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原創長篇歷史寓言小說 《炎興》 (完)

加油写。一定要写完。
谢谢鼓励。
能不能请板主做个点评,指出一些改进的方向?一定努力参考。
另外想先不重改第一部,而是等四部写完了再重头修改,让前后更统一连贯些。
 
《炎兴》第二部 诡道之作



看见父亲的最後一眼,在九年前的深秋,正元二年,我十五岁。天明时,密云遮住了乌鼠山颠,後院那棵与我一样高的树上,还剩最後三片红叶,叶子摸上去是湿的。

父亲全身披着土色的厚重铠甲,一开门,屋外的寒风刮进来,两张习字的草纸给卷得乱飞。

我说:「打仗让别人去,爹陪我读书行吗?」
父亲摇摇头说:「如果爹不能回来,茂子,你要记得爹一句话。」

「不要被人牵着走,要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就像爹今日这样。」说完,他跃马扬鞭,留下一地沙尘乱舞。

父亲再也没回来。

那一年,蜀贼姜维再次来犯,数万大魏将士在战场上牺牲,襄武城半夜都是妇孺的哭声。但我没哭,只想着父亲的遗言。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就是杀了这个姜维,替父亲报仇,不再让千万个孩子失去父亲。父亲常梦想天下统一,三国归一,也就不会有这麽多悲剧了吧。

一个月後,母亲被官府安排改嫁,对象是洛阳的一个远亲,那人不久前丧了元配。我藉口服丧没跟去,承诺每月写信问安,谁知从此就断了音讯。

同一时候,陇西来了一个安西将军邓艾,据说他打败过姜维。我披麻戴孝求见,说要为天下统一奉献一生,竟然准了。一进兵营主帐,我见到一位英武雄伟的武将,便大声喊他邓将军,想不到那只是他儿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丢脸……

邓艾是一个乾瘦短小的老头,有撮黑白夹杂的小胡子,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那天他穿了一件黄袍,上面绣着许多小战马的图案。邓艾说话很慢,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都说在刀口上。後来听人说他有口吃的毛病,常给人笑。我一想有理,只要想清楚了再说,就不会紧张结巴了。

邓艾问我家世,又问我成亲了没。我说从小在洛阳有个很谈得来的红粉知己,彼此承诺了要定亲。邓艾慈祥地笑了。他说我们同姓,而他也在这个年纪丧父,家里穷,只能帮人放牛。邓艾鼓励我说,要把轻视与讥笑化作上进的动力,好学不懈。我心里奇怪,我从没给人轻视讥笑呀?後来才明白那是他自己的过去。当时我说,只要是我认为对的事,做起来就绝不怕笑骂。

邓艾听了点头叫好,立刻派了工作给我。他说能胜任这事的很少,但他看得出我是块料子。事成之後不仅大有赏赐,他还要身代父职,替我下聘礼娶亲。我很兴奋,满口答应。

邓艾说,去年蜀贼姜维掳走凉州三县百姓回贼窝益州。他要我说话不要带洛阳音,假称是陇西狄道人,去益州找寻双亲,却留在成都,打听蜀贼的各种情报。他会定期派人与我接触,付我工资。除此以外,我就过着正常成都人的生活,不要叫人起疑。若他哪天调往他处,就接我回北方,替我作媒。

魏蜀两国虽然交战,民间却仍有商队经常往来。有些商队其实是「自己人」,我就随这些自己人到了成都。

去哪里收集情报呢?自然是第一手的资料--打入蜀贼小朝廷最好。本想试试权力最大丶机要最多的尚书台,但那时的尚书令是陈祗,很讲人情的。一般人光凭考试成绩丶没关系还是进不去。我一来没亲没故,二来也不喜欢这样的事。於是我应徵秘书台,寻得一份斗食书佐工作。

秘书台虽然经手众多公文,绝大多数是非常无聊的,如中央官员去地方巡察先打招呼,地方要求中央拨款建设,尚书台回函说准了,还没见过不准的。还有许多武官任满调动,文官资历够了升迁……最刺激的,不过是老官员发篇牢骚,世风日下什麽的,提前退休。

秘书台每季编一份「魏国时事」丶「吴国时事」,发送给中央与各郡县官吏阅读。我帮着编,总觉得他们只看见皮毛,把魏国写得牛鬼蛇神,遍地荆棘,亡汉贼心不灭。有次我忍不住,说魏国人没那麽坏,同僚便讥笑我太天真。我一想也对,我这不是来偷你们情报的吗?呵呵。

要看见更刺激的机密,必须升官。但我不争气,老怕树大招风。上司与同事晚上聚会应酬,我都推掉;同僚把握机会奉承上级,我装笑代替。在蜀贼小朝廷升迁算什麽呢?过眼浮云而已。其实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些。

为了怕被人怀疑,头几年我住在成都西郊竹林边的道观里。这座道观叫「朝真观」,不属於官府,也不收寄宿费,可说对我有恩。因此我按月捐献房钱给他们,心里踏实。我常在道观里给父亲烧香,许愿他在天之灵保佑我打倒姜维,保佑母亲生活幸福。现在回想来这真让父亲难堪……哪天我死了,还要妻子去跟别的男人幸福吗?至於保不保佑就看父亲的了。

道观里我认识了一个姿容绝丽丶仙女下凡似的小姑娘,头上顶着两个大发髻,名叫小玉。平时有很多男孩子来看她丶偷看她。小玉喜欢听我说些历史与当代故事。但她记性不太好,有的故事道理我明记得讲过,她卻毫无印象。但她实在太可爱,也不好责备。

我一直以为自己定力够,不是那些像苍蝇一般,成天围着美女转的男孩,但我还是常忍不住多看小玉几眼。我当然不能辜负婚约对象,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海誓山盟……但人家万一是当真的怎麽办呢?再说小玉是纯洁无知的少女,那种暴发大户干的丧尽天良的事我不能做。於是我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就是认小玉做乾妹妹。後来我知道很多男的正面碰了钉子,迂回前进,都要认小玉做乾妹妹,甚至还有想认乾女儿的……

小玉竟然答应了我,就认我一个兄长。她又介绍我认识她的母亲,其实是义母。她是朝真观里的道姑。我在成都是「父母双亡」的,便认了她做养母。养母年轻的时候也应该是大美人吧,但不是小玉那样的惊艳四方丶男人一见就盯上不放的绝代风华,而是深藏不露丶暗吐芬芳的气质美才女。

拜过义母,我才知道她竟是蜀相诸葛亮的亲生女儿,叫诸葛果,我也改姓诸葛了。父亲很尊敬诸葛孔明,从小对我说他的故事。我却不喜欢他为虎作伥,不自量力丶屡次入寇,与姜维是一样的路数。我认贼作母,本有些反悔,但想到她已经隐居二十年,与蜀贼朝廷没什麽瓜葛往来;而且父亲生前很讨厌「夷三族」这个极刑,认为父罪不应波及子女亲族,反之亦然,所以我也坦然释怀。就像佛家说的,相聚就是缘份吧。

我与养母诸葛果极少谈国事,却常说诸子百家思想。她虽是道姑,却一点不像道观里的其他人那样……那样无知迷信。这样说好像不太厚道……如果能选择,谁愿意笨呐?养母聪明绝顶,我差得远了,每次同她说话都有收获。有这样的母亲是幸运的。

小玉虽然是女人家,却一心要上战场「杀魏贼」报国,从小勤练武艺,非常厉害。结拜完的那晚,她与我比武闹着玩,一扫帚将我打趴在地,幸好没人瞧见。但小玉很信任我,我偶尔随口瞎掰,她都当成真理。有这样乖巧的妹妹真好。

我深怕哪天养母与小玉发现我的身份,会伤心欲绝。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哪天我要回北方了,就上前线去「杀魏贼」而失踪。当然这样她们也会伤心,但不是发现被信任的亲人背叛的绝望心碎。等天下统一了再与她们相聚,如果有机会的话。

就这样,我摇身一变,成为诸葛亮的假外孙,深入虎穴,做着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打倒蜀贼,促成三分归一,一做就是九年。我每天都期待回去,但邓将军一直没有调往他处。他与姜维是一对天生的宿敌冤家,棋逢对手千局少,因彼此而存在发光,呵呵。我只希望自己的情报让姜维多打几次败仗。但我很怀疑,知道哪个小县开垦多少亩田,对邓艾究竟有什麽用……

九年来,见识多了,自己的心态转变颇大。其实守忠信丶讲道德的「好蜀贼」挺多,很大一批在官场坚持着。成都百姓非常守法,不像在洛阳人情超过律法,被忽视的律法轻重影响到欠下人情的多寡。正因为如此,成都人活得坦荡舒服,单纯互信,颇有点「死於安乐」的样子,从没人怀疑我是奸细。哪天三国统一於大魏,我希望这些好人都能活下来,继续为天下效力。但他们大多忠於他们自称的季汉,或许宁可殉国而死吧。我常想,如果有办法让天下统一,他们又不会死,那就好了。

另一方面,损人利己丶是非不分的「坏蜀贼」也不少,近年越来越多。在我进去之後,秘书台来了十几个新人,上班就是泡茶聊天,关心房子丶女人,说些很露骨但不好笑的笑话。在公务上,这帮人的书法简直是孩子的手笔,正经事一问三不知,还怪我太认真。有时真希望他们被魏军在战场上……淘汰掉。但後来我明白这些人都是靠行贿丶耍小花招进来的,不必上战场,也不会殉国,随时准备逃跑投降吧。他们也是人家的父亲,我有什麽权力诅咒他们呢?只能希望他们慢慢变好。

成都百姓也有讨厌的一面。他们时常无理取闹,一点点不满意就辱骂官府。中原的官府可以绕过律法,任意逮人打人,但这里不行。这些刁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知道骑在我们头上拉……真该送他们去中原,吃吃大人的板子。

姜维在成都是个很受争议的人物。有趣的是,喜欢姜维的多半是「好蜀贼」,而讨厌姜维的常是「坏蜀贼」。毫无争议,姜维是个奉公无私丶磊落光明的人;如果当年他不降於诸葛亮,在魏国也应是前程似锦的吧。有阵子我同情他,怎麽为这样一个没前途的小朝廷效命;但现在,或许是耳濡目染了「好蜀贼」的思想宣传,我反而更佩服他,因为他有勇气,做其他人不敢做的事,也有自己的想法,做他自认是对的事。

再怎麽同情丶佩服姜维都没用。我的任务就是打倒姜维……除非我叛变。但我怎麽可能帮杀父仇人呢?那简直比不孝还更不孝,三头六臂都不够砍了。再说,只要打倒姜维,邓艾就会被调走,我就能回洛阳成亲丶找亲娘。九年来我一直不敢写信给她……

世事难料,就在这个月,竟出现了「打倒可恨的姜维」与「不打倒可敬的姜维」之外的第三种可能。机会来了!
 
最后编辑:
谢谢鼓励。
能不能请板主做个点评,指出一些改进的方向?一定努力参考。
另外想先不重改第一部,而是等四部写完了再重头修改,让前后更统一连贯些。
我。。这些日子没看,等我读后再给意见吧。真不敢说是点评,只是意见、建议、读后感:rolleyes:
 
(一)

「田叔!」 才刚走回茶馆坐定,要见的人就进来了。
「诶!」

来者是个中年男人,肚凸面圆,肤色偏黑,两道向上挑的细眼,头上一顶倒扣大碗似的黑皮帽,芦木染的土色圆领锦袍是低调的奢靡,二寸牛皮腰带是外泄的豪迈。他身後另有两名粗壮的带刀男子,合力扛着一口雕花樟木大箱。往来长安与成都的蜀锦商人,每跑一趟的交易总在千贯以上。

「来,田叔这边请。」
「好勒。你们两个留在这里。」

田叔一个人随我走进茶馆最里头的包厢。朝阳与蝉鸣从小窗上的栅栏斜透进来,田叔挑了个最阴凉僻静的角落坐定,我随後拉上木门。门上这一格格的白纸,真的能隔开声音吗?我突然怀疑。

「田叔气血红润,发福啦?」
「哦?呵呵。」田叔揉了揉肚腩,四下张望。
「茂子,怎麽茶馆地上墙上有血点子啊?发生了嘛惨案?」
「是啊,有人受伤了。刚才门口挤得很,田叔若早到些,可能给挡在外面了。」
「惊动了官府吗?」

田叔压低了声音。「如果不安全,咱最好还是换个地方……」

田叔操着一口幽州口音,与益州话相去甚远。他本名田续,是当年助曹操征三郡乌丸的田畴的亲族後人。田畴无嗣,朝廷便让他承袭了关内侯的爵位。一般人封侯了,总想待在家里吃香喝辣丶结交显贵;但田叔说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人,偏好这「蜀锦买卖」的事业。

「田叔放心吧,我已经花钱消灾,私下和解了。其实也是应该的。呵呵。」
「呦,机灵。怎麽说是应该的?」
「刚才一位姑娘被成都乡亲们群起围攻,叫人看不下去了。」
「这姑娘被打得受伤流血?」
「不不,是她打人。被打的那个男的常在茶馆里大呼小叫,我也觉得她打得好,呵呵。」

「骠悍!为民除害,哈哈!」田续竖起大姆指。

成都也许会说:「无论如何,打人都是错」。
现在回想,那姑娘也是下手过重了。为什麽我当时想帮她呢?「群众不能移也」,我似乎特别不喜欢跟着群众走。
虽说有人就是这麽欠揍,但我们是否有执法者的见识与权力呢?嗯……

「茂子,那姑娘心里肯定感谢你吧?你这年纪,也该找个本地闺女成亲了。」
「田叔说笑了。那姑娘操的是洛阳口音,上个月才来茶馆弹琴卖艺,是位云游的琴师吧。」
「喔?会弹琴,洛阳口音?」

田续皱起两道粗黑大眉,左思右想。

「是不是瘦瘦高高的,长脸蛋儿丶尖鼻子丶目露凶光,腰上还插了把匕首?」
「咦?田叔怎麽知道?」
「哈哈!巧了!」田续抚掌大笑。「这次我来成都,就是带这个姑娘来的。」
「哦?和田叔一道来,是老头子派来代替我的吗?」
「哈哈!茂子你混得这麽好,哪能轻易让你回去?」
「……嗯,呵呵。」

成都很多人知道邓艾大名,所以只叫他「老头子」。

「再说司马晋公消灭了诸葛诞馀党,下个目标自然是挥军平蜀,正是需要你出力的时候呢。」
「是。老头子等了这麽些年,上面终於给他机会,转守为攻啦?」
「呵呵,不是给老头子机会。」
「嗯?」
「呃,这个你不必知道,当田叔没说啊。」
「那……那位弹琴的姑娘是不是田叔带来的自己人?」
「不是自己人,散关故道上萍水相遇而已。」

做我们这一行,机密不叫机密,叫 「你不必知道」。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再问下去也是枉然。
其实有「自己人」在身边也不见得是好事。万一她不小心被抓,把我供出来怎麽办呢?
比起长远的恐惧,偶尔的孤独还容易忍受些。

「好了,说正经事儿吧。」
「嗯,有件新鲜事。就四丶五天前,几十个人静坐在太学广场上,面对着皇宫请命。人数迅速增加,今日差不多有一千人了吧。」
「我也看见了。不就是房子被拆丶田产被夺,申冤无门的农民嘛?我们那儿天天有,不新鲜。」
「不是农民,是太学生。」
「太学生请命?就去年洛阳三千太学生上书,要留下嵇康一命那样的请命?」
「是。但成都人不会替官府判死刑的说情吧?他们想招大将军姜维从沓中回来。」
「真的?」

田续双眼一亮。认识他七年了,没见过他眼睛睁这麽大!

「这可有意思了!茂子你估算这事儿後势发展如何?请命的会不会给官府压制下去?」
「官府,指的是卫将军诸葛瞻的成都驻军吧?嗯,他对言论批评一向宽容。只要群众不动手,应该没事的吧。」
「呵呵,诸葛瞻你比谁都清楚,信你的。」
「谢谢。学生闹一阵子就会退去吧,学业前程要紧。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姜维赖在沓中不回来,成都也没办法。」
「为什麽不派人去拿姜维回来?」
「诸葛瞻一心维护律法。姜维只要没犯法,就不能抓他。」
「自绑手脚,这小朝廷闹笑话了,哈哈。」

小房间里有些闷热,田续从怀中掏出一把白鹤羽扇,边搧风边沉思。
传言诸葛丞相最爱用这样的羽扇。这东西在当今成都几乎是人手一把,可怜了白鹤。

「茂子,你确认一下。成都广场上只有学生?」
「田叔这是什麽意思?」
「你以前对我说过,很多成都人不喜欢姜维。这些人会不会上广场,帮太学生一把?」
「嗯,很有可能。」

很多人不喜欢姜维,因为他连年动兵,白白牺牲士卒,虚耗国力。
的确,蜀军在姜维手上是折损了不少,但就我在秘书台看见的公文统计,却是魏军死伤更多,而姜维常抢夺魏国的物资与百姓,也不耗损过多国力。也许姜维刻意夸大战果吧?如果在魏国看公文,战局就倒过来了。

「茂子,你上次又说,成都喜欢姜维的人也不少。是不是?」
「是的。他们一心光复汉室,而且敬仰姜维的人格。」
「这两派人,就你看,会不会在广场上起冲突?」
「咦?什麽意思?」
「茂子你想啊,当年在咱中原,你那时还小,或许不清楚,也是分两派:一派曹爽,一派司马太傅丶当今晋公的父亲。起初两派人不和,只是嘴上说说,後来越闹越大。茂子知道高平陵那档子事儿吗?你那时大概……十岁。」
「知道。曹爽那帮人全完蛋了。还有个夏侯霸投敌来蜀国。」
「没错。高平陵事变之前呢,两派人马实力差不多。但之後就是司马一派独大。接下来甘露之变,连天子都被……你懂啊。这都是迟早的事。」
「我明白了,田叔认为,支持与反对姜维这两派会越闹越凶,然後出现一个胜利者。」
「就是。反对姜维的人在皇宫前面赖着不走,不是刺激着支持姜维的人站出来对抗吗?如果不即时平息,任凭冲突扩大,蜀国内乱是肯定的事--就中原的经验来看。」
「冲突不也有可能越来越小吗?」
「哈,茂子你喜欢当和事佬,田叔也是这样的个性。但大多数人爱把小歧见扩大成不共戴天之仇。你看,你对姜维没有咬牙切齿不是?」
「嗯。各为其主嘛。」
「对。总之蜀国大内斗,对咱可是大好的机会!你紧盯着这事儿啊。」
「是。」

田续这笑容,就像生意人灵光一闪,悟出万贯商机,刚才睁得奇大的眼睛又眯回两道斜缝了。
当初魏国内部分裂,蜀军还是费禕掌政,没有大动作;如果今天蜀国乱,邓艾丶司马晋公应该能把握机会吧?天下统一也不再是梦想了……
这样来看,是不是该主动安插自己人去太学广场,闹得越大越好?

「田叔,太学广场里面有……自己人吗?」
「呵呵,你脑筋转得快,有前途。但这一块儿不是我负责,当真不知道。但成都数十万人口,总有几千几百个愿意拿钱说话办事的吧?就看找不找得上他们了。」
「喔……」

从促进天下统一,结束一切战事的最终目标看来,我应该尽力促成蜀国内乱,但内乱一定会白死很多人。把好好的人害死,不是我应该做的事吧?
能不能让蜀国不乱,还能统一天下呢?

「呵呵,茂子这次的消息特别重要……」

田续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块刺绣青锦。

「怎麽样,漂亮吧?」

这块锦布少说值个三贯五贯,卖掉捐给朝真观好了。
嗯,刚刚闹事打人的姑娘是魏人,用大魏的银子打点摆平,十分妥当,呵呵。
但总不能就这麽收了吧?先推辞一下。

「漂亮!田叔,我只是书佐小吏,这太贵重了。而且我只是做我该做的,留给老头子赏别人吧。」
「我知道你个性不张扬。但茂子你想啊,你的同僚们出生入死,劳苦功高,就你一个不拿薪水,显得他们好像很贪心似的。」

原来我真有同行!我知道自己不必知道的事了!
田叔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表情有些僵硬。呵呵。

「哦……那就感谢田叔了。」
「不必,我也是做我该做的。哈哈。」
「田叔,即使蜀国不内乱,单是招回了姜维,两国不再起战事,我是不是也能回去呢?」
「你真要回去,也不能逼你留下来吧?只是你回去得小心……」
「小心什麽?」

田续欲言又止。
我在蜀国住了九年,有一官半职,还自称诸葛丞相後人呢。也许国内不信任我,怕我是奸细?

「老头子会替我主持公道吧?」
「问题是老头子保不保得了你?凭他那个性……田叔说句心里话啊,你留在成都比较好。」
「哦……」
「茂子,田叔看的人多了,你想回去,心虚了,怕事迹败泄,杯弓蛇影,疑神疑鬼,这很正常。你却不必怕。你本性低调随和,没人想对付你;就算对付你,你也能化解掉。」
「谢谢。但我主要不是心虚……」
「嗯,我看你也不像,你是凭理想来做的,不是看在钱的份上。那田叔知道了,你是良心过意不去。这也很常见。」
「喔。」
「呵呵。就当是骗傻子嘛。成都人天真,没有警觉心,给骗了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不能这麽说吧?骗人的还怪人笨,给他骗?官府不抓骗子,反把被骗的人抓起来关吗?
但田叔不是汉人,他不能体会成都人的想法……

「田叔,我觉得自己辜负了成都人的信任。」
「这倒是,你是诸葛亮的外孙,人家特别相信你。但别这麽想。这种事儿蜀国也正对我们做。你以为姜维没人潜伏在魏国?多了。」
「不能因为人家偷东西,自己也偷东西吧。再说魏国三分天下有其二,真要派人,也是我们派得比较多嘛。」
「咳,兵不厌诈!你知道宋……春秋时宋那啥……」
「宋襄公?」
「对啦。两国交战,别充君子,正大光明,就太傻了。再说打听情报不算什麽。又不是要你当刺客……」
「对了田叔,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刺死费禕的郭循真是我们的人?」
「当然,呵呵。但後来内部检讨,那次行动是弊大於利,费禕死了,换个主战的姜维管事,更麻烦!哎呀,刚刚的话你装作没听见啊。你这小子笑嘻嘻的,老害我乱说话。」
「嗯嗯。我们现在还派刺客吗?」
「这还用说吗?杀一个是一个。」
「蜀汉一两百万人口,杀一个再上来一个,难道一个个都要杀光?」
「没那麽可怕啦。啊呀,田叔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左右为难。但天下事儿就是这麽残酷,你再大些就明白。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要认命。俗话说:行行出孝廉,对不对?」
「专职的叛徒也能出孝廉吗?」
「唉……再过几年你就懂了。」

田续越说语气越急促,眼眶竟有些湿了。

「那……田叔,等到天下统一,我们就不必干这一行了?」
「当然罗……但匈奴鲜卑也是要打的。你不会刚好懂胡语吧?」
「一点也不会。」
「那就没你的事了,哈哈。」
「什麽时候天下才不打来杀去呢?」
「你和胡人还讲道理啊?他们整村整村的烧掉丶抓孩子吃掉呢。看看眼前吧,我们帮大魏统一天下,长痛不如短痛,为祖国立大功啊。」
「嗯。」

说实话,立功不过是影响别人怎麽看我。但这不重要,我只在乎我怎麽看自己。
再说下去也没有结果,我只有点点头。

如果蜀国真的内乱,魏军应该会攻进来,我也快能回去了。
我该怎麽回报母亲与小玉呢?怎麽回报几年来认识的这麽多「好蜀贼」呢?要赶快想想。
 
支持一下,最近很忙,静心读的时间少,学拥抱读一章支持一章做记号
 
(二)

「宫音是哪一个?」
「你没学过?」
「忘了。」
「唉。」

视线交接,肌肤碰触,面红耳赤心乱跳,啊啊啊啊……

「呃,嗯,嵇姑娘,广场局势要人看着,我回去继续刺探。姑娘可以在包间里再休息一阵子,我刚付了一个时辰的茶钱。麻烦通知舍妹,就说那个汉中蒋舒的公子和谯老上台,李主簿会明白。」
「好,好,嗯。我一会儿就去。」

头也没抬,我就这麽软弱地逃跑了;更怯懦的是我没跑远,还站在茶馆门口,心里七上八下。
现在回去也来得及。但我该说什麽呢?

「嵇姑娘,我俩同为异乡浪子,又都丧了父亲,彼此感觉特别亲切。我把妳当『自己人』,嗯嗯。」
不行不行,这样误会更深。而且她不像成都人单纯,老是怀疑我,光那眼神就能穿透我了。这「自己人」经不起她解释推敲。若把秘密让她知道了,她因杀父之仇这麽恨魏国,还不宰了我?

「妳真是个善良的人,我们今後做好朋友行不行?」
嗯,小玉拒绝男孩子都是这一句。不,鬼才相信今後能做好朋友呢。再说嵇萦老爱破口大骂,说她善良,反要被误会是在讽刺她。

「我们私奔吧!」 捧着她的脸越靠越近,然後……嗯……喔……
呃……太不实际了。人家是天下名士的千金,我这无名小卒高攀不上。再说她经常刻薄地批评我,长久也忍受不了哇。不过以前听说有一种缠绵纠结的小姑娘脾气,心里越喜欢,越是踢打咒骂……

「诶,茂子!」
「啊啊,田叔!」
「怎麽在门口等?外头风大,会着凉。快进去,进去吧。」
「啊啊啊……」

这麽快就来了?不能让田叔进那包厢!

「田叔!今夜广场上群众大会,百闻不如一见,听我说破嘴也不如实地观察,我们这就去瞧瞧,如何?」
「耶?咱是陌生面孔,会不会被怀疑啊?」
「不会。很多人今夜才到,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也行。」

正要给田续往大街上带路,他却支开保镳,走到我身边,亲昵地揉揉我的肩头。

「茂子,上次你提交的东西啊,上面评价非常好,起了非常大的作用!田叔要特别奖励你。」
「这是应该的,不不不,不是说奖励是应该的,这是我该做的。嗯,起了什麽大作用啊?」
「对不起,这你……」
「不必知道。」
「嘿嘿嘿,对。」

田续看着地上乾笑。
我上次的东西是什麽?喔,是说成都太学生请命,要招大将军姜维回来。邓艾知道了这个有什麽用呢?
难道姜维被招回,邓艾就挥军要攻过来了?

「田叔,莫非老头子决定动兵了?」
「嗯?茂子很会猜嘛。」
「真要打啦?」
「不能说啊。唉,但看在你功劳最大的份儿上,不说打不打,单纯回答你的问题一次,错啦,老头子反对动兵。」
「嗯?成都盛传魏国屯兵十几二十万在关中,不是吗?」
「耶?你们这里怎麽知道?我就说姜维也派了人潜伏在魏国嘛。既然知道要打,你们还要招姜维回来呀?」
「广场上那些人说魏国关中屯兵是谣言。」

「哼哼。自作孽,不可活。」田续摇摇头。

所以关中大军备战是千真万确的了。但为什麽邓艾还反对出兵呢?也许是料想姜维不会被招回来吧。

我领着田续来到太学广场。从皇宫方向吹来阵阵阴风,似乎快下雨了。太学博士谯周的演说已经结束,群众的口号却如大江上的波浪,此起彼落;千百个拳头巴掌好似浪花,一阵阵抛向无星的夜空,再落下。

「益州人讲诚信,守本份,是最高贵的民族!」
「益州话铿锵有力,是最美丽的语言!」

小玉看他们是敌人,但我知道他们是稻农丶苦力丶佣仆丶铁匠丶裁缝丶鞋贩,甚至秘书台的文吏。他们活在我的身边,每日与我谈天说笑。只是在今晚,他们因为相似的信念而聚集。当我一个人在广场上,我闭上眼,悄悄分享着他们的自豪与激昂,禁不住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偶尔陪他们喊几句好听的口号,美妙地融合在他们之间。

就像我这九年来做的事情。

「外来人口,不如牲口!」
「外来政权,滚回中原!」

这些我倒喊不出口。我不是益州人,也老想着回中原。我更不守本份,专程来骗他们丶颠覆他们的国家。他们骂我不如牲口,我默然接受。

「嗯。呵呵。哈哈。」田续满面春风,两手搓着大肚子。

「益州人与外来人势成水火,很好,很好。」
「田叔,益州人恨外来人,也是为了来日能独立自主吧。魏军平了巴蜀,他们不会接着恨我们吗?」
「嗯,会。」
「那怎麽办?」
「茂子啊,做人要活在当下。在当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蜀国伪帝刘禅丶姜维丶诸葛瞻是他们的敌人,当下这些益州人就是我们能拉拢的盟友。这台上领头的是什麽来头,可以结交啊!」
「只知他姓蒋,是武……武兴督蒋舒的儿子。」
「喔。武兴督,姓蒋……」田续撮了撮胡子。

「但田叔,这些爱益州的人真能结交吗?对他们来说,魏国也是外地。」
「到时候会有办法吧,拉拢一些世族地主,让益州人治理益州人,少点人说闲话。」
「豪族掌权,士人就要不满了。」
「嗯,那就让士人出身於世族吧。九品中正制就是这样。」
「那穷人不就断了上进的机会吗?」
「哎呀。你帮司马……晋公操心做什麽?」

台上一时没人,群众领袖大概是下去喝水休息了;民众群龙无首,就自己发明口号来喊。

「抓回大将军!」
「占领尚书台!」
「姓刘的皇帝再不见我们,冲进皇宫,拉他出来!」
「冲进皇宫,拉他出来!」
「占领皇宫!」

谁的胆子大,谁就得到热烈的鼓掌与应和,甚至笑声。梦想造反也是一种娱乐。

「茂子,你老称赞成都人理智,也不过如此嘛。」
「但掌政者不动用军队镇压他们,不也是理智的表现吗?」
「嘿。掌政者的理智在审度时势,即时行动。诸葛瞻赖着不动算什麽理智?比曹爽还差。曹爽至少还懂得让司马懿明升暗降,夺他兵权呢。」
「田叔,我不了解曹爽,但我知道诸葛瞻,他相信『集众思,广忠益』,相信群众将会在法治的规范中,逐渐培养出自律与互相理解的理智。」
「呵呵,集众思,那还要帝王丶要官吏做什麽?怪不得中原都笑诸葛亮傻嘛。他够精明的话,皇宫龙床上坐着的已经是诸葛瞻,你诸葛茂都封王了。呵呵。」
「每个人的理想不同吧。」
「理想同不同是一件事,傻不傻又是另一件。茂子听过国策军议让四丶五千人参加意见的吗?四丶五人最多了。」

好像也对。难道集思广益也有一定的限制,超过了反变成「集思广害」?

「唔,田叔人生经验丰富,来教教我这是什麽道理。」
「好勒。茂子,人说话,总需要顾着别人的感受,对吧。人一多,你很多话就不能说了。说的复杂罗,听不懂的人太多,只好把话说简单了。说的越多,刺激到的人越多,树敌越多,又只好把话说得好听些。所以在一大堆人前面,说出口的话必定是简单好听的,其实也就是蒙昧唬弄人的。举个例子,你茂子想听人生经验,不必向这几千人问,没结果的。向田叔私下问,五十年的精彩历练全告诉你啊。」
「谢谢田叔。」

或许是个性豪爽些吧,田续常对我说起他的故事。身为名将後代,他袭爵关内侯,却也想闯出自己的功业名堂。

「但田叔,即使在群众面前必须把话说得简单好听,也不一定要弄得让自己人仇视外来人吧?」
「是不必。或许本来没那意思,自然发生的。」
「怎麽说?」
「记不记得一个月前,你说广场上的人要的是什麽?」
「招回姜维。」
「对了。怎麽过了一个月,变成益州人恨外地人,还要占领尚书台和皇宫啊?」
「本来益州人就有不满的情绪,还加上有心人煽动吧。田叔,你觉得那些煽动仇恨的,是不是收了我们的人的好处……」
「哇哈哈,哈哈哈。」

田续捧腹,仰天大笑。难道不是吗?

「茂子,凡事不要怀疑别人搞鬼,那样既想不通道理,也办不成大事。」
「喔。」
「是这样。人在私下呢,往往喜爱质疑问难,像咱俩这样;但是到了群众面前说话,有股无形的逼人威势,任何一个人怕被群众孤立排挤,就怕得只会附和赞成。『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人太少了。正常的情况下,一群人彼此应和来丶同意去,主张与情感便一次次放大。到最後,群众自然变得偏执盲目丶狂热冲动,成为一堆平庸且愚蠢的乌合之众。」
「……有这麽可怕吗?」
「茂子不信啊?没关系。田叔举个例子。去年晋公祭祖高原陵,出城的时候万民围观欢呼啊,站在最前面的百姓见着晋公的面了,伏地膜拜,泣不成声,好似撞见活神仙下凡一样。如果当天只是一个路人撞见晋公出巡车队,没有万民在他後面放大这个景仰崇拜的情绪,肯定要吓得躲起来,像那个《太史公书》里面,那个执法很公正的张廷尉……张嘛来着?」
「张释之?」
「对对。那个故事里的路人,一瞧见皇上的车队,先吓得躲起来了,等一等以为没事了,钻出来,正好吓着皇上的马,最後依法只判罚钱嘛。当时要有一万人,还不欣喜雀跃,拥戴天子呢。」
「懂了。但是田叔,司马昭真的这麽受欢迎?我怎麽听说他被万民唾骂呢?」
「呦呦呦,咱别叫他名讳啊,叫晋公。哈哈,你从蜀国人身上听来的吧,当然往坏的说。当然,中原也有一群老古板的读书人,和那些不懂事的小毛头太学生在晋公背後发牢骚。但他们有没有一万人?我想是没有的。就算有,比起大魏五丶六百万百姓也算不了什麽。」
「嗯,据说洛阳太学生三千,是不是?」
「差不多。至於几百万百姓呢,都晓得晋公推崇圣人之道,讲孝修德,天子拜他相国还坚辞不受,很好的一个圣人嘛。晋公偶尔上街亲民,他光顾过的店家一个个大发利市呢,用过的桌子椅子都被贡起来了。嘿嘿。」
「这样啊。」

原来司马昭出巡还有万民夹道欢呼呢。嵇萦把司马昭说得这麽不堪,是因为她的父亲嵇康给司马昭害死了吧。
我的父亲给姜维害死了,头几年也特别恨,把他想得很坏,听见有人骂他还很高兴。

「田叔又想到个例子啊。洛阳一个杀人的死刑犯要给处决了,常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人围观,凶残地痛骂那个死刑犯,朝他扔萝卜青菜,这也是彼此壮胆撑声势的关系。如果是一个人路过刑场,不过是偷看两眼而已。」
「去年洛阳处死嵇康,也是这样扔菜吗?」
「不,他们怕百姓被太学生鼓动闹事,失去控制,故意把刑场往城外挪了一里地。想扔也扔不到,哈哈哈。」
「喔。田叔,我一直有个疑问,朝廷为什麽要杀嵇康?他不是天下名士吗?杀了他不是有害贤之名。」
「他是不合作的名士呀。」
「不合作?那就随他隐居吧。」
「切,嵇康那是假的隐居,他一边隐居,还一边写文章鼓惑人心,与朝廷作对,危害善良风俗与和谐秩序。怎麽能容忍他这样干?」
「成都批评朝廷的人也很多。可以容忍的。」

正说间,夜空飘下绵绵细雨,广场上的百姓却掀起一阵骚动,原来是意气风发的蒋大胡子跑上台了。

「益州人帮益州人!」
「外来政权,滚出益州!」群众热情地呼应。

田续和我一听,同时呵呵笑了。
容忍批评的下场,就是人民批评朝廷,越批评越愤怒,国家走向内乱分裂吧。诸葛瞻应该不会同意,但至少中原人看来是这样子。

「茂子啊,再说一个群众情绪的例子。田叔是上过战场的。在战场上,将校有责任要斩杀逃兵。你知道为什麽?」
「影响士气?」
「没错。不懂军事的人,以为两军拼杀只是冲上去砍杀,战到最後一兵一卒。其实完全不是那样。能坚持到伤亡过半还硬撑着,已经是一代名将了;损失不到一成兵力就败逃溃散的庸将却时有耳闻。眼前广场上的这种乌合之众呢,还没死一个人,可能就逃光光了!」
「为什麽呢?」
「因为恐惧的情绪传播得非常快。第一个人逃了,那个逃兵左右两边的害怕,也跑,他们又带动更多的人跑,十个人跑,五十个人跑,两千个人跑,兵败如山倒。所以发现第一个跑的,就要立刻杀掉,让第二个人不敢跑,退一定是死,前进还可能活命。」
「所以自己的指挥官比敌人还可怕啊?」
「对啦,哈哈。」

战场真是可怕的地方。
希望明日李密的战术奏效,声东击西,三路合击,把广场上的几千人一口气吓跑。

「来,田叔再教你一个人生经验。就是人一多,本性里面的纯真善良就少了。几年前亲眼看见的,就在洛阳尚书台前面的大官道,有辆牛车翻了,一个老车夫给压在车下一整天,没人帮他。就这麽压死掉了。」
「没人瞧见吗?」
「不不。大官道呢,每个时辰都有成千上万人经过。」
「是人情冷漠吗?」
「是有点儿,但也没那麽冷漠嘛。主要是人人经过,看到那老头儿正被压着,都想着有别人管丶下一个人会去救他,就装作没看见过去了。如果他倒小路上,大半天就你一个人经过,你不救他,他大概死定了,你肯定会伸出援手。是不是?」
「嗯。」
「再说一个惨点儿的啊。当年司马太傅屠襄平城,田叔可是亲临现场的。全城的男丁七千多人,比这广场上的还多,杀光了之後尸首堆成一座山,上头盖土封着。你想啊,一座山下面都是一层层死人,吓得我一整年作恶梦。现在回想还起鸡皮呢。」
「哇。」
「假设你是一个兵啊,抓一个百姓里十五岁的男丁,让你选择杀不杀,你看着他求饶啊哭啊,你杀不杀?」
「大概把他放了。」
「对。所以屠城的时候一定要让好几万人同时上。人一多就顾不得了,心里想:『我就算不杀,也会给其他兵杀了。』心一横,杀了,还能抢他身上的东西。当时全襄平城只用了四万大军半个时辰,就屠乾净了。」
「这麽可怕……」

想到广场上那一阵阵的「把姜维抓回来」,「把外来人赶出去」的呼喊者,大概也想着总有别人抓姜维丶下一个人赶走外来人吧。是啊,他们单独一人的时候也没那麽极端愤怒,都是平凡善良的老百姓。

「看来众人的事特别难搞。」
「一般是,但还得看众人是什麽人。」
「喔?」
「茂子听过当年吏部尚书何晏丶经学家王弼两个辩论的圣人无情吗?」
「对不起,没有。请田叔讲解一下?」
「好勒。简单说,何晏认为圣人是先天高人一等的,没有喜怒哀乐;王弼认为圣人在情感方面还是与一般人相同的,只是用理智克制情绪。你觉得哪个对?」
「我不是圣人,不知道。」
「呵呵。但他们二位却自以为是圣人,谈得起劲。就说一般人的情绪与理智吧,是不是有人情绪丰富丶有人情绪不丰富,有的理智过人丶有的理智被人超过?」
「嗯。」
「如果刚好是情绪丰富的,又缺乏理智克制,是不是容易闹出事来?」
「是,懂了。」

啊呀,猛然想起被我丢在茶馆里的嵇萦。她就是情绪丰富,时常克制不住的人。
看来我是比较理智的人呀?呵呵呵。

「茂子你在想什麽,为什麽笑?」
「喔,没有。嗯,田叔,克制力应该可以经过教化培养。譬如说上太学。但太学生一千户才一个……」
「所以对一般百姓你放任他乱来就是自讨苦吃。诸葛瞻这傻蛋。哈!」

我不想笑诸葛瞻傻。我明白他的理想,是耐心地培养民众的理智。这理想能不能实现呢?
如果哪一天人人能进太学受教育就好了……但那不就没人种稻织布了吗?

「茂子,成都有没有支持姜维的人马?」
「有啊。明日一早就来广场对付他们。」
「真的?多少人?」
「少说一丶两千人吧,但里面很多是成都守军。」
「当真?啊呀,哈哈哈!这两帮人肯定要打起来,成都必然大乱,蜀国内部分裂也就成定局了!这消息得赶快送回去!」

田续说得兴奋,睁大了眼睛。
这个消息上面应该也很重视,能起很大的作用吧。

看来益州与外来人的分裂已成定局,我们阻止姜维被招回来的努力,甚至是弄巧成拙,负薪救火。
我只能希望明日广场上少流点血,让许多好蜀国人活下来。

「田叔,蜀国里也有善人,等我们统一了天下,这些也是魏国的善人。我们该怎样保护这些善人呢?」
「呵呵,茂子,这不必我们耽心了。我们只管促成天下统一。」
「……嗯。好。」

不久前雨势转大,广场上的群众彼此依偎,几个人各出一只手,共撑一张草席在头上,有点像一块块浮在大锅汤里的豆腐。
他们不都是坏蜀国人,只是身在群众中,不由自主地放大了情绪,蒙蔽了理智,缩短了视野。

天下统一之後,益州人会慢慢变得和中原人一样,也许不会再这麽高贵地讲诚信,守本份了。
至少不必上战场彼此拼杀,几千几万的牺牲了。

「田叔要不要留下来看明日的结果?还是等我报告?」
「啊呀,不好。不好。」
「什麽意思?」
「一乱,官府就要紧张,军队就要封锁城门,拿奸细丶抓逃犯,可就出不去了。田叔今夜就得走。啊呀,多亏了你提醒。」

田叔心神不宁,左右跺脚。离天明只剩差不多三个时辰吧。

「田叔一路平安。下次什麽时候来?」
「呃,茂子啊。田叔与你共事了这麽些年,很喜欢你,把你当亲侄子看。这次就告诉你一件事儿。」
「什麽事?」
「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
「是。」
「有机会了。」
「真的?」
「千万不要说是田叔告诉你的啊。」
「好!」
「嗯。你尽量争取上前线的机会,去阳安关城。阳安关口的那座城,不是阳平关,记得啊。」
「喔……然後呢?」
「田叔试着派人连络你。」
「好。谢谢田叔!谢谢田叔!」

一想到能回去,心中顿时一亮,浮现许多希望与梦想!
中原虽然不见得像成都这麽简单舒服,好歹有亲娘丶有田叔丶邓将军丶还有我的姑娘……
最主要的,还是我厌倦了「只管促成天下统一」的生活。
九年,终於熬过去了!
 
最后编辑:
(三)

连续两个晚上没好好休息,心神恍惚,但我又兴奋得睡不着。
朝真观收养了好些因战事失怙的孩子,一见我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拉我欣赏他们涂抹在地上的士兵战车。

「娘回来啦。娘去青城山的东西已经打点好了。」
「嗯。谢谢。」
「咦?娘喝水的时候不小心吗?胸口怎麽湿了一大片?」
「茂子多大年纪啦?还装傻。」
「啊?」
「喔,原来不是装傻,是真傻。你没睡好觉,原谅你。」
「娘又在取笑我了。」

这厢房也是我与小玉以前的家,墙上还挂着我们几年前为养母祝寿的的字画。
我睡的那个角落现在空着,我每次来都喜欢坐回去,感觉特别安全踏实。
我们搬出去那日,朝真观外头树上开满了粉色的重瓣梅花,小玉抱着养母哭,她便摘了几朵梅花,别在小玉头上。
现在回想,花开在树上就像有母爱依靠,一连绽放许多日夜;摘下来脱离母亲,几个时辰就成蔫花了。

「茂子啊。观外头整片竹林开花,瞧见了吗?」
「没。竹子也会开花呀?」
「刚听嵇姑娘说,竹子几十年才开一次花,但一开就是所有竹子一起开。花开完,整片竹林便枯萎了。」
「啊呀,多壮观的一片竹海,竟如此灿烂……悲壮地死去。」

养母从厢房边挪来张小方凳,缓缓坐下。

「有生就有死,有茂盛就有枯萎。」她这话虽说得潇洒超脱,脸上表情还是挺难过的。

养母年纪渐大,膝头不经跪坐,去年我给她找了这张方凳,还送辆小木轮车给她代步。
我尽量孝顺她。有时我想,是不是自己把对亲娘的亏欠挪用在养母身上?哪天回中原了,我要对亲娘更好,即使她已经是别家的人了。

「娘,竹子枯死後,来年还会出笋子吗?」
「嵇姑娘说不会,地下的根死了。」
「那不是很惨吗?」
「化作泥土,滋养其他的草木鸟兽,都是天地的一部份。有什麽惨的呢?」

养母与我时常彼此辩驳,却从不争得面红耳赤。
因为我们不为真理丶公义而辩;却像中原清谈的名士一样,光讲些不着边际,但很费心力思考的东西。
九年来,我从没辩赢过……

「娘每次都说到太虚,不行。这次得换个说法。」
「那……就说竹子它本身不觉得惨吧,否则它何必开花呢?」
「……娘又不是竹子,怎麽知道他不觉得惨呢?会不会是它自知快死了,惊觉自己一辈子没开过花,赶紧盛大地开一次,才不留遗憾?」
「哈哈,茂子又往庄周丶惠施这上面去了。你也要换个说法。」
「呃,竹子是不是觉得惨,我们不知道。但人觉得惨,因为人以物悲,想到了自己也会死。」
「嗯,不错。」
「嘿嘿嘿。」

养母羽扇轻摇,周身不动,面露微笑。她思考的时候就这个样子,与漫不经心完全一样的动作。
我们之间的辩论就像下棋,你一步,我一步,有时走一步要想好几天,同时有好几场棋局进行。
我常把残局忘了,接不下去,她也从不提醒。
只怕这一次我听不到她棋高一着的回应了。

「娘,我与小玉过几天就要出发去沓中了,阻挡魏军侵攻。娘有什麽话交待吗?」
「这样啊。你要和小玉走得近些。」
「是,我一定会全力照顾丶保护小玉,娘放心。」
「呵呵。小玉的个性适合战地前线,能照顾自己。娘反而担心你适应不良,还要小玉回头救你。」
「啊?」
「战场上不是想些馊主意丶说些机灵话就能蒙混过关的。职业军人的眼里只有存活,不会与你清谈说笑。」
「但我也不懂武艺……娘看我能不能做军师啊?「」
「呵呵呵呵。」

诸葛丞相以前是军师中郎将丶军师将军,在先帝参谋阵容中与庞统丶法正齐名。
我完全不懂打仗,养母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要告诉娘一个好消息。」
「升官啦?」
「咦?娘神机妙算!怎麽知道的?」
「你这一身大红绣花的招摇行头,瞒得住谁呀?」
「嘿嘿。我现在是秩千石的大汉谏议大夫了。感谢娘平日教诲!」

养母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只剩一把白羽扇摇呀摇。
我有些失望,本以为她会为我这点成就感到欣慰。
但她是个淡泊名利的隐者,应该不想见到儿子热衷於功名吧。

「只要你得到你应得的就好。」
「啊呀,娘这麽说,我便心中有愧了。」
「为什麽?」

我把昨日皇宫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养母,包括我如何想出了改元大赦的主意,让中常侍黄皓与其他策画广场动乱的人免於审讯牢狱;又自告奋勇上前线招回大将军姜维,以达成不让姜维被招回的目标。

养母是个冷静随和的人,从不打断人说话,只是耐心地听。

「娘别误会,我不可能被黄皓收买。但当时情况危急……我不站出来,只怕会有更坏的结果,毕竟天子坚决地站在黄皓那一边。」
「嗯。娘知道你总是择善固执。我们平常不谈这些,今日就破个例吧。」

我与养母很少谈国事。
同为诸葛丞相的亲生子女,她比诸葛瞻年长十来岁。诸葛丞相在她十八岁那年过世,她得到的父亲真传远多於诸葛瞻,言行举足轻重。三十年前她出世隐居,据说不只是自己的意愿,也是丞相的遗命。

「茂子要晓得,你舅舅为了维持国家的体统秩序,日夜思惟,苦心竭力。秩序这东西,破坏起来很快,再建立却很慢。你一个小大夫,竟去撤大将军的职;你一句话,举国改元大赦;诸葛丞相的两个外孙连升十几级,飞上枝头,世人会怎麽看你舅舅?」
「啊,娘教训的是。我立刻把官辞了,向舅舅请罪!」
「那更是把天子的话都当儿戏了。你舅舅当时也在场,如果他也同意这麽做,或许在那时也没刚好的办法了。娘是要你明白,国家照管着百万人民的生计与信念,治国必须抱着敬畏恐惧的心情,不能凭个人一时的想法搅扰纲纪。不仔细考虑,贪功冒进,往往会发生意料不到的恶果。」
「是……」

毁坏体统可是大罪。我惭愧地低头。
但我想到的却是我的另一桩大罪。若真如田续所说,我透露的情报在魏军上层起了很大的作用,魏军这次真决定打来,那我还可能是害季汉亡国的罪人,不只是季汉的百万人民,甚至百代後世的亿万人民都要恨我。

如果田续在场,他一定会安慰我说:「茂子你太天真了,国家之间没有道义,只有利益与实力赤裸裸的冲撞;你是魏国人,蜀国与你有杀父之仇,灭亡蜀国正是你该做的事,不要想太多啊。」
但这藉口我总拿不出手。我心里很明白,我是一个专业的诈骗者,连亲人最真诚的信任也放在脚下践踏。
有时想自己真该一头撞死算了,但又觉得自己还是在做对的事——结束战争,让更多的孩子在父爱下长大。我究竟是正是邪丶是对是错呢?

「娘,这麽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问吧。」
「面对国与国之间的纷争,我们该有什麽行为准绳呢?」
「娘的准绳,还是你的准绳?」
「准绳不是推放四海皆准的吗?」
「娘常年住在道观,茂子是汉谏议大夫,你说呢?」
「喔,明白了。韩信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我领的是季汉的俸禄,必须为季汉着想,是吗?」

娘没回答,只是对我笑笑。
但我也拿田续的钱,只是我随手把它捐给朝真观,买四轮车给养母,剩下的零头给小玉和自己晚上加个菜。我的确是拿了魏国的钱,也该替魏国做事。而且善以孝为先,我就不该替父亲报仇吗?可惜我不能告诉她这些。

「娘,我们在道观里清谈,可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吗?」
「你这麽大了,凡事得自己判断。」
「那我就说吧。我有时想啊,季汉的闲官冗吏年年增加,物价近来又涨得凶,现在大多数百姓已经不支持姜大将军,再说他年纪挺大了,还後继乏人。太学博士谯老不常说嘛,汉军每每不敌魏军,而季汉仅有一州,论国力也终究不敌『三分天下有其二』的魏国。上次我们说人最好的结局是在睡梦中安祥地过世,那麽季汉最好的结局,或许是平平稳稳地交接给魏国。如此一来,国家里许多仁人志士都能都活下来,继续为天下出力。娘以为如何?」

本以为养母会点头同意,但我瞥见了她眼珠子稍稍地转了转,这代表她在心里不敢苟同。
但她还是对我笑笑。

「汉军敌不过魏军,是茂子说的还是姜大将军说的?」
「呃,是我说的。」
「如果季汉国祚长久,能不能为天下出力?」
「季汉也是天下的一部份,也算吧。嗯……」

糟糕,才两句话就被打翻在地了。
大概是睡得少,说话漏洞太多……

「那麽现在二十万魏军要打……据说要打过来了,只是假设啊,假设季汉躲不过这一次劫难。是不是该以最小的伤亡……那个,然後到魏国继续奋斗呢?娘也知道,益州有这麽些不知好歹的刁民,就像广场上这些人,我们包容忍让,他还倒过来要赶我们走,还雇打手用真刀砍我们。如果舅舅这样有理想和原则的人能在中原一展抱负,造福天下,不是很好吗?」
「茂子看广场上的人是刁民?」
「……还好吧。平常老百姓的眼界就在那里,也不怪他们。他们只是在群众里自然迷失了理智,变得偏激与暴怒,被有心人煽动。但他们平日里大多是善良的好人,奉公守法。只是光看别人升官发财,有些眼红。」
「半个月没说上话,你成长不少。你声音有点哑,来。」

养母起身,递给我一杯凉水。她生活平淡,极少饮茶。

「谢谢娘。」 我真的渴了,咕噜几声,一饮而尽。朝真观的凉水来自山後的清泉,香甜润口。

「那茂子说,如何达成最小的伤亡呢?」
「呃……例如像我们昨日在广场上这样,声东击西吧。」
「要用什麽战术,那是魏将的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对对。啊呀,我说不过娘,但我还想问娘一件事。」
「好。」
「无论如何,打仗了尽量减少伤亡,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娘还是这个说法,人命与竹林一样,即使枯萎,也无损天地,没有好坏之分。」
「那就只说人的想法吧。人死不能复生,留下活着的人悲痛。所以伤亡是件坏事。」
「既然茂子已经说伤亡是坏,那麽尽量减少伤亡自然是好罗。」
「嗯嗯。」

好像又败了一阵……
管他胜败呢,我只想弄明白,我一直奉行的目标是不是对的。

「娘反问一句啊,在眼前减少伤亡,会不会反而增加往後的伤亡?」
「怎麽说?」
「譬如有个连续杀人犯,给判了死刑,大赦了他被放出来,他会不会再杀好多人?」
「呃,他可能在牢里痛定思过了嘛;或者他把握这个重生机会,洗心革面,做个大善人。」
「嗯。那麽说北伐吧。眼前增加的伤亡,会不会反而减少往後的伤亡?」
「当然有可能。小玉每次都说:『主动进攻,才能掌握战役的规模。汉军北伐,少则一万,多则五万;魏军几次南侵,却都是动员十几二十万人』。这是她们军队里的统一说词。」
「这样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喔,所以即使尽力减少眼下的伤亡,也不一定真的能减少长远的总伤亡?」
「嗯。茂子一个想从娘这里要个行为的准绳,但准绳这东西,也包括律法丶品德丶教条,都只是个概括,无力判断时姑且一用。你若有力判断後果,就别用准绳。」

分明是炎夏,窗外却有一阵清凉的春风吹进心里,还带来淡淡的竹花香。

「娘的道理好深奥。」
「你还年轻,慢慢体会吧。不如这样,娘写几个字,装在锦囊里,让你随身带着,碰到什麽事想不通了,就拿出来读读,就当是娘给你排难解惑。」
「太好了!」

养母起身,从小木胡床下取出一块红锦布,裁下一段。这块锦布是我用秘书台第一份薪水买给她的,这麽些年了她都没用完。
我备好了墨,养母提笔挥毫。她的字秀美洒脱,没有舅舅诸葛瞻厚重的英杰正气,却吐露着不拘世俗的飘逸。这飘逸不好拿捏,飘多了就成道士画驱鬼符了。

倾刻,墨迹已乾。
倘使今後再也见不着养母,就看着这个锦囊想念她吧。

「娘,我来个举一反三。就说曹操吧。他一生戎马,好几次屠城,少说杀死好几十万人,甚至好几百万。曹操有句名言说:『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後汉末年天下大乱,不是几万人死,是几千万人死,非常悲惨的时局。那麽用一百万条人命换来一千万人不必死,是不是值得的呢?」

不妙,不敢苟同的眼神又飘过去了。
以前我们常谈曹操,她老说曹操坏,我总想证明曹操好,还没赢过。
记得她有次说,我喜欢的曹操不是曹操本人,只是我幻想中飞黄腾达丶不可一世的自己。

「屠城换来更多人不必死,为什麽?」
「这样一来,其他州郡的百姓心中惧怕,就不敢造反了。呃,还是有造反,只是没那麽多吧。」
「季汉百姓造反的多不多?」
「两边治国的路径不同嘛。我们不靠威吓利诱丶世家大族支持,却靠律法公义丶才德兼具的士人。」
「曹操能不能选择他治国的路径?」
「会不会不行呢?嵇姑娘说中原人只讲人情丶不守法的。」
「讲人情丶不守法是威吓利诱的原因还是结果?」
「呃……」

我再次一败涂地,养母却慈祥地笑了。

「呵呵,刚是娘逗着你玩的。茂子说要尽量减少伤亡,这个目标娘同意。娘相信你有足够的判断力,找出最适合的手段减少伤亡。」
「太好了!」

听见养母这麽说,心上一块大石总算碎了一地,忍不住打了个大呵欠。
判断如何减少伤亡不是件容易的事。今日太累,以後再想。

「说国事太沉重,说点轻松的吧。就说这个嵇姑娘。她与你很谈得来呀?」
「是啊,背景差不多。我把他当自己人。」
「是,她也把你当自己人。这样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吧?」
「嗯?」
「在娘面前就别装了。」
「呃,娘说的是擦出暧昧的火花吗?」
「都火烧赤壁了。」
「真的?」
「但你又隔岸观火,这样不行,你是在辜负她丶伤害她。快住手。」

啊呀,一定是刚才嵇萦与养母出去,告诉了她什麽。

「怎样才不辜负她丶伤害她?」
「你说呢?」
「我……嗯……」
「来,对娘说,娘保密。你对她有什麽想法?」
「呃……人家父亲嵇康是天下名士,她从小跟着隐居修行,一定很聪明。我怎麽配得上她?」
「呵呵。你天资不错,还比她大这麽多岁数;再说娘的父亲也是天下名士,两代隐居修行,而茂子经过娘这九年的调教,早已得到不少娘的一脉真传。娘还觉得她配不上你呢。」
「真真……真的?」

得到诸葛丞相的一脉真传?那不是姜维的殊荣吗?
我我……我感动得手都发抖了!

「嗯……但但……但是她的脾气有点大。」
「娘年轻的时候脾气也坏,你信吗?人慢慢会想通许多事情,靠亲身历练,也靠借重其他人的经验。」
「是了,以前东吴的吕蒙一边做官一边进修,也能『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何况娘已经修行三十年。」
「对。好了,娘就明说了啊,你如果不能确定,那就算了。娘要收她做徒弟,别和我抢。」
「什麽?收她做徒弟?」

突然心头拥上一阵酸水,好像早上到现在都没工夫吃东西。
九年来,我总以为自己才是养母的徒弟,还一脉真传呢,怎麽一个小姑娘刚到就把我挤开了?

「别胡思乱想。她比你适合修行。」
「我没有慧根吗?呃,道家的慧根叫什麽?」
「悟性。你当然有慧根,你的慧根是体谅俗人,以翻搅俗世为己任,修行一辈子是糟蹋了。」
「喔……」
「不过来不及啦,她和你上前线,出生入死的,最容易萌发感情了,你也顺其自然吧。」
「不……不会吧。」
「娘知道你有心上人,对吧?」
「娘才该去前线做军师吧……那只是小孩子时私下订的婚约。但无论怎样,在不确定人家是否嫁人了之前,我万万不能背信。」
「嗯……你这麽说,很有意思。娘再写两个字,让你装在锦囊里,等等。」

她真的只写了两个字--「灰」丶「灰」。一个灰的墨浓些,一个灰的墨淡些。

「呃,这是什麽意思?」
「做人黑白分明是基本,但你长大了,一定要明白黑白之间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灰色。」
「嗯?」
「不急,慢慢体会吧。这一定对你有帮助。」

想到相聚的日子不多了,我恨不得请她写一车的字条,伴我一生。
但她一定会这麽说:「靠别人教,一下就忘了。」

「那娘,我这次去前线……」
「怎麽?」
「万一以後看不到娘,只想说,感谢您九年来的照顾。我一辈子不敢忘记。」
「嗯。我也是。感谢你。」
「娘为什麽要谢我?」
「你让我想通了不少人生道理。」
「什麽人生道理?」
「你也就快发现了。自己想通的,才是你一辈子的信念。」

养母边说,一边用白羽扇搧乾了那两个「灰」字,装进锦囊里。
我真不想辜负她的期望,但我早已让她失望了。
我伏在地上一拜再拜,泪水「波波」滴在草席上,我悄悄用袖子擦掉。带着微笑,我轻轻掩上了厢房的门。
看见母亲的最後一眼,她的眼眶也是红的。
 
能这样无怨无悔的写,没有辛劳也有苦劳,赞一个!
作为读者,说一点感受,你的小说我都看了,但是真心不太好做评论,主要感觉是故事到底要说什么还没有看出来,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做评。《三国》,《东周列国志》这样的书,节奏都非常快,一段可能已经讲了几年的事情,因为有丰富的史实所以人物纷呈特别有趣.....
用对话的方式写故事比较难,尤其如何把握不同人物说话的口气,你不觉得嵇萦和诸葛茂说话的口吻太相似了吗?嵇萦这个角色挺可爱的,不过和小玉的本质区别到底是什么呢?另外能不能考虑把对话融入到具体的情节推进之中,而非为了谈话而谈话呢?否则倒更像一本哲学语录,而非小说了.....
个人观点,仅供参考。期待你继续将作品完成。
 
最后编辑:
个人观点,仅供参考。期待你继续将作品完成。
謝謝您的意見!如雷貫耳,非常好的意見。

1. 主要角色的區別會努力擴大,謝謝。希望最後能讓讀者感覺到 "嗯,這句話只有諸葛茂說得出口。"
但角色最深處的價值觀部份,受限於全篇主旨,許多部份是必須一致的。

2. 女一與女二的區別就是紅花與綠葉吧,但與嵇縈想到的角色剛好要倒過來。
第三部暫定用小玉做第一人稱,並不是很好寫。但有了前兩部的背景底子,小玉想不到的部份應該能讓女一與男一用對話補足。

3. 小說的節奏與體裁:

的確,用(預計)五十萬字交待半年的歷史事件,節奏必定是蝸牛步。
但《炎興》不是一般為了介紹歷史而寫的歷史小說,而是自己想與讀者們探討的一些思考的載體。
或許像您說的,這更像是哲學語錄,但我自認這些內容還攀不上哲學,只是一些零碎的看法意見,用長篇的故事表達出來。

上一節諸葛果說:"自己想通的,才是一輩子的信念" ,這也是自己創作的假設。
(這個假設與世界第一第二奇書的作者假設相反。)
我希望讓讀者自己體會到故事的主旨,這樣才能達到我寫作的目的 -- 讓讀者接受我的看法。
其實十年前有讀者反應我太愛說教 (心生反抗故不能接受);
也有讀者希望我不要把現實的敏感話題搬回歷史 (太受刺激而不能接受);
還有讀者說我的劇情太緊湊,讓人喘不過氣 (太疲勞而不能接受);
或許我現在矯枉過正了 (什麼都沒明說,不知該不該接受什麼);
或者野心太大 (討論的東西太雜太多,記不住);
也或許我還做得不夠 (論證跳躍太快,實例太少而無法同意),還要靠讀者的反饋才能讓我知道。
所以您的意見非常寶貴,至少還能記得十年。

如果我能為自己辯護,那就是現在作品才進行到第二部的開端 (總共四部),很多東西還不明朗;
但我也必須擔心讀者有沒有耐心再跟下去,讀了後面忘了前面,尤其是連載的情況。
我所能做的只是盡量讓這幾個第一人稱主角更討喜,更容易讓讀者代入,體會他們的生活與想法。
懇請您繼續提供建議與點子。
 
最后编辑:
对! 坚持写完它!
感謝!目前看來應該是寫得完的。
我只怕自己寫到一半發現太多硬傷,想改版重來,但這部作品本身已經是改版,許多第一版的錯誤已經糾正了。
如果您與其他讀者即時阻止我犯錯 (寫得爛),我邊寫邊改進,就一定能寫完了。
 
最后编辑:
感謝!目前看來應該是寫得完的。
我只怕自己寫到一半發現太多硬傷,想改版重來,但這部作品本身已經是改版,許多第一版的錯誤已經糾正了。
如果您與其他讀者即時阻止我犯錯 (寫得爛),我邊寫邊改進,就一定能寫完了。
坚持恐怕是最难做到的! 至于"错误," 我觉得往往是别人还看不出来, 自己先泼自己一脸冷水的. 就比如照镜子, 虽然大部分人都可能爱照镜子, 但看到镜子里的映像对自己满意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 建议你先不要给自己设审稿委员会. 写完了再改不迟!
敬佩您的勤奋, 勇气和毅力!
 
更新了漢中附近的地形圖,標出一些常見的,與故事裡提到的地名。
yanxing_map_02.jpg
 
《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


父亲在世的最後一天,我没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刑场在城外,锺会的鹰犬紧闭东门。请命的三千太学生出不了城,七丶八层全挤在一段破败的洛阳城墙,伸长脖子远远看着。最外面则是看热闹丶嘻笑怒骂的老百姓。

寒风刮起一层层草浪,晚秋的阴雨泼上太学生的衣冠。襦服紧贴着肌肤,学生们紧贴着彼此默默取暖,守护着他们仅存的希望。那个大我两岁丶与母亲同宗的皇帝还能做什麽?或许下次被司马昭押到刑场的就是他。

眼角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刑场上父亲模糊的身影端坐於地。浮躁的等待中,传来一首再熟悉不过的琴曲。竹林铁匠的琴声依然悠扬而激荡,只是其馀六人的豪情唱和不再,只有学生们三三两两的低声啜泣。太学生理应是大国的脊梁,却沦为司隶校尉格杀军令下的惊弓之鸟。

连皇帝都敢杀掉的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但就算知道了,又谁有能做什麽丶敢做什麽?过几年,三千人中间的一大半将拜倒於功名之门下。他们终究要对叛徒的子孙高呼万岁,再名正言顺的处死下一个颠覆国家丶大逆不孝的嵇康。

父亲从绞架上潇洒的一跃而下。这是属於他的结局。

城墙上的情绪爆发了。军士的长棍劈下,太学生的哀号与血水齐飞。

我与看热闹的百姓站在一起,心很慌。一个白发老太婆恶狠狠的对我控诉,与强奸犯过从甚密的嵇康必是如何的奸险狡诈。旁边一个乾瘪老头感叹读再多书也没用,下场不过如此。这时走来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伸手摸我脸颊:「姑娘长得标致,多大年纪,有夫家了没?」

我全身颤抖,混乱的思绪下只确定了一件事--我不属於这里。

司马昭丶锺会,我恨不得你们去死,但我更不想再听到你们的名字,不屑知道你们碎尸万段的报应,也不想见到与你们有任何瓜葛的无心无肺丶无德无耻之人!姓嵇的宁可饿死在竹林里,也不让你们的绳索脏了我的脖子!

开头写得特别好, 画面感也强。 赞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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