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

泽宁失意也不全是坏事,可以多陪陪太太, 也懂得珍惜家庭。 很多男性年轻时候气盛, 不太在乎家。只有被社会拒绝或者冷落的时候,才会回到家里寻求慰藉。
谢谢一尘,说得很有道理
 
九十三

同学们都累了,今天的芭蕾训练就到这里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对学生们说。还有十五分钟下课,我来教大家唱首歌好不好?

好,孩子们都高兴地围拢到她身边来。

都坐下,都坐下。她坐在地板上,示意孩子们围着她坐成一个半圆。今天我教同学们唱一首日本民谣《红蜻蜓》,词和曲都很简单,我先给大家唱一遍,然后再教同学们唱。如果家长来了,同学们可以随时离开。

孩子们睁大童稚的眼睛看着她,有的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边等待着她带着她们唱歌。这首《红蜻蜓》,是她有一次听大维用小提琴拉过,当时就被简单而优美的旋律和歌词吸引住了,后来找大维要了曲谱来,慢慢自己学会唱的。她把用皮筋扎在脑后的头发解开,让头发散开垂下来。她两手交叉放在小腹前,清了一下喉咙,让孩子们安静一下,用一种平淡的嗓音开始唱了起来: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荫,

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十五岁的小姐姐,嫁到远方,

别了故乡久久不能回,音信也渺茫。。。


唱着这首《红蜻蜓》,看着眼前的孩子们,她心里闪过了自己的家乡,闪过了养父,闪过了靳凡,闪过了秦老师,闪过了中芭里的姐妹们。自从跟着徐泽宁来到西安,已经三年半了,除了过节假日和给徐泽宁父母过生日,几乎都没有再回北京过。她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一切熟悉的东西,想念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正在楼道里走过的大维,听见她的教室里传出来的歌声,不禁停下脚步。还没有到下课时间,几个家长在教室外隔着窗户看着里面。他站在家长后面,探头从玻璃窗向里看去,看见她坐在地上,两只手打着节拍,在教孩子们唱歌。几个孩子围坐在她身边,正在张着嘴学唱《红蜻蜓》。孩子们的童稚的声音和她的清脆的声音一起从玻璃窗里穿出来:

。。。晚霞中的红蜻蜓呀,你在那里哟,

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

孩子们的神态是这样天真,她的面容是这样美丽,就像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带着自己的几个孩子唱歌。她的歌声带着乡愁,带着忧伤,又带着一种甜蜜和天然的感染力。几个家长像是被歌声吸引住了一样,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屋里,听着这美丽的歌声。

眼前的温馨的情景让从五岁时起一直是孤儿的大维心里一暖。自从认识她以来,他一直喜欢她,知道她是一个美丽温柔心地善良的女子。看见她对孩子们这么耐心,他的心里突然一动。从小他一直渴望有个温暖的家庭,有个做好饭后喊着他的名字叫他去吃饭的母亲,有个扶着自行车的后座带他练车的父亲。他不知道将来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因为他没有父亲,不知道父亲该怎么带孩子。他喜欢她,甚至觉得自己悄悄爱上了她。但是他知道,除了爷爷留给他的住房之外,他一无所有,配不上她,何况她已经嫁人了,还是官高权重的徐省长。他想起了徐志摩说过的一句话:“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他仿佛看见一只孤零零的红蜻蜓,在通红的晚霞中飞过水面,伫立在岸边的一棵苇草上,远远地看着美丽的夕阳,身上披着夕阳射过来的温暖的光泽。

歌声停了,孩子们高兴地鼓起掌来。几个家长推开门,走了进去。大维看见她的目光向着门口方向扫来。他扭转身,在她发现他之前,离开了窗口。


孩子们都被家长接走了之后,她像往日一样收拾着屋子,嘴里一边继续哼着《红蜻蜓》。“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她想起了住家附近的玉渊潭公园,那里的潭边夏天也经常可以看见蜻蜓在水边翩飞。她想起了有一次在陶然亭公园的岸边跟明宵走,看见过两只蓝色的蜻蜓交缠着贴着岸边的水面飞过。她仿佛看见了岸边灰色的水泥砌成的矮墙,墙外一丛丛野生的芦苇,水中的礁石上栖息着几只孤单的白色的水鸟。夕阳像是一个通红的火球,在湖岸对面的杨柳枝中缓缓坠落。风吹动苇草,一条暗绿色铁皮小船在湖面驶过,泛着红色的船桨滴下一串串浑浊的圆滚的水珠。两只美丽的蓝蜻蜓一起沿着水面翩飞,有时落在水中的礁石上,有时叠落在一起。蜻蜓细长的腹部不时交缠一下,它们半透明的翅膀在夕阳余辉的水面上颤动着,翅膀上黑色的脉络清晰可辨,大大的复眼带着一种忧郁而迷惘的神情。

往事如烟,恍如梦境,那个夏天黄昏中在水上翩飞的一对蓝蜻蜓和岸边的随风摇晃的苇草,还有栖息在礁石上的孤单的白鸟和划过的铁皮船的船桨滴下的一串串水珠,记忆中竟如同展开的蝉翼一样薄弱而透明,挥之不去。



中午齐静打了电话过来,说舞蹈团的小姑娘感觉大维人不错,是西安人,有房,为人看着也比较厚道诚实可靠,愿意继续交往下去。

你让大维主动点儿啊,齐静说。人家愿意,就看他的了。

太好了,她说。我们单位工会这个周末组织看电影,我给他找两张票,让他带小姑娘去。

因为她是徐泽宁的太太,少年宫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会主席的闲职。说是主席,其实工会里只有她一个人,是个真正的光杆司令。工会的经费也不多,但是好在也没有什么开销,一般都是组织职工看电影把经费花掉,她负责把电影票发给大家。因为经常有人不去,所以她手头总有富余的票。


下课后一起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她问大维相亲的结果怎样,喜欢不喜欢那个姑娘。

人嘛,要说挺不错的,挺漂亮,性格也活泼可爱,大维说。只是 ----

只是什么?

只是没有什么感觉,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大维说。

刚见一次面你要什么感觉?她笑了一下说。别着急,慢慢来,慢慢就有感情了。这个周末咱们工会组织看电影,诺,这是给你的两张票,带着姑娘一起来吧,姑娘会很高兴的。

她从挎包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来,递给大维。大维没有接电影票。他瞥了一眼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说:

其实,我有点儿不太想 ---- 我心里 ---

你说你这人,人姑娘乐意了,你倒拿起架子来了,她把票塞到大维手中说。去,一定带姑娘去啊,到时我在电影院里要检查的。给你两张票,不许浪费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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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徐泽宁带她出去吃了饭,然后去电影院看了电影。他们没去老孙家吃羊肉泡馍,因为老孙家人太多,餐馆太吵。他们去了电影院旁边新开的一家日餐馆,在里面要了两瓶日本清酒,吃了一顿清淡的日餐。电影是一部外国片,没有什么意思,但是有徐泽宁在身边,她还是很高兴。看完电影之后,她和徐泽宁沿着街道散步回来,路上在小吃摊上又买了几样回来当夜宵。自从跟徐泽宁结婚以后,徐泽宁总是忙,还没有带她去看过电影。她既不会撒娇,也不会去磨徐泽宁带她出去玩。大多数晚上,她都是自己在家里练练芭蕾,看看书,跟齐静打个电话,做点儿吃的,等着徐泽宁回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从来没有跟谁抱怨过。今天晚上是第一次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她很开心。

徐泽宁仕途上的不顺,让她和徐泽宁比过去亲近了许多。中组部的调查组还没走,谁也不知道调查的结果会怎样。也可能徐泽宁安然无恙,也可能徐泽宁就此走入事业的低谷,再也难翻过身来。她知道徐泽宁承受的压力和内心的烦闷,对于一个有远大理想,视事业为生命的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事业上的挫折更令人心烦的了。徐泽宁身处逆境,她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地要想方设法宽慰徐泽宁,在生活上也需要更加细心地照顾徐泽宁,让徐泽宁开心一些。

她跟徐泽宁靠工资生活,虽然徐泽宁是副省长,但是工资并不高,她自己的收入也不多,日子过得和普通人家也差不多,家里要添置什么东西,也得盘算一下。但是她很赞同徐泽宁的廉洁,自己也从来不收受别人的好处。老四的公司在西安有个分公司,老四经常到陕西来办事,每次来都会到家里来看徐泽宁。有时老四来,看见他们生活朴素,会悄悄给她留下一些钱,她把钱原封不动收好,等老四下次来的时候,原样还给老四。老四抱怨说,嫂子,泽宁是我大哥,我给我哥点儿钱,怎么了?她说,老四,我们不缺钱,你这样会害了你大哥。老四说,我是心疼大哥和嫂子,人生如梦,就这么二十年最好的时光,该享受一些就要享受一些。嫂子,我看你跟大哥结婚后,也没有添置什么好衣服好首饰,大哥让你受委屈了。她说,你大哥过去吃过苦,现在已经比过去好多了。我们的工资足够日常开支的了,我也不需要好衣服,你留下钱,我们也花不着,反而惹事。等你大哥需要用钱的时候,他自会找你。老四看她态度坚决,也说得有道理,也就没有坚持把钱留下。事后她跟徐泽宁说起来,徐泽宁夸奖说,你看我眼力好吧,当初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无论内外都很美丽的人。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向钱看了,你看着吧,今后好多有前途的人,有才干的人,都会栽在自己的老婆孩子手里。我们绝不能栽在这里。有你在,我省心多了,也放心多了。


晚上睡觉前,她把早上晾在阳台的几件衣服收了进来,回屋后依旧煎了中药,皱着眉头喝了一大杯褐浓褐浓的苦药汤子。我看这药方也不管用,要不以后别喝了,没孩子就没孩子吧,不行咱们以后就领养个孤儿,徐泽宁闻了闻杯子里的苦味儿说。会管用的,她用白开水漱了一下口说。会管用的,总有一天会管用的,齐静姐说了,有人用这方子还生了三胞胎呢。

仕途上失意的徐泽宁晚上对她要得更勤更多,还要她一遍遍的说爱他。她知道徐泽宁现在需要一种平衡和安慰,于是尽量按着徐泽宁说的去做,每次都让徐泽宁很心满意足。


高墙下的野狸猫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出现了。明宵踩着凳子从窗口看着高墙下的野狸猫经常躺着睡觉的地方,现在那个地方空空荡荡的,只有几株野草在墙根下生长。月亮从高墙上方斜照下来,把墙下的空地划成了黑白分明的两块区域。牢房的这些年,野狸猫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每天他隔着窗口的铁条把嚼好的馒头扔给狸猫,狸猫大口大口的吃着,吃饱了就躺在院墙底下,看着他的窗口趴着。夜里有时他在床上能听见野狸猫熟睡时打呼噜的声响。从他关进这间牢房开始,野狸猫与他隔墙作伴,陪着他渡过了一个个孤单的日子。他有些担心,怕野狸猫走丢了或者被人打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夜里他睡不好觉,耳朵总听着窗外的声音,希望能听见狸猫熟悉的叫声。他每天都留下一块馒头,等着野狸猫回来。

他离开窗口,双腿盘着坐在床上,手搭在腿上,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射进来的冷冷的月光。监狱的生活改变了他很多,他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从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出当年的那个爱说爱笑的少年的影子了。他的身体也比过去糟糕了很多。窄小的空间,缺乏阳光和营养,粗糙的饭食,让他经常感觉背疼和胃疼。头疼,牙疼和咳嗽也经常折磨着他,在监狱车间里干活时还曾经晕倒过两次,有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出狱的那天。他写的剧本也不顺利,他以为三个月就可以写出来,如今已经写了半年了,却依然不能满意。最近旁边的牢房住进来一个嗓门大的犯人,犯人喜欢唱红歌,一天到晚练嗓子和反复唱着《啊朋友再见》《铁道游击队》等十几首革命电影插曲,唱得他不得安静,思路经常被打断。他向管教反应,管教让爱唱歌的犯人安静点儿。怎么?唱革命歌曲也不行?那个犯人嘟囔着安静了一个上午,之后依然我行我素,继续不分早晚地练嗓子和高歌不停。

在监狱的一个个辗转难眠的晚上,他花了很多时间思考人生。人为什么要活着,生命的意义何在。他思考得越多,越找不到答案。世界从来不是公平的,对有些人来说,生命是一种随时随地的享乐;对另外一些人来说,生命是一场无穷无尽的苦难。而更多的人是忙忙碌碌的活着,挣着永远挣不完的钱,做着永远做不完的事,像是一架停不下来的机器,根本没有时间去思索生命的意义。

他有时依然会想起她来,但是他知道,他们已经越来越远了,不只是高墙之隔,不只是千里之隔,而是两个世界之隔。想起她来,他心里依然有种隐隐的疼和难受,但是他知道,她在西安,应该有个不错的生活。


小鲁刑满出狱之后,来看过他几次。小鲁感叹说,没想到他被判这么多年,比自己还多。小鲁说,可以利用一些国外的朋友和媒体,帮他呼吁一下。他拒绝了。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跟政治挂钩的人。小鲁说,在国内待不下去了,有朋友在国外帮着联系了一个地方,准备不久之后去纽约。小鲁问他国外有没有什么事。他说没有。他说他的个人物品都寄存在旧金山的大爷家里,将来要是能出狱的话,他准备回旧金山去,继续拍电影。

那我们以后有机会在国外见,小鲁走时说。


简妮也来看过他几次,让他很意外。简妮从美国回台湾后,嫁给了一个台北的富商,做了一个全职太太。老公在深圳开了一家电子厂,经常在两岸来回跑,简妮有时也跟着到大陆来。到北京来的时候,简妮就来看看他,给他带几本书和几条烟来,聊聊当初在旧金山一起读高中时两个人一起去住处附近的森林跑步,还有在纽约上学时坐在哥大旁边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他们有时也聊起高中同学们的下落。简妮说男生基本都结婚了,女生差不多都有孩子了,谁都没有想到当初班里最努力最有才华最后上了哥伦比亚大学的他混得最惨,不但没有结婚,还住进监狱里来了。

最后一次来看他的时候,简妮已经怀孕了,肚子看着也很大了,坐在探视室的窄小的椅子上,看着很吃力。简妮说,是个男孩,再过三个月就该临产了,以后要在台北生孩子,可能有一段不能来看他了,让他多保重。简妮走的时候,手扶着椅子站起来。椅子歪了,简妮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摆了一下。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扶简妮一下,手臂被两人之间的玻璃隔断挡住了。简妮对他笑了一笑,手扶着肚子,转过身来向着门口走去,在门口扶着门框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就消失在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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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九十三)
 
九十三

同学们都累了,今天的芭蕾训练就到这里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对学生们说。还有十五分钟下课,我来教大家唱首歌好不好?

好,孩子们都高兴地围拢到她身边来。

都坐下,都坐下。她坐在地板上,示意孩子们围着她坐成一个半圆。今天我教同学们唱一首日本民谣《红蜻蜓》,词和曲都很简单,我先给大家唱一遍,然后再教同学们唱。如果家长来了,同学们可以随时离开。

孩子们睁大童稚的眼睛看着她,有的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边等待着她带着她们唱歌。这首《红蜻蜓》,是她有一次听大维用小提琴拉过,当时就被简单而优美的旋律和歌词吸引住了,后来找大维要了曲谱来,慢慢自己学会唱的。她把用皮筋扎在脑后的头发解开,让头发散开垂下来。她两手交叉放在小腹前,清了一下喉咙,让孩子们安静一下,用一种平淡的嗓音开始唱了起来: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荫,

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十五岁的小姐姐,嫁到远方,

别了故乡久久不能回,音信也渺茫。。。


唱着这首《红蜻蜓》,看着眼前的孩子们,她心里闪过了自己的家乡,闪过了养父,闪过了靳凡,闪过了秦老师,闪过了中芭里的姐妹们。自从跟着徐泽宁来到西安,已经三年半了,除了过节假日和给徐泽宁父母过生日,几乎都没有再回北京过。她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一切熟悉的东西,想念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正在楼道里走过的大维,听见她的教室里传出来的歌声,不禁停下脚步。还没有到下课时间,几个家长在教室外隔着窗户看着里面。他站在家长后面,探头从玻璃窗向里看去,看见她坐在地上,两只手打着节拍,在教孩子们唱歌。几个孩子围坐在她身边,正在张着嘴学唱《红蜻蜓》。孩子们的童稚的声音和她的清脆的声音一起从玻璃窗里穿出来:

。。。晚霞中的红蜻蜓呀,你在那里哟,

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

孩子们的神态是这样天真,她的面容是这样美丽,就像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带着自己的几个孩子唱歌。她的歌声带着乡愁,带着忧伤,又带着一种甜蜜和天然的感染力。几个家长像是被歌声吸引住了一样,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屋里,听着这美丽的歌声。

眼前的温馨的情景让从五岁时起一直是孤儿的大维心里一暖。自从认识她以来,他一直喜欢她,知道她是一个美丽温柔心地善良的女子。看见她对孩子们这么耐心,他的心里突然一动。从小他一直渴望有个温暖的家庭,有个做好饭后喊着他的名字叫他去吃饭的母亲,有个扶着自行车的后座带他练车的父亲。他不知道将来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因为他没有父亲,不知道父亲该怎么带孩子。他喜欢她,甚至觉得自己悄悄爱上了她。但是他知道,除了爷爷留给他的住房之外,他一无所有,配不上她,何况她已经嫁人了,还是官高权重的徐省长。他想起了徐志摩说过的一句话:“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他仿佛看见一只孤零零的红蜻蜓,在通红的晚霞中飞过水面,伫立在岸边的一棵苇草上,远远地看着美丽的夕阳,身上披着夕阳射过来的温暖的光泽。

歌声停了,孩子们高兴地鼓起掌来。几个家长推开门,走了进去。大维看见她的目光向着门口方向扫来。他扭转身,在她发现他之前,离开了窗口。


孩子们都被家长接走了之后,她像往日一样收拾着屋子,嘴里一边继续哼着《红蜻蜓》。“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她想起了住家附近的玉渊潭公园,那里的潭边夏天也经常可以看见蜻蜓在水边翩飞。她想起了有一次在陶然亭公园的岸边跟明宵走,看见过两只蓝色的蜻蜓交缠着贴着岸边的水面飞过。她仿佛看见了岸边灰色的水泥砌成的矮墙,墙外一丛丛野生的芦苇,水中的礁石上栖息着几只孤单的白色的水鸟。夕阳像是一个通红的火球,在湖岸对面的杨柳枝中缓缓坠落。风吹动苇草,一条暗绿色铁皮小船在湖面驶过,泛着红色的船桨滴下一串串浑浊的圆滚的水珠。两只美丽的蓝蜻蜓一起沿着水面翩飞,有时落在水中的礁石上,有时叠落在一起。蜻蜓细长的腹部不时交缠一下,它们半透明的翅膀在夕阳余辉的水面上颤动着,翅膀上黑色的脉络清晰可辨,大大的复眼带着一种忧郁而迷惘的神情。

往事如烟,恍如梦境,那个夏天黄昏中在水上翩飞的一对蓝蜻蜓和岸边的随风摇晃的苇草,还有栖息在礁石上的孤单的白鸟和划过的铁皮船的船桨滴下的一串串水珠,记忆中竟如同展开的蝉翼一样薄弱而透明,挥之不去。



中午齐静打了电话过来,说舞蹈团的小姑娘感觉大维人不错,是西安人,有房,为人看着也比较厚道诚实可靠,愿意继续交往下去。

你让大维主动点儿啊,齐静说。人家愿意,就看他的了。

太好了,她说。我们单位工会这个周末组织看电影,我给他找两张票,让他带小姑娘去。

因为她是徐泽宁的太太,少年宫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会主席的闲职。说是主席,其实工会里只有她一个人,是个真正的光杆司令。工会的经费也不多,但是好在也没有什么开销,一般都是组织职工看电影把经费花掉,她负责把电影票发给大家。因为经常有人不去,所以她手头总有富余的票。


下课后一起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她问大维相亲的结果怎样,喜欢不喜欢那个姑娘。

人嘛,要说挺不错的,挺漂亮,性格也活泼可爱,大维说。只是 ----

只是什么?

只是没有什么感觉,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大维说。

刚见一次面你要什么感觉?她笑了一下说。别着急,慢慢来,慢慢就有感情了。这个周末咱们工会组织看电影,诺,这是给你的两张票,带着姑娘一起来吧,姑娘会很高兴的。

她从挎包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来,递给大维。大维没有接电影票。他瞥了一眼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说:

其实,我有点儿不太想 ---- 我心里 ---

你说你这人,人姑娘乐意了,你倒拿起架子来了,她把票塞到大维手中说。去,一定带姑娘去啊,到时我在电影院里要检查的。给你两张票,不许浪费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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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徐泽宁带她出去吃了饭,然后去电影院看了电影。他们没去老孙家吃羊肉泡馍,因为老孙家人太多,餐馆太吵。他们去了电影院旁边新开的一家日餐馆,在里面要了两瓶日本清酒,吃了一顿清淡的日餐。电影是一部外国片,没有什么意思,但是有徐泽宁在身边,她还是很高兴。看完电影之后,她和徐泽宁沿着街道散步回来,路上在小吃摊上又买了几样回来当夜宵。自从跟徐泽宁结婚以后,徐泽宁总是忙,还没有带她去看过电影。她既不会撒娇,也不会去磨徐泽宁带她出去玩。大多数晚上,她都是自己在家里练练芭蕾,看看书,跟齐静打个电话,做点儿吃的,等着徐泽宁回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从来没有跟谁抱怨过。今天晚上是第一次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她很开心。

徐泽宁仕途上的不顺,让她和徐泽宁比过去亲近了许多。中组部的调查组还没走,谁也不知道调查的结果会怎样。也可能徐泽宁安然无恙,也可能徐泽宁就此走入事业的低谷,再也难翻过身来。她知道徐泽宁承受的压力和内心的烦闷,对于一个有远大理想,视事业为生命的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事业上的挫折更令人心烦的了。徐泽宁身处逆境,她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地要想方设法宽慰徐泽宁,在生活上也需要更加细心地照顾徐泽宁,让徐泽宁开心一些。

她跟徐泽宁靠工资生活,虽然徐泽宁是副省长,但是工资并不高,她自己的收入也不多,日子过得和普通人家也差不多,家里要添置什么东西,也得盘算一下。但是她很赞同徐泽宁的廉洁,自己也从来不收受别人的好处。老四的公司在西安有个分公司,老四经常到陕西来办事,每次来都会到家里来看徐泽宁。有时老四来,看见他们生活朴素,会悄悄给她留下一些钱,她把钱原封不动收好,等老四下次来的时候,原样还给老四。老四抱怨说,嫂子,泽宁是我大哥,我给我哥点儿钱,怎么了?她说,老四,我们不缺钱,你这样会害了你大哥。老四说,我是心疼大哥和嫂子,人生如梦,就这么二十年最好的时光,该享受一些就要享受一些。嫂子,我看你跟大哥结婚后,也没有添置什么好衣服好首饰,大哥让你受委屈了。她说,你大哥过去吃过苦,现在已经比过去好多了。我们的工资足够日常开支的了,我也不需要好衣服,你留下钱,我们也花不着,反而惹事。等你大哥需要用钱的时候,他自会找你。老四看她态度坚决,也说得有道理,也就没有坚持把钱留下。事后她跟徐泽宁说起来,徐泽宁夸奖说,你看我眼力好吧,当初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无论内外都很美丽的人。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向钱看了,你看着吧,今后好多有前途的人,有才干的人,都会栽在自己的老婆孩子手里。我们绝不能栽在这里。有你在,我省心多了,也放心多了。


晚上睡觉前,她把早上晾在阳台的几件衣服收了进来,回屋后依旧煎了中药,皱着眉头喝了一大杯褐浓褐浓的苦药汤子。我看这药方也不管用,要不以后别喝了,没孩子就没孩子吧,不行咱们以后就领养个孤儿,徐泽宁闻了闻杯子里的苦味儿说。会管用的,她用白开水漱了一下口说。会管用的,总有一天会管用的,齐静姐说了,有人用这方子还生了三胞胎呢。

仕途上失意的徐泽宁晚上对她要得更勤更多,还要她一遍遍的说爱他。她知道徐泽宁现在需要一种平衡和安慰,于是尽量按着徐泽宁说的去做,每次都让徐泽宁很心满意足。


高墙下的野狸猫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出现了。明宵踩着凳子从窗口看着高墙下的野狸猫经常躺着睡觉的地方,现在那个地方空空荡荡的,只有几株野草在墙根下生长。月亮从高墙上方斜照下来,把墙下的空地划成了黑白分明的两块区域。牢房的这些年,野狸猫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每天他隔着窗口的铁条把嚼好的馒头扔给狸猫,狸猫大口大口的吃着,吃饱了就躺在院墙底下,看着他的窗口趴着。夜里有时他在床上能听见野狸猫熟睡时打呼噜的声响。从他关进这间牢房开始,野狸猫与他隔墙作伴,陪着他渡过了一个个孤单的日子。他有些担心,怕野狸猫走丢了或者被人打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夜里他睡不好觉,耳朵总听着窗外的声音,希望能听见狸猫熟悉的叫声。他每天都留下一块馒头,等着野狸猫回来。

他离开窗口,双腿盘着坐在床上,手搭在腿上,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射进来的冷冷的月光。监狱的生活改变了他很多,他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从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出当年的那个爱说爱笑的少年的影子了。他的身体也比过去糟糕了很多。窄小的空间,缺乏阳光和营养,粗糙的饭食,让他经常感觉背疼和胃疼。头疼,牙疼和咳嗽也经常折磨着他,在监狱车间里干活时还曾经晕倒过两次,有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出狱的那天。他写的剧本也不顺利,他以为三个月就可以写出来,如今已经写了半年了,却依然不能满意。最近旁边的牢房住进来一个嗓门大的犯人,犯人喜欢唱红歌,一天到晚练嗓子和反复唱着《啊朋友再见》《铁道游击队》等十几首革命电影插曲,唱得他不得安静,思路经常被打断。他向管教反应,管教让爱唱歌的犯人安静点儿。怎么?唱革命歌曲也不行?那个犯人嘟囔着安静了一个上午,之后依然我行我素,继续不分早晚地练嗓子和高歌不停。

在监狱的一个个辗转难眠的晚上,他花了很多时间思考人生。人为什么要活着,生命的意义何在。他思考得越多,越找不到答案。世界从来不是公平的,对有些人来说,生命是一种随时随地的享乐;对另外一些人来说,生命是一场无穷无尽的苦难。而更多的人是忙忙碌碌的活着,挣着永远挣不完的钱,做着永远做不完的事,像是一架停不下来的机器,根本没有时间去思索生命的意义。

他有时依然会想起她来,但是他知道,他们已经越来越远了,不只是高墙之隔,不只是千里之隔,而是两个世界之隔。想起她来,他心里依然有种隐隐的疼和难受,但是他知道,她在西安,应该有个不错的生活。


小鲁刑满出狱之后,来看过他几次。小鲁感叹说,没想到他被判这么多年,比自己还多。小鲁说,可以利用一些国外的朋友和媒体,帮他呼吁一下。他拒绝了。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跟政治挂钩的人。小鲁说,在国内待不下去了,有朋友在国外帮着联系了一个地方,准备不久之后去纽约。小鲁问他国外有没有什么事。他说没有。他说他的个人物品都寄存在旧金山的大爷家里,将来要是能出狱的话,他准备回旧金山去,继续拍电影。

那我们以后有机会在国外见,小鲁走时说。


简妮也来看过他几次,让他很意外。简妮从美国回台湾后,嫁给了一个台北的富商,做了一个全职太太。老公在深圳开了一家电子厂,经常在两岸来回跑,简妮有时也跟着到大陆来。到北京来的时候,简妮就来看看他,给他带几本书和几条烟来,聊聊当初在旧金山一起读高中时两个人一起去住处附近的森林跑步,还有在纽约上学时坐在哥大旁边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他们有时也聊起高中同学们的下落。简妮说男生基本都结婚了,女生差不多都有孩子了,谁都没有想到当初班里最努力最有才华最后上了哥伦比亚大学的他混得最惨,不但没有结婚,还住进监狱里来了。

最后一次来看他的时候,简妮已经怀孕了,肚子看着也很大了,坐在探视室的窄小的椅子上,看着很吃力。简妮说,是个男孩,再过三个月就该临产了,以后要在台北生孩子,可能有一段不能来看他了,让他多保重。简妮走的时候,手扶着椅子站起来。椅子歪了,简妮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摆了一下。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扶简妮一下,手臂被两人之间的玻璃隔断挡住了。简妮对他笑了一笑,手扶着肚子,转过身来向着门口走去,在门口扶着门框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就消失在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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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九十三)
孩子们都被家长接走了之后,她像往日一样收拾着屋子,嘴里一边继续哼着《红蜻蜓》。“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她想起了住家附近的玉渊潭公园,那里的潭边夏天也经常可以看见蜻蜓在水边翩飞。她想起了有一次在陶然亭公园的岸边跟明宵走,看见过两只蓝色的蜻蜓交缠着贴着岸边的水面飞过。她仿佛看见了岸边灰色的水泥砌成的矮墙,墙外一丛丛野生的芦苇,水中的礁石上栖息着几只孤单的白色的水鸟。夕阳像是一个通红的火球,在湖岸对面的杨柳枝中缓缓坠落。风吹动苇草,一条暗绿色铁皮小船在湖面驶过,泛着红色的船桨滴下一串串浑浊的圆滚的水珠。两只美丽的蓝蜻蜓一起沿着水面翩飞,有时落在水中的礁石上,有时叠落在一起。蜻蜓细长的腹部不时交缠一下,它们半透明的翅膀在夕阳余辉的水面上颤动着,翅膀上黑色的脉络清晰可辨,大大的复眼带着一种忧郁而迷惘的神情。

往事如烟,恍如梦境,那个夏天黄昏中在水上翩飞的一对蓝蜻蜓和岸边的随风摇晃的苇草,还有栖息在礁石上的孤单的白鸟和划过的铁皮船的船桨滴下的一串串水珠,记忆中竟如同展开的蝉翼一样薄弱而透明,挥之不去。
:zhichi::zhichi:

这两段写的真美!
《红蜻蜓》这首童谣用在这里是神来之笔。一方面描绘出大维眼中的靳曦,美丽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同时又表现出靳曦挥之不去的惆怅和思念,寓情于景,自然不着痕迹,赞!
 
最后编辑:
孩子们都被家长接走了之后,她像往日一样收拾着屋子,嘴里一边继续哼着《红蜻蜓》。“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她想起了住家附近的玉渊潭公园,那里的潭边夏天也经常可以看见蜻蜓在水边翩飞。她想起了有一次在陶然亭公园的岸边跟明宵走,看见过两只蓝色的蜻蜓交缠着贴着岸边的水面飞过。她仿佛看见了岸边灰色的水泥砌成的矮墙,墙外一丛丛野生的芦苇,水中的礁石上栖息着几只孤单的白色的水鸟。夕阳像是一个通红的火球,在湖岸对面的杨柳枝中缓缓坠落。风吹动苇草,一条暗绿色铁皮小船在湖面驶过,泛着红色的船桨滴下一串串浑浊的圆滚的水珠。两只美丽的蓝蜻蜓一起沿着水面翩飞,有时落在水中的礁石上,有时叠落在一起。蜻蜓细长的腹部不时交缠一下,它们半透明的翅膀在夕阳余辉的水面上颤动着,翅膀上黑色的脉络清晰可辨,大大的复眼带着一种忧郁而迷惘的神情。

往事如烟,恍如梦境,那个夏天黄昏中在水上翩飞的一对蓝蜻蜓和岸边的随风摇晃的苇草,还有栖息在礁石上的孤单的白鸟和划过的铁皮船的船桨滴下的一串串水珠,记忆中竟如同展开的蝉翼一样薄弱而透明,挥之不去。
:zhichi::zhichi:

这两段写的真美!
《红蜻蜓》这首童谣用在这里是神来之笔。一方面描绘出大维眼中的靳曦,美丽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同时又表现出靳曦挥之不去的惆怅和思念,寓情于景,自然不着痕迹,赞!
谢谢灵兮。第一次听见《红蜻蜓》,就觉得很喜欢,我觉得很适合靳曦离家之后思念故乡的心情。
 
赤とんぼ--红蜻蜓的作词是日本著名诗人三木露风,乡愁,乡愁……
我读过这个人的一些诗,写得很好。
红蜻蜓
詞:三木露風 曲:山田耕筰           草草译词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晚霞渐去,红蜻蜓飞来飞去
負われて見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阿姐背我的日子不再回
山の畑の、桑(くわ)の実を           山间田野,小背篓里的桑果
小篭(こかご)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都化为梦幻一场无踪影
十五で姐(ねえ)やは、嫁に行き         十五岁上,阿姐出嫁离家乡
お里のたよりも、絶えはてた           从此就无音无信难相见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晚霞渐去,红蜻蜓飞来飞去
とまっているよ、竿(さお)の先         请落在竹竿头上停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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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首写故乡的,也类似:

在故乡那野外的
树丛中,
笛声悠悠,
月夜朦胧.

一个小小的少女!
她那滚热的心里,
在倾听.
泪如泉涌……


十年过去,
你即使成了母亲
在同样的心中.
也会有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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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从阳光浓烈的室外走进阴凉的电影院里,她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虽然来过这个电影院几次,但是每次来,她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她手里拿着票,在门口的一侧迟疑着站了一下,让眼睛适应了一下室内昏暗的灯光,才看清里面已经坐了一大半人。离门口不远的前排一个男人头仰在椅子背上像是在打瞌睡,旁边的一个孩子在低头看着手里的小人书,孩子旁边的一个女人在嗑瓜子,把瓜子皮随手撒在地上。女人旁边的一个男人像是刚睡醒午觉一样看着屏幕发呆,随后把头扭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站在门口的她。

门口陆续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绕过她,沿着座椅两边的走道向后面走去,有人一边走一边跟人打着招呼。她借着墙上的黄色的壁灯看了一眼票上的座位号,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上面显示离电影开始还有一刻钟。靳老师,您坐哪儿啊?她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单位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一个女同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在冲她挥手。她沿着过道走了几步,在女同事坐的那排边停住脚步扬起手里的票说:后面,十七排。

坐我这儿吧,我爱人没来,这个位子空着,比后面的好,女同事用手拍拍旁边座位的椅背说。

好的,那我就不往后走了,她微笑了一下说。

几个坐在边上的同事一边站起来给她让道,一边跟她热情地打着招呼。她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向里移动着,一边跟同事们打着招呼。她走到计生办女同事身边的空座前停住,转过身来,用手习惯性地抚了一下裙子的后面和下摆,坐了下来。

天气热了,夏天真来了,骑车出了一身汗,女同事等她坐好后说。还是电影院里凉快。哎,你爱人没跟你来?

没有,他今天在忙工作,抽不出身,她笑笑说。

可不是吗,人家是省长哎,怎么能有闲功夫看电影,女同事说。不过我们都想见见你爱人,有机会带来让我们大家看看好吗?

他啊,有什么好看的,她甩了一下头发说。长得像是个居委会的干部。

那说明你爱人平易近人没架子,女同事说。好奇呗,电视上经常看见,不过就想亲眼看看,下次也好跟别人吹牛说,我见过咱们省长。

那好,下次单位再组织什么活动,我把他叫来就是了,她咬了一下手指甲说。要不哪天请你到我们家去吃饭也行。

真的啊?女同事兴奋地说。那我就等着了。

哎,你看见大维了吗?她左右看了一眼说。大维有没有来?

没看见,女同事说。不过我也刚到不久,没准儿他就在后面,我没看见。

她侧身扭头把目光向着后排扫去,想看看大维有没有带上那个姑娘来。她给大维特意留了两张靠后的不跟同事们挨着的座位,让他们能够自己待在一起。她没有看见大维,那两个座位上没有人。她又用目光搜寻了一下电影院里,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没有看见大维的面孔。她有些失望,心里想,这大维,怎么回事儿,下次不管他找票了。


跟女同事继续聊了几句之后,灯光逐渐暗了下来,屏幕上开始演加片,电影院里嘈杂的人声也开始平静了下来。她回过头来看着屏幕,眼睛不时瞟一眼门口,看看进来的人里面有没有大维。主片快开演的时候,她看见大维自己一人出现在电影院门口,在门口稍一停留,随后向着电影院后面走去。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上,再也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姑娘是不是也来了。

电影散场的时候,她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看见大维从后面沿着过道向前走来。看样子是大维没叫上姑娘,自己来了。她有些生气,虽然瞥见大维在看着她,但是假装没有看见大维。出了电影院门,她跟女同事说笑着一起逛街去了,把大维甩在了后面。



第二天孩子们下课离开教室后,她在教室里对着镜子练舞时,从镜子里看见大维背着蓝色的琴盒,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黑色雨伞推门进来。她知道大维是等着她一起坐车回家。她继续跳着,等到一段跳完了,才停下脚步,拿起凳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

这是《天鹅湖》吗?大维站在一边问她说。

嗯,她点头说。

没有音乐你怎么跳啊?大维好奇地问她说。

都在脑子里,她喘着气说。小时候,我家里有一个老唱机,我妈放上唱片,对着家里客厅的镜子跳芭蕾。从我一出生,在摇篮里就听着这些音乐,看着我妈跳舞。久而久之,这些音乐和舞蹈动作都印在了脑子里,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和听到,好像再也消失不了了。

我听说了你妈妈的故事,大维用手抚摸着琴盒说。听说她放弃了在莫斯科大剧院的锦绣前程,离开了年迈的父母和自己的祖国,跟着你爸爸来到中国,没享着什么福,倒是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听说最后。。。唉,现在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爱情了。

我妈真傻,她把旅行包里的裙子拿出来说。其实当初她要是留在莫斯科不来中国,对她和我爸都好。爱情总是举起来容易,放下难。你先出去等我一下,我换一下衣服,一会儿就好。


她在靠墙的一个木制屏风后换上裙子,提着旅行包走出教室时,看见大维正在楼道里站着等着她。

外面下雨了,大维晃了一下手中的雨伞说。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果然天是阴沉的,窗玻璃被雨雾和水珠罩住,显得朦朦胧胧的。

她没有带雨伞,但是好在大维有伞,一出门大维就把伞给她打上,跟着她一起向着车站走去。车站在少年宫院墙外不远的地方,在一家花店前面。大维给她打着伞,他们一起走到花店门前,站在台阶上,在房檐上挂着的朔料雨棚下躲着雨等车。雨不大,但是淅淅沥沥的,把台阶上打得湿漉漉的,雨点也溅在了她的凉鞋上。有时一阵风来,雨水斜着打在裙子上,感觉凉飕飕的。

大维歪着伞,让伞的大部罩在她的头上,把琴盒放在她和他的身体之间,跟她保持着一点距离。他的白衬衣的一部分露在伞外,被雨水和伞面上滴答下来的雨珠淋湿了,贴在身上。花店的台阶下摆放着几盆叶子肥大的绿色的芭蕉,两盆盛开的黄色的菊花和几盆叫不出名字来的白色和红色的花,玻璃橱窗内也是一盆盆绿色的植物和红色黄色白色橙色紫色的花。门前一棵老树的粗大的树干上,深绿色叶子向下滴答着一滴滴穿成串儿的雨珠,雨珠砸在芭蕉上,发出略带沉闷的微弱的响声。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没有人进出花店,门口前的台阶上只她和大维并肩站着。

你别光顾着给我打伞,你看你衣服都湿了,她侧头看了一眼大维湿了的衬衣说。

没关系,这点儿算不了什么,大维摇晃了一下肩膀说。我喜欢雨,有时还喜欢在小雨中不打着伞走,让雨淋着自己。靳老师,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 ---

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她笑笑说。有话就直说呗。等你问完了我,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你怎么当初放弃了芭蕾了?

结婚了啊,她回头看了一眼花店门口玻璃上映出的俏丽的身影说。我爱人一个人在西安,我在北京,他想让我到西安来,我就来了呗。

你不觉得很可惜吗?大维说。我是说,靳老师,你芭蕾跳得那么好,又那么年轻就离开舞台 ---

是挺遗憾的,她点头说。到现在还经常梦见自己在舞台上。可是有的时候你没有办法什么都得到,只能放弃一部分。对我来说,家庭比事业重要,我爱人的事业比我的事业更重要,所以就只好自己放弃芭蕾了。

我觉得你有点儿像你妈妈,大维说。你是不是特别爱你爱人啊?

我跟我爱人感情是很好,但是也不是那种特别相爱,她说。当初主要是他喜欢我,总是契而不舍地追我,给我买花啊什么的,时间久了,看他家庭和个人条件都很好,也执着,对我也好,就嫁给他了。不过我跟我妈没法儿比,我妈是为了爱情舍弃一切,明知道会吃很多苦,而且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还是跟着我爸来中国了。我嘛 --- 哎呀我不说了,不然什么都让你知道了。哎,我正想问问你呢,那天你怎么自己去看电影,没带着那个姑娘去呢?

我啊,一个是不想让单位的人都看见,另外也是不太想继续交往下去,怕耽误了人姑娘,所以就没有请她去看电影。

把我的电影票都给浪费了不是?早知道还不如把票给别人呢。哎,我说,怎么了,那个姑娘不是挺好的吗?你觉得人家配不上你?

那倒不是,大维摇头说。那个姑娘条件不错,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那你怎么不请人家去啊,多好的机会啊。

车来了,我们上车去吧,大维看了一眼正在进站的公共汽车说。


上车之后,大维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她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大维。车上人多,不是谈这种事情的场合,而且,既然大维不想说,她也不想刨根问底。她想大维一定是因为工作不好,有些自卑,不敢去跟喜欢的女孩表白。她想以后打电话问问靳凡,看看中央芭蕾舞团需要不需要一个小提琴手。如果能帮着大维进中央芭蕾舞团就好了,哪怕是先从一般的小提琴手开始拉起,也会是对大维的一个很大的帮助。

雨突然急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哗哗地打在车窗上,窗玻璃上流着一层水。窗外的街道已经看不清了,只看见黑色红色的伞尖在街道上闪过。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一片,有些担心下车要是雨还这么大怎么办。她看了一眼大维,大维也正看着窗外,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车在雨水里颠簸着,行驶得很慢。她坐在座位上,手里抱着大维的琴,担心雨会下个不停。大维站在她身边,手拉着扶手,不知在想什么,也没有说话。好在一阵急雨过后,雨慢慢小了。快到省委大院的时候,雨停了。她把抱在膝盖上的琴盒交还给大维,把座位让给大维,跟大维笑了笑挥手再见,提着旅行包下车去了。

被雨洗过的街头弥漫着清新的气息,街边的树上不时有雨珠滴下来,掉在脸上和脖子上凉飕飕的。地上的水顺着马路流着,浸湿了她的凉鞋和脚,流进下水道的黑色井盖里。她走进大院,绕过前面的楼走到后面的宿舍楼。上楼打开家门,她放下旅行包,脱了湿了的鞋和裙子,换了拖鞋和一件干净的白裙子,用毛巾擦了一把脸,随后系上围裙,去了厨房开始做饭。徐泽宁像是往常一样还没有回来,但是白天曾给她打电话说晚上七点到家,会在家吃饭。她把馒头放在蒸笼里腾着,素炒了一个茄子,又用肉丝炒了一个扁豆。菜炒好后她看了一下表,已经六点四十五了。徐泽宁应该快到家了。她把菜盛出来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把碗和筷子摆好,随后去了阳台。她有时在阳台上等徐泽宁,因为远远就能看见他。

她走到阳台上,看见天上的阴云已经被风撕开,像是破了的棉絮一样散漫地飘着。阳台地面湿漉漉的,刷了油漆的铁栏杆上凝聚着一粒粒细小的晶莹的水珠。大院外的车声和人声隐约传了进来,夹杂着树上的单调的蝉声。她低头看着通向楼门的灰色水泥路,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今天是明宵的生日。

她想起这些年来,从来没有机会跟明宵一起过过生日,无论是她的生日,还是他的生日。想起曾经这么相爱的一个人,却没有一起过过生日,没有一起过过节日,甚至连一晚上都没有在过一起。想起当年曾以为会和明宵相濡以沫白头到老,想起曾经以为是地久天长的爱情,想起曾经以为放弃全世界都不会放弃对方,想起曾经以为即使粉身碎骨也会不离不弃,那种爱情,那种深厚的感情,就像一场暴雨淋过,如今只留下湿漉漉的街道和雨水的味道。想到此,她觉得一种惆怅和悲哀涌上心来。

她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觉得风有些凉,于是走回了屋内客厅,打开了客厅的二十一寸索尼彩电,开始看当地新闻。电视新闻里,徐泽宁穿着一件发旧的黄色帆布雨衣,正在冒雨出席一所大学校园里的大楼奠基仪式,身边围拢着一些学校里的管理人员和几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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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维一边在桌上铺开的一张白纸上练着毛笔字,一边听着对面长条桌上摆着的九寸黑白电视里的新闻联播。电视是爷爷留下来的,一直摆在靠墙的一张硬木桌子上。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从他小时开始,就让他练毛笔字,给他买了王羲之的字帖,让他临摹,教他掌握书法的要诀。这些年来,除了练小提琴之外,他一直保留着练习书法这一业余爱好,而且字也写得很好,临摹出来的《兰亭序》几乎可以乱真。

晚饭他吃得是炸酱面。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家里总是大维自己一个人吃饭。他懒得做饭,就做一碗炸酱,买一些挂面,想吃的时候热热炸酱,煮碗面条吃。今天吃完晚饭后,他一直在练毛笔字。他正低头在纸上用毛笔写着字,就听见电视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今天下午,徐泽宁副省长视察了陕西师范大学,参加了学校即将开始动工的新电化楼的奠基仪式。。。”。他停下手中的毛笔,扭过头来仔细地看着电视画面。电视上,身材魁梧神采奕奕的徐泽宁手持一把剪刀,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条红色的彩带边,正在和一个校长模样戴眼镜的干瘦老头一起剪彩。

这些日子以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靳曦,越来越离不开靳曦。每天在班上见到她,每天等着她一起坐车回家,都成了他最盼望的时刻。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现在,他觉得她正在走进他的心里来,让他欣喜和快乐。但是这些快乐也让他烦恼,因为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他总是心神不宁,除了练琴之外,几乎什么也做不下去,做什么也觉得没意思。他觉得自己患上了一种相思病,这种病让他晚上睡不好觉,白天也经常神不守舍。

然而,大维也深深的知道,她和他的距离,即使不是天上的飞鸟和水里的鱼的距离,至少也是两条不会交叉的平行的轨道。她结婚了,她有家,她有一个很杰出的爱人,她不会爱上他。他和她一点可能都没有。正因为如此,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什么,也不想把自己的感情告诉她,因为他怕她知道他的想法之后,他们目前的这种近似于同事和姐弟之间的纯洁美好的朋友关系就会断裂,甚至可能再也不能跟她一起坐车回家。他想把自己的感情锁在心里,永远也不对她讲起,珍惜每一天跟她一起坐车回家的日子。虽然每天她在车上坐着,他站着,他们只有淡淡的寒暄,小声的交谈,轻轻的微笑,还有下车时的挥手再见,但是这些短暂的光阴,都成了他最美好的时光。

他把笔尖蘸满了浓墨,在白色的纸上把他喜欢的徐志摩的那段话用工整的小楷写了一遍:“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写完之后,他歪着脖子看了几遍,觉得还想再写点儿什么。他沉思了一下,把毛笔重新蘸了一下墨汁,在后面接着写了一句话:

遇见你的时候,就是我最美的年华。


生日的这天,明宵是自己在牢房里渡过的。因为不是探视的日子,没有人来给他过生日。即使是探视的日子,恐怕也只有母亲记得他的生日。他白天在监狱里的车间劳动,劳动完之后按照监狱的规定在牢房里读报学习,随后吃了晚饭。晚饭像往常一样,依然是两个馒头,一碗菜汤和一碟咸菜。

吃完晚饭之后,明宵依旧坐在床前的小板凳上,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他给自己订了一个读书计划,每天至少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来读书,充实自己。往年在北京都是家人给他过生日,在美国也是跟朋友们在一起出去吃饭过生日,虽然今年只能自己在牢房里过,但是因为有这些书要读,有剧本要继续写,他没有觉得怎么孤单。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书,连外面下起了雨也没有发觉,直到他看累了,站起来在牢房里习惯性地走到窗前去查看野狸猫回来了没有,才发现窗外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些年来,只有野狸猫是他的忠诚的伴侣,无论春夏秋冬,总是躺在墙角下看着他的窗口。他有时会跟野狸猫说几句话,野狸猫总是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看着他,听他说话,像是修行多年的高僧一样,脸上带着一副漠视众生的神情,偶尔喵一声。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想跟野狸猫说几句话,但是野狸猫好多天了一直都没有出现。他有些担心,不知道野狸猫怎么样了。也许野狸猫迷路了,也许死了,也许被人收养了。他希望野狸猫能被一个好人家收养,不用在外面受冻挨饿。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看着窗外的细雨,他突然想起这首词来,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凄凉。想到过了今天就二十七了,至今一事无成,还要在牢房里慢慢熬十年才能出来,明宵就有些气馁和沮丧。但是他知道,他并没有在监狱里浪费时间,而是把所有能利用的时间都用在学习和思考上。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时候,他去听过一次物理学家霍金的演讲。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霍金已经失去讲话能力,只能靠语音合成器发出声音,但是依然在不屈不挠地进行对天体物理的研究,让他很感动。他想起过去读过的贝多芬传,里面说贝多芬的主要作品,都是在他开始耳聋之后完成的。一个聋子能成为最伟大的音乐家,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

他离开窗口,走回床边,在小板凳上坐下来准备继续读书做笔记时,眼睛又看见了贴在墙上的那张从报纸上撕下来的她的照片。他仿佛听到她在对他说生日快乐,声音带着一种无奈的忧伤,显得遥远而模糊。他仔细地看着她的照片,恍惚之间,仿佛看见她和他站在一条时光隧道的两端,看见一个时光老人站在他们中间,正在面无表情地拨动着时光的转轮。在时光的旋转中,他觉得自己在逐渐苍老,而她依然美丽如昨,但是她的身影在向着远处飘去,越飘越远,面容也逐渐模糊和陌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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