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继母把红裙扔掉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的走,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平时放学之后她都是需要回家干活或者看弟弟,但是那天她不想回家了。她想在外面流浪几天。她在地铁站里,从木樨地坐到八宝山,又从八宝山坐到前门。她在前门站下车,走到了王府井,去了街口的新华书店,在二楼的开架部倚着柜台翻了一会儿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她喜欢三毛的书。她羡慕三毛能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羡慕三毛有一个荷西那样的男孩喜欢她。从小到大,除了弟弟之外,没有任何男孩喜欢她。楼里的那些男孩子们从小都是嘲笑她和欺负她,没有一个男孩对她好过。十四岁的她长得很单薄,看着镜子都觉得自己不好看。
她在书店里一直看到书店关门才出来。她觉得饿了,摸摸兜,里面只有不到两毛钱。她在书店门口卖冰棍的小车上买了一根冰棍。她坐在门口的灰石台阶上,一边吃着冰棍,一边想着下午发生的伤心事儿。继母把母亲的红裙扔掉,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她的世界像是一个蛋壳一样敲碎了。她一直就不喜欢继母,从继母进门的时候就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她更恨继母了。她觉得继母是一个表面热情如火,宽容大度,对人和善,而内心狭隘的人。继母有很强的嫉妒心,容不得父亲身边出现任何女人。她觉得继母为她做的几乎每件事情都是给外人看的,继母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后妈是一个对她很关心,对她很好的后妈,让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夸奖继母贤惠,而只有她知道,继母并不喜欢她,也不在乎她。继母给她买新衣服,给她买新鞋,是为了让别人看到,继母对她是多么的关心。而只有她知道,继母给她买的衣服和鞋,都不是她喜欢的。继母甚至故意挑她不喜欢的衣服和鞋的款式和颜色买,而且强迫她穿上。她甚至都无法去抱怨继母,因为当她抱怨的时候,别人就会说,这孩子真不懂事,后妈对她这么好,她还挑三拣四。她知道继母其实也并不爱父亲,继母只是爱自己。
继母进门之后的这些日子,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一些变化。十四岁生日过后不久的一天,她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床上有血迹。她吓坏了,既不敢告诉父亲,也不想告诉继母。她做贼心虚地跑进洗手间,在里面仔细查看出血的部位,觉得自己得了要死了的大病。她坐在马桶上,幻想着血不断地从身体里一股一股地涌出来,流干了,自己也死了。她想着自己死了之后,父亲抱着她的尸体后悔得痛不欲生的样子,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红了。她不知道继母会怎么想,也许继母会假装悲哀但是心里很高兴,但是她知道父亲一定会很伤心。她过去很喜欢父亲,她曾经是父亲的小公主,但是有了继母和弟弟之后,她再也不是了。现在她也不喜欢父亲了。她不喜欢父亲,因为他忘记了母亲,娶了继母,而且事事听继母的,把钱都交给了继母。现在,父亲很少给她买东西,对她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关心了。继母和幼小的弟弟对父亲变得更重要了。父亲再也不带她去动物园看老虎,不带她去北海划船,不带她去天坛回音壁听回声,也不带她去陶然亭滑雪山和游泳了。她变成了家里的一只猫,父亲把她喂饱之后,就什么都不管她了。在她生日的那一天,父亲甚至连她的生日也忘记了。她生日的那天,她想起了过去。过去父亲总是会在她的生日那天给她庆祝一下。她一直等着,等着父亲想起她的生日来。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也没想起来这一天是她的生日。生日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想象着桌子上有十四只点燃了的蜡烛。她想象着蜡烛是母亲给点的。她想象着母亲给她切开蛋糕来。她用手比划着,吃着并不存在的蛋糕。她想父亲的心思一定都在继母和弟弟身上,把她全给忘了。她觉得父亲是个叛徒,一个有了新欢之后,就背叛了母亲和自己的叛徒。她死了,就是对叛徒的最好的惩罚。但是很可惜,她坐在马桶上等了半天,血却没有继续流出来。
她把血擦干净,夹着腿悄悄走回房间,换了一条干净的内裤。她把脏的内裤偷偷塞在自己的床下。下午放学回来后,她把内裤洗了,晾晒在阳台上。她不知道继母是怎么发现的,只是晚饭后,她在自己的卧室里看书,耳朵听见继母在客厅里跟父亲说,孩子开始发育了,以后要小心有坏孩子来勾引她。父亲说,你去给她讲一讲。继母拿着她晾在阳台上的内裤走进卧室里来,告诉她说,这是月经,不用害怕,但是以后若有男孩子要怎样你,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不然你会生小孩的。她越听越糊涂,不知道怎么就能生小孩,但是她也没好继续问继母。
她坐在王府井书店门口的台阶上吃完了冰棍,沿着王府井街道走下去,一直走过了东风市场。街上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没有一家可以进去逛。她继续向北走到了美术馆旁边的隆福寺。隆福寺里临街的小吃店里冒出来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儿,让她觉得肚子饿得更厉害了。从午饭到现在除了一根冰棍外,她什么都没有吃,身上只剩下了一毛多。这一毛钱,她还要留着坐车,没有钱能买吃的。她也不想偷东西。她恨小偷,自己也不想做小偷。她想来想去,自己没有钱,也不想偷,也没人能帮助她,没法儿流浪,即使几天也没法儿流浪。她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回家的一条路。她扫兴地沿着王府井大街重新走回了长安街,在那里坐车回到了玉渊潭。
从车站出来,走到离家不远的那家副食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那只野猫。那只死在外面的野猫。她很羡慕那只野猫的勇气,瘸着腿受着伤依然不肯留在她家里。她不知道野猫哪里来的动力非要从她家里离开。也许有另外一只猫在等着那只野猫,她想。
她背着书包走过贩卖洋烟和啤酒的小卖部,沿着楼前铺满落叶的石子小径,踩着琐碎的发黄的叶子,走进了楼门。走进楼门口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背上一阵紧张,像是有人背后在盯着她一样。她扭过身,在楼门口的昏暗的灯光照射下,看见不远处的黑魆魆的树从里,有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在黑暗里看着她,眼睛上的镜片在月光下像是猫眼一样闪闪发光。她很害怕,赶紧转回身,小跑着上了楼梯,再也没敢回头看。
她一边跑一边听着楼梯里的声音。还好,那个中年人没有跟着上来。在跑到自己家的楼层的时候,她停住脚步,从楼层之间的窗户里看了一下外面。她看见原来站着中年人的那片树丛底下已经没有人了。她向着楼前的碎石铺成的小径看去,只看见一个高高的背影,穿着一件灰黑色的夹克,正在缓慢地向着楼外的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步履缓慢而沉重,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她走进屋门才感觉到安全些。屋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空气,父亲和继母像是刚吵完了架,各自坐在客厅的一角,谁也不跟谁说话。她以为继母会狠狠地说她一顿,继母总是会找碴儿说她一顿,何况她今天回来这么晚。但是奇怪的是,继母没有说她,父亲也只是让她赶紧去吃饭,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她本能地感到家里出现了什么事儿,而且这事儿像是跟在门口遇见的那个中年人有关。但是没人说什么,家里安静得奇怪,父母不说话,平素爱吵闹的弟弟也早就睡着了。她有些失望。她以为这么晚回来,家里一定会很着急,父亲会到处找她,见了她会训斥她一顿。但是父亲没有。奇怪的是,继母也没有。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她觉得肚子很饿,没有多想就走向饭桌,放下书包,端起碗吃了起来。
那天晚上吃完饭后,她走进卧室,把灯关了,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觉得浑身疲累,充满伤痛。她依然很恨继母把母亲的裙子扔掉。母亲的红裙在许多个夜晚曾经陪伴过她,给她带来温暖和温馨的回忆,透明而又美好,现在那条红裙已经不见踪影了。
朦胧的月亮在窗外的云里穿行。薄云疏稀,飘忽不定,不时给屋内遮上一层半透明的暗影,像是浓浓淡淡的忧伤,真实而又虚幻。天气日渐寒冷,室外的凉气穿过玻璃窗弥漫进来,裹住了手脚。琐碎的落叶在窗外被风卷着发出窸窸索索的响声,远处有野猫在喵呜。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看着窗外被淡云遮住了的半轮明月,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一个人是真正的毫无保留地爱她,别人都不是。想到此,她更想做一个芭蕾舞演员,像母亲那样。
她听见父母都离开客厅回卧室睡觉去了之后,才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从床底下拿出了一双舞鞋。那双舞鞋是很久以前她在一处垃圾场捡到的,已经很破了。她拿回家,学着母亲的样子,用针线把舞鞋补好。舞鞋有些大,不合脚,她把里面塞进了一些碎布,才能穿上跳芭蕾。在屋子里,她踮起脚尖,脑海里一边回放着母亲跳舞的镜头,一边在月光下跳起了芭蕾。屋里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只能看见月光撒在窗棂上,和月光下自己移动的身影。母亲所有的舞步,都存在她的脑海里,一点也没忘。她不需要音乐就能把跳整段整段的芭蕾,因为那些音乐和舞步早已印在了脑海里,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回放机一样,把脑海里的舞步放出来。月亮在窗外凝视着她,像是母亲把明亮的光线撒了进来,抚摸着她的身体。她一直跳出了汗,才回到床上继续入睡。睡觉时,她感受到了月光照射在身上的温暖。
初中毕业的时候,她没能进戏剧学院附中去学芭蕾。虽然她相信自己能考上,但是父亲和继母都反对她学芭蕾。父亲不想让她成为母亲第二,而继母则对她有一种天生的妒恨,不想让她学习芭蕾。她只好继续在玉渊潭中学读书,由初中部升入高中部。
上高中后,她尽量晚回家,到家吃了饭之后就钻进自己的屋子里去做作业,复习功课。她不喜欢自己的家,也不喜欢北京这座城市。北京是一座繁华而寂寞的城市,一座喧嚣而沉默的城市,一座熙熙攘攘而孤独冷清的城市。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热,举目所及到处是拥挤的人流和车流,但是她却再也找不到母亲,找不到那个抱着她,揽着她,能够给她带来温暖的人。每天她背着书包坐车去上学,呼吸着车厢里弥漫着的污浊的空气,忍受着各种噪音,被人推来搡去。地铁上和公共汽车上,人和人挤着站在一起,她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给她信任和温暖的人。青春的懵懂和骚动,对父亲和家里的失望,对未来的彷徨和迷惘,对母亲的想念,点点滴滴涌过心头,让她心烦意乱,充满了忧伤。在每一个孤寂的夜晚,她都渴望着生活里能够出现梦幻一样的奇迹,渴望着有人能给她一丝温柔,一丝抚慰。即使是淡淡的一笑,也能拨动她的心弦。
继母对父亲恼火地说,她越来越不懂事了,家里什么事儿都不管。父亲说,孩子上高中了,让她去好好学习吧,别打搅她。继母说,这样一个自私的孩子,以后该怎么办,家里可以宠着她,以后到社会上该怎么办?父亲说,现在社会都是这样,你看谁家让上学的孩子做家务?
当她老了的时候,父亲得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几乎谁都不认得了。她每天去看望跟继母和弟弟住在一起的父亲的时候,父亲总是问她,你什么时候回纽约芭蕾舞团?她每次都说,不,我不回纽约了,早就不在纽约芭蕾舞团了,我就在这里,每天来看您。父亲显然什么都给忘记了。她跟他说的任何话,过了十分钟,父亲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但是父亲却依然记得小时候带她去陶然亭公园滑雪山。你最喜欢滑了,父亲坐在一个宽大的藤椅上说。每次都要滑许多次,总是滑不够。父亲记得给她念《冰雪女王》的故事。一念到冰雪女王把小男孩的心给冻僵了你就撅嘴要哭,父亲说。父亲还记得带着她在街头买西瓜,一边吃,西瓜汁一边流在她的背心上。父亲还记得托着她的肚子带着她在湖里游泳。父亲还记得给她做得一个精巧的小板凳。父亲还记得一直没让她去学芭蕾。
你这么喜欢芭蕾,当初应该早些让你去学芭蕾就好了,父亲带着一些内疚说。
我这不挺好吗?她宽慰父亲说。要是早些学芭蕾,也许还没有现在这样跳得好呢。
那时,她早已原谅了父亲过去不让她学芭蕾这件事儿,也原谅了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娶了继母和继母带给自己的不幸。一个根本就不是她生父的父亲,为她尽到了父亲的职责,养育了她,让她在失去母亲之后,没有沦为孤儿,而是依然能得到父爱和保护,让她能够有一个不错的童年。如果没有这个木工父亲,母亲可能就会死在群众大会上了,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扶母亲一把,只有这个木工父亲骑着三轮车赶来,把母亲拉去了医院。在母亲被人当作苏修特务和死刑犯家属,被赶出招待所,身上又怀着她时,是这个木工父亲把自己的房子给了母亲住,自己住到集体宿舍里去,帮着母亲生下了她,还把客厅改建成练功房,让母亲可以继续跳芭蕾。在母亲辞世之后,又是这个木工父亲把她一手拉扯大,既当爹又当妈,一个人带了她八年,在她上初中之后,才娶了继母。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她甚至也原谅了继母,原谅了继母对她的许多不好和把母亲的那条红裙从阳台扔下去。当她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有些当初觉得无法理解无法原谅的事情,也就可以理解可以原谅了。在她成名和有了钱之后,她给弟弟买了房子,继母和她的关系也大大改善了。
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每次也忘不了问她:明宵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明宵忙,她说。明宵在拍电影。他前些日子不是来看过您了吗?
噢,是吗,我忘了,父亲说。他不是在国外拍电影吗?
不是,早就回来了,她耐心地对父亲说。
噢,回来了,回来了好,父亲说。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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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正开始认识明宵,是在高一那年的暑假。那个潮湿而闷热的暑假。
那一年,她十六岁,已经由小时的丑小鸭发育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身材像是母亲一样瘦削高挑,皮肤白润,弹性很强,面容则融合了父亲和母亲的长处:细长的眉毛,纯净的眼神,清秀的脸庞,性感的嘴唇,腮边有一个小酒窝。也许是来自母亲的遗传,十六岁时她的胸脯已经高高地鼓起,但是她总是不敢挺胸,觉得那样很丑陋。她为自己的体型骄傲。她个子高,皮肤白,而且每天自己练习芭蕾,体型一直很苗条。她唯一不喜欢的是自己的胸部,她觉得胸部太鼓了,所以她总是窝着肩膀,让胸部内缩,这样好显得小一些。同时在穿衣上她也总把胸部遮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敢露出来,因为她觉得那样太丑陋太羞耻。
她感到了男孩子对她的一些微妙的变化。楼里那些过去喜欢欺负她的男孩子,现在见了她也不欺负她了,反而喜欢在她面前打打闹闹大声说话,而且他们看她的目光也不一样了。那目光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好奇和萌动,一种掩盖不住的喜欢,一种鬼鬼祟祟的渴望。他们在她面前的打打闹闹也带着一种夸张的做作。她发现自己也变了,变得喜欢打扮,爱臭美,很在意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和什么样的鞋子,爱捣扯自己的头发,渴望从别人嘴里听到夸奖好看,渴望被人关注,被人喜爱,也渴望了解男生的秘密,以及那些神神秘秘的让人脸红的男女之间的秘密。有时偶尔听到男生传一些黄色下流的段子,她既害臊,又气愤,又想听。
那年暑假,因为她的数学成绩一向不好,父亲给她报了数学补习班,每天早上坐地铁去补习学校。炎热的早上,她坐在地铁站门口背阴的灰色水泥台阶上,把左脚伸了出来,解开了凉鞋的扣带。这是一种老式的凉鞋,颜色是褐色的,鞋底很厚,前面是三条粗大的朔料皮,中间被一个圆圆的硬币一样的圆环圈住,后面是一个黑色的鞋帮,鞋帮上有一条粗大的扣带。整个凉鞋的造型笨重而老气,一点也不是她喜欢的风格。十年以前这种款式也许能称为流行,但是现在已经与街上她这个年龄的女孩们喜欢的款式完全不一样了。
几只小蚂蚁顺着地上的一个水泥裂缝懒散地爬着,触角东碰碰西碰碰,像是在寻找着食物。她的头顶上有一个广告灯箱,里面的射灯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不出来是在亮着还是没亮着。一阵地铁经过的轰隆的声音从站门口传来,融进了街上传来的人流和车流的噪音。凉鞋的扣带已经被解开了,她把没穿袜子的左脚从凉鞋里退出来,踩在水泥台阶上。她把凉鞋举起来,看着手里的凉鞋。她不喜欢这双凉鞋,但是因为是继母买的,父亲非让她穿上。于是每次出门的时候,她都把自己的凉鞋放在书包里背着,穿着继母给她买的凉鞋,到了地铁站口再把继母的鞋脱掉藏进书包里,换上自己的鞋。
她看着眼前的黑色凉鞋,它的鞋面上闪着黑色的光泽,像是从来没有穿过一样。她用左手捏着鞋帮,把鞋底儿向水泥台阶上使劲儿的磨去。她对自己穿的鞋很挑剔,不爱穿的坚决不穿。她想把继母买的这双难看的鞋磨坏,这样她就不必每天都得穿着它出门了。她不停地磨着鞋底儿,手心里不久就开始渗出了汗水。她觉得有些口渴,街上传来的噪音也搅得她心烦。背后的地铁站口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兽,不停地制造着噪音,门口的电梯不断地把地下的人流输送到地面,又把地上的人流移到地下。
她抬头擦汗的时候,不经意地看见陈明宵向着地铁站走来。明宵高高的个子,白净的皮肤,腿很长,身材像是长跑运动员,走路像个猴子一样一蹿一蹿的,很远就能看见。他穿着一条白色的衬衫和蓝色的长裤,背着一个军绿挎包沿着树荫走着,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着。暑假以来,她在地铁里看见过明宵两次,猜想他也是去哪个学校参加暑假补习班的。她不想让明宵看见她。她把背转过来,低着头,让垂下来的黑色头发把脸遮挡住,继续低头磨凉鞋。
她听到有脚步声向着她走来,看见一双白色的球鞋在她的侧面停住。她知道明宵还是认出了她。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倒霉,看见她在水泥地上磨鞋,明宵这个坏小子不定会想什么干什么说什么。她没有理他,依旧低头磨着鞋底,假装他是空气,但是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在楼里这些男孩子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明宵了。不仅因为明宵长得阳光帅气,而且因为明宵一直是孩子王,是“司令”,是干部子弟,身上带着一股自信和什么都不怕的劲儿。明宵手插在兜里,站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磨鞋。站了一会儿之后,明宵在她身边蹲下来,带着嘲笑的口吻问她说:
你们家钱多的没处花啦?这么新的鞋磨什么啊磨?
明宵蹲下的时候,身子离她很近,胳膊几乎蹭到了她的胳膊。她能闻到明宵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汗味儿。她平时很讨厌汗味儿,但是明宵身上的汗味儿,她却喜欢。
是你啊,她假装刚发现明宵说。这鞋难看死了,我都没法儿穿出去。
我看着不错啊,明宵打量了一下她的右脚说。你穿着挺好看的啊。
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把右脚收了回来。她拽了一下裙子,让裙子把脚盖住。她猜不透明宵是真心夸她还是说反话讥笑她。真倒霉,她心里想,这么难看的鞋穿在脚上让明宵看见了。本来因为跳芭蕾的缘故,脚趾骨节突出就很难看,再加上这么一只凉鞋,就更丑了,丑死了。
藏什么啊藏,明宵笑着说。我觉得挺好看的。
明宵笑起来的样子让她着迷。明宵的额头很宽,看着就很聪明,黑黑的眼睛闪着灵光,而且眉宇之间带着一股英俊和帅气。他双眼皮,大眼睛,浓眉,下巴也很刚毅,笑的样子很阳光,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大男孩的魅力。她突然觉得心里一种慌乱。从来没有男生这么近地蹲在她身边看着她跟她说话,明宵的身体几乎要跟她的身体挨上了。
得了吧,她按捺住砰砰的心跳说。你可真会讽刺人。我知道很难看。你真觉得好看?
再让我看一眼,明宵说。
她提了一下裙子,把依然穿着凉鞋的右脚露出来让明宵看。
你的脚趾怎么了?怎么跟别人的脚趾头不一样?明宵端详着她的有些变形了的脚趾问她说。
她的脸又一次红了。她知道自己的脚不好看。这下全完了,她想。不好看的脚配上一只难看的鞋。
我说什么来得,她红着脸把脚缩回裙子底下。你肯定会说难看的。是练芭蕾练的。
她低下头继续磨鞋,打算再也不搭理明宵。他们虽然住在一幢楼房,互相认识,但是明宵跟她不在一所学校。她去得是平民子弟的玉渊潭小学和玉渊潭中学,而明宵的爸爸却把明宵送进了军干子弟聚集的育才学校。他是周围几幢楼群里孩子王,后面跟着一帮孩子管他叫司令。她是出身不好也没有几个朋友的狗崽子。他们从小就不是一个等级的人,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她不想再搭理他。她想这样晾着他,他一定自己会觉得没有面子,就会走开。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明宵没有站起来走开,而是在就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明宵把军绿书包放在身边,提了提裤腿,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和一盒火柴来。她抬头看了一眼,白色的烟盒上面“KENT”四个深蓝色的英文字母很显眼。这么大孩子就抽烟,还抽洋烟,劲儿劲儿的,有什么啊?真讨厌,臭显摆,她心里数落了明宵一句。明宵擦了一根火柴点上烟,抽了两口,炫耀性地吐了一个圆圆的烟圈后,问她说:
嗨,你叫什么?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他居然不知道她叫什么。这么些年来他们住在一幢楼,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咬了一下嘴唇,觉得受了很大的侮辱和伤害。自己白喜欢他半天,都是自作多情,她想。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可见她在他心目里是多么地无足轻重了。
咱们邻居了这些年,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她噘嘴生气地说。
我是说你大名,学名,作业本上写的名字,他满不在乎地说。小名谁不知道啊?咱周围这几幢楼里小孩的小名我都知道,可是大名我没几个能叫得上来的。你知道我大名叫什么吗?
陈明宵,她不屑地说。大名鼎鼎的陈明宵,东到南礼士路,西到八宝山,谁不知道啊?
你就挤兑我吧,明宵吐了一个烟圈说。也就是我大名和小名一样,好记。别逗闷子了,真的,你叫什么?
今昔,她皱着眉头躲开了眼前的烟雾说。我叫今昔。你问这干什么?
扯吧,糊弄谁呢你?明宵用胳膊肘撞了她的胳膊一下说。我叫明宵,你就叫今昔?今昔明宵,你也太会随口瞎编了。
自己看。她放下手里的鞋,把放在身边的书包拿过来,从里面翻出一个蓝色的作业本来,扔给明宵。
明宵拿过作业本,看见封面上一行秀气的笔迹,上面写着名字“靳曦”,高一三班。他诡秘地笑了。
原来是同音字,我说怎么能这么巧呢。明宵把作业本还给她说。我就是想看看你姓什么,他们说你们家跟《红灯记》似的,原来是真的。
你妈姓李,你姓靳,你爹他姓---张。明宵夸张地学着《红灯记》里李奶奶的口气说。孩子,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
她气恼地看着明宵,知道自己上了当。她把作业本收回书包,提着手上的鞋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说:陈明宵同学,你今儿是不是没事儿干,专门逗我来了?好,我走,您自己在这里凉快儿吧。
坐下,明宵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说。今昔同学,请你坐下,我有重要事儿找你。
有什么事儿就快说,她甩着胳膊说。我还得去数学补习班呢,都要迟到了。
学雷锋,磨鞋,明宵松开她的胳膊,抓住她的凉鞋说。谁让我今儿心情好来的。我们学校要大家暑假学雷锋做好事,每天为人民服务一次。我前天帮李大妈家搬煤球,昨天帮王叔家小虎子学数学,今天正发愁上哪里去找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呢。我就帮你干活儿吧。这凉鞋底儿够厚的,结实,不好磨,是个力气活儿。你们女生都没劲儿,坐在这里看你磨了半天也没见什么效果。你看我的,一会儿就给你的鞋底儿磨穿了。
那什么,你既然这么爱学雷锋,我也不好打击你积极性,怎么也得给你这个机会不是?她松开提着鞋的手,重新坐下来说。拿走,别嫌臭哦。
为人民服务哪有嫌苦怕累的,明宵笑着说。你上数学补习班?还上什么数学补习班啊,我给你补吧,我数学最好了,而且好为人师。免费的。
她把右脚上凉鞋的鞋扣解开,用手把凉鞋脱下来,自己也拿起鞋磨起鞋底儿来。明宵俯身吹了吹水泥台阶上的蚂蚁,把手伸进她的凉鞋里面,像是戴着一个手套一样认真用力地磨起来。有一段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都似乎在专注地磨着手里的鞋。明宵右手的袖子卷了起来,白衬衫卷到肘弯之上,小臂用力地上下移动着,露出了绷紧的肌肉。路过的人好奇地看他们几眼,又忙着赶路去了。
她坐在阴凉台阶上,燥热的阳光就在一尺开外,明晃晃地闪着她的眼,就像眼前这个阳光帅气的明宵。海浪一样一波波吹过来的闷热的空气里流动着汗味儿,夹杂着一种让人不安的躁动。
这鞋是你后妈买的吧?明宵边干活边问她说。看你这不乐意但又不得不穿的劲儿,肯定是你后妈给你买的。
别打岔,好好干活,她皱眉说。
瞧你这人,是我帮你干活还是你帮我干活?
我没让你帮我,是你主动要学雷锋。
好像谁爱给你干似的,明宵说。我不喜欢你这样,你看我帮你干活,你还跟我甩脸色,你该说几句好话哄着我。
是你自愿的哎,她瞥了他一眼说。我又没逼着你干。刚才谁哭着喊着要学雷锋来的?
你以为我真没事儿干啊,坐在这里跟你磨鞋又磨牙?
不愿干别干,该上哪儿凉快去上哪儿凉快去,我还不愿意别人动我的凉鞋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明宵说。是你后妈给你买的吧?这都是什么年代的款式了,跟我妈的凉鞋样子差不多。
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反问说。
你后妈可真够缺德的,明宵说。为了省事儿,净从你们家阳台上往楼下的垃圾箱扔东西,跟投篮似的。有一次扔下一个盘子来,差点儿把路过的小伟给花了。现在不是文革了,要是赶上文革,我非带几个红卫兵去你们家用皮带抽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不带这么缺德的。
明宵的的胳膊很有力气,磨得又快。半个小时,她磨得胳膊酸疼,也没把鞋底磨出什么痕迹来,他已经把鞋底磨得模糊一片了。
怎么样?明宵得意地把手里的凉鞋底儿亮给她看说。你看我效率高吧。这鞋让谁看都得说没法儿穿了。把另外一只给我。
我得走了,她把自己的鞋从书包里拿出来穿上说。补习班都晚了。
去什么补习班啊,我给你补,明宵说。不就是数学吗,我是我们学校奥数队的,数学没我不会的。
其实我不想补习数学,她说。那些数学什么的一点意思也没有,见了数学我就脑仁疼,我想去前门逛街。
巧了,明宵说,我也正要去荣宝斋逛逛呢,正好顺路,我们一起去吧。数学不会的,回头我给你讲讲就行了。
她正想有人陪着逛街,看见明宵这样说,心里很高兴。她本来想嘴上拒绝一次,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好啊,那我们一起走啊。
她把磨坏的凉鞋放进书包,和明宵一起走出荫凉,冒着火热的太阳跟一群刚下公共汽车的人走入地铁大门。她自己身材高,也知道明宵身材高。等站起来走在一起,才发现他比高一头。下扶梯时,有人从后面挤了她一下,她碰到了明宵的手臂,他的胳膊火热,灼烧了她一下。她把身体躲开,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们下了地铁扶梯,并肩沿着白色的围栏向着入口处走去。街上的喧嚣的车声和人声逐渐远去,有人从后面急匆匆跑来,超过了她们,跑到前面去了。入口处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卖杂志的小亭子,里面摆放着大众电影,青年文摘和各种各样的杂志。亭子旁边是卖零食和冷饮的一个柜台。
想吃冰激凌吗?他问她说。
她点点头。他跑过去,买了两盒冰激凌来。
上下班的时候已经过了,地铁月台上的乘客比平时人少。他们等了几分钟后,一辆漆成蓝白色的地铁就呼啸着从隧道里行驶了出来。地铁的门打开了,门口涌下一批人来。他们和别的乘客一起挤在门口,人还没下光就互相挤着涌进了车厢。明宵挤在最前面,给她在中间的一排座位上抢了一个空座,让她坐下。他站在她旁边,手拉着车厢顶上垂下来的皮扶手,眼睛看着她。第一次逃课,也是第一次跟男生出去逛街,她有些害怕,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四周,生怕碰上熟人。好在车厢里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她舒了一口气,把两腿并拢,书包放在腿上,两只手放在书包上,眼帘低垂着看着书包。她有点儿不敢看明宵。这个英俊帅气的孩子王,这个育才中学的高材生,这个牛气的军干子弟,现在就稳稳地站在她前面,看着她。车厢里的噪音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看不见了。她抬起头,只看见了他的英俊的脸庞上,一双黑黑的带着灵光的眼睛在看着她。她的脸又一次红了。她觉得一下就爱上了明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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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十三)
十四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车厢内响着车轮在铁轨上行进的有节奏的滚动声。车窗玻璃上晃着她和明宵的身影。透过身影,她看见隧道的灰黑色的墙壁不断向后闪去,像是一条绵延不断的灰黑色的河流。明宵站在她身边,有时看她有时看着窗外。车厢顶上的灯发出青色的光,像是医院的无影灯,把车厢里面照得很亮。列车运行前方是南礼士路站有在南礼士路下车的同志请提前做好准备。车厢的广播里传来了女广播员的柔和的声音,夹杂着地铁的持续的轰隆声。隧道很黑,石壁上挂着几根粗大的黑色电线,在转弯处偶尔能看见红色的灯在闪烁。车厢玻璃像是一个电影屏幕,重复地放映着同样的景象。她不敢盯着看明宵,只是凝视着玻璃。玻璃窗里,明宵的手臂成九十度弯着,手抓着顶上垂下来的晃动的棕色皮把手,侧着脸,抿着嘴唇,下巴显得很刚毅。他笔直地站在她身边,军绿挎包随意地背在宽宽的肩膀上,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轻轻晃动着。
南礼士路站上来了很多背着包提着编制口袋的人,像是有一批去赶火车的农民工一下涌了进来,车厢里一下变得拥挤和嘈杂,到处是带着外地口音的农民工在大声地说话。车厢里的人皱着眉,有些厌恶地侧身躲着横着挤过来的带着浓厚的汗味儿的身体。七八个农民工挤到中间来,把几个塞得满满的蓝白条的编织袋放在走廊中间,有一个编织袋压了她的脚趾一下,她本能地缩回脚。她最怕自己的脚趾被人踩了。她本想说一声讨厌但是没有说。窄小的走廊因为编织袋放在中间,就显得更为窄小了。农民工们个子不高,头发蓬乱,穿着风尘仆仆的脏了的灰暗结实的粗布衣,脸部,脖子和胳膊都呈褐色,腿上是粘着泥灰的宽大的蓝裤子。他们站在了明宵身后,与上身穿着缎面一样软滑的的确良短袖衬衫,下面是干净的蓝裤子和白得耀眼的球鞋,寸头理得很整齐,面皮白净又高又帅的明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站在明宵后面,几乎是紧贴着明宵站着,身体挡住了对面的窗玻璃。她很失望,因为她再也无法从窗玻璃里打量明宵了。明宵被身后的农民工挤着,腿几乎跟她的腿碰上了。她把身子往一侧挪了挪,腾出了一点儿空间,让明宵的腿能够靠着座椅。明宵点点头,对她会心地微笑了一下。
快到复兴门站的时候,她身边坐着的女人欠起身来,要下车了。她用手碰了明宵一下,让明宵赶紧坐下。明宵侧身滑坐在了座位上,腾出空间来,让女人站在了他刚才站的地方。女人站稳之后,嘴里说着劳驾下车,从人群中伸腿跨过中间挡路的编制袋,嘟囔了几句什么,向着门口挤去。车厢里的人侧身让给女人让路,他们像是芦苇一样分开了一下,在女人挤过之后,又像芦苇一样合起来。
明宵坐在她的身边,胳膊跟她的胳膊碰到了一起。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脸也因为兴奋而红着。她把眼睛努力地睁大,觉得自己这样很好看。明宵像她一样把挎包放在腿上,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深灰色的长方形的索尼walkwan。他又从包里掏出了一条长长的黑色耳机线,把耳机头插在walkman上,按下磁带的播放键,然后把两条耳机线分开来,一条递给她,一条塞进自己的耳朵里。磁带沙沙地在walkman里转动着,她接过耳机线,好奇地看着walkman,看着很薄的机身和上面凸起的绿色的按键。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巧的录音机。
够狂的,她羡慕地看着walkman说。哪儿搞的这么小的录音机啊?
我爸一老战友从香港弄来的,明宵得意洋洋地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说。索尼去年刚上市的最新产品。你别说这小日本做得电器就是地道。这是防摔的,掉地上都不带坏的。不信我给你扔地上试试。
别,她拦住明宵说。可别这样,真摔坏了你就傻了。放得什么歌?
邓丽君的,明宵黑黑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说。我特喜欢,几乎收集了所有邓丽君的磁带,还有刘文正的,特好听。你喜欢邓丽君吗?
明宵看她时,她觉得内心里涌上一股快乐和兴奋。过去从来没有跟一个男生挨得这么近的坐着,而且还是这么帅的一个男生。虽然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像是陌生人一样,现在他们已经像是朋友了。她甚至有些感谢起继母来。要是没有继母给她买的那双无比难看的鞋,她也不会坐在地铁门口磨鞋,也就不会遇见明宵。她觉得这一切就好像是天注定一样,让她跟明宵遇到一起。
没听过,她摇头说。从来没有听过。家里也不让听,我爸说那是靡靡之音,我妈说那是反动歌曲。邓丽君不是台湾的吗?我爸说台湾往大陆广播,就是放邓丽君的歌,来瓦解我们的。
别听你爸妈的,明宵嗤之以鼻地说。他们不懂。别看你爸是办事处副主任,他就会钉个板凳打个大衣柜,别的什么都不懂。你后妈就更别提了,把音乐当噪音的主儿。咱们这边的歌手,李谷一,朱逢博,成方圆什么的,真不是说的,比邓丽君差远了。《乡恋》那样的歌,你听着不错吧?邓丽君随便一首歌就能把她给毙了。不都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人邓丽君的就是好听。靡靡之音?靡靡之音怎么了?靡靡之音就是好听,不信你听听。
她听见明宵的长篇大论,心里暗笑了。明宵口无遮拦的样子让她有点儿害怕,她看了看四周,农民工们正在用家乡话争吵着什么,没人在意他们。她小心翼翼地把明宵递给她的黑色耳机塞进耳朵里。耳机有点儿硬,塞在耳朵里痒痒的。随着一阵海潮一样的音乐,一个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甜蜜的女声从耳机里传来:
甜蜜蜜,
你笑得多甜蜜,
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刚听完一首,她就不禁惊呆了。原来歌曲还可以唱得这么甜蜜和缠绵。她觉得邓丽君唱得就是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跟明宵坐在一起,她就觉得心里甜甜的,像是吃了蜜一样。
原来这就是邓丽君啊?她惊叹地说。太好听了,不过真够靡靡之音的,听了心里都发软了。
好听吧?我有好多好多她的歌,好多好多磁带呢。明宵得意地说。你喜欢,下次我给你转录几盘,都是特好听的,你家里有录音机吧?
有,她点头说。就是一板砖录音机,学英文用的。
那质量太差了,明宵皱了一下眉说。赶明儿你到我家里来听吧,我有一特大的音箱,立体声的,一米多高,友谊商店买的,那听起来才带劲儿,特别是听老柴的音乐,没治了。就跟在剧场里面听似的,特感人。
老柴?她迷惑地问。
柴可夫斯基啊,明宵说。
噢,是他啊,她说。听过他的《天鹅湖》和《胡桃夹子》,我们家有几张他的唱片。
对了,他们说你妈原来是跳芭蕾的,还是苏联什么剧团的,是真的吗?明宵问她说。
是啊,我爸说我妈原来在莫斯科跳过《天鹅湖》的,她说。我也特喜欢芭蕾,从小就看我妈在家里练习芭蕾,小时我妈还教过我。
那你怎么不去考芭蕾舞学校?
我爸妈都不让,特别是我后妈,坚决不同意,她有些沮丧地说。他们要是同意的话,我早就去了。我后妈想让我以后学财会,说做个会计挺好的。
你愿意吗?明宵问她说。
我?当然不愿意了,她摇头说。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财会。我吧,平时死记硬背还行,可一看见算术就脑袋大了,一考试就蒙。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里都是我后妈说了算。
地铁在冷风飕飕的隧道里轰隆隆地呼啸而过。明宵没有再说话,而是在专注地听着歌曲。有几个人从她的面前挤过。他们在车里互相推搡着,嘴里说着什么,向着门口走去。她本能地把脚往后挪,怕别人踩着她的脚趾。地铁还在隧道里穿行,两边依旧是凸凹不平的墙壁。她看着地上的编织袋,身子随着车身轻轻地摇晃着,陶醉在邓丽君的歌曲之中:
夜幕低垂红灯绿灯霓虹多耀眼,
那钟楼轻轻回响,迎接好夜晚。
避风塘,多风光,点点渔火叫人陶醉,
在那美丽夜晚,那相爱人儿伴成双。
Hongkong,hongkong,和你在一起,
Hongkong,hongkong,我爱这个美丽晚上,有你在我身旁。
前面突然明亮起来。窗外出现了一幅一幅镶嵌在灯箱里的广告,一幅幅画面和字在她的眼前闪过,她看不清广告上写得是什么,只看见单调的色块周而复始地在眼前流过。地铁减慢速度驶出了隧道,驶过一根根四方的柱子,缓缓地靠站了。她看着柱子上写的站名,看到向着门口挤去的人们,突然醒悟过来,前门站到了。她摘下耳机,推了明宵一把。
快,到了,她边站起来边对明宵说。该下车了。
啊?明宵摘下耳机,大声地问她说。
前门,她指了指窗外闪过的白底绿字的站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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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门下车的人很多。她们跟着人流,从阴凉的地下坐扶梯上到了火热的地面。从凉爽昏暗的地铁站出来,她觉得外面的天气更闷了,阳光显得更刺眼了。七月的骄阳灼烤着地面,柏油马路像是都被晒软了,踩上去有些软绵绵的感觉。前门的箭楼巍峨地竖在不远的地方,箭楼下的花坛边上坐着不少面容疲惫的旅游的人。花坛前面是一排旗杆,旗杆下有人在照相。她看见马路对过有卖大碗茶的,一排铺着朔料桌布的桌子上,放着一碗碗发着淡黄色光泽的茶水。桌子边上坐着一些人,在端着白色的大茶碗喝水。一个系着白色围裙的妇女正在提着一个大茶壶往碗里依次倒着冒着热气的茶水。有明宵在身边走,她觉得心情非常高兴,天看着也蓝,草看着也绿,闷热的天气也不觉得热了,自行车铃声和汽车的嘀声也不觉得烦了,就连熙熙攘攘的人群也觉得可爱了。过马路等红绿灯时,她用胳膊碰了一下明宵,问他说:
你不是要去荣宝斋吗?
我改变主意了,明宵看了她一眼说。本来想去琉璃厂那里的中国书店去斜摸一下有什么好书,再去荣宝斋遛遛,但是天这么热我不都想去了。我就跟你走走吧。
他们沿着前门大街向南走去,她在前面走,明宵跟在她的后面,继续听着他的walkman。闷热的空气让人无处躲藏,路边的餐馆向外冒着热气,连墙壁也在散发着热量。炎炎的烈日下,人们都显得疲惫和茫然。她尽量挑阴凉的地方走,躲避着火热的太阳。她拐进大栅栏,明宵也跟着拐进去。他们走到瑞蚨祥的时候,她说要进去看看,他就跟她走了进去。他们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什么都没买,又去了对面不远处的六必居酱园。她在里面买了一瓶北京辣菜,放在书包里背着。明宵看见她的书包有些沉,就问她说:
我帮你背吧。
不用,她感激地摇摇头说。这点儿算不了什么。
从大栅栏出来,周围的几趟街上有一些卖衣服的小摊位。她一个一个摊位走过去,翻看着摊位上的裙子。明宵依旧用耳机听着walkman,不言不语地跟着她走,站在摊位边上耐心地等着她。转了几趟街后,他们转回到了卖大碗茶的地方。她的背上出了一些汗,觉得背上的裙子有些湿透了,贴在身上粘乎乎的。走了这一路,她觉得有些口渴了。
你渴吗?她问明宵说。走了这么半天了,想歇会儿吗?
有点儿,明宵看了一眼坐在桌边喝大碗茶的人说。那边有卖冰镇汽水的,我去买两瓶汽水。
就茶吧,茶解渴,汽水越喝越渴,她说。
大碗茶的桌子边坐着很多人。人们一边喝茶,一边坐着,用扇子或者手绢扇着身上的汗,几排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他们走到最西面的一个桌子,找了一个空档并排坐下。
来两碗茶,她从兜里掏出一张毛票递给卖茶的妇女说。
自己端,妇女把钱收好后指着桌上的茶水说。
她和明宵一人端过一碗茶来。茶碗有些烫手,她把茶碗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手有些不自然地拢了一下头发,随后从兜里掏出手绢来,擦了一把额头上和脸颊上的汗,用手绢当扇子扇了起来。明宵在低着头嘘嘘地吹着茶上的沫子,脖子上冒着细小的汗珠。她看着明宵的浓黑的头发,有一种想把手伸进去摸一摸的冲动。她用手绢在明宵和她之间扇着,让明宵也凉快一点儿。
真烫,明宵抬头说:
我等等,凉凉再喝。
她一只手扇着手绢,另外一只手放在桌上。她的皮肤白,手也白,手指纤细,指甲上闪着阳光,手背上有一条纤细的淡蓝色血管在快到指头的地方分叉。
你个头这么高,又漂亮,可以去做模特了,明宵仔细端详着她说。我觉得你特像山口百惠。真的,特像,特别是你一笑的时候。
我有吗?听到明宵这么说,她心里美滋滋的说。
她喜欢听明宵讲她,想知道明宵觉得她怎样。她平时就很在意别人说她怎样。这两年来,她个头猛蹿,一下长得又高又瘦,也注意打扮自己了,自己觉得比过去漂亮了许多。但是除了男生们射来的目光之外,还没有人夸过她好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好看还是不好看。她很想听别人怎么说,好像自己想得不算,要别人嘴里说出她漂亮来才是真漂亮。她看着明宵,眼里渴望着,想听到明宵嘴里说出更多的夸奖她的话来。但是明宵没有再讲下去。
别跳芭蕾了,明宵说。芭蕾有什么意思啊,那么慢。以后演电影去吧。
我倒想演电影呢,可谁要我啊,她说。
而且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好看,她又补充了一句说。
她想起了自己的难看的脚,赶紧把脚往凳子地下藏了藏。明宵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她被明宵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俯身把嘴凑在白碗上,小心翼翼地吹了几下,喝了一小口。她的嘴唇被茶水浸得湿润,唇线清晰,唇面闪着明亮的光泽,显得很柔和。
等我做了导演吧,明宵把袖子往胳膊上捋了捋说。你来做我电影里的女主角。
得了吧,你能做导演?她扬起眉毛来问他。吹牛。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明宵不急不恼地说。我告诉你吧,我爸是管审查电影的。电影学院的院长什么的我爸都认识。我爸说了,支持我学电影,等高考时只要我能过最低分数线,就找电影学院的院长去,让我去学导演。我给我爸推荐的都是好片子,平时也跟我爸聊电影,我懂的电影,比我爸多多了,我都能给人开讲座了。我爸说了,像我这样对电影这么有热忱的不去学导演,就糟蹋了。我跟你说吧,你别以为那些电影导演特什么,他们都没什么。导演也是人,陈胜吴广那时就说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将来一定比他们都做得好。我最喜欢奥列弗斯通了,你没看过他拍的《猎鹿人》人吧?太绝了。
没有,她摇头说。没听说过,看外国电影从来不看导演名字。
那个片子禁演,是好莱坞的越战片,把越共演得特别残忍,明宵说。肯定不能公演。
那你怎么看到的?她好奇地问。
我爸不是管审查电影吗?外国电影也归他管,明宵说。电影局有个资料室,里面什么外国的新片子都有。我在那里看的。前两个星期我在替我爸审查电影,天天泡在他们的电影资料室里,我觉得好的,我爸就再看一遍。我觉得不好的,我爸就不用再看了,直接枪毙了。
瞎扯吧你,她笑着说。别蒙我了,电影审查能有你的份儿?你能看懂那些外国片子?
向毛主席保证是真的,不信哪天我带你去我爸单位看看去,明宵说。有同传在那里现场给翻译。不知道他们翻译的准不准,反正大致意思能说出来。其实好的电影,不用翻译你也能看懂。你等着看,我敢跟你打赌,我一定能去电影学院学导演,总有一天我也会做一个特牛的导演,拍出一部让所有人一看都哇一下全傻了那样的电影。你敢不敢赌?
她看着明宵,觉得自己的智商都没了。就是明宵告诉她能上天上把月亮摘下来,她也信。但是她不想告诉他。
吹牛皮不上税,不信,她摇头说。事是做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等你上了电影学院再吹大话吧。
我说,你到底想买什么?明宵喝了几口茶之后问她说。你们女人逛街真麻烦,走来走去的到处看,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似的。
嫌累了?她用手绢继续扇着身上的汗说。一会儿我还要继续逛一下午呢。
你要告诉我的话,我也能帮你看看。
我要买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她放下手绢,端起茶碗赖喝了一口说。
什么是波希米亚红裙?
就是电影里吉普赛女人穿的那种长长的带着许多褶子的裙子,她把茶碗放下说。
噢,叶塞尼亚,明宵把自己碗里的茶都喝干了说。这我知道,很漂亮的裙子。
喝完茶,聊了一会儿天,休息够了之后,他们起身继续去周围的商店和小摊上去看裙子。在离大碗茶不远的街边的一个地摊上,她低头看着地上摆的鞋子,听见有人要摊主取下一条裙子。她一抬头,看见摊主用竹竿从侧壁上挑下一件裙子来。被遮在一堆裙子后面的一条红裙,一下暴露在她面前。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条红裙除了裙面的印花不一样之外,款式和颜色,恰似母亲的那条波希米亚红裙。她按奈不住激动,要摊主把裙子给她拿下来看。也许是她的惊异的表情让摊主奇怪,摊主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好像有些不情愿似地用竹竿把那条红裙从侧壁上挑下来,递给了她。她接过裙子,把裙子抖落开,在阳光下看着这条带着层层叠叠的褶子的长裙。
我要找的就是类似这样的裙子,她扭过头对站在身后继续听着walkman的明宵说。我妈原来有一条,被我后妈给扔了。我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找到。这一条是最像的了,但是还是差一些,上面的花不一样。我妈的那条上面是金合欢花,这一条是牡丹花,没有原来的好看。
你怎么不早说,明宵把Walkman停住说。我家里就有一条跟这差不多的,上面的花我叫不出名字来,也许就是你说的金什么花。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裙子?她有些不相信地问明宵说。这都是跳舞的人才穿的。
是旁边那楼里的小虎子在立交桥下面捡到的,明宵把耳朵里的耳机也摘下来说。不知是谁家掉的,让小虎子捡到了。我给了小虎子一把弹球,给换了过来。
她看着明宵一愣,突然心里一动。她仿佛看见自己在沿着街道跑着,追着前面的那辆卡车。卡车的顶篷上面,那条波希米亚红裙像是风筝一样飘扬着。她看着明宵的面孔,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明宵低头把walkman打开,从挎包里拿出几节电池,在给walkman换电池。
怎么了?明宵抬头问她说。
你家里真的有一条跟这个差不多的裙子?
是啊,我骗你干嘛啊?明宵点头说,随后又把耳机插到耳朵里。
她看着明宵认真说话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在逗她。难道那条裙子最后还是从卡车掉了下来,被旁边的楼里的孩子捡到了,被明宵给收走了?难道她走遍大街小巷想买一条跟那条波希米亚红裙一模一样的裙子却买不到,而明宵,竟然无意之中就拿到她母亲的那条红裙?
我能去看看吗?她问明宵说。
当然了,要不咱们别逛了,上我家去吧,明宵看着她说。逛了一上午,我也累了也饿了,想吃饭了,回去正好还可以给你录两盘邓丽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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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十四)
十五
多年以后她去纽约芭蕾舞团进修,在百老汇一家剧院里重逢了在哥伦比亚大学电影艺术学院学习导演和剧本创作的明宵。演出结束后,他们沿着霓虹灯闪烁的百老汇街道散步,在带着紫丁香味道的夏风里走过一条条街道。明宵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打着领带,穿着皮鞋,完全是一套去剧场看戏的装束。她穿着一条长到脚腕的白底蓝横条长裙,上面是一件白色的吊带背心,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马上就要从哥大毕业,雄心勃勃地准备要去好莱坞发展的明宵依旧高大帅气,谈吐之间带着成熟和自信,比当年的明宵显得更有魅力。而她已经是中央芭蕾舞团的主力,准备进修完毕回国演出《卡门》,依然清纯,但是更加美丽,气质打扮也远胜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了。
他们拐进了一家带着怀旧色彩的蓝调爵士酒吧,坐在吧台边的高脚登上,要了啤酒和鸡尾酒。乐池里钢琴手在低头抚弄着黑白键盘,一个古巴女歌手站在麦克风前,唱着一首忧郁缠绵的老歌。麦克风的横杆在灯光下散发着银色的光,吧台的一盏向上打的彩灯把酒吧的屋顶不断变换成绿色,紫色和桔黄色,四周墙壁带着彩绘的玻璃上晃动着走动的人影。在忽明忽暗的灯光和蓝色的烟雾下,她盯着明宵的脸庞。这么多年,他的脸庞依然帅气和刚毅,一如当初,笑容依然带着大孩子的天真和阳光一样的明媚。她回想起了十六岁那年跟明宵在前门逛街,逛累了坐在街头喝大碗茶的情景。许多年过去了,那些情景依然栩栩如生,逼真如昨。
如果我们能再回到十六岁该多好,她用手指抚摸着冰凉的啤酒杯壁说。第一次从你那里听到和借到了邓丽君的磁带,当时觉得好兴奋好兴奋。直到现在,我还都一直喜欢邓丽君的歌。
你那时就像是一只好奇又害怕的小猫,明宵咽了一口酒说。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家,到了门口站在门外不敢进,先往里探头,显得特怵窝子。
到一个不太认识的男生家里,而且家里也没人,是有一点担心害怕,她微笑了一下说。还好你不是坏人。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是不是我去你家那一次,你就喜欢上我了?
那时还是比较朦胧吧,有一种喜欢,但是说不出来到底是怎样,明宵坦率地说。真正喜欢上你,是那次你在中芭四楼小剧场穿上红裙跳舞的时候。你在台上,穿着那条裙子跳舞,真美。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那么让人震撼的芭蕾。我坐在台下第一排,都看呆了。过去你说过在家里跳芭蕾,我以为你平时在家里就是跳着玩儿,没想到你都到专业水平了,而且比专业还专业。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你的芭蕾天分。
后来才知道,当时不光我一个人看呆了,明宵顿了一下继续说。
其实要不是你给了我那条红裙,给我讲了那些故事,后来带我去了芭蕾舞团,也就不会遇见我亲爹,我也不会有今天,她看着明宵说。你让我的生命都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你,我可能就会像我后妈希望的那样去学财会了,就会错失芭蕾了。
你其实也改变了我的生命,明宵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想要做一个最好的导演,也是想让它来证明,我是你最值得爱的。
那些都不重要,她摇头说。真的不重要。只要你自己能做开心的事儿,就最好了。
随着钥匙在门锁里咔嗒一声,门被一下推开了。家没人,进来吧,明宵扭头对她说。她心里有点儿紧张和忐忑不安。跟着一个不怎么认识的男孩去一个陌生的家里,她有些害怕,有些慌张,呼吸也有些急促。明宵走进屋门,一直向着里面的客厅走去。她用手扶着门上的铁把手,有点儿不放心地探头往屋里看,心里有些犹豫。明宵看见她没有跟着进来,站在客厅边上有些不耐烦地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说:
你瞎楞着什么啊,快进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左腿迈进屋门,手紧紧握着书包的背带,眼睛依旧有些警惕地四处看着屋内。明宵家的客厅很大很宽敞,正中放着一个很长很大的浅灰色沙发,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玻璃茶几,茶几的两面是两个小单人沙发,对面是一台电视。客厅的一角放着一个架子,上面是一个双卡录音机,旁边是两个落地音箱。客厅的另一个角落放着一个底部铺着砂石的长方形大鱼缸,里面有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摇曳的绿色水草中静悄悄地穿梭。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透过纱窗吹着窗帘,把白色的印着青色竹叶的窗帘不时地掀起。她把右腿也迈了进来,右手在后面把门带上。她两只手依旧紧张地握着书包的背带,走进了他家的客厅。
你先坐这里歇一下,明宵指着沙发说。我给你放上音乐,然后切西瓜去。家里没什么吃的,我们就只能吃西瓜了,吃完了我就给你找那条波什么米亚裙子去。你喜欢听什么音乐?听流行的,还是古典的?
古典的吧,她走到沙发边有些拘谨地站着说。你有《天鹅湖》吗?那是我最喜欢的。不是说你的录音机是立体声的吗?我想听听立体声效果怎么样。
明宵走到立在架子上的双卡录音机前,从旁边的书架上挑了一盘磁带。他按动了录音机下面的一个银灰色按钮,把磁带门打开,放进了磁带,随后按下了播放键。屋子里缓缓地响起了《天鹅湖》的熟悉而忧伤的乐曲声。录音机上闪起了一排小红光柱,光柱不断升高和降低,随着音乐的节拍跳着伸缩的舞。
你可以凑到音箱前去听,左右两个音箱里出来的音乐是不一样的。明宵随手把客厅里的电扇打开说。你听啊,现在左边这里有小提琴声,右边就没有小提琴声,而是有长笛声,这就是立体声,就像在音乐厅里听音乐似的。
她走到黑色的音箱前,俯身听了听左边的音箱,又听了听右边的音箱。果然像明宵说的,左边的音箱里传出了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右边的是长笛和其它乐器的伴奏声。缠绵悱恻的乐曲声源源不断地从两个音箱里涌出来,像是水银倾泻到地面,淹没了客厅的每一寸地板。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母亲在家里客厅的镜子前跳《天鹅湖》时的情景,看见母亲像是一片轻盈柔美的鹅毛,匍匐在地。
真棒,她赞叹说。真好听,这才是音乐。
明宵去厨房切西瓜去了。在熟悉的音乐声里,她把书包放在沙发旁边,轻轻踮起脚尖,不自觉地随着天鹅湖的音乐跳了起来。她忘记了明宵还在厨房,就好象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一样跳着,步伐有时轻快,有时充满活力,舞姿有时妩媚,有时柔美,有时温婉。她听见厨房里响了一声,才意识到不是在自己家的客厅,赶紧停下舞步来。她随后看见明宵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从厨房走了出来,盘子上是切成大块的鲜红的西瓜。
吃吧,饿了吧,明宵把盘子放到她面的茶几上说。沙瓤的,又解渴又解饿。
你也吃啊,她拿起一块啃了一口说。
子儿吐这里,明宵拿了一个盘子放在她面前说。
明宵坐在单人沙发上,俯身拿起一块西瓜也吃了起来。她肚子饿了,一边啃着西瓜,一边眼睛好奇地看着客厅的摆设。她看见客厅的墙壁四周立着几个大书架,上面是一排一排的薄薄厚厚的书。离沙发不远的摇头电扇风力很足,让她被汗湿透的背上感觉很凉爽。
效果不一样吧?明宵把瓜子吐到盘子里说。为什么要有好的音响?同样一盘磁带,砖头录音机和立体声的放出来完全是两个效果。我有好多舒伯特的,贝多芬的,柴可夫斯基的和莫扎特的磁带。你喜欢什么,我给你转录,你就可以拿回去慢慢听了。这个双卡录音机上还有调频,里面每天晚上都放很好的古典音乐,每天晚上我都听半个小时才去睡觉,还可以录下来。你可以看看每周节目预告,要是有什么喜欢的,告诉我,我给你录。
太好了。她把瓜皮放在盘子里,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上的西瓜汁说。太羡慕了。
继续吃,别舍不得吃啊,我只切了半个,厨房里还有半个呢。我跟你说啊,砖头录音机早过时了,那个也就是听听英语单词和流行歌曲,根本没法儿听音乐。还不让你爸给你买一个好的?
我爸听我后妈的,她用手绢擦着胳膊说。我后妈最不喜欢音乐了。她觉得音乐吵得慌。她在家我都不能听唱机。我要是说听音乐,我后妈肯定觉得我在造钱。
不说你爸挺有钱的吗?明宵说。一台双卡带调频的录音机也没多少钱。
我后妈对我特抠门儿,她感叹地说。要是我弟弟想要,再贵也给买了。
对了,差点儿给忘了,我给你找裙子去。明宵站起来说。你坐这儿慢慢听,把西瓜都吃了,不够我再去厨房切去。
明宵用一块小毛巾把手擦干了,离开客厅,走进挨着客厅的卧室里去了。电扇嗡嗡地响着,把一阵阵的风吹了过来。风像是扫帚一样,不断地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她仔细地听着《天鹅湖》,看见客厅里的光线仿佛逐渐暗淡下来,幽蓝的月光在客厅里缓缓出现,梦幻一样的天鹅湖畔,一只纯白的天鹅正在湖里缓缓地游动。水波荡漾,泛起一阵阵涟漪。天鹅化成了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把手向着王子伸出去,带着无限的眷恋。优美而又缠绵的音乐,带着美丽而又哀伤的曲调,让她的心沉了进去,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喝杯酸梅汁吧。明宵从厨房倒了两杯酸梅汁出来,把其中一杯递给她说。那条裙子以前就在我妈的壁橱里,现在不知怎么没了,我再翻翻别的地方去。
别忙活了,刚吃了西瓜,又是酸梅汁,要撑死了,她接过酸梅汁杯子说。不着急,你慢慢找。
明宵把酸梅汁放下,又匆匆转身进屋去了。她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酸梅汁的颜色看着很好看,喝起来很甜很酸,口感很清爽。她放下酸梅汁的玻璃杯,站起来向着书架走去。她看见左边的书架最上面的一层放着一套毛选,马恩全集和鲁迅全集。下面一层是一套《文史资料选集》和《北洋军阀史料》,书的前面放着一个样式精巧的玻璃杯和一个很艺术的钟表。再下面的几层放着一些历史书籍和人物传记,以及电影资料一类的书。右边的书架上是文学书籍,其中既有中国小说,也有翻译过来的外文小说,《悲惨世界》,《简爱》,《红与黑》和《基督山恩仇记》一类的外国名著,有几本海涅诗集和普希金诗集,书架的书前面零散地放着几本叠落在一起的书,还有几幅小镜框。
她俯身仔细地看着小镜框上的照片,里面是明宵和父母在海滨的照片,照片底下写着北戴河留念。书架的左边是一个大窗户,窗户上挂着白色的印着青色竹子的窗帘,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色的植物,一个小闹钟,几本书,两个镜框。透过窗户向外看去,窗外是一个水泥阳台,跟他们家的一样,只是朝向不一样。她家的阳台朝北,明宵家的朝南。窗帘左边是一个落地的台灯,台灯的左侧又是一个带着玻璃门的书柜。
文学书是我的,历史书是我爸的。明宵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红裙说。裙子找到了,你看是你家的吗?
明宵伸手把裙子递给她。她双手接过裙子,抖开来仔细观看,忍不住惊呆了。层层叠叠的百褶,裙面上大朵大朵盛开的金合欢,花边浸透着一片片深色的干枯的血迹。血迹和金合欢连在一起,像是干枯了的花瓣。这条裙子正是她母亲的那条波希米亚红裙,上面被剪刀剪开的痕迹依然存在,虽然剪开的地方已经被黑丝线小心地缝了起来,从远处几乎看不出来。她记得裙子的一侧有一处被扯开了,那是有一次她偷偷穿着它在镜子前跳舞,裙子太大,绊了她的脚,摔了一个跟斗扯坏的。现在那处扯坏了的地方也已经被缝了起来,几乎看不出来了。
重新见到这条裙子,就像是见到了母亲一样,让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带着悲伤的欢乐。意想不到的惊喜,让她的心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曾经以为这条红裙会永远失去,再也找不回来了。如今这条红裙却又奇迹一样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失而复得。她觉得这条红裙一定是跟她有缘,明宵也跟她有缘,不然这条红裙不会落到明宵手里,由明宵交给她。这个孤寂而冷漠的城市,突然出现了一股让她感动的温暖。她把裙子抱在怀里,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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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家的裙子吧?明宵看她没说话,又一次催问她说。
你说是小虎子在立交桥下捡到的?她抬起头来问明宵说。
就在咱们楼前面不远的立交桥下。明宵坐回沙发上,拿起自己的酸梅汁喝了一口说。小虎子说那天他放学回家,走在立交桥下,正好有一辆卡车拐弯,风一吹,这件裙子掉了下来,他就捡回来了。是你后妈给扔了的那条波什么米亚裙吗?要是你就拿走吧,正好物归原主。
这就是我后妈给扔了的啊,她抱着裙子坐回到沙发上说。终于找到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件裙子了呢,这是我妈给我留下来的唯一一件遗物了,别的都让我后妈给扔了。
那太好了,你拿走吧,明宵挥了一下手说。我也不用惦记再找是谁家丢的了。
可是要是你妈发现裙子没了怎么办呢?她有些担心地问。
我妈?她早就把这裙子给忘了,明宵笑了一下说。再说,这本来就是你家的裙子嘛,我就跟我妈说是你家的裙子就行了,我妈知道你妈是跳芭蕾的。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感激地说。明宵你真好,刚才帮我磨鞋底儿,陪我逛街,现在又把裙子还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我也很高兴啊,明宵说。平时学雷锋都是假的,这次是真的。能给你做点儿什么事,我挺高兴的。我们能算是好朋友了吧----
嗯,她点头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铁哥们儿。
她把裙子折叠好了,细心地塞进书包里,书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他们一起喝着酸梅汁,一边继续听音乐,一边聊起天来。明宵给她讲了一些楼里孩子们的八卦,像谁跟谁好,谁是谁的男朋友/女朋友,谁跟谁打架,谁跟谁合不来,谁是小流氓一类的。他也给她讲了一些他们家里的事儿。她把自己家里的事情也告诉了他。她说她知道母亲死了,但是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因为爸爸不告诉她,继母也不告诉她。她问别的人,也没有人告诉她,他们都说不清楚。
你们家的事儿我都知道,明宵说。我妈特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儿,谁家有什么事儿,都逃不过我妈的耳朵。我妈跟我爸叨唠过你家的事儿。咱这楼里没有芭蕾舞团的人,但是东边那座楼里的王阿姨是芭蕾舞团的,她知道好多你妈的事儿。王阿姨跟我妈挺好的,经常来串门,跟我妈讲了许多你妈和你亲爹的事儿 --- 对不起说漏嘴了,你知道你木匠爸爸不是你亲爹吧?
我觉得不该是,可是我不是特别清楚,她说。我爸从来没说起过,有时他跟我后妈嘀嘀咕咕的,看见我就不说了。
她从上小学开始就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爸,因为在作业本上,她的名字姓靳,而父亲姓张。上初中以后,她每次看镜子时,都有这个疑问,因为她长得跟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眉毛,眼睛,嘴巴,下巴,脸型,身高,她一点儿也找不出父亲的痕迹来。
王阿姨说你亲爹过去是跳芭蕾舞的,个子高,长得很帅,你像你亲爹,明宵说。
她一下恍然大悟了。果然如此。怪不得她跟父亲一点儿也不像呢。一定是这样的。
那你知道我亲爹是谁,他在哪里吗?她着急地问。我爸都不给我讲,他们什么都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
我不能告诉你,明宵摇头说。
为什么啊?我们不都是铁哥们儿了吗?哥们儿还有什么隐藏的?
因为你亲爹还在。明宵说。我妈说了,千万不能告诉你。你爸不告诉你,也是怕你去找你亲爹。不然你去找你亲爹去了,你爸养你这么多年不白养了吗?
可是我至少应该知道我亲爹是谁,在哪里吧,她说。我知道我爸把我养大不容易,即使有了亲爹,我也不会离开我爸的。可是我想知道,我亲爹为什么离开了我妈?为什么不跟我妈在一起?求求你,别逗闷子好不好?
我还是不说了,我妈不让说,明宵严肃地摇头说。
你急死我啊你?她撅着嘴站了起来,顿脚说。你不告诉我,我走了,哼,以后再也不跟你当哥们儿了。
你看你,真不禁逗,明宵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好吧,你坐好了,我跟你讲,你可别吓着。先跟你说啊,我这可都是听王阿姨讲的和我妈说的,王阿姨特能白霍,也经常整些不靠谱的事儿,为这没少找讨厌。我也不知道她们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讲错了你别怪我。
哎呀你就别罗嗦了,赶紧说正经的,她重新坐下说。
王阿姨说啊,你妈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上了你亲爹的当了,明宵慢悠悠地说。你妈那时在莫斯科芭蕾舞大剧院跳《天鹅湖》,特牛,在全苏联都是数一数二的。你亲爹呢,也就是在中芭小有名气,演过个小角色,要说论舞艺,在中芭里还真算不上拔尖儿的,排不上前几号。他也就是仗着他爸是团长,才能去苏联学习芭蕾舞的。他一到莫斯科,就看上你妈的美貌和才华了,就玩命儿追你妈,不顾组织纪律。你妈呢,是个混血儿,爸爸是党史上有名的跟王明在一起的一个人,后来跟着王明跑苏联去了,娶了一个莫斯科姑娘。要说你妈,芭蕾那是真没得说,数一数二的,天鹅湖里那三十二转绝技,跳得跟玩儿似的,把观众都看傻了。可是她也不知错了哪根筋了,就真跟你亲爹好了,傻了吧唧的还跟你亲爹回中国来了。你想那是什么时候?是中苏交恶的时候,苏联那叫苏修,你想你妈到中国来能被重用吗?果不其然,你妈来了之后,只能在芭蕾舞团教课。然后就赶上文革了。你妈就惨了,成了苏修特务,也不能继续教课了,改扫澡堂去了。你亲爹想偷偷叛逃苏联,没叛逃成,正要结婚呢,被抓住了,判了死刑。后来也不知怎么弄的,没被枪毙,押在石家庄监狱里,可是外面都说你亲爹被处决了,中芭的群众大会上都宣布了。你妈这边怀了你,就慌了爪儿了,中芭把你妈开除了,把你妈的住房也收回去了。你妈走头无路的时候遇见了团里的又矮又挫的张木匠。这张木匠可真是个好人,没嫌弃你妈是苏修特务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娶了你妈,生下了你。你亲爹呢,没被枪毙也不说想办法跟你妈联系联系,也没告诉你妈一声儿。王阿姨说你亲爹这人忒自私,明知道那时国内的形势,还把你妈从苏联带回来,那不是让你妈等着遭罪吗,把你妈这么一个优秀的芭蕾舞演员给糟践了。不仅如此,他自己判了死刑没被枪毙也不告诉你妈一声儿,你妈到死也不知道你亲爹还活着。要是知道了你亲爹还活着,你妈可能也就不会切自己手腕了。
可是我妈怎么舍得丢下我走了呢?她难受地说。这世界上毕竟还有我啊,那时我才五岁,我妈怎么能放下幼小的孩子自己走呢?
谁也不知道你妈当时是怎么想的,明宵喝了一口酸梅汁说。我妈分析说,你妈虽然跟张木匠结婚了,但是总是不开心,老郁闷着,然后脚上长了骨刺,两只脚都长了,必须得动手术。动手术的时候,你妈还问医生,以后能不能跳芭蕾了。动完手术医生就说了,闺女,咱这以后可不能再跳芭蕾了,死了这条心吧,再跳,两只腿就废了。恰巧你妈回家又收到了一封从莫斯科来的信,也不知是谁给带到的,塞在你们家门缝底下。信里说,你姥姥和姥爷在一次车祸里去世了,最后在医院急救的时候,想见你妈一面都没见到。你妈可能一下就想不开了,就切了手腕了。你妈死的时候真惨,血流了一卫生间。所以,王阿姨说,怪就怪你亲爹,第一不该把你妈带回来。第二在监狱里也不给你妈个信儿。而且 ----
怎么?
粉碎四人帮后,你爷爷平反冤假错案,官复原职,成了芭蕾舞团的团长。他把你亲爹救了出来,让你亲爹回了芭蕾舞团,跳不了芭蕾了就成了团长助理,负责教学和一些行政工作。明眼人都知道,你爷爷那是准备将来退休之后把团长的职位交给他。你亲爹早把你妈给忘了,也不来认你这个孩子。王阿姨还说你亲爹在石家庄监狱服刑里的时候,跟监狱里的一个女狱警好了,那个女狱警看你亲爹长得帅长得白净,喜欢上他了,老照顾他,让他在监狱里一点儿罪都没受。你亲爹出狱后就娶了那个女狱警。我妈说,你亲爹就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抛弃了你妈,跟别人好了,所以在监狱里也不跟你妈联系,出狱后还不认你这个女儿,你说他混蛋不混蛋,可气不可气?要说啊,别看张木匠只是个木匠,对你妈和你,比你亲爹好多了。王阿姨还跟我妈说,你亲爹现在在芭蕾舞团,仗着他爸是团长,又年年管招生,人五人六的,威风着呢,天天去他家的人把门槛都踩破了。可是你妈为了他受了那么大罪,都死了,有谁记得?你说你妈死得冤不冤?
她听着明宵的话,呆呆地靠着沙发背坐着,像是浑身的血液都流尽了一样。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可怜的母亲,混蛋亲爹。她恨不得抄起一把刀去杀了亲爹。她突然觉得自己眼眶里充满了眼泪,眼泪开始掉了下来。她低下头,提起放在沙发边上的书包,一言不发地向着门口走去。
对不起,明宵跟在她后面不知所措地说。是我不好,不该告诉你。我妈说了不让我传这些闲话,就怕你知道,你可别跟你妈一样想不开啊。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她站在门边擦了一把眼睛说。也谢谢你把裙子给我。
你等一下。
明宵急匆匆跑回客厅里,从录音机旁边的书架上抓了几盘磁带,跑过来塞给她。
这是邓丽君的最好的歌,你先拿去听吧,等以后你还给我,我再给你录。
你真好。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坏孩子,没想到----
明天早上还去地铁站吗?明宵打断她说。
去。
那明天我在地铁站等你?明宵问她说。
好,她点头说。明天我们地铁站见,早上九点。
明天见,明宵跟她挥手说。不见不散。
她打开门,背着书包低头走了出去。明宵的故事震惊了她。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生父居然是这样一个混蛋,而自己的木匠父亲这样伟大,在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救了母亲,也帮着母亲生下了她。她对木匠父亲过去的怨恨一下子都消失了。一个不是自己父亲的人养育了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美好的童年,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她下决心一辈子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木匠父亲,把木匠父亲当亲生父亲。
喂,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明宵在后面冲着她的背影嚷嚷说。我妈知道了非掐死我不可。
她背着书包顺着楼梯往下跑,一边跑眼泪一边不住地流下来。她用手臂擦眼泪时,想起了母亲一边用黑丝线缝裙子,一边用手臂擦着眼泪的样子,想起了卫生间地面上的红裙,和红裙下的深红色的血迹。她恨她的亲爹。她发誓以后绝对不能像母亲这样受人诱惑,被人抛弃,自己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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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十五)
这一切都是在靳曦的默许下发生的,只能说明靳曦太小,也不是真的爱明宵,所以就别哭哭啼啼了,赶紧写信吧,让明宵别惦记她了,赶紧找个好菇凉双宿双飞去吧。四十八
星期日晚上骑车回到中芭大院的时候,夜幕已经垂了下来,青蓝色天空逐渐变成了绛紫色。中芭办公大楼上的“中央芭蕾舞团”几个霓虹大字,在夜幕中闪着一片红光。门前的人行道上有几个行人散步一样地散漫地走过,一辆满载着道具的卡车从中芭大门里缓缓开出来,向左拐上了车辆拥挤的街道。她在门口下车,推着自行车走进大门,习惯性地隔着窗户问了正在屋里坐着读报纸的传达室大爷一声:
大爷,今天有我的信吗?
没有。大爷站起来摘下老花镜摇摇头说。今天是星期日,邮局休息。不过下午红旗轿车又来了,那个小伙子进去找了你一趟,没多久就出来了,轿车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就走了。
听到大爷说徐泽宁来过,她心里突然动了一下。徐泽宁星期日来找她,不会是有什么事情吧?但是她转念一想,徐泽宁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来看她,今天可能也不例外。可能就是来看看她,没找到她就走了。
噢,他可能不知道我们今天放假休息,她推车走过窗户说。谢谢您。
她把车锁在宿舍楼前面,走进了楼门。楼道里有人在走动,随着叮当的铲子碰到锅底的声音,飘来一股炒菜呛锅的葱花的香气。她打开宿舍门,看见宿舍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她在门口拉开灯,走进屋子,看见屋子收拾得很干净。齐静一定是和志宏晚上出去了,她想。
她把外面披着的白色针织衫脱了,去水房洗了一把脸,回来后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裙子。她提起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端着水杯坐到靠窗的桌前,拉开窗帘,看了外面一会儿。院里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青色的灯光照着楼外的老槐树和树下的砖石路。老槐树的枝杈和树叶沐浴在刚刚升起的月光里,随着飒飒的风声轻轻地摇摆着。
她坐在桌边看了一小会儿窗外,突然想起最近一直没时间给明宵写信,今天有些时间,齐静又没在宿舍,正好可以给明宵写封信。她放下窗帘,让窗帘和窗玻璃遮住。她伸手拉开抽屉,找到一摞印着“中央芭蕾舞团”抬头的信纸,从上面抽了一张,在桌上铺平。她拿过一杆钢笔来,拧开桌上的台灯和笔帽。台灯把一束伞状的黄光暖暖地照在了信纸上,把纸面照得发黄,像是颜色旧了的信纸。她低头沉思了一下,提笔在纸上信手写了起来。
亲爱的明宵,
上一周是进入芭蕾舞团以来最忙的一周,每天都在紧张地彩排《吉赛尔》,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除了吃饭之外几乎都没有时间休息。这个星期五就要举行《吉赛尔》的首演了。虽然所有的舞蹈已经练习了无数遍,也彩排了许多次,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演砸了。
今天抽空回家去看了看我爸,他前一段得了急性阑尾炎,在医院动手术,住了几天院,现在出院了。我跟他聊起了你,他对你印象很好,也很支持我们相好。
一直觉得我很幸运,有这么好的一个养父,有你,还有靳凡(我现在还是无法张口管他叫爸,虽然他对我非常非常好,总是照顾我),能够在中芭跳舞,还能出演《吉赛尔》这样的舞剧的女主角。有时想起母亲来,心里就忍不住觉得很难受。我觉得一定是母亲在天之灵在保护我,是她受的苦让我有了这么好的条件和机会。
最近因为忙,志宏也很少能见到了。齐静说志宏成了人大研究生会的主席,每天忙于功课和社团活动,忙着建立自己未来的关系网。忘了有没有跟你说过,齐静对志宏很好,前一段还怀了孕,只好偷偷把胎儿做掉了。我觉得志宏有些不够体谅齐静,齐静是芭蕾舞演员,怎么能怀孕呢,怀了孕她就再也跳不了芭蕾了。但是齐静说,她为了志宏什么都可以,我觉得还是挺感动的。我就做不到齐静那样,我觉得事业比家庭重要,为了芭蕾我可能三十五岁之前都不会要孩子。如果我们今后在一起,你会理解我,支持我吗?
我们相隔的这么远,有时想你,就想听听你的声音,摸摸你。九个月了,都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想幸亏很忙,才可以不用那么难受的想你。从来都不会跟人撒娇,虽然有时有些任性,有些冲动,但是不会不管不顾的做自己想做的。不过我是一个很粘人的人,会喜欢跟你黏在一起。一想到你就快回来了,我心里就觉得很开心。有时听听你给我的磁带,翻翻你的照片,看看你给我写的信,就想要你抱我一下,亲我一下。
亲爱的,我爱你,每天都想你许多许多遍,恨不能日子很快过去,好早一些见到你。
爱你,小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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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下午在四楼小剧场彩排的时候,她不时地看看剧场的门,期待着徐泽宁会像往常一样推开门走进来,坐到后面的不起眼的座位看她的排练。剧场的门几次开了又关上,可是每次进出的人都不是徐泽宁。她在舞蹈的间隙躲在帷幕后面看着光线昏暗的剧场的后面,期望看到徐泽宁坐在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但是剧场后面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去后台化妆间查看了几次,也没有看见鲜花。几个姑娘见了她,也忍不住问她,徐泽宁怎么今天没有送花来呢?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排练结束,徐泽宁也没有出现。所有人都觉得很诧异,不知徐泽宁怎么没来,齐静也在问她。
真怪啊,徐泽宁今天怎么一天都没出现呢?齐静临睡前问她说。不是你跟他怎么了吧?
没有啊,她躺在床上说。昨天我回家去了,一天都没有见到他。我听值班室大爷说他昨天下午来了,你没见到吗?
没有,齐静摇头说。志宏昨天下午带我去逛街吃饭去了,晚上去了人大参加志宏举办的一个演讲 --- 志宏现在演讲起来可潇洒和能鼓动人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可能徐泽宁今天有什么事情,明天就会来的。
我想清楚了,她说。我更喜欢明宵,想跟徐泽宁直接谈谈,让他以后不要找我来了。
小曦,你可要想好了,齐静说。徐泽宁这样一个白马王子,你要是放弃了,以后就不会再见到这么好的了。
我知道,她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这一瓢,就是明宵。无论明宵怎样,我就认准他了。
真是太可惜了,齐静惋惜地说。不过,姐支持你。只要你真心喜欢明宵,明宵也真心对你好,就值得放弃徐泽宁。
星期二下午彩排的时候,徐泽宁依然没有出现。整个下午她都有些心神不安。为什么徐泽宁两天都没有来呢?她不知道。她的心里突然出现一种担心,怕徐泽宁出了什么事情。昨天他来中芭找她,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吧?难道他出了意外?难道他出了车祸?难道他病了?过去她虽然很享受徐泽宁对她的种种追求,特别是每天给她送花,觉得很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且徐泽宁对她的追求也填补了明宵不在身边的空虚,但是这种当众的不管不顾的追求,也让她觉得很不合适,甚至有时让她觉得尴尬。现在,当徐泽宁没有出现,虽然只是两天,她却觉得很失望。没有那个每天出现的熟悉的身影,没有放在化妆室梳妆台前的鲜花,她觉得都不习惯了。难道真像徐泽宁说的,自己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心里已经悄悄喜欢上了他?
下午外面的天气很阴,黑灰色的浓云在天上聚集起来,像是海上涌起的波涛。跳舞的时候她的心情烦躁而且惴惴不安。因为分神,她有几段舞蹈动作没有做到家,被秦老师狠狠批评了几次,不得不重新跳。靳凡也用犀利的眼睛看着她,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她努力集中精力跳舞,但是总是不自觉地分神。
你这样的状态可不行,秦老师严厉地批评她说。这样演出就一定会演砸。小曦,你的演出事关整个芭蕾舞团的声誉和成败,你必须要放弃一切杂念,把精力百分之二百集中到舞蹈上来。
对不起,下午是有些走神,她承认错误说。晚上我一定好好跳。
彩排结束后,她有些沮丧地跟齐静一起去食堂吃晚饭。食堂里的姑娘们在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眼睛不时瞥向她的方向来。齐静问她要不要给徐泽宁打个电话,她有些想,但是又觉得不好给徐泽宁打电话。打通了电话怎么说呢?难道问徐泽宁为何没来看她,那不成了催促徐泽宁来看自己吗?何况自己已经决定要徐泽宁不再来看她了。把徐泽宁叫来,然后告诉徐泽宁以后不要追自己了,那样徐泽宁会怎么想呢?
她晚饭依旧吃得很少,只吃了一个苹果和一杯酸奶。吃完晚饭,她跟齐静走回宿舍去,一路上情绪不高,也不爱说话。主楼,宿舍和食堂是连在一起的,外面虽然已经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点噼啪地打在窗玻璃上,但是她们不用雨伞。回到宿舍之后,她靠在床上,看着玻璃窗外朦朦胧胧被雨打湿的老槐树,心里觉得很郁闷。室内光线有些昏暗,齐静拉开了灯,坐在桌边嗑着瓜子。
看你这样失魂落魄的,你跟徐泽宁分不了,齐静边嗑瓜子边说。你看他两天没来,你就受不了了。徐泽宁天天追着你,你不觉得。他不来了,你就难受了,是不是?
不来正好,爱来不来,她有些恼怒地说。本来就不想他来,这下省得我跟他说了。
你也就是口头这样说说,等他来了,你肯定很高兴,齐静说。你啊就是现在还放不下明宵。志宏跟我说过,什么感情也抵不过时间,你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彻底忘记明宵。我敢跟你打赌,今后你一定还是会跟徐泽宁在一起,嫁给徐泽宁。
不可能,她摇头说。如果徐泽宁来了,我就跟他谈开了,让他彻底死了心,以后就再也不见他了。
她们正在聊着天,门突然响了,有人在外面敲门。齐静把嘴向门口努着,对她示意了一下。她从床上猛地跳下床,匆忙跑到门边打开门,果然是徐泽宁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门口。他的风衣上和头发上都有些湿,手里提着一把往下滴着雨水的长柄黑伞。
啊,是你,泽宁哥,她不由得惊喜地说。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快进来吧。
我们能出去走走吗?有件事情要跟你谈谈,徐泽宁抖了一下风衣上的雨珠说。
好的,她点头说。我去套上件衣服就来。
她走回房间,套上了自己平时最喜欢穿的白色针织衫。齐静对她做了个鬼脸,好像在说,你看,我说对了吧?
徐泽宁给她撑着黑伞,带着她走出了中芭的大门。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街道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之中,空气中漂浮着凉爽的让人舒心的新鲜气味。从小她就喜欢雨,觉得雨给北京这个熙熙攘攘的繁闹的城市增添了一种浪漫的色调。黑伞很大,徐泽宁又把雨伞多偏向了她一边,让她全身罩在雨伞下。沿着墙边被雨水打湿的老槐树和人行道走了几步,他们就来到了停在路边树下的大红旗轿车边。黑色铮亮的红旗轿车上滚动着晶莹的雨珠,显得更加气派和庄重。路边的行人都忍不住侧目看着这辆红旗轿车,猜测着是什么人坐在里面。
我们车上谈吧,徐泽宁走到轿车的后门边说。里面安静。
好,她点头说。
徐泽宁把后车门给她打开,请她先上车。她低头弯腰坐进车里,把身子往里挪了挪,给徐泽宁腾出地方。徐泽宁把黑伞合上,坐进车里来,把车门关上。
杨师傅,劳驾您给我和小曦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好吗?徐泽宁对司机说。我有点儿事想跟小曦谈谈。
老杨憨厚地笑了一声,拿起座位边上的雨伞,推开车门出去了,消失在街边的树下。现在,只有她和徐泽宁单独在宽敞的轿车内,车内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她不知道徐泽宁想干什么,为什么把老杨支走,心里有些害怕地蜷缩起了身子。徐泽宁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听着雨水在外面滴答地下着,像是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似的。
远处隐隐传来雷声,有闪电划破天空,随后消失在建筑物后面。墨色的窗玻璃被雨水带来的雾气遮住,只能看见马路上和人行道上的各种灰色蓝色和绿色的模糊的色块在移动。
我明天要去西藏了,徐泽宁开口说。上午的飞机。
啊。。。明天。。。怎么这么快啊?她抬头看着徐泽宁湿漉的头发,有些惊呆了。
她没有想到徐泽宁会这么快去西藏。虽然徐泽宁说要去西藏了,她一直觉得还会有一段时间,而且觉得徐泽宁会去观看《吉赛尔》的公演。现在徐泽宁突然说要走了,她的心里一下对徐泽宁留恋了起来。
不能等《吉赛尔》公演之后吗?她小声问了一句说。
其实早就该去了,团中央和舞蹈学院的工作早已经交代完了,徐泽宁看着她说。之所以又拖延了这些时间,你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没来,一直在收拾行李,跟朋友们告别,陪父母聊天,跟西藏那边联系和做一些其他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其实星期日下午我来了,可是没能找到你。
那天回家看我爸去了,她说。值班室大爷告诉我了,知道你星期日下午来过了。
小曦,你知道我喜欢你,徐泽宁突然抓住她的一只手说。上次我已经跟你坦白过一次。我爱你。真心的爱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单纯的女孩。你的纯真和清秀,你的温顺的性格,还有你的淳朴的气质,都是我喜欢的。
泽宁哥。。。,我,我没有你说得这么好,她满脸绯红地低下头说。我一直觉得跟你差得太远,配不上你。
我告诉我爸妈了,说我已经给他们找到了未来的儿媳妇了,徐泽宁继续说。我把你的照片让他们看了,他们都很喜欢,说我的眼光不错。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徐泽宁说。她本来准备好的想跟徐泽宁说的要他不再追她的一番话,此刻突然觉得说不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徐泽宁的火热的表白感动了,即使明宵也没有跟她有过这么直接和大胆的表白。徐泽宁明天就要走了,说不说也都不打紧了,她想。就让徐泽宁好好走吧,那些话不用说了。
泽宁哥,我请个假,去机场送送你吧。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她悄悄把手从徐泽宁的手里挣脱出来说。
不用了,徐泽宁摇头说。这个周五就该公演了,你现在排练正紧张,不用去了。我有一些狐朋狗友,他们会去机场送我。
唯一可惜的是等不到看你的《吉赛尔》的首场演出了,徐泽宁叹了一口气说。对了,我爸妈说要在首演时来看你的演出,亲眼看看你本人。也许看完演出,他们会去后台看你,到时你别觉得吃惊就是了。以后你万一有什么事,找不到我,可以直接给他们打电话。我家的电话号码你已经有了,我已经跟爸妈说了,有事情他们会出面或者找人关照你的。还有,我爸妈要是请你去家里吃饭,你可千万别拒绝。
听着徐泽宁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心又受到了一次震动。徐泽宁不光把对自己的恋情告诉了父母,而且还动员父母来看她的演出。有徐泽宁的父母亲自来看《吉赛尔》,各家媒体都会争相报道《吉赛尔》,就没有人会再敢给剧组找麻烦,《吉赛尔》这出芭蕾舞剧在全国都会产生影响,首演之后一定会更火。这无论对中芭和她来说,都会起到花钱买不到的广告宣传作用。她知道靳凡想借着《吉赛尔》的成功,成为中央芭蕾舞团的副团长。有了徐泽宁父亲亲自来观看,等于直接肯定了《吉赛尔》的演出,靳凡的副团长梦也就快能圆了。
你爸妈能来看演出啊,那太好了,她感激地说。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望他们的。泽宁哥,你要走了,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得吗?
可以亲你一下吗?徐泽宁的眼睛凝视了她一会儿,问她说。
她一下慌乱了起来,心跳得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她看见徐泽宁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强烈的光彩,一种能直接透入她心底的光彩。她的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刚要摇头说不,徐泽宁已经伸出粗壮的胳膊把她搂住,低头亲吻了她。她本能地想挣脱开,想推开车门逃跑,但是他的粗壮有力的手臂搂着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徐泽宁的吻笨拙而又强硬,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霸气。
她闭上了眼睛,感觉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大脑一下变得很空和麻木,像是被雷击了一样,不知道该怎样做。他的嘴唇很厚,覆盖住了她的整个嘴唇,让她有一种无法喘气和窒息的感觉。她觉得浑身发软,头脑晕眩,既没有力气动弹也不想动弹。他的吻虽然强硬,但是带着一种火热,让她的嘴唇一下燃烧了起来。自从跟明宵亲吻之后,她已经忘了亲吻的感觉了,忘了那种火热和甜蜜的感觉了。她甚至有些想搂住徐泽宁的脖子,就像跟明宵亲吻一样,但是她没有。她只是被动地接受着他的吻,既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热情。
小曦,你等着我。徐泽宁松开她,喘了一口气说。我去西藏短则两年,长则三年,一定会回来找你,把你娶走。你就是我的,不是别人的。《吉赛尔》演出完之后,你就是明星了,到时一定会有很多人来追你。你要记住我的这句话:以后我一定会把你娶走 --- 无论有多少人追你,无论别人怎么喜欢你,无论你喜欢谁,最后你都会是我的。一定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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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