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色,戒》专评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读他们的故事耳边就会不经意地响起这首歌,《滚滚红尘》里章能才和沈韶华的故事其实就来自现实里的张爱玲和胡兰成。电影里有一个细节是很感人的。不在乎章能才的身份地位,不怕自己不清白,不计较他已有妻室的韶华,到乡下去寻找章能才,偶听到章能才用常以“小乖乖”称叫她而此刻称呼了她——他的妻时,她不能忍受了,在雨中夺门而出,不愿再与他见面——这就是爱,这就是女人的爱,这就是张爱玲的爱。寒冷的1946年2月,张爱玲远去温州,去看望她的胡兰成,时适胡兰成又已于范秀美成婚,中间还有过与周训德的婚事,且日本投降后如丧家之犬,于是在温州的这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无论怎么短暂的三角关系,亦是一个尴尬的故事。胡兰成曾回忆过这么一件事:“爱玲并不怀疑秀美与我,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会有一种糊涂。惟一日清晨在旅馆里,我倚在床上与爱玲说话很久,隐隐腹痛,却自忍着。及后秀美也来了,我一见就向她诉说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单问痛得如何,说等一会儿泡杯午时茶吃就会好的。爱玲当下很惆怅,分明秀美是我的亲人。”而她,她像是“第三者”或是客人了。张爱玲喜欢作画且夸秀美长得漂亮,要给她画像。这本是爱玲的拿手戏,三人兴味十足。秀美端坐着,爱玲疾笔如飞,胡兰成在一边看,看她勾了脸庞,画出眉眼鼻子,正待画嘴角,却突然停笔不画了,说什么也不画了,她也不解释,一脸凄然之情。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回原委,张爱玲半晌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言下不胜委屈。一个女人心里只装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心中却有着几个女人,她如何能不感伤?所以不久张爱玲就离开了温州,在船将开胡兰成回岸上去时,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其实张爱玲很少流泪,她一生为情落泪也不过三次,除了这次,一次是与父亲反目时,她大哭过,另次是在香港求学时有次放假炎樱没等她先回了上海,她伤心痛哭又追她而去。但之后,张爱玲还一直以自己的稿费接济着胡兰成的生活。
 
  1947年11月,胡兰成悄悄来到上海,他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又走了。他没有忏悔和谴责自己的滥情,反而指责张爱玲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细节处理不当。他又问张爱玲对自己写的那篇含有与小周交往内容的《武汉记》印象如何,又谈起与范秀美的事,张爱玲自然十分冷淡。当夜,二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涕涟涟,哽咽中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几个月后,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时间是6月10日。随信还附加了30万元钱,那是爱玲新写的电视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的稿费。1947年6月9日的上海遭到了狂风暴雨的袭击,货棚被掀翻,到处有积水,交通亦中断达二十四小时之久。吴淞口外的渔船被吹翻了一百多艘。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张爱玲的心境也许更为悲戚吧,“如果张爱玲那封决绝信是在6月9日狂风暴雨中写的,那心情该有多凄惨?”这是胡兰成事后回忆中的感慨。但正如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在他们的恋情之后“我自将萎谢了。”萎谢的不仅是青春,亦是文采和一代才女的才情。那次创伤不仅影响了她的生活,而且影响了她的创作。移居美国后,张爱玲,这位晚清权贵李鸿章的外曾孙女,与赖雅持续了十一年的婚姻,直到1967年10月8日,送赖雅走完了人生最后的路。之后张独自一人生活,直到95年9月,被发现死于家中,享年75岁。其间她勤奋的笔耕得慢了,生花的笔开得淡了。全身心品味的感觉钝化了,对意态情致的体悟淡泊了。张爱玲风格弱化了。而胡兰成于新中国建国前后偷渡日本,后又曾执教台北。1976年,胡被逐出台湾,又客居日本,1982年病死于东京。
 
  而这个让她写了近三十年的二十八页纸记载的就是胡兰成当时讲给她的故事,你甚至可以推想他们那时一个讲故事一个听故事的样子,同样这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色,戒》里的王佳芝原型是郑苹如。去年年底,上海南京路上的老字号王开照相馆由于地下二层档案室内消防龙头突然爆裂,淹毁了大量老照片,只有少数放在高处的照片得以幸免。就在这次偶然事件中,大家发现了一张美女照,照片里的年轻女子漂亮程度不逊于任何影视明星,这张照片的主人就是郑苹如,《色,戒》中的女主角的原型,双十年华的她是让日本近卫首相儿子一见钟情的中日混血,父亲郑越原,又名英伯,早年留学日本法政大学,追随孙中山先生奔走革命,加入了同盟会,可说是国民党的元老。他在东京时结识了日本名门闺秀木村花子,花子对中国革命颇为同情,两人结婚后花子随着丈夫回到中国,改名为郑华君。他们先后有二子三女,郑苹如是第二个女儿,从小聪明过人,善解人意,又跟着母亲学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她也是旧上海标志之一的《良友》的封面女郎(1937年7月的130期)。但表面上的社交名媛后,郑苹如却骨子里是个极端分子,1939年,她受命刺杀汪伪政权的特务头子丁默村,也即是《色,戒》中男主角易先生的原型,而之前她甚至企图绑架对她一见钟情的日本首相之子,试图以此为要挟中止那场侵略,只因中统上级命令她中止这一危险的游戏,近卫文隆才不知不觉地逃脱了政治肉票的命运。虽然有关于她对丁默村动了感情,因而在戈登路(今江宁路)西伯利亚皮货店的关键时刻情不自禁,暗示丁默村有危险,让他得以逃脱的这种说法,但是在我看来并非如此,要知道当丁默村在西伯利亚皮行逃脱后,她居然还端了把勃朗宁手枪,离家去赴再一次的刺杀。想一想,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有一番从容赴刑场的表现,才会有那句对刽子手的吩咐:请你们不要打我的脸。
 
  不过这样的结局出现在张爱玲小说里,是这样的:
 
  走进珠宝店,讲定修配耳环一事之后,易先生主动提出要履行诺言,给佳芝买个钻戒做纪念。印度老板在店堂后身,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接待他们,挑出一个六克拉的粉红钻戒让佳芝试戴。“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佳芝知道,刺客已埋伏好了。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她自问是不是有点爱上老易了。看到他脸上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她突然想:“这个人真是爱我的。”然而太晚了。她低声说:“快走”。他立刻明白,跳下楼梯,夺门而出。汽车吱的一声尖叫。砰!车门声还是枪声?车开走了。
 
  易先生回来了,即命令封锁,把抓到的人,包括王佳芝,统统枪毙。他又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心里想着王佳芝。“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情感都不相干了,只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可以看出,原型与小说,换了场景,也略去了后面令人震撼的再次行刺。只剩下其中的人物和一场美人计,因为易先生与胡兰成有着共同的性格软肋,好色,而所改动的却是为了加入张爱玲对于她唯一一次爱的情感讲述,这也是她为什么会为这样一个故事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几易其稿,最终改变了整个故事的面貌,而李安的电影则更加强化了张爱玲的这条感情线路,使张爱玲按下不表的东西,李安替她说了,张爱玲嘎然而止的地方,李安接着前行。说实话,在历史上无论张爱玲的前夫胡兰成抑或易先生的原型丁默村都甚至长得没有魔派有味道,但要是他长着周慕云的模样,那该就是件多么有杀伤力的状况。
 
  《色,戒》终于放了媒体场,媒体纷纷说情欲场面很火爆,有女主角的三点尽露,有男主角阴囊的特写。于是大家有集中了一个疑问,那个真是梁朝伟的?这是在本届威尼斯电影节《色,戒》首映后我在饭否上收到的一条消息。确实《色,戒》这部在美国贴上“Rated NC-17 for some explicit sexuality”标签的电影最近确实成为了一大热点,即使本周二王力宏在北京举办他的新专辑《改变自己》庆功会,场面也生生被爱电影的音乐记者们变成了《色,戒》威尼斯行的逼供会,王力宏对此只能沉吟“导演的艺术手段很大胆,其实……整部片子都很大胆(笑)。我的尺度有非常大的突破,你们大家都要做好心理准备!”王力宏确实很实在,导演李安在威尼斯坦言影片的大胆程度是用“就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去皮”来形容,承认“也许我的中年危机到了吧,过去没有机会尝试的东西要抓紧现在的机会去做一下”,而影片里自也有为行刺计划进展得完美,佳芝甚至为了即将和易先生的亲热,和同道的同学,自然是王力宏同学,先期完成了男女之事的训练。但我并没看重这部分,我是带着自己的经历来看这部作品的,所以我在意的是小说或电影里王佳芝与易先生的来龙去脉。
 
  我又像穿梭于四十年代的上海,看到王佳芝稍嫌尖窄的额,参差不齐的发脚和脸上的淡妆,这样的女孩应该不大容易坠入爱河,因为她抵抗力太强了,但就像冷美人都深藏一颗最炙热的心,这样的女孩子一旦坠入爱河就不大容易回头,她太清楚爱是多么不容易。而出现在穿着高跟鞋的王佳芝身边的易先生,显然不会介意王佳芝因此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这点就像我一直认同的往往大个子男人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而矮小的男人喜欢女人高些,这也许是一种补偿心理。他们两的各自打算使他们各自之间,以及他们与路上的行人都像隔着层透明玻璃,一样的闲适自如里却是彼此的可望而不可及。弥漫的是老上海如香水一般的细腻动人,细腻得要时间才能意蕴得开,听不见,看不到,抓不着。
 
  色与相,也像我所看待的爱和人,攻击性的“色”多以侬老好额“卖相”为载体,就像我常以为失去你就像失去爱,因为我把伤害性的“爱”也承载在你这个特定的“人”身上。如果说“夫色欲一事,为人生要命第一大关口,最恶最毒”,那么和色雷同的爱同样如此,事实上色与爱,因为同样具有攻击和伤害力,又同样借载体混淆境界,色与爱同样的都带有欲望,也同样“欲不易除,亦所难防”,色与爱,它们之间也就是一层纸厚的距离,这在张爱玲的《色,戒》,其实其中的色就代表她要讲的她的那个爱。
 
  用这样的认识来再看待张爱玲为何要把真实事件里最后行刺一段的场景从皮货行换进珠宝店,从郑苹如提出要去买件皮大衣改写为易先生主动提出要履行诺言,给佳芝买个钻戒做纪念,便就更易看出其实全然为了这个把色与爱联系起来的点题。因为对于戒指,从考证来看最早发明于中国的汉代,最初是由嫔妃在月事期间佩戴,作为提醒君王不方便同房的标记,亦正因此,以“戒指”命名就是因其与“戒止”同音,并取避忌之意的指环之形。后来戒指才流入民间,至十三世纪才传至欧洲,慢慢成为配饰的一种,但“戒止”的意义并未改变,只是从中国古代嫔妃生理期对君王性欲的拒绝转化为订婚或者结婚后对其他追求者的婉拒。但这样一个道具虽然点题,只是用在情节上,让王佳芝因看到那颗六克拉粉红钻戒带来瞬间轰顶的爱情而在关键时刻放过易先生,我还是觉得牵强,因为按常理叙述,钻戒在此时的提示更应该是让王佳芝在关键时刻醒悟必须戒易先生的色而达成刺杀任务,但小说和电影的结果却刚好和这样的推理相反,那一句“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反使佳芝眼里的易先生对她更销魂浊骨,所以我只能认为,原著适已超越了故事原型事件并且让道具失去逻辑意义,而只为表达张爱玲对胡兰成那种有恨但最终依然无法戒色的恋情。所谓色戒是无法戒。
 
  但不管怎样,还是依然喜欢这样的结局,虽然我觉得张爱玲把原型改的确实有点自私,但是像张爱玲这样的女子却也亦不再。不说为一段刻骨铭心后又遍布伤痕的爱情可以追忆上近半世纪,把所有的假设和寄托隐喻于近三十年写就的二十八页他曾讲的故事,把自己对他最后的情感——恨但不忍伤害隐藏其间不说,如今越来越速食的恋爱女子大多已选择快速遗忘来修补自己爱情上的遗憾或治疗自己的爱情伤痕。下午时曾在MSN上和面包谈起为何如今女人看似比男人淡情,她告诉我事物要一分为二,因为女人受伤后恢复得比较慢,所以只好尽快忘记,于是我刻薄了一下,跟她说那何不就此承认女人因可速忘而比男人恢复地快,她说逻辑上来说这个快慢不好比,但是总算多了一个有利因素。总算一年半又听到有这样精辟和客观的谈论,就像两年前我在滨江路的长椅上问起她一个很傻的问题也得到她诚恳的回答一样。是呀,毕竟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成为张爱玲,即使在同一个空间里时间也已改变,有时读张爱玲就像读另一个性别的莎士比亚。
 
  喜欢看电影《色,戒》结尾的镜头,风波过后,在“自由平等博爱”的匾额下,易先生独自坐在写字台的台灯前,看着佳芝的字,是知己别后,此生还剩几多留恋的惆怅,这是小说里不曾有的。在正史也同样记载了,丁默村虽然恼恨郑苹如参与对自己的谋杀,但又着实迷恋她的美色,因此他并没想要置她于死地,只是想关她一阵子,再把她放出来。但丁默村的老婆赵慧敏却悄悄差人暗中把郑苹如移解到忆定盘路三十七号的“和平救国军”第四路司令部内,这连丁默村都不知道。1940年2月在一个星月无光的晚上,郑苹如被从囚室里请出,谎称丁默村找她,汽车七拐八弯,来到沪西中山路旁的一片荒地。郑苹如连中三枪倒下了,死时年仅23岁。其实男人心底都比女人更清晰地摆放着自己心爱的人,即使明知她再回不来。张爱玲不再,把好色历练到一种境界的男人却有许多。
 
  “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看完色戒,眼前仿似看到胡兰成在武汉日机轰炸里跪倒在铁轨上,以为自己要炸死了,绝望中喊出的两个字“爱玲……”;仿佛看见张爱玲含泪给胡兰成写下“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色戒,难以戒的爱欲,落笔时我忽然想照下镜子,却看到自己在镜子里也已成了一个老气消瘦,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花尖的鼠相中年男人,无法戒色的我,同样感觉仍难走出她的影子。就像《色,戒》电影的英文名字,“Lust, Caution”,激情与怀疑煎熬着。我,入戏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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