓声愈敲愈响,军阵正往成都逼近。城头上稀落的守军也注意到城外动静,纷纷倚墙远望。
「难道夏侯司马制止不住魏军,要攻进城来?」董厥一说,一旁锺会本部军听见:「将军可有军令?是否坚守城墙?」
董厥摇头:「记得阳安关城?成都只有五千兵马,北墙长八里馀,怎守得住十三万大军?」
「啊!」一群魏军不知所措,议论纷纷。
张绍一拍额头:「不好!魏军若攻城,必定要杀进宫城救魏将!我尽快回内宫,请天子与诸臣丶宫人撤离!」
「对,尽快!」董厥拍上我肩头:「小玉将军,妳随我回广场军营,唤醒诸汉将,一同找姜大将军商议。魏军若要杀锺会,放他们自残去,勿使波及汉臣!」
「好!」
配乐:Lacrimosa by Immediate Music
「当当当当!」城楼上铜锣大作,我与董厥分别跨鞍上马,风驰电卷,奔回太学广场,手拍军帐,叫醒汉臣:绥武将军蒋斌丶太仆蒋显兄弟丶右车骑廖化丶左车骑张翼丶护军王含……十馀人戴盔披甲,腰系兵器,与营中数十亲兵急急奔上白玉石阶!
「止步!做什麽!」
上面一队魏军挡住去路,帐下督丘建领头!
「城外大军逼近,要攻进成都来了!」
丘建倒退一步:「此事……必须查证!宫殿重地,严禁擅闯!」正说间,忽然石阶下两匹报马赶到,传令兵背插黄羽,飞步上阶,说的又是同样消息--城北丶城东无数魏军,架起云梯丶冲车,火速往城墙攻来!城东魏军趁夜色欺近城下,已经登上城墙,守军太少,抵挡不住!
「快!随我进前殿,报告司徒!」丘建转身领路,一行汉将丶传令兵行过宫门,卫兵让道,直上前殿,锺会见了众将进来,自榻上一跃而起,手按宝剑,横眉大喝一声:「何事?」
丘建跪伏於地:「司徒,城外军士攻城了!」
「有多少?」
两名传令兵回报:「城北眼界所及,尽是魏军!」
「城东至少数千,已攻上城墙!带头的是护军胡烈之子胡渊!」
锺会重重跺脚,手指丘建大骂:「混蛋!混蛋!你放人出城造谣,惹出大事来!」
丘建面如土色,低头颤声:「末将……有罪!愿随司徒破敌!」
锺会拔出腰间宝剑,直指殿外:「十三万魏军,若无将帅,只是一盘散沙!你即刻带兵进宫,尽杀牙门郡守!务要亲自割下胡烈头来!」
丘建唯唯诺诺:「是!是!」点齐数十名亲兵,径出大殿後门!
锺会回头:「伯约,今日一战,退则死无葬地,进则逐鹿天下!请率旧部助我讨贼,勿忘约定!」说罢,便与前殿内外亲兵大步出前殿,纠集军士去了!
锺会与魏兵一走,汉将一拥而上:「大将军,可紧闭宫城固守!放锺会自生自灭便是!」
「大将军,兵符复得,七万汉军尚在城北,可使诸将飞马出城,各领本部兵马,坐看魏军自相残杀,於中取事,复兴汉室!」
姜维双目紧闭,神情痛苦,苍白的前额生出点点汗滴,只怕是情势匹变,心病复发!半晌,姜维手扶一旁画屏,奋力撑起身驱,目眦微红:「我出殿随锺会迎敌,你等坚守宫城,或出城调动汉军,视情势自便。」
「大将军,敌众我寡,出战不利,何必随锺会送死?」
姜维气息微弱,断续说道:「……我与锺会有君子之约,他要助我……复兴汉室。锺会未负我,我不可先负他。」
汉将面面相觑,忽然护军王含大呼一声:「若锺会真要复兴汉室,又较季汉遗臣孤独奋斗容易许多;我身为汉将,愿随大将军出战!」
「身为汉将,自然追随大将军!」
「我也去!」
一连几员汉将都说要去,一旁蒋斌亦道:「士为知己者死,锺会待我如至交知己,弃之不义!」
「我兄弟均受锺会信赖,愿追随大将军出殿搏战!」太仆蒋显点头同意。
老将军董厥顿首苦谏:「复兴汉室,首重人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诸位三思!」
姜维缓缓回应:「此役若胜,汉臣得全;若败,天下终战,何须武将?我不能与汉室同存亡,深以为耻,若命丧於万军中,也是死得其所。」
「大将军说得是!」
「宁杀魏贼而死!」一个个汉将高声大喊。
出城迎战数万魏军,也许胜机渺茫,但能为复兴汉室而死,有何悔恨?
「我也去!」我举臂高呼。
董厥无奈:「为求胜算,请派本将飞马出城,调动汉军救援。」
「速去,当心魏军拦截。」姜维点头。
董厥接下一袋兵符,点了数名亲兵,飞步出殿;一班汉将丶汉军簇拥姜维步出宫城,东方微亮,重重密云之下,远方数十处火舌丶黑烟平地窜起,石阶之下,大道之上魏军旌旗挥动,黑甲军士如蚁,皆朝宫城涌上来!
「快,快下广场迎敌!」
众将正要下台阶,忽然姜维回头:「等等。魏军必然要杀入内宫,救出魏将,只怕纵兵截掠宫室,董将军援军不及救应。现分一半将士入内宫,保护天子丶汉臣!谁愿去?」
众将沉默,谁愿丢下大将军和同袍?大将军见无人要去,一只手搭在身边老将张翼肩上:
「点到的入宫,军令如山,不得违抗!左车骑将军张伯恭!」
「在!」
「右车骑将军廖元俭!」
「在!」
「兴汉将军诸葛子玉!」
但我想追随大将军!
「……在!」
姜维又点了黄金督柳隐等,一共七人:「你等即刻关闭宫门!其馀诸将随我下阶,拖延魏军!」
「炎汉当兴!」众将齐声呐喊,当下兵分二路!
「嘎嘎嘎……」几员汉将亲手绞动铁炼,两道玄铁重门缓缓关上之前,我看着大将军与汉将背影远去,心想只要天子安全,我一定尽快奔回广场,与大将军并肩作战。十几万魏军大举攻城,大将军与锺会势单力孤,只怕方才已是相聚最後一刻!想到这里,我竟又忍不住泪水。
一行汉将丶汉军关了宫门,正要入内宫,忽然东侧宫城高墙上喊声大起,许多魏军已站在城墙上,攀援竹梯而下!
「如何来得这麽快?」
「宫城离东门近!」
老将廖化拔出宝剑:「还废话?趁後面没到,先杀败这一阵!」老将迈开大步,冲在第一!
「杀啊!」汉将汉兵拔出兵器,攻向城墙边魏军,一记重斧砍折竹梯一角,许多魏军重重摔跌下地来,汉军将士挺枪追刺,一地哀号!一边许多魏军顺另一梯滑下,两方激战,雌剑冷光乍起,左一剑回旋穿臂,右一剑直突断喉!好不容易杀败一波魏军,城墙已放下七丶八道竹梯,劈斩不及,魏军源源不断攀下城墙来!忽然廖化一声大喊:「上头弩兵!当心!」
抬头定睛一看,许多魏军捧着大弩,已在城墙之上!汉军将士不带大盾,尽皆暴露於弩箭威胁下!
「速退入前殿!快!」老将张翼一手指向前殿大门,众汉将得令,丢下一地狼籍,飞奔退入前殿,拉坐榻丶搬几案丶举烛台丶推神兽挡住正门,一边魏军刀斧劈开木窗雕饰,顷刻已有十馀人破窗而入,鱼贯跟进,汉将汉兵奋勇迎敌!庙堂宫室之上,上将丶走卒并肩浴血激战,龙凤梁柱之间,刀剑与呐喊回荡!血肉飞溅丶神兽蒙尘!
「哇啊!」雌剑斜刺,戳穿一名魏卒面门!忽然殿外一阵弓弦响--我本能抱起身边老将廖化,一同翻滚至彩纹画屏後,无数尖利箭影飞入前殿,耳边一长串「咚咚咚」连响!身边大多汉军丶魏军已被弩箭射倒,数十人倒地喊叫挣扎!
「哈!廖化又没死!」廖化指着一只穿过画屏的箭头,只在他眼前一寸!但他左上臂早已被砍伤,鲜血直流!
「廖老快去内宫!」老将张翼身靠红漆梁柱喘气,左臂已插着一只羽箭:「这里我断後!」
「张伯恭又充英雄?一起退!」
「敌人太多,得有後军拖延!王佐之材不可再失!」
「哈哈!」廖化大笑:「张伯恭断後,岂有更好人选?英雄再见!」
「与廖老共事传奇半生,再无遗憾!快去!」
张翼大吼一声,与十馀名汉军冲出掩蔽,奋勇拼杀!
「阿玉,走!」廖化与我冲出画屏後,与数名汉将奔向後门,想起老将竟以性命掩护我等撤退,诸葛玉为何不能更勇敢?出殿後我加大步伐,冲在最前头,承明门已在不远处,两侧厢房大半木门敞开,里头死尸横陈,血流遍地,丘建正率数十名锺会亲兵穿缩其间,杀害囚禁魏将!少数厢房木门紧闭,亲兵刀剑刺入,破窗之间,只见几案丶木柜堆积,锺会亲兵一时攻不进去!
「杀啊!」背後喊声再起,一大队魏军自转角涌现,锺会亲兵纷纷举刀迎战!回廊之间,两股魏军仅有军官身後号旗分别,兵卒装束无异,黑甲军自相混战!忽然数间厢房中魏将纷纷破窗跃出,前後夹攻锺会亲兵,亲兵人少不敌,纷纷败逃,几个亲兵跪下求饶不得,被乱刀砍死!方才逃脱的几员魏将中,一人生得高大威武,可不是胡烈!
「胡护军!别杀我!是我连络城外世子!」丘建跪地求饶!
胡烈大吼:「你引路,我要将锺会小人碎尸万段!」一大队魏军直朝北方广场奔去!
汉将不敢恋战,直直奔向内宫,忽然身後喊声大至,又有两股魏军杀至,两员银甲魏将之後少说四丶五十人!汉将却只有五丶六人!
「去!魏人总仗着人多!」廖化高声咒骂:「我这老头没用处了,留下来挡住承明门!其馀快入内宫!」
「廖老将军,你已负伤,不必勉强!」
「我戎马近八十载,一身伤疤数不清多少!受伤了怎不能打?快去内宫!」
几个汉将为难点头:「老将军不愧季汉栋梁!保重!」径往内宫奔去,黄金督柳隐回头大叫一声:「诸葛将军快来!」
两股魏兵正杀向承明门来,若尽数放入内宫,烧劫淫掠,不堪设想!廖老将军一人怎是众人对手?
忽然我想起舅舅画的太傅陈蕃,他率领属官丶门生数十人拔刀冲入承明门,不也是为勤王牺牲?前人典范,後人效法!
「我与廖老将军一同断後!」
「将军不愧葛氏,一门忠烈!」柳隐与汉将拱手作揖,转身退走,承明门下只剩廖化与我二人,老将手撑阙门石墩,挺胸直立,魏将率兵杀至,廖化与我对望一眼,两人同声喊出:「炎汉当兴!」我看准一将,双手提剑上前,却是降将句安!句安举剑来迎,我直攻三招,再虚刺右路,实取面门,句安慌忙低头闪避剑势,我早已出腿,奋力一踢,正中前额,句安长剑落地,跌坐仰倒!雌剑急转直下,直逼眉心而去,句安双目紧闭,我只须奋力向下一刺,便能取他性命!
忽然,我想起他在汉寿放过我一次--人生在世,只要一有不慎,便落入不义!
「你曾为汉将,为何率兵攻入汉家宫室?」雌剑剑锋停在句安脸上三寸!
句安面有惭色,看着另一员魏将--
「哇啊!」老将廖化被魏将一腿踢翻,重重撞在门阙上,惨呼一声,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放下老将军!」我弃下句安,提剑来战,只见他嘴上一道斜长刀疤,正是汉寿夜战中刺伤我左肩的魏将--参军皇甫闓!那时若非嵇萦飞刀相救,只怕已被他取了性命!
皇甫闓回首,认出是我:「女贼!」大喝一声,挺枪便刺,枪势雄劲刚强,不利格挡,忽然我想起绵竹关蛇矛,剑枪合一,虚实迷离,更适雌剑,於是欺身近战,剑走偏锋,左右纠缠,以快击慢,这一剑横拍上皇甫闓侧脸,刮出一道血痕!皇甫闓倒退数步,大吼一声,「放箭!射死她赏百金!」
皇甫闓身後魏军拉弓架箭,我急忙向後一跃,却又见廖老将军暴露在门阙边喘息,急忙扶他闪身於门阙後,弓弦「硜硜」连响,一阵黑影自眼角掠过,忽然右腿一阵刺骨剧痛,低头一看,竟被一箭射穿胫甲!
「啊!」这箭刺得深,将胫甲钉在腿上!忽然皇甫闓已挺枪杀入承明门,枪枪朝我伤腿刺来,每次闪避跳跃,右腿疼痛不堪,索性不躲,待下一枪再朝左腿刺去,双手持雌剑全力剁下,腿上一阵剧痛,冰凉艳光划过皇甫闓长枪!
「哇!」皇甫闓悲吼一声,枪柄与手腕一并削断!
「当!」枪头落地,我左腿股上铁甲已破,又渗出鲜血!
「放箭!射死她!」皇甫闓抱手着断腕大叫,魏军再拉动弩弓!
「等等!住手!」忽然一边句安挺身,立於承明门下:「二位快走!今日得以报答廖老将军提携之情,此生无憾!」
「降将蜀狗,造反了!」皇甫闓大骂!
「未有号令攻入内宫,参军为何擅自行动?」
「蜀贼反覆二心!先射他!先射……哇啊!」
皇甫闓惨叫一声,竟被句安飞快一剑,刺入右眼,跪地挣扎!魏军举着上箭大弩,自左右层层包围住句安,句安回头:「快走!快走!」
廖化抬头,抹去嘴角血污:「我当年总说句安有前途!肝胆相照,二十年不晚!」
「老将军保重!」
我背起廖化,一跛一跛往内宫走去,喊声大作,浓烟四起,许多魏军手抱瓷瓶丶烛台丶书画飞奔於回廊之间,忽然左侧刀剑声大作,却是一群金甲虎贲军,正与攻入内宫的魏军激战!
「廖老将军!」身後一声熟悉叫喊,回头一瞧,正是侍中张绍!老侍中高呼:「二位将军快随我来!」张侍中抱起廖化就走,我一路扶墙跛行,在木雕上按出一个个残缺的血指印,回廊边一名衣衫撕破的宫女抱头痛哭,地上满是汉丶魏两军尸首,地上一张惊恐的脸我却认得!
「这是太子!……汉天子如何?」
张绍回头:「老臣保护太子不利!汉天子与诸臣正往密道去,快随我来!」
老侍中扛着廖化,运步如飞,连过三个转角,跑向宫墙边一口不起眼的废弃古井,拨开井上枯叶乱草,掀开木盖:「这秘道通往宫城外,廖老将军快跳!」廖化二话不说,翻身跃下!
「将军请随我来!」张绍随後跳下古井!
「杀啊!」上方又有喊声,又一队魏军攀援竹梯而下!我举剑要战,忽然眼前四丶五个金甲汉军赶到,正是虎贲中郎赵统领头,接住魏军激战!
「将军快跳!」
我低头一看,井下一片漆黑,一股阴冷凉风吹在脸上,下面传来廖化呐喊:「阿玉下来!」
赵统大呼:「这里有虎贲壮士顶着!请保护天子群臣!」
「感谢赵中郎!」我纵身跃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