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节使用大量地名,建议对照
小说附带的汉中地图,以便理解,谢谢。
(五)
我一回头,心里一阵踏实。这可不是李密?
身为大将军主簿,刚才他应也在帐里,只是个头娇小,也许让某个大个子挡着了。
「李大哥!」
「茂子你……你方才烧掉的可是圣旨?」
「是的……」
「哪个圣旨?」
「就那个圣旨,招回大将军,换巴东守将右大将军南郡阎宇。阎将军已经在路上……」
火堆中馀烬成灰,天子的旨意已经上达天听。
阎宇来了该怎麽办呀?
「老君天尊!你接下来有什麽打算?」
「没想那麽远……」
「说的也是,想这麽远做什麽?此次危机非比寻常,你也是为国家留住大将军,做了件正确的事,以你那应变口才,搞不好还说成有功呢,呵呵。你方才来这一招,那些将军们可要打从心里佩服你了。」
「是吗?他们似乎很藐视我。」
「自古以来,咱们士人在军中就是挨白眼的命。军中有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闲在家;天不敬,地不敬,最敬不爱命。』武人总耻笑文人贪闲怕死,现在好了,他们把你当自己人。」
不,我不是自己人,我是敌人。
我敬姜维,却怕他看穿我。
「或许吧……但我真的感觉姜大将军不喜欢我。」
「是吗?我怎麽没看出来?」
「也就是一个感觉。」
也许是心虚了吧。
我轻叹口气,拾起火堆边一根枝条,把烧剩下的圣旨捣得粉碎。
「……老弟别难过啊。大将军兵务繁重,有时顾不得部属的感受。偷偷教你,他喜欢真实诚恳的,痛恨矫情饰诈的。你有话就对他直说,批评也没关系,你有诚意,他看得出来。」
「矫情饰诈,不正是我吗?」
「呵呵,你老弟偶尔虚伪奉承,内心总是老实忠厚的。」
「……」
不,李密被我骗了,我一点也不老实忠厚。
唉,我都活成自己最恨的人了?这样下去,我简直该拔剑自刎,以谢天下。
不行,我必须尽快回去,去阳安关城!
「李大哥,刚才大将军说,要将锺会困在汉中群山之间,等他粮尽退兵,围而歼之。那我们这三万多人在沓中以逸待劳,不是挺闷的吗?」
「呵呵,你不了解大将军,他天赋异禀丶精力兼人,深更半夜招集军议,身先士卒勇冠三军,跟着他一刻也闲不下来。你看,他见你烧了圣旨,一句废话也没说,就出帐去办下一件事了。所以你大可放心,沓中众军已经密锣紧鼓地备战。」
「这样就好。大将军说,阳安关口是一个紧要去处,我……想去帮忙。」
「嗨,老弟,阳安关口可不比沓中。锺会十几万大军即将被一个小小关城所阻,你说他会多努力攻打?你现在是朝廷大夫,得派兵保护。大将军不会同意的。」
「我不必保护,就站在後面拿张连弩,体认一下战争。李大哥能替我安排吗?拜托了。」
「哎呀,很多年轻人都像你,一想到打仗就摩拳擦掌丶跃跃欲试。唉,其实我在这个年纪也是这样。」
李密抬起头。大帐昏暗,却能从天窗窥见一环青天。
「相信我,真实战场非常非常的残酷。」
李密离开成都尚书台好些年了。上次在太学广场再次见到他,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老了──不只是前额的抬头纹,还有眼神里淡淡的虚无。
「不瞒你说,等这次战事过去,我想辞官,回武阳老家,供养老祖母去。」
「啊,汉军少了李大哥这样的人才……」
「呵呵,你虚伪奉承了。我知道自己有几两重。话说回来,相信我,你不会喜欢战争。」
「但我这次见识到太学广场的冲突,心里有准备了。」
「不不,广场上那是滴血瘀伤,比起数万人死命拼杀根本不算什麽。再说茂子啊,沓中不是当今成都朝廷,凡事能靠关系疏通。军队里一切都是为了胜利,甚至只是为了活下去。关城局势已经非常紧急,不是你想去就去的。」
「危急?但刚才大将军不是胜算在握地说,让那个……关中都督傅佥率领武都郡各个县督,一共五千兵力固守关城吗?」
「呵呵,你第一次参加军议。不怪你。来,我们坐下慢慢说。」
李密从帐边拉来两张摺叠的小胡床,摊在大牛皮地图前面。
「哦,谢谢,不敢不敢。」
「这麽说吧。我跟了大将军这麽些年,还没见过他动摇一次。」
我大概了解李密的意思--姜维非常自信,刚才我第一眼他,也这麽觉得。
「再说啊,战斗胜负有八成取决於士气,主帅的能力与自信直接影响到将校的忠诚与效率。没看你一烧圣旨,众将那个斗志高昂啊!呵呵。不把这一手留到最後大决战,真是可惜了。」
「呵呵,李大哥真风趣。所以说,大将军那样地自信也是为了稳定军心,阳安关城其实不一定守得住?」
「五千人抵挡十几万人强攻,神仙下凡也撑不了一个月,是吧?这次魏军志在平蜀,至少准备了两个月的兵粮,还要加上接下来的秋收呢。」
我看着地图--阳安关口四通八达,沓中却远在西方群山里,只有白水与孔函道相通。
一般将军不会选在沓中这鬼地方屯兵的吧,留在汉中多好呢。但姜维的情况特殊。第一,他的北伐目标在雍凉一带,离沓中近;第二,他不想被朝廷招回去,离成都远;第三,他为了歼灭魏军,故意放敌人进汉中平地。
突然,我有个奇怪的想法。十几年前魏国夏候霸避难投蜀,立即封车骑将军,老死以後还上谥号。如果黄皓要招姜维回去,对他不利,那姜维何不投魏呢?他本是魏人,在蜀国官至大将军,现在回归祖国,必定封侯,赏千万钱,食邑数千户吧?当然,姜维不会这麽做。他不爱财丶不求名丶不惜命,他体内流着纯正武人的热血。
我也是魏人,在蜀国官至大夫,体内却流着纯正逆贼的冷血,朝思暮想要投魏……
「李大哥,关城离沓中多远?」
「四百多里。」
「即使立刻动身,也要走十天半个月吧。为什麽我们还不去关城支援呢?」
「嗯。不急啊,慢慢说。其实刚才姜大将军的话没说完,让我告诉你吧。但还是先来那一句,军议机密,若说出去一字半句就是斩无赦,我也保不了你。」
「当然。我发誓不说。」
……我发个誓到底值几个钱?
我要回去,要回去!
「嗯。刚才大将军说,他上表请张伯恭丶董龚袭两位将军支援阳安关口。记得吗?」
「是。」
「他没说的是,他还请右车骑将军廖元俭,引一军到阴平桥头。」
「啊,我当时也纳闷呢,还以为廖将军已经告老还乡了。」
「哈哈哈。」
李密笑得差点从胡床上跌下来。
军用胡床十分窄小,两瓣屁股,有一瓣半悬在外面,坐着不稳当,嘎吱嘎吱地响。
「廖老将军也是闲不住的人,另一种闲不住。他是个老活宝,有机会我替你介绍认识。」
「哦。」
李密说得恳切,只怕我没机会认识廖化了。
「茂子,你猜猜,为什麽要让廖将军去阴平桥头?」
「呃,不知道。」
「听过战国孙膑『上驷对下驷』的故事吗?」
「这听过。以上驷对中驷丶中驷对下驷丶下驷对上驷,三战两胜,就是赢了。」
「对了。我们这次作战却要反其道而行。」
「主动求败?」
「怎麽可能?赛马呢,只要领先一个马头就赢了;战场上却要把敌人打跑了才是胜利。」
忽然想起田续说,战场上只损失不到一成兵力就全军溃散的庸将比比皆是,当世名将却能撑到损失过半。
「魏军一共近二十万,对付汉军四万多,慢慢还有两万多援军,如果是茂子是司马昭丶锺会,这仗会怎麽打?」
「嗯,最好不拖到援军来。把二十万大军分成几路,同时打吧?汉军人少,总是守不来这麽多个地方。」
「没错。大将军根据各种情报,加上方才嵇姑娘对锺会的评价研判,锺会好大喜功丶浮夸不实,必定会分兵并进,以求速成。从已知的情报看来,他已经出兵褒斜丶傥骆丶子午道,你说,他还会不会走陈仓故道呢?」
看地图,从长安到汉中有四条道,从东到西分别是子午道丶傥骆道丶褒斜道丶故道。这四道如果要通往成都,都得经过阳安关口。关城果然是战略要地。
「会吧。」
「姑且称锺会这四路十二万大军为魏军的上驷。但说实在,锺会这样的主帅,在大将军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唯一顾虑的是邓艾。此人通晓兵法,狡猾非常。」
一听见老头子的名号,我心里一阵高兴。
就算没见着田续,直接找邓艾也能回中原去吧?九年了,老头子不知还记不记得我?我倒常想起他那乾瘪的身形丶阴沉的嗓子……
「邓艾也来啦?」
「茂子你想,邓艾官拜征西将军,持节,掌管雍凉兵马,十年来与我们多次争斗,累积了许多胜负经验。而今年锺会才拜镇西将军,假节钺,都督关中军事。你说,司马昭也不是愚痴之人,他给锺会十几万人,能不让邓艾同时出征吗?」
「所以邓艾在锺会军中,是四路中间的一路?」
「那倒不会。」
李密露齿微笑,两撇小胡子翘得挺高。
「茂子或许不明白将军号的排序——『征镇安平』,四征将军最高,四镇将军次之,不会让征西将军听命於镇西将军的。」
「哦对了,记得九年前,邓艾初到襄武时是安西将军,原来这麽些年来他升了两级。」
「呦?茂子小时候的事不记得了?邓艾早就去过襄武了,他以前是南安太守呢。」
「啊啊……」
内行人面前,说太多就泄底了。
「我们也摸清了邓艾的底,他是义阳新野人。当年先帝从新野带走许多百姓,躲避国贼曹操的追赶,可惜没带上邓艾,否则像义阳人辅国董将军丶樊尚书,邓艾今日该是汉将了。」
「啊,可惜。」
「邓艾家里贫穷,只是个放牛童,没能读书,说话也不流利。但他刻苦自学,一路爬到征西将军,在重用世族豪门的曹魏,也算是个奇迹了。」
想起来了,九年前在襄武,邓艾曾经鼓励我,把讥笑嘲讽当作上进的动力。邓艾就是能把屈辱转化为力量的人吧。
但当年刘备打的是汉室皇叔的号招,复兴汉室是士人的事,与放牛童何干?人跑了最好,把牛留给我。
「所以啊,邓艾因为长年给人轻视,性格傲慢狂妄丶器度狭窄,不能居於人下。现在司马昭的心腹锺会由天而降,都督关中又远比邓艾管雍凉那一块来得大,而锺会的军衔还比他低呢。邓艾铁定不会服从锺会。」
「……李大哥等等,人被轻视,不是会自卑吗?」
「会自卑,也因此更加痛恨被人瞧不起,往往外表装得厉害高强丶骄矜猖狂,心里却老想着报仇雪耻。」
「自卑与自大,怎麽会在一起呢?」
「天下这样的人很多。想想成都洛阳街上的暴发大户,他们没什麽内涵学识,以前都是被士人瞧不起的,现在他们靠巴结黄皓党徒发财了,便用摆阔炫富丶笑贫嘲士扳回颜面。像大将军这样的天下奇人,室如悬磬也无所谓。」
我反而觉得邓艾很可怜。
没有人喜欢被轻视,谁都希望自己是个不错的人吧。有的人出口成章,有的人出门坐大轿,有的人立碑写入史传,每个人选条自己喜欢的路走,不是挺好吗?有钱的笑读书的穷,读书的笑有钱的俗,有名的笑没名的傻,没名的笑有名的痴,彼此鄙视讥讽,天下人一起难过,何必呢。
「刚听了嵇姑娘一说,锺会这个人也是心胸狭窄,妒火焚身。但他却不是从小被人嘲笑养成的,正好相反。他是贵公子哥,一辈子给人吹捧,自负不凡。所以锺会与邓艾虽然各自领军,但彼此抢功丶互扯後腿也很有可能。」
「晓得了。」
我不想知道锺会是怎样的人。我现在满脑子就是找田续丶找邓艾……
「那李大哥,邓艾的军势在何处?」
「只知道一个月前,邓艾与几个雍凉太守屯兵一共三万,在你老家。」
「啊……陇西狄道?」
「对。我们手上邓艾的情报不多,他防备细作,防得非常厉害。」
「哦?」
「魏国人多嘛,宁可错杀,不能错放,我们先前派去的许多优秀细作都被邓艾害了。後来大将军不再派人,反正已经把邓艾的习性摸得挺清楚。」
「那……邓艾有没有细作混在我们军中呢?」
一问这个我就後悔了。难道我心里想暗示他什麽吗?
「大将军极能识人,而汉军一向信任自律,不像魏贼猜忌多疑。再说,沓中这地方军令严明,层层有序,不可能容忍人员随意来去。如果真要派细作来,也不会来沓中,而是派去成都。茂子,你在成都见过可疑的人吗?」
「呃没有,没有。那……大将军研判邓艾如今在哪?」
「你猜猜。从地图上看,有几条路去成都?」
这地图画得挺仔细的,各种官道小路都标上了。从关中南下到成都,有两个紧要去处,一个是阳安关口……
「锺会攻阳安关口,邓艾攻阴平桥头?」
「对啦。大家都认为邓艾往阴平桥头来。稍晚武都又来了急报……」
「邓艾来了?」
「呵呵。武都诸县的兵力与物资大多调去阳安关城,一队魏军出祁山,走木门道,大张旗鼓,长躯直入,直扑阴平桥头而去,估算有三万之众,打的却不是邓艾旗号。」
又是三万人?魏军还真多,我到底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呢?
而我的直觉竟然是不好意思。汉军一个偏军顶多一万……
「不是邓艾?」
「其实雍凉还有一个持节的地方大员,我们起初都没想到--雍州刺史诸葛绪。」
「诸葛绪?和我们家有关系吗?」
「有!琅邪阳都人,同宗。」
「啊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呃……但严格说我们不是同根,他的根才是正宗,我这根是插枝……」
「哈哈哈。啊呀呀——」
「小心小心——」
李密摔下小胡床,跌坐在毛毡上,还笑个不停。
「李大哥,诸葛绪去了阴平桥头,难道要直取成都?」
「岂有千里孤军深入的道理?最可能的状况,是他将三万兵力堵在阴平桥头,把我们堵在西边,等待邓艾。」
「等邓艾?」
「茂子老弟再看看地图,邓艾还有哪里能去?」
我仔细看着牛皮地图,狄道附近是密密麻麻的山川地名……
「呃……」
「呵呵,告诉你吧。邓艾必会往沓中来!」
「为什麽?」
「邓艾肯定晓得我们知道诸葛绪去阴平桥头,也知道我们不能不救关城。所以他必定来沓中,与守在阴平桥的诸葛绪一西一东夹击我们。也就是说,此次魏军南侵的战略,就是用邓艾丶诸葛绪两只各三万人的偏军把汉军主力困在阴平桥头以西,使我们不能回救主战场;而锺会大军十二万人强攻阳安关口,改由故道运粮,越剑阁丶过梓潼丶下涪城丶破绵竹丶兵向成都!」
李密把我吓得头皮发麻。刚刚同意姜维有十足胜算,这下子又觉得魏军赢定了……
「李大哥觉得谁会赢?」
「问老天吧。我们万众一心,不计死生,当今天下,无出其右,绝不让魏贼称心如意!」
李密起身,用树枝指上地图一个个地名。
「刚才说锺会十二万大军攻汉中,是上驷;我们用阳安关口与汉丶乐丶黄金三城,一共两万人,这是中驷,暂且挡它一阵子。阴平桥头的军势如果南下,可让我们的下驷——廖老将军这一支军势暂且拖延。而同时我们沓中的主力上驷必须尽快突破他的下驷,再消灭中驷,最後与张丶董二位将军的援军会合,击垮锺会!」
「下驷是诸葛绪?」
「不不,战势的优劣不单看敌人的素质,也要看自己的战力。邓艾来沓中送死,正是下驷。」
「邓艾不是很厉害吗?」
「是啊。但大将军多次北伐,到了魏军地界,还时常以少胜多。而沓中是我们苦心经营的阵地,全军迎敌,战意高昂。我们等着大破邓艾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也是,邓艾与姜维是十几年的老敌人了,彼此靠着旺盛的生命力缠斗着。老头子也一定梦想着大破姜维本营的那一天吧。
「这不是李大哥在稳定军心?」
「呵呵,学得很快啊?当然,邓艾极会用兵,不来个四路军势包围截抄丶诈败埋伏,就辜负我们的厚望了。」
「……好像很可怕。大将军对付邓艾有什麽计划吗?」
「就是等邓艾攻过来,迎头痛击。」
「没有具体战术吗?像太学广场那样?」
「呵呵,茂子没上过真的战场。真正的军队哪里会坐在地上等人宰割呢?分兵丶包抄丶布阵都是随机应变。不是我吹嘘,当今天下正面作战,大将军的能力是无人能及的。对了,你说你想上战场拿连弩,这没问题。但你千万要听号令。明早辰时弩兵操练,你也跟着练练吧。」
「好,好。」
这样好,成为弩兵,即使不去阳安关城,我也能上前线作战,最好在乱军之中溜回邓艾那里,宣告失踪,就像我以前计划的那样。
就这样一走了之,好像非常地怯懦,但我实在不能再留下来……
「李大哥,邓艾什麽时候会打过来?」
「茂子等不及啦?别担心,沓中小麦将熟,邓艾必定趁虚攻击。」
「好……好恶劣。我们赶紧抢收吧?」
「呵呵……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密眨眨眼。
战争的学问真大。正想再问李密,大帐外却传来一阵锣鼓喧哗丶鼓掌吆喝声。
「操练场上有精采的看。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