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
十一月中旬的布拉格,街边落满干枯的黄叶,空中漂浮着清凛的气息,低垂的阳光从光秃的树枝之间懒散地斜射在鹅卵石铺成的老城的街道上,把行人半透明的影子推进街边的一个个布置精美的玻璃橱窗里。
老城区的一家古堡一样的旅馆房间里,明宵站在桌子前面,面对墙上的长方形镜子,把身上穿的白色衬衣的所有纽扣由下至上一粒粒扣紧。他双手把衣领竖起来,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条平整的银灰色领带,低头让领带越过头上,落到脖颈处。他右手捏着领带的宽端,左手捏着领带的窄端,在胸前比了一下,调整了一下领带宽端和窄端的长度,让领带的宽端比窄端大约长两倍,把窄端叠放在宽端之上。他还记得最开始打领带的时候,宽端和窄端的长度比例总是掌握不好,最后不是系出来的领带过长就是领带过短,要打两三次才能打合适。现在,他已经不需要记住那些步骤,闭着眼也能把领带打得端正和长度适中。
他的手很自然地把领带窄端绕过宽端打成一个圈,把宽端从领口位置翻出,穿过窄端形成的圈。他右手轻拉着窄端前端,左手把领带结顺着窄端往上滑,移到衬衣衣领的中心。他左手按住领带结,右手抓住领带结下方的领带两端,轻轻往下拉,让领带绷紧。从镜子里看到领带在领带结下方领结处稍微呈凹状,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压着领结底下,让领带形成V形,把凹陷处加深,形成一个酒窝。他束紧领带结,让领带结顶在领口上,既不松,也不太紧。
他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领带的长短。领带尖恰好落在皮带下面一点,既不长也不短。他伸出左臂,把衬衫的袖子往上推了推,右手拿起桌上的一块厚实的手表来,把沉甸甸的不锈钢表带绕过左腕,用手指把表带扣在手腕上。他攥了一下拳头,看了一眼手表,把衬衫袖子拉下,盖住表盘。他走到椅子边,双手把椅子背上搭着的西装上衣拿过来。他左手提着西装上衣的领口,把西装上衣举到跟自己的右肩平行的位置,右手穿进了西装上衣的袖子。他的肩膀抖动了一下,让西装上衣搭在背上,左手伸到背后,摸索着找到另外一只袖子。他的右臂向后挪动了一下,让西装松弛下来,好让左臂穿进耷拉下来的袖子。他的左手穿进了袖子,两臂一起向上一抖,把西装穿在了背上。他的两手抚摸了一下领口,把竖着的领口翻下,随后双手挪到胸前,把扣子一个个系好。
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耀眼的秋日的阳光,又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一个白色的四方形闹钟。闹钟的秒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带着一个心形图案的黑色的时针和黑白相间的分针指向了四点四十八分。他走到门边,把拖鞋脱掉,弯腰拿过门边放着的一双黑色的皮鞋,走回屋子,在面对窗户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皮鞋是短口的,底部略宽,鞋尖凸起,鞋面上有六对铝制小孔,棕色的鞋带从小孔中穿出来,交叉着叠落在一起。他把脚伸进皮鞋里,弯腰系着鞋带。朦胧的光线从窗户里透进来,把皮鞋的皮面和手背照得黑白分明,层次感很强。
他的手有些笨拙地把鞋带系紧,在靠近脚腕的地方打了一个对称的结。他松开手,看着鞋带的结松开,晃动了一下脚腕,觉得鞋带还有些松。他把鞋带的结打开,勒紧了一遍,重新打好结。他伸手拽了拽笔直的裤腿,让裤腿盖在皮鞋的表面,遮住黑色的袜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白色的衬衫干净而熨得平整,带着一股洗衣粉的清新味道。黑色的西装剪裁合身,裤线挺拔,皮鞋铮亮。他伸开五指摸了摸西装的兜子,裤兜里面是沉甸甸的钱包和一串钥匙。他掏出钱包,把夹层里放着的芭蕾舞票拿出来,放在西服上衣兜里。他把钱包塞回裤兜,站起来走到门口,从门后的挂衣架上取下一件灰色大衣和一条黑白相间的围脖。他穿上大衣,把围脖围在脖子上,拧开房门的把手,拉开门锁。他站在门口,回头扫视了一眼屋内,随后走了出去,把门顺手带上,听着门锁咔嗒一声在背后撞上。
站在旅馆的石头砌成的台阶上,明宵把手揣在大衣兜里,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他看了一眼街上。街道两边的树木光秃秃的,门口左侧的一根老式街灯的影子横着躺倒在门口的石阶下。虽然是夕阳西下时分,但是老城的街上人并不多,车辆也不多,显得很寂静。有两个女人牵着一条狗从他的身边走过,在走近他的时候,打量了一眼他的装束,随后沿着旅馆石砌的墙壁继续往前走了。他跟着女人和狗后面,沿着老城区狭窄曲折的石块铺成的带着斜坡的街道走着。虽然街道两边商店鳞次节比,街上也有行人和车辆,但是不知怎么,他觉得老城很空寂。他跨过街道,觉得自己的影子紧紧地跟随着他。
他走过几个街区,拐弯来到了布拉格广场上的一家餐馆,在那里要了一杯捷克啤酒和一份捷克烧肘子,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边吃边看着眼前的旧城广场。从豪华气派,擦得很干净的窗户望出去,黄昏的广场上游人三三两两的走过餐馆前,一个衣着打扮像是韩国人一样的女人停在窗前拍照留念。一批老马拉着一辆旧式马车,上面坐着一对依偎在一起的兴高采烈的情侣,马蹄在石板路上踏过,发出轻微的得得的响声。对面的外墙墙皮脱落的钟楼上,古老的天文钟响起钟声,钟上的耶稣十二门徒的木偶轮流出来又轮流消失。风吹着落叶满地翻滚,一幅残破的广告纸被风吹起,贴在餐馆的玻璃上,随后又被风吹走。几只灰色的鸽子在靠近餐馆的广场边上的一个无人的角落摇晃地走动着,低头寻找着食物。其中一只鸽子在一个空水瓶前停下来,无精打采地用嘴尖啄着翅膀下面的蓬松的羽毛,随后又啄着看上去有些脏了的背部。一个小孩张着双手嘴里呼喊着什么,从水池边向着鸽子们跑来。鸽子们一哄而散,灵巧地张起翅膀向着空中飞去,不久就又落到附近不远的空地上。
他把盘子里的肘子吃完,放下刀叉,喝了一口啤酒,用餐巾布擦了一下嘴。门开了,血红色的光夹带着一股秋日的寒气从门口进来,游荡在门廊上。广场上也涂满了血红的颜色,远处逆光的人像是一个个游动的剪影,南面的卡罗利努姆宫顶部被光线涂得模糊不清。
他抬起手腕,把袖口往上推了一下,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五十八分,离演出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再有一个半个小时就要见到她了,想到此,他的心里有一种激动,焦虑和莫名的担心。他等了十年,才等到这次能够见到她的机会。十年之间,他在国外,拍出了几部自己喜欢和骄傲的电影。从第一部拍的普鲁斯特的名著《似水流年》,到第二部拍的纽约街头的一个穷困潦倒的黑人艺术家的《街》,到描绘二十年代聚集在法国巴黎的那些艺术家们的生活的片子《蒙巴那斯的黑蝴蝶》,到在嘎纳电影节得奖的《红裙》,他拍得扎扎实实,几乎每一部都受到了观众的喜爱,在好莱坞和国际影坛开始逐渐有了名气。这次筹拍描写英国伞兵在布拉格街头刺杀德国总督的《HHhH:希姆莱的大脑是海德里希》,他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从制片人那里拿到了影片摄制所需要的资金。
明宵挥手示意女招待过来结帐。女招待把帐单放在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托盘上拿过来,放在他面前,用蹩脚的英文跟他聊着布拉格。他很有兴趣地听着,眼睛溜了一眼帐单,把信用卡放在托盘上。女招待拿着信用卡去柜台后面结帐去了。他看着窗外逐渐消逝的夕阳,面色凝重起来。回首过去的十年,虽然做得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有几部作品,但是他并没有觉得怎么高兴,而是有一种惆怅的感觉。事业上的成就,物质上的宽裕,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多少幸福和快乐。半夜里醒来,他经常有一种空洞和贫乏的感觉。
十年的变化太多,他知道中国的社会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有钱人和穷人两极分化,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社会的风气也发生了巨变,人们失去了理想和信仰,更加信奉金钱和权利。十年没见到她了,也没有消息,他不知道她到底怎样了,是不是也发生了变化。时光如水一样流逝,转眼他和她都已经三十七岁了,韶华已过,他知道流去的岁月再也追寻不回来了。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始演出了,靳曦坐在布拉格国家大剧院二楼化妆间的梳妆台前,用一只中号眉笔画着眉。从进入中芭的第一次演出起,秦老师就告诉她说,我们东方芭蕾舞演员的五官不明显,所以演出时要化一个浓妆,重点突出眼睛,鼻梁和嘴唇,要化得夸张一些。她的第一次演出,是秦老师给她化的妆,化完之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太夸张了。秦老师带她走到走廊里,让她站在走廊的灯下不动,随后手里举着一面镜子,走到离她二十米远的地方,让她看镜子里的自己,问她能否看清脸上的眼睛,鼻梁和嘴唇。她点点头,说能看清。秦老师走回到她身边,告诉她说,芭蕾舞演员的舞台妆就要化得这样浓,才能让剧场后面的观众看清楚脸上的轮廓。
她放下眉笔,拿起一只眉刷,蘸取了一些亮色系眼影,在眉骨和眼睑上涂着。这些眼影是用来做高光的,突出眉骨和眼睛的轮廓。涂完高光后,她用化妆刷给眉骨下方涂上阴影,又在鼻翼两边涂上阴影,让颜色自然过渡,随后把眉骨下方的眼窝部分也涂上一层眼影。在眉骨高光的衬托下,眼窝部分的阴影显得很突出。
她放下化妆刷,从桌上取了一只棕色眼线笔,把眼窝描深,随后取了一只黑色眼线笔,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画上了眼线,让细长的眼睛显得大了许多,又用黑色把睫毛间的间隙涂黑。她把黑色眼线笔换成白色眼线笔,在黑眼线上面描了白色,用眼影刷把白色眼线笔描绘的地方涂上蓝色眼影,在眼角的地方涂上粉红色。她换了一只眼影刷,把眼窝部分轻轻擦了一遍,让眼影显得柔和一些,把眼窝和眼角的交接处晕染成紫色的过渡。她放下眼影刷,左手从桌上拿起一双长长的黑色假睫毛,右手把睫毛胶在假睫毛根部涂匀。对着梳妆镜,她小心地把假睫毛沿着眼线粘上,让两眼的睫毛位置对称。她拽了一张纸巾,把手擦了一下,随后选了蓝色的眼线液,按照假睫毛的位置和眼线笔描的线条,把眼线画上。她站起来,走到化妆间的角落,远远地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人影,看见自己的眼睛和鼻梁都轮廓清晰。
妆化好了吗?秦老师推门走进来,问她说。
快了,她走回梳妆台前说。
秦老师端详了一下她的妆,弯腰从台上取了粉扑,蘸了一些闪粉,给她轻轻扑在眼影上。
这样就更有神了,秦老师说。这些日子辛苦了,累坏了吧?
从莫斯科到维也纳,从维也纳到柏林,从柏林来到布拉格,一场接一场的《红色娘子军》的演出让她处于一种不断的兴奋和疲劳之中。布拉格是这场巡回演出的最后一站,今晚是最后一场演出,明天就要登机返回北京了。过了今晚,她就可以放松,睡个好觉了。
靳团长说这次回去要给我们放两个星期的假,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秦老师说。出国演出有一个多月了,想家了吧?
还好,她说。
你爱人真不错,秦老师看了一眼屋内摆放的徐泽宁送来的一个大花篮说。不仅每次演出总是送来花篮,而且听靳团长说,等咱们回到北京的时候,他还要亲自带着文化部和中宣部的人去机场欢迎咱们呢。噢,对了,别忘了今晚演出结束以后,要去参加捷克文化部和中国使馆联合给我们组织的庆祝酒会。我们集体过去,有大轿子车接送。
我知道,晚礼裙都带来了,她指了一下屋角挂着的一件紫色裙子说。
那好,秦老师说。快开演了,化完妆早些去后台吧。
好,我这就过去,她说。
秦老师推开门去后台了。她一边对着镜子用唇刷把橙色的唇膏涂在嘴唇上,一边想着这次的出国演出。第一次在莫斯科大剧院的演出就引起了轰动,普京总统携带一家前来观看和在克里姆林宫对中芭的全体人员的接见,给这次中芭的巡回演出奠定了一个很好的开端。此后中芭每到一地,各国元首纷纷观看演出和接见,当地的报刊和电视台给予了很多报道和盛赞。因为徐泽宁的缘故,各地的大使馆也都锦上添花,不仅大使率领使馆人员亲自观看演出,演出后为中芭举行庆祝招待会,而且指示与使馆有关系的海外华人报刊大肆渲染中芭的成功,让中芭出尽了风头,享尽了风光。
中芭在国外的演出盛况都被国内的随行记者用文字和图片不断报道回国内,在国内掀起了一阵热潮。一家晚报的一个资深记者发了一篇长文,深度挖掘和报道了她与徐泽宁当年的恋爱与婚姻。文章讲述了徐泽宁一家如何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徐家如何保护一些落难的红二代,之后徐泽宁把参军的机会让给别人,自己去贫困地区上山下乡,接触到了最贫苦的百姓。文章用很感人的笔调记述了年轻时的徐泽宁在上山下乡时所受的苦,描写了徐泽宁如何与陕北农村的贫苦百姓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如何在穷乡僻壤里立志改变农村,如何在窑洞里点灯熬油刻苦读书到深夜,如何结交了许多有相同理想的朋友。文章记述了徐泽宁从农村回到北京后,在团中央工作,带职担任舞蹈学院的团委书记,后来主动响应团中央的号召去了西藏支边,担任拉萨市副市长,之后又去了榆林地区担任地委书记。文章引用榆林地区老百姓的话说,徐书记为政清廉,为当地的百姓做了许多实事,解决了许多问题,是榆林地区最好的书记,当代的焦裕禄。
文章把她形容成了一个中国的灰姑娘,说她出身贫寒,幼年丧母,由养父母带大,完全靠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在芭蕾上取得巨大成就。文章描述了她如何在中芭的一次演出中偶然结识了时任舞蹈学院团委书记的徐泽宁,随后徐泽宁去了拉萨支援西藏,两个人如何远隔万里鸿雁传情,徐泽宁如何关心和支持她的芭蕾事业,她如何被徐泽宁的理想和不懈的追求感动,最终嫁给了徐泽宁。文章说她为了爱主动放弃了自己在中芭的芭蕾舞事业,跟随徐泽宁去了榆林,在当地教孩子跳舞。
这篇文章在晚报上刊出后,被网上竞相转载,让她成了一个拥有美丽,事业与爱情的人人羡慕的女人,徐泽宁也成了一个有理想有作为,出身显赫却关心贫苦人民,在家里是一个对爱情专注,对妻子关怀得无微不至的国民老公。她和徐泽宁年轻时的一些照片被网民们搜索和贴了出来,网民们把她称为中国式的戴安娜王妃。在一个痛恨特权和腐败,痛恨权钱交易和权色交易的网络世界里,人们突然发现了一个娶了一个出身草根的妻子,而且对妻子忠诚,对人民关怀,为官清廉的完全不一样的红二代。
一夜之间,在网民们的心目中,徐泽宁由一个给人感觉严肃高冷的红二代和党政首脑人物,变成了一个吃过苦,经历过挫折,关心人民疾苦,体贴下层而且感情专一的理想的丈夫和亲民的政治家。左派们在徐泽宁身上看到了红色血统和清廉,右派们在徐泽宁身上看到了亲民和经历过文革的苦难,普通人民在徐泽宁身上看到了勤奋,实干,对家庭的照顾和感情的专一。一时间,网上充满了对徐泽宁的赞叹,徐泽宁成了各个阶层一致看好的人物。
她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妆容,妆化得很专业和完美。她换上演出服装,提着一个装着舞鞋和衣服的旅行包,向着后台走去。记者的文章和网上的评论让她感觉很惶然和汗颜。虽然都是溢美之词,但是她感觉有些不舒服。她知道自己的成就虽然有天赋和努力,但是并不完全靠得是天赋和努力。她相信还有很多女孩像她一样有天赋,而且比她更用功。在她的成长里,运气起了很大的作用,像最早遇到明宵,明宵带她去中芭,在中芭的小剧场里鬼使神差地遇到了靳凡。倘若没有明宵,她就不会遇到靳凡。倘若没有靳凡这样一个身为芭蕾舞团长的亲爹,她就不可能这样顺利进入中芭。倘若没有进入中芭,她就不会遇见徐泽宁。倘若没有徐泽宁和靳凡,她一旦离开舞台数年,位置被人顶替,就不可能会再顺利回到中芭担任重要角色。这一切不光是天赋,努力和运气,还靠得是拼爹和拼老公。
从另一方面说,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并不完全像记者文章里所描述的那样。她和徐泽宁的婚姻被记者描述成了一段美好的佳话和传奇,这里面有很多是美化了她和徐泽宁的恋爱与婚姻。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婚姻完美而幸福,特别是与明宵的感情纠葛,发现明宵入狱所带来的对徐泽宁的不满和失望,以及在后来发现的跟徐泽宁之间无法消眯的代沟所带来的问题,还有兴趣爱好的差距。另外,他们也没有孩子带来的家庭快乐。
她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了这样一篇文章,一贯低调的徐泽宁怎么会允许这样高调报道自己和家庭的文章出现在报刊。她不希望别人写她的家庭,即使用赞扬的笔调她也不愿意,因为她不喜欢过分的夸奖和美化自己,怕自己被捧上祭坛,再也无法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但是她无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有些担心,因为她知道徐泽宁很在意外界的印象和舆论对仕途的影响。在她和徐泽宁的婚姻被描写得如此完美之后,当徐泽宁在人们心目里成为一个理想的国民老公之后,她和徐泽宁的婚姻即使有了问题,也只能继续维持这样的婚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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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宵手捧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跟随着人流走进金黄色屋顶的布拉格国家大剧院大门。剧院内部到处呈现着金黄色和紫罗兰色,地面干净得一尘不染,四壁装饰着古斯拉夫神话壁画,像是一个梦幻一样的剧场。他沿着走廊走到存衣间,把花放在柜台上,把灰色的大衣和围脖脱下,隔着柜台交给了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侍者转身把他的大衣和围脖挂在里面的一个挂钩上,摘下一个小黑牌,微笑着把牌子交给了他。
他谢了侍者,在柜台上留下了几块小费,把牌子放进西服内部的兜里,抱着花去了离存衣间不远的休息室。休息室里面有吧台,吧台前面站着几个人。他走过去看了一眼,看见吧台里有传统的捷克小吃,有冰激凌还有香槟酒和红酒。他看了一眼时间,觉得时间还早,就排队要了一小杯红酒。红酒只要一美元,比纽约的剧院便宜多了。
他端着红酒在休息室坐下,把玫瑰花放在面前的小桌上,慢慢饮着红酒,饶有兴趣地看着剧场四壁上的画和走动的人们。人们穿着得体,有些女士打扮得就像是欧洲古时的淑女。他喜欢布拉格。涂着宗教壁画的房屋。古老的煤气街灯。高耸的城堡阁楼。响着玻璃杯相撞的酒吧。带着彩绘玻璃的阴郁肃穆的教堂。散发着微光的鹅卵石路面。喧哗的布拉格是一个寂静的城市,寂静得可以听见脚步在鹅卵石上的回声。这一切都让他喜欢布拉格。这是一座他从来都想不起来去游览,但是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
他把红酒喝完,站起来把杯子放回到吧台,捧着鲜花走到剧场门口,把票交给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女把门员。把门员看了一眼他的票和手里的玫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把一份印制得很精美的节目单递给他。她侧身指了一下剧场里面,告诉他座位的位置,把他让了进去。他手里抱着玫瑰,捏着节目单,沿着走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他抬头看去,剧场有五层,二楼以上都是包厢,天花板上金碧辉煌,中间是一幅非常美丽的斯拉夫神话油画,顶上悬挂着一个大水晶吊灯,包厢侧壁覆盖着金色的叶子。一切都显得非常古典,就像时光倒流回到古典的欧洲一样。
他坐在一层的二十三排,视野不错,从这里望过去,舞台上一览无余。他把玫瑰放在膝头上,低头看着节目单,上面印着序幕和各场的介绍,还有一段主要演员的介绍。他在节目单上一眼就看见了她的素颜彩照。他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但是照片上的她,与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看着熟悉的面容,他觉得心潮澎湃,既欣喜,又难受。照片下面列着一长串她出演过的主要的芭蕾舞剧的名字:《吉赛尔》,《卡门》,《睡美人》,《堂吉诃德》,《爱丽丝梦游仙境》,《罗密欧与朱丽叶》,《大红灯笼高高挂》,《梁祝》和《红色娘子军》。从十七岁第一次在中芭小剧场看到她穿着那条波希米亚红裙跳《卡门》时,他就知道她的芭蕾舞跳得好,但是没想到她会真的跳得这么好。这二十年间,她在艺术上不断进步,攀登上一座座艺术的山巅峰,走向灿烂的辉煌。看着这一长串的名字,他很为她骄傲。
他的旁边坐着一对衣着端庄的老夫妻。老绅士看着他膝头上放着的那一大捧鲜艳的玫瑰,用带着捷克口音的英文好奇地问他说:
你是来献花的?
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说。
认识里面的演员?
认识一个,他说。不过好久没见到了。
好久是多久?老绅士问他说。
十年了。
十年了?老绅士惊奇地问。
十年没见了,但是认识有二十年了,从我上中学的时候就认识。
这么一大束玫瑰。。。她一定是你的恋人吧?
过去的女朋友,最早的初恋,他说。
那心情一定很激动吧?
嗯,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他说。
你住在布拉格吗?
不,我住在纽约,飞过来的。
你一定还在爱着她,老绅士的太太忍不住插话说。我从你的眼睛里和谈起她的表情里就可以看出来。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用手抚摸了玫瑰花一下。
特意从纽约飞来的?
嗯。
为了这场演出?
为了这场演出。
她见了你和花,一定会很开心的,老太太说。说不定她还在爱着你。
我不知道,他摇头说。时间太久了,一直没有音信,真不好说。
会的,一定会的,老太太说。我敢打赌,一定会的。
第一次来布拉格?老绅士问他说。
不,第二次了,他说。
你算来对了地方了,老绅士说。如果你没有在这里看过演出,等于你从来没有来过布拉格。
剧场的灯光逐渐暗淡下来。随着指挥的银色指挥棒在乐池里飞舞,熟悉的红色娘子军的序曲开始了。台上的紫红色大幕在序曲声中徐徐上升。他的心也悬了起来,一种渴望和期待涌过心头。她站在舞台当中,身穿一件红色的舞裙,脚上是一双粉色的舞鞋,双手被一条铁链捆在一根木头柱子上,背景是一个木桩钉成的牢房。四周一片黑暗,舞台顶上的圆形聚光灯落在她的身上,让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面目表情。化了妆的她,眼睛,鼻子和嘴唇比以前更加漂亮了,身材还是原来的身材,好像这些年来身材没有变化一样。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头涌上了一种酸甜苦辣混合起来的液体。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十年了。看见她站在舞台上,他的欣喜和苦涩一起翻滚上来,好像平静的海面上刹时涌起了滚滚的波涛。他知道无论多久,他一定会再见到她,如今果然见到她了。虽然已经时隔十年。虽然她在舞台上,他在舞台下。虽然他知道她,她并不知道他。虽然她站在舞台上,他坐在黑暗笼罩的观众席上。他屏住呼吸,仔细地端详着她。细长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性感的嘴唇,熟悉的嘴角,聪明的额头,浑圆的肩膀和欣长的腿,宛如当年。他以为这么些年以来,他已经看惯了世上的冷暖,早已变得淡定了。但是在她面前,他无法再淡定下去。他觉得对她的感情,重新又像是潮水一样,哗地一声漫过了沙滩。她还是过去的她,她没有变。他觉得他白白浪费了宝贵的十年。
I needed to kiss you again,他的脑子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这句话。他有一种冲动,想走上台去,凝视着她的眼睛,抚摸她的额头,亲吻她的嘴唇。他想当着所有的观众大声对她说,我还在爱着你,等着你。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他在黑暗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觉得剧场里的人一下都消失了,只有她站在舞台上跳着忧伤的独舞,就好象在为他一个人跳舞一样。他想起了二十年前暑假的一天,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她和他在一起,在他的屋里,给他单独跳了一段芭蕾。他想起了他也跟着她跳了起来。他跳的笨拙而可笑,让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想起了许多个第一次:第一次跟她单独在一起,第一次拥抱她的柔软的身体,第一次有着触电一样的感觉,第一次感觉到剧烈的心跳,第一次牵着手一起走路,第一次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第一次笨拙的亲吻,第一次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抚摸她的乳房,第一次感受到她的身体和声音的颤栗,第一次听见她用柔美的嗓音低声说我爱你,第一次拥有那种幸福得要晕眩的感觉,第一次夜不能眠害相思病,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一个女人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第一次写情书,第一次冲动得要给她写诗。许许多多的第一次。他放在膝盖和玫瑰上的手捏紧了节目单,双腿并在一起,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她站在舞台上,在如潮的掌声中和叫好声中弯下腰去,对着全体起立的观众席再一次致意。最后的一场演出完成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抬起头,看见大腹便便的布拉格市长和几个捷克官员们走上台来,身后跟着大使馆的人员。一些热情的观众从狭窄的走廊挤过来,把手里的鲜花扔到台上来。市长和大使走到她面前,跟她亲切地握手,祝贺演出成功。她的心情激动着,脸涨红着,对市长和大使连声说着谢谢。
记者们蜂拥而来,在台上台下举起照相机,镁光灯在不断地对着她闪烁,把她晃得有些目眩。台上台下都有些乱,有些观众在退场,市长和大使在跟演员们握手,记者们四处走动着抓拍着相片。在咔嚓咔嚓的拍照声里,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她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台边,把一大束鲜红的玫瑰放在台上。
她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这个熟悉的身影是谁。她的胳膊被一个人抓住。她扭头一看,是靳凡站在她身边,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赶紧去卸妆换衣服去,靳凡对她说。马上就要去参加庆祝酒会,千万不能迟到。
她点点头,眼睛向台下看去,依然在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秦老师,靳凡把站在一边的秦老师挥手叫了过来。
今晚你的演出棒极了,秦老师走过来对她热情地说。
秦老师,麻烦您带着小曦去后台卸妆和换衣服,靳凡对秦老师说。十分钟后我们出发。
十分钟,太短了啊,秦老师说。不是说给大家半个小时的时间换衣服吗?再说,还要给记者们留点儿采访的时间啊。
计划临时有变,让记者们到酒会去采访,靳凡说。你要跟着小曦,帮她卸妆,别出什么意外,让小曦先去酒会,不能迟到。别的人跟着后面的车走。
我可以自己卸妆和换衣服,不需要秦老师帮助,她说。还是让秦老师去帮助别的演员吧。
听话,靳凡说。我说有必要,就是有必要。这次出访前,泽宁特意给我打过电话,叮嘱我安排人照顾好你,不能出意外。秦老师,小曦拜托给你了。我去叫副团长招呼其他的演员,然后去叫司机把车开来。我带着小曦先走,其他的演员上后面的车。
她有些不太情愿,但是被秦老师拉着走向了后台。她在帷幕边扭头看了一眼,看见靳凡匆匆地下了舞台的台阶,向着门口跑去。她觉得很奇怪。靳凡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平时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考虑得很周到,今晚怎么做事这么手忙脚乱,临时改变计划呢?而且,以前都是她自己卸妆和换衣服,今晚靳凡怎么了,为何非要秦老师陪着她呢?她不知道,但是也没有多想。她跟着秦老师穿过帷幕,走过后台,去楼上化妆间卸妆和换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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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 (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