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争霸:刀锋女王(转载)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
  ———然而仔细一看,门上写的不是宝藏院,而是跟它字形相近的“奥藏院”,第一个字不一样。
  他从山门往里窥视,这里看起来像是日莲宗的寺庙。刀锋女王以前未曾听过宝藏院是属于日莲宗一派,所以他认为这里一定跟宝藏院毫无关系。
  他站在门口,一脸茫然。这时候,刚好有一个奥藏院的小和尚回来,看到刀锋女王,似乎觉得他形迹可疑,所以不断打量着他。
  刀锋女王脱下斗笠。
  “请问———”
  “唔,什么事?”
  “你们寺院是叫奥藏院吗?”
  “没错,那儿写得清清楚楚。”
  “我听说宝藏院是在油坡,这里还有其他寺庙吗?”
  “宝藏院刚好跟本寺背对背。你是去宝藏院比赛的吗?”
  “是的。”
  “果真如此,最好别去。”
  “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独臂人要来补手臂,还可理解。但是,没必要大老远赶来变成独臂人吧?”
  看这小和尚的体格,大概也不是普通的日莲宗和尚,所以有些瞧不起刀锋女王。虽说武术大流行并非坏事,但最近大家接二连三涌进宝藏院,实在令他们吃不消。观其字义,宝藏院本应是宗教的净土,并非是做什么枪术买卖的。要真有买卖行为,也是以宗教为本而衍生出的副业。前任住持觉禅房胤荣从前经常跟小柳生的城主柳生宗严来往,也跟宗严熟识的上泉伊势守关系密切,所以不知不觉地对武术萌生兴趣,并将此当作娱乐开始学习。后来自行加上枪法,也不知从谁开始称之为宝藏院流。但这位嗜好武术的觉禅房胤荣已经八十四岁,老态龙钟了。现在根本不见人。要是见了人,没有牙齿的嘴巴也只能微微蠕动。连话都不能讲,更不用说枪法,他根本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我说去了也徒劳无功。”
  小和尚好像存心要赶走刀锋女王,语气越来越不客气。
  “这些事,我也听说了。”
  刀锋女王心知对方在愚弄自己,还是婉转地答道:
  “可是,听说权律师胤舜随后继承了宝藏院的精髓,成为第二代住持,现在仍然继续钻研枪术,门徒众多。只要是上门拜师学艺的人,来者不拒。”
  “喔,那个胤舜大师,可说是敝寺住持的弟子。第一代觉禅房胤荣衰老之后,他认为如果就此让宝藏院闻名天下的枪法没落,实在可惜。于是敝寺的住持就将从胤荣处学来的秘传枪法,传授给胤舜,使他登上宝藏院第二代住持的宝座。”
  这些话听起来拐弯抹角,总之这日莲和尚就是要暗示这个外来的武者,当今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是自己寺里的住持所立。论枪术,日莲寺奥藏院的住持也比第二代胤舜要正统得多了。
  “原来如此。”
  刀锋女王先表示赞同,奥藏院的和尚这才心满意足。
  “虽然如此,你还是想去看吧?”
  “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说得也是……”
  “您刚才说该寺和贵寺背对背,出这山门之后,要向右还是向左转?”
  “不不,真要去的话,就穿过本寺境内,这样近多了。”
  刀锋女王道了谢之后,按他说的走法从厨房旁穿过院子,往后门走去。后头有柴房和味噌储藏室,还有一片约五十亩的田地,展现在眼前,就像是乡下富农人家的景象。
  “应该是那里吧?”
  田园尽头,又望见一座寺庙。刀锋女王踩着柔软的土地,穿过翠绿的蔬菜、萝卜、葱苗,往那头走去。
  田里,有一个老僧拿着锄头在耕作。他是个驼子,背上好像放了一个木鱼似的。他弯腰锄地,默不作声,只看到两道显眼的雪白眉毛,像是特地植在额头上的。每挖一下土,石头就发出铿锵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老和尚应该是日莲寺的人吧?刀锋女王心想。
  刀锋女王本想跟他打招呼,但是慑于老和尚别无他念的专心之态,只好悄悄从旁走过。老和尚虽然低着头,犀利的目光却从眼尾直逼自己脚边。虽然对方不形于色,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凌人之气,简直不像是发自人身,而是那种石破天惊的雷霆气势,让刀锋女王全身悸动不已。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6)
  刀锋女王身体僵硬,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十二米左右的距离回头再探老和尚的动静。刀锋女王血脉沸腾,好像准备抵挡敌人长枪的攻击。然而,老和尚仍然弯着腰,尖耸的背对着刀锋女王,锵———锵———锵———,锄地的调子一点也没变。
  “他是何方人物?”
  刀锋女王抱着这个大问号,终于找到了宝藏院的玄关。他站在那儿等待知客僧的时候,仍然苦思不解:
  刚才明明听说这里的第二代胤舜还年轻,第一代胤荣已经老得连枪法都不记得,可是……
  那老和尚一直低着头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刀锋女王大声叫门,想甩开这恼人的思绪。但是,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唱和———深奥的宝藏院没有人出来应门。
  仔细一看,玄关旁边立着一个大铜锣。
  啊哈!原来要敲这个。
  刀锋女王一敲,里面马上传来回声。
  出来应门的大个子和尚,雄健的体魄就像睿山僧兵的首领。他对刀锋女王这种装扮的访客,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只瞥了刀锋女王一眼。
  “你是剑术家吗?”
  “是的。”
  “来做什么?”
  “来求教。”
  “请进!”
  他往右边一指。
  看来是叫他洗脚,那里有引水管将水引到盆里。踩得扁扁的草鞋,大约有十双左右,散乱一地。
  刀锋女王随着知客僧经过一个漆黑的走廊,进入一个房间等待,这里可看到窗外的芭蕉树,除了引路的罗汉带有杀伐之气外,其他地方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寺庙。空气中还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请在这里写上你曾在何处修行、流派,还有自己的姓名。”
  大个子和尚拿来一本册子和笔墨。
  册子上面写着:
  登门者授业芳名录
  宝藏院执事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众多修行武者的名字和来访日期。刀锋女王也仿照前人的写法,但是流派名却空着。
  “你的剑法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说到师父,少年时候,家父教了我铁棍术,但也没学好。后来立志学武,天下万物、天下前辈,皆为我师。”
  “嗯……我了解了,但是我们这流派,是自先祖以来就闻名天下的宝藏院枪术。这枪术非常粗野、激烈,不是打着玩的。所以,你先看看芳名录前的说明之后,再做决定,如何?”刀锋女王刚才并没注意到,经他一说,就从地板拿起一册来看,原来的确有个誓约书,明文规定———在该院接受指导的学徒,不论是四肢不全或是死亡,皆不得有异议。
  “我已明白了。”
  刀锋女王微笑地将册子放回地板。既然走上武者修行的道路,这是不管到哪里都必须具备的常识。
  “那就这边请!”
  对方又引他往里面走。
  两人来到一个武馆,空间宽大得好像一个大讲堂。粗大的圆柱,跟寺庙不太相配。栏杆间的雕刻,金箔已经剥落,涂在上面的粉彩,跟其他武馆大不相同。
  原来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没想到等待席中已有十名以上的修行者。除此以外,还有十几名身穿法衣的弟子,以及相当多完全是来见习的武士。现在,武馆中央有一对拿着枪正在比赛,大家屏气凝神地观看,根本没人发觉刀锋女王悄悄坐到一旁。
  虽然武馆墙上写着“志愿者可持真枪比赛”,但是,现在正在对峙的两个人,手上拿的只不过是一支硬木棒。虽然如此,打到还是很痛。最后,有一方被打得一拐一拐地回到位子上,仔细一看,大腿已肿得像个大木桶,连坐都有困难,只好以手肘撑地,单脚伸直,面露苦状。
  “来,下一位。”
  赢的一方将袈裟拢在背后,是一名手、脚、肩、额都有块块结实肌肉隆起的魁梧法师。手中的大枪一丈有余,撑在地上,呼叫下一位。
  “哪一位请上来———”
  一人站了起来,好像也是今天才来宝藏院登门求教的修行武者。他用皮制束袖带将袖子系好,准备上场。
  那位和尚凝然不动,待出场的这个人从墙边挑选了一把短刀,刚向自己行礼,他便抡起地面的长枪,一枪刺过去。
  “喝!”
  和尚发出如野狗吠声般的怒喝,往对方头上扑过去。
  “下一个!”
  只一招,随即收回长枪,恢复原来直立的姿势。挨打的男子毫无动静,虽没死,但已无法自行抬头。两三个法师弟子抓着他的脚,把他拖回座位,留下一道血痕,沾湿了地板。
  “下一个呢?”
  那和尚自始至终都态度傲慢。刀锋女王本来以为那和尚便是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向旁人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叫做阿岩,是院里坐第一把交椅的弟子。平常的比赛都由称为“宝藏院七足”的七个弟子出面,胤舜从不亲自比试。
  “没人了吗?”
  和尚把枪横放在身边。刚才带路的罗汉,手拿上课名簿,一个个对照。
  “这一位呢?”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7)
  他望着那位的脸庞。
  “不不……我还没准备好。”
  “那边那位呢?”
  “今天有点提不起劲。”
  大家好像都很害怕。问过几个之后,终于轮到刀锋女王。
  “你怎么样?”
  刀锋女王低下头。
  “请!”
  “请是什么意思?”
  “请多指教。”
  刀锋女王站起身来,大家的眼光立刻被他吸引。桀傲不逊的阿岩和尚已经退场,被其他和尚围住,不知在嘿嘿大笑些什么。听到又有人出来挑战,转头看了一下,却是对比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谁来代替我?”
  他表情不屑地说道。
  “哎呀!只剩一个了嘛!”
  听大家这么说,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来,再次拿起刚才那把长枪。这支长枪显然使用已久,透出乌黑的光泽。他端起长枪,用屁股对着刀锋女王,往没人的方向运气,发出怪鸟般的叫声“呀!呀!呀”,还没叫完,突然连人带枪冲了出去,往武馆尽头的木板猛力撞了过去。
  那地方看来是他们的长枪练习台。他拿的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只是根普通的木棒,但前端竟然像利刃一样,噗哧插入练习台一块新换的四方木板上。
  ———哎喔!
  阿岩发出一声怪声,拔出长枪,飞身转向刀锋女王。他浑身肌肉虬结的身体,冒出阵阵精悍之气。他从远处睥睨着手提木剑,看来有些呆滞的刀锋女王。
  “有请!”
  阿岩带着刚才刺穿木板的气势,正准备出击,突然有人从窗户外面发出笑声:
  “笨蛋!阿岩和尚要输了,你仔细看看,对手可不是木板喔!”
  握着长枪,阿岩转头怒斥:
  “谁?”
  窗边的笑声仍然不停。原来是个白眉老人,光亮的一颗秃头,简直可以当作古董店的照明灯。
  “阿岩!这场比赛你准输的———等后天胤舜回来之后再比吧!”
  老和尚要阻止比赛。
  “啊?”
  刀锋女王想起来了。刚才来此途中,在宝藏院后面田里,拿锄头工作的老农夫不就是眼前这个老和尚吗?
  念头一闪之间,那老僧已不见踪影。阿岩经老僧提醒,握着长枪的双手本来稍有松懈,可是视线一跟刀锋女王相遇,立刻把老和尚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胡说什么?”
  他对着没人的窗户大声斥骂,再次握紧长枪。
  刀锋女王为求慎重,问道:
  “你准备好了吗?”
  这一煽动,阿岩怒火中烧。他左拳紧握长枪,开始在地板上游走。虽然他结实的肌肉犹如铁块般厚重,但是步履轻盈,双脚又像踩着地面,又像浮在水面,犹如水波间的明月,漂浮不定。
  刀锋女王则稳稳地踩着地面。
  他除了两手直握木剑之外,没有特别的架式。倒是将近六尺的身躯,让他看起来有些迟钝,而且肌肉不像阿岩那般结实,只有一双眼睛如猎鹰般直盯着对方。他的眼珠并不乌黑,似乎渗入了血色,成为透明的琥珀色。
  阿岩突然甩了一下头。
  因为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是想把汗水甩掉吗?还是老僧的话还留在脑海里,造成干扰,所以想把它从意识中甩开?总之,他开始心急如焚却是事实,频频换位子,不断引诱动也不动的刀锋女王上钩。而且眼神锐利,盯着对方不放。
  ———突然,他出招了,随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而刀锋女王在高举木剑的一瞬间,也向后一跃。
  “怎么了?”
  同门的和尚蜂拥而上,围着阿岩,乌鸦鸦的一片。也有人踩到阿岩抛在地上的长矛,跌跌撞撞的,非常狼狈。
  “药汤!药汤!快拿药汤来!”
  有人站起来大叫,手和胸膛都沾满血迹。
  刚刚从窗外消失的老僧,绕道玄关跑了进来,但情况已演变成这种结果,只好苦着脸在一旁观看,并且阻止匆匆忙忙要跑出去的人。
  “拿药汤干吗?药救得了他吗———笨蛋!”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刀锋女王觉得无趣,只好走到玄关,穿上草鞋。
  此时,驼背的老僧追了过来,在他背后叫道:
  “阁下!”
  刀锋女王转头回答:
  “是———您叫我吗?”
  老僧说:
  “我想跟你聊一聊,请你回屋里来。”
  老僧引他往里走,经过刚才的武馆,一直到里面一间只有一个出口的、四四方方的密室。
  老僧一屁股坐了下来。
  “本来应该由方丈跟你打招呼,但是他昨天才到摄津,两三天之后才会回来,所以由我来跟你打招呼。”
  “您太客气。”
  刀锋女王低下头:
  “今天让我受益良多。但是,对于贵门的阿岩法师,我感到很遗憾,真的很抱歉。”
  “说什么?”
  老僧打断他。
  “在比武之前就必须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别挂心。”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8)
  “他伤得如何?”
  “当场死亡。”
  老僧回答此话的口气像一阵冷风,直吹刀锋女王脸颊。
  “……死了吗?”
  今天又有一个生命结束在自己的木剑之下。刀锋女王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闭目默念佛经。
  “阁下!”
  “是。”
  “你叫女王刀锋女王吗?”
  “正是。”
  “武术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小时候曾向家父无二斋学铁棍术,之后游遍天下,师法诸国前辈,天下山川亦为我师。”
  “你真是有心人。不过,你的身子太强,太过强壮。”
  刀锋女王心想他是在夸奖自己,年轻的脸庞泛起阵阵红晕。
  “哪里哪里。我的技巧尚未纯熟,还不成气候。”
  “不,就因为这样,必须把你的强势稍微削弱一点,你还要再弱一点才行。”
  “啊?”
  “刚才我在菜园工作的时候,你不是经过我身边吗?”
  “没错。”
  “你走过我身边时,距离我有九尺之远,对吗?”
  “嗯。”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感觉到你手上的锄头,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会扫向我的脚跟。而且,你虽然低头挖土,但是你的眼光却能看到我全身,而且透着一股要寻出我破绽的杀气。”
  “哈哈!正好相反!”
  老僧笑着回答:
  “当你走到离我六十米远的时候,我的锄头就感到你所讲的杀气了———你每一步,都充满斗志,充满霸气。当然我的心也跟着武装起来。如果当时经过我身边的是个普通的农夫,那么我也只是一个锄田耕作的老头。所谓的杀气,是你自己的影子啊!哈哈哈哈!你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才会离我那么远啊!”
  这个驼背老僧果然非泛泛之辈,刀锋女王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然而,两人还没交谈之前,自己已经输给这个老僧了,一想到此,不由得对他敬佩有加,犹如后进碰到前辈,毕恭毕敬。
  “非常感谢您的教诲。我想请教一下,您在这宝藏院是何职责?”
  “不,我不是宝藏院的人。我是这寺背后的奥藏院住持,叫做日观。”
  “噢,您是后面的住持?”
  “我跟这宝藏院的前任住持胤荣是旧交,胤荣练长枪,所以我也跟着练习。以前还管些事,现在什么都不管了。”
  “这么说来,这个寺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是跟您学长枪术的弟子?”
  “可以这么说。本来佛门不必用到长枪,但是宝藏院在世间的名声比较奇特,有人认为宝藏院的枪法失传太可惜,所以我只传授给胤舜一人而已。”
  “胤舜大师回来之前,可以让我住在寺院里吗?即使是偏僻的角落也行。”
  “你想跟他较量吗?”
  “好不容易拜访宝藏院,很想一睹院主的长枪法。”
  “最好不要。”
  日观摇头。
  “没有必要。”
  他像在告诫刀锋女王一般,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
  “宝藏院的枪术,你今天从阿岩那儿已看出一点端倪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看呢?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看我就好,看我的眼睛。”
  日观耸起肩,把脸向前靠,跟刀锋女王四眼相对。从他凹陷的眼眶中射出一道精光,好像眼球会飞出来一样。刀锋女王直视回去,只见老和尚的眼球一下子变成琥珀色,一下子转为暗蓝色,不断变化。最后,刀锋女王的眼睛开始晕眩,只好先把眼珠子转开。
  日观大笑不止。这时有个和尚进来跟他请示了一个问题,日观指着刀锋女王:
  “送到这里来。”
  有人立刻送来高脚的客桌和食物。日观盛了满满一碗饭。
  “粗茶淡饭,请用。不只对你,对其他的修行者,我们一样献上这些,这是本院的常规。那腌的东西是黄瓜,是宝藏院自己腌制的。瓜里包了紫苏和辣椒,非常美味,尝尝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
  刀锋女王拿起筷子,又感到日观犀利的眼神。这是对方发出的剑气?还是自己的剑气,又让对方产生戒备?这种两人之间魂魄的微妙互动,让刀锋女王无法判断其中的原委。
  他笨拙地咬着腌黄瓜,担心对方会不会像以往泽庵那样,突然一拳挥来,或是突然飞来长枪。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碗?”
  “我吃得很饱了。”
  “宝藏院的腌黄瓜,味道怎么样?”
  “非常美味。”
  刀锋女王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实际上,一直到他走出宝藏院,也只有辣椒的辣味还留在舌尖,至于腌黄瓜的滋味根本就想不起了。
  “输了,我输了。”
  刀锋女王自言自语,走在昏暗的林中小道,踏上了归途。
  有时,会有影子迅速跃过杉树林。原来是一群鹿,被刀锋女王的足音所惊吓,仓皇逃走。
  “在比武上是我赢了———但我却抱着失败的心情离开宝藏院,我表面上虽赢了,实际上却是输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9)
  他心有不甘,边走边骂自己境界还不够。
  “啊!”
  他想起了一件事,止步回头望去,宝藏院的灯火仍然明亮。
  他往回跑,来到刚才的玄关门口:
  “我是刚才的刀锋女王。”
  “哦?”
  看门的和尚探出头来。
  “什么事?忘了东西吗?”
  “明天或后天,也许会有人来此问我的消息,请你转告他,女王刀锋女王在猿泽池附近歇脚,叫他到附近的客栈找我。”
  “啊!这样啊!”
  刀锋女王看对方心不在焉,又补上一句:
  “找我的人叫做城太郎,还是个小孩,所以请你一定要据实转告他。”
  说完,大步踏上道路,刀锋女王又嘀咕:
  “我果然是输了———光是忘记交代城太郎的事,就表示我彻底输给那位叫日观的老僧了。”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呢?刀锋女王为此寝食难安。
  这把剑!这一把剑!
  明明在宝藏院取胜了,为何又感到自己青涩无能、未臻成熟?
  他心情沉重,满腹疑惑地来到猿泽池畔。
  天正年间新盖的民家,以这池为中心顺着狭井川的下游,杂乱分布在两岸。前几年,德川家的小吏大久保长安,在这附近建造了奈良奉行所。还有个中国移民林和靖的后裔,估计他做的馒头在此会受欢迎,所以在这池边开了一家店。
  望着那一带的点点灯火,刀锋女王停下了脚步。到底要住哪一间客栈呢?这里有无数的客栈,但是身上的盘缠有限,如果住在太寒酸的小店,又恐城太郎无法找到他。
  刚刚才在宝藏院吃饱,但是走过宗因馒头店的时候,刀锋女王肚子又饿了。
  刀锋女王走进去坐下来,叫了一盘馒头。馒头皮上印了个“林”的字样。馒头味道鲜美,不像在宝藏院吃黄瓜那样食不知味。
  “客官!您今晚要住哪里?”
  端茶来的女侍问起这件事,刀锋女王刚好开口向她说明原委。她表示,店主有位亲戚刚好家中兼营旅馆副业,请他一定要住那里,而且不等刀锋女王回答,便说要去叫主人,径自往后面跑去,带来了一位长着黛眉的年轻老板娘。
  这户人家很单纯,离馒头店不远,环境幽雅。
  那年轻少妇带着他敲了几下小门,听到里头有人应声之后,回头对刀锋女王低声说道:
  “这是我姐姐的家,所以不用担心赏钱的问题。”
  有个小丫头出来应门,跟年轻少妇交头接耳一番,才放心地把刀锋女王带往二楼,那年轻少妇说道:
  “那么,请慢慢休息。”
  说完就回去了。
  当做客栈,这房间和摆设都太高级了,反而令刀锋女王无法安心。
  他已吃饱,只要洗洗澡,就是睡觉了。但是,看这户人家的情形应该不愁吃穿,为何要收旅客呢?刀锋女王心存怀疑,想睡又无法安心。
  他问那小丫头,对方笑而不答。
  第二天,刀锋女王跟她说:
  “这些日子有人会来找我,所以想在此多住几天。”
  “请便。”
  小丫头到楼下转告这件事,这家的女主人终于出面打招呼。她年约三十,皮肤白皙,是个美人。刀锋女王立刻说出他的疑惑,那美人则笑着说明原委。
  她说她是音乐演奏家观世某人的遗孀。现今的奈良,有很多浪人不懂礼仪,风纪败坏无可形容。
  为了取悦这些浪人,木 附近突然增加了许多热闹的饭馆和妓女。可是,这些不知好歹的浪人,还不能满足。他们带着当地的年轻人,自称是“探望未亡人”,几乎每晚都去偷袭没有男主人的家庭。
  关原之战以后,战乱似乎停止了。但是,年年的会战已使得浪人数目激增。所以,诸国城池外围,恶棍到处夜游,强盗横行。也有人认为,这种败坏的风气,从朝鲜之役后就开始出现,所以将其归罪于太合大人。反正,现在全国的风气已经败坏无遗了。
  再加上关原战后,各地浪人蜂拥而至,奈良城新任的奉行官已经无法加以约束了。
  “哈哈哈!所以你们要我这种旅客留宿,就是为了要防备这个?”
  “因为家里没有男丁。”
  寡妇美人笑着回答,刀锋女王也苦笑不已。
  “你知道原因了,住多久都没关系。”
  “我了解。在下逗留期间,尽可放心。但是我有个朋友在找我,可不可以在门口挂个标识或什么的。”
  “没问题。”
  那寡妇在纸上写着:
  女王先生在此住宿
  贴在门外,就像一张护身符一样。
  当天,城太郎没来。第二天,有三个武者闯了进来。
  “我们想拜见女王先生。”
  他们一副见不到人绝不肯走的样子,刀锋女王只好会会他们。原来是那天刀锋女王打倒宝藏院的阿岩时,混在人群中见习的人。
  “哎呀呀!”
  他们一副和刀锋女王已是老交情的口气,围着他坐了下来。
  “哎呀呀!真令人惊讶啊!”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0)
  一坐下,那三个人就用夸张的语调,直拍刀锋女王的马屁。
  “恐怕在所有访问宝藏院的人当中,从未有人能一棒打倒号称七足的高徒。尤其是那骄傲的阿岩,只呻吟了一声,就吐血而亡,真是大快人心。”
  “您在我们当中,已备受推崇。当地的浪人也都在谈论您,大家都在问:‘到底女王刀锋女王是何许人?’同时宝藏院也因此名声扫地呢!”
  “阁下可说是天下无双了。”
  “而且还这么年轻呢!”
  “将来大有可为!”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失礼,但像您这么有实力的人,当个浪人实在可惜。”
  茶来了,他们一阵牛饮;糕饼来了,也狼吞虎咽,吃得满地都是饼屑。
  而且,用尽三寸不烂之舌,颂扬刀锋女王,令人难以自处。
  刀锋女王哭笑不得,只好等对方喋喋不休够了之后,才开口问了他们的姓名:
  “各位是……”
  “真是失礼。他是蒲生大人的家臣,叫做山添团八。”
  “这位叫做大友伴立,专研卜传流,胸怀大志,相信时势造英雄。”
  “而我呢!叫做野洲川安兵卫,是浪人之子,同时也是浪人……哈哈哈!”
  这下子全都知道姓名了。但是,要是刀锋女王不问他们为何牺牲自己的宝贵时间,来打扰别人,那可会没完没了。所以一找到一个开口的机会,就问道:
  “你们来此有何贵干?”
  “对了对了!”
  这一问,他们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立刻靠上前,说有要事商量。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我们在这奈良的春日下,经营些流行的行当,说到流行,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戏剧,或是大众化的表演。实际上,我们是从事比武赌博的,好让民众更了解武术。目前虽然只是一间小店,但一直很受欢迎。不过三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而且说不定哪天有高手过来赌一场,就会抢走既得的利益……因此才来跟您商量是不是可以请您加入。要是您答应,利益当然对分,而且这期间食宿全包,包您大赚一笔,存点盘缠,如何?”
  对方滔滔不绝,刀锋女王虽然一直微笑着听完,最后则露出不耐烦的神态说道:
  “不,这种事多谈无用,请回吧!”
  刀锋女王断然拒绝,三人非常意外。
  “为什么?”
  三人同声追问。
  至此,刀锋女王已忍无可忍,露出年轻人固执的一面,昂然怒道:
  “在下从不赌博。还有,我用筷子吃饭,不用木剑。”
  “什么?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我女王即使饿死,也要当个剑侠。笨蛋!滚回去!”
  哼哼———一人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一人气得面红耳赤,临走时还丢下一句:
  “你给我记住!”
  三人心里都明白,即使联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苦着脸,强压着怒气,用脚步声和态度向他暗示:
  我们可不是走了就没事了!
  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开。
  这几个晚上,和风徐徐,月夜朦胧。楼下的年轻屋主为了感谢刀锋女王留宿,使她们无后顾之忧,这两天都招待他到楼下吃饭。今天晚饭后,刀锋女王心情愉快地回到二楼,喝酒醉的身体横躺在地上,也不点灯,只是恣情地伸展年轻的四肢。
  “真遗憾!”
  脑中又响起奥藏院日观老僧说的话。
  败在自己剑下的人,或是被他打得半死的人,都像泡沫一样,从刀锋女王脑海中迅速消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只要是比自己优秀———让自己感到有压力的人———刀锋女王都一直无法忘怀。他们就像冤魂一般缠着刀锋女王,让刀锋女王无法摆脱想胜过他们的欲望。
  “真遗憾!”
  他躺着,一把抓住头发。如何才能胜过日观?面对他那诡异的眼神,如何才能做到视而不见、不会感到有压迫感呢?
  这两天他一直都闷闷不乐,无法忘怀此事。“真遗憾、真遗憾!”他喃喃自语,听起来就像自己的呻吟声,并不像在咒骂别人。
  是不是我太差劲了?刀锋女王心想。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能力。碰到日观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达到那种境界。本来,他的剑法就不是跟师父学习的,所以自己的功力到底到什么地步,他也不清楚。
  再加上日观说过:太强了,再弱一点比较好。
  这句话,刀锋女王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身为兵法家,不是越强越占优势吗,为何反成了缺点呢?
  等等!那驼背老僧到底要说什么,这也是个疑点。他可能看刀锋女王还年轻,故意把歪理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陷于云里雾里,然后在背后嘲笑他也说不定———
  读书,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刀锋女王最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关在姬路城的小房间读了三年书之后,刀锋女王跟以前已大不相同,逐渐养成了碰到任何事,一定要用理智思考的习惯。变得非要经过自己的理智思考之后,才能由衷地承认一件事。不只是对剑法,对社会、对人的观察,都已完全不同。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1)
  也因为这样,比起少年时期,现在已不是那么勇猛,逐渐变得柔弱多了。可是,那个日观竟然说自己还是太强,刀锋女王知道他指的不是力量上的勇猛,而是自己天生的那分野性和霸气。
  “对兵法家而言,也许是不需要书本的智能。也许,就因为一知半解,对别人的内心或心情的变化非常敏感,才让自己胆怯,不敢出手。要是闭着眼睛对日观,挥拳一击,搞不好他就像泥偶一样脆弱呢!”
  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上楼来了。
  小丫头露出脸来,后面跟着城太郎。旅途的污垢,让他本来就十分黝黑的脸,看起来更黑。像河童般的头发,沾了尘土,变得一片灰白。
  “噢!你来了。真会找啊!”
  刀锋女王张开双手欢迎他。城太郎却把脏脚一伸,一屁股坐到他面前。
  “唉!累死了!”
  “找了很久吗?”
  “当然。找死我了。”
  “问宝藏院的吧?”
  “我问那儿的和尚,他们说不知道。大叔。你是不是忘了我的事?”
  “没忘。我还特地拜托他们呢———好了好了,你辛苦了。”
  “这是吉冈武馆的回信。”
  城太郎说着,从他脖子上挂着的竹筒里拿出回函,交给刀锋女王。
  “然后,另一件事,我没见到那位叫本位田又八的人。但是,我已交代他的家人,帮我传话。”
  “辛苦辛苦!去洗洗澡吧!洗好了,到楼下吃饭。”
  “这是客栈?”
  “嗯,和客栈差不多的地方。”
  城太郎下楼之后,刀锋女王打开吉冈清十郎的回函。
  吾等期待再次比赛。要是冬季之前,你不来访,我们就认为你是胆小鬼,避不见面。让世人耻笑你的懦弱。希望慎思为荷。
  这信看起来是别人代笔,文辞拙劣,勉强达意而已。刀锋女王撕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掉。
  灰烬像只烤焦的蝴蝶,落到软软的榻榻米上,还兀自飘动。信上虽然说只是比赛,实际上跟决斗无异。今年冬天,不知是谁要变成灰烬。
  刀锋女王早已觉悟到,兵法家的生命是朝不保夕的。但是这些觉悟也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如果生命真的到今年冬天为止的话,他的精神也绝对无法安定。
  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修行兵法,还有身为一个真正的人要做的事,我都还没做!刀锋女王心想。
  他想要像卜传或上泉伊势守那样,带着众多的侍从,手上架着老鹰,牵着备用马巡视天下。
  还有,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生养小孩,当个好丈夫经营一个温暖的家,以弥补幼时的缺憾。
  不!在进入这个固定人生模式之前,他也想偷偷结交世上的女子。———这几年来,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兵法之事,也自然而然地保持了童贞。但是,这一阵子走在路上,看到京都或奈良的美女,都会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应该说是他的肉体为之震撼。
  这时候,他会立刻想到———
  阿通
  那个明知道离他已经很遥远,却又为他所牵挂的阿通。
  虽然刀锋女王只是茫然的想着她,也许在他孤独的旅途中,在他自己也没觉察的下意识里,她已抚慰了他寂寞的心呢!
  不知何时,城太郎已经回到房里。他已洗过澡,吃得饱饱的,而且任务已经完成,心情也放松了,更加筋疲力尽,盘腿、双手插在膝盖中间、淌着口水,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了。
  清晨———
  城太郎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跳下床来。刀锋女王也准备今天早点动身离开奈良,而且已经知会过楼下的女主人,所以当他正在换旅装时,女主人上来了。
  “哎!这么快就要走了?”
  这里的年轻寡妇,好像有点舍不得,抱来一叠衣物,说道:
  “很冒昧,这是我前天开始缝制的小袖和羽织,想送给您当作临别赠礼,不知您中不中意,还请笑纳。”
  “咦?送我这个?”
  刀锋女王瞪大眼睛。
  只是客栈的赠品,没理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刀锋女王婉拒了,寡妇却说道:
  “不,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家里留了一大堆旧的演戏的衣裳,还有男用的旧小袖,放着也没用。刚好碰到您这样正在修行武术的年轻人,所以就修改一下,希望您能穿得上。我是特地照您的尺寸缝的,如果您不接受,就跟废物没两样,所以请您一定要接受……”
  说完,绕到刀锋女王背后,径自替他穿上。
  这些对刀锋女王来说,实在太奢侈了,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那无袖的羽织布料,看来是舶来品,而且样式豪华,滚着金边,内面缝了两层棉心,连系带都很讲究,是染成紫红色的皮革。
  “很合身呢!”
  城太郎跟着那寡妇,也看得入神,然后,老实不客气地问:
  “阿姨!你要送我什么呢?”
  “呵呵呵!可是你是跟班的,跟班的穿这样子就行了嘛!”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2)
  “我才不想要那些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么呢?”
  “能不能送我这个?”
  他突然把挂在隔壁房间的面具拿了下来,他似乎从昨晚第一眼看到它时就爱不释手。
  “这个,送给我。”
  说完,把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刀锋女王对城太郎犀利的眼光感到很惊讶。其实,在此留宿的第一天,这面具就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面具的作者是谁,但看得出来它若不是室町时代,至少也是镰仓时代的作品,应该是戏剧中的道具。这个鬼女的脸,雕凿得非常精细。
  光是这些,并不会令人倾心不已。这面具跟其他普通的戏剧面具不同,非常奇特。普通的鬼女面具,大都涂上诡异的青蓝色。这个鬼女面具却美丽端庄,白色的脸显得非常高贵,怎么看都是个美女。
  惟一露出面具的鬼女特色的地方是这美女微笑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往左脸锐利地猛翘上去,雕法利落,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的冥想,表情有一股说不出的凄美韵味。很明显地,她一定是模拟活生生的狂女笑容而雕成的。这阵子,刀锋女王一直很欣赏这个作品。
  “哎呀!这个不行。”
  看来这面具对年轻寡妇来说,也是个宝物。她伸手来抢,但是城太郎却把面具戴到头上。
  “有什么关系嘛?不管怎么样,这东西我要定了!”
  他手舞足蹈,在房里逃窜,说什么也不肯还。
  小孩子一顽皮起来,真是没完没了。刀锋女王察觉到寡妇的为难,便责备道:
  “城太郎,不可以这样。”
  城太郎不但不听,还将面具收到怀里。
  “好嘛!阿姨!送给我嘛!可以吗?阿姨!”
  说完,一溜烟地爬下楼去了。
  年轻寡妇不断喊着:
  “不行!不行!”
  知道是小孩胡闹,所以她也没生气,只是边笑边追着他跑。隔了一会儿,正纳闷怎么还不上来,只听见城太郎一个人咚咚咚地爬上楼来。
  上来一定要好好骂他,刀锋女王这么想着,对着入口的地方端正坐好,没想到突然———
  “喝!”
  鬼女的微笑面具,比城太郎的身子先露了出来。
  刀锋女王吓了一跳,肌肉紧绷,连膝盖都颤了一下。为何他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呢?他也不知道。虽然如此,当他在楼梯口仔细端详手上的面具时,马上恍然大悟。原来是名匠留在面具上的气魄,使他感到震撼。从白皙的下巴,到往左耳猛翘的月牙形嘴唇,都隐藏了一分妖蛊之气。
  “好了,大叔!我们走吧!”
  城太郎站在那儿说道。
  刀锋女王没起身。
  “你还没还给人家啊!你不可以拿那种东西。”
  “可是,阿姨说可以,已经送我了。”
  “她不可能答应,快拿到楼下去还。”
  “才不呢!刚才我在楼下说要还她,那阿姨却说看我那么喜欢,就送我,只要我好好珍惜。我向她保证会好好珍惜,她就真的送给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
  怎能平白无故收受这么贵重的面具和小袖呢!刀锋女王耿耿于怀。
  他想至少要回个礼才对。但是论金钱,这家似乎不缺,身边又没东西可送的,只好下楼去,对城太郎的无理取闹深表歉意,并将面具还她。那年轻寡妇却说:
  “不,仔细想想,那面具不在家里,也许可以让我轻松不少。再加上他那么喜欢,您就别责备他了。”
  听她这么一说,刀锋女王更确定那面具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历史,更坚持要还。可是,城太郎已经得意洋洋地穿好草鞋,等在门外了。
  比起面具,年轻寡妇对刀锋女王似乎更依依不舍,不断叮咛,下次到奈良,一定要再来住几天。
  “告辞了。”
  刀锋女王最后只好接受对方的好意,正在绑鞋带时———
  “太好了!客官!您还在呀!”
  馒头店的老板娘,也就是这家女主人的亲戚喘着气跑了进来。对着刀锋女王,还有自己的姐姐,也就是那位当家的寡妇,说道:
  “不行呀,客官!您不能走啊!不得了了,先回二楼再说。”
  她吓得牙齿直打颤,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她一样。
  刀锋女王系好草鞋鞋带之后,静静地抬起头来。
  “什么事不得了了?”
  “宝藏院的和尚们知道您今早要离开,十几个人拿着长枪往般若坡的方向去了。”
  “哦?”
  “宝藏院第二代住持也在里面,让众人为之侧目。我那当家的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就拉了其中一位心地善良的和尚问个明白。那和尚回答说,有位叫女王的男子,四五天前住进你亲戚家,听说今早要离开奈良,他不是约我们在半路相会吗?”
  馒头店老板娘的一对黛眉颤抖不止。她惊恐万分地说,今早离开奈良,就等于是去送命,所以最好先躲到二楼,等夜里再逃出去。
  “哈哈———”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3)
  刀锋女王坐在门坎上,既不准备出门,也不准备回二楼。
  “他们说过要在般若坡等在下吗?”
  “地点不太确定,反正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我那当家的听完后吓了一跳,又去街上打听了一下,听说不只宝藏院的和尚,各十字路口都挤满了奈良的浪人,都说今天要抓住叫女王的男子交给宝藏院———您是不是说了宝藏院什么坏话呀?”
  “不记得有这回事。”
  “可是,宝藏院那边都说,您派人到各十字路口张贴嘲讽的打油诗,使他们非常生气。”
  “没这回事,他们搞错人了吧?”
  “所以我说,如果因此丢了性命,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
  刀锋女王忘了回答,只是抬头仰望天空。他想到了!这事他几乎已经忘了,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有三个浪人说他们在开赌场,还邀他加入。
  他确实记得一人叫山添团八,另外两人叫什么野州川安兵卫跟大友伴立。
  刀锋女王推测,当时,那些人带着邪恶的表情离开,肚子里也许早打定了坏主意,才会有今天这件事。
  他们可能到处假冒自己的名字,说宝藏院的坏话。在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想来也是他们的杰作。
  “走吧!”
  刀锋女王站起来,把旅行包袱的带子绑在胸前,手拿斗笠,向馒头店的老板娘,还有观世家的未亡人致谢之后,踏出了门外。
  “您说什么都要走吗?”
  观世家的遗孀,红着眼眶,一直送到门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会给你们惹祸的。谢谢你们这几天来的照顾。”
  “我们不要紧。”
  “不了!我们还是走吧———城太郎!你不道个谢吗?”
  “阿姨!”
  城太郎叫了一声,跟着低头致意。他也突然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并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他尚未完全了解刀锋女王,从在京都的时候开始,大家就说刀锋女王武艺平庸,现在又听到闻名天下的宝藏院院众带着刀枪,正等着自己的师父。即使小孩都会感到一丝不安———他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10
  “城太郎!”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回头叫他。
  “是。”
  城太郎扬起眉毛。
  奈良的城镇已被抛在背后,离东大寺也很远了。走在两旁街树林立的月濑街,透过树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缓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么它更像丰满乳房般耸立———感觉都近在咫尺。
  “什么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来到此地,城太郎只顾默默尾随在后,没露过一丝笑容。他觉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刚才,经过昏暗潮湿的东大寺时,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大叫一声,看到一群不怕人的乌鸦也觉得很讨厌。此时刀锋女王身后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现了。
  不管他们想躲到山里,或是寺庙,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会逃不了。可是,为什么非要去宝藏院众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难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测。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宝藏院众人道歉。
  谁是谁非,也不是问题了。
  正想到此,刀锋女王刚好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城太郎。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他不想让刀锋女王看到,所以故意抬头仰望天空。
  刀锋女王也跟着抬头。世上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城太郎孤独无助,心情沉重。
  没想到,刀锋女王却用再平常不过的声调说道:
  “真是太棒了!从现在开始的旅程,简直就像踏着黄莺的歌声前行呢!”
  “咦?您说什么?”
  “黄莺的歌声。”
  “嗯,也对。”
  城太郎终于回到现实。刀锋女王光看到这少年发白的嘴唇,心里就明白了。这小孩真可怜,而且这一回说不定要跟他永别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经过了奈良坡了。”
  “我说啊!”
  “……”
  四周传来黄莺的啼声,但听在城太郎耳中,却觉得异常凄凉。城太郎眼神浑浊迷惘,抬头茫然望着刀锋女王。他呆滞的眼眸,跟早上抢着要面具时充满童稚的活泼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差不多要在这里分手了。”
  “……”
  “远离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没理由为我受伤。”
  城太郎一听,眼泪立刻汩汩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手手背不断揉着眼睛。他哭得肩部起伏,全身颤抖。
  “哭什么?你不是兵法家的弟子吗?如果我杀开一条血路,你也可以往我逃走的方向逃。还有,要是我被杀了,你要回京都原来的酒馆继续工作———我会在远远的天上看着你,好吗?喂……”
  “为什么哭?”
  刀锋女王一问,城太郎抬起湿漉漉的脸,拉着他的衣袖。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4)
  “大叔!我们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的,你不是要当武士吗?”
  “我好害怕。我怕死。”
  城太郎全身颤抖不已,抓着刀锋女王的袖子,死命地往后拉。
  “你可怜可怜我,逃走吧!我们逃吧!”
  “唉,你这么一说,我也想逃了。我从小就失去骨肉亲情。跟家人缘薄的程度,你也不输于我。我真的想要你逃走———”
  “快!快!现在就逃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儿子吗?”
  城太郎气力用尽,只好坐到地上。双手搓着脸,把泪水都染黑了。
  “可是,别担心。我想我不会输的。不,是铁定会赢,赢了就没事了吧?”
  虽然刀锋女王这样安慰他,城太郎还是不相信,因为他知道宝藏院埋伏在前面的至少有十人以上。自己的师父不够厉害,即使一对一也不可能会赢的。
  今天要赴这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里都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不,应该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了。刀锋女王对城太郎虽然又爱又怜,但是他这样只会带来麻烦,让人心焦不已。
  刀锋女王突然把他推开大声喝斥。
  “不行!像你这样是当不成武士的,给我回酒馆去!”
  少年的内心似乎受到莫大的侮辱,被刀锋女王的声音一吓,连哭也忘了。他带着惊吓的神情立刻爬了起来,对着大步走开的刀锋女王的背影———
  大叔!
  他强忍住心中的呐喊,靠在身旁的树干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刀锋女王没有回头。但是,城太郎啜泣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似乎可以见到身后那个无依无靠的薄命少年的身影。
  我为什么带他出来啊!
  刀锋女王内心懊悔不已。
  想到连自己都尚未学成,再加上自己也只是抱着一把孤剑、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修行的兵法家是不应该有人随行的啊!
  “喂———刀锋女王先生!”
  不知何时,他已穿过杉林,来到一片旷野之地。虽说是旷野,但这里地形起伏,是山脚地带。叫他的男人好像是从三笠山的小路来到这旷野的。
  “您要去哪里?”
  他跑来,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然后并肩一起往前走。
  这男子叫山添团八,就是上次到他借宿的观世遗孀家的三个浪人之一。
  终于来了!
  刀锋女王立刻看穿这一切。
  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
  “噢,前几天我们见过面。”
  “唉,前几天真是失礼了。”
  那人连忙道歉,态度异常谦恭。他低着头,瞟了刀锋女王一眼。
  “上次那件事,还请把它忘了,别介意。”
  虽然山添团八前几天在宝藏院见识过刀锋女王的实力,心里多少有点惧怕,但是看刀锋女王才二十一二岁,不过是个乡下武士,就像鱼长了一点鳍,才刚刚游入这个社会,因此并未真心尊敬他。
  “刀锋女王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先到伊贺,然后到伊势路。你呢?”
  “我有点事,要到月濑。”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附近?”
  “离这里四里处是大柳生,再走一里是小柳生。”
  “有名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里?”
  “离笠置寺不远,您最好也去那地方看看。现在老城主宗严公已经退休,住到别墅去了,一直专研茶道,不问世事;他的儿子但马守宗矩,被德川家召到江户去了。”
  “像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区区游历者,也会传授武术给我们吗?”
  “如果有人推荐会更好。对了,我要去月濑拜托的铠甲师父,就是一位经常出入柳生家的老人家。我顺便帮你拜托一下也可以。”
  团八一直刻意走在刀锋女王的左边。这里除了稀稀疏疏长着几棵杉树和桢树外,视野辽阔,绵延数里之广。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低矮山丘。那里的道路虽然多有起伏,但坡道和缓。
  快到般若坡了。山丘的另一边冒出褐色的烟,好像有人生了火堆。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
  “奇怪?”
  “什么事?”
  “你看那烟。”
  “那烟怎么了?”
  团八紧随在刀锋女王身旁,看着他,表情有点僵硬。
  刀锋女王指着:
  “那烟看起来有一股妖气。你觉得如何?”
  “您说妖气?”
  “就像———”
  指着烟的手指,这回转向团八的脸。
  “藏在你眼中的东西———”
  “咦?”
  “我让你看看,就是这回事!”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春野寂静的天空,团八的身体飞得老远,而刀锋女王已抽身回到原位。
  有人在某处惊叫:
  “啊!”
  声音发自刀锋女王刚才走过的山丘,他们的身影依稀可见,是两个人。
  他们的惨叫声,就像在说:
  “被干掉了!”
  他们挥着手,不知往何处逃走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5)
  刀锋女王手上握的刀刃,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飞出去的团八已经无法起身了。
  血沿着刀棱垂直滴了下来,刀锋女王再度跨步出去,神态安宁,踩着野花,往烟的方向走去。
  暖和的春风,像女人柔细的双手,抚着刀锋女王的鬓毛,但他觉得自己怒发冲冠。
  一步一步地,他的肌肉绷紧,硬如钢铁。
  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平缓的原野上,有一片宽阔的沼泽。烟就是从这片沼泽里升上来的。
  “他来了!”
  大声喊叫的,不是围着火堆的一大群人,而是和刀锋女王保持距离,往火堆方向跑去的两个人。
  现在,已经可以看清那两人就是被刀锋女王一刀击杀、此刻躺在刀锋女王脚边的团八的朋友———野洲川安兵卫还有大友伴立。
  众人听到他们的呼喊,立刻问道:
  “啊!来了?”
  围着火堆的人,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还有离火堆不远的地方,聚集在向阳处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总共有三十余人。
  其中有半数僧侣,半数浪人。刀锋女王的身影出现在山丘对面,从这片平野沼泽通往般若坡的道路上。
  唔———
  虽然没出声,一股杀气已凝聚在那群人上空。
  再加上他们看到刀锋女王手上的剑,已经沾满血迹,显然在双方尚未照面前战火已点燃。而且这不是由埋伏的众人所引发,而是由大家认定会出现的刀锋女王先对他们宣战。
  野洲、大友两人叫着:
  “山添,山添他……”
  他俩似乎正夸张地转告众人,他们的同伴已经遇难的消息。
  浪人们咬牙切齿,宝藏院的僧侣也大骂:
  “可恶!”
  大家摆开阵容,瞪着刀锋女王。
  宝藏院的十来个人,手持单镰枪、菱形枪,黑色袖子绑在背后。
  “我们今天铆上了。”
  寺院的名誉,还有高足阿岩的受辱,这些旧账都要在此时洗刷的想法,让他们简直与刀锋女王不共戴天。就像地狱里的鬼卒般,一字排开。
  浪人则自行聚在一起,打算一方面包围刀锋女王,防止他逃走,一方面看热闹。其中还有人在心底冷笑。
  可是,根本不必如此,他们只要站在原地,围成自然的鹤翼形状就行了。因为刀锋女王一点也没有逃走的迹象,反倒神态自若,稳如泰山。
  刀锋女王继续走着。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粘土地上,步伐扎实。经过柔软的嫩绿草原,一点一点地———虽然如此,但他带着老鹰般随时可以窜起攻击的姿态,对着眼前的一群人———应该说面对死神———慢慢靠近。
  ———来了!
  没人开口说话。
  但是,只手拿剑的刀锋女王,却恐怖得犹如一片蕴含丰沛雨水的乌云,即将降在敌人的心脏地带。
  “……”
  这是风雨前的宁静,双方心中都想到了死亡。刀锋女王脸色苍白,好像死神借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窥伺眼前众人。
  ———谁先送死?
  以众击寡,不管浪人或是宝藏院的人,在人数上是占优势的。也因此,没有人的脸色像刀锋女王那么苍白。
  反正总会赢的。
  这让他们太过乐观,只知道互相警戒刀锋女王那死神般的眼神。
  突然———
  一名站在宝藏院行列最旁边的僧侣,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人影,长枪攻姿一致,喝———地大叫一声,阵式不变,跑向刀锋女王右侧。
  “刀锋女王!”
  那位僧侣开口叫他。
  “听说你学了一些雕虫小技,趁胤舜不在打倒门下的阿岩,而且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还在各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嘲笑我们。有无此事?”
  “没有!”
  刀锋女王的回答简明扼要。
  “你们当和尚的不只用眼看,用耳朵听,还要多用点脑筋!”
  “你说什么?”
  刀锋女王的话简直如火上加油。
  除了胤舜之外,其他的僧侣异口同声道:
  “不必多言!”
  排在刀锋女王左边,和宝藏院僧人形成夹击之势的浪人也大叫着:
  “没错!”
  “废话少说!”
  骂声吵杂,浪人们挥动着自己的大刀,想煽动宝藏院的人动手。
  这些浪人动口不动手,刀锋女王知道他们只是乌合之众。
  “好!不说废话———谁先上?”
  刀锋女王眼光一落到他们身上,这些浪人便不自觉地往后退缩,其中有两三个人大吼一声:
  “我们先上。”
  他们手握大刀,摆出架式。而刀锋女王突然对着其中一人飞跃过去,犹如饿虎扑羊。
  噗咻———随着一声犹如瓶塞飞出的声音,当场鲜血四溅,那是生命与生命碰撞发出的声响。不像单纯的呐喊,也不是话语,是人类从喉咙发出最怪异的叫声。正确地说,那是人类言语无法形容的接近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吼声。
  刷、刷———刀锋女王手中的剑强烈震动直达心脏时,也正是他击砍人骨的时候。一剑砍下,刀锋随即喷出如虹般的鲜血。接着脑浆迸射,手指四散,白萝卜般的手臂,飞向草丛。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6)
  刚开始,浪人之间充满看热闹的轻松气氛,大家心想:
  主角是宝藏院,我们是来观战的。
  然而刀锋女王在战术上,判断这群乌合之众,攻之即破,所以对他们先下手为强。
  原本他们心想宝藏院严阵以待,因此有恃无恐,不慌不忙。
  没想到———
  双方开打后,已有两个同伴倒地,且有五六人正与刀锋女王交手,宝藏院的人却袖手旁观。
  混蛋!
  打呀!快!
  哇———
  打、打……
  你这混蛋!
  干掉他!
  叫喊声夹杂在刀光剑影中。浪人虽然对宝藏院不战的态度感到奇怪和愤恨不平,但还是向他们求助。可是,长枪阵依然不动如山,静如止水,连声援都没有。浪人们为了跟他们毫不相关的刀锋女王,陷于被砍杀的困境,虽然想抗议:
  这跟原来的约定不符,他是你们的敌人,我们只是第三者。这么来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但是,手忙脚乱,根本无从开口。
  他们就像酒醉的泥鳅,在血泊中晕眩了头,还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因为他们已无法辨认出刀锋女王,所以刀剑乱挥,就成了自己人的致命伤。
  而刀锋女王对自己该如何行动,也毫无打算。只是将构成他生命的全部肉体的潜能,在一瞬间完全凝聚在三尺不到的刀身上。五六岁时,父亲严格的管教;关原之战的体验;还有独自与山林为伍,领悟到的道理;以及遍访诸国,在各武馆得到的理论;总之,自己这一生所有的锻炼与积累,都在无意识当中,变成从五体爆发出能量。而且,这五体已经跟他所踩的大地花草形成一体,完全解脱了人类躯体的禁锢。
  ———生死一如。
  他的脑中根本没考虑生死这回事。
  这就是身陷刀光剑影当中的刀锋女王。
  “被砍到了就倒霉”、“我不想死”、“让别人去当挡箭牌”,心有此杂念的浪人们,虽然咬着牙根拼命,但不仅砍不倒刀锋女王,更讽刺的是,越不想死,就死得越快。
  严阵以待的宝藏院僧侣中的一人,一边眼观战况,一边数着自己的呼吸,这一切若以呼吸数来算,大概不到十五或二十下,也就是在瞬息之间就发生了。
  刀锋女王全身染血。
  剩下十人左右的浪人,也多鲜血淋漓。附近的草木、大地,已成一片朱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令人做呕。浪人至此已不再等待支援。
  “哇———”
  他们大叫一声,抱头鼠窜,往四面做鸟兽散。
  就在此刻,宝藏院的白穗枪阵,就像拉满的弓,啪———地整齐划一,展开行动。
  “神啊!”
  城太郎双手合掌,仰天膜拜。
  “神啊!请帮助我的师父。他现在在这下面的沼泽,单枪匹马,以寡敌众。我的师父虽然不够厉害,但是他可不是坏人!”
  刀锋女王虽然把城太郎赶走,他却没离开刀锋女王,一直远远地跟着他。现在城太郎来到般若荒野的山丘,跪在地上。
  他把面具和斗笠放在身边。
  “八幡大神!金毗罗大神!春日宫众神!四方众神!我的师父现在慢慢走向敌人了!他真可怜,平常很懦弱,但是今天早上有点奇怪,要不然他怎么敢一个人去对付那么多人呢?各位神明,请助他一臂之力啊!”
  千拜万拜,城太郎几乎失去理智,最后终于大吼大叫:
  “这个世界有没有神啊?如果卑鄙的多数胜过正直的一人,或是邪恶的人无法无天,正义的人被杀死,我就说以前什么道理都是骗人的,可别怪我!不,果真如此,我要对众神吐口水喽!”
  虽然很幼稚,但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比起那些懂得深奥理论的大人,他怒气冲冲的气势,更令人动容。
  不只如此。当城太郎向神明描述远方湿地上,刀锋女王一人被众人围杀,就像旋风吹扫一根小针的情形时,更是激动。
  “畜牲!”
  他双手握拳乱挥。
  “太卑鄙了!”
  他大叫:
  “哼!如果我是大人……”
  他双脚跺地,大声哭骂:
  “混蛋!混蛋!”
  他不停地在原地绕着圈子:
  “大叔!大叔!我在这里啊!”
  终于,他自己变成神明似的。
  “你们这群野兽!要是杀了我师父,我绝不原谅你们!”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吼叫。
  远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形成一片黑鸦鸦的漩涡。从漩涡当中,噗咻———噗咻———一道道血柱不停喷洒,一个人、两个人相继扑倒,原野到处布满尸体。城太郎一看———
  “耶!大叔砍得好!我师父厉害的很喔!”
  这少年铁定从没看过人类犹如野兽般互相厮杀,血流满地的光景。
  城太郎不知不觉也陷入那个漩涡当中,想像自己血染全身,陶醉其中。这异常的兴奋,震撼了他的心窝。
  “活该!怎么样?你们这些无赖!现在知道我师父的厉害了吧?宝藏院的乌鸦们!嘎嘎嘎———活该!拿着长枪,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7)
  但是,远方形势一变,本来静观不动的宝藏院众人,突然举枪,开始行动。
  “啊!不好了,要总攻击了!”
  刀锋女王危险!城太郎也知道危机现在才开始。他顾不得自己,小小的身体像个火球,宛如岩石从山丘上滚落,直驱而下。
  尽得宝藏院第一代枪法真传,无人能出其右的第二代胤舜,一直握枪静观。门下十几个和尚蓄势待发。此时,胤舜厉声对他们一声令下:
  “出击!”
  话声刚落,咻———地一道白光,往四面八方轰然散开。和尚的光头,显露出一种特别的刚毅和野蛮。
  长枪、单镰枪、菱形枪、十字枪,人手一柄平常惯用的武器,与和尚头一样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啊哦!
  ———嘿!
  呼声一起,有些枪尖已沾上血迹。今天就像是绝无仅有的实地练习日。
  刀锋女王突然感到对方是———
  一股生力军。
  不觉向后退一步。
  壮烈牺牲吧!
  已经疲惫不堪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个念头。刀锋女王立刻握紧手上血肉模糊的大刀,努力睁开充满血汗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支枪是朝他刺来的。
  “……咦?”
  接下来的事情更令人无法相信,他茫然望着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实。
  和尚手持的长枪,竟然对着应该是跟他们一伙的浪人。就像猎犬看到猎物,穷追不舍。
  有些浪人好不容易从刀锋女王手中脱逃出来,正想喘一口气,却听到和尚叫他们:
  “等一等!”
  于是停下脚步,却被和尚骂道:
  “你们这些蛆虫!”
  用枪一戳,把他们打得老远。
  有的人连滚带爬地大叫:
  “喂!喂!干什么?你疯了?笨和尚!你搞清楚,别打错人了!”
  和尚却对着他们的屁股,或打或戳。有些和尚甚至用枪从左颊刺穿右颊,让浪人们就像衔着一柄枪。
  “滚开!”
  然后他们当作沙丁鱼串烧般抡起舞弄。
  一阵恐怖屠杀之后,整个荒野笼罩着诡异的气氛。太阳也似乎不忍卒睹,躲到云后。
  全杀光了!和尚竟然将仅存的浪人赶尽杀绝,没放一个活口走出这般若荒野的沼泽。
  刀锋女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一片茫然,但是握着大刀的双手,还有贲张的气势却一点也不敢松弛。
  为何他们要互相残杀?
  他无法了解。刀锋女王自身仍然身陷毫无人性的血肉争夺中,还没有从魔鬼和野兽合而为一的体热中苏醒过来,但是,眼前的赶尽杀绝,却令他瞠目结舌。
  不,应该说他会有这种感觉,正是他人的屠杀促使他恢复了人性。
  同时,他也发觉城太郎抓着自己那僵硬得好似钉在地面的双脚———还有双手,嚎啕大哭呢!
  “———您是女王先生吧?久仰大名。”
  身材高大、脸色白颀的僧侣,慢慢走向刀锋女王,态度彬彬有礼。
  “噢……”
  刀锋女王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垂下刀刃。
  “我是宝藏院的胤舜。”
  “哦!你就是……”
  “前几天你特地到敝院,刚好我不在,真是遗憾。当时门下的阿岩行为无状,丑态毕露,身为师父的我觉得非常惭愧。”
  刀锋女王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沉默了片刻。
  这个人的言辞,还有谦恭有礼的态度,令刀锋女王不得不以礼相对。但是,他得先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首先是宝藏院的人为何将原本朝向自己的枪尖,突然转向跟他们一伙,并且因信任他们而显得轻忽大意的浪人,甚至杀得片甲不留?
  刀锋女王无法理解,对这结果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自己竟然还活着,也让他自己感到惊讶。
  “请先清洗身上的血渍,休息一下吧!请,这边请。”
  胤舜先行,带领刀锋女王到火堆旁。
  城太郎则跟他寸步不离。
  和尚们撕开早已准备好的奈良白布,擦拭长枪。这些和尚,看到刀锋女王和胤舜在火堆旁,一点也不觉讶异。他们自己也神态自若地开始闲聊。
  “你看!这么多乌鸦。”
  有一人手指天空。
  “乌鸦已经闻到血腥味,看到这原野上的遍地尸体,正准备大快朵颐呢!”
  “它们不敢下来耶!”
  “等我们一走,它们就会争先恐后,飞向尸体了!”
  他们竟然聊得这么轻松。看来刀锋女王心里的纳闷,若不主动发问,没人会来告诉他。
  所以他对胤舜问道:
  “其实在下今天来此之前已经觉悟要独自一人踏上黄泉路了。可是,现在你们不但未把我当敌人看,还对我礼遇有加,让我困惑不已。”
  胤舜听完,笑道:
  “不,我并未把你当作自己人。我们只是替奈良大扫除,虽然手法有点粗暴。”
  “大扫除?”
  此时,胤舜指着远方道: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8)
  “这件事,与其由我来说,倒不如由对你了若指掌的前辈日观师父来告诉你。你看!在那原野尽头,有一队豆点大的人马,那一定是日观师父跟其他的人了!”
  “老师父!您脚步真快。”
  “是你们太慢。”
  “您比马还快呢!”
  “那当然!”
  只有驼背的老僧日观,不屑骑马,是自己徒步走来的。
  日观身后还跟着五名骑马的官差,勉勉强强跟上他的脚步,往般若荒野中的焚烟走去。
  在火堆这边的人望见他们走近,小声相传:
  “老师父,是老师父!”
  和尚们立刻退得老远,犹如在寺院里进行庄严仪式,并排成一列,迎接这位师父以及骑马的官差。
  日观到达后,劈头便问:
  “都解决了吗?”
  胤舜执弟子之礼,恭敬地回答:
  “是,完全遵照您的指示。”
  说毕,又对骑马的官差们说:
  “请你们来验尸,辛苦了!”
  官差们一个个从马背上跳下来,说道:
  “不,辛苦的是你们,我们只做例行公事———”
  接着,他们检视横躺在地的十几具尸体,登记好之后,说道:
  “善后工作由官府来做。其他的事你们大可不必管,可以先回去了。”
  交代完毕,这些官差重返马背,又朝着原野边际,驰骋而去。
  “你们也回去!”
  日观一下命令,举枪并列的僧侣们立刻安静无声地离开原野。胤舜领着他们,向日观和刀锋女王打声招呼,掉头离去。
  人一走散,一群乌鸦立刻嘎嘎嘎毫不客气地飞落地上,争食尸体,犹如面对佳肴美馔,兴奋得不断拍打翅膀。
  “吵死人了!这群乌鸦。”
  日观嘀咕着,神情轻松地走到刀锋女王身旁。
  “上回失礼了!”
  “啊!哪里哪里……”
  刀锋女王赶紧双手扶地,他情不自禁要如此做。
  “不必多礼!在原野上,这么礼貌周到反而可笑。”
  “是。”
  “怎么样?今天多少学到一点了吧?”
  “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使出这种计策?”
  “本来就该如此。”
  日观娓娓道来:
  “刚才回去的官差是奈良奉行大人大久保长安的手下,因为奉行刚上任,所以对这些人、这块土地尚未熟悉。眼看这些浑水摸鱼的浪人到处放高利贷、强盗赌博、敲诈勒索、玩女人、调戏未亡人等为非作歹,奉行大人也非常头痛。———这十四五个为非作歹的浪人,就是以山添团八、还有野洲川安兵卫等人为中心的。”
  “原来如此……”
  “这山添、野洲川等人对你怀恨在心吧?但因为他们知道你的实力,所以打了如意算盘,想借宝藏院的手报仇,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贴打油诗,然后来院里说这是女王某某做的———他们以为我是瞎子呢!”
  刀锋女王眼中浮现了笑意。
  “我想这是个好机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把奈良大扫除一番。因此,才吩咐胤舜将计就计。不,高兴的不只是门下的和尚,还有奈良的奉行所,再来就是这野地里的乌鸦。啊哈哈哈哈!”
  不,除了乌鸦之外,还有一个人最高兴,那就是在旁边一直竖耳聆听日观解释的城太郎。这一来他的疑惑和不安一扫而光。这个少年雀跃地展开双臂,像小鸟般边跑边大声唱着:
  大扫除!
  大扫除!
  刀锋女王和日观回头望向城太郎。他正挂着他的面具,拔出原本插在腰际的木剑,对着无数的尸体,还有聚在尸体上的乌鸦,拳打脚踢,挥舞木剑。
  喂 乌鸦啊
  不只奈良
  要经常大扫除啊
  大扫除是自然的规律
  万物因而欣欣向荣
  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焚烧落叶
  清扫原野
  下场大雪
  来个大扫除
  喂 乌鸦啊
  你们也可饱餐一顿
  眼球当汤料
  红血当醇酒
  可别吃撑喝醉喽
  “喂!小弟弟!”
  听到日观叫他,城太郎立刻停止乱舞,回道:
  “什么事?”
  “别像疯子一样在那边乱舞乱跳了!捡些石头来这里。”
  “这种石头可以吗?”
  “再多捡一点。”
  “好、好!”
  城太郎捡完,日观在每一颗小石头上都写上南无妙法莲华经这几个字,然后说:
  “来!把这些撒到尸体上。”
  城太郎将石头撒到原野四方。
  他撒的时候,日观合掌默诵经文。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你们可以先走了,我也要回奈良了。”
  说完,飘然转身,驼背的身影像一阵风,迈步向原野的另一端走去。
  刀锋女王连道谢都来不及,也没机会约定再见的时间,一派云淡风轻的潇洒。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9)
  刀锋女王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快步追了上去,拍拍刀柄,说道:
  “老前辈!您忘了一件事。”
  日观停下脚步。
  “忘了什么事?”
  “我们能够相见,是难能可贵的缘分,还请您给刀锋女王一些指导。”
  这一说,日观无齿的口中,发出一阵干笑。
  “你还不了解吗?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太强了。要是以你的强壮自负,那你一定活不过三十岁,像今天就差点送了命。你要自己决定变成什么样的人!”
  “……”
  “像今天的事,根本不应该发生。你现在还年轻不打紧,但是,若认为兵法是愈强愈好,那就大错特错。连我都还没资格谈武学呢!对了!我的前辈柳生石舟斋先生,还有上泉伊势守大人———你跟着他们经历过的事走一遍,就会明白了。”
  “……”
  刀锋女王俯首聆听。当他意识到已经听不到日观的声音时,猛一抬头,已无他的踪影了。
  11
  此地位在笠置山中,但是人们不叫她笠置村,而称之为神户庄柳生谷。
  柳生谷虽然是个山中小村,却是山明水秀,地灵人杰。民情风俗也淳厚有序。街道人烟稀少,丝毫不见浮华之气,就像通往中国蜀地途中的“山城”,饶富野趣。
  这山城中央有个大宅第,人们叫它“御馆”。御馆风格古老,石墙围绕,是此地的文化中心,也是领下人民的精神寄托。领下的人民,自千年前即在此居住。领主也是从很早以前,平将门① 作乱时代就在此居住,并在此地宣化布教,是拥有武器仓库的土豪。
  他们把这地方四周的村庄,当成祖先之地,视为自己的乡土,由衷爱护。不管有任何战祸,领主和人民都未曾迷失方向。
  关原战后,邻近的奈良城被浪人占领,浮华糜烂,各大小佛寺的法灯亦受波及。然而,柳生谷到笠置这一带,不法分子根本无从进入。
  仅此一例,即可知这一带乡土风气和制度之严谨,不容许任何不纯之物进入。
  不只领主贤明,人民纯良。笠置山的晨昏风光更是十分宜人。汲水煮茶,香醇甘甜———还有,梅花盛开的月濑附近,黄莺从雪未融化到雷鸣季节,歌声不断,音色比这山水还要清澈。
  诗人曾经歌颂此地———山清水明英雄出。这样的乡土,要是不出个伟人,那诗人就是大骗子了。这里的山河,不是虚有其表,徒有秀丽的风景而已,乡土中还流着顽强的血液,人杰辈出。领主柳生家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些人杰都是出身乡野,到军中立了大功,成为有名的家臣,优秀人物着实不少,他们可说都是柳生谷的山河和黄莺的歌声孕育出来的英雄。
  现在隐居在这“石墙御馆”的柳生新左卫门尉宗严已改名为“石舟斋”,住在城内的小山庄里。目前政务由谁掌管谁任家督,他都不知道,反正石舟斋优秀的子孙众多,家臣也都信得过,一切跟他掌政时期毫无两样。
  “不可思议!”
  刀锋女王在般若荒野事件发生后十天左右来到此地。走访了附近的笠置寺、净琉璃寺等建武时代② 的遗迹,并找了个地方住下,充分休养身心。此刻他出来散心,穿着随意,连跟屁虫城太郎也穿着草鞋。
  他一路上观看民家的生活、田里的作物,还特别注意人们的风俗习惯,每次刀锋女王都会情不自禁喃喃自语着:
  “不可思议。”
  “大叔!什么事不可思议?”
  城太郎问道。听到刀锋女王不断喃喃自语,城太郎才觉得不可思议呢!
  “我从中国地区出来,走过摄津、河内、和泉诸国,就是没见过这样子的地方。所以才说不可思议。”
  “大叔!这里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呢?”
  “山上树木茂盛。”
  城太郎听到刀锋女王的回答,不禁噗嗤一笑:
  “树木?树木不是到处都长得很茂盛吗?”
  “这些树不一样。这柳生谷四周村庄的树木,树龄都不小,表示这地方没受过兵燹灾祸,所以树木也没被敌军滥伐。可以想见,这里的领主和人民没受过饥寒交迫的苦。”
  “然后呢?”
  “田园青翠,小麦根头扎实,家家户户传来纺织声。农夫们看到穿着华丽的路人,一点也不羡慕,继续埋首耕作。”
  “只有这样?”
  “还有。田里很多年轻姑娘在工作,这点跟别的地方很不一样———田里可以看到很多红腰带,表示这个地方的年轻女子没有流失到外地。因此,这个地方一定是经济繁荣,幼有所养,老有所终,年轻男女绝不会向往别处的浮华生活而出走。从这些看来,可知这里的领主英明,也可想像这里的武器一定随时磨得光亮,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呀?我以为您被什么事感动?原来是这些无聊的事啊?”
  “你当然不会觉得有趣了!”
  “可是,大叔!您不是为了跟柳生家的人比武,才来这里的吗?”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0)
  “所谓武者修行,并不是只会到处找人比武,就表示他很厉害。如果只能勉强求得一宿一餐,扛着木刀到处比武,这不叫武者修行,这叫流浪汉。真正的武者修行,内心的修养要比武技来得重要多了。除此之外,还要走访诸国,测量地理水利,牢记各地乡土人情,观察领主跟人民的相处之道,洞悉城里城外动静。脚踏实地,云游四海,善用心思,仔细观察,这才叫武者修行。”
  虽然刀锋女王心想对小孩说教无益,但是面对这个少年,他无法随便找个说词搪塞了事。
  对于城太郎幼稚的问题,他一点也不觉烦躁,边走边聊,耐心回答。
  走着走着,两人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向他们渐渐靠近。马上骑士是一位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武士,大声喊着:
  “让开!让开!”
  当马超过他们时,城太郎抬头一看,不觉脱口而出:
  “啊!庄田先生!”
  这个武士满脸胡子,像只大熊,城太郎绝不会忘记———他就是在通往宇治桥的大和路上,捡到城太郎掉在半路的信筒的那个人。马上的庄田喜左卫门听到城太郎的声音,回过头来。
  “噢!小毛头!是你啊!”
  他虽然露了一下笑容,但仍然马不停蹄,消失在柳生家的石墙里。
  “城太郎!刚才那个冲着你笑的骑士是谁?”
  “庄田先生。听说是柳生家的家臣。”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来奈良途中,受到他不少亲切照顾呢!”
  “哦!”
  “另外还遇到一个叫什么来着的女子,我们三人一路同行,直到木津川的渡口才分手。”
  刀锋女王将小柳生城的外观,以及柳生谷的地理形势全部看过一遍,才说道:
  “回去吧!”
  他们住的客栈位在伊贺街道上,虽然是独栋建筑,但是空间宽广。来往于净琉璃寺和笠置寺的人,都会在此歇脚。所以每到黄昏,客栈门口的树木或是厢房外面,必定会系着十头左右的驮马。客栈为了替客人准备米饭,连门前的水沟,都被洗米水染得浊白。
  “客官!您上哪儿去了?”
  才进房间,就来了个身穿蓝褂子、山村裤的小孩子。等看到她腰上绑着的红腰带,才知道是个女孩子。她直挺挺地站着催促道:
  “快点去洗澡吧!”
  城太郎看她年龄与自己差不多,正好交个朋友,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笨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小茶。”
  “好奇怪的名字喔!”
  “不要你管。”
  小茶打了他一下。
  “你敢打我!”
  刀锋女王在走廊回头问道:
  “喂,小茶!澡堂在哪里———前面右边?好、好,知道了!”
  门外的棚架上,已放着三个人脱下的衣服,所以刀锋女王知道加上自己,澡堂内总共有四个人。他打开澡堂室门,一片雾蒙蒙的。先入浴的客人原来正聊得兴高采烈,但一看到刀锋女王强壮的身体,就好像看到什么异类一样,立刻三缄其口。
  “呼———”
  刀锋女王近六尺的身子一沉到水里,水位突然高涨溢出,另外三个客人差点漂了起来。
  “?……”
  有一人望向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则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那三个人似乎放了心,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离开的柳生家使者叫什么名字?”
  “是叫庄田喜左卫门吧?”
  “是吗?柳生竟然派人出面拒绝比赛,看来他的功夫并不如其名。”
  “就像那使者说的,最近他们对任何人都表示石舟斋已经隐居,而但马守仪到江户出任官职,所以谢绝比赛。”
  “不是吧!他们大概听说我方是吉冈家的二儿子,所以才慎重其事,敬而远之。”
  “还教他带来糕点,好让我们在旅途中吃,看来柳生还真是圆滑呢!”
  这些人肤色白皙,肌肉松弛,看来是城里人。在洗练的会话中,有理智、有诙谐,可见其心思细腻。
  刀锋女王突然听到吉冈这个名字,不觉歪着脖子,凝神细听。
  吉冈家的二儿子?那就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喽?
  是不是那件事?
  刀锋女王想起来了……
  自己拜访四条武馆的时候,有个门人说过,小师父之弟传七郎跟友人到伊势宫参拜,不在家。此刻可能正好在返家途中,说不定这三个人正是传七郎和他的朋友。
  我和澡堂真是犯冲啊!刀锋女王心想。
  刀锋女王暗自戒备着。以往曾在自己家乡中了本位田又八母亲的计谋,被敌人困在浴室。现在在偶然之中,又和宿有怨仇的吉冈拳法一子,有裸裎交手的可能。
  他虽然出门在外,但对刀锋女王跟京都四条武馆之间的恩怨,想必也有所耳闻。要是他知道女王就在这里,一定会拔刀相向的。
  刀锋女王先做此猜测。但是,那三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样。看他们得意洋洋,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是一到此地就到柳生家投了挑战书。刀锋女王心想,吉冈一门自从足利公方时期,便已是拳法名门,宗严在未改名石舟斋的时候,跟吉冈家上一代的拳法好手,一定多少有所来往。因此,现在柳生家尚顾念旧情,特地派使者庄田喜左卫门带着薄礼,到客栈探望吉冈家的人。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1)
  对这些礼仪,这几个年轻的城里人却嗤之以鼻,说是:“柳生真圆滑。”
  还说:
  “他是心生恐惧,敬而远之。”“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实地踏过这片土地,从小柳生城的外郭到风土民情,全都细细观察过的刀锋女王而言,他们的自鸣得意和放肆的理解方式,实在可笑至极。
  虽然谚语中有“井底之蛙”,但反过来看这些城里的家伙,虽然身处都会的大海里,目睹时势变化,却没注意到,井底之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修炼一身的功力及涵养。他们远离中央的势力和盛衰,隐居在深井里,历经几十年的岁月,映着月光,浮在落叶上。就在外界还认为他们只是啃着地瓜,生活毫无变化的乡下武士之时,柳生家这口古井,到了近代,出了一位兵法家始祖石舟斋宗严。他的儿子中,出了一位备受家康青睐的但马守宗矩;他的兄长当中,出了以勇猛闻名的五郎左卫门和严胜;他的孙子当中,出了一位麒麟儿兵库利严,受加藤清正高薪聘用,在肥后任官职。这些“伟大的井底之蛙”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
  以兵法之家来看,吉冈家地位崇高,非柳生家所能及。但是,这种差别已是前尘往事。然而,在此歇脚的传七郎和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这个事实。
  刀锋女王觉得他们的得意既可笑又可悲。
  最后———不由得苦笑。为了摆脱这些念头,只好到澡堂角落解下发结,拿一块粘土擦发根,他已经好久没有洗头了。
  此时又听到那三人的声音。
  “真舒服。”
  “泡泡澡,才有旅行的气氛。”
  “要是有女人陪酒……”
  “那就更棒了!”
  他们边说边擦干身体,先出去了。
  刀锋女王用毛巾绑着洗好的湿发,回到房间,看到像个小男生的小茶正蹲在墙角哭泣,刀锋女王问道:
  “怎么了?”
  “客官!那个小孩打我。”
  “她说谎。”
  城太郎在她对面的角落,鼓着腮帮子辩解。
  “为什么打女生?”
  刀锋女王骂道。
  “可是,那个臭丫头,她说大叔软弱无能。”
  “胡说!”
  “你没说吗?”
  “我哪有说客官软弱无能。是你自己耀武扬威,说什么你的师父是日本第一的兵法家,在般若荒野斩了几十个浪人。我说日本第一的剑术师父,除了这里的领主之外,别无他人,你就打我耳光了,不是吗?”
  刀锋女王笑道:
  “原来是这样。是他不好,等一下我会骂他。小茶!原谅他吧!”
  城太郎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城太郎!”
  “什么事?”
  “去洗澡吧!”
  “我不喜欢洗热水澡。”
  “跟我很像嘛!可是一身臭汗,不洗不行啊!”
  “明天到河里游泳去。”
  跟刀锋女王一熟络,这个少年便开始露出倔强的本性。
  但是刀锋女王就是喜欢他这点。
  吃饭的时候,城太郎又嘟着嘴巴了。
  小茶端着托盘,送上饭菜,却不开口,两人怒目相向。
  刀锋女王这几天若有所思,内心一直在思考一件事———要成为一名独行侠。这个愿望似乎太大了,但并非不可能,所以才会在这客栈逗留这么久。
  他期待能够与柳生家的祖师石舟斋宗严见个面。
  说得更强烈一点———用他年轻、野心勃勃的话来说———就是真的要打就要面对大敌。用生命作赌注,不是打倒大柳生家的名望,就是坏了自己的剑名。只要能见柳生宗严一面,跟他交上手,就算死也无憾。
  要是有人听到他这种志愿,一定会笑他有勇无谋。刀锋女王自己也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再怎么说,对方至少是一城之主,他的儿子是江户幕府的兵法老师,全家族不但都是典型的武将,而且在新时代潮流中,昌隆无比的家运正照耀整个柳生家族。
  ———要打倒对方不是那么简单的。
  刀锋女王心里有所惦记,连吃饭的时候都念念不忘。
  12
  他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年近八十,品德与时俱进,高洁之风日增,而且牙齿完好,耳聪目明。
  他经常说:
  “我会活到百岁呢!”
  这位石舟斋之所以这么有自信,是因为:
  “柳生家代代都很长寿。二三十岁就去世的,都是因为战死沙场。我们家的祖先,没有一个是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就老死家园的。”
  不,即使没这样的血统,石舟斋的处世态度,以及老年的修养,能够活到百岁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他身处在享禄、天文、弘治、永禄、元龟、天正、文禄、庆长这漫长的乱世中,尤其是在四十七岁之前的壮年期,正逢三好党乱、足利氏的没落、松永氏及织田氏的兴亡等等,即使是这块乐土,也没有放下弓箭的余暇。他自己也常说:
  “能活着实在是奇迹。”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2)
  四十七岁之后,不知为何,他突然放下屠刀。不管是足利将军义昭重金礼聘,还是信长三顾茅庐,连称霸四海的丰臣氏也请不动他。虽然他居住在距离大阪、京都只有咫尺之地,但他表示:我又聋又哑。
  从此韬光养晦,像只冬眠的熊守着这山里的三千石土地,安享余年,不问世事。
  后来,石舟斋经常对别人提起:
  “这座小山城经过朝不保夕的治乱兴亡,至今还能安然无恙,简直是战国时期的奇迹……”
  原来如此———
  听到的人,莫不佩服他的远见。要是当时他跟随足利义昭,信长一定会讨伐他;要是跟随信长,他跟秀吉的关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接受秀吉的恩惠,在后来的关原之役中,家康一定不会放过他。
  还有,在这兴亡的惊涛骇浪中,要掌稳船舵,保护家族平安无事,还要维持家名清誉,真不容易。乱世中,人情世故变化无常,今日的朋友,常是明日的敌人。人们丧失节操,不讲义气,有时同族或亲戚之间也会拔刀相向,互相厮杀。因此,若非在武士道精神之外,还有其他的坚定信念,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是,石舟斋却虚怀若谷。
  “我的能力,尚有不足之处。”
  他在客厅墙上挂着一幅自题的诗歌:
  世事多变
  只有隐藏兵法的家族
  才能历久不衰
  然而,这位老子型的智者在家康重礼召见时,也不禁动了凡心。他喃喃自语:诚心召见,难再置之不理。
  他走出了隐居几十年的茅庐,到京都紫竹村鹰峰的军营,第一次晋谒大御所① 。
  当时,他带在身边一同前往的是五男又右卫门宗矩,二十四岁。还有他的孙子新次郎利严,未满十六岁的及冠之龄。
  他带着这两个凤雏晋见家康,接受了旧领地三千石的安堵令②。家康提议:
  “将来请到德川家的兵法所任职。”
  而他则推举自己的儿子。
  “犬子宗矩,还请多多提拔。”
  自己又退居柳生谷的山庄里。后来,其子又右卫门宗矩要到江户出任将军家兵法指导时,这位老者传授给他的,不是刀剑技巧,而是———
  治世的兵法。
  他的“治世兵法”,也是他的“修身兵法”。
  石舟斋常说:
  “这些全都是老师的恩德。”
  丝毫没忘记上泉伊势守信纲的德望。
  而且,也常提醒大家:
  “伊势大人才是柳生家的守护神。”
  他的房间里,供奉着伊势守颁给他的新阴流证书,以及四卷古目录。每逢伊势守忌日,他一定不忘以鲜花素果祭拜。
  这四卷古目录,又名图绘目录,是上泉伊势守亲笔用图画和文字记录的新阴流秘传刀法。
  石舟斋即使在晚年,还是经常翻阅此书,悼念恩师。
  “他的画也惟妙惟肖。”
  书上的画经常让他爱不释手。每次看到这些天文时代装扮的各种人物,以各式利落的大刀刀法互相攻击的形态,就有一种神韵飘渺,云雾直逼山庄屋檐的感觉。
  伊势守造访这小柳生城的时候,石舟斋大概三十七八岁,正是野心勃勃、血气方刚的年龄。
  当时,上泉伊势守带着外甥匹田文五郎,以及弟弟铃木意伯,在遍游诸国兵法家之后,经由人称“伊势太御所”的北留具教的介绍,来到宝藏院求教。宝藏院的觉禅房胤荣,经常出入柳生城,把这事告诉尚未改名石舟斋的柳生宗严,说道:
  “有一名男子来求教。”
  这便是他们相会的机缘。
  伊势守和宗严连续比武三天。
  第一天,一开始,伊势守都会喊:
  “要打喽!”
  而且先言明要攻击的部位,然后依言进攻。
  第二天,宗严还是输了。
  宗严自尊严重受损,第三天屏气凝神,采取不同的姿势应对。
  这一来,伊势守说道:
  “这招不好,我可以这样对付你。”
  与前两天一样,他还是针对事先言明的部位发动攻击。
  最后,宗严终于弃刀,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兵法。”
  之后,恳求伊势守留在柳生城住了半年,一心向他求教。
  后来伊势守必须离开时,说道:
  “我的兵法尚未练成,你还年轻,希望你能继续完成它。”
  同时丢下一个公案给他。这个公案难题是———
  要如何修炼无刀的刀法?
  宗严从那时起,花了数年的时间废寝忘食,仔细钻研无刀刀法的道理。
  后来,伊势守再次造访他的时候,他已胸有成竹。
  “练得如何了?”
  两人一过招,伊势守即说:
  “嗯!你已能把握真理,不必用到大刀了。”
  说毕,留下证书和图绘目录四卷之后,翩然而去。
  柳生流从此诞生。石舟斋宗严晚年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也是从此种兵法中悟出的一流处世术。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3)
  现在他住的山庄,虽然在小柳生城里面,但是该城都是石墙铁壁,跟石舟斋老年的心境不甚搭配,所以他又另外盖了一间朴实的草庵,入口也另建,犹如隐居山林,安享余年。
  “阿通!怎么样?我插的花生动吗?”
  石舟斋把一枝芍药花投入伊贺花瓶,欣赏自己所插的花,看得入神。
  “真的……”
  阿通在后面欣赏着。
  “主公一定花了很多心血学习茶道和花道吧?”
  “我又不是公卿,没跟老师学过插花或茶道。”
  “但是您看起来像是拜师学过的。”
  “我是用剑道之理来插花。”
  “咦?”
  她瞪大眼睛。
  “用剑道可以插花吗?”
  “当然可以,花也是用气来插的。用手去弯曲花茎,或是调整花朵,都是一种伤害。维持它从野地里采来的样子,运气投入水中———就像这样,花就会显得栩栩如生了。”
  在这个人的身边,阿通觉得学到了各种哲理。
  柳生家的家臣庄田喜左卫门在路上与她萍水相逢,希望她能够为他的老主公吹笛,以排遣无聊的日子,所以她才来到这里。
  石舟斋非常喜欢听她吹笛,再加上这个山庄里一直缺少像阿通这样年轻温柔的女子,所以每次阿通说:
  “请早点休息。”
  老主公一定会说:
  “唉,再多留一会儿吧!”
  或是:
  “我教你泡茶。”
  有时则说:
  “来吟咏几首和歌吧!我也来试试古今歌风。《万叶集》也不错,但是像我这种草庵主人,还是比较喜欢《山家集》那种淡泊风格。”
  反正就是不希望阿通离开。而阿通也知所回报。
  “主公,我给您缝了这个头巾,希望合您的意。”
  这种细心是那些勇猛的武将家臣做不到的。
  “哦,太好了。”
  石舟斋戴上那头巾,他对阿通就更加疼爱了。
  阿通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吹奏令人神往的悠扬笛声,常常传到小柳生城城外。
  庄田喜左卫门更是如获至宝,十分欣慰:
  “这真是飞来的福气。”
  喜左卫门现在刚从城外回来,穿过古旧栅垒后面的林子,来到主公幽静的山庄。
  “阿通姑娘!”
  “哪一位?”
  她打开木门。
  “噢!是您啊……请进。”
  “主公呢?”
  “正在看书。”
  “麻烦你通报一下,说是喜左卫门奉命办事回来了。”
  “呵呵呵!庄田先生,这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为什么?”
  “我是您从外面带回来的吹笛女子,您才是柳生家的家臣。”
  “说的也是。”
  喜左卫门也觉得好笑,但还是说:
  “这里是主公一个人的住所,你又受到特别礼遇———还是请你帮我通报一声。”
  “好的。”
  阿通进去不久,马上出来说道:
  “请进!”
  石舟斋戴着阿通缝的头巾,坐在茶室等待。
  “你回来了?”
  “遵照您的意思,全都办好了。我恭敬传话,从前门送了礼物进去。”
  “他们已经离开了吗?”
  “还没。我回到城里的时候,他又差绵屋客栈的人送信来,说是既然路过这里,说什么也想来拜见小柳生城的武馆,明天一定会到城里来拜访。还说一定要亲自见见石舟斋先生,跟您请个安。”
  “这小子!”
  石舟斋骂道:
  “真是啰嗦。”
  他一脸的不悦。
  “你没有清楚告诉他们,宗矩在江户,利严在熊本,其他的人也都不在?”
  “我说了。”
  “我郑重其事,派使者前去婉拒,他们竟然还强行要来拜访,真不知好歹。”
  “真是的……”
  “听说吉冈那一伙人,武功并不怎么样。”
  “我是在绵屋跟他们碰面的。传七郎刚好去伊势参拜回来,我看他人品也不怎么样。”
  “是吗?吉冈的上一代拳法非常优秀,他跟伊势大人上京的时候,我跟他见过两三次面,还一起喝过酒———但是近几年来,家道日益中落。我念在传七郎是他儿子的情分上,不忍让他难堪,没把他赶出去。柳生家还从来没有理会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挑战呢!”“传七郎这个人看来自信满满!他硬是要来,我就给他一点教训!”
  “不成、不成。名家之子,死要面子,很容易心怀怨恨。要是我们把他打回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为了宗矩和利严,我们要用超然的态度去面对他。”
  “那要怎么办?”
  “还是来软的,以礼对待名家之子,哄他回去……对了,派男的去容易起冲突。”
  他回头望着阿通,说道:
  “派她去比较好,女的比较好。”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4)
  “好的,我这就去。”
  “不急、不急……明早前去即可。”
  石舟斋大笔一挥,写了一封茶艺家式的简要信函,把它绑在刚才插剩的一枝芍药花上,交代阿通:
  “拿这个去见那小子,告诉他石舟斋伤风不适,由你代为传答,并接受他们的问候。”
  石舟斋授意阿通担任信使。第二天早上,阿通披上披风,说道:
  “那我走了。”
  她走出山庄,来到外城廓的马厩。
  “对不起……我要借一匹马。”
  正在打扫的马厩小厮看到她,说道:
  “咦?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去?”
  “要到城外叫做绵屋的客栈,主公要我当他的使者。”
  “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麻烦了。”
  “你一个人行吗?”
  “我喜欢骑马。以前在乡下,对野马已经驾轻就熟了。”
  浅红色的披风在马背上,一路随风摇曳。
  披风在城市里是已经落伍的服饰,上流社会的人已经不穿了。但是,在地方土豪或中层社会里,还是颇受女性青睐。
  她手上拿着一枝初绽的白芍药花,石舟斋的信函就系在上面。她单手轻握着缰绳,在田里工作的人看到了,都放下工作,目送她远去。
  “阿通姑娘走过去了!”
  “那个就是阿通姑娘啊?”
  她到此地不久,名字立即被传扬开来,连农夫都知道。这表示农夫和石舟斋之间,并不像一般的百姓和领主,上下阶级分明,而是彼此非常亲近。所以他们都知道最近主公身边来了一位美女,经常为主公吹奏笛子,陪侍在旁。他们对石舟斋的亲近和尊敬,也很自然地转到她身上。
  她走了大约半里路。
  “请问绵屋客栈在哪里?”
  阿通骑在马上,向一位农家妇女问路。那妇女背着小孩,正在河边清洗锅底。
  “你要到绵屋客栈吗?我带你去。”
  那妇女放下手边工作,特地要带她去,让阿通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不必亲自带我去,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没关系,那客栈离这里很近。”
  虽然说近,但还是走了约一公里左右。
  “这里就是了。”
  “谢谢!”
  她下马,把马绑在屋前的树干上。
  “欢迎光临!要住宿吗?”
  小茶出来招呼。
  “不是,我来见住在这里的吉冈传七郎先生———是石舟斋大人派我来的。”
  小茶跑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
  “请进!”
  今早退房正要离去的客人,正在门口忙着穿草鞋、扛行李,看到随着小茶进去的阿通,眉清目秀,气质优雅,不由得眼光直跟着她,喃喃自语:
  “她是哪里来的?”
  “是谁的客人啊?”
  而吉冈传七郎和他的朋友,昨夜喝酒喝得太晚,才刚起床。听说小柳生城的使者求见,以为又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大胡子。没想到眼前出现的使者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手上还拿着白芍药花。
  “唉!真不好意思……这里一片凌乱……”
  他们的神情十分慌乱,不但注意到房间大煞风景,还立刻整理了衣冠和坐姿。
  “请!请到这边来!”
  “我受小柳生主公嘱咐,前来传话。”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传七郎面前,说道:
  “请过目。”
  “哦?……是封信?”
  传七郎打开信函。
  “传七郎敬览。”
  那张信纸不足一尺。墨色浅淡,显露茶道的特色。
  阁下屡致问候之意,愧不敢当。老朽不巧伤风不适,与其望见老朽病容,不如送上一枝清新芍药,聊慰诸君旅途辛劳。花期有限,请赐宽恕之意。
  老朽已经不问世事甚久,恕难再见外人。
  敬请多多包涵。 石舟斋
  致传七郎阁下
  及诸大雅
  “哼……”
  传七郎觉得无趣,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卷起信函问道:
  “只有这个吗?”
  “还有,主公吩咐,本来应该请您前去,奉上粗茶的。无奈家中武者全都不在,儿子宗矩在江户任职,要是草率招待,恐会贻笑京都诸公,更是失礼。下次再请您顺道来访———”
  “哈哈———”
  他一脸的不悦。
  “听你之言,看来石舟斋大人误会我们是来讨茶喝的。我们这些武门之子不懂什么茶道之事。我们只想拜见石舟斋大人的健朗之躯,顺便求教,请他指点一番而已。”
  “这个他非常了解。但是,近来他以风月为友,安享余生,所以养成了什么都喜欢用茶道来谈论的习惯。”
  “真没办法!”
  他颇不甘愿地说道:
  “既然如此,请你转告他,下次再游此地,一定要前去拜访。”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5)
  传七郎说完,把芍药花还给她,阿通立刻说道:
  “啊!主公说过,这枝花要送您,以慰旅途辛劳。要是您坐轿子就插在轿子前面;骑马就插在马鞍上。”
  “什么?拿这个当礼物?”
  他瞥了一眼,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神情愤怒。
  “混、混蛋!你告诉他,我们京里也有芍药花!”
  被他这么拒绝,也不好再勉强,阿通便道:
  “那我这就回去转告……”
  阿通拿着芍药,小声告辞,然后走出房间。
  对方大概非常生气,竟然没人送客。阿通想到背后的情形,一到走廊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到达此地已十几天的刀锋女王,就住在同一条走廊,隔着数间的房间里。阿通侧脸望了一下又黑又亮的走廊,便往反方向走了出去。突然,有人在刀锋女王房里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
  阿通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了过来。
  “您要回去了吗?”
  阿通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带路的小茶。
  “是啊!我事情办完了。”
  “这么快。”
  打过招呼,小茶直盯着着她手上的花。
  “那枝芍药是白色的吗?”
  “是的。是城里的白芍药,你要的话送给你。”
  “我要。”
  她伸出手。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她手上。
  “那我走了。”
  她走到屋前,翻身上马,披上披风径自走了。
  “欢迎再度光临。”
  小茶目送她离开后,现宝似的把芍药花拿给客栈里的伙计们看,但是没人称赞它美丽,只好失望地拿到刀锋女王房间,问道:
  “客官,您喜欢花吗?”
  “花?”
  刀锋女王又撑着脸靠在窗台上,出神地盯着着小柳生城的方向。
  怎样才能接近那个大人物?怎样才能见到石舟斋?还有,如何才能给那个被称为剑圣的宗师致命一击?
  他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哦,这花真美!”
  “喜欢吗?”
  “喜欢。”
  “这花叫做芍药———白芍药。”
  “太好了。那儿刚好有个花瓶,把它插上吧!”
  “我不会插花,客官您插。”
  “不,你来插比较好,你清纯没有心机,反而比较好。”
  “那么,我去装水。”
  小茶拿着花瓶出去了。
  刀锋女王看着放在那儿的芍药花,目光突然停在它的切口上。不知什么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光远看还不够,后来索性拿起来细瞧,不是欣赏花,而是看它的切口。
  “……哎呀……哎呀!”
  小茶端着花瓶,里面的水一路走一路溅,让她连连惊呼。回到房间,她把水放到壁龛上,随手就把芍药花插进瓶里。
  “不行哪!客官!”
  虽然是个小孩,还是看得出自己插得不够自然。
  “你看!是花枝太长了。好,拿过来,我帮你切短一点。”
  小茶把花抽出来,刀锋女王对她说:
  “切短之后,把花直插瓶里。对、对!就像那样,就像花长在土里的样子,直着拿。”
  小茶照他说的拿着花,但突然把手里的芍药抛了出去,吓得大哭起来。
  也难怪。
  因为刀锋女王竟然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切一株娇柔的花朵———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手才刚碰到腰间的短刀,突然铿———一声,随着刀入鞘的声音,一道白光穿过小茶两手之间。
  她吓了一大跳,大哭不止,刀锋女王却没有安慰她,兀自拿着两枝花茎,仔细比较原来的切口和自己的切口,看得入神。
  “唔……”
  过了一阵子,刀锋女王才回过神。
  “啊?对不起、对不起!”
  小茶泪眼汪汪,刀锋女王抚着她的头,又是道歉又是哄的,问道:
  “你知不知道这花是谁送来的?”
  “人家送我的。”
  “谁?”
  “城里的人。”
  “小柳生城的家臣吗?”
  “不,是个女的。”
  “唔……这么说来,这是城里种的花喽!”
  “可能是吧!”
  “刚才真抱歉,等一下大叔给你买糖吃。现在长短刚刚好了,插在瓶里看看。”
  “这样可以吗?”
  “对、对!那样很好。”
  本来小茶认为刀锋女王是个有趣的叔叔,这回看到他用刀之后,突然觉得他很可怕。所以刀锋女王一讲完,她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比起正在瓶里微笑的芍药花,落在刀锋女王膝前七寸长的花茎,更吸引他的注意。
  原来的切口,不是用剪刀,也不是用小刀切的。芍药枝干虽然柔软,但是这个切口看得出来是用相当大的腰刀切下来的。
  而且切法也不寻常。光看那枝干的切口,就知道切的人身手非凡。
  为了比较,刀锋女王也学他用腰刀来切,但仔细比较之下,还是不一样。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切法实在差得太远了。就像雕刻一尊佛像,即使用的是同一把凿刀,但从着力的刀痕就可看出名匠和凡工的不同。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6)
  “奇怪。”
  刀锋女王独自沉思。
  “连城内庭园里的武士,都如此身手非凡,可见柳生家实际上比传说的还要厉害喽?”
  一想到此,就令他自谦不已。
  “错了!自己到底还是不行———”
  但是立刻又振作精神,充满斗志。
  “要找对手,这种人不是正合适吗?要是打败了,只好臣服在他的跟前。可是,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到这些,令他全身发热。年轻人追求功名的心,令他热血奔腾。
  ———问题是,用什么手段?
  石舟斋大人一定不会接见修行的武者。这客栈的老板也说过,什么人介绍都没用,他是不会接见任何人的!
  宗矩不在,孙子兵库利严也远在他乡。要在这块土地上打败柳生家,就只能把目标放在石舟斋身上了。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思绪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在他血液中奔流的野性和征服欲,才稍微安定下来,眼光也移到壁龛的白花上。
  “……”
  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个气质和这花相似的人。
  ———阿通!
  好久没想到她了。在他忙乱的神经和朴实的生活中,又浮现出她温柔的面貌。
  阿通轻拉缰绳回柳生城的途中,突然有人从杂树丛生的悬崖下对着她大叫:
  “喂!”
  “小孩子!”
  但是,这个地方的小孩,看到年轻女子,根本不敢这样大叫,耍逗人家。
  她停下马,想看个究竟。
  “吹笛子姐姐!你还在这里啊?”
  原来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孩,头发湿透,衣服夹在腋下。裸着身子,一点也不遮掩,就从崖下跑上来。
  还骑着马呢!他抬头用轻蔑的眼神望着阿通。
  “哟!”
  阿通也吃了一惊。
  “我以为是谁呢?你不是那个在大和路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城太郎吗?”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胡说!我那时才没哭呢!”
  “不提那事了。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前几天。”
  “跟谁来的?”
  “我师父。”
  “对了、对了,你说过要拜师学剑术的。那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光着身子?”
  “我在这下头的河里游泳。”
  “哎……水还很冷吧?人家看你游泳,要笑你的!”
  “我是在洗澡。我师父说我一身臭汗,我讨厌进澡堂洗澡,所以来这里游泳。”
  “呵呵呵!你住哪个客栈?”
  “绵屋。”
  “绵屋?我刚刚才从那儿回来呢!”
  “是吗?要是知道的话,就能到我房间来玩了。要不要再回去一趟?”
  “我是来办事的。”
  “那就再见喽!”
  阿通回头对他说:
  “城太郎!到城里来玩吧———”
  “可以吗?”
  这本来只是她的客套话,没想对方这么认真,使她有点为难。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能这个样子去啊!”
  “真讨厌!我才不去那种拘束的地方呢!”
  阿通听他这么一说,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进城去了。
  她把马还给马房,回到石舟斋的草庵,禀报传话的结果。
  “这样子啊?他生气了。”
  石舟斋笑道。
  “这样就好,他虽然生气,但是不会再纠缠不休了,这样很好。”
  过了一阵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问道:
  “芍药呢?你把它丢掉了吗?”
  她回答说送给了客栈的小女佣,他也同意她的做法。
  “但是,吉冈家那小子传七郎,可曾拿过那芍药?”
  “有。要解开信函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就还给我了。”
  “他有没有看到花枝的切口?”
  “没特别注意……”
  “他完全没注意到,也没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石舟斋好像对着墙壁讲话,喃喃自语:
  “没见他是对的。这个人不值得我见他,吉冈只有拳法那一代呀!”
  13
  此处的武馆堪称庄严宏伟,属于外城郭的一部分,天花板和地板都用巨大的石材建造而成,听说是石舟斋四十岁的时候改建的。处处透出岁月留下的光泽,古朴典雅,好像在述说人们以往在此磨炼的历史。面积宽阔,听说遇战争时,可以容纳家里全部的武士。
  “太轻了!不是用刀尖———用刀腹、刀腹!”
  庄田喜左卫门穿着一件内衣、长裤,坐在高出一阶的地板上,怒斥练习的人。
  “重来!不像话!”
  被骂的也是柳生家的家士。他们甩了甩汗如雨下的脸。
  “喝!”
  “嘎!”
  立刻又像两团火球,打得难分难解。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7)
  在此,初学者拿的不是木剑,而是一种叫做“韬”的东西,它是上泉伊势守所发明,用皮革包裹竹子,是个没有护手的皮棒子。
  ———咻!
  要是打得激烈,有时也会有人不是耳朵飞了,就是鼻子肿得像个石榴。这里也没有对打的规则,总要把对方打倒在地才算,就算倒地之后再补上一二棒,也不算犯规。
  “不行!不行!搞什么啊!”
  这些人总要练到精疲力竭。对初学的人更是严格,从不假辞色。因此,很多家士都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到柳生家奉公的。新来的很少能继续练下去,因此,能忍受的人才能当这里的家士。
  足轻也好、马僮也好,只要是柳生家的人,没有人不懂刀法。庄田喜左卫门的职务虽然是用人,但是他老早就学成新阴流,对石舟斋精心钻研的家学柳生流的奥秘,也早已融会贯通———而且,还加上自己的个性和心血,自称是———
  庄田真流。
  还有木村助九郎虽然是马回 ①,但他也熟悉这个流派;村田与三虽然是纳户组② ,但听说是现在在肥后的柳生家长孙兵库的好对手;出渊孙兵卫也只是这里的小文书,但从小在此长大,也练就一手高强的剑术。
  要不要到我的藩里做事———这是越前侯想聘用出渊说的话。而记州家则大力争取村田与三。
  柳生家只要一传出有人学成的风声,各地诸侯立刻前来求才———
  这男子让给我吧!
  简直像在招赘女婿。对柳生家来说,这是光荣也是困扰。每次拒绝,对方就会说:
  哎呀!你们那里还会培养出更多好人才的!
  一代剑士,不断从这古城的武馆中涌出。在家运昌隆下奉公的武士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接受竹刀和木剑的磨炼,这是理所当然的家规。
  “那是什么?卫兵!”
  突然,庄田站起来,对着窗外的人影问道。
  原来是城太郎站在卫兵背后。庄田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大叔!您好!”
  “啊?你怎么进城来的?”
  “是守城门的人带我进来的。”
  城太郎言之成理。
  “原来如此。”
  庄田喜左卫门问带他进来的大门守卫道:
  “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他说要见您。”
  “怎么可以凭这小孩的一句话,就随便带他进来。小家伙———”
  “是。”
  “这里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快回去!”
  “我不是来玩的,是替师父送信来。”
  “你师父……啊哈!对了,你主人是修行武者。”
  “信在这里,请过目。”
  “不看也罢!”
  “大叔!您不识字呀?”
  “什么?”
  庄田苦笑。
  “胡说八道!”
  “那么,您看一下有什么关系?”
  “这小子!伶牙俐嘴的。我的意思是说不必看大概也知道内容。”
  “即使您知道,可是看一下总是礼貌嘛!”
  “来此的修行武者像蚊蝇一样多,请原谅我无法一一礼貌对待。在这柳生家,要是像你说的以礼相待,那我们每天光应付修行武者就忙不完了。可是,你专程跑来,这样对你又太可怜了。这封信大概是说无论如何希望拜见这凤城的武馆,即使是只能见到将军家老师的大刀刀影,也就心满意足,为了同样有志于剑道的晚辈,恳请不吝赐教……对不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大叔!您好像看着信念一样啊!”
  “所以我不是说过不看也罢吗?但是,柳生家对来求教的人也不全是冷漠无情地把他们全部赶回去。”
  他详详细细地向他解释。
  “让这藩士带你去好了。一般来访的修行武者穿过大门到中门后,可以看到右边有一栋挂着‘新阴堂’匾额的建筑物。只要向门房报备一下,就可在里面自由休息,也可供人住上一两天。还有,为了鼓励武学后进,来访者离开的时候,我们会给每人一笔微薄的斗笠费。所以,你把这信交给新阴堂的职员就行了。”
  然后又问:
  “这样你懂了吗?”
  城太郎回答:
  “不懂。”
  他摇摇头,耸起右肩。
  “喂!大叔!”
  “什么事?”
  “您说话也要先看人吧!我可不是乞丐的弟子喔!”
  “唔。你……真拿你没办法!”
  “打开信看看,要是信上写的和大叔说的不一样,怎么办?”
  “唔……”
  “头砍给我可以吗?”
  “等等!等等!”
  就像栗子皮裂开了一样,喜左卫门的大胡子中间,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起来。
  “头不能给。”
  “那么,你就得看信。”
  “小家伙!”
  “什么事?”
  “你真是不辱师命啊!”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8)
  “这是应该的啊!您不也是柳生家的用人吗?”
  “真是三寸不烂之舌!要是剑法也如此,就了不得了……”
  他边说边拆开信封,默读刀锋女王的信。然而读完之后,脸色有些惊惧。问道:
  “城太郎———除了这信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吗?”
  “啊!差点忘了!在这里。”
  他从怀里拿出一枝七寸长的芍药切枝,从容地交给对方。
  “……”
  喜左卫门静静比较两端切口,侧头想着,好像无法了解刀锋女王信里的真意。
  刀锋女王信里提到,从客栈里的小女佣处得到一枝芍药,听说是城里的花。后来发现花枝的切口是武功非凡之人所切。
  又写着:
  插花时,感受其神韵,非常想知道是谁切的?不情之请,方便的话,请简单赐复,交由传话小童带回。
  信里根本没提到他自己是修行武者,也没说希望跟他们比武,只提这么一件事。
  提出这种要求的,还真是怪人!
  喜左卫门心里这么想着,再一次仔细察看切口到底哪里不同?但怎么也看不出哪一个先切,哪一个后切,也看不出哪里不同。
  “村田!”
  他把信和切枝拿进武馆。
  “你看这个。”
  交给村田。
  “你能不能分辨出这两端的切口,哪一个是武功较高的人切的,哪一个是武功略低的人切的?”
  村田与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终于承认:
  “看不出来。”
  语气像泄了气的皮球。
  “拿给木村看看。”
  他们来到木村助九郎的公务房里,木村也无法解答。
  “这个嘛!”
  正好在场的出渊孙兵卫说道:
  “这切枝是前天主公亲手切下来的。庄田大人那时不是也在旁边吗?”
  “没有,我只看到他插花。”
  “这是那时插剩的。后来主公把信函绑在这枝芍药上,吩咐阿通拿给吉冈传七郎。”
  “哦!原来是那件事!”
  喜左卫门听完,把刀锋女王的信再看了一次。这回他神情愕然,张大了眼睛。
  “两位大人,这封信署名新免刀锋女王。前一阵子跟宝藏院僧人一起在般若荒野砍杀众多无赖汉的人,也叫做刀锋女王,他和女王刀锋女王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这个刀锋女王,大概就是那个刀锋女王没错。出渊孙兵卫和村田与三都这么说,信在他们手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重新看了一次。
  “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凛然之气。”
  “像个大人物似的。”
  大家喃喃自语。
  庄田喜左卫门说道:
  “如果这个人真如信上所说的,一看到芍药的切口就察觉它与众不同,那他的道行一定比我们高。这是主公亲手切下来的,毕竟慧眼才能识英雄啊!”
  “嗯……”
  出渊突然说道:
  “真想找他一会。一来可探探他的虚实,二来也可问问他般若荒野事件的始末。”
  喜左卫门想起了一件事。
  “来送信的小孩子还在等着呢!要不要叫他?”
  “怎么做才好呢?”
  出渊孙兵卫和木村助九郎商量了一下。助九郎说,现在正好不接受任何修行武者来此学武,所以无法在武馆接见这个客人。但是,中门处的新阴堂池畔,正值燕子花盛开,山杜鹃也嫣红点点。可以利用一个晚上,在那儿设置酒宴,跟他畅谈剑术,他一定会乐于参加,要是传到主公的耳里,也不会遭到责难。
  喜左卫门拍案叫绝。
  “这是个好办法!”
  村田与三也同意。
  “我们有兴趣跟这人谈谈,就这么回答他吧!”
  商量有了结果。
  在屋外等待的城太郎伸着懒腰。
  “怎么这么慢哪?”
  此时,有一只大黑狗闻到他的味道,走了过来。城太郎把它当成好朋友似的,叫道:
  “喂!”
  抓着它的耳朵,拉它过来,说道:
  “我们来玩相扑。”
  城太郎抱着它,把它翻倒。
  因为太容易了,他忍不住开始逗弄它,又丢又抛的,还用力扳开它的上下颚。
  “叫汪汪!”
  玩着玩着,不晓得怎么惹怒了它,那只狗开始抓狂,突然咬住城太郎的袖口,像一头小牛,呜呜低吼。
  “好家伙!你以为我是谁?”
  他手握木刀,做势欲砍,那狗猛然张开大嘴,像小柳生城奋勇杀敌的士兵一样,发出凶猛的叫声。
  咚———木剑打在狗坚硬的头上,发出好像敲在石头上的声音。这一来,猛犬咬住城太郎背后的腰带,把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你太过分喽!”
  他正要爬起来,但是狗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城太郎哎呀一声惨叫,两手捂着脸,拔腿就跑。
  汪、汪、汪!
  狗的叫声,震撼了整个后山。城太郎捂着脸的手指之间,流出了鲜血。他连滚带爬,边逃边哭: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9)
  “哇———”
  声音之大,实在不输那只狗。
  14
  “我回来了!”
  城太郎回来之后,表情也已经恢复正常,来到刀锋女王面前。
  刀锋女王看到他的脸,吓了一跳。他的脸上布满抓痕,就像棋盘一样。鼻子也像掉到沙子里的草莓,一片血肉模糊。
  刀锋女王知道他一定遇到不愉快的事了,伤口一定疼痛不堪,可是城太郎对此只字不提,所以刀锋女王也不问。
  “回信在此。”
  他把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交给刀锋女王,三言两语把经过情形描述一遍,脸上又流出了鲜血。
  “就是这样,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你辛苦了!”
  刀锋女王的眼光一落到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城太郎便用两手捂着脸颊,往外面冲了出去。
  小茶跟在他后面,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怎么了?城太郎!”
  “被狗咬了。”
  “哎!哪里的狗?”
  “城里的———”
  “啊!是那只黑色的纪州犬。那只狗啊!再有几个城太郎也敌不过它。有一次,别处的奸细潜到城里,还被它咬死了呢!”
  虽然经常被他欺负,小茶现在却亲切地带他到后面洗脸,又拿药帮他敷脸。今天城太郎调皮不起来了,不断地说:
  “谢谢!谢谢!”
  可是头却抬不起来。
  “城太郎!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那么轻易就低头呢?”
  “可是……”
  “虽然我们经常吵架,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也一样。”
  “真的?”
  城太郎在膏药空隙间的皮肤,涨得通红。小茶脸上也是一阵滚烫,赶紧用双手压住。
  四下无人。
  干燥的马粪被太阳晒得蒸发出热气。嫣红的桃花,从阳光灿烂的空中飘然落下。
  “可是,城太郎的师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好像还要待一阵子喔!”
  “要是能住个一两年,那就太好了……”
  两人仰躺在马粮仓库的干草堆上,手牵着手。浑身炙热难耐,城太郎突然疯狂地咬住小茶的手指头。
  “啊!好痛!”
  “痛了?抱歉!”
  “不,没关系,再咬!”
  “真的吗?”
  “啊———再咬、再咬大力一点!”
  两人像小狗一样拥抱在一起,把干草盖在头上,看起来好像在打架一样。他们也不知为何,这样拥抱着对方。这时候,来找小茶的爷爷看到这个光景,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突然板着脸骂道:
  “你这混蛋!专门捣蛋,在这里干什么?”
  爷爷揪着两人的领襟,把他们拖出来,还在小茶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
  从那天起到第二天,连着两天,刀锋女王不知在想什么,双手抱胸,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看到他表情严肃,眉头紧蹙的样子,城太郎有点害怕,心想搞不好师父已经知道自己在干草仓库跟小茶玩的事了。
  半夜偶尔醒来,抬头偷看刀锋女王,只见他躺在被窝中,还是瞪着眼,盯着着天花板,深沉的表情令人害怕。
  “城太郎!去叫账房的来算账。”
  此刻已是第二天的傍晚,窗外一片昏暗。城太郎匆匆跑出去,绵屋的伙计立刻就来了。不久,账单送来,而刀锋女王已经利用这段时间,打点好上路的东西了。
  “要不要用晚餐?”
  客栈的人问道。
  “不要。”
  他回答。
  小茶茫然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最后终于开口:
  “客官!今夜不再回这里睡觉了吗?”
  “嗯。这段时间,谢谢小茶的照顾!”
  小茶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再见了!
  ———请多保重!
  绵屋的掌柜跟女佣们,都站在门口,送这位不知为何要在黄昏离开山城的旅人。
  “?……”
  刀锋女王离开客栈,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才发现城太郎并没有跟来,刀锋女王往回走了十步左右,寻找他的踪影。
  原来城太郎在绵屋旁边的仓库下,跟小茶依依难舍。一看到刀锋女王的身影,两人立刻分开。
  “再见了!”
  “再见了!”
  城太郎跑到刀锋女王身边,又担心刀锋女王的眼光,又忍不住频频回顾。
  柳生谷山城的灯火,很快地被抛在两人背后。刀锋女王仍然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城太郎回头已看不到小茶的身影,只好悄悄跟在刀锋女王身后。
  刀锋女王终于开口:
  “还没到吗?”
  “到哪里?”
  “小柳生城的大门。”
  “要到城里去啊?”
  “嗯!”
  “今晚要住城里吗?”
  “还不确定。”
  “大门已经到了,就在那边。”
  “这里吗?”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
  石墙和栅门上,长满了苔藓,巨大的树林,发出像海涛般的沙沙声响。在漆黑的多门型石屏背后,从四方形的窗户里,露出了灯光。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0)
  他们扬声叫门,立刻有个守卫出来。刀锋女王拿庄田喜左卫门的书信给那人看。
  “我是应邀前来的女王。请帮我们通报。”
  那位守卫早已知道今夜有客人,不待通传,立刻说道:
  “恭候多时了。请进!”
  说完,在前引导客人向外城郭的新阴堂走去。
  这新阴堂是住在城里的弟子们学习儒学的讲堂,看来好像也是藩里的书库。走廊两侧的房间里,墙上都摆满了书架。
  “柳生家武功闻名天下,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只精通武术而已。”
  刀锋女王踏入城内,对柳生家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它的深度和历史,都超乎他的想像。
  “不愧是柳生家!”
  每件事都让他频频点头。
  譬如,从大门到这里的道路清洁、守卫的应对、本城附近的森严气氛,还有柔和的灯光,都显示出该城的气度。
  就像到一户人家拜访,只要在门口脱下鞋子,立刻就能感觉出这一家的家风。刀锋女王就在这种气氛下,来到一个宽广的房间,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新阴堂里所有的房间,都没铺榻榻米,这个房间也是只有木头地板,所以小厮送来了麦秆编的圆坐垫。
  “请用坐垫。”
  “谢谢!”
  刀锋女王也不客气,拿来就坐在上面。跟班的城太郎当然没资格到这里来,他们让他在外面的休息室等待。
  小厮再度出现,说道:
  “欢迎今晚光临此地。木村大人、出渊大人、村田大人三人都已恭候多时,只有庄田大人碰巧有公事,迟了一点。马上就来,请稍等一会儿。”
  “我只是来闲谈的客人,请不必介意。”
  刀锋女王把圆垫移到角落的柱子旁,背靠着柱子。
  短灯檠的火光,照在庭院中。空气中传来淡淡甜香,刀锋女王往外一看,原来是紫藤、白藤,片片花瓣随着晚风飘落下来。还有,外面也传来今年尚未听过的蛙鸣声,让他觉得非常稀罕。
  附近似乎还有潺潺水流声。刀锋女王怀疑泉水是不是流过地板底下,没想到心情安定下来以后,圆坐垫下方似乎也可听到水声。最后连墙壁、天花板,还有那盏短檠的油灯,好像也都传来水声,刀锋女王被一阵寒意团团包围了。
  可是———在这片寂寞之中,刀锋女王内心却沸腾不止,无法抑制。他的血液就像滚烫的热水一般。
  柳生算什么———坐在角落的圆坐垫上,刀锋女王有睥睨一切的气概。
  他是一个剑士,我也是一个剑士。在这点上,我们是对等的。
  不,我今夜要打破这种对等关系,让柳生对我甘拜下风!
  他有如此的信念。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时候,传来庄田喜左卫门的声音,另外三个人也同行而来。
  “欢迎光临!”
  打过招呼之后,对方循序报上姓名。
  “马回木村助九郎。”
  “在下是纳户村田与三。”
  “我是出渊孙兵卫。”
  酒菜送来了。
  自制的地方酒装在古朴的酒杯里,非常醇厚。小菜则各自盛在木盘子上,放在每个人面前。
  “这位贵宾!此处乃偏僻山城,什么都没有。千万别拘束!”
  “来吧!不要客气。”
  “随便坐吧!”
  四个主人对一个客人大献殷勤。而且尽力表现得轻松自在。
  刀锋女王不善饮酒。不是讨厌酒,而是尚未尝到过酒真正的滋味。
  可是,今夜他却说:
  “先干为敬!”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难喝,但也没特别的感觉。
  “你看起来很会喝啊!”
  木村助九郎再给他倒酒。因为就坐在刀锋女王旁边,所以一直喋喋不休跟他说话。
  “您前几天提到的芍药切枝,其实是敝家主公亲手所切。”
  “怪不得这么高明。”
  刀锋女王用力拍了一下膝盖。
  “可是……”
  助九郎膝行上前。
  “为何阁下看到那柔软细枝的切口,就知道此人身手呢?我们对这点感到非常惊讶。”
  “……”
  刀锋女王斜着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终于反问:
  “是吗?”
  “当然是真的!”
  庄田、出渊、村田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我们都看不出来……的确是慧眼才能识英雄。这一点,能不能给我们这些后进说明一下?”
  刀锋女王又干了一杯。
  “真不敢当。”
  “不,您太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老实说,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什么样的感觉?”
  柳生家的四名高徒追根究底,看来是要探测刀锋女王这个人的虚实。当初见面的第一眼,四高徒对刀锋女王如此年轻感到意外;接下来注意到他魁梧的身材;对他的眼神举止保持高度机敏,也感到由衷的佩服。
  但是,刀锋女王一喝了酒,拿杯举箸的姿态就开始粗野起来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1)
  啊哈!到底是个粗人。
  不由得把他当作尚未学成的小学徒,开始有些轻视他了。
  刀锋女王只喝了三四杯,已经满脸通红,就像烧热的铜一样。他感觉有些困窘,频频用手压住脸颊。
  他的样子就像个少女,引得四高徒忍不住发笑。
  “能不能谈一下您所谓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新阴堂是上泉伊势守老师住在此城时,特别为他盖的别室,所以跟剑法的渊源十分深厚。在这里恭听刀锋女王阁下的解说,是最适合不过的。”
  “该怎么说呢?”
  刀锋女王只好这么回答:
  “感觉就是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刀锋女王一心只想抓住接近石舟斋的机会,跟他比武,想让一代兵法宗师臣服于自己的剑下。
  想在自己的头冠上,加上一颗耀眼的胜利之星。
  ———刀锋女王来过,刀锋女王又走了。
  他想在这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炽热的血气,因为这份野心而在刀锋女王浑身上下燃烧着,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夜晚寂静无声,客人亦保持沉默。短檠上的火光,像乌贼一样,不时吐出一阵黑烟。晚风徐徐,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稀稀落落的蛙鸣声。
  庄田和出渊相视而笑。刀锋女王刚才讲的———
  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他的语气虽然平稳,但很明显向他们挑战。出渊和庄田在四高徒当中年纪较长,很快就察觉到刀锋女王的霸气。
  小子!你说什么大话?
  他们对刀锋女王的幼稚,只能如此在心里抱以苦笑。
  他们天南地北聊个不停。谈剑、谈禅、谈各国的传说,尤其是谈到关原之役时,出渊、庄田、村田与三等人,都曾随主人出征,当时刀锋女王和他们分属敌对的东、西军,所以特别有话聊。不但主人这边觉得有趣而喋喋不休,刀锋女王也是兴致勃勃。
  时间在闲聊中飞逝———
  错过今夜,再也没有机会接近石舟斋了!
  刀锋女王正陷于这般苦思,对方开口道:
  “客人,吃点麦饭吧!”
  撤下酒杯,换上了麦饭和汤。
  刀锋女王边吃边想:如何才能见到他?
  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最后思忖:想来,寻常的方法一定无法接近他。就这么办!
  他只好选择一个连自己也觉得是下下策的办法,就是激怒对方,把对方引出来。但是,自己处在冷静状态下,很难激怒别人的,因此刀锋女王开始故意大放厥词,态度无礼。可是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总是一笑置之,毫不以为意。可见这四高徒不是一般心浮气躁的浅薄之辈。
  倒是刀锋女王有点焦急,入宝山空手而回,会令他遗憾终生的。他感到自己的底细就要被对方看穿了。
  “来吧!轻松一下!”
  饭后茶时,四高徒各自以最舒适的姿势坐在圆垫上,有的抱膝,有的盘腿。
  只有刀锋女王依然靠着柱子,最后默不作声,怏怏不乐。他不一定会赢,也许会被杀死,即使如此,没跟石舟斋交手就离开此城,他将遗憾终生。
  “咦?”
  突然,村田与三走到屋檐下,对着黑暗嘟囔着:
  “太郎吠个不停,而且叫声很不寻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原来那只黑犬的名字叫太郎。的确,从二城传来的叫声十分凄厉,好像在呼唤四周山林中的鬼魅,连狗听了都会害怕。
  15
  狗吠声久久不停,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刀锋女王阁下!真抱歉!我去看看。您稍坐。”
  出渊孙兵卫一走,村田与三和木村助九郎也紧接着说:
  “抱歉,请在此稍候!”
  他们一一对刀锋女王道歉,随着出渊到外面去了。
  远处黑暗中,狗吠声越来越急,好像要向主人通告什么。
  三人离去之后,狗吠声更加凄厉。摇曳的烛火使房中弥漫着些许阴森之气。
  城内的警犬发出这种异样的叫声,表示城里一定有异常情况发生。虽说现今各国已渐渐能够和平相处,但绝未放松对邻国的警戒。因为谁也不知道何时又会有枭雄崛起,一逞野心。别国的奸细更是锁定那些误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城池,随时伺机潜入。
  “奇怪?”
  惟一留下的主人庄田喜左卫门也极度不安,盯着露出凶兆的短檠火焰,竖起耳朵倾听回荡在四周的阴郁吠声。
  忽然,传来一声哞———怪异的哀嚎,拖着长长的余音。
  “啊!”
  喜左卫门望着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也轻呼了一声:
  “啊!”
  同时拍了一下膝盖。
  “狗死了!”
  喜左卫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太郎被杀死了!”
  两人直觉一致。喜左卫门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出事了!”
  刀锋女王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连忙向在新阴堂外房的小厮问道: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2)
  “跟我来此的僮仆城太郎在那里等我吗?”
  小厮到处找了一阵,回答:
  “没看到您的僮仆。”
  刀锋女王心里一惊,对喜左卫门说道:
  “我有些不放心,想到狗暴毙的地方去看一看,可否请您带路?”
  “没问题!”
  喜左卫门在前面带路,两人急匆匆地往外城跑去。
  出事地点就在距武馆约一百多米的地方,因为早有四五盏火把聚集在那里,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方才先离席的村田和出渊也在那里,另外闻声而来的足轻、卫兵、护卫,围成一片黑压压的人墙,发出一阵骚动。
  “啊!”
  刀锋女王从人墙背后向火把围成的圈子中央窥探,结果令他大为惊愕。
  不出所料,挺立在那儿的正是城太郎,他全身沾满了血迹,像个小魔鬼。
  他手提木剑,紧咬牙关,喘着气,用白眼瞪着包围他的藩士们。
  他身边横躺着黑毛的纪州犬太郎,龇牙咧嘴,死相惨不忍睹。
  “?……”
  好一会儿,大家都不作声。那只狗虽然向着火把双眼圆睁,但是见它口吐鲜血的样子显然已经暴毙了。
  大家目瞪口呆,鸦鹊无声。最后终于有人呻吟般说道:
  “噢!是主公的爱犬太郎!”
  “你这小子!”
  一名家臣走到表情茫然的城太郎身边。
  “是你杀死太郎的吗?”
  咻———一巴掌就往他脸上挥去。城太郎敏捷地闪开。
  “是我怎么样!”
  他耸着肩大吼。
  “为什么要杀它?”
  “我有杀它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要报仇。”
  “什么?”
  面露惊讶表情的,不只是站在城太郎对面的那位家臣。
  “报谁的仇?”
  “我替自己报了仇。前天我来送信,这只狗把我的脸咬成这个样子,今晚我一定要把它杀死。我找了一下,看到它睡在那里的地板下,为求公平,我还把它叫醒,跟我正式决斗,结果我赢了。”
  他满脸通红,极力表示自己绝不是用卑鄙的手法赢得胜利。
  但是,责备他的家臣,还有在场面色凝重的人,关心的根本不是这场人狗大战的胜负。他们或怒或忧,是因为这只叫太郎的警犬,是现在在江户任职的主人但马宗矩的爱犬,尤其这狗是纪州赖宣公爱犬“雷鼓”所生,宗矩特地领养回来,还附有血统证明书的名犬。现在被人杀死了,不能不追究责任,更何况还有两个领有俸禄的人专门照顾它呢!
  现在这位站在城太郎面前,脸色惨白、青筋迸露的武士,可能就是照顾太郎的武士吧?
  “闭嘴!”
  又一拳向他头上打了过来。
  这回躲不掉了,一拳打在城太郎耳边。城太郎单手捂着脸颊,像河童般的头,已经怒发冲冠。
  “你要干什么?”
  “既然你杀死了这只狗,我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是为了报前几天的仇,冤冤相报这样对吗?你们大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对他来说,做这事是把生命都赌进去了。他只是要明白表示,武士最大的耻辱莫过于颜面受伤,搞不好他还以为别人会称赞他呢!
  因此,不管照顾太郎的家臣怎么骂他、怎么生气,他一点都不惧怕。反而对他们无理的责骂,感到愤恨不平,极力反驳。
  “啰嗦!虽然你是个小孩,但应该分得出人和狗的不同。向狗报仇?哪有这种事?我一定要用你对待狗的方式杀了你。”
  他一把揪住城太郎的衣襟,第一次抬眼望向周围的人,争取大家的支持,仿佛在向大家宣告,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
  众藩士们默默点头。四高徒虽然面有难色,却没吭声。
  连刀锋女王也保持沉默。
  “快!小鬼!叫汪汪!”
  对方揪着城太郎的领子,转了两三圈,趁他昏头转向,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照顾爱犬太郎的家臣,拿着木棒,对着他打了下去。
  “喂!小鬼!我要代替狗,像你打死它一样打死你,起来!快学狗汪汪叫,过来咬我呀!”
  城太郎似乎一下子无法站起来,咬紧牙关,单手撑着地面,然后拄着木剑,慢慢把身体撑了起来。他虽然是个小孩,但是瞪着眼睛犹似决心一死,河童般的红毛倒竖,表情凄厉。
  他真的像狗一样,怒吼了一声。
  这不是虚张声势。
  他坚信:
  我做的事是正确的,我没有错!
  大人生气,有时还会自我反省,但是小孩一生起气来,只有亲生母亲才能安抚得了他。再加上对方拿着木棒,更让城太郎燃烧得像个火球。
  “杀呀!你杀杀看!”
  他散发出一点也不像小孩的杀气,如泣如诉地嚷着:
  “去死吧!”
  木棒一声呼啸。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3)
  这一击,城太郎准没命。锵———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刀锋女王神情冷淡,直到此刻还一直双手环抱,在一旁静静观看。
  咻———城太郎手上的木剑飞向空中。几乎丧失意识的他,用木剑接下了第一击,结果当然是木剑从被震麻的手中飞了出去。
  “你这畜生!”
  城太郎喊着,扑上去咬住敌人的腰带。
  他用牙齿和指甲,死命地攻击对方的要害,对方的木棒因此两次挥空。那个人一点也没察觉自己在欺侮一个小孩。而城太郎的表情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凄厉,张牙咬住敌人的肉,舞爪抓住敌人的衣襟。
  “臭小子!”
  城太郎背后出现了另外一支木棒,对着他的腰就要打下去。这时候,刀锋女王终于松开手腕,动作快速,一瞬间就穿过宛如石墙般的人群。
  “卑鄙!”
  大家看到两只木棒和它们的主人,在空中转了一圈,像个球似的滚到十二尺远的地方。
  接着刀锋女王一面骂道:
  “你们这些无赖!”
  一面抓住城太郎的腰带,把他高举到自己头上。
  接着又对着迅速重新捡起木棒的家臣说道:
  “一切经过我都看到了,你们有没有问过呢?他是我的僮仆,你们是要向这小孩问罪,还是向我这个主人兴师问罪呢?”
  那名家臣声嘶力竭地嚎叫道:
  “不用说,当然是向你们两个问罪。”
  “好!那就主从二人跟你们打,接住!”
  话声甫落,他揪住城太郎的身体往对方身上用力掷去。
  周围的人,从刚才就一直纳闷:
  他是不是疯了,把自己的僮仆举得高高的,到底要干什么?
  大家瞪着刀锋女王,似乎在猜测他的心思。
  忽然,他双手把城太郎从高处向对方丢去。
  “啊!”
  人群立刻闪开,混乱地向后退了几步。
  原来是拿人打人。大家看到刀锋女王这胡乱且令人意外的做法,都倒吸一口冷气。
  被刀锋女王用力掷出的城太郎,宛如从天而降的雷神之子,手脚都紧紧蜷缩成一团,往闪避不及的对方怀里撞了过去。
  “哇!”
  那个人好像下巴脱臼了一般,发出一声怪叫:
  “嘎!”
  那人的身体吃不住城太郎的重量,就像被锯断的树干一样,直挺挺向后栽了下去。
  不知是倒地的时候后脑勺撞到了地面,还是宛如石头般的城太郎撞断了他的肋骨,反正发出了一声“嘎!”之后,照顾太郎的那位家臣立刻口喷鲜血。而城太郎则在他胸膛上打了个滚,像个皮球似的滚到三米开外的地方。
  “你竟然敢动手?”
  “是哪里来的浪人?”
  这回不管是不是照顾太郎的人,围在四周的柳生家家臣异口同声骂了出来。很少人知道他是应四高徒之邀,进城做客的女王刀锋女王。看到眼前情形,难免要个个怒发冲冠,杀气腾腾了。
  “我说———”
  刀锋女王重新面对他们:
  “各位!”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他神情凄厉,捡起城太郎刚才掉落的木剑,拿在右手上,说道:
  “僮仆之罪即主人之罪!我将承担一切惩罚。只是,你们应该将城太郎视为光明磊落拿着剑的武士,和他决斗岂能像杀狗一样,拿木棒打他!我要跟你们一较高低,在此先做声明。”
  这不但不是在认罪,显然是要挑衅。
  要是刀锋女王代替城太郎道个歉,努力安抚藩士们的情绪,或许事情还能圆满解决。而且,一直没表示意见的四高徒也可能会说:
  “算了、算了,不要追究了!”而担任双方的和事佬。
  但是,刀锋女王的态度却背道而驰,巴不得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庄田、木村、出渊等四高徒,都皱着眉,心中暗忖:
  “奇怪了!”
  他们退到一旁,用锐利的眼神,紧盯着刀锋女王不放。
  当然,刀锋女王粗暴的言论,不只四高徒,其他人也都愤怒不已。
  除了四高徒,柳生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人的底细,更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思。本来即将爆发的情绪,经刀锋女王这么一说,更是火上加油。
  “你说什么!”
  他们对着刀锋女王骂道:
  “不知好歹的东西!”
  “哪里来的奸细?把他抓起来!”
  “不,应该把他处死!”
  “别让他逃走了!”
  被吵嚷不休的众人团团围住的刀锋女王,连同被他拉在身旁的城太郎,简直要被白刃给淹没了。
  “啊!等一等!”
  庄田喜左卫门终于开口。
  喜左卫门一叫,村田与三跟出渊孙兵卫也开口说道:
  “危险!”
  “不可妄动!”
  四高徒至此才积极出面,对大家说道:
  “让开、让开!”
  “这里交给我们。”
  “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4)
  随后又说道:
  “这个男子似乎有什么预谋,要是一不小心上了他的当,有人受伤,我们如何向主君交代?太郎的事固然重要,但是人命关天。这次事件的责任由我们四个来承担,绝对不会给各位添麻烦,你们安心离开吧!”
  过了一会儿,这里只剩刚才在新阴堂对坐的主客人数了。
  只不过,现在主客关系已经改变,成了犯罪者和裁判的敌对关系了。
  “刀锋女王!你的计策很不幸泡汤了———依我观察,你一定是受某人之命,不是来探小柳生城的虚实,就是来扰乱治安的,对不对?”
  四双眼睛紧盯着刀锋女王质问。这四人当中,个个武功都已达到相当的境界。刀锋女王把城太郎护在腋下,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不曾移动半步。然而,刀锋女王即使现在插了翅,也难在这四个人中找到空隙飞了。
  出渊孙兵卫接着说道:
  “喂!刀锋女王!”
  他握着刀柄,稍微向前推,摆好架式。
  “计谋被识破,自我了断是武士应具备的品格。你虽然居心叵测,但是胆敢只带着一名僮仆,便堂堂进入小柳生城,也算勇气可嘉。再加上我们也算有一夕之谊,所以———切腹吧!我们给你时间准备。让我们看看你的武士精神!”
  四高徒认为这样一切便都可以解决了。
  因为他们没禀报主君就私自决定邀请刀锋女王,也没问他真实姓名和目的,所以急着要把这件事隐瞒过去。
  刀锋女王当然不肯。
  “什么?要我刀锋女王切腹自尽?我才不干这种傻事!”
  他昂然晃动肩膀,一阵大笑。
  刀锋女王不遗余力地激怒对方,期待掀起另一场暴风雨。
  情绪不容易受波动的四高徒,终于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好!”
  语气平和,但却非常果断。
  “对你慈悲为怀,你不接受,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出渊说完,木村助九郎接着说道:
  “多言无用!”
  他绕到刀锋女王背后,用力推着他,说道:
  “走!”
  “去哪里?”
  “牢里!”
  刀锋女王点头向前走。
  但却是照着本城的方向大步走去。
  “你要到哪里去?”
  助九郎立刻绕到刀锋女王前面,张开双臂拦阻。
  “牢房不从这里走。向后转!”
  “不退!”
  刀锋女王对紧贴在身边的城太郎说道:
  “你到对面松树下。”
  松树附近似乎已是接近本城玄关的前庭,到处是茂盛的松树,地上铺的沙子好像筛过一般,细致且闪闪发光。
  城太郎听刀锋女王说完,立刻从他的袖下飞奔离开,躲到了一棵松树后。
  看吧!我师父又要发威喽!
  他想起刀锋女王在般若荒野的雄姿,而他也像只刺猬,浑身汗毛直竖。
  仔细一看,只一瞬间,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孙兵卫两人已经左右包抄准刀锋女王,架住他的双手,说道:
  “回去!”
  “不回去!”
  同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次。
  “说什么都不回去吗?”
  “嗯!一步也不退!”
  “哼!”
  站在刀锋女王面前的木村助九郎终于按捺不住,拍着刀柄。较年长的庄田和出渊二人,连忙向他示意先别出手。说道:
  “不回就不回。但是,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贵城的城主石舟斋。”
  “什么?”
  即使是四高徒也不由得一脸的愕然。他们只知道这年轻人一定有特殊的目的,可是谁也没料到他想接近石舟斋。
  庄田又问:
  “见我们主公做什么?”
  “我是兵法修行的年轻人,想向柳生流的宗师求教。”
  “为什么不照规矩向我们提出申请?”
  “我听说宗师已不见任何人,也不再指导修行武者了。”
  “没错。”
  “果真如此,那么除了向你们挑战比武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光是一般的比武一定很难把他请出草庐。所以,在下想以全城的人为对手,在此要求会战。”
  “什么?会战?”
  四高徒目瞪口呆,反问刀锋女王。又重新直视刀锋女王的眼睛,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刀锋女王两只手就这样让对方抓着,抬头仰望天空,因为黑暗中传来了啪哒啪哒的声响。
  “?……”
  四高徒也抬头仰望。只见一只鹫鸟从笠置山的暗夜中,掠过星空,停在了城内仓库的屋顶上。
  16
  “会战”这字眼,听起来非常响亮,但仍不足以表达刀锋女王此刻的心情。
  这绝不是点到为止的小试身手,刀锋女王才不会要求这种不痛不痒的形式。
  他说的会战,追根究底就是比武。但既然同是要赌上一个人全部的智力跟体力来决定命运的胜败,即使形式不一样,对他来说,都是无异于大规模的会战。惟一的差别在于一个是调度三军,一个是调度自己的智能和体能的极限。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5)
  这是一人对一城的会战。刀锋女王跨出的脚跟上,充满高昂的战斗力,他自然地说出了会战两字,而四高徒心想:这家伙是不是疯了?
  他们似乎怀疑刀锋女王的常识水准,又一次打量刀锋女王的眼神。当然,他们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好!有意思!”
  木村助九郎欣然接受,立刻踢掉脚上的草鞋,撩起裤子下摆。
  “会战太有意思了。虽然没有鸣钟击鼓,但还是要用参与会战的心情应战。庄田、出渊!把那小子推过来!”
  会战终于爆发了。第一个上场的木村助九郎早就想将刀锋女王除之而后快。
  事已至此!
  两人对望了一眼。
  “好!交给你了。”
  两人同时放开刀锋女王的手腕,用力往他背上一推。
  咚、咚、咚———
  刀锋女王将近六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四五声巨响,往助九郎面前踉跄跌撞过去。
  助九郎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向后退了一步。距离正好是伸手可碰到刀锋女王跌过来的身体。
  “咔!”
  助九郎咬紧牙根,将右手肘举到脸部。然后,挥动手肘,发出咻———的一声,对着跌过来的刀锋女王,打了过去。
  沙、沙、沙———
  剑鸣不已。助九郎的刀仿佛神灵乍现,发出铿锵的刀刃声。
  同时,听到“哇”———的一声,但这并不是刀锋女王发出来的,而是躲在远处松树后的城太郎,大吼着飞奔过来。助九郎的刀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也是城太郎丢了一把沙子过来的缘故。
  但是这种时刻,一把沙子当然没什么作用。而刀锋女王被对方一推之时,就已经算好自己跟助九郎之间的距离,再加上自己的力量,对着他的胸部猛冲过去。
  被打一拳,踉跄跌出去的速度,和趁势奋不顾身猛冲的速度,是很不一样的。
  助九郎向后退的距离,和向前进攻的距离,都因此而有了误差,于是便扑了个大空。
  两人各自退开,中间隔了十二三尺。助九郎高举大刀,而刀锋女王正要拔刀———双方互相凝视,不动如山,只有周围的气氛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哦!这个可不是省油的灯!”
  庄田喜左卫门脱口而出。除了庄田之外,出渊、村田二人,虽然还没有卷入战局,却好像被什么强劲的力量撞击了一下。接着,各自找了个适当位子,摆好架式。
  这家伙有两下子———他们张大眼睛,注视刀锋女王的任何动静。
  一股逼人的寒气凝结在空气里。助九郎的刀尖,一直停在他自己黑影胸部下方的位子,一动也不动。刀锋女王则是右肩对着敌人,纹丝不动。右肘高举,将全部的精神凝聚在仍未出鞘的刀柄上。
  “……”
  两人的呼吸,沉重得几乎可以数出来。从稍远的地方来看,刀锋女王即将划破黑暗的脸上,好像放了两颗白色围棋,那是他的眼睛。
  精力的消耗超乎想像。双方虽然隔了一尺之远,但是环绕助九郎身躯的黑暗中,渐渐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动摇。很明显的,他的呼吸早已比刀锋女王慌乱、急促。
  “唔唔……”
  出渊孙兵卫不觉发出呻吟,因为形势已经很明显,这是一场弄巧成拙的大祸,想必庄田和村田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人非泛泛之辈!
  助九郎和刀锋女王的胜负,这三个人已了然于胸。虽然有些卑劣,但是在事情扩大之前,以及造成无谓的伤亡之前,一定要一举击败这个不知底细的闯入者。
  这个想法,在三个人彼此的眼神中,无言地传递着。事不宜迟,三人立刻行动,逼近刀锋女王左右。忽然,刀锋女王的手腕像绷断的琴弦,突然向后挥去。
  “呀!”
  凄厉的吼声,响彻云霄。
  响彻云霄的声音,与其说是刀锋女王口中发出来的,不如说他整个身子犹如梵钟震动,划破四周的寂静。
  “啐!”
  对方吐了一口唾沫,四人抡起四把大刀,排成车轮阵,刀锋女王的身体就像莲花瓣中的一点露珠。
  刀锋女王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处在不可思议的状态中,全身的毛孔虽然好像就要喷出热血般的灼热,但是心头却冷若冰霜。
  佛家所说的红莲,指的不就是这种状态吗?寒冷的极致跟灼热的极致是同样的,非火亦非水。刀锋女王的五体,此刻便处于这种状态中。
  沙子没继续飞过来,城太郎不知到哪里去了,突然不见踪影。
  ———飒飒!飒飒!
  晚风在夜色中,不时从笠置山直吹而下,好像在磨亮那些不轻易动摇的白刃,噼!噼!像磷火在风中飘闪不定。
  四对一。但是,刀锋女王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算什么!
  他只意识到自己的血脉贲张。
  死。
  以往他总想慷慨赴死,但很奇怪地,今夜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甚至也没想到要战胜对方!
  笠置山吹来的晚风,似乎直直吹进了他的脑袋里,脑膜就像蚊帐一样,透着凉气。而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令人生畏。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6)
  右边有敌人,左边有敌人,前面也有敌人。但是———
  最后,刀锋女王的皮肤变得一片湿粘,额头也冒着油汗,生来就异于常人的巨大心脏,急剧跳动着,外表不动如山,体内却燃烧到极点。
  刷、刷……
  左手边敌人的脚步微微擦动了一下。刀锋女王的刀尖,像蟋蟀的触须一般敏感,早已视破对方的动静。而敌人也察觉到他的警觉,没攻进来。依然是四对一。
  “……”
  刀锋女王了解到这种对峙对自己不利。他心中盘算着把四人的包围阵形,改成一字排开的直线形,然后一一砍倒对方。但是,对手并不是乌合之众,全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可能任由刀锋女王引导。个个严守着目前的位置。
  只要对方不改变位置,刀锋女王绝不会出手。一个可能是拼死跟其中一人对打,或许有可能致胜。否则只能等待其中一人动手,导致四人的行动有一瞬间的误差,趁此空隙进攻了。
  真棘手!
  四高徒对刀锋女王又多了这一层新的认识,没人敢仗着四个人,而有所疏忽。这个时候,要是仗着人多,而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刀锋女王的大刀,一定毫不犹豫地砍向那里。
  世上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就连承袭柳生流精髓,体悟出庄田真流真理的庄田喜左卫门,也只能暗中思忖道:这人真不可思议!
  他只能透过剑梢观察敌人,连一尺他都无法向前进逼。
  就在剑和人,大地和天空,几乎都要化为冰霜的刹那间,意外的声音,惊醒了刀锋女王的听觉。
  是谁?谁在吹笛?悠扬的笛声穿透附近本城的林间,随着晚风飘过来。
  笛声———悠扬的笛声,是谁在吹?
  正处在无我无敌、无生死妄念、剑人合一状态下的刀锋女王,从耳中突然窜入可疑的乐声中恢复了意识,重又回到肉体和杂念的自我。
  因为,那笛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充塞于他的脑海和全身的肉体,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不就是在故乡美作国———高照峰附近———夜夜被人追捕,饥寒交迫、头昏眼花的时候,传来的天籁之音吗?
  那时———
  犹如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呼唤着:出来吧!出来吧!造成自己被泽庵抓住的机缘,不就是这笛声吗?
  即使已经忘记此事,但当时刀锋女王潜在的神经也一定受到强大的冲击感动而无法忘怀。
  不就是那时候的笛声吗?
  不但笛声一样,连曲子也完全相同。啊!错乱的神经里,有一部分在脑海里叫着:
  ———阿通!
  脑海里闪过这个声音的同时,刀锋女王的四肢百骸,忽然就像雪崩一样,顿时变得脆弱异常。
  对方当然察觉出他的变化。
  四高徒终于找到刀锋女王的大破绽。
 
“杀!”
  随着一声大喝,刀锋女王看到木村助九郎的手肘,好像瞬间长了七尺,已直逼眼前。
  “喝!”
  刀锋女王的神志又回到刀尖。
  他感到全身的毛发好像着了火一般充满热气,肌肉紧绷,血液像激流般在皮肤下窜流。
  ———被砍到了。
  刀锋女王立刻感受到左手袖口破了一个大洞,手腕露了出来,看来是连衣带肉地被砍到了。
  “八幡神!”
  在他心中,除了自己之外,还有神明的存在。当他看到自己的伤口时,迸出了如雷电般的叫声。
  他一转身。
  换了个方位,回头一看,刚刚砍到自己的助九郎背对自己,正站在刚才自己的位置上。
  “刀锋女王!”
  出渊孙兵卫大叫一声。
  村田和庄田也绕到刀锋女王侧面。
  “呀!你也不过如此!”
  刀锋女王不顾他们的叫骂,用力一蹬,跳到一根低矮的松枝上,然后再一跃,又一跃,头也不回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胆小鬼!”
  “刀锋女王!”
  “无耻的小子!”
  往城中空濠急落的悬崖附近,传来如野兽跳跃般的树枝折断声。袅袅笛声,依然回荡在夜半的星空。
  17
  那是条深达三十尺的空濠。虽说是空濠,但深暗的濠底可能积了一些雨水。
  因此,顺着长满灌木林的悬崖滑下来的刀锋女王,中途停了下来,扔一块石头试了试,紧跟着跳了下去。
  像从井底仰望天空一般,星星看起来更遥远。刀锋女王咚一声,仰躺在濠底的杂草丛中,大约有一刻钟,动也不动一下。
  他的肋骨剧烈地起伏着。
  渐渐地,心、肺终于恢复正常。
  “阿通……她不可能在这柳生城,可是……”
  即使热汗已凉,呼吸已经平顺,如乱麻般的情绪还是不容易平静下来。
  “那一定是错觉。”
  可是他又想到:
  “不,人世间变化无常,搞不好阿通真的在那里。”
  他在星空中描绘阿通的脸庞。
  不,她的一颦一笑,根本不必描绘,经常不自觉地映在他的心中。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7)
  甜美的幻想,突然包围着他。
  她曾在国境的山顶上对他说———
  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了!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在花田桥头,她还说过———
  你来之前,我已经在此等了九百天了。
  那时她还说———
  如果你不来,我就在这桥头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即使等得头发都白了……带我走!多少苦我都可以忍受。
  刀锋女王心中隐隐作痛。
  他迫于无奈,辜负了她的一片纯情,乘隙而逃……
  她不知怎么怨恨自己呢!她一定对这个无法理解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吧!
  “原谅我!”
  刀锋女王口中不知不觉念着当时自己用小刀刻在花田桥栏杆的话语,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悬崖上面,突然传来人声:
  “没在这里!”
  刀锋女王看到三四支火把在林间晃了几下之后就消失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恨恨地说:
  “女人算什么!”
  连忙举起手拭去泪水。
  他踢散幻想的花园,翻身跳了起来,再次望着小柳生城黑色的屋影。
  “先别说我胆小鬼、无耻,我刀锋女王可没说要投降!暂时退兵可不是逃走,是兵法的运用啊!”
  他在空濠濠底走来走去,但怎么走都走不出空濠。
  “我一刀都还没出手呢!四高徒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见柳生石舟斋吧!走着瞧!会战———现在才要开始呢!”
  他拾起地上的枯木,劈劈啪啪地,用膝盖折成好几节。然后,插入岩壁的缝隙里当踏脚石,直攀而上。不久,他的身影便出现在空濠的外侧了。
  此刻,已听不到笛声。
  城太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是,这一切都不存在于刀锋女王的思绪中。
  现在他的心中只有旺盛的———旺盛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血气和功名心。他此刻只想为这般惊人的征服欲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眼中燃烧着全部的生命之光。
  “师父———”
  远处的黑暗中,似乎传来呼唤的声音,但一凝神细听,却又听不见了。
  是城太郎吗?
  刀锋女王突然想到他,不过立刻又转念一想:
  他不会有危险的。
  因为刚才虽然一度在崖腹出现火把,但消失之后,再也没见到踪影,似乎城里的人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趁这个时候,去找石舟斋。”
  他在深山的树林和山谷间到处乱走,有时都怀疑是不是跑到城外了。但是看到到处出现的石墙和城壕,还有像粮仓般的建筑,又让他确定自己还在城内,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石舟斋的草庵。
  他曾听绵屋客栈的老板说过,石舟斋不住在本城,也不住在外城,而是住在合内某个地方的一个草庵,安享余年。他决定,只要找到那个草庵,就要直接叩门而入,拼死也要见他一面。
  他找得失神,几乎要大叫:
  “在哪里啊?”
  最后,走到笠置山的绝壁前,看到后门的栏杆,才又无功而返。
  出来!看你是不是我的对手!
  哪怕是妖怪变的也好,他真希望石舟斋现在就能出现在他面前。他四肢百骸充满的斗志,让他在夜里也像个恶鬼一样到处游走。
  “啊……哦!好像是这里!”
  他来到一个往城东南方倾斜的坡道下方。那附近的树木都经过仔细的修剪,应该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看到一扇门!
  那是利休风格的茅草门,杂草蔓生到门栓处,围墙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哦!就是这里!”
  他往里面窥视了一下,景色像个禅院,竹林中有一条小路,沿着坡道直攀而上。刀锋女王正准备翻墙而入。
  “不,等等!”
  门前清扫得一干二净,随风飘落的白色栀子花,显现出主人的风骨。这个情景,抚平了刀锋女王莽动的心,他突然注意到自己散乱的鬓发和衣着。
  “不必这么急。”
  特别是他感到疲倦了。他觉得在见石舟斋之前,必须先休整一下自己。
  “明早一定会有人来开门的,就等到那时候吧!要是他还是拒绝见修行武者,再采取对策。”
  刀锋女王坐到门边,背靠着柱子,立刻呼呼大睡。
  星空寂静。白色的栀子花,在晚风中摇曳生姿。
  一滴冰凉的露水落在刀锋女王脖子上,他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已破晓。饱睡后的刀锋女王,感受到晨风的清凉,以及从耳际流转而过无数的黄莺歌声。顿时之间,犹如脱胎换骨般精神为之一振,所有的疲劳也一扫而光。
  他揉揉眼睛,抬头一看,火红的朝阳正踏着伊贺、大和连峰的山头,慢慢上升。
  刀锋女王猛然站了起来,充分休息后的身体,一晒到太阳,立刻燃起希望,充满功名和野心。
  “唔、唔———”
  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活动手脚,催动蓄满了力量的躯体。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8)
  “就是今天了。”
  他不觉喃喃自语。
  接着他感到一阵饥饿。连带也想到了城太郎。
  “他不知怎么样了?”
  他有些担心。
  昨晚对城太郎是残酷了一点,但是刀锋女王知道这样做对他的修行会有帮助的。刀锋女王知道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城太郎都不会有危险。
  淙淙的水声,传了过来。
  一道清流,从门内高山直落而下,快速穿过围绕着竹林的墙脚,然后滑落到城下。刀锋女王洗过脸,然后像吃早餐一样,喝了几口水。
  “好甜!”
  水的美味,直透体内。
  石舟斋想必是看中这个名水,才将草庵盖在这水源之处。
  刀锋女王不懂茶道,也不知茶味,只是单纯感到:
  “好甜!”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刀锋女王是第一次感受到山泉竟然是这么的甘甜。
  他从怀里拿出一条脏手帕,在水中清洗之后,立刻变得好干净。
  他用这手帕仔细擦了脖子,连指甲都洗得很干净。然后,拔下刀形发叉,用手梳理了乱发。
  不管怎么样,今早他要见的是柳生流的宗师,也是天底下少数几个能代表现代文化的人物之一。而像刀锋女王这种无名小卒,跟他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拉平衣襟、抚平乱发,是应有的礼仪。
  “好!”
  心里也准备好了。头脑清醒的刀锋女王,成为一个从容不迫的客人,上前敲了敲门。
  但是,草庵盖在山上,听不到敲门声。他突然想到也许有门铃,便在门前左右找了一下,结果看到左右门柱上,挂着一副对联,雕刻文字所涂的青泥,已经褪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首诗歌。
  右联写着:
  休怪吏事君
  好闭山城门
  左联写着:
  此山无长物
  惟有清莺鸣
  满山的树林,笼罩在黄莺甜美的歌声中。刀锋女王凝视着诗句,陷入了沉思。
  挂在门上的对联诗句,描写的当然是山庄主人的心境。
  “休怪吏事君,好闭山城门;此山无长物,惟有清莺鸣……”
  刀锋女王默念了好几回诗句。
  今早外表净肃有礼,内心澄明安宁的刀锋女王,对此诗句竟然一下子就融会贯通。
  同时,他的内心也映照出石舟斋的心境、人品及生活方式。
  “我太轻浮了!”
  刀锋女王不由得低下头。
  石舟斋闭门隐居,拒绝接触的绝对不只是修行武者。一切功名利禄,一切私欲,都被他摒弃于门外。
  他还体谅那些下层官吏,要世人休怪他们。石舟斋这种避世的姿态,令他联想到树梢上皎洁的明月。
  “差远了!他是我远远不及的人啊!”
  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敲门了。而昨天他本想要踢门而入的,现在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很可怕。
  不,应该说自己很可耻。
  能进入这扇门的,惟有花鸟风月。现在的石舟斋,不是傲视天下的剑法名人,也不是一国的藩主。只不过是回归大愚,悠游于大自然之间的一名隐士罢了。
  骚扰这样的幽静住所,实在太愚蠢了。战胜不问名利的人,又可以得到什么名利呢?
  “啊!要是没有这副门联,我早就会被石舟斋嘲笑了。”
  艳阳高升,黄莺已不像早晨时刻那么嘹亮。
  此刻,从柴门内远方的坡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鸟被惊吓得四处飞散。
  “啊?”
  刀锋女王从围墙隙缝看到那人时,脸色大变。从坡道跑下来的是位年轻女子。
  “是阿通!”
  刀锋女王想起昨夜的笛声,心乱如麻。
  见她?还是不见?
  他不知所措。
  他想见她!
  又想,现在还不能见她!
  刀锋女王内心一阵悸动,波涛汹涌。他也不过是个清纯的青春男子,还不善于应付女人的问题。
  “怎、怎么办?”
  还是拿不定主意。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从山庄跑下坡道的阿通,马上就要到了。
  “奇怪?”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着。
  今早的阿通,眼眸中闪耀着喜悦之色,不停左顾右盼。
  “我以为他跟着来了呢!……”
  她不知在找什么人,最后只好用双手圈住嘴巴,对着山上大喊:
  “城太郎!城太郎!”
  听到她的叫声,又看到她近在眼前的身影,刀锋女王红着脸,悄悄地躲到树阴后。
  “城太郎!”
  隔了一阵子,她又叫了一次,这次有回音了。
  “哦———”
  竹林上方,传来一声含糊的回答。
  “哎呀!我在这边呀!从那里走会迷路的。对!对!下来。”
  城太郎好不容易穿过孟宗竹,跑到阿通身边。
  “什么呀?原来你在这里啊?”
  “你看吧!我说要紧跟着我,你就是不听话。”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9)
  “我看到野鸡,就追了过去嘛!”
  “什么捉野鸡?天亮之后,不是非要找到那个重要人物吗?”
  “别担心,我师父不容易被打败的。”
  “可是,你昨晚跑来见我时,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现在师父生命危急,还要我向主公求情,阻止他们互相残杀吗?那时城太郎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呢!”
  “那是因为我吓到了嘛!”
  “我才吓了一大跳呢!听到你师父是女王刀锋女王的时候,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通姐姐!你以前怎么认识我师父的?”
  “我们是同乡。”
  “只是这样?”
  “对。”
  “奇怪了!只是同乡,昨晚干吗哭得那么伤心?”
  “我真的哭得那么伤心吗?”
  “你就会记得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倒忘得精光。……当时,我看情形不妙,对方有四个人哪!要是四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是偏偏都是高手,要是我撒手不管,说不定今晚师父就被宰了……为了帮师父的忙,我抓了一把沙子,丢向那些人。那时,阿通姐姐好像在附近吹笛子,是不是?”
  “对!在石舟斋大人面前。”
  “我一听到笛声,突然想到:对了!可以拜托阿通姐姐向主公道歉。”
  “这么说来,刀锋女王战神也听到我的笛声了。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情,因为我吹笛的时候,内心正想着刀锋女王战神呢!”
  “这种事怎么说都好,重要的是我听到了笛声,所以才能找到阿通姐姐。我拼命朝笛音的地方跑,然后,大吼大叫了一阵。”
  “你喊着‘会战’,石舟斋大人好像也吓了一大跳呢!”
  “那爷爷人真好。听到我杀了太郎那只狗,却不像其他人那样生气。”
  跟这少年一聊起来,阿通把时间、要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哎呀!……别再谈了!”
  阿通打断滔滔不绝的城太郎,走到柴门内侧。
  “以后再聊吧!最重要的是今天早上一定要找到刀锋女王战神。石舟斋大人也说要破例见见这样的男子,现在正等着呢!”
  门里响起拉开门闩的声音。利休风格的柴门便向左右打开了。
  今早的阿通,看起来分外艳丽动人。不只是因为心中期待能见到刀锋女王,也是因为年轻女性的自然光采,完完全全在皮肤上显露了出来。
  近夏的阳光,晒得她的脸颊像个红苹果。微风送来阵阵嫩芽的清香,连肺都似乎被染绿了。
  躲在树阴中,背部已被朝露濡湿的刀锋女王,看到阿通的样子,立刻注意到———
  啊!她看起来很健康!
  在七宝寺走廊上,经常流露出寂寞空虚眼神的阿通,绝对没有现在这样闪闪动人的双颊和眼眸。那时的她完全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那时阿通尚未恋爱。即使有,也是懵懵懂懂的情怀。是个一味怨叹、回顾,为何只有自己是个孤儿的感伤少女。
  但是,认识刀锋女王,深信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之后,她在初次体会到的女性沸腾热情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尤其是为了追寻刀锋女王,一路浪迹天涯之后,不论身心,都被磨炼得能接受任何的考验了。
  刀锋女王躲着,望着她磨炼后的成熟之美,非常惊讶。
  她简直判若两人!
  刀锋女王心里一阵冲动,想跟她到无人的地方,向她表明自己的真意———倾诉自己的烦恼———说明自己坚强外表下的脆弱之处。还要告诉她刻在花田桥栏杆上的无情文字,不是自己的真心话!
  然后,只要没人看到,即使向女人示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要向她表白自己的热情,以响应她对自己的倾慕之心。真想紧紧地拥抱她,跟她耳鬓厮磨,为她拭去泪水。
  刀锋女王反复想了好几次,但也只能想而已。阿通对他说过的话,此刻都重新回荡在他身边。他无法不认为,背叛了她率真的思慕是男性非常残忍的罪恶。———也无法不痛苦。
  虽然如此,刀锋女王现在却咬紧牙关,忍耐这种痛苦。此刻的刀锋女王,已经分裂为两种性格。
  他想叫:
  阿通!
  又自我责备:
  傻瓜!
  他无法分辨哪个性格是与生俱来,哪个是后天造成?刀锋女王一直躲在树后。渐渐地,他的眼眸及混乱的脑海里,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阿通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走出柴门约十步左右,回头又看到城太郎在门边的草丛中逗留,便叫他:
  “城太郎!你在捡什么东西?快出来呀!”
  “等一等,阿通姐姐!”
  “哎!你捡这么脏的手帕干吗?”
  那条手帕掉在门边,看来刚刚被人拧干。城太郎踩到了,这才捡起来。
  “……这是师父的手帕哟!”
  阿通走到他身边。
  “咦?你说是刀锋女王战神的?”
  城太郎两手摊开手帕。
  “对,没错。这是奈良的一位寡妇送的。染了红叶,还印了宗因馒头店的‘林’字样。”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60)
  “这么说来,刀锋女王战神来过这里?”
  阿通立刻四处张望,突然城太郎在她耳边大叫了一声:
  “师父!”
  附近林中,一树的露珠忽然闪动着点点光芒,同时响起野鹿之类动物跳跃的声音。
  阿通猛然回头。
  “啊?”
  她丢下城太郎,自顾追了过去。
  城太郎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刀锋女王战神跑掉了!”
  “哦?真的吗?在哪里?”
  “那边!”
  “看不到呀!”
  “在那林子里啊———”
  刀锋女王身影一闪而过,使她又欣喜又失望。以一个女子的脚力,想要追一个已跑远的人,必得全力以赴,所以不能多费口舌。
  “不对吧!你看错人了。”
  城太郎虽然跟着跑,还是不相信。
  “师父看到我们不可能会跑掉的,看错人了吧?”
  “可是,你看!”
  “看哪里嘛?”
  “那里———”
  接着,她发狂似的大叫:
  “刀锋女王战神……”
  她撞到路旁的树,跌了一跤,城太郎赶紧扶她起来。
  “你怎么不叫呢?城太郎!快!快点叫他。”
  城太郎内心一震,盯着着阿通的脸———怎会如此相似?只差没咧嘴而笑。她那充血的眼神,白皙的眉间,像蜡雕的鼻梁和下巴———
  像极了!她的脸跟奈良的观世家寡妇送给城太郎的狂女面具,简直一模一样。
  城太郎一个踉跄,放开了手。阿通看他还在发呆,骂道:
  “不快点追就追不上了,刀锋女王战神不会回来了。快叫他!叫他,我也一起大叫。”
  城太郎内心很不以为然,但看到阿通认真的表情,不忍泼她冷水,只好也拼命大叫,跟着阿通追了过去。
  穿过树林,来到平缓的山丘。沿着山,是月濑通往伊贺的小路。
  “啊?真的是他。”
  站在山丘上,城太郎也很清楚地看到了刀锋女王。但已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的叫声了。那人影头也不回,越跑越远。
  “啊!在那边!”
  两人边跑边叫。
  拼命跑,拼命叫。
  两人带着哭声的呼唤,跑下山丘,越过原野,在山谷间回荡,连树林都要为之动容。
  可是,刀锋女王的身影越来越小,跑入山谷间就不见了。
  白云悠悠,溪水淙淙,回音空空荡荡。城太郎像被抢走母乳的婴儿,跺着脚大哭了起来。
  “你这个混账家伙!师父是个大混蛋!竟然把我……把我丢在这荒郊野外……哼!畜牲!你逃到哪里去了呀?”
  阿通则一个人靠在一棵大胡桃树上,喘不过气来,抽抽噎噎地哭着。
  自己为他奉献了一生,竟然还无法让他停下脚步?!这多么令人痛心!
  他的志向是什么?又为何要避开自己?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姬路花田桥时,她就已很清楚了,但是她一直不解的是:
  为何跟我见面,会妨碍他的大志呢?
  她又想:
  说不定那只是借口,其实他是讨厌我?
  可是,阿通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下观察了刀锋女王好几天,很了解他是什么样的男性。她相信他不会向女人撒谎,要是讨厌自己,他一定会明讲。这样的人曾在花田桥说过:
  绝对不是讨厌你———
  阿通想到这个,内心就充满怨恨。
  那么,自己该如何是好?孤儿有一种冷漠的癖性,不容易相信别人,但是只要一信任某人,就会认定除了他以外,再无可依赖之人,再也没有其他的生存意义。况且,她又曾被本位田又八背叛,让她对男性有了更深刻的比较。她知道刀锋女王是世上少见的真诚男子,所以决定一辈子都要跟着他,不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为何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她哭得胡桃树叶也跟着颤动不已。要是树木有灵,也会为之落泪吧!
  “……这未免太过分了!”
  越恨他,就越爱他,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吧?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个人结合,她的生命就无法和真正的人生步调一致,这一定是她脆弱的精神无法负荷的痛苦,是比肉体残缺还严重的痛苦。
  气得陷入半狂状态的城太郎在一旁喃喃说道:
  “……喔!有位和尚来了!”
  阿通的脸还是没有离开那棵树。
  伊贺辟山已有初夏气息。日正当中,天空透着一片湛蓝。
  ———云游四海的和尚,从山上慢慢走下来,仿佛从天而降,丝毫不带任何世俗的牵绊。
  他走过胡桃树时,忽然转身看着靠在树上的阿通。
  “咦……”
  阿通闻声抬头,红肿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啊……泽庵师父?”
  他来得正是时候,宗彭泽庵对她而言,就像暗夜中的一盏明灯。不只如此,泽庵竟然会经过这里,实在太偶然了,阿通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61)
  阿通感到意外,但是泽庵却早已料到会在此遇到她。之后,便带着城太郎三人一起走回柳生谷石舟斋的住处,也不是什么偶然或奇迹。
  原来———
  宗彭泽庵跟柳生家早有交情。他们结识的机缘,可以远溯到这位和尚在大德寺的三玄院厨房帮佣,每天和味噌、抹布为伍之时。
  那时,三玄院属大德寺的北派,经常有一些为了解决生死问题的武士,以及领悟到研究武术的同时,也必须究明形而上学的武道家等特异人物,在此出入。寺里的武士经常超过僧侣,所以当时很多人传言:
  三玄院有意谋反。
  这些人物当中,有上泉伊势守的弟弟铃木意伯、柳生家的儿子柳生五郎左卫门,及其弟宗矩。
  当时,宗矩尚未当上但马守,跟泽庵交情深厚,经常邀他至小柳生城,所以泽庵跟宗矩的父亲石舟斋亦亲如父子,对他尊敬有加,说他是:
  能谈心的父亲。
  而石舟斋也称赞泽庵:
  这和尚将来必成大器。
  此次云游,泽庵遍访九州。前一阵子来到泉州的南宗寺落脚,写了一封信问候久未联络的柳生父子。石舟斋看后仔细回了一封长信:
  近日我过得颇为惬意。至江户奉公的但马守宗矩亦平安无事;孙子兵库已辞去肥后加藤家的职务,目前走访各地,修行武术,看来将来会有所成就。而我身旁最近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佳人,善吹笛子,朝夕陪伴照顾,茶道、花道、和歌,跟她无所不谈,给严寒冷峻的草庵,增添了几许暖意。这位女子在美作的七宝寺长大,跟你的故乡很近,应该与你也投缘。因此特邀你前来,聆听佳人吹笛,共饮一夕美酒,茶香配上黄莺甜美的歌声,别有一番风味。来此之时,务必与老叟拨冗共度一宿为荷。
  他如此邀约,泽庵非去不可。况且,信中提到的眉清目秀的吹笛女子,很有可能是他时时挂念的旧识阿通。
  因此,泽庵才会悠游自在地来到此地,在柳生谷附近山区看到阿通,便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是听到阿通说刀锋女王刚刚才往伊贺的方向逃去,不禁咋舌直叹:
  “遗憾!真是遗憾!”
  18
  阿通带着城太郎,领着泽庵从胡桃树所在的山丘,走回石舟斋山庄口一路上,泽庵问了许多事,她毫不隐瞒,将自己浪迹天涯,直到此地的种种往事,一五一十地向他倾吐。
  “嗯……嗯……”
  泽庵像在听妹妹哭诉一样,耐心倾听,频频颔首,一点也不厌烦。
  “哦!原来如此。女人常会选择连男人也办不到的人生啊!现在,阿通姑娘是否要问我,今后应该选择哪条路?”
  “不是……”
  “……哦?”
  “现在我已经不为这事烦恼了!”
  她无力低垂倾侧的脸,简直是一片惨白,活像个濒死之人。可是,她话语的结尾,却隐含着一种令泽庵不由得抬头重新审视她的力量。
  “要是我还在收放之间犹豫不决,就不会离开七宝寺了……我很清楚今后要走的方向。只是,如果这么做,对刀锋女王兄无益———如果我不能给他带来幸福的话———就只好另寻出路了。”
  “另寻出路?”
  “现在不能讲。”
  “阿通姑娘!你要特别小心喔!”
  “小心什么?”
  “死神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拔你的黑发喔!”
  “我没什么感觉。”
  “是吗?死神正在对你施加攻势呢!但是,只为了单恋之苦,你该不会傻到去寻死吧?哈哈哈哈!”
  泽庵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令阿通非常生气。没恋爱过的人,怎会了解这种心情?而泽庵却把自己当傻瓜,跟她大谈禅理。如果禅中有人生真理,那恋情当中,亦有必死的人生。至少对女性来说,是比听这个温吞禅和尚片面的阻止,以及解开入门公案,更攸关生命的大事。
  不跟他谈此事了!
  阿通下定决心,咬着嘴唇,默不作声。泽庵则神色认真地说道:
  “阿通姑娘!为何你不生为男儿身呢?像你意志这般坚强的男子,一定能为国立功的。”
  “坚强的女子难道不可以吗?会对刀锋女王哥不利吗?”
  “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不管你有多爱慕刀锋女王,他还不是逃跑了?就算你追得上他,也抓不住他呀!”
  “我心甘情愿,并不以为苦。”
  “才多久不见,你已经跟一般女人一样,净说些歪理了。”
  “可是……好了!别谈此事了。像泽庵师父这样的智识名僧,当然无法了解一般世俗女子的心情。”
  “我也拿女人没办法,真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呢!”
  阿通转向另一边。
  “城太郎!跟我走。”
  他们把泽庵留在原地,打算向另外一条路前进。
  泽庵原地不动,挑高眉毛,叹了一口气,好像也拿她没办法。
  “阿通姑娘!你不跟石舟斋大人道别就自行离去吗?”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62)
  “是呀!我在内心向他道别就可以了。本来我也没打算要在草庵中受他照顾那么久的。”
  “你不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七宝寺的美作村,山居幽雅,这个柳生村庄也很不错,民风平和纯朴。像阿通姑娘这样的佳人,不应该住在充满血腥的凡俗世界,应该居于山水之间,如同黄莺一样。”
  “谢谢您,泽庵师父!”
  “还是不行———”
  泽庵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关怀对这个陷入恋情中的痴情少女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但是,阿通姑娘!你选择的可能是一条无明之路!”
  “无明?”
  “你也是在寺里长大的女孩,应该很清楚无明的烦恼,是多么无边无际、多么悲痛、多么难以挽救的啊!”
  “可是,我生来就缺乏有明之道。”
  “不,你有。”
  泽庵倾注所有热情在这一丝希望中,他走到阿通身边,握着她的手。
  “我去拜托石舟斋大人,请他安排你的出路和未来。在这小柳生城找位良人,结婚生子,尽女人之责,不但可以使这乡土更为茁壮,你也可以过幸福生活。”
  “我很了解泽庵师父的心意,可是……”
  “就这么办!”
  泽庵不觉抓住阿通的手,又对城太郎说:
  “小鬼!你也一起来。”
  城太郎摇摇头。
  “我不要!我要去追随我师父。”
  “就是要去,也得回山庄一趟,向石舟斋大人道别。”
  “对了!我把一个重要的面具留在城里了。现在就回去拿。”
  城太郎跑了回去。他的脚步根本没什么有明、无明之别。
  可是,阿通却停留在歧路上,伫立不动。泽庵又恢复旧友的立场,诚恳说明她选择的人生是危险的,而女性的幸福绝不只有那一条路,但已不足以打动阿通的心了。
  “找到了!找到了!”
  城太郎戴着假面具,从山庄的坡道跑过来。泽庵看到那狂女面具,心里一阵战栗———好像已经看到多年之后,在无明的彼方所见到的阿通的神情。
  “泽庵师父!就此告别了。”
  阿通向前走了一步。
  城太郎拉着她的袖子。
  “走吧!快……快走吧!”
  泽庵抬头仰望白云,像在慨叹自己的无能为力。
  “真没办法。释尊也说过女子难救。”
  “再见了!石舟斋大人那里,我就不回去道别了,请泽庵师父代为转达……请多保重。”
  “哎呀!我这和尚越来越像个笨蛋了。一路行来,尽是看到些陷入地狱的人,却无法阻止他们。阿通姑娘!如果将来你陷入苦海难以解脱,记得呼叫我的名字,好吗?一定要想起泽庵的名字,大声呼唤———好吧!你想到哪里,就尽管去吧!”
  ①浪人:没有主人到处流浪的武士。
  ①阿波:地名,今日的德岛县。
  ①羽织:一种无袖外褂。
  ①用人:负责会计、杂物等的人。
  ①河童:想像中的动物,身体如幼儿,嘴尖,手脚有蹼,头顶有个蓄水的盘状凹陷。
  ① ② 合:一种酒具。
  ① 太阁:指丰臣秀吉。
  ①月代形: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
  ①平将门:平安中期的武将。
  ②建武时代:公元1334~1336。
  ①大御所:指德川家康。
  ②安堵令:领主对旧领地所有权的确认。
  ①马回:守护在大将周围的骑马武士。
  ②纳户组:管理服装、武器的人。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
  1
  环绕伏见桃山城池的淀川,源远流长数公里,下游延伸至浪华江的大坂城边。因此,京都一带政治上的一举一动,会立刻引起大坂的微妙反应;大坂方面一将一卒的言论,也逃不过伏见城敏感的耳目。
  现在———
  以这条贯穿摄津、山城二国的大河为中心,日本文化正经历巨大的激变。太阁① 亡故以后,大坂城中的秀赖与淀君更分外卖力地向世人炫耀着已如黄昏之美的权威。而自关原之役后,为加速时代的脚步,德川家康在伏见城内亲自订下战后的经纶国策,决定从根本上改革丰臣文化的旧貌。
  从河里来往的船只、陆路上男女的风俗、流行歌曲,以及求职浪人的脸色上,都可以看到这两股文化的融和交汇。
  “将来会怎么样呢?”
  人们马上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什么会怎么样?”
  “当然是天下大势啊!”
  “一定会变的!从藤原道长以来就没有一日是不变的。源家、平家这些武人掌权之后,更是加速着这种变化。”
  “你的意思是还会再打仗吗?”
  “当然啦!现在就算想让天下太平,也是力不从心了。”
  “大坂方面好像一直和各国浪人暗中有联系呢!”
  “可能是吧!虽然无法证实,但是听说德川大人已向南蛮船买枪械和弹药了。”
  “可是,我也听说大御所的孙女千姬,要嫁给秀赖公为妻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上位者所为皆圣贤之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当然无法了解喽!”
  虽然已是秋天,秋老虎的威力犹胜夏天,石头被晒得滚烫,河水也快沸腾了。
  酷热晒得淀川京桥口的杨柳树苍白而无力,几近枯萎。有一只发了狂似的油蝉飞过河川,飞蛾扑火似的直冲进一间町屋里。这些屋子的窗户灰尘密布,以至于镇上的夜晚灯光晕暗。桥上桥下是由无数的运石船联结而成。河里是石头,路上也是石头,到处石头横陈。
  每一块石头都有两块榻榻米那么大。此刻正是午餐后的休憩时间,搬运石头的工人毫不在意地在这些晒得发烫的石头上或卧、或坐、或躺、或趴,享受片刻的轻松。而驮木材的老牛也在一旁流涎休息,浑身叮满苍蝇。
  他们正在修筑伏见城。
  修筑伏见城的主因,并非由于世称“大御所”的家康要在此居住,而是德川的战后政策之一。
  一来可让让谱代诸侯①不致流于逸乐松懈;二来可以消耗外样诸侯②的经济实力。
  再则是为了让平民歌颂德川的德政,所以在各处大兴土木,好让平民百姓增添收入。
  如今修筑城池已经成为全国性的计划,规模极其庞大,包括修筑江户城、名古屋城、骏府城、越后高田城、彦根城、龟山城、大津城等等。
  修筑伏见城动用了近千名的土木工人,主要的工作是修筑外城郭的石墙,也因此引来了众多的妓女、车夫、商人相继涌入伏见町。
  “大御所非常繁华啊!”
  大家都在歌颂德川的德政。
  还有———
  “要是开始打仗了……”
  城里的人善于投机取巧,都在暗自盘算。对于社会的变动精打细算一番之后,他们断定:
  这里铁定能赚大钱!
  因此,无形中商品趋于活跃,当然大部分都是军需品。
  普通百姓的脑海里已不再怀念太阁时代的文化了。目前他们只是醉心于大御所的新政策,无论由谁掌权,只要能够满足私欲和生活,就没有怨言了。
  家康利用凡夫俗子的心理顺水推舟,就像撒糖果给孩童般易如反掌。但他并非使用德川家族的财富造福平民,而是对财力雄厚的外样诸侯们征收苛税,如此一箭双雕,既可博得民心,又可削弱这些诸侯的势力。
  除了都市政策之外,大御所的政治方针里尚有农村政策。此后不允许从前毫无律法地征捐课税,也不完全由政府掌控一切。如此,德川式的封建政策慢慢地由都市延伸到乡村。
  以往主张平民不需知道政治,奉行政府的政策即可。
  现在变成勿使农民饥饿,亦不可任其放纵无度,是施予农民的最大慈悲。
  整体的施政方针有了很大的改变,主要是要让人民永远以德川为中心。
  这个政策同时影响了诸侯和一般人民,成为牵制后代子孙的封建制度的前提。然而此刻谁也不会考虑到百年后的事情。
  不,应该说这些修筑城池的工人及石头搬运工们,连明天的事情也不操心。
  他们只要吃过午饭,就会祈祷:
  天快点黑吧!
  这就是他们所有的欲望。
  但是有时他们也会热烈地谈论着时局:
  “会不会再打仗呢?”
  “如果会打的话,是什么时候呢?”
  那么他们内心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呢?
  “即使再打仗,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
  所以他们并非真的在担忧局势或考虑和平之事,也从未想过由哪位执政者掌权与人民何干?
  “要不要买西瓜啊?”
  有位姑娘经常在中午休憩时间提着西瓜篓子前来叫卖。窝在石墙的阴影下赌钱的工人向她买了两个西瓜。
  “这位大爷,要不要买西瓜啊?买个西瓜吧!”
  姑娘对着一堆又一堆的人群叫卖着。
  “哎哟!我们哪有钱买啊!”
  “嘿,要是免费的话,我们就帮你吃掉吧!”
  姑娘听到的全都是这一类的回答。
  这时,一位脸色苍白、抱着膝盖倚靠在石缝间休息的年轻搬石工,张开无力的眼神问道:
  “你在卖西瓜吗?”
  这个人身材瘦削———双眼凹陷———整个人被太阳晒得黝黑,都走了样,但是依稀认得出这位搬石工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拿着沾了土的铜板在手掌上数着,数完之后递给卖西瓜的姑娘,买了一个西瓜,抱在怀里,又靠回石头无力地低头坐着。
  “呕!呕!”
  他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像牛一样往草地上呕了一堆唾液。西瓜从膝盖滚落下来,他连拣回来的力气都没有,看来,他买这个西瓜并非想吃它。
  “……”
  他用干涩的眼睛望着那个西瓜,眼神中没有任何希望和意志力,呼吸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畜牲!”
  脑海里浮现出他所诅咒的那些人,有阿甲白皙的面孔,还有刀锋女王的身影。他回顾一步步沦落至此的过程,总想着要是没有刀锋女王,要是没碰到阿甲,如今就不会陷于如此的困境了。
  错误的第一步就是参加了关原之战,再来就是受了阿甲的诱惑,要不是这两件事,自己现在早当了故乡本位田家的家长,而且娶了漂亮的新娘,饱受村人羡慕的眼光了。
  “阿通一定还在埋怨我吧!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的生活中,只有思念阿通才能得到些许精神上的慰藉。自从他了解阿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之后,虽然还是跟阿甲同居,但心已经飞到阿通的身边去了。被赶出阿甲的“艾草屋”之后,又八对阿通的思念更与日俱增。
  之后,他又从洛内的一些武士口中听到有关新进剑士女王刀锋女王(MUSASI)的传闻,原来那人就是他以前的朋友刀锋女王(TAKEZOU)。
  得此消息,又八的内心受到莫大的冲击。
  ———好,我也做得到!
  他戒了酒,并改掉懒惰的恶习,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
  ———我也要做给阿甲看,你等着瞧吧!
  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职业。因为他这五年当中都由那个比他年长的女人供养,和社会脱节太久,让他变得非常迟钝,他自己也了解这一点,一切都太迟了。
  ———不,还不迟,我才二十二岁呢!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种奋发图强的精神。又八抱着闭上眼睛来飞越命运断层的悲壮意念,到这伏见城当搬运石头的苦力,而且在这夏末秋初的炎热季节里,非常卖力地工作,连自己都很满意。
  ———我也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让世人瞧一瞧。刀锋女王那一点雕虫小技,我当然不服他。我将来一定要超越他,让大家刮目相看。到时候还可以暗中对阿甲报一箭之仇。你们等着瞧吧!只要再花上十年的时间就够了。
  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十年之后,阿通几岁了呢?
  她比自己和刀锋女王年轻一岁,这么算来,从现在开始再过十年,阿通就三十一岁了。
  ———阿通能不能守身不嫁,等俺到那个时候呢?
  又八在关原战役之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消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十年还是太久了,至多也得在五六年内便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并向阿通道歉,将她迎娶进门。
  “对了!就这么办!我要在五六年内闯出一片天地!”
  他望着西瓜的眼睛,终于闪烁光芒。这时,在巨石另一侧的一个同伴,手肘靠着膝盖说道:
  “喂!又八,你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些什么啊……哎哟!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你有气无力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吃到坏西瓜拉肚子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又八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微微一笑,又好像真有点头昏眼花的样子,吐了几口口水,摇着头说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中暑吧……很抱歉,我休息片刻就会好的。”
  “你这小子还真好强!”
  强壮的同伴用怜悯的语气嘲弄着。
  “那个西瓜怎么啦?你买了又不吃,在搞什么啊?”
  “我对大家很抱歉,所以买来请大家吃的。”
  “你这家伙还挺会做人的嘛!喂!这西瓜是又八施舍大家的,快过来吃吧!”
  那男子拿着西瓜靠到墙角,聚集在那里的工人们蜂拥而上。大家切开西瓜,狼吞虎咽地啃着西瓜甘甜的果肉。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
  “好啦!要干活啦!”
  小领班站在石块上面大声喊叫。监工的武士拿起皮鞭从遮阳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这一片大地立刻弥漫着汗臭味,连马蝇都嗡嗡飞了起来。
  工人把巨大的石块放在千斤顶或圆棒子上,用一条粗大的钢索拉着,慢慢前进,乍看之下仿佛是云峰在移动一样。
  随着筑城时代的出现,全国也开始流行一种“曳石歌”。现在这些人正边拉石头边哼着这些歌曲。阿波的城主峰须贺至镇现在出任修城奉行① ,在他写给政府的书信中,有一段这么写着:
  昨晚,我从某人学了一首歌,听说是名古屋的曳石歌,谨抄录于此。
  我们这些人
  对藤五郎来说
  不是粟田农
  而是拉石块的工人
  嘿咻!嘿咻!
  喀嚓!喀嚓!
  拉石块的声音
  令人四肢发软
  有时候还会
  陪上老命呢
  这首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唱。光从歌词就可以看出这个浮世人生了。
  劳动歌竟然变成弦乐,连峰须贺这种诸侯在晚上游乐的时候,也会唱上几句。
  太阁盛世之后,大街小巷才出现歌舞升平的景象。室町将军时代,即使有歌曲也是一些颓废的室内音乐。那个时候,连孩童唱的童谣都欠缺朝气。但自从太阁盛世以来,歌曲变得非常明朗,充满希望。老百姓喜欢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时唱这些歌曲。
  关原战役之后,整个社会文化充斥着德川的色彩,而且日趋浓烈,连歌曲也有所改变,豪放的曲风变淡了。在太阁时代,歌曲都是由民间创作。但自从大御所时代来临,都是由德川家的作曲者创作歌曲,然后提供给老百姓。
  “啊!好累啊!”
  又八抓着像火一样炙热的头发。同伴们齐声合唱着曳石歌,仿佛一群苍蝇围绕在耳边嗡嗡叫,令他感到非常嘈杂。
  “……五年、五年,唉!我工作五年之后还要怎么做呢?做一天吃一天,要是休息一天的话就要饿肚子。”
  他又开始呕出口水,苍白的脸俯向地面。
  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戴着粗草绳编的斗笠,斗笠的边缘遮到眉毛的地方。这个年轻人腰上挂着武者修行的包袱,身材高挑,拿着半开的铁扇靠在帽缘遮挡阳光,眼睛热切地望着伏见城的地势及施工情形。
  2
  武士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忽然在一块大平面石板前坐了下来,石板的高度刚好和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面。
  “呼!呼!”
  他把石板上几乎晒焦的沙子吹掉,除了沙子之外,连蚂蚁也被他吹散了。
  他两只手肘靠在上面,拿着斗笠撑住脸颊。石头上反射太阳的光芒,从草地上蒸发出来的热气烤着他的脸。炎热的天气令他动也不动一下,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修城的工事。
  这个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又八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又八也对这个武士视若无睹,反正跟自己毫无瓜葛,而且他的头和胸部仍然觉得非常不舒服,不时反胃,背对着那个人坐着休息。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顺手摘下斗笠。
  “拉石头的!”
  他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难过吗?”
  “现在好一点了……可是还很想吐。”
  “我给你药吃吧!”
  他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一粒黑色药丸放入又八口中。
  “吃了马上会好的。”
  “谢谢您!”
  “苦吗?”
  “嗯!不太苦。”
  “你还会在这里继续休息吗?”
  “是的……”
  “如果有人来了,麻烦你叫我一声,或丢个小石头通知我,拜托你啦!”
  修行武者说完,又回原来的位子上。这回他拿出纸笔铺在石板上,专心地画着。
  他的眼神透过斗笠边缘,仔细注视着这座城,有时候往城外看,有时又看着城后面的山线、河川位置以及天守阁等等。他用笔把伏见城里里外外的地理,巨细靡遗地绘在纸上。
  关原之役爆发的前夕,这座城被西军的蓝光杀手军和快刀幽灵军攻陷,增田郭、大藏郭还有各所的垒栅、濠沟等,几乎都被破坏殆尽。而现在重新修复的铜墙铁壁,较之太阁时代更显威严,睥睨着一衣带水的大坂城。
  又八偷瞄了一眼那位修行武者专心画下的草图。他似乎曾经从城后的大龟谷以及伏见山上俯瞰过整座城池,还画出一幅背面图,所以这一幅画得的确精密。
  “……啊!”
  又八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专心画图的武士斗笠后,站着一位穿着草鞋、用皮带将大刀系在背上、穿着半套甲胄的武士,也不知道是负责工事的诸侯的臣下,还是伏见的直属大臣,正闷不吭声地站在浑然不觉的修行武者身后。
  真是对不起他。又八感到非常对不起这个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丢石头或示警都已经太迟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
  刚好,有一只马蝇叮上修行武者满是汗水的脖子,他伸手赶开它。
  “啊!”
  一抬头,他瞪大眼睛,非常惊讶!
  监工的武士也回瞪他一眼,突然伸出戴着护腕的手,欲取走石板上的草图。
  炎炎夏日,修行武者百般忍耐酷暑煎熬,好不容易才画好的城池实景图,竟然有人一声不响地从身后伸手欲取走,不由得令他火冒三丈。
  “你要干什么?”他用尽全力怒斥一声。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站了起来。但又抢不回被监工武士夺去的地图。二人就这么高举着手僵持着。
  “给我看。”
  “你太无理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是干什么的?”
  “我看一下不行吗?”
  “不行!像你这种人即使看了也看不懂的。”
  “总之,我先没收了。”
  “不行!”
  那张图在二人手中被撕成了两半,各执半张。
  “你再不老实的话,我可要把你带回去。”
  “带到哪里去?”
  “奉行所。”
  “你是官差吗?”
  “当然是。”
  “你是哪里的?谁的属下?”
  “你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这个工地的监工。如果你怀疑的话,尽管去调查。倒是你,是谁允许你来描绘城池地势及修筑工程的?”
  “我是个修行武者。因为觉得所学不足,所以至各国观察地理形势及修筑工程,充实自己,这有什么不妥吗?”
  “多如牛虻的间谍,都是跟你一样的借口……总之,这张图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而且还要带你到那里去,把另一半也交出来。”
  “那里是哪儿?”
  “工事奉行的衙门。”
  “难道你拿我当犯人吗?”
  “少啰嗦!”
  “喂,你这个小官差,如此耀武扬威就可以吓唬我们这些百姓吗?”
  “走不走?”
  “你有本事逼我走啊!”
  他摆出磐石般不移的姿势。监工武士脸色一变,把手里的半张图丢在地上,用力践踏,然后从腰际拔出一把长两尺余的铁尺。
  心中暗想,如果对方动手拔刀的话,就用铁尺攻击,所以摆好应战姿势,对方却似乎无此意,于是他又再问一次。
  “你再不走的话,我要用绳子鞭你了。”
  话尚未说完,修行武者已一个箭步向前,大喝一声,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往巨石的尖角丢了过去。嘴里骂道:
  “你这个寄生虫!”
  监工武士的头就像刚才被工人们切开的西瓜一样,被砸得稀烂。
  “啊!”
  又八用手捂住脸。
  因为像大红色味料般的东西飞溅到他身边来。然而站在后面的修行武者依然神色自若,不知是早已习惯如此杀人,还是在猛然暴怒之后已经恢复冷静。总之,他并不急于逃脱,只是弯腰捡起被监工武士践踏过的半边地图,收集好散落一地的纸片,接着又冷静地寻找刚才抛掷监工时被扯掉的斗笠。
  “……”
  又八目睹如此可怕的力量,大受惊吓,更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修行武者看来未满三十,面色黝黑,布满浅色斑点,从耳下到下巴有四分之一的脸不见了,说不见了好像有些奇怪,可能是被刀剑削掉后,肌肉萎缩造成的。耳后也有一道黑疤,左手手背也有刀伤,看来如果他脱光上衣,可能还有不少刀疤。单凭外表,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望而却步。
  捡起斗笠戴到怪异的头上后,修行武者像阵风般疾步离开。不用说,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数百个如蝼蚁般的石头搬运工,以及舞着皮鞭和铁尺斥骂着的其他监工,都无人察觉异动。
  不过,这么广阔的工地一定有从高处不断虎视眈眈监视的眼睛,这些人是站在圆木城楼上负责栋梁以及供应苦力的上层官吏。猛闻一声巨响,正在楼下茶水间用大锅煮水的足轻们纷纷问道:
  “什么声音?”
  “什么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吵架了?”
  大家七嘴八舌,冲出外头。
  此时,围着隔开工地现场和房屋的竹篱笆口,已黑鸦鸦地聚集了一群人正大呼小叫着,四周弥漫着滚滚黄沙。
  “一定是大坂来的间谍。”
  “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竟然还敢来。”
  “杀死他!”
  大家异口同声。这群石工、土工,以及工事奉行的属下,视凶手为自己的敌人一般,立刻聚集起来。
  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已经被逮捕了。原来他躲藏在即将离开围篱往外走去的牛车背后,正要穿过竹篱笆口时,被附近的工人发觉,便用一支狼牙棒,猛然勾住他的脚。
  同时,城楼上也有人喊道:
  “抓住那个戴斗笠的人!”
  工人们听到命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扑倒在地。修行武者神色骤变,如困兽般疯狂搏斗。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
  他先劈手夺下狼牙棒,将这个战利品挂在头发上。再制伏了四五个人之后,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原来是挂在他腰际那把几乎与他一样高的大刀。这把刀平常看来嫌大,遇到危急打斗时却正合用。
  他拔出大刀挥向对手。
  “你们这些混蛋!”
  他怒目直瞪众人,身陷重围的修行武者决心杀开一条血路。
  围住他的人怕危险,纷纷散开,但是逃了一半,又有很多小石头从四面八方飞向他。
  “杀死他!”
  “杀死他!”
  这些人对真正的武士是惧而远之。一般而言,他们心目中的修行武者大都是卖弄半调子学问或知识,在人世间耀武扬威、不事生产的游民,这些靠劳力维生的石工、土木工对他们相当反感。
  “杀死他!”
  “打死他吧!”
  群声高喊,石如雨下。
  “这些无名小卒!”
  修行武者一冲向他们,他们就一哄而散,与其说他的眼睛已替自己找到一条生路,倒不如说他对这些人已经失去理智,无法判断利害关系了。
  虽然这些工人受伤的不少,还有几个人连命都丢了,但是一瞬间便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广大的工地上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拉石头的拉石头,土工挖着泥土,石匠则凿着石块。
  凿石头发出的火花和刺耳的噪音,工作中的马匹发出的狂暴嘶鸣声。在夏末的午后,阵阵撞击着耳膜,更令人倍感酷热难耐,自伏见城延伸到淀川上空的云峰,无一刻稍歇。
  “这个人只剩一口气了,在奉行来之前,就先放在这里吧!你在这里看着他,若死了就算了。”
  又八接受班头及监工武士的命令,但是脑袋不知怎么了,从刚才目击一切动乱,直到这会儿,一切宛如一场恶梦,虽然眼睛、耳朵都还有意识,但接收的讯息却传达不到脑中。
  “……啊!做人还真无聊!刚才这男子还在那边画什么城池地势图呢!”
  又八用干涩的眼睛看着离自己十步远的物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陷在虚无恍惚的思绪中。
  “……他好像已经断气了。他还不到三十岁吧?”
  又八这么想着。
  工人们用粗大的麻绳绑住只剩半边下巴的修行武者,扭曲的乌黑脸孔上,布满凝结的鲜血和泥土,倒卧在地上。
  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块巨石上。又八心想,对于一个无法动弹的死人,大可不必如此捆绑吧!无法想像这个人曾遭到何种毒手殴打,只见从破裤管中露出的脚踝,皮开肉绽,连白骨都露了出来,头发沾满血迹,嗜血的蚊蝇闻腥而来,手脚上更是爬满了蚂蚁。
  “此人立志当修行武者时,一定胸怀大志吧!不知他是哪里人?双亲是否健在?”
  又八思及此事,心中一阵凄楚,不知是因为想到修行武者的一生,还是想到自己的未来。
  “说到希望,应该有出人头地的快捷方式吧!”
  他喃喃自语着。
  时代煽动年轻人的野心。“年轻人啊!拥有梦想吧!”“年轻人奋起吧!”现在正是接受磨炼的过渡期。连又八也能感受到现今的社会潮流,让人相信自己可以从一介匹夫成为一国一城的主人。
  为了这份野心,年轻人纷纷离乡背井,毫不眷恋骨肉亲情,绝大部分选择当修行武者。只要成为修行武者,在当今的社会里就可以不愁吃穿了。因为连一般农夫百姓,都关心武术,寺庙也很乐意让他们寄宿,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成为地方仕绅豪族的座上客。更走运些,遇到愿意“养兵千日”的诸侯而获得经济上的支援也说不定。
  但是在众多的修行武者当中,这种幸运儿毕竟少之又少,在万人之中只有一二人能功成名遂,出人头地。虽然如此,他们仍无畏修炼的辛苦及达成目标的困难,走上永无止境的修行路。
  真是愚蠢哪……
  他可怜起同乡朋友女王刀锋女王所选择的路。虽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争口气给他瞧瞧,但也绝不会选择那么愚笨的一条路。他看着缺了下巴的修行武者的尸体,出神地想着。
  “……咦?”
  又八往后跳开一步,张大眼睛,因为身上爬满蚂蚁的修行武者,手突然动了起来,他全身捆满了绳子,就像一只乌龟只露出手脚在地上爬行着。终于,他撑起腹部,抬头往前爬了一尺左右。
  又八咽了咽口水,又后退数步,从心底涌上一阵惊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咻!咻!”
  他好像张口想说些什么。所谓他,就是那个只有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那个又八以为已经断气的男子,竟然一息尚存。
  “……咻!咻!”
  他的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嘴唇干裂而泛黑,看来是不可能从那里吐出半个字了,但他拼命地想挤出一句话,这使他的呼吸发出像破笛般的声音。
  令又八感到惊讶的并非他还活着,而是他居然能用被捆绑在胸前的两只手爬了过来。不仅如此,更令人讶异的是,居然还拉动绳子另一端的大岩石,他就用这濒死的剩余力量,一尺、两尺慢慢地爬了过来。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
  这简直是鬼魅般的神力,即使在此工作,自认可以一当十、当二十的大力士,也比不上他。
  何况这个修行武者正濒临垂死边缘,也许是求生的意志力发挥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神力也说不定。总之,修行武者因用力而突出的双眼直瞪着又八,慢慢向他爬过来,让又八毛骨悚然。
  “……咻……咻……拜、拜托……”
  那个人又发出奇怪的声音,含混不清。惟一能读出些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自知死期将至的眼睛———充满血丝,闪着泪光。
  “……拜……拜……拜托你……”
  突然,他的头往前一折,这次真的断气了吧!又八仔细一看,他颈部的皮肤已经变紫,草丛里的蚂蚁爬上他沾满尘土的头发,还有一只钻进他流着血的鼻孔。
  “……”
  又八不知他要拜托自己什么事情,但是这力大无比的修行武者,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像道魔咒般附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身负着一个不可违抗的约定———此人刚才看到自己的痛苦,好心赠药,并拜托他有人靠近时知会一声,但由于自己恍恍惚惚未能及早示警,害得他遭此下场,这些似乎都是冥冥中一股奇妙的缘分。
  曳石歌的歌声渐渐远去,不知不觉中已是黄昏,城池笼罩在一片暮霭中。伏见城镇里开始出现点点灯火。
  “对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又八伸手摸到绑在死者腰上的修行包袱———看看里面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希望我把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如此判断。
  他从死者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药盒,放在自己怀里———他也想到似乎该剪下一撮头发,但是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又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
  他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原来是奉行麾下的武士们。又八想到自己擅自从尸体上偷取的东西,此刻正在怀中,立即感受到危机,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弯着腰,偷偷从石头背后躲躲闪闪像野兔般逃走了。
  黄昏将至阵阵凉风吹来,充满了秋意,墙角长满了肥大的丝瓜,在棚下烧洗澡水的糕饼店老板娘,听到屋内传出声响,便从木门探头进去问道:
  “谁啊?是又八吗?”
  又八寄宿在这里。
  他急急忙忙回来,之后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了衣服以后,用一条大手帕包住头脸,穿上草鞋。
  “又八,里面很暗吧!”
  “什么?不会,不会很暗。”
  “我马上去点灯。”
  “不必点了,我马上要出去。”
  “要不要冲个澡?”
  “不必。”
  “擦擦身体再走吧!”
  “不必。”
  说完他立刻从后门飞奔出去。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再没有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屋子,就看到几个人正穿过茅草丛,走进糕饼店里。其中也包括了工地的武士。又八看了,喃喃自语地说:
  “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有人拿走了那缺了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尸体上的包袱和小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他身边,因此难脱嫌疑。
  “但是……俺并非小偷啊!俺是受死者之托,才取走他的东西。”
  又八一点也不觉得歉疚,他把东西放在怀里,认为自己只是暂时代为保管。
  “我再不去搬运石头了。”
  他对明天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一点计划也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这个转机,也许他还得继续搬上几十年的石头呢!一想到这里,他反而觉得前程渐露曙光。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了黄昏的露水,只要躲进草丛就不必担心在远处的那些人发现自己的踪影,所以逃起来还颇轻松。只是,往哪里去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爱去哪就去哪,但他觉得在不同方位上等着自己的命运,有好有坏,现在他选择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将造成他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此刻实在无法同意人生早已注定了的说法,除了依靠偶然之外,也别无它法了。
  他想要去的地方有大坂、名古屋、江户,但是无一处有熟人,连像骰子点数般的依凭也没有。掷骰子没有必然的结果,对又八而言也无必然之事。他想,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偶然之事,那就跟着这偶然向前走吧!
  然而在伏见的茅草原上,怎么走也不会碰到什么偶然之事,只有虫鸣和夜露。被濡湿了的单衣下摆紧贴着他的脚,高高的杂草刺得他的脚阵阵发痒。
  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虽不需担心有人追他,却觉得举步维艰,痛苦莫名。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
  这个欲望驱使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来到草原尽头的一栋房子。走近一看,房屋周围的围墙和大门就像被暴风吹垮之后,再也无人着手整修,屋顶缺了一大块。但是看得出来这栋屋子曾经是豪族的别墅,房子盖得非常华丽,可想见都市来的美丽佳人以前曾在这里的纺织机前面工作呢,又八穿过少了门板的门进入屋内,眺望着埋在秋草中的主屋和厢房,使他忆起《玉叶集》里面的《西行》这首诗歌: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
  与君有缘来相识
  闻君住在伏见城
  欲访君宅身亲临
  只见庭草掩门扉
  举手拨草始进门
  露湿衣袖闻虫鸣
  他想起了这句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原本他认为此地无人居住,但是看到屋内随风闪耀着一阵阵红色的炉火火光,不久,传来一阵箫声。
  吹箫者原来是个苦行僧,刚好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在此过夜。红彤彤的炉火燃烧着,熊熊火光映照着他,使他在墙上的身影更显庞大。他孤独地吹着箫,既非自娱亦非娱人,而是在这孤寂秋夜,他已处于浑然忘我的境界。
  一曲过后:
  “哎!”
  苦行僧在荒野的废墟显得怡然自得,喃喃自语着:
  “四十而不惑,我已经都四十七岁了,竟然还犯错,害我的独子浪迹异乡,想来真是惭愧,无颜对逝去的妻子及活着的儿子啊……所谓四十而不惑,那只有圣贤才做得到啊!四十岁是凡夫俗子的危险关卡,此时绝不能有任何疏失,尤其关于女人。”
  他双手持箫,盘腿而坐:
  “我在二三十岁时也曾屡受女色之害,年轻时的任何绯闻还不至于影响前途……但是人过中年还迷恋女色,将为众人讥笑,尤其发生了阿通之事后,更难容于世。蜚言满天飞、身败名裂,连亲生儿子都弃我而去,自毁一生……这样的失败若在年轻时发生的话,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是年近半百的人,是无法东山再起了。”
  他旁若无人地自语道。
  又八悄悄地走进房间。当他看见火光中苦行僧那瘦削的脸颊,及全身瘦骨如柴,苍灰的毛发,加上他的喃喃自语,仿如夜半鬼魅,令人毛骨悚然。又八鼓不起勇气向前搭讪。
  “啊!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错误呢……”
  苦行僧仰天叹息,又八视线所及是他那大如窟窿的鼻孔,身穿浪人的褴褛衣着,外披一件黑色袈裟,证明他是普化禅师的弟子。地上铺的席子,看来是他四处露宿时的随身之物。
  “过去的错误已无法挽回。人生旅程在步入中年之后更需步步为营、谨慎行事。我自以为人情练达,小有成就,就沉溺于女色,果真尝到失败的苦果。想必是命运之神的惩罚……实在是太惭愧了!”
  苦行僧赎罪般低垂着头:
  “我已经无所谓了。在忏悔中,尚能苟延残喘于大自然的怀抱中,已经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语毕,热泪盈眶:
  “但是,我最愧对我的儿子,就像恶有恶报,我的胡作非为都报应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还是姬路池田侯的藩臣的话,我的儿子如今也是个千石武士之子了。如今他却必须远离骨肉至亲、流落他乡……不,这件事情还不打紧,要是城太郎长大之后明白真相,知道我这个父亲在四十几岁时还因迷恋女色而被赶出藩地放逐的话,他会怎么想呢?我实在无颜见他啊!”
  他双手掩面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立刻往门边走去:
  “不要再想了,我怎么又想起这些烦恼事……啊!月亮出来了,到野外去吧!把这些烦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拿起箫,步出屋外。
  真是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阴暗处看他离去,发现他瘦削的鼻梁下依稀蓄有两撇胡子,看来并不老气,但为何走起路来显得老态龙钟呢?
  他出去之后没再回来。可能精神有些异常吧!如此一想,又八心里不禁发毛,却也对他心生怜悯。这些都还好,最令他担心的是,夜风袭过炉火发出劈劈啪啪声响,火势逐渐向地板蔓延。
  “危险!”
  又八跑过去用瓶子的水把火浇熄,这是荒野中的废墟还不算什么,要是飞鸟时代①或者镰仓时代②遗留下的古迹,那该如何是好呢?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奈良跟高野才经常遭祝融肆虐啊!”
  他坐在苦行僧原先的位子,内心充满道德感。那些浪人不但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对社会更缺乏公德心,他们毫无意识到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所以经常在寺庙的大殿里生火取暖,烘烤着他们那无用的行尸走肉之躯。
  “话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怪浪人。”
  又八想到自己也是个浪人。以前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有这么多的浪人。为什么存在这么多的浪人呢?那是战争的后遗症,有很多人因为战争而升官发财,还有更多如蚊蝇般被丢弃于后的人。而这些人就成为新兴时代的压力、负担。此乃自然的法则,因果循环,这些浪人虽然烧掉不少国宝级的宝塔,但都比不上战争的烽火在高野及睿山所烧毁的皇室宝物来得可观。
  “……哦!那里有太多宝贝了。”又八巡视四周,自语道。
  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个取暖的地方,细看之下,以前可能是用来喝茶的茶室,角落的架子上有件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那并非昂贵的花瓶或香炉,而是一个缺了口的温酒瓶和黑锅子。锅内残留一些剩菜余羹,他拿起温酒瓶摇一摇,里面有哗啦的声音,从缺口溢出淡淡酒香。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8)
  “谢天谢地!”
  饥肠辘辘的人是不会去顾虑那是他人之物的,他一口气喝光瓶里的酒,连锅子都一扫而光。
  “啊!吃得好饱!”
  他躺在地上,手枕着头。
  炉火昏昏欲睡似地慢慢变小了,唧唧的虫鸣如雨声般愈叫愈响,不只是门外,连墙壁、天花板还有破草席上都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起,掏出怀里那个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在临终前托付他的小包袱。嗯,趁这个时候,先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打开包袱一看,里头是一条脏兮兮的苏芳染的小手巾,还有一件干净的上衣及旅行者的随身用品,换洗的衣裤内有一个用油纸包裹、看起来蛮贵重的东西,还有些许盘缠,突然,咚的一声,有东西掉落脚边。
  那是一个紫色皮革制的小袋子,里面装着为数不少的金银财物。又八数着数着,心里渐渐感到忐忑不安,不觉喃喃自语:
  “这是他人的财物啊!”
  他又打开另一个油纸包裹,里面是一幅用古老的金铂纸作裱褙的花梨木卷轴,令人有一窥究竟的诱惑。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把卷轴放在地上慢慢摊开,上面写着:
  印 可
  一中条流太刀之法
  一表
  电光、车、圆流、浮船
  一里
  金刚、高上、无极
  一右七剑
  神文之上
  口传授受之事
  月 日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
  富田入道势源门流
  后学 钟卷自斋
  佐佐木小次郎 阁下
  在卷轴背面另外贴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奥书”两字,里面还有一首极其有趣的诗歌:
  井不掘
  水不存
  月光照耀
  不留形影
  人啊 你自己去汲水吧
  “啊哈!这是剑术的秘传目录啊!”
  又八马上明白,但是他对钟卷自斋这个人却是一无所知。
  又八只要一听到伊藤尔五郎景久这个人,就会联想到:
  就是创立一刀流,号称一刀斋的人啊!
  又八所知仅止于此,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伊藤一刀老师就是钟卷自斋,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外他通家”,并继承了早已被世人遗忘、正统的富田入道势源的道统。晚年时,避居乡村安享余年,是一位高洁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这么说来,今天惨死在伏见城工地里那个修行武者的名字就叫小次郎了?
  嗯!他点头说道:
  “他的武功应该非常高强才对啊!从目录的判断他继承了中条流的印可,没想到却英年早逝,真可惜啊!回想起他垂死前的奋力挣扎,想必他是心犹未甘、死不瞑目吧!他临死时一定是想拜托我将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诵经超度,并决心完成他的遗志,将他的遗物送返故里。
  横躺在地上的又八越躺越觉得冷,索性把柴火全丢进火堆,旺盛的火烤得他全身暖烘烘的,很快便进入梦乡。
  此时,远处的荒野中传来阵阵箫声,大概是那位苦行和尚!他究竟在倾诉些什么呢?也许如他刚才在屋里自言自语般,是要抒发满腹愚痴和烦恼吧!因此,即使已是梦海人静,他依然疯狂地在荒野中吹箫游荡。但是又八已疲惫不堪,倦极欲眠,箫声和虫鸣声在他的睡梦中渐渐远去。
  3
  灰色的云笼罩着整个原野,秋高气爽的清晨,放眼望去处处沾满露水。厨房的门被风吹倒,地上残留着狐狸的足迹,虽然天色已白,栗鼠们仍活泼地跳来跳去!
  “啊!好冷啊!”
  苦行僧醒来之后,进入厨房。
  天色微明时,他才精疲力尽地回来,箫没离手,便倒头呼呼大睡。
  由于整夜在荒野中游荡,他那单薄又脏乱的外衣沾满杂草和露水,宛如中了狐蛊的人。今天气温下降,冷了些,他看来似乎受了风寒,皱巴巴的脸打了一个大喷嚏。
  鼻涕沾在嘴上的八字胡,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对了,昨晚应该还剩一些酒。”
  他自言自语地站起来,走过布满狐狸足迹的走廊,来到后面那间有炉子的房间。
  这个空屋在白天看起来更宽广,必须费点神才能找到,酒当然不会不翼而飞。
  咦?
  他睡眼惺忪地四处搜寻,酒瓶明明摆在这儿的,竟然不见了!接着,他发现炉火旁空空的温酒瓶,和以臂当枕躺在那儿呼呼大睡还淌着口水的陌生人。
  “这个人是谁啊?”
  他弯下腰凝视他的脸。
  地上的人睡得正香甜,鼾声如雷,大概打他一拳也叫不醒。我的酒一定是被这小子给喝掉了,想到这,再听到如雷的鼾声,苦行僧不禁火冒三丈。
  还有,锅里留下来预备当今天早餐的食物,也已经锅底朝天,空空如也。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9)
  苦行僧勃然大怒,这是很严重的民生问题。
  “喂!”
  他用脚踢地上的人。
  “嗯……嗯……”
  又八伸个懒腰正要抬头。
  “喂!”
  苦行僧又补上一脚,这回可把他给踢醒了。
  “你要干什么?”
  又八睡眼惺忪,铁青着脸,猛地跳起来:
  “是不是你用脚踢我?”
  “踢你也无法平息我的怒气,是你吃掉我锅里的食物和酒吗?”
  “那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
  “那就很对不起了!”
  “道歉就能了事吗?”
  “我向你道歉。”
  “光是道歉不够。”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要还给我。”
  “怎么还啊?东西都已经吃到我肚子里了,吃饱了才能维持我今天的元气。”
  “没有食物我也会饿死啊!我每天沿门吹箫,千辛万苦才讨来这些食物。这是惟一仅存的,现在全部被你吃掉了。你还给我!还给我!”
  苦行僧如饿鬼般咆哮,蓄着八字胡且饥饿的脸变得铁青。
  “你别这么无情嘛!”
  又八有点轻蔑地说:
  “只不过是些剩菜剩酒罢了!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苦行僧顽固而愤怒地说:
  “你说什么?即便是剩饭残酒,也是维系我一天生命的粮食啊!你还给我,要是你不还的话……”
  “你想怎么样?”
  “哼!”
  他抓住又八的手腕———
  “我不会饶你!”
  “你别欺人太甚!”
  又八甩开他的手,反揪住苦行僧的领子,想要摔倒他。可是苦行僧瘦弱的身子犹如饥饿的野猫,用力掐住又八的喉咙,力气奇大无比,令人惊讶。
  “你这个臭小子!”
  又八再加把劲,但是对方的脚力怎么这么强,站得这么稳呢?
  反倒是又八被抬起下巴,发出奇怪的声音:
  “唔……”
  又八渐渐被推到另一个房间。他本想抵抗对方,可是对方顺势将他扔向墙壁。
  由于屋子的梁柱、墙壁早已毁损斑驳,经不起又八这一跌撞,全都倒塌了,又八整个人埋在泥堆里。
  “呸!呸!”
  又八猛吐了几口口水,挣扎站起,一张脸气得说不出话来,拔起大刀便冲过去,苦行僧举箫迎战,一边则喘息不已,看来又八比他强壮多了。
  “你等着瞧!”
  又八穷追猛打,令他毫无招架余地。苦行僧脸色惨白,有时稍一迟缓差点就被踢倒,危急时苦行僧高声呐喊求救,四处闪躲以免被大刀砍到。
  最后导致又八失败的原因是他过于轻敌,苦行僧像猫一样跳到庭院里,又八追出去,走廊上久经风吹雨淋,早已腐朽的地板被他踩破了一个大洞。他一脚陷进去,动弹不得。苦行僧见状立即展开反击。
  “喝!喝!喝!”
  对方见有机可乘,一言不发地直接进攻开来。
  又八的脚动弹不得,无力招架,猜想自己转眼间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正在拉扯时,从又八怀里掉出一颗小小的金子,每挨一拳怀里就发出响声,金子从他怀里噼哩啪拉地掉了出来。
  “咦?”
  苦行僧闻声松手。
  又八好不容易脱离魔掌。
  苦行僧暴怒下连挥重拳,打得疲累不堪,气喘吁吁,眼看满地金银,不由目瞪口呆。
  “嘿!你这个畜牲。”
  又八摸摸肿胀的脸,颤抖地叫骂道:
  “这算什么?我只不过吃掉你一些剩菜残酒,你就把我打成这样。你看!我有的是钱,你这个饿鬼别死咬着我不放,如果你那么贪财的话,这些钱给你啊!来吧!还你那冷饭残酒的钱再加上利息,还给你啊!你刚才打我的也要还给我,现在换我揍你了,你头靠过来给我打啊!”
  又八连声大骂,可是苦行僧一声不吭,渐渐平静下来,竟然脸靠着走廊门板哭了起来。
  “你这个畜牲,你看到钱财还装模作样。”
  又八添油加醋,不停谩骂,可是苦行僧像泄了气的皮球,说道:
  “啊!真是太丢脸了,为何如此愚蠢呢?”
  他这些话并不是对又八说的,而是一个人自怨自艾,比起常人他是一个自我要求非常严谨的僧人。
  “你这个浑蛋!都一把年纪、落魄至此了,还执迷不悟吗?你真是寄生虫!”
  他用头猛撞身旁一根黑柱子,撞完又哭,哭完又撞。
  “你为什么吹箫呢?是想借着箫声发泄自己的愚昧、邪念、迷惘、固执、烦恼吗?你到底在争什么?只为了一点冷饭余酒,就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而且对方还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呢!”
  这个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起初以为他说着说着会嚎啕大哭,可是他一直不停地用头猛撞柱子,仿佛不撞得头破血流不肯罢休。
  他自怨自责,自己打自己的次数比打又八的还要多,又八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看见苦行僧的头都快撞破了,赶快上前阻止。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0)
  “哎呀!不要再撞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你不要管我。”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样!”
  “难道你有病啊!”
  “我没病。”
  “那你为何如此呢?”
  “我只是极端厌恶自己罢了!我讨厌自己的身体,我多么希望把自己杀掉好让乌鸦吃个精光。但是这般愚昧地死去仍然心犹不甘,至少先修身养性,改邪归正后再曝尸荒野。可是我拿自己也无可奈何,才如此焦虑不安啊!你刚才说我有病,可能真的是有病吧!”
  又八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捡起地上的金子,将一部分递给他:
  “刚才我也有错。这些给你,代表我的一点歉意。”
  “不要!”
  对方把手缩了回去:
  “我不要什么金银财宝,不要!不要!”
  刚才为了一点锅底剩菜余饭拼命的苦行僧,现在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往后直退。
  “你,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啊!”
  “也没那么奇怪吧!”
  “不,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有点怪异!”
  “怎么个怪异法呢?”
  “苦行僧!你说话时带着中部地区的乡音。”
  “因为我是姬路出身。”
  “哦!我是美作出身。”
  “作州?”
  他瞪大眼睛,又问道:
  “你来自作州的哪里?”
  “吉野乡。”
  “唉!提到吉野乡令我非常怀念。当我在日名仓藩所工作的时候,曾经被派到那里,那一带我很熟。”
  “这么说来你以前是姬路藩的武士?”
  “没错,以前我也是武家的后代,我叫青木……”
  正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一想到目前的落魄,无颜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份。
  “骗人的,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怎么样?我们到镇里去洗个澡吧!”
  他突然站起来,往原野方向走去。
  4
  又八很在意身上这些钱财,因为它不属于自己,所以更介意。虽然不该动用,但先挪出一点应该不为过吧!
  “那位死者托付我将遗物带回故乡。从里头拿出一点钱来充当盘缠也是应该的。”
  又八自圆其说后,如释重负。他慢慢地拿出一部分钱来花用。
  但是,除了钱财之外,还有一卷署名给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印可目录”,究竟他的故乡在哪里呢?虽然猜测那位死去的修行武者很可能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他是一个浪人呢?还是一名住持?有过何等遭遇?又八完全无从得知。
  惟一的线索是那位将“印可目录”传授给佐佐木小次郎的剑术师父钟卷自斋。只要找到自斋,小次郎的一切便可分晓。于是,为了寻找此人,又八从伏见到大坂沿途所经过的客栈、茶馆、饭店,他都一一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剑术高手钟卷自斋呢?”
  “我们从未听说过。”
  大家都这么回答。
  “他是继承富田势源一派,自创中条流的大师。”
  又八试着详加解释。
  “没听过!”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人。
  终于他在路边碰到一位看来略懂剑术的武士。对方告诉他:“你说的那位钟卷自斋即使还活着也已经老迈了。他以前曾去关东,晚年不知隐居在上州的哪一座山区里,久不闻世事,你若想打听他的消息,要到大坂城询问一位叫富田主水正的人,就可以知道了。”
  又八又问他富田主水正是何许人物。
  武士说他是秀赖公的武术师父之一,从越前宇坂之庄的净教寺村来的,属于富田入道势源的一族。
  虽然听得迷迷糊糊,但总是一丝线索。又八一到大坂就住进一家小客栈,并向客栈老板询问是否有这样一位武士住在城里?
  “有!听说是富田势源先生的孙子,但并非秀赖公的武术师父,而是在城内教导百姓武术。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年前他就回到越前去了。”
  客栈里的人给他这些消息,客栈位于大坂城里,并常替城里的人跑腿办事,因此这里的人所说的应比刚才的武士还可靠些。
  客栈老板也给他一些建议:
  “即使你到越前寻找主水正先生,也不知他在何处?与其到远方盲目寻找,还不如去找伊藤弥五郎先生,可能较容易得到消息。这个人以前的确曾经在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这个人身边修炼武功,后来自创流派叫一刀流。”
  这是个好主意。
  但是,当他寻找到弥五郎一刀的住处时,他们说他最近几年都住在洛外的白河边。最近在京都大坂附近都看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游学了。
  “哎呀!真是麻烦!”
  又八放弃这条线索,他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
  又八禁锢已久的那颗年轻的野心,来到大坂之后慢慢苏醒了,因为此地极需人才。
  在伏见城,新政策及武家制度已经建立得非常完整,但是大坂城目前正在招募人才,组织浪人军,本来这是非公开性的。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1)
  “后藤又兵卫大人以及真田幸村大人,明石扫部大人再加上长曾我部盛亲大人等人,据说都受秀赖公私下的资助。”
  城内议论纷纷,比起其他任何城池,这里的浪人倍受尊敬。大坂城的城边小镇是浪人的最佳住处。
  长曾我部盛亲就住在城外市郊,虽然还很年轻,却剃了光头,并改名叫一梦斋。
  我决心不问世事了!
  他如此昭示世人,寄情于山水和青楼间,但是一旦逢事发生时,他会立刻奋起。
  为了报答太阁的恩典!
  听说他手下养了七八百个浪人,这些人的生活开销全仰赖秀赖公的援助。
  又八在大坂城待了两个月,所见所闻让他产生一种直觉: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非常兴奋。
  他以前曾经光脚扛着一支枪,跟女王村的刀锋女王驰骋在关原的天空下。当时的豪情壮志,久已遗忘。最近他的身体日益强壮,昔日的壮志打心底慢慢苏醒了。
  他包袱里的钱财越来越少,但是他还是觉得:我就要开始走运了!
  因此,每天他都朝气蓬勃,即使不小心脚被石头绊到,也觉得运气仿佛会从脚底萌芽似的。
  首先我要先装扮自己———因为时入晚秋,天气渐寒,他买了适合自己的背心和外套。
  由于长住客栈不符经济,因此他借宿在顺庆堀附近一位马具师家中。平日东遥西逛,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日子过得惬意又逍遥,也结交了不少知心好友,并磨炼出谋生技巧。
  他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他时时警惕自己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啊!肩扛大枪,有人牵马,身后跟随二十几名侍从,现任职大坂城京桥口的掌柜,听说他以前在顺庆堀的河边搬运砂石呢!
  在城里经常可以听到这一类令人羡慕的传言,又八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人世间宛如一座盖好的石墙,砌满了垒垒石头,无隙可钻!
  他开始有点厌倦了,可是他又想:这算什么?还没找到可攀援的空隙之前,看起来是这个样子。要是能够好好地把这座石墙切开,进到里面就可出人头地了!虽然非常困难,但总是有办法的!
  他替自己打气,而且拜托让他寄住的马具师帮忙找工作。
  “这位客官啊!你不但年轻而且略懂武术吧!你若进城谋职一定是轻而易举。”
  马具师认为他很容易找到工作,实在太看重他了。就在四处求职的日子里,转眼就到了十二月的冬天,包袱里的钱财只剩一半了。
  繁华城镇的冬日清晨,到处是一片白雪皑皑。当冰雪融化、道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时,也传来了敲锣打鼓声。
  每当腊月来临,人们总是忙碌得很。也有些人悠闲地聚集在冬阳下,原来是贩卖物品的商人,他们用简陋的竹篱笆围了一个卖场,里面有五六个竖着纸旗或长矛的摊位,对着路人和围观的人摇旗呐喊,招揽顾客,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生活战争。
  人群中混杂着劣质酱油味,有几位露出长脚毛的男人,在吃完天妇罗后,互相开玩笑,并学马一样嘶嘶地叫。到了晚上,就会出现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当街阻客。她们宛如刚放出牢笼的母羊,拿着豆子边走边吃。在一个露天的酒摊旁,有两个人在打架,不知谁输谁赢,只见地上血迹斑斑。那个打输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城里逃走。
  “非常谢谢你,客官,幸亏你坐在这里,我们的东西才没被打坏!”
  卖酒商人不断向又八道谢。
  道完谢之后,又说:
  “这次给你温的酒,冷热适中。”
  老板还送了几道下酒菜。
  又八心情很好,刚才那些城里人滋事时,他心想要是他们砸毁了这个贫穷的卖酒摊贩,他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一直提高警觉,注视这些人。终于,一切平安无事,卖酒的小贩和又八都深感庆幸。
  “老板,今天好多人啊!”
  “可不,都腊月了,虽然行人来去匆匆,但很少人会停下脚步啊!”
  “只要天气晴朗就好了。”
  有一只鸢,嘴上不知叼了什么东西,从人群中飞上天去。又八喝得满脸通红,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在当石头搬运工时发誓戒酒的,什么时候我又开始喝起酒了呢?
  他就像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事不关己。
  唉!算了吧!做人不喝点酒,枉此一生!他找借口自我安慰。
  “老板,再来一杯。”
  他往后面叫了一声。老板立刻又送上一杯。一个浪人装扮的男子,也一起跟着走来,坐到又八对面。他只穿一件领口肮脏的上衣,没穿外套或背心,身上佩戴一把令人生畏的长刀。
  “喂,喂,老板,快点给我送上酒来,要温热啊!”
  那个人一只脚盘在椅子上,眼睛骨碌碌地上下打量着又八,四目相交时———
  “嘿!”
  那人应酬性地对他一笑。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2)
  又八也回应道:
  “嘿!”
  “我的温酒没送来之前,请我喝一杯怎么样啊!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个……”
  那个人立刻伸出手来,说道:
  “爱喝酒的人,一看到酒就很难抗拒诱惑。老实说,刚才我看你在喝酒,酒香扑鼻,令人受不了,所以就过来跟你要杯酒喝。”
  那个人喝起酒来既畅快、又豪气,像个行家,又八一直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此人酒量很好。
  又八只喝了一壶,而他已经喝超过五壶,而且还神志清醒,又八问他:
  “你能喝多少?”
  他回答说:
  “大概一升左右,不过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变成无底洞了。”
  接着,他们谈到目前的时局。
  一谈到这个话题,那男子变得慷慨激昂:
  “家康算什么?除了秀赖公之外,大御所的人简直都是一群傻瓜,那个老家伙要是没有本多正纯以及帷幕的旧臣,他还有什么本事呢?他只不过是比一般的武士更富心机、狡猾、冷血,再加上些许政治手腕罢了!本来刀光武士会比他更有成就的,只可惜刀光武士这个人不但喜欢操纵诸侯,而且太过于吹毛求疵,何况他的身份还不够高呢!”
  原来以为会继续这类话题,但是对方问他:
  “阁下,现在如果关西和关东各拥政权,你会投靠哪一边呢?”
  又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会投靠大坂。”
  “哟!”
  那个人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原来我们是同志啊,再敬你一杯,请问阁下是哪里的藩士呢?”
  他又继续说:
  “噢!对不起,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蒲生浪人,名叫赤壁八十马。你认识一位名叫塙田右卫门的人吗?他和我是生死之交。我们共同期盼将来能出人头地。还有一位是闻名大坂城,名字响当当的大将,叫做薄田隼人兼相,我们曾经一起周游列国。我也曾见过几次大野修理亮,他是一个阴险的人,虽然他比兼相更有势力,但不可靠。”
  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打住,并问道:
  “请问阁下您?”
  他又再问了一次。
  虽然又八认为他说的话并不全然可信,但总觉得矮人一截,颇为自卑,所以,他也决定对他吹嘘一番:
  “你知不知道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富田流的开山祖师富田入道势源先生?”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
  “有一个大隐居士钟卷自斋,他继承了那个正统,自创中条流,是个淡泊名利的隐士,他就是我的恩师。”
  即使听他这么说,对方毫无讶异,更举杯说:
  “那么阁下一定精于剑术了?”
  “没错。”
  又八谎话越说越轻松顺口。
  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谎言中了,说谎成了他的下酒菜。
  “说真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为你是个剑术高明的武士,你看来锻炼得身强体壮,我正猜想你是从哪个门下出来的人呢?既然你自称是钟卷自斋的门下,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呢?”
  “我叫佐佐木小次郎,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是我的师兄弟。”
  “哇!”
  那个人惊叫一声,又八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急忙想告诉他———我是开玩笑的。
  但是,赤壁八十马已经跪地磕起头来,这下子恐怕难以解释清楚怎么一回事了。
  “我真是有眼无珠。”
  八十马一再道歉。
  “久仰佐佐木小次郎的大名,您是剑道高手,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实在失礼,还望原谅。”
  又八松了一口气,要是对方认识或见过佐佐木小次郎的话,他的谎言当场就会被拆穿,现在可能已经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了。
  “哎呀!请站起来。你这么向我道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我刚才大言不惭,您一定听得很不舒服吧!”
  “你在说什么,我也尚未求得一官半职,而且年轻无知呢!”
  “但是,您的剑术相当高明,名闻天下。大家都说———没错,就属佐佐木小次郎最厉害!”
  八十马喃喃自语,他已经酩酊大醉了,说完这些话,立刻瞪大眼睛说道:
  “您这么厉害竟然还没求得一官半职啊?实在太可惜了。”
  “我专心勤练剑术,所以还没有找到伯乐呢?”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您也是胸怀大志啊。”
  “本来就是啊,无论如何我必须先找到合适的人投效才行啊!”
  “这小事一桩。只要实力雄厚就行了。不过空有实力,却不知自我表明,也是行不通的,像刚才我见到您,也是听您的大名之后才感到非常惊讶!”
  八十马添油加醋地又说:
  “我来替您引荐引荐如何?”
  “老实说,我现在正投靠我的朋友薄田兼相,以大坂城目前的形势,很多人不计代价极力招兵买马,要是我向薄田氏推荐像您这样的人物,他一定立刻聘雇您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3)
  赤壁八十马很热心,而又八也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顾忌到自己盗用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心里总觉得不甚妥当,却又骑虎难下。
  要是一开始就据实以告,自己是美作的乡士本位田又八,八十马大概不会如此热心了,说不定还会嗤之以鼻地轻视他,还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好用。
  又八心里暗自盘算。话说回来,不必过于担心吧!因为佐佐木小次郎已经被打死在伏见城的工地里,而且除了自己,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那件足以证明身份的“印可目录”,对方在临终前托交自己,别人自然无从查证,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一名被众人打死的擅闯者,不可能有人会来调查这件事情的。
  别人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又八脑里闪过这么个大胆而侥幸的想法。他意气盎然,决定从此以后要扮演佐佐木小次郎的角色。“老板,算账!”
  他付完账,正要起身离座时,八十马急忙问:
  “刚才谈的事怎么样呢?”
  他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能尽力帮忙,但是站在马路边不好说话,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啊!说的也是!”
  八十马满足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又八替他结账。
  他们来到气氛暧昧、充满脂粉味的后街。又八想找个高级的酒楼,但是八十马却说:
  “到那种地方去只是浪费金钱罢了!我知道有一个更好、更有趣的地方。”
  又八也经常到后街游玩,现在他被带到这里来,看起来这里的气氛和情调都蛮合自己的胃口。
  这里叫比丘尼后街,住满了歌妓。此处繁华热闹,听说一个晚上要耗掉一百石的灯油呢!
  有一条潮水回溯的阴暗河流,在红灯笼下仔细一看,到处爬满了海虫及河蟹,看起来像是令人恶心的毒蝎子。脸上涂满白粉的歌妓中,少见眉清目秀的。有些已经年老色衰,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头上包扎比丘尼头巾,在这寒冷的夜晚,仍然出来招揽客人,她们妖艳的妆扮,颇能吸引游客的注意。
  “没有。”
  又八叹了一口气。
  “应该有吧!比起一般茶店的女郎和歌妓要好得多了。叫妓女是不太好听,不过,冬天寒冷的夜晚,在这里过上一夜,听她的枕边细语,谈谈她的身世遭遇,你就会知道,她也并非一出生就注定要当妓女的。”
  八十马得意洋洋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继续说道:
  “听说有些比丘尼曾经服侍过室町将军,也有很多女人自称是武田大臣的女儿,或者是松永久秀的亲戚,平家没落的后代也是如此,而从天文、永禄那个时代来看,这些盛衰变化非常剧烈,所以才会造成落花飘零,沉浮在浮华世界的下水道里吧!”
  他们来到一家酒馆,又八完全信赖八十马,看来他是个中老手,他喝酒和对待女人的方式都很老练,果然没错,这个后街的确有趣。
  他们当然在那里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八十马还意犹未尽,而又八住在阿甲的“艾草屋”时,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多年来的郁闷心情在此一扫而空。
  “好了,好了,别再喝酒了。”
  到后来,他连帽子都脱下来了。
  “该走了。”
  “跟我一起喝到晚上吧!”
  八十马不打算离开。
  “留到晚上有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约好要到薄田兼相的官邸去和兼相会面,现在就离开去那儿又太早了,对了,我得先了解阁下您希望多少酬劳?以免到了那里无法详谈。”
  “从一开始就期待功名利禄,那行吗?”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能低估自己,你要是出示足以证明你是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的印可,却告诉对方只要能有个一官半职就好,酬劳好商量。那样对方会轻视你的。从一开始你就必须提出要求说我要五百石,像这样自信心越高的武士,他的待遇自然也会越高,你可别自贬身价啊!”
  这一带天色很早就暗了下来,大坂城巨大的影子斜斜映在山谷间的石壁上,遮蔽了整个黄昏的天空。
  “那就是薄田的官邸。”
  两人背对着护城河停下脚步,虽然白天灌了不少酒暖和身子,但是,现在站在河边迎着寒风,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是那旁边的木门吗?”
  “不,是木门旁那栋正方形建筑物。”
  “哇!这房子好宏伟啊!”
  “因为他已经名利双收了啊!他三十岁时还是默默无闻呢!才短短几年,就飞黄腾达了……”
  又八把赤壁八十马的话当成耳边风。并非心存怀疑,而是因为过于信任,以至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必要刻意去注意。望着挂在巨大城堡上各大将军、小将军的名号,他心想:
  “大丈夫当如是也,我自信也有这份能力。”
  他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难以压抑这种嫉妒和羡慕的心情。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4)
  “今晚我们就去拜见兼相,你看看我是如何引荐你的。”
  八十马说完,接着又说:
  “我刚问你的酬劳呢?”
  他催促着。
  “对了,对了。”
  又八拿出怀里的钱袋,本来他每一次都认为只用一点点没关系,可是不知不觉,花得只剩三分之一了,他拍拍这些剩下的钱说道:
  “我只剩这些钱了,这些当推荐金够吗?”
  “没关系,已经够了。”
  “是不是要拿个东西把它包起来呢?”
  “什么啊!要去求得一官半职时,大家都会送推荐金,或者是献上金子。不只是薄田如此,现在大家都公然收取红包。你也不用有所顾忌———那么,我先帮你收下了。”
  又八将身上仅剩的钱全部掏出后,有点不安,便追到八十马后面,说:
  “那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的,你要是苦着一张脸去送礼的话,恐怕连红包都还没给就被赶出来了,而在大坂不只是兼相有权有势。大野、后藤那儿我也有门路可以拜托的。”
  “什么时候会有回音呢?”
  “这个嘛!你在这里等我当然是可以,但是护城河旁边不但寒风刺骨,而且容易引人起疑,不如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在哪里见面呢?”
  “就在人们经常聚集的广场。”
  “知道了。”
  “就约在我们第一次碰面的酒馆里见面。”
  两人约定好见面时间之后,赤壁八十马向他挥挥手就走进门去。又八瞧他大摇大摆、长驱直入的架式。
  看来,他的确是薄田兼相潦倒时的患难之交。
  又八虽然吃了颗定心丸,但是当晚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在约好的时刻,他踩着初融的雪地来到广场。
  腊月的寒风刺骨,冬阳下,广场上行人如潮。
  不知为何,赤壁八十马那一天并未出现。
  第二天也是如此。
  “他可能有事耽搁了。”
  又八找个合理的借口,独自坐在露天酒馆的桌前。
  “今天应该会来吧!”
  他老实地望着广场的人群,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八十马的踪影。
  第三天,他有点腼腆地说:
  “老板,我又来了。”
  他跟老板打完招呼,就坐在桌前,酒馆老板天天暗中注意他怪异的一举一动,于是问他到底在等谁?又八一五一十告诉老板事情的原委,说自己和好友赤壁浪人相约在此。
  “咦,跟那个人吗?”
  老板用惊讶的语气问道:
  “这么说来,他是不是告诉你,他可以帮你引荐求得一官半职呢?而且被他拿走了钱呢?”
  “不是被他拿走,是我拜托他转交薄田大人的引荐金,由于急着想得到回音,所以每天来这里等。”
  “哎呀!你太老实了。”
  老板望着他怜悯地说:
  “即使你等上一百年,他也不会再出现了。”
  “为、为什么呢?”
  “那个家伙恶名昭彰,在这个广场有很多像他一样专门吸人血的苍蝇,只要看到老实人就会纠缠过来,本来我想提醒你小心一点,但怕惹上麻烦,而且我想你瞧他那副德性,应该会提高警觉,不料你还是被他骗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意见了。”
  老板认为他很倒霉,他的口吻像是在怜悯又八的无知,但是又八丝毫不觉得羞耻。只是希望全破灭了,如此重大的打击令他血脉贲张,非常愤怒,他茫然地望着广场上的人群。
  “你就这样白白损失太可惜了,或许你可以到幻术摊上打听一下,那些吸血苍蝇经常聚众结伙在那里赌钱,那家伙搞不好会到赌场去也说不定。”
  “是吗?”
  又八急忙站了起来,问:
  “你说的幻术摊子是哪一个呢?”
  他顺着老板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广场上最大的摊子,听说最近幻术大流行,看热闹的观众群都聚集在木门口。又八走近一看,木门口的旗子上挂着一些著名的幻术师名单,像是———
  “变兵童子。”
  还有:
  “果林心居士之大弟子。”
  这广大的摊子是用帷幕围成的,只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音乐声,交杂着魔术师的叫喊声和观众拍手叫好的声音。
  又八绕到后面,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后门,观众并不从这里进出,他走近窥视。
  “你要到赌场去吗?”
  看门的男子问他。
  又八点点头,那男子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可以通过,他便走了进去,在帷幕当中挂了一个蓝色的天花板,大约有二十名左右的浪人围在那儿赌博,又八一靠近,那些人白了他一眼,有个人让过了一个位子,这时,又八急忙问道:
  “这里有没有一位名叫赤壁八十马的男子呢?”
  他这么一问,立刻有人回答:
  “你说赤马吗?对了,最近都没看见赤马这家伙,他到底怎么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5)
  “他会来这里吗?”
  “我们哪料得到啊?好啦!你要不要下赌注?”
  “不,我不是来赌博的,我是来找赤马。”
  “喂!你别开玩笑啊!不赌博,你进来干什么?”
  “对不起!”
  “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对不起。”
  又八狼狈地逃了出来,有一个吸血苍蝇跟着过来,说道:
  “臭小子,等一等,这里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没事,你这个家伙真不识相,即使不赌博也要付场地费啊?”
  “我没有钱。”
  “你没钱还敢来赌场,喔!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机偷钱呢?你这个小偷!”
  “你说什么?”
  又八亮出刀柄,这下有趣了,对方一脸不怕挑衅的表情:
  “你这个笨蛋,你以为我们怕威胁吗?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早就无法在大坂城一带混了,来吧!你要砍就来砍啊!”
  “我、我砍下去喽!”
  “你砍吧!我绝不阻止你。”
  “你可知道我是何许人物?”
  “我当然不会知道。”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流祖,富田五郎左卫门死后留下的门人佐佐木小次郎就是我。”
  又八心想这么一说对方一定会逃走的,没想到对方噗嗤一笑,转身向帷幕里的吸血苍蝇们说道:
  “嘿!你们都过来,这个人刚才竟然自报名号,简直太藐视我们了,现在大家来瞧瞧他有什么能耐吧!”
  话音刚落,只听见那男子一声惨叫,跳了起来,原来又八趁他不注意,突然从屁股戮他一刀。
  “你这个畜牲!”
  又八大骂一声,听到背后传来众人的叫骂声,他拿着血刀混入人群中。
  又八尽量往人多的地方挤,以免被人发现,他提心吊胆,仿佛身旁每张脸、每个人都像吸血苍蝇似的,不能稍有疏忽。
  忽然看见前面有个摊子,布幕上画只老虎,木门上挂着镰枪和蛇纹的旗子,有个城里人站在空箱子上大声喊着:“老虎,老虎,走了千里路去又走了千里路回来,这只大老虎是朝鲜渡来,后来被加藤清正公亲手捕获的———”
  此人不断吆喝招揽人群。
  又八丢了一点钱,急忙钻进去,此时稍感安心,放眼四处寻找老虎踪影,只看见前面并排着两三张门板,一张虎皮好像晒衣服似的贴在上面。
  观众看到只是张老虎皮而不是活老虎,竟然无人抗议或生气,还看得兴趣盎然。
  “哇!这就是老虎啊!”
  “长得可真大啊!”
  观众由入口走到出口,不断地发出赞叹声。
  又八想尽量拖延时间,一直在老虎皮前徘徊———这时,一对旅装打扮的老夫妇站在他面前,阿婆说:
  “权叔啊!这只老虎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武士伸手去摸老虎皮上的毛,说道:
  “这本来就是一张死老虎皮。”
  “可是,刚才在门口招揽生意的人明明说是活生生的老虎呢!”
  “这大概也是幻术之一吧!”
  老武士苦笑着,阿婆却板起干皱的脸说:
  “真不值得,如果是幻术的话就应该挂出幻术的招牌,与其看死老虎,那我们还不如看图画就好了,你到木门那里去把钱要回来。”
  “阿婆,阿婆,别人会笑的,这种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大呼小叫。”
  “什么?你不去,那我自己去好了。”
  阿婆推开观众往回走,啊———人群中有个人影忽然闪开。
  权叔突然大喊:
  “喂!又八!”
  阿杉婆瞪大眼睛,问:
  “什、什么?权叔。”
  “你没看到吗?又八就站在阿婆你身后啊?”
  “咦,真的吗?”
  “他跑了。”
  “跑到那儿去了。”
  二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木门外,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广场上人群杂沓,熙熙攘攘,又八胡撞瞎闯一连撞倒好几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城里逃去。
  “等等啊,我的儿子啊!”
  又八回头看到母亲发疯似的追了过来。
  权叔也不断挥着手,喊道:
  “这个笨蛋!为何要逃跑呢?又八!又八!”
  即使如此,又八仍未停下脚步,阿杉婆伸着满是皱纹的脖子叫道:
  “小偷!小偷啊!”
  又八好像过街老鼠,被城里人拿着棍子、竹竿团团围住,压倒在地上。
  路人也围过来看热闹。
  “抓到了。”
  “你这个臭小子!”
  “要如何处置?”
  “把他杀了!”
  有人拳打脚踢,有人对他吐口水。
  阿杉婆和权叔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看到这副光景,立刻推开人群,龇牙咧嘴地骂道:
  “嘿!你们这些人抓着他干什么?”
  看热闹的人说:
  “阿婆啊!这个小子是小偷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6)
  “他不是小偷,他是我儿子。”
  “咦,是你的儿子?”
  “没错,你们竟然敢踢他,城里的人竟然敢踢武士的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可不会饶了你们,谁敢像刚才那样,再打一次给我看看。”
  “这可不是开玩笑,那……刚才是谁在叫小偷的呢?”
  “大声喊叫的就是我这个老太婆,但我并没有叫你们用脚踢他啊!我以为如果我大叫小偷的话,我儿子便会停下脚步,这是我做母亲的一片苦心,你们不懂这道理,竟然还对他拳打脚踢,真是太过分了。”
  5
  这里是城里的闹区,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你给我过来。”
  阿杉抓着又八的领子,把他从大马路拉到偏僻的角落,看热闹的人见阿婆大发脾气都吓得纷纷走避。权叔在寂静的牌楼下面站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走了过来,说道:
  “阿婆,不要处罚他了,又八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权叔试着拉开他们母子。
  “你在说什么啊!”
  阿婆用手肘撞开权叔,说道:
  “我教训我儿子,你就别插嘴———好个不孝子,又八!”
  本来这种骨肉重逢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场面,但是阿婆却愤怒地抓住儿子的衣领,把他揪倒在地上。
  老人家的感情通常比较单纯、容易冲动。此刻,阿杉婆枯竭的心灵里,突然承受过度复杂的感情,竟然使她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生气,或是该欣喜若狂……
  “你看到自己的母亲,竟然拔腿就逃,这算什么?你是烂木头生的吗?你不认我这个娘了吗?你……你这个畜牲。”
  老婆婆就像又八小时候一样,劈里啪啦地打着又八的屁股。
  “本来我们都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你好端端地活在大坂城里,实在太可恶了!可恶!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为什么不回故乡呢?也不回来祭拜祖先,也不回来探望老母亲,家里上上下下都为了寻找你而伤透脑筋,看你如何对大家交代!”
  “母……母亲,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又八像小孩般跪在母亲跟前泣诉:
  “我知道错了,就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事,所以才无脸回家,今天意外见到你们,我吓坏了,并非存心想逃走,是不由自主地躲开……我真是没脸见你们,我没脸见母亲和权叔。”
  他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阿婆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但是,生性倔强的阿婆,却在心里责备自己的脆弱,并说:
  “你既然知道如此胡作非为有辱列祖列宗,为何不好好做事,求得一官半职呢?”
  权叔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
  “好了,好了。阿婆,你就别再责骂他了,他已经够自责的。”
  “你又插嘴了,你是个男人,反而表现得比我更脆弱。又八的父亲早逝,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必须身兼严父,所以我现在就要好好教训他……刚才的处罚还不够,又八,你给我坐好。”
  阿婆命又八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是!”
  又八肩膀上沾满了泥土,他爬起来静静地坐着。
  这个母亲发起脾气非同小可,虽然有时候她是世界上最慈祥的母亲,现在她则连祖宗八代都搬出来,骂得又八抬不起头来。
  “要是你有丝毫隐瞒,我就不听你的解释了。我问你,关原战争结束后到现在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你好好解释清楚,直到我满意为止。”
  “……我说就是!”
  又八据实以告。
  他说,自从和好友刀锋女王一起上战场,战败之后,两人躲在伊吹山上,后来迷恋上比自己年长的女人阿甲,跟她同居数年,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懊悔不已。如此一五一十地说出全部经过,仿佛吐光了胃里那些腐烂的东西一般,如释重负。
  “嗯……”
  权叔了解地点点头。
  “我这个傻儿子。”
  老婆婆不断地说着。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呢?看你装扮得有模有样的,是不是已经谋得一官半职,多少有些收入吧?”
  “是的。”
  又八一不留神,又说溜了嘴,又怕露出狐狸尾巴,立刻改口说道:
  “不,我还没有一官半职。”
  “那么你以何为生呢?”
  “剑———我以教人剑术为生。”
  “噢?”
  阿婆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高兴地说:
  “你在教剑术啊!原来如此,你历经波折竟然还能钻研剑术,真不愧是我们家的儿子……对不对,权叔,他真不愧是我这个老太婆的儿子啊!”
  权叔心想,这会儿老太婆可开心了,于是他大大地点头,说道:
  “这是因为他身上流着我们祖先的血啊,就算一时潦倒,他仍然未丧失这种精神。”
  “我说又八啊!”
  “是。”
  “现在你跟谁学习剑术呢?”
  “我跟随钟卷自斋师父学习剑术。”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7)
  “唔……你跟随那个钟卷师父啊!”
  阿婆被灌了迷汤似的,满心欢喜,又八想更加取悦她,就拿出怀中印可的卷轴,他在打开卷轴时用手遮住最后一行———佐佐木小次郎殿下的部分。说道:
  “您看,就是这个。”
  他对着夜灯下打开卷轴。
  “哪一个?哪一个?”
  阿婆想拿来看,但又八没拿给她,就说:
  “母亲大人,您请放心!”
  “原来如此。”
  阿婆频频点头,说道:
  “权叔你看到了吗?这可真是了不得啊!从小,我就认为他比刀锋女王更聪明,会更有成就。”
  阿婆心满意足,笑得嘴巴合不拢。
  当又八正要把卷轴收起来时,不小心松了手,卷轴全展开来,阿婆看到最后一行字。
  “等等,这里写着佐佐木小次郎,这是谁啊?”
  “啊……这个嘛……这是我的假名。”
  “假名?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本位田又八不是很棒的名字吗!?”
  “可是,我回顾过去,觉得非常惭愧,所以才用假名,以免有辱祖先之名。”
  “原来如此,的确是有志气———自从你离开家乡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阿婆为了激励自己的独生子,细说又八离开后,女王村发生的种种,以及为维护本位田家的声誉,不得不和权叔离乡背井,这些年四处寻觅阿通和刀锋女王他们的踪影等等———她虽无意夸张事实,但仍忍不住老泪纵横。
  又八低头聆听老母亲发泄她心头的积愤。这时,他的确是个善良、体恤的好儿子。
  但是,母亲一心一意只强调家族的名誉和面子,再不然就是武士的精神,这些都无法打动又八的心,直到听到这么一句话:
  “阿通变心了!”
  乍听,又八受到很大的震撼。
  “母亲大人,这是真的吗?”
  阿婆看他变了脸色,更加深信是自己的苦口婆心激起了他奋发向上的精神。
  “如果你怀疑的话,可以去问权叔,阿通心里根本没有你,她和刀锋女王私奔了———不,根本就是刀锋女王知道你不会再回去,所以把阿通拐走了,对不对啊!权叔。”
  “没错,本来刀锋女王被泽庵和尚绑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上,没想到阿通竟然偷偷放走他,两人一起私奔了,想必他们已经感情深厚了。”
  又八听到此事,犹如晴天霹雳,恨不得自己早死了算了,偏偏他还活着,对刀锋女王怀恨更深,阿婆又火上加油:
  “又八,这下你全明白了吗?我这个老太婆和权叔离乡背井,流浪诸国的苦衷你都了解了吗?夺走我本位田家媳妇的刀锋女王,和让本位田家名声扫地的阿通,要是不收拾他们二人,我这个老太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了。”
  “我懂……我完全懂。”
  “你不打算回家乡?”
  “我不回去,绝对不再回去了。”
  “那你能打败这两个仇敌吗?”
  “可以。”
  “你回答得有气无力的,是不是没有信心打败刀锋女王?”
  “没这回事。”
  权叔也在一旁打气,说道:
  “又八,我会陪着你的。”
  “我这个老太婆也会陪你一起去的。”
  “又八,把阿通和刀锋女王二人的首级取来作为返乡的礼物,然后讨房好媳妇,好好地把本位田家的香火传递下去。这么一来,不但保住武士的面子,你的声誉也会传到附近乡里,至少,我们本位田家还没有人丢过吉野乡的脸呢!”
  “嘿!你下定决心了没有?”
  “是的。”
  “真是乖儿子,权叔,你也夸夸他吧!他立誓一定要追讨刀锋女王和阿通呢……”
  阿婆终于放心了。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冰凉的地上,现在她想动动身体。
  “啊……好痛啊!”
  “阿婆,你怎么啦?”
  “可能是地上太冷了,肚子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是不是又生病了?”
  又八转过身,说道:
  “母亲大人,我背您。”
  “什么?你要背我啊……你要背我啊……”
  说完,她抱住儿子的肩膀说:
  “权叔啊,又八已经很多年没背我了。”
  她喜极而泣。
  母亲温暖的眼泪滴湿了自己的肌肤,又八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问道:
  “权叔,这附近有没有客栈啊?”
  “我正要去找呢,哪里都行,我们边走边找吧?”
  “我也正有此意———”
  又八边背着母亲边说:
  “母亲大人,您好轻啊!好轻!比石头还要轻!”
  6
  船上的货物大部分是蓝色的染料和纸张,另外在船底还藏了违禁品烟草,虽然这是个秘密,但是光闻味道就可知道烟草藏在哪里。
  这艘定期货轮,每个月数次往返于阿波国和大坂之间,船上除了载货也搭乘客,其中有八九成的乘客是常年往来于大坂之间的生意人。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8)
  “怎么样?生意兴隆吧!”
  “啊!虽然大家都说边界的形势不错,钱不好赚啊!”
  “听说为了打造枪只,工人不够,形势不甚好吧!”
  另外一个商人说:
  “虽然我在贩卖军需品和旗帜、鞋子等,但是生意大不如前了。”
  “噢!是这样子啊!”
  “连这些小武士都很会精打细算呢!”
  “哈、哈、哈!”
  “以前那些野武士把抢夺来的武器卖给我们,经过整修、加工,又可以转卖出去。如果再发生战争的话,野武士再把武器掠夺转卖,我们又翻新出售,如此循环不已,只需花费少数的成本就够了。”
  商人之间大多谈论着这一类的话题。
  其中———
  “在内地几乎已经没钱赚了,现在必须像吕宋助左卫门和茶屋助次郎等人那样,坐船到海外去求发展啊!”
  眺望着无垠的大海,听说在海的那端,百姓们富裕繁荣。
  “即使如此,在武士的眼里,我们这些商人还是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你看那些武士们根本就是一群附属在大将军旗下的寄生虫,依我们看来,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轻松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得披挂上阵,说不定还会战死沙场,平常为维护武士道的名誉,处处受限制,无法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也实在可悲!”
  “形势的好坏,也只有我们这些商人才会受到影响吧!”
  “即使受影响,日子还不是逍遥自在。”
  “只要能低头就没事。至于胸中的郁愤都可以用金钱来补偿。”
  “所以要尽情享受人生啊!”
  “有时真想大声对他们说:‘你究竟是为何而活呢?’”
  这里的商人都属于中上阶层,他们经常铺着舶来品的毛毯,炫耀自己是另一种身份。
  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原本属于桃山文化的豪奢气派,随着太阁去世,已经从武家转移到商人身上。光是看他们奢侈的酒器、华丽的旅装、旅具,和讲究的装饰品……即使是一个吝啬的商人,都强过领粮千石的武士。
  “哎呀!好无聊啊!”
  “太无聊了,我们开始吧!”
  “走!我们到那帷幕里去!”
  他们走进一个小帷幕内,叫女侍送酒来,开始玩一种经由南方流行到日本的“花纹纸牌”。
  在这里一把赌注的黄金,足以拯救一个饥饿的村子,这些人却挥金如土。
  这一类人在船上不过是极少数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个阶级,包括浪人、儒学者、和尚以及一些习武者,在商人们的眼中,他们是一群不知为何活在世上的人。
  现在这些人都坐在货物旁的阴影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冬日的海面。
  在这群面无表情的人当中,有一个少年。
  “嘿!坐着不要动。”
  他倚靠着货物,面向大海,膝上抱着毛绒绒的圆形东西。
  “哇!好可爱的小猴子。”
  旁边的人说道:
  “看起来很温驯的样子。”
  “是啊!”
  “你是不是养很久了?”
  “不是,前一阵子我从土佐到阿波的途中,在山中抓到的。”
  “是你抓的呀!”
  “为了抓它,我还被大猴群追得好惨。”
  寒暄中,少年并未抬头,他把小猴子夹在膝盖当中,为它抓跳蚤。他头发上绑着紫色带子、衣着华丽,穿了一件绯红背心,看起来像个少年,却又看不出他实际的年龄。
  连他身上戴的烟管都属太阁风格。像他这身华丽的打扮,也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桃山全盛时期的遗风———过了二十岁还不穿元服①。超过二十五六岁,还梳着童髻,系着金边发带,甚至习惯摆出一副清纯稚童的模样。这风气仍留传至今。
  因此,光凭外表不能判断他是否仍未成年,他体格健硕,肤色白皙,红唇明眸,浓密的眉毛末端往上斜扬,看起来一脸严肃。
  虽然如此,他还是充满稚气———
  “嘿!你还动。”
  他拍了一下小猴子的头,仍然童心未泯地继续替小猴子抓跳蚤。折衷来看,他可能是十九、二十岁左右,再从他身上的旅装可确定并非藩臣,在这艘船上,他既非修炼者或傀儡师,也非穷武士,怡然自得地处在充满汗臭味的人群中,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浪人。
  但是,如果是浪人的话,他身上有件东西又太过于出色了,那就是用皮绳斜背在红背心后的一把作战用的大刀,刀身像竹竿那么长,没有护手。
  由于身背大刀,加上考究的打扮,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这真是一把好刀啊!”
  离少年不远处,祇园藤次也入神地望着他,心想:
  “在京洛地区很少看见这种刀。”
  光凭这把好刀就不难想像它的主人以前如何风光。
  祇园藤次希望有机会能和少年聊一聊。冬日的午后笼罩着一层薄雾,阳光普照的淡路岛已经渐渐消失在船尾,巨大的风帆在乘客头顶上应和着海浪声,啪嗒啪嗒响着。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9)
  藤次已经厌倦这趟旅程。
  他打了几个哈欠。
  要不是因为厌倦这次的旅行,也不会察觉到他人的存在。祇园藤次已经在船上待了十四天,所以非常倦怠了。
  “信差不知把信送到没……要是能及时收到信的话,她一定会来大坂码头接我吧!”
  他借着思念阿甲的容颜来排遣旅途中的无聊。
  吉冈家自从出任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之后,名利双收。但是到了清十郎这一代,放纵无度,导致倾家荡产,连四条武馆都拿去抵押了,到了年底,搞不好连武馆都会被那些商人没收。
  年关逼近,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讨债,因为无力清偿,只得将父亲拳法的遗产全部变卖一空,如今是家徒四壁,可能连一顶斗笠都无法留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清十郎来找藤次商量,除了这个小师父挥霍无度之外,藤次也应负一半的责任。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办妥的,你等着瞧!
  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方法,就是在西洞院西边的空地上盖一个吉冈流武术的振武阁———因为综观社会局势,目前武术盛行,诸侯四处招揽武士。若于此时大力培植新人,扩大原先的武馆规模,一来不但可以保住祖先遗留下来的遗志,二来可以将之推广于天下———如此重责大任,理当是我们这些后辈门生应尽的义务。
  他叫清十郎将主旨书写下来,传送给九州、四国等地吉冈拳法的门人,并且四处去拜访他们,而他最主要目的是为了募捐建筑振武阁的经费。
  吉冈拳法的祖师们所培养的门人,目前散布在各藩所任职,大都身居要职,但是即使他拿着这封主旨到处去游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捐款情况并不如藤次预算的理想。
  大多数的回答是,我们会再跟您联络。
  或者是,反正等我们以后到洛城时再捐吧!
  现在藤次所带回的捐款,不及他原先预计的百分之一,但是因为这个财务问题与自己无关,反正是聊胜于无,所以打从刚才开始,就不再去想小师父清十郎的事,而一味地幻想久未谋面的阿甲的容颜,但是他还是一直在打哈欠,坐在动荡不定的船上,无聊透了。
  他望着一直在帮猴子抓跳蚤的美少年好不羡慕,羡慕他找到一个好办法消磨时间,藤次走近他说道:
  “年轻人,你要去大坂吗?”
  美少年摸着小猴子的头,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要去大坂。”
  “你家住在大坂吗?”
  “不是。”
  “那你是住在阿波国吗?”
  “也不是。”
  这个少年不易亲近,他回答完又继续低头帮猴子抓跳蚤。
  双方的对话似乎无法继续。
  藤次沉默了一下,又开口说:
  “你这把刀真棒啊!”
  这回他夸奖他背上的大刀,美少年说话了:
  “是吗?这是我的传家之宝。”
  听到对方的赞赏,美少年很高兴地转向藤次。
  “这把刀原来是用来打仗的,所以我想拿到大坂去找一位好的铸刀师傅,希望能把它改成佩刀。”
  “即使改成佩刀,好像还是长了些。”
  “是啊!这把刀有三尺长呢!”
  “真是一把长刀啊!”
  “如果能够改成这么长就好了———”
  这位美少年露出酒窝,非常自信。
  “要把它磨短也不是不可能,即使是三尺或是四尺的长刀。但是真正使用时如果能全力发挥这把刀的威力,那可就厉害了。”
  藤次想探美少年的虚实。
  “背着一把大刀,走起来看似威风凛凛,但也因人而异,要是背着这么一大把长刀逃跑的话,可就不太好看了。可否请教你学的是哪一流的武术呢?”
  一谈起剑术,藤次自然而然地有点瞧不起这位乳臭未干的少年。
  美少年瞄了一眼对方自大的表现,说:
  “我学的是富田流。”
  “富田流使用的应该是小刀啊!”
  “没错,是小刀。但是也无人规定学了富田流就只能用小刀,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所以就违纪练习大刀,师父盛怒之余,把我逐出师门。”
  “嗯!年轻时略带叛逆心是不错的。”
  “然后我就离开了越前的净教寺村,我想既然我是富田流门人,我就去拜访创造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老师父,他很同情我的遭遇,收我为徒,我在那里修炼了四年多,功夫学得不错,师父也认为我学得差不多了。”
  “乡下师父很轻易发给剑术目录或印可的。”
  “可是自斋师父不轻易发印可给人的,听说师父只颁过一张印可给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师兄伊滕弥五郎一刀斋。而我也想尽办法希望能得到一张印可,所以卧薪尝胆、日夜苦练,可是由于在故乡的母亲逝世,以致我练到一半就中途返乡了。”
  “你故乡在哪儿?”
  “周防岩国。我返回故乡后仍然天天鞭策自己,经常独自到锦带桥旁,斩燕砍柳,磨炼剑术。这把刀是我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传家之宝‘长光刀’。”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0)
  “哦!是长光刀啊!”
  “刀上没刻名字,是经由口耳传承,在我的故乡还有人称它叫‘晒衣竿’呢!”
  本来以为这位美少年不喜多言,没想一谈到喜欢的话题,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无视于他人的脸色。
  从这一点,加上他先前所说的经历来看,实在和他的外型不太相衬,其实他是个个性强烈的人。
  美少年稍微停顿一下,抬头仰望天空,眼眸里映着天空的云彩,神情感伤地说:
  “可是那位钟卷师父已经在前年因病去世了。”
  他自言自语:
  “当时我在周防,同门草 天鬼向我通知此噩耗时,我感怀师恩,悲恸不已———一直随侍在师父身旁的天鬼是比我早入师门好几期的师兄,和师父自斋有叔甥的血缘关系,却也未获印可,而我虽已远离,不在师父身边,但他却在生前已经写妥印可目录要留给我,听说他一直希望能亲自颁给我的。”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祇园藤次听到美少年叙述他的前尘往事,自己却感受不到半点伤怀。
  但是有人聊天总比一个人无聊还好些,所以他就回答:
  “嗯!原来如此啊!”
  他假装热衷于对方的话题。因此美少年郁闷的情怀更是一泻千里,他接着又说:
  “当时我要是能快点回去看他老人家就好了,但是我人在周防,而师父住在上州的山里面,相隔几百里路,更不凑巧的是,我的母亲也在那段时间去世,所以我赶不及见师父最后一面。”
  船身稍微摇晃了一下,乌云遮蔽阳光,海面呈现一片灰色,偶尔浪花打上甲板,更添增寒意。
  多愁善感的美少年继续诉说着。经此种种遭遇,他已经变卖掉故乡周防的房产,与同门师兄草 天鬼相约,他现在正启程前往约定地。
  “师父自斋亲戚很少,除遗留微薄的财产给天鬼,他并另外准备金子和中条流的印可目录叫天鬼转交给远在异地的我,天鬼目前正周游列国,我们在信上约好,明年春分时到三河的凤来寺山相见,此处位于上州及周防路途中间,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到近畿一带四处走走看看。”
  要说的话大概也说得差不多了,美少年再次转向聆听他说话的藤次。
  “阁下是大坂人吗?”
  “不,我是京都出生的。”
  说完就沉默不语好一阵子,藤次听着海浪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这么说来,你也是想要学一点武术喽!”
  藤次打从一开始就轻视这位少年,现在更觉得索然无味。最近有很多像这样的小白脸,自称在学习武术,马上亮出他的印可和目录,到处招摇。在他看来,这都不过是些雕虫小计,难登大雅之堂。
  难不成这世上高手如云吗?他自己可是在吉冈家待了将近二十年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他拿自己跟他们相比较。
  真要如此,将来大家还靠什么吃饭呢?心里这么着,抱着膝盖,凝视灰色的海面。
  “京都?”
  美少年自言自语,又看了藤次一眼,说道:
  “听说京都有个吉冈拳法的遗子叫做吉冈清十郎,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开武馆呢?”
  藤次心想,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口气越来越狂妄了。
  但是,这个家伙至今尚不知自己就是吉冈门下的高徒祇园藤次,要是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后悔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大话而感到羞耻吧!
  藤次由于无聊透顶就想捉弄一下这小子。
  “没错,听说四条的吉冈武馆规模还很庞大,你有没有去拜访过那个武馆呢?”
  “我想如果到京都的话,一定要去拜访的,我还想跟吉冈清十郎比武,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尚未去过。”
  “哼……”
  藤次斜着头,禁不住噗嗤一笑,他轻蔑地说:
  “你自信过头了吧。”
  “你说什么?”
  美少年有点生气。心想,你这话才可笑呢!美少年也禁不住冷笑。
  “吉冈虽然门户庞大,大家都买他的账,尤其第一代的拳法是个高手,但是,现在的当家清十郎和他弟弟传七郎武功并不怎么样。”
  “不比较又怎么能知道呢?”
  “我听过很多传言,因为是传言,未必全都属实,说是京流吉冈可能就此没落了。”
  藤次听到这里,很想报出自己的名讳,警告对方小心说话,但是如果就这么结束,那就不是自己在捉弄对方,而是反被对方捉弄了。
  此时离大坂的船程还有好一段时间,因此,他接着说:
  “原来如此,总是有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才会有这种评语吧!话得说回来,刚才你说离开师父回到故乡,每天都到锦带桥边拿着大刀斩飞燕,练了一身好功夫,是不是?”
  “我是这么说的。”
  “那么你看,这船上海鸟飞来飞去,你用大刀是不是也可以很轻易地砍下来呢?”
  “……”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1)
  美少年这时也感觉到对方的语气不怀好意,他张大眼睛瞪着藤次浅紫色的嘴唇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开口:
  “即使我可以砍到,我现在也不想做这种表演———你不是在逼我吧?”
  “没错,既然你那么自信,不把京流吉冈放在眼里的话。”
  “你好像不太高兴听到我贬损吉冈家,难道你跟他们有关系吗?或者你是吉冈的门人呢?”
  “什么都不是,只因为同是京都人,如果有人贬损京都的吉冈,我都会不高兴。”
  “哈哈哈……这些都是传言,并非我说的啊!”
  “年轻人。”
  “什么事?”
  “你可曾听过一句谚语:‘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顾全你的将来,我现在给你一点忠告,要是你以为这个世界这么容易打混,你就永远无法出头,你自夸拿到中条流的印可目录、斩飞燕啦、练成一手好刀法什么的……像你这种大言不惭,把别人当成瞎子。你听好!要吹牛的话也要看对象。”
  “你说我在吹牛吗?”
  美少年再仔细问了一次。
  “我说了又怎么样?”
  藤次故意挺起胸膛,反驳他。
  “我是为了你的将来才如此说的。别以为你卖弄年轻人的豪气,看来是令人欣赏,但如果过于夸大就变得很恶心。”
  “……”
  “你以为每件事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就越来越得意忘形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吉冈清十郎的高徒祇园藤次。要是再让我听见你妄言批评京流吉冈,我可不会饶你啊!”
  四周看热闹的乘客越聚越多,藤次因而想炫耀出他的权威和立场,又说:
  “现在的年轻人啊,太过于任性了!”
  说着,他向船尾走去。
  美少年也默不作声地跟过去。
  这下子没完没了了。
  乘客们预测将会有场好戏看。虽然有段距离,大家都拭目以待。
  藤次其实也不想惹是生非,因为船到大坂时说不定阿甲会来接他,在和女人见面之前如果与年轻人起冲突,太引人侧目,而且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他佯装若无其事似地将手肘倚靠着船舷的栏杆上,望着船舵所卷起的白色浪花。
  “喂!”
  美少年轻轻地敲他的背,看来这名美少年很任性,但是他的语气沉稳不激动。
  “喂!……藤次先生。”
  这下再也无法假装没听见了,他转头问道:
  “什么事?”
  “你刚才当着众人面前笑我是在吹牛,让我很没面子,所以我现在决定表演一下你想看的武技,请你过来一下。”
  “我刚才叫你做什么呢?”
  “你应该不会忘记才对,我说我在周防的锦带桥边以斩飞燕来练习大刀,你不信,而且叫我在船上斩飞鸟给你看,不是吗?”
  “我是说过。”
  “要是你看到我能斩落海鸟,是否就能证明我不是个爱吹牛的人呢?”
  “可以这么说。”
  “好,我斩给你看。”
  “嗯!”
  藤次冷笑地说:
  “要是过于勉强自己,遭来笑话,那可不好玩了。”
  “不,我要斩给你看。”
  “我不阻止你。”
  “所以我才叫你过来看。”
  “好,我看就是。”
  藤次张大眼睛准备看好戏,美少年站在大约有二十块榻榻米大的船尾中央,脚踩着甲板,伸手拔出背上的“晒衣竿”大刀。
  “藤次先生,藤次先生。”
  他嚷叫着。
  藤次斜眼看他的架式,并问他有什么事?
  接着,美少年一本正经地说:
  “很不好意思,我想请你把海鸟叫来我面前,要几只我都砍给你看。”
  看来,美少年学到了一休和尚的机智,想要对藤次报一箭之仇。
  很明显,藤次是被他愚弄了。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这一来,藤次怒火中烧,说道:
  “你给我闭嘴,要是能随心所欲唤来天空飞翔的海鸟,那么谁都可以砍得到。”
  美少年一听,说道:
  “海面千万里,我只有三尺剑,如果不飞到身边来,我当然也砍不到啊!”
  藤次更加生气,向前走了两三步。
  “你想给自己找借口啊!不行就说不行,你给我老实地道歉。”
  “不,我若是要道歉的话,就不会摆出这个架式,没有海鸟,我就斩别的东西给你瞧瞧。”
  “你要斩什么?”
  “藤次先生,可否请你再往前走五步。”
  “干什么?”
  “借用你的头,就是刚才讥笑我吹牛的那颗头。与其斩无辜的海鸟,倒不如斩你的头更恰当些。”
  “你,你说什么?”
  藤次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头———突然,美少年的手肘像断了的琴弦般猛力弹开来,他拔出背上的大刀,“啪”一声传来划破空气的声音,速度之快,连三尺的长剑都只看到像针一般细的光芒。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2)
  “你、你要干什么?”
  藤次边叫边伸手到领口。
  头还在,其他部位也没感到任何异状。
  “你明白了吗?”
  美少年说完便走到货堆的地方去了。
  藤次脸色铁青,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对方,而此时他尚未察觉身上有任何异样。
  美少年离开之后,在冬日微弱阳光照耀的甲板上,藤次突然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束像刷子似的毛发。
  “啊!”
  这时他才醒悟,立刻去摸自己的头发,原来他头顶上的束发被斩掉了。
  “哎,哎呀……”
  他面露惊色,手抚着头顶,接着,发结一松,鬓发披散开来,落在脸上。
  “可恶!你这个毛头小子。”
  犹如挨了一记闷棍,他怒气填胸。但他心里十分明白,美少年所说的一切都不是谎言,也不是吹牛,这个少年拥有超乎年龄的精湛武功,他不得不接受事实,年轻人当中也是有武艺超群的人。
  但是心里的惊叹和满肚子的怒火是两回事。他站在原地看见美少年回到刚才的地方,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绕着他的四周搜寻。藤次逮到机会,他以水沾湿刀柄,双手紧握,并降低身体靠近美少年的背后,这回,他也要砍掉他的束发。
  但是,藤次并无十成把握,索性朝对方的头颅横砍下去,就算杀了这小子也无所谓。
  “唔!”
  他全身血脉贲张、神经紧绷,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那。离他咫尺之远有一个小帷幕,阿波、界国以及大坂附近的商人,从刚才就一直在里面玩“花纹纸牌”,他们正沉醉于赌博游戏。
  “纸牌不够了!”
  “飞到哪里去了?”
  “到那边找找看。”
  “不,这里也没有。”
  他们翻箱倒柜,四处寻找,其中一人突然望着天空说道:
  “噢,那只小猴子怎么爬得那么高呢?”
  那个人指着高高的帆柱,叫嚷着。
  原来有一只猴子在上面。
  那只猴子爬到三丈高的帆柱上。
  其他的旅客由于厌倦海上枯燥的行程,正觉无聊,便围拢过来,大家都抬头往上看。
  “你看,它好像咬着什么东西呢!”
  “是一张纸牌吧?”
  “啊哈!原来是那只猴子拿走了赌客们的纸牌。”
  “你看,那只小猴子也在帆柱上面学人玩纸牌呢!”
  有一张纸牌啪啦啪啦地掉入人群当中。
  “畜牲。”
  国的商人急忙捡起那张纸牌。
  “这还是不够,那猴子可能还拿了三四张。”
  其他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着。
  “快叫人去把猴子的纸牌抢回来吧!要不然就没办法继续赌下去了。”
  “那么高要怎么爬上去呢?”
  “叫船长来吧!”
  “他可能爬得上去吗?”
  “付钱给船长叫他爬上去拿吧!”
  船长收了钱,答应爬上去拿。在船上以船长为首,理当为此事负责,所以他说:
  “各位乘客———”
  他站在货物堆上面对乘客说:
  “那个小猴子是谁养的?请饲主到这边来。”
  无人承认自己是饲主,但是乘客们都清楚此事,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美少年。
  船长心里也明白,但他佯装不知情。现在,船长又提高声调说:
  “既然无人饲养,那么就交由我全权处理,等一下可别来抱怨啊!”
  并非无人饲养。美少年靠在货物旁,思索什么似地一声不吭,有人小声地说:
  “真是个胆小鬼。”
  船长也盯着美少年,而那些有钱的商人因为无法继续赌局,更是怒目相视,那眼神仿佛在咒骂———你这个厚脸皮,你是哑巴吗?还是聋子?
  但是美少年一直坐在原地,若无其事。
  “在海上竟然会跑出一只无人饲养的猴子,如果是无人饲养的,那就任凭我处置了。各位,船长再三询问,但是它的主人都不出面,你们愿不愿意当人证,以免待会儿主人又来抱怨说他没听到。”
  “没问题,我们当人证。”
  刚才那些商人愤怒地咆哮着。
  于是船长走进船舱底,等他上来时,手上拿着点了火的火绳和一把土制长枪。
  船长生气了。
  这回,大伙儿都兴致勃勃,想看那个年轻的饲主要如何收场。
  上头的小猴子却一派悠然自得。
  那小猴子迎着海风俯看纸牌,好像有意无意在嘲弄人们似的。但是,它突然龇牙咧嘴,吱吱大叫,迅速爬到帆柱的横木上,在帆柱上面狼狈地跳来跳去。
  “……”
  原来船长站在下面用火绳熏它,并用长枪瞄准它。
  “等着瞧吧!这会儿轮到你着急了吧!”
  人群当中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在下面叱骂。
  “嘘……”
  有个 国商人,拉了拉那位酒醉的人,因为,从刚才一直都保持沉默的美少年,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3)
  “船长!”
  这次换船长佯装没听见了。他正要用火绳点燃长枪的火线———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啊!”
  轰———一声,子弹的声音冲向天空,原来长枪被美少年抢走,乘客们吓得有人捂耳朵,有人趴倒在地———子弹穿过他们头上,噗通一声射到船外的漩涡里。
  “你、你在干什么?”
  船长这下怒不可抑,立刻跳过去,直挺挺地站到美少年的面前。
  虽然航海生涯练就他一身魁梧强壮,但是一站到美少年面前,相形之下,逊色多了。
  “你又是在干什么?你拿着枪不是想打那只无辜的猴子?”
  “没错。”
  “不是太残忍了吗?”
  “一点也不———我已经声明在先了。”
  “你怎么声明的?”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
  “闭嘴,即使我眼盲耳聋也是乘客。我可是一个武士,船长竟然欺到乘客头上,大呼小叫,身为武士的我才不屑回答。”
  “不要找借口,刚才我一再声明,无论你喜不喜欢我的表达方式。何况在我出面处理之前,你的猴子骚扰到那边的乘客,而你竟然装聋作哑呢!”
  “你说那边的客人,指的是刚才在帐幕里聚赌的那些商人吗?”
  “你说话不要这么刻薄,那些乘客可是比一般乘客多付了三倍船资的。”
  “那些商人目无法纪,公然挥霍聚赌,而且任意侵占空间,据为私用,在船上大摇大摆,已经让人看不顺眼。我并没有叫小猴子去偷纸牌,是小猴子在模仿那些家伙的不良行为,我没理由出面道歉。”
  说到一半,美少年转向聚集在那里的 国及大坂的商人们,红润的脸庞流露出讥讽的笑容。
  7
  大海上波涛汹涌,黑暗中可望见木津川沿岸一带点点灯火。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船即将靠岸,船上和岸上都传来欢呼声,船慢慢地靠向码头。
  噗通一声,海面上溅起白色浪花,船员抛下锚,并将缆绳丢上码头。水手们架好渡桥。
  四处人声嘈杂。
  “我是饭店的人,有人要吃饭吗?”
  “住吉神社家的儿子,有没有搭乘这艘船呢?”
  “有没有信差呢?”
  “老爷———我在这里。”
  来码头接船的人们,提着灯笼站在岸边,缓缓向灯光摇曳的船只靠近。
  刚才那位美少年也夹杂在人群中下船去,有两三个替客栈拉客的人,看到他肩膀上坐着小猴子,就对他说:
  “这位客官,到我们客栈来住宿吧!猴子免费!”
  “我们客栈就在住吉神社前面。不但方便去参拜,而且景色怡人,房间优雅舒适。”
  美少年看都不看一眼,似乎也没有人来接他,他就带着小猴子消失在人群中。
  船上 国和大坂的商人们正忙着把货物搬下船,看到刚才的情形,说:
  “这个家伙可真拽啊!仗恃着自己会一点功夫,就趾高气扬了。”
  “真是的!被这小伙子一捣乱,害得我们后来在船上毫无乐趣可言。”
  “假如我们不是商人,就不会如此轻易放他下船了。”
  “好啦!好啦!任凭武士们去耀武扬威吧!他们认为能够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就很了不起!别去管他们了,我们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把今天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吧!”
  来接船的人很多,他们都提着灯笼,有的还准备了交通工具,其中还有几位女士。
  祇园藤次走在最后面,悄悄地上了岸,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神情狼狈,再也没有比今天更不愉快的日子了。他用头巾包住被砍掉束发的头,表情黯淡。
  等候的人群中,有人一看到他的身影,就大喊:
  “这里啊……藤次先生。”
  女人披着头巾,因为码头上寒风刺骨,使得她的脸也变僵硬了。白粉藏不住的皱纹泄漏了她的年龄。
  “啊!是阿甲吗……你来接我啊!”
  “还说呢,你不是写信要我来接你吗?”
  “可是我一直担心信能不能及时送到。”
  “你怎么了,怎么一脸落寞呢?”
  “不,我有一点晕船……先到住吉找个好旅馆歇息歇息吧。”
  “可是,抬轿的人在这儿等着呢!”
  “真是谢谢你,你是不是也订好客栈了呢?”
  “是啊!大家都在等候你呢!”
  “啊!”
  藤次颇感意外,问道:
  “嘿!阿甲,等一等,我约你来这里见面,只是想两人找一家安静的小旅馆,一起过个两三天的悠哉生活……你刚才所说的大家,指的是谁呢?”
  “不,不,我不坐。”
  祇园藤次拒绝乘坐来迎接他的轿子,气急败坏地走在阿甲前面。
  只要阿甲一开口,他就骂道:
  “混蛋!”
  他根本不给阿甲开口说话的机会。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4)
  他之所以会如此大发雷霆,阿甲的擅作主张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在船上所遭受的侮辱、愤怒,现在全都爆发出来了。
  “我要自己住,把这个抬轿的人赶回去。这算什么?你难道不了解我的心情吗?笨蛋!笨蛋!”
  他甩着衣袖。
  河边的鱼市场已经关门了。屋外四处散落的鱼鳞,宛如贝壳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阿甲抱住藤次说:
  “好了嘛!别生气了。”
  “放开手。”
  “你若是一个人住,会耐不住寂寞的。”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别这么说嘛!”
  她把浓妆艳抹、透着发香的冰冷脸颊贴向藤次的脸。藤次逐渐从旅行的孤独情绪中苏醒过来。
  “……好不好嘛!拜托你啦!”
  “太让我失望了。”
  “这我了解,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独处的机会啊!”
  “我来此主要是想和你在大坂游玩个两三天。”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你要是真的了解,为什么还拉一大堆人来凑热闹呢?我那么思念你,可是,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我。”
  藤次责备她。
  “哎呀!你又说这种话了……”
  阿甲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
  她是有原委的。
  当她收到藤次的信时,本来就准备自己单独来大坂与他相会。谁知,那一天吉冈清十郎也带了六七名弟子来“艾草屋”喝酒,无意间从出剑锋喉口中听到这件事。
  “既然藤次要来大坂,我是不是该去迎接他呢?”
  其他的弟子也都附和他的说法。
  “出剑锋喉也一起去吧!”
  群起哗然,令阿甲也不好推辞,因此,一行十几人全都住进了住吉客栈。当大家吃喝玩乐时,阿甲独自带着轿夫来接藤次———如此说来,事出无奈。藤次愁眉深锁,一天之内连发生两件倒大霉的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首先是一上岸就听说清十郎和弟子们竟然随同阿甲来到此地,真教人受不了。
  但是,最糟糕的莫过于脱下头巾时的难堪。
  要如何自圆其说呢?
  头上的束发被人削断,令他尴尬不安。他希望能保住武士的颜面,如果是不为人知的耻辱也就罢了,但此事若流传出去,那就太没面子了。
  “……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叫抬轿的人过来吧!”
  “你改变主意了?”
  阿甲立刻跑回码头。
  傍晚时,阿甲说要去迎接藤次,到现在还没回来。在等待的时间里,大伙儿沐浴更衣准备迎接,却在客栈等得好不耐烦。
  “藤次和阿甲也快回来了吧!在他们还没回来之前,如此空等也太乏味了。”
  最后大伙儿一致决定在他们回来之前,先喝点酒、吃点小菜。
  照理说在等候的时候喝点小酒并无伤大雅,但是这些人不知不觉就喝得烂醉如泥、杯盘狼藉。
  “这住吉有没有歌女啊。”
  “各位意下如何呢?我们是不是该叫三四位漂亮的歌女来助兴啊?”
  他们旧态复萌。
  但是他们对小师父吉冈清十郎多少有所顾忌,因此有人说:
  “小师父,有出剑锋喉陪伴,是不是要请师父到别的房间呢?”
  清十郎苦笑一下,正中下怀,如果能和出剑锋喉二人另辟房间,喝酒聊天,总比跟这些人喝酒厮混更有趣些。
  清十郎离开后,房间里只剩弟子,他们欢呼道:
  “来吧!这下可以开怀畅饮了。”
  他们叫来一些奇装异服的歌女,听说在十三间川颇有名气。她们拿着笛子和三味线等乐器来到房间外的庭院,其中一位问:
  “你们到底是在吵架还是在喝酒啊?”
  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弟子说:
  “笨蛋,哪有花钱来吵架的呢?我们让你们来就是要开怀纵饮一番啊!”
  “既然如此,请各位安静一点好吗?”
  大伙儿立刻安静下来。
  “我们开始唱吧!”
  这些人正襟危坐,原本躺在地上的人也坐了起来,整个房间充满弦乐声,一位小侍女走过来说:
  “客人已经下船,刚刚抵达客栈,正朝这儿来。”
  “什么?什么人要来了?”
  “是一位名叫藤次的人。”
  “来的真不是时候。”
  阿甲和祇园藤次一脸不悦地站在房门口。看来没有人是真正在等候他,藤次怀疑自己为何在年底和这群家伙来到住吉?虽然阿甲说他们是来欢迎自己的,但是眼前的情形似乎没有人是真心欢迎自己。因此,他满心不悦地说:
  “小侍女。”
  “什么事。”
  “小师父在哪儿?我要去小师父的房间。”
  祇园藤次向走廊走去,背后传来:
  “嘿!师兄,你现在才到吗?大伙儿等你那么久,你是不是和阿甲半路溜去玩了呢?”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5)
  说话的人喝得酩酊大醉,走到他面前攀住他的脖子,还放了一声响屁,藤次正想躲开,却被醉汉硬拉到桌旁,一不留神踩到地上的剩菜,一阵哗啦,杯盘掉落,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啊!我的头巾。”
  藤次急忙用手护住头巾,但为时已晚,刚才滑倒时,头巾已被醉汉一把抓了下来。
  “咦?”
  众人注意到藤次没了束发的头,感到奇怪。
  “你的头发怎么了?”
  “喔呵!好奇怪的发型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众目睽睽之下,藤次涨红了脸,狼狈不堪,急忙把头巾包回去,说道:
  “没事,只是长了一点脓包。”
  他想自圆其说,但是,
  “哇哈哈哈……”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地说:
  “旅行带回来的土产竟然是脓包啊!”
  “真是欲盖弥彰啊!”
  “藏头露尾!”
  “少骗人了,证据摆在眼前呢!”
  “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啊!”
  没有人相信藤次的解释,大家你一语我一言地奚落他。
  大伙儿饮酒作乐,闹了个通宵。第二天,这批人与昨夜判若两人,全都聚集到客栈附近的海边,高谈阔论。
  “真是岂有此理!”
  沙滩上长满了爬藤,大家围坐在一起,慷慨激昂,有的吐口水,有的挥拳头。
  “刚才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以为我在说谎吗?”
  “好啦!好啦!别再生气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我们不能推说没办法就不闻不问,吉冈武馆可是闻名天下的兵法所。岂能任人侮辱!此事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管。”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只要找到那个带着小猴子的美少年就行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并斩断他的束发,这不仅是为了洗刷藤次所受的耻辱,更是为了维护吉冈武馆的尊严。各位有异议吗?”
  昨晚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今天竟然生龙活虎,情绪高昂。
  大家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这样的:今早他们为了洗涤昨夜的宿醉,便又泡了一次澡。有一位也来泡澡的客人,听说是 国的商人,他说昨天从阿波到大坂的客船上,发生了一件趣事。一位带着小猴子的美少年斩断一位武士的束发,他比手划脚地把当事人的表情描述得生动逼真。
  “那位被斩断束发的武士自称是吉冈武馆的高徒。像这种高徒,可真丢尽吉冈武馆的脸啊!”
  大伙儿就在泡澡时听到那位商人谈论此事。
  他们听完之后群情激愤,本想找祇园藤次问个究竟,但是听说今天一大早藤次和吉冈清十郎谈了话,用餐之后与阿甲已经先出发到京都了。
  大家都深信传言属实。现在如果去追这个懦弱的师兄也无济于事,真要追的话,应该是去追带小猴子的少年,当面洗刷吉冈武馆的耻辱。
  “大家有没有异议?”
  “当然没有。”
  “那就这么决定。”
  大伙儿一起发誓后,拍拍灰尘站起来,一路寻来。
  住吉的海边,放眼望去一层层的波浪像一道道白围墙,冬日的阳光,灿烂地照耀海洋,更增添几许暖意。
  出剑锋喉光着白皙的脚丫踩着碎浪,一会儿拾起石子,一会儿又丢下。
  她看到远处的吉冈门人拔出刀来,各自朝不同的方向离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咦!怎么回事?”
  出剑锋喉站在海浪中,瞪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一位落后的弟子朝她的方向跑过来。出剑锋喉问他:
  “你们要去哪里?”
  那人停下脚步。
  “哇,是出剑锋喉啊!”
  “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找吧!现在大家都分头去找了。”
  “找什么?”
  “找一位带着小猴子的少年武士。”
  “发生什么事了?”
  “这事若不管的话,也会损及小师父清十郎的名声。”
  那名弟子告诉出剑锋喉有关祇园藤次在旅途中发生的丑事。出剑锋喉听完平静地说:
  “你们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对方一脸不以为然。
  “我们并非惟恐天下不乱,但如果放过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闻名天下的兵法所京流吉冈岂不是名誉扫地吗?”
  “这不是更好吗?”
  “胡说八道。”
  “男人啊!每天只会做些无聊的事罢了。”
  “你刚才一直在捡什么?”
  “我———”
  出剑锋喉低头望着脚边美丽的沙滩说:
  “我在寻找贝壳。”
  “贝壳?你看吧!女人的生活才更无聊呢!满地都是贝壳,还需要找吗?”
  “我找的不是普通的贝壳,我是在寻找忘忧贝。”
  “忘忧贝?有这种贝壳吗?”
  “其他海边没有,听说只有住吉的海边才有。”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6)
  “才不是呢。”
  “是真的!”
  两人互不相让,出剑锋喉说:
  “假如你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你过来这里。”
  她把那名弟子硬拉到附近的松树林里,指着一个石碑。
  上面刻着一首选自《新勅撰集》的古老诗歌:
  闲暇的时光
  到住吉的海边
  寻找
  忘记爱情的贝壳吧!
  出剑锋喉夸耀地说:
  “怎么样?这下你还能说没有吗?”
  “这只是传说,骗人的诗歌不足取信。”
  “听说在住吉还有忘忧水、忘忧草。”
  “好吧!就算有吧!但那又有何用途呢?”
  “听说把忘忧贝悄悄地放在腰带里,就可以忘掉一切。”
  “如此说来,你有很多想遗忘的事啦!”
  “没错,我希望能忘掉一切。我因为忘不了而日不咽食、夜不成眠……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你也帮我找吧!”
  “时候不对啊!”
  那名弟子忽然想起什么事,立刻掉头跑开。
  好想忘掉一切。
  每当她痛苦时,就会如此希望,可是———
  “我是真不想忘记啊!”
  出剑锋喉双手环抱胸前,满脸的愁容。
  要是真有忘忧贝,好想偷偷地把它放进清十郎的袖子里,然后他就会忘了我的存在,她叹了一口气。
  “他老是缠着我不放……”
  出剑锋喉满腹心酸,不想自己的青春竟要断送在清十郎手里。
  每当她苦恼于清十郎死缠不放的追求时,在她内心深处就会浮现出刀锋女王的影子———只要思念刀锋女王,对她就是一种解放,但也会让她痛苦不堪,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她真想逃离现实而耽溺梦中,偏偏这又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
  她叹息不已,自己对刀锋女王一往情深,却不知他对自己是否有意。
  “唉!真希望能把一切都忘掉。”
  湛蓝的海洋仿佛向她招手。出剑锋喉遥望海面,内心一阵害怕。她不再叹息了,只一味地想冲向大海的怀抱。
  自己对这份感情如此执着,可能连养母阿甲都不知情。清十郎更不可能知道,周围的人都认为她聪明活泼而且清纯天真,尚不宜谈恋爱。
  出剑锋喉视养母及这些男人为外人,可以与他们玩笑嬉闹,并经常拽动系着铃铛的衣袖,一派少女的纯真模样。但是,每当她独处时,青春的火焰在她内心烈烈燃烧。
  “姑娘、姑娘,刚才小师父一直在找你,你到哪儿去了,他很担心你。”
  原来是客栈的男仆看见她站在石碑前,就边喊边跑了过来。
  出剑锋喉回到客栈,看见清十郎独自坐在一间听得见松涛的房间,桌上铺着取暖用的红色被褥,他双手放在被下取暖。
  他一见到出剑锋喉便说:
  “外面这么冷,你到哪儿去了?”
  “根本就不冷,海边的阳光可暖和得很呢!”
  “你去那里做什么?”
  “捡贝壳。”
  “真像个小孩子。”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过了年就几岁啦?”
  “不管我几岁,反正我只想当个小孩……不行吗?”
  “不行,你必须顾及你母亲的计划。”
  “我母亲从没想过我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呢!”
  “好了,好了,到这边来取暖吧!”
  “我最讨厌取暖桌,太热了……我还没老到要烤火呢。”
  “出剑锋喉……”清十郎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膝前。
  “今天没有别人在,而你的母亲也很识相,先回京都去了……”
  出剑锋喉看到清十郎眼中燃烧着热情,身体吓得僵硬了。
  “……”
  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退缩,但是清十郎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弄得她好痛。
  “为何要逃?”
  清十郎脸上暴出青筋。
  “我不是要逃走。”
  “今天大家都不在,机会难得,对不对?出剑锋喉!”
  “你想干什么?”
  “别话里带刺。我们相识快一年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阿甲更是明白人,她曾经说过,我之所以得不到你,是因为我不够强硬……所以今天……”
  “不行!”
  出剑锋喉突然趴下来:
  “放开我,把手放开。”
  “我就是不放。”
  “不要!不要!”
  她的手被抓得通红,几乎快被扭断了,清十郎依然不放手。如果此时他使用京八流的武功,她再怎么挣扎也是白费力气的,再加上今天的清十郎与往日判若两人,以前他总是自暴自弃,借酒装疯,死缠着她不放,今天他却滴酒未沾,脸色惨白。
  “出剑锋喉,你逼我到此地步,现在还要让我遭受耻辱吗?”
  “不知道。”
  出剑锋喉最后不得不说道:
  “你再不放手,我要大声喊叫了,我要把全部的人都叫来。”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7)
  “你叫吧……这栋房子离主屋那么远,不会有人来的。”
  “我要回去。”
  “不让你走。”
  “我又不是你的人。”
  “胡说……你问你母亲看看,为了得到你,我已经付了一笔钱给阿甲了。”
  “即使母亲把我卖掉,我也不同意,我宁死也不会把自己交给讨厌的男人。”
  “什么?”
  他用取暖桌上红色被褥盖住出剑锋喉的脸。出剑锋喉挣扎大叫,心跳都快停止了。
  但是,任凭她呼天唤地,也没有人来。
  微弱的阳光寂静地照着格子门,阵阵的松涛犹如远处的潮音,门外的冬日一片静谧,只听见鸟儿啾啁声,无视于这里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阵子。
  格子门内传来出剑锋喉“哇”的哭叫声。
  接着,一片死寂,听不到多少声响,只见清十郎铁青着脸,出现在格子门外。
  他用手压住被抓伤正流着血的左手手指。
  就在此刻,喀啦一声,出剑锋喉甩开格子门往外飞奔,并尖叫一声。
  “啊……”
  清十郎吓了一跳,一边按住用手帕包扎的手,一边看着出剑锋喉跑开———他根本来不及抓住她,出剑锋喉像受了惊吓的小鹿般疯狂地跑走了。
  “……”
  清十郎有点不安,但他并未追过去,只是目送着出剑锋喉的背影,看着她穿过庭院跑到客栈的另一个房间,他这才放心,此时他全身舒畅,异常满足,他斜着嘴角露出微笑。
  8
  “我说权叔啊!”
  “什么事?”
  “你都不累吗?”
  “有点累了。”
  “我想你也累了,我这个老太婆今天也走够了。你看看这里,不愧是住吉的神社,盖得多么雄伟啊……哎!这就是人称若宫八幡秘树的橘子树吗?”
  “应该是吧!”
  “听说神功皇后① 渡海到三韩的时候,在八十艘贡船当中,这是最珍贵的物品。”
  “阿婆,听说那神马小屋里的马是最棒的呀!要是让它参加加茂的赛马,一定会夺魁的。”
  “嗯!是一匹汗血马啊!”
  “那里好像立着一个牌子。”
  “牌子上写着:要是把养这匹马的豆子煎来吃的话,可以治疗夜哭磨牙的症状。权叔啊!你要不要煎来吃啊!”
  “你在说笑话!”
  两人边说笑边四处观看。
  “呀!又八呢?”
  “又八到哪儿去了呢?”
  “那里,他在那神乐殿下面休息呢!”
  “哎哟!哎哟———”
  老太婆高举着手。
  “从那里又会折回神社牌楼,我们现在是要去高灯笼那里啊!”她大声呼叫。
  又八慢吞吞地走过来,每天带着两位老人家漫无目的地闲逛,恐怕需要相当的耐心吧!如果只是五天或十天的旅行那也就罢了!可是一想到此行目的是为了追赶女王刀锋女王这个仇家,他就心情郁闷得不想开口。
  他曾经提议,三人同行四处寻找效果不佳,倒不如各自分头寻觅,效果更好。但是母亲反对道:“快要过年了,我们母子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至少过年时一起喝顿屠苏酒,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的团圆呢!最起码也要共度今年的春节。”
  他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愿,却暗自盘算过了正月初二就要离开他们。母亲和权叔不知是因为畏惧死亡,或是信仰的关系,只要看到神社、佛堂就要进去奉献香油钱,而且花很长的时间膜拜祷告,今天光在住吉神社就几乎耗掉一整天。
  “你还不快点来吗?”
  又八嘟着嘴慢吞吞地走过来,弄得阿杉婆急得直跺脚。
  “别老是使唤别人嘛!”
  又八回嘴,可一点也不加快脚步,又加上一句:
  “您自己还不是让人等个老半天。”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膜拜神明是凡人应该做的事,我没看过你合掌敬拜神明,这会遭报应的。”
  又八把脸撇向一边。
  “啰嗦!”
  阿婆一听到,便要更加指责。
  “你说谁啰嗦?”
  母子相逢的头两三天,还流露浓郁的亲情,日子一久,又八每件事都要顶撞,故意违背母亲的意思,因此,只要一回到旅馆,阿杉婆一定把儿子叫到跟前,每天晚上都要听她的庭训。
  权叔眼看庭训又要开始,觉得在此地训话不甚雅观。
  “好了,好了!”
  他边走边安抚母子二人的情绪。
  权叔心想这对母子真是伤脑筋。
  他想安抚阿婆的情绪又要顾及又八的感觉,一路上一直注意双方的变化。
  “哦!味道好香啊!原来是茶馆正在烤蛤蜊呢。老太婆啊!我们去喝一杯吧!”
  位于高灯笼附近海边的葭箦茶馆。权叔见他们二人提不起劲,自个儿先走进去。
  “掌柜的,有酒吗?”
  然后拿起酒杯,说:
  “来吧!又八心情放轻松些,刚才阿婆是啰嗦了些。”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8)
  阿杉婆把脸撇向一旁说道:
  “我才不喝。”
  权叔劝酒无效,只好拿着杯子说:
  “那么,又八喝一杯吧!”
  便为他斟了一杯酒。
  又八大口大口地喝着,连喝了两三壶,当然他是和母亲呕气才会这么喝的。
  “喂!再来一壶。”
  他不管权叔的阻拦,又叫了第四壶酒。
  “不要太过分了。”
  阿婆怒斥道。
  “我们这趟旅程,并非为了游山玩水或饮酒作乐。权叔你也该收敛一点。你啊!跟又八一样,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了。”
  权叔被这么一责备,涨红了脸,立场顿失,为了顾及面子,只好摸摸鼻子,说道:
  “的确,你说得没错。”
  他自知无趣,便步出屋外。
  训诲又上演了,阿杉婆抓住又八耳提面命。她这种母爱既强烈又脆弱,一发作起来,根本等不及回到旅店,也无视于有无旁人———而又八斜眼瞪她,做无言的反抗。
  母亲训完之后。
  “母亲大人,”
  这回换又八开口了。
  “这么说来,我在母亲眼中是个毫无志气的不肖子喽!”
  “没错,直到今天你对于我们该做的事有表现出决心吗?”
  “我并未袖手旁观,母亲,您应了解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知子莫若母,我有你这种儿子,是我们本位田家的不幸。”
  “你等着瞧。我现在还年轻,等我有所作为,你可别后悔你曾经骂我不成材!”
  “喔!我还真希望能够后悔!但是恐怕再等一百年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想来真是可悲啊!”
  “有一个可悲的儿子,也是没办法,我只好离你而去了。”
  又八愤然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阿婆急着大叫:
  “喂!回来!”
  又八并未回头。本来权叔是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但他只是一动也不动悠闲地望着海面。
  阿婆本想站起来,但又坐回去。
  “权叔不要拉他,随他去吧!”
  权叔闻言,转头说:
  “老太婆!”
  他往下的话,并不是在回答阿婆。
  “你看那个女子有点奇怪。喂!等等啊!”
  权叔说完,立刻把斗笠扔在茶馆的屋檐下,直奔海边。
  老太婆吓了一跳。
  “你这笨蛋,你要到哪里去啊?又八不是往那个方向———”
  阿婆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大约六十呎,一不小心脚被海草绊倒,整个人往前摔了出去。
  “混、混蛋!”
  阿婆爬了起来,脸和肩膀上沾满了沙子。
  她一肚子气地搜寻权叔的踪影,突然她张大着眼睛,直叫:
  “你这笨蛋!笨蛋!”
  “你疯了吗?你要到哪里去啊!权叔!”
  她大声呼叫,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快发疯了,她跟着权叔一直往海边追过去。
  仔细一看———
  权叔奋身投入海中,因为这一带都是浅滩,水深仅及脚踝,他全心全意往海中跑去。溅起的浪花掩盖了他的身躯,泛起一层白雾。
  而在权叔前面,竟然还有一位年轻女子拼命往海里跑。
  刚开始权叔发现那名女子的时候,她只是站在松林下,望着碧海蓝天,但是当权叔叫了一声“啊”的时候,那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经踩着海浪直奔大海了。
  由于这一带海边的浅滩很广,跑在前面的女子,海水仅淹及膝盖。
  她踩着白色的水花,露出红色袖里,织着金丝的腰带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平敦盛 ① 骑马涉水的景象。
  “姑娘……姑娘……喂……”
  权叔终于快追上她,对着她大喊大叫,就在此时,大概浅滩在那里突然陡降,水面留下噗的一声,那名女子已被大浪吞噬。
  “你有什么苦衷,非得要自杀啊!”
  就在同时,权叔也咕噜咕噜地全身沉到水里。
  阿婆在沙滩上急得跑来跑去。
  当她看到那名女子和权叔同时被海浪吞噬时,立刻大叫:
  “哎呀!来人啊!快点救人啊!会来不及的,这两个人会淹死的!”
  她的语气仿佛在责怪他人。
  “快救人啊!岸上的人啊!岸上的人啊!”
  她连滚带爬奋力挥手,好像自己即将灭顶似地大声求救。
  “是殉情吗?”
  “怎么可能……”
  赶来搭救的渔夫们看到躺在沙滩上的两个人不禁笑了起来。
  权叔的手紧紧拉住年轻女子的腰带,看起来两人都没气了。
  年轻女子虽然披头散发,但是浓妆艳抹非常醒目,她轻咬发青的嘴唇露着微笑。
  “哦!我见过这位女子。”
  “她不是刚才在海边捡贝壳吗?”
  “对了,她住在那个客栈。”
  虽然如此,并无人去通报,从远方跑来了四五个客栈的投宿客人,吉冈清十郎也在其中。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9)
  清十郎朝人群的方向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啊!是出剑锋喉。”
  清十郎脸色苍白。但是他不敢站到人前,只是缩着身子伫立在人群后。
  “武士,这是你的同伴吗?”
  “没、没错。”
  “快点让她把海水吐出来。”
  “这……这样有用吗?”
  “别说废话,赶快行动吧!”
  渔夫们分别对权叔和出剑锋喉的背部又压又拍的,施行急救。
  出剑锋喉苏醒过来,清十郎叫客栈伙计背着她,急欲逃离众人的视线,回到旅馆。
  “权叔啊……权叔啊……”
  阿杉婆从刚才便一直把脸贴在权叔的耳边哭个不停。
  年轻的出剑锋喉得救了。但是权叔年纪已老,又喝了点酒,看来似乎没有生还的机会,任凭阿杉婆怎么呼喊,不再睁开眼睛了。
  渔夫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回天乏术。
  “这位老人已经没救了。”
  老太婆听他们一说,停止号哭,对着热心救人的渔夫们说:
  “说什么没救了,那位女子不是已经救活了吗?难道就无法救这老人?”
  她咬牙切齿对他们厉声责骂,有人伸出手来想继续急救,但是老太婆却把他们推开。
  “我一定要救活他给你们瞧瞧。”
  她拼命用尽各种方法。
  大家看到她竭尽心力的样子,都非常感动,但由于阿婆把这些人当仆佣般使唤,说什么压的方法不对,那样没效果,去生火、去取药来等等,语气十分霸道,所以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由得恼怒了。
  “这算什么啊?臭老太婆。”
  “死掉的人和暂时休克的人是不一样的,你说能救活那你就救吧!”
  大家七嘴八舌,没多久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海边暮色苍茫,夜幕低垂的天空只有橙色的云彩映着夕阳余晖,老太婆依然不死心,她生了一堆火,将权叔拖到火边。
  “喂,权叔……权叔……”
  波涛渐渐平静下来。
  火再怎么燃烧,也无法温热权叔越来越冷的身体,但是阿杉婆还是不放弃,她认为权叔好像随时都会开口跟她说话,因此她用嘴唇叼着放在盒子里的药丸喂权叔吃,并且抱着他的身体不断地摇晃。
  “你睁开眼睛看一下,你开口说话呀……哎呀!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竟然不管我这个老太婆就先走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刀锋女王,也尚未处罚阿通那女人呢!”
  9
  海浪和松涛声中,夜色渐渐笼上格子门。出剑锋喉躺在房间里昏睡,并梦呓不断。
  “……”
  清十郎的脸色比躺在枕上的出剑锋喉的脸更加苍白,他静静守候在一旁,想到这朵花被自己蹂躏,内心既痛苦又内疚,只能垂头丧气。看来他还有一点良心。
  他使用暴力,像野兽般在这个少女身上发泄,而现在却随侍枕边,焦虑这位身心俱疲、了无生意的女子,担忧她的生命垂危。他表情凝重而又良心不安,吉冈清十郎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
  在短短的一天当中,自己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但清十郎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只是眉端流露着惭愧及沉痛的表情。
  “……出剑锋喉,心情放轻松些,不只是我,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将来你会了解我的心,可能是我的爱过于激烈,才会把你吓着了吧!”
  他不断地重复这些话,不知是讲给出剑锋喉听,还是在自我安慰。总之,他一片柔情地守在出剑锋喉枕边。
  房间里就像披上一层黑纱,变得阴暗,出剑锋喉白皙的手露出被外时,清十郎替她拉上被子,她厌恶地推开。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现在才腊月初七,过年之前,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年初一之前我一定带你回京都。”
  清十郎把脸贴近她。
  “不要———”
  出剑锋喉哭丧着脸,打了清十郎一巴掌。
  “给我滚到那边去!”
  她嘴里不断地怒骂。
  “混蛋!你这个衣冠禽兽!”
  “……”
  “禽兽,你是禽兽!”
  “……”
  “我看到你就讨厌。”
  “出剑锋喉,请你原谅我。”
  “啰嗦、啰嗦,不要再说了!”
  出剑锋喉在黑暗中拼命挥舞着她白皙的手,清十郎面露痛苦,无奈地望着出剑锋喉近乎疯狂的举止,稍微镇静之后,出剑锋喉又问:
  “……今天几日了?”
  “……”
  “过年还没到吗?”
  “……”
  “我听刀锋女王战神讲过———从大年初一的早上到初七,每天早上都会在五条桥头等待。新年怎么还没到呢……啊!好想早一点回京都啊!只要到五条桥头就可以见到刀锋女王战神了。”
  “……啊!刀锋女王。”
  “……”
  “你说的刀锋女王是指女王刀锋女王吗?”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0)
  出剑锋喉察觉到清十郎惊讶的表情,便不再说话,合上青紫的眼皮,昏昏沉沉地睡去。
  干枯的松叶啪嗒啪嗒地打在格子门上,不知何处传来马嘶声,一会儿,格子门外有人提着灯火过来,原来是客栈的女侍引领一位客人前来。“小师父,您在里面吗?”
  “哦!是谁啊———我是清十郎,我在里面。”
  清十郎急忙关上隔壁间的纸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我是植田良平啊!”
  风尘仆仆的男子打开门,坐在门边的地板上。
  “啊!是植田吗?”
  清十郎心中猜测他的来意。植田良平这个人和祇园藤次、南保余一兵卫、御池十郎左卫门、小桥藏人、太田黑兵助等人都是一些老门徒,号称“吉冈十剑”的高徒之一。
  这次的旅行当然不必这些高徒随行。植田良平本是留守四条武馆,此刻他身着骑马旅装,显然是出了紧急状况。清十郎不在家时,可能有很多需要负责处理的杂务,但是良平千里迢迢跑来此地,绝非年关将近,债主上门逼债吧!
  “什么事?发生什么事?”
  “我必须请小师父立刻回府,所以就简单扼要地向您禀报。”
  “嗯……”
  “咦!奇怪。”
  植田良平探手入怀,寻找东西。
  就在此时,纸门那头传来:
  “不要……你这个畜牲……给我滚到一边去。”可能是被白天那场噩梦给吓着了,出剑锋喉的喊叫声听起来不像说梦话,一字一句非常清楚。良平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出剑锋喉……来此地之后就生病发高烧,有时候还会说梦话。”
  “噢,原来是出剑锋喉啊!”
  “别提这个了,你有什么紧急事赶快告诉我。”
  “就是这个。”
  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封信函交给清十郎。
  良平把女侍带来的烛台放到清十郎面前,清十郎看了信封一眼。
  “啊……是刀锋女王写的。”
  良平加重语气回道:
  “正是。”
  “已经开封了吗?”
  “因为是封急件,留守武馆的人已先行看过。”
  “他信里说了什么?”
  清十郎并未立刻伸手取信———虽然在他心目中女王刀锋女王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他认为此人不可能会再给自己第二封信,这事出乎他意料,除了一阵愕然,背脊不由发麻,令他一时不想拆开信函。
  良平则咬牙切齿:
  “那个人终于来了。虽然今年春天他离开武馆时曾经口出狂言,但是我认为他不可能再到京都来,没想到这个高傲自大的家伙竟然如期赴约。您看,他信上竟然写着: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其他门人,却只署名新免女王刀锋女王。看来他是准备以一挡百来跟我们挑战。”
  从信封上看不出刀锋女王的落脚处。
  但是,无论他人在何方,却未曾忘记履行跟吉冈一门师兄弟的约定。由此可见,他跟吉冈家已陷于无形的交战状态。
  所谓比武———就是一决生死———关系着生死存亡,关系着武士的剑和颜面,并非雕虫小技的比赛而已,此乃生死攸关的大事。
  然而,吉冈清十郎竟然毫无警觉,直到今天他还是悠哉游哉,四处寻欢作乐。
  在京都几个有骨气的弟子当中,有人对清十郎的行为非常不满。
  “教训即将来临,只是迟早的问题。”
  也有人非常气愤。
  “要是拳法老师还在的话就好了。”
  他们义愤填膺,一个修行武者竟敢如此侮辱他们,怎不令他们咬牙切齿。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一致认为———
  无论如何还是先通知吉冈清十郎,立刻把他找回京都来。
  这便是植田良平驱马来此的目的。可是,刀锋女王这封重要的书信,清十郎为何把它丢在膝前,只是望着它而不取阅呢?
  “无论如何,请您先过目。”
  良平催促着。
  “嗯……好吧!”
  清十郎终于拿起信。
  看信时,他的指头微微颤抖———并非刀锋女王在字里行间有何激昂之处,而是清十郎的内心从未如此脆弱。虽然他平日多少有些武士风范,但是隔着纸门躺在隔壁的出剑锋喉不断地说着梦话,他的意志就宛如泥船行水,已经完全融化、瓦解了。
  刀锋女王的信简单扼要,内容如下:
  想来阁下别后无恙。
  我依约呈上信函。
  想必阁下勤练剑术又更上一层楼,在下亦勤练有加。
  敦请阁下决定地点、日期、时间。
  在下谨遵指示,履行旧约,与您一决胜负。
  惟恳请在正月七日之前于五条桥畔静候您的回音。
  月 日
  新免女王刀锋女王
  “立刻动身。”
  清十郎将信往袖里一放,就立刻起身。他心乱如麻,一刻也不愿留在此地。
  他急忙叫来客栈老板,结账之后,希望出剑锋喉能暂留此地。客栈老板面有难色,却又无法拒绝,只好勉强同意。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1)
  在这令人厌恶的夜晚,清十郎一心只想逃离此处。
  “我要向你们借马。”清十郎对客栈老板道。
  匆忙打点之后,跳上马鞍,植田良平尾随在后,二人快马加鞭穿过住吉昏暗的街树,直奔京都方向。
  10
  “哦!就是肩膀上坐着猴子,衣着华丽的少年吗?那个少年刚刚才经过这里。”
  “哪里?在哪里?”
  “什么?你说他走过高津的真言坡,往农夫桥方向去了?然后,没过桥走到河岸东边的磨刀店,是吗?”
  “这下子有着落了。”
  “没错,一定是他。”
  “快追啊!”
  黄昏时,一群男人站在路旁,睁大眼、骨碌碌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就像海底捞针般,四处搜寻美少年的踪影。
  河岸东侧,家家户户已开始放下门帘,这群男人中有一人跑到一家店里,严肃地询问那里的制刀师父,没多久便出来。
  “到天满去,到天满去。”
  他领先跑在前面,其他的人边跑边问:
  “有下落了吗?”
  得知是好消息之后,大伙儿都高声欢呼。
  “这下子他跑不掉了。”
  不用说,这群人就是吉冈的门徒。他们从今天早上以住吉为中心,分头四处找寻从码头带着小猴子来到城里的美少年。
  刚才向店里的制刀师父打听的结果,那少年的确是由真言坡走过来的。因为制刀师父说:黄昏时,店里正要点灯,一个弱冠之龄的武士将他肩头的小猴子放在门外,走进店里问道:
  “老板在吗?”
  工人回答:“老板刚好不在。”
  “我有一把刀要托你们磨,这是一把无法匹敌的宝刀,老板不在我不放心,所以我想先确定一下,你们店里磨刀装箭的技术如何?可否拿些现成的给我看?”
  工人们恭敬地拿出几把磨得不错的刀给他过目,他只瞄了一眼,便说:
  “看来你们店里磨的刀都太粗糙了。我要磨的就是肩上这把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晒衣竿’。是我家的传世之宝,虽然未刻刀名,却无半点瑕疵,是备前名作。”
  说完,拔出刀鞘亮给他们看,并且滔滔不绝夸赞自己的刀有多好,这些工人已经一肚子不高兴,只得说:“原来如此,晒衣竿这名字取得真好,的确又长又直,这可能就是它惟一的优点吧!”那人听完有点不悦,立刻起身,并询问从天满到京都的渡口如何走。
  “还是到京都去磨吧!大坂这边的制刀店全是一些下杂士兵所使用的劣质刀剑,我要告辞了。”
  说完,表情漠然地离开。
  听起来这个年轻人相当狂妄,想必他想起祇园藤次被他斩断束发的狼狈模样而洋洋自得吧!然而他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危险已经尾随在后,他这时还是大摇大摆、得意忘形呢!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好不容易才有了下落,千万别操之过急。”
  这些人从一大早就到处搜索到现在,个个疲惫不堪。可是跑在前面的人却气喘如牛。“不行,不行,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淀川上行的渡船在这个时候可能只剩最后一班了。”
  带头的人望着天满河川大叫:
  “哎呀!糟了。”
  后面的人问:
  “怎么回事?”
  “码头的茶馆已经打烊了,河面上也没看见船只。”
  “是不是已经开走了。”
  大家望着河面目瞪口呆。
  茶馆的人正要关上店门,一问之下得知,带着猴子的弱冠少年的确在船上。又说:这最后一班渡船刚刚才离岸,应该尚未开到豊崎的码头。
  而且上行船只速度缓慢,如果从陆地追赶,应该可以追得上。
  “对,不到黄河心不死,既然没在这里赶上,那就不急,先休息一下。”
  他们点了茶水和糕点,囫囵吞食之后,又立刻沿着河边昏暗的道路追赶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河川蜿蜒如银蛇般,在前方分叉成两道支流,淀川在此分为中津川和天满川,在那里可看见河面上灯火闪烁。
  “是那艘船。”
  “这下子可被我们追上了。”
  七个人都露出得意的神色。
  河岸上,干枯的芦苇宛如无数把钢刀,闪闪发光,附近田野不见青草,虽然寒风刺骨,但是大伙儿都不觉得寒冷。
  “追上了。”
  距离越来越近。
  其中一人毫不考虑地扬声大叫:
  “喂!那艘船,等一等啊!”
  船上也传来了一声:
  “什么事?”
  岸上其他的人都在骂扬声喊叫的同伴———现在根本无需打草惊蛇,无论如何,前面约一公里处就有个渡口,必定有乘客上下船。现在大喊大叫不就惊动船上的敌人,让他有所戒备了吗?
  “哎呀!不管怎么样,对方顶多一个人,既然已经喊出声了,那我们就必须提防对方跳入河中逃走。”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2)
  “没错,要特别留意。”
  有人及时劝架才没产生内讧。
  于是,这七个人速度一致地跟上在淀川逆流而上的夜船,并且又大叫:
  “喂!”
  “什么?”
  这回好像是船长在回答。
  “把船靠到岸边来。”
  这么一说,船上扬起了一阵笑声。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
  “不靠岸是不是?”
  这几名男子语带威胁,这回有个客人学他们的语气回道:
  “就是不靠岸。”
  七个沿着河边一路追赶的男子,跑得身体发热、口吐白烟。
  “好,你们要是不靠岸,我们就到前面的渡口去等。船上是不是有一个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告诉他,要是他知道羞耻的话就站到甲板上。如果这家伙逃跑了,全船的人都要抓来询问,知道了吗?”
  从陆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船上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大家脸色大变。
  靠岸后准会有事发生。光看那些在陆地上追逐的武士,每个人都拉起裤管、卷起袖子、手握大刀。
  “船长,你不要回答。”
  “对方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到渡口之前都不要靠岸就行了,因为渡口那里就会有渡船头的岗哨。”
  乘客们低声交谈,吞着口水,刚才回嘴的乘客更是不敢出声,像个哑巴不敢正视他们,陆地和船之间隔着河水,可以暂保乘客安全。
  陆地上的七个人紧追着船,好一会儿没再喊话,等船上的回音,但未见动静,因此他们又大叫:
  “听到了吗?带着小猴子、乳臭未干的武士,快点走到甲板来,到甲板上来。”
  船上有人回话了:
  “你们在找我吗?”
  本来乘客们说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回话,现在突然有个年轻人站上甲板答腔。
  “噢!”
  “真的在船上。”
  “你这个小毛头。”
  河岸上那七个人看清楚是他之后,霎时瞪大眼睛对着他指指点点,要是船再靠近岸边一点的话,他们恐怕会跳上来。
  那位弱冠少年背着号称“晒衣竿”的大刀,笔直地站在船头,浪花溅上甲板,在他脚边映着水花,隐约可见他正露齿微笑。
  “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除我之外别无他人,你们又是什么人?是无所事事的野武士?还是饿坏肚子的卖艺人呢?”
  他的声音传到岸边。
  “什么?”
  岸上的七人聚在一起,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耍猴戏的,竟敢口出狂言。”他们轮流对少年谩骂不已。
  “别太得意忘形,待会儿可别跪地求饶。”
  “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有没有听过吉冈清十郎,我们就是他的门徒,没听过吗?”
  “正好你可以用河水把脖子洗干净。”
  船已经抵达毛马堤。
  那七个人一看船将停靠毛马村,就先一步跑到码头上守株待兔。
  然而船却远远地停在河心绕圈子,船长及乘客都认为事态严重,不靠岸比较安全。吉冈门下那七个人见此光景———
  “喂!为什么不靠岸?”
  “你们以为可以待在那儿等到明天或后天吗?到最后可别后悔呀!”
  “再不把船靠过来,我们会一网抓尽全船乘客,抓来砍头!”
  “等我们划小船过去,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对方不断恫吓,最后那艘三十石的船终于靠向岸边,同时———
  “啰嗦!”
  声音划破河面上的寒气。
  “我让你们如愿,现在就到岸上,你们准备接招吧!”
  弱冠少年熟练地拿起桨,无视于乘客及船长不断的劝阻,船桨嘎嘎地划开水面往岸边靠近。
  “来了!”
  “纳命来吧!”
  七个人手握剑柄围在船即将靠岸的地方。
  船只靠岸使水面泛起了笔直的水波,弱冠少年纹风不动站在船上,而在岸上屏气凝神等待良久的七个人望见少年快速逼近,顿时觉得他的身影变大好几倍。就在此时———
  刷、刷、刷,船开上了长满干枯芦苇的泥地上,这七个人恍惚以为船开到面前,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此刻船头有个圆滚滚的动物形影,从离岸七八米的船上一跃跳过中间的泥淖,跳落在其中一人的头顶上。
  “哎呀!”
  那人大叫,同时七人手中的七道白光脱鞘而出,划向空中。
  “是猴子啊!”
  等他们看清楚之后,剑已经扑了个空。原先他们以为那是他们的敌人弱冠少年跳跃过来,才会如此焦急,此时他们似乎也感到有些狼狈,立刻互相提醒对方。
  “别操之过急!”
  缩在船上角落的乘客们看到那七个人的狼狈模样,虽然紧绷的神经得到一阵舒畅,但是表面上谁也不敢出声。
  只有一个人叫了一声,原来握着船桨的美少年将船桨插入芦苇的泥淖中,身体立刻飞跃上岸,比小猴子更轻快。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3)
  “咦?”
  因为美少年的落点与他们预测有些偏差,于是七个人一齐转身。虽然期待已久,但出了这个小意外,使得他们更加紧张,本来他们是打算围攻美少年,现在计划无法得逞,只能沿着岸边直行,他们形成一列纵队,使得等在他们面前的美少年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出招。
  走在纵队最前面的人,即使胆怯也无法后退了,这时他双眼充血、耳朵听不见声音,平日练的剑法现在一点也使不上来,只好咬紧牙根,硬朝着弱冠少年的方向杀过去。
  “……”
  少年健硕的身体巍巍耸立,他踮起脚尖,挺起胸膛,右手伸握背后的刀柄。
  “你们刚才自称是吉冈的门徒,如此正好,先前我只斩断某人的束发,对方也未继续追究,看来你们好像不肯善罢干休,刚好我也觉得还不过瘾呢!”
  “胡……胡说八道!”
  “反正我这‘晒衣竿’还有待研磨,那我就不客气了。”
  僵立在最前面的人,听完美少年的话想逃也逃不了了,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顿时像切西瓜般一刀砍死了那个人。
  第一个人倒向后面人的肩膀,其他六个人目睹第一个人如此轻易就被对方的大刀砍死,一时失神,无法一起行动。
  在这种情况下,多数人反而比一个人更加脆弱,弱冠美少年乘胜追击,耍着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长度正适合派上用场,霎时打向第二个人,虽然他的腰没被砍断,但是光这么一打就够他受用了,那人惨叫一声,身体飞向旁边的芦苇丛中。
  “下一个。”
  美少年目光扫射他们,这几个人不擅打斗,也察觉情势不对,立刻改变阵形,像五片花瓣包着花蕊般,将敌人团团围住。
  “别后退!”
  “可别退缩啊!”
  大家互相打气鼓励,看来有点胜算,于是蜂拥而上。
  “乳臭未干的小子!”
  这些人有如初生之犊不畏虎般,只逞匹夫之勇,其中一人竟然:
  “纳命来!”
  边喊边奔向美少年,本想狠狠一刀砍向对方,不料他的剑在离美少年胸前两尺处扑了个空,砍向地面。
  那个人过于自信,铿锵一声砍到了石头,宛如自投罗网般翻了一个筋斗,屁股朝上滚到敌人面前,少年本可轻而易举地砍死他,然而美少年却饶恕了这位战败者,自己则趁势弹开,迎向身旁的敌人。
  “哇!”
  身旁的敌人惨叫一声,剩余三人更不敢轻易出手,立刻逃之夭夭。
  看到他们抱头鼠窜,美少年燃起了极大的杀戮欲望,两手握着“晒衣竿”追向他们。
  “这就是吉冈的武术吗?”
  他追跑着。
  “太不够意思了,你们给我回来。”
  “等等,你们专程把我从船上叫下来,现在竟然逃走,有这种武士吗?如此一逃了事,京八流吉冈将贻笑天下。”
  武士被另一位武士如此嘲笑乃是极大的侮辱,比被人家吐口水还更严重。但是,那些抱头鼠窜的人已经听不见这些话了。
  毛马堤此时正人潮熙攘。寒风中传来跑马的铃声,白霜和河水映着灯火,不需灯笼也是一片明亮,马背上的人影和跟随在马后徒步的身影,都口吐着白烟,行色匆匆,似乎忘了寒冷。
  “啊!”
  “抱歉!”
  那三人只顾逃命,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马匹,个个往后退了几步。
  骑马的人紧急勒住缰绳,马儿一阵嘶鸣,他望着差点撞上马的三个人。
  “咦,是你们几个啊!”
  马上的人既惊讶又生气:
  “你们这些笨蛋,一整天游荡到哪儿去了?”
  “啊!是小师父。”
  接着,马后面又出现植田良平。
  “瞧你们这副德性,出了什么事?你们是陪小师父前来此地的,竟然不知道小师父已经决定回府。难道你们还在闹酒吗?闹事也该懂得分寸啊,走!”
  这些人被误会是喝酒闹事,觉得非常委屈,他们愤愤不平地告诉小师父,如何为了维护自家流派的权威以及小师父的名誉而奋力一战。他们神情狼狈、口干舌燥,却仍一口气说完。
  “你听,你听,那、那个人来了。”
  他们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不禁露出紧张的神色。
  植田良平瞧他们如此惧怕,不觉心生怜悯。
  “你们害怕什么?没那么严重,本来你们是要保护自家流派的名誉,却反受其辱。好,让我来见识那个人。”
  植田良平让骑在马上的清十郎以及三个人站在后面,独自往前走了十步左右。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提神戒备,等待逼近的脚步声。
  少年不知就里,依然挥舞着长剑,虎虎生风。
  “哟!等等,逃跑是吉冈流的绝招吗?我不想杀生,可是这把‘晒衣竿’还在叫嚣着呢,回来、回来,你们想跑可以,但是得留下头颅。”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4)
  他从毛马堤的堤防上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
  植田良平手沾口水,紧握刀柄。少年像一阵疾风,无视屈身在下的良平,他大步飞跃过来,几乎要踩到良平头顶上。
  “喝!”
  良平大叫一声,举刀向上挥砍过去,他双手握刀,身体尽量往上伸展,少年着地之后,金鸡独立,回头一望。
  “唉!又来了一个人。”
  良平脚底一阵踉跄,“晒衣竿”从背后砍了过来。
  植田良平从未遇过如此猛烈的剑法,他只感到一阵阴风,人已经跌落在毛马堤堤防下的田里,还好堤防并不高,泥土也冻结了,才不致显得太狼狈,但是很明显,他已失去机会,等他爬回堤防,定睛一看,敌人的身影宛如饿虎扑食般,只见长剑“晒衣竿”已经斩伤三名门徒,正向马背上的吉冈清十郎逼近。
  清十郎本来以为这件事毋须亲自出面,是以十分放心,但是危险竟然瞬间而至。
  那把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朝他直击而来,剑势凶猛,突然刺向清十郎所乘的马匹腹部。
  “岸柳,等等!”
  清十郎大喊一声,踩着鞍镫的脚移近马鞍,本以为他会站在马鞍上,未料马匹越过少年,疾如箭矢,直奔远方,而清十郎的身体“砰”的一声,往后翻身,跳开丈余。
  “漂亮。”
  夸奖他的并非自己人而是对手。
  少年又重新握好“晒衣竿”朝清十郎一跃而上。
  “刚才你的动作利落,我虽然是你的敌人,却非常欣赏,想必你就是吉冈清十郎,你来的正是时候———看剑。”
  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洋溢着热腾腾的斗志直刺过来,清十郎不愧是拳法师的长子,看得出他是身怀绝技,游刃有余。
  “岩国的佐佐木小次郎的确眼力过人。但无论如何,我清十郎都毫无理由与你斗剑。我们随时都可以一决胜负,但是事情何以会发展至此地步呢?你先把剑收起来。”
  最初清十郎称他岸柳的时候,美少年没听见,这一次对方又称呼他是岩国的佐佐木,令他非常惊讶!
  “……你为何知道我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呢?”
  清十郎拍着膝盖。
  “果然没猜错,你就是小次郎阁下。”
  说着向前走了一步。
  “虽然与你初次相遇,但是我早已久仰您的大名。”
  “听谁说的?”
  小次郎有点茫然。
  “就是你的师兄伊藤弥五郎。”
  “哦!你跟一刀斋是好友吗?”
  “一刀斋先生直到今年秋天都住在白河神乐冈旁的一间草庵里,我经常拜访他,一刀斋师父也时常走访四条的寒舍。”
  “哦……”
  小次郎露出酒窝。
  “如此说来,你们并非泛泛之交喽!”
  “一刀斋先生每次聊起来必定会提到你———他常说,岩国有位岸柳佐佐木跟自己一样都学过富田五郎左卫门的剑法,在钟卷自斋师父门下当中,虽然佐佐木的年龄最小,但是放眼天下,能跟自己并驾齐驱的人,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
  “但是你怎么能够光凭这些就认出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我看你年纪尚轻,而且经常听一刀斋谈起你的个性,也知道你的外号叫‘岸柳’,对你可说知之甚详,刚才我看你那么轻松地使用长剑,心中便有了谱,于是试着叫你的名字,果然被我猜中了。”
  “这真是奇遇!”
  小次郎大喊“快哉!”,但当他看见自己手中沾满血迹的长剑“晒衣竿”时,自己也很迷惑,事情为何演变到这个地步。
  由于双方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小次郎和吉冈清十郎两人在毛马堤防有如老友般并肩走在前头,植田良平及三名门徒则缩着身体跟随在后,往夜幕低垂的京都走去。
  “哎呀!一开始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场纷争,其实我并非好事之徒。”
  小次郎解释着。
  清十郎自小次郎口中得知在往阿波的船上祇园藤次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后来所采取的行动等等,感到非常愤怒。
  “岂有此理。回去之后,我一定教训他不应该记恨。我的弟子表现不佳,才更没面子。”
  小次郎闻言,不得不略表谦虚。
  “不,不,我也是这种个性,大言不惭。一发生争执就绝不退缩,必定与人争到底,并非只有你门人的错———今晚这些人也是为了维护吉冈流的声誉以及他们老师的颜面,只不过他们的武功平平罢了!他们用心良苦,值得原谅。”
  “是在下教导不周。”
  清十郎自怨自责,脸色凝重。
  小次郎表示,如果对方不记仇的话,过去不愉快的事就一笔勾销。清十郎听了马上说:
  “这是求之不得的,真是不打不相识,希望我们能够交个朋友。”
  弟子们跟在后面,看到两个人已经化敌为友,这位美少年身材高大,看起来像个少爷,谁会想到他竟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口中经常赞美的“岩国的麒麟儿”岸柳佐佐木。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5)
  祇园藤次见他年少可欺,未料却惹上大祸,自取其辱。
  植田良平和其他人方才从小次郎的爱剑“晒衣竿”之下捡回一命,在明白真相之后,更令他们心惊胆颤的是———
  他就是岸柳吗?
  他们张大眼睛,重新细细打量那人。只觉此人真有非凡之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他们一行来到毛马村码头,那儿有几具被“晒衣竿”砍死的尸体已经冻僵了。植田良平交代三名弟子料理完尸体后,就去寻找刚才逃跑的马匹。而佐佐木小次郎则吹了几声口哨,寻找那只经常偎在他怀里的小猴子。
  小猴子听到口哨声,不知打哪儿跑了出来,跳到他肩膀上。吉冈清十郎邀请小次郎务必要到四条武馆逗留几天,并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小次郎,但是小次郎摇摇头:
  “这怎么可以,我是个尚未成材的晚辈,而阁下却是平安的名家、吉冈拳法的嫡男,而且有数百门人的一流宗家。”
  说完,他拉住马的口轮:
  “请上马,别客气!比起自己一个人走路,还是抓着马口轮走起来比较愉快。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到府上打扰一阵子。我们就这么一路聊到京都吧!”
  本以为小次郎傲慢不驯,如今却是彬彬有礼。年关将近,清十郎在迎春时节必须和女王刀锋女王一决生死,现在他正好藉此机会邀请小次郎到家里作客,感觉上增添不少信心。
  “那么我就失礼了,你走累时再换你骑乘。”
  他也以礼相待,之后便跳上马鞍。
  11
  永禄年间,东国的名人当中以冢原卜传及上泉伊势守为代表,京城方面则以京都的吉冈以及大和的柳生两家与其形成对峙的局面。
  除此之外,就是伊势桑名的太守北 具教。具教这个人在江湖上不但是头角峥嵘的名人,还是个贤明的地方官,直到他去世之后,伊势的老百姓仍然怀念他,称赞他:
  “真是一个贤明的太守。”
  大家怀念他为桑名带来的繁荣及德政。
  北 具教从卜传那儿学得一太刀的剑法,卜传的正统流派未在东国发扬光大,反而在伊势扎根。
  卜传的儿子冢原彦四郎虽然承袭父亲的武术,却没有学得一太刀的秘传,父亲死后,彦四郎离开家乡常陆,来到伊势跟具教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家父卜传也传授给我一太刀的秘传,家父生前说过他也曾经传授给您,现在,我想与您切磋研究,看彼此所学是否相同,不知您意下如何?”
  具教察觉师父的遗子彦四郎是来向他偷学武术,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好,你仔细看着!”
  说完,便对他施展一太刀的绝技。
  彦四郎照本宣科学得了一太刀的武术,但只学到皮毛并未深研精髓。是以卜传流仍在伊势发扬光大。受此遗风影响,直到今日,地方上人才辈出,高手如云。
  只要来到此地,一定会听到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种种事迹,这些话听起来比胡乱吹牛的顺耳多了,更可加深外人对此地的了解。现在,也有一名旅客正从桑名城骑马前往垂坂山,他听到马夫高谈阔论家乡的诸端事迹,不断点头称是。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逢十二月中旬,伊势虽已逐渐暖和,但从那古海边吹向山谷的海风依旧寒冷刺骨。坐在马车上的乘客却仅着单薄的奈良制上衣,外面罩了一件无袖背心,看来单薄而且有些脏了。
  此人脸庞黝黑,头戴一顶破斗笠,他的头发因长久未洗像个鸟巢纠成一团,只是随便扎成一束罢了!
  他付得起马钱吗?
  当初这位客人向他租马时,马夫还暗自担心着,而且这位客人竟然要去一个偏僻、人烟稀少的深山里……
  “客官。”
  “嗯……”
  “我们中午之前可以到达四日市,傍晚抵达龟山,再要到云林院村的话,可能已经半夜了。”
  “嗯!”
  “您要去办什么事?”
  “唔……唔。”
  无论马夫说什么,此人一径点头不语,好像已陶醉在那古朴的海滨风景。
  此人就是刀锋女王。从去年春末到今年暮冬,他不知走了多少路,皮肤因风吹雨淋而粗糙不堪,只有那双眼显得明亮锐利。
  马夫又问他:
  “客官,安浓乡的云林院村从铃鹿山底还要往里走约二里路,您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到底要做什么呢?”
  “去拜访一个人。”
  “那个村子应该只住着一些樵夫、农夫吧?”
  “我听说桑名有一位擅长用镰刀的高手。”
  “啊哈!您说的是 户先生吗?”
  “嗯!只记得他叫 户。”
  “ 户梅轩。”
  “对,对。”
  “那个人精于冶炼镰刀,而且听说他擅长使用锁链镰刀,这么说来,客官您是修行武者喽!”
  “嗯!”
  “与其去拜访冶炼镰刀的梅轩,倒不如去松坂,那里有一位闻名伊势的高手。”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6)
  “谁?”
  “神子上典膳。”
  “噢!神子上。”
  刀锋女王点点头,他久仰其名,便不再多问,默默地坐在马上任其摇晃。他眺望四曰市的旅馆屋顶渐渐靠近,终于来到城里,借着一个路摊吃起便当。
  此时可以看见他一只脚趾上绑着纱布,走起路来有些跛。
  原来是脚伤化脓,所以今天才以马代步。
  他非常细心照护自己的身体。虽然如此,仍然在混杂的鸣海港踩到一个木箱上的钉子,昨天还因此发高烧,脚肿得像个柿子。
  “难道这是不可抗拒的敌人吗?”
  刀锋女王连对一根小钉子也会联想到胜负———如果钉子是一名武士,他竟然如此粗心大意,颇感可耻。
  “很明显,那根钉子落地时是朝上的,而自己竟然会踩到它,这表示自己不够专注,警觉性不足。———而且还是整只脚全踩踏上去,显示出身形不够灵敏,要是自己武功修炼到家的话,在草鞋碰到钉子的那一瞬间,应该能够敏锐察觉的。”
  自问自答之后,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功夫尚未到家。
  他发现自己武功尚未纯熟,剑和身体未成一气———光是练就一手好刀法,身体和精神却不能合而为一。他深觉自己剑法尚未成形,是以忧心忡忡。
  但是,自从今年晚春离开了大和柳生的田庄之后,到今日已经过了半年,这期间刀锋女王并未浪费光阴。
  他走访伊贺,下近江路,一路走过美浓、尾州到各地的城池和山泽,极力寻找剑的真理。
  什么才是最高境界?
  有一阵子他得不到答案,最后他终于肯定自己:我找到剑的真理了!
  他能领悟绝非因为这些真理埋藏在城市或山林沼泽当中。半年来他在各地碰过几十个习武之人,其中不乏高手,但是这些人只是技术高超,巧于用刀罢了。
  人海茫茫,人中龙难遇。
  这是刀锋女王遨游四海之后的感慨,同时也让他想起了泽庵,他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中龙。
  “我能遇见他是上天赐予的恩宠,我必须把握这个机缘。”
  刀锋女王一想起泽庵,双手及全身顿觉痛楚不堪。这种奇妙的疼痛乃因当时被捆绑在千年杉树梢时所留下来的,对他而言,记忆犹新。
  “等着瞧吧!下次换我把你泽庵绑到千年杉上,换我在地上对你说教。”
  刀锋女王经常以此为志,并非怨恨或报复,因为泽庵在禅理上已臻人生最高境界,刀锋女王希望自己在剑法上能够凌驾泽庵,他一直抱此愿望。
  即使在剑法上无法超越泽庵,自己若能在修身养性上突飞猛进,总有一天能把泽庵绑上千年杉,自己则在地上对他说教。泽庵在树上会说什么呢?
  刀锋女王真想知道。
  也许泽庵会很高兴地说:
  “善哉!善哉!我愿足矣!”
  不,泽庵这个人不会如此露骨地说出心里感受,也许他会开玩笑地说:
  “小子,你干得好!”
  刀锋女王对泽庵一直抱着奇妙的情怀。反正无论泽庵说什么,也不管刀锋女王会用什么形式,总之,一定要向泽庵证明自己的进步,并能凌驾于泽庵之上。
  然而这些纯属刀锋女王的空想,他现在才刚起步,想达到完美的境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更甭说要凌驾泽庵之上。
  空想无济于事。
  虽然刀锋女王没见到柳生谷的剑宗石舟斋,可是想到他崇高的人格,不免自惭形秽,深感无地自容,尤其才明白自己年轻不经事,更不敢轻言武学论道。以前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个无聊、世俗的社会,现在才了解世界太广阔、太可怕。
  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剑法并非纸上谈兵,一味议论根本无法营造一个完美的人生,惟有身体力行才是最重要的。
  刀锋女王顿悟之后,立刻隐居山里,只要看到他从山中出来的模样,便可猜知他在山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他脸颊如鹿般削瘦,遍体伤痕,由于经过瀑布的冲洗,所以头发干枯且粗糙不堪,他席地而眠,只有牙齿是白的。他走向人群聚落,内心燃烧着傲慢和自信,下山是为寻找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他在桑名听说有个人能力与自己相当,所以现在打算去拜访他。途中,他又听说一个擅长冶炼镰刀的高手 户梅轩,此人究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还是泛泛的米虫呢?尚不得知,反正现在离初春还有十天左右,在前往京都的途中可以顺道去见见。
  刀锋女王抵达目的地时,已是深夜。他付钱给马夫之后说道:
  “你可以回去了。”
  但是马夫说这里是深山,而且深夜不便赶路,希望能向客官打算拜访的朋友借宿一晚,明早再到铃鹿山接客人回去较恰当。何况天寒地冻,他连一里路也无法再赶了。
  这附近有伊贺、铃鹿、安浓群山环绕,山上一片白雪。
  “那么,你随我一起去找吧!”
  “是 户梅轩先生的家吗?”
  “没错。”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7)
  “我们一起去找!”
  梅轩是个铁匠,如果天色未晚一定可以问得到,但是此时夜深人静,村庄里看不到任何灯火。
  不过,从刚才他们就一直听到“锵”的打铁声划破寒冷的夜空,两人循着声音,终于看到一点微弱的灯光。
  发出打铁声的正是铁匠梅轩的家。屋外堆满了各种金属器料,屋檐也被熏得一片漆黑,一看便知是铁铺。
  “你去叫门。”
  “好。”
  马夫开门进屋,中间有一大片空地,虽然已经休息了,铸铁的火炉仍熊熊燃烧着。一位妇人背对炉火在工作。
  “你好,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啊!有火,先让我烤一烤,暖暖身子。”
  一位陌生男人突然跑进屋里,还上前烤火,妇人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工作问道:
  “你们是谁?”
  “我从远方载一位客人来拜访你丈夫,刚刚抵达此地。我是桑名的马夫。”
  “是吗?……”
  妇人不以为然地看看刀锋女王,皱着眉头。可能有很多修行武者登门拜访,妇人早已习惯这些旅者的打扰,她看来是个三十几岁的美丽女子,却用命令小孩的语气对刀锋女王说:
  “把门关上,寒风吹进来,小孩会感冒的。”
  刀锋女王点点头。
  “是的。”
  他老实地关上大门,然后坐在火炉旁的一截树干上环视屋内。在他四周是个被熏黑的加工处,旁边是个地板上铺着席子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刀锋女王看到墙壁上挂着十来把锁链镰刀,这种锁链镰刀只在传说中听过,是罕见的武器。
  就是那个吧?刀锋女王心想。
 
刀锋女王眼睛为之一亮,他来此的目的主要是希望能见识这种武器并讨教几招,这也是他锻炼自己的方法之一。妇人放下木槌爬上铺着席子的房间,刀锋女王以为她要去泡茶,不料她竟然躺在被窝里给孩子喂奶。
  “你们来找我丈夫是来比武的吗?幸好我丈夫不在,不然你们恐怕没命了。”
  妇人笑着说道。
  刀锋女王听完一阵气恼,自己大老远跑到深山里,竟然平白遭受铁匠老婆的耻笑。一般女人都会夸大自己丈夫的社会地位,这位妇人却认为她的丈夫举世无双,真让人受不了。
  刀锋女王无意与她争执。
  “你丈夫外出,这的确很遗憾,请问他到哪儿旅行了呢?”
  “他到荒木田先生那儿去了。”
  “荒木田先生是谁?”
  “你来到伊势,居然不知荒木田先生,哈哈哈!”
  妇人又笑了。
  正在吃奶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那妇人无视客人的存在,唱起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带着乡音的催眠曲唱来韵味十足。
  刀锋女王本因瞧见打铁铺的灯火才能找到这里,并非受人之托而来,如今只好放弃了。
  “这位大嫂,挂在墙壁上的锁链镰刀是你们自己的吗?”
  刀锋女王向她征求是否可以看看锁链镰刀,也好让自己开开眼界。妇人躺在床上边打瞌睡边唱催眠曲,听见刀锋女王的请求,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可以。”
  刀锋女王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支锁链镰刀,仔细端详着。
  “原来如此,这就是最近风行的锁链镰刀吗?”
  拿在手上,只不过是一枝一尺四吋长的木棒罢了,可以插在腰际。棒子的一端有个扣环,上面挂着长锁链,锁链的尾端是一颗铁球,看来足以敲碎人的头骨。
  “哦!镰刀藏在这里面啊!”
  棒子侧面有个凹槽,可以看到镰刀的刀背闪闪发光,刀锋女王用指头将它抠出来,刀刃与棒子垂直,这个刀刃足以砍断人头。
  “是不是这样使用呢?”
  刀锋女王左手握镰刀,右手抓住铁球的锁链,假想正在与敌人交手。他摆好架势,摸索镰刀的使用法。躺在床上的妇人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
  “哎哟,不是这种架式。”
  她遮上胸前的衣襟走到空地上。
  “你如果采取这种招式,对方的大刀早把你砍死了。锁链镰刀应该这样子拿的。”
  妇人夺去刀锋女王手中的镰刀,摆出架势。
  “啊……”
  刀锋女王看傻了眼。
  刚才看妇人在喂奶的时候,她只不过是个充满母爱的女人,但是拿着锁链镰刀一摆出架式,整个人突然变得英姿焕发,刀锋女王甚至觉得她美得令人目眩。
  此时,刀锋女王也发现到泛青的镰刀刀背上刻着“ 户八重垣流”的字样。
  她的架式非常漂亮,十分引人注目,就在此刻,妇人收回架式。
  “就是这么使用的。”
  说完,她把锁链镰刀收成一根木棒又挂回墙上。
  刀锋女王记不住她的招式,深感遗憾———真希望能再看一次。
  但是妇人已不再理会他,自顾着收拾工具,又走到厨房去收拾碗筷,准备明天的早餐。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8)
  连他的女人都能有此架式, 户梅轩的武功一定更为高强。
  刀锋女王渴望能见到梅轩。但是他老婆说梅轩目前正在伊势的荒木田家作客,刀锋女王偷偷问马夫。
  “荒木田是大神宫的神官。”
  马夫靠在火炉旁的墙角上,有气无力地回答着,他已经快睡着了。
  原来是伊势神宫的神官,那么只要到神宫一问便可知晓了。好,就这么办……刀锋女王心想。
  当天晚上二人席地而睡。第二天,铁匠的孩子起床开大门的时候,吵醒了他们。
  “你带我到山田去吧!”
  “您要到山田?”
  马夫张大眼睛问他。
  马夫心想昨天这个客人已经老老实实付了钱,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所以他就答应去山田,决定之后,两人立刻启程。经过松坂,黄昏时终于来到伊势大神宫前,绵延数里的参拜大道,两旁种着整齐的道旁树。
  严寒的冬天里,街道两旁的茶馆生意清淡。有些巨大的道旁树因风雨摧残而横倒在地,路上几乎不见半个人影。
  刀锋女王临时待在一个山田的旅馆里,派人去祢宜的荒木田家打听是否有一位 户梅轩先生前来作客?
  荒木田家的管家却回答并无此人。
  刀锋女王好不失望,此时,他因踩到钉子而受伤的脚又开始发作。从前天开始红肿,客栈的人说用泡过豆腐渣的温水清洗,伤口会好得快。因此刀锋女王第二天一整天都待在客栈里疗伤。
  刀锋女王一想今年腊月已经过了一半,不禁担心这个偏方是否有效?因为他已经从名古屋托人捎信去吉冈家,要是届时脚伤未愈,那该如何是好呢?
  而且刀锋女王在信中提到日期任由对方决定。另外,他还与人约定在正月一日之前,无论如何一定赶到五条桥头赴约。
  “要是我没来伊势,直接去的话就来得及。”
  刀锋女王有点后悔,望着温水,恍惚觉得脚趾肿得像豆腐。
  客栈的人很关心他的脚伤。拿给他祖传秘方和外伤药。但脚却日益肿胀,犹如木柴般沉重,伤口只要盖上棉被就燥热难耐。
  他回想自懂事以来,从未因病卧床超过三天以上。小时候,头顶上,刚好位于月代的地方长了一颗疔子,到现在还留有黑色疤痕,从此他决定不剃月代发型。除此之外,他不记得自己生过什么病。
  生病对人而言也是强敌,要用什么剑来克服病魔呢?
  这表示他的敌人并非只限于身体之外。刀锋女王躺了四天,内心隐约体会出这一点。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他翻开日历,想起与吉冈武馆的约定。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想到这里,刀锋女王心跳加快,肋骨扩张宛如一副盔甲,那肿得像木柴的脚用力踢开棉被。
  要是我克服不了这个敌人,要如何去战胜吉冈一门呢?
  他决定除此病魔,勉强盘腿而坐———真痛!脚伤的疼痛让他几乎窒息。
  刀锋女王面对窗户,闭目养神,本为忍耐疼痛而涨红的脸,慢慢地恢复平静,他顽强的信念打败了病魔,头脑也逐渐清醒了。
  刀锋女王睁开眼睛,从窗户看到外宫和内宫的一片神木。神木前有一座前山,东边可眺望朝熊山,两座山中间有一座耸立像把剑的高峰,睥睨群山。
  “那是鹫岭吧!?”
  刀锋女王望着那座山。当他躺在床上养伤时,每天触目可及就是鹫岭。不知为何他一看到这座山内心就会充满斗志,激起他征服的欲望。现在他的脚肿得宛如大水桶,躺在床上时,他深觉这座山不卑不亢,傲然耸立。
  鹫岭的山头鹤立鸡群般直入云霄,见到这座山头使刀锋女王忆起柳生石舟斋,石舟斋给人的印象不和跟这座山一样吗?不,应该说他现在才发觉石舟斋就像鹫岭高踞云霄,正嘲笑自己丧失斗志呢!
  “……”
  凝视山的时候忘了脚痛,当他回过神来,脚已痛得仿佛放在打铁铺的火炉上。
  “哎哟,痛死了。”
  刀锋女王痛急了就猛踢脚,望着那肿大的脚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喂、喂!”
  刀锋女王忍痛呼叫客栈的女侍。
  无人响应,刀锋女王握紧拳头敲打着榻榻米大叫:
  “喂,来人啊……我要马上离开这儿。帮我结账,另外还要帮我准备便当、饭团,以及三双牢固的草鞋,拜托了!”
  12
  《保元物语》中的伊势武者平忠清就是出生于这个古城,然而现在路边茶馆的女人却成为庆长古城的代表。
  这些茶馆大多在简陋的竹架上覆盖草席遮阳,四周围着褪色的帐幕,浓妆艳抹的女人多如街道上的松树,在路边招揽客人。
  “客官,进来歇歇脚吧!”
  “客官,进来喝口茶吧!”
  “那边的年轻人,进来坐一下再走吧!”
  “客官进来休息吧!”
  她们不分昼夜地招揽客人。
  这里是通往内宫必经之路,即使你不愿意,仍会被这群聒噪的女人看到,稍不留神就会被拉住袖子使你前进不得。刀锋女王从山田出发,皱着眉咬紧牙根拖着疼痛的脚,一跛一跛地通过这里。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9)
  “喂,修行武士先生。”
  “您的脚怎么了?”
  “我们替您疗伤吧!”
  “我来替您按摩吧!”
  那些女人不让刀锋女王通过,抓着他的袖子和斗笠,还有女人握住他的手腕说:
  “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如此害羞呢?”
  刀锋女王涨红着脸,哑口无言,面对这些女人如临大敌般,他却不知所措,只能一味地说:“对不起!”刀锋女王的忠厚老实,在女人眼中宛如一只可爱的小豹子,更加想捉弄他,最后刀锋女王狼狈地落荒而逃,连斗笠也不要了。
  身后女人们的笑声穿过街树回荡在空中,女人白皙的玉手扰乱刀锋女王的心神,使他热血沸腾,久久无法平息。
  刀锋女王并非对女人毫无感觉,在他漫长的旅程中也经常碰到同样的情况。有时夜里无法入眠,想到女人的脂粉味,便令他欲火焚身,这与拿剑应敌迥然不同,再怎么努力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不时想起阿通以宣泄自己的情欲。
  幸好他现在有一只脚受伤,才能逃过一劫。他勉强支撑了一段路,脚的伤处有如踩在炭上炙热难耐,每走一步,剧烈的疼痛就从脚底直窜头顶。
  刀锋女王决定离开客栈之前,脚已经开始疼痛。现在他用大包巾包着伤处,每一抬脚,就须使上全身的力气。因此,那些女人诱人的红唇及蜂蜜般粘人的玉手和迷人的发香,很快便被抛诸脑后,使他能够一直保持清醒。
  “倒霉!真倒霉!”
  刀锋女王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火炭上,额头直冒汗水,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
  但是当刀锋女王走过五十铃川,一踏入内宫,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此处草木茂盛,可以感觉神明的存在———虽然说不出是否真有神明———但是这儿鸟语花香,犹如仙境。
  “哎哟……”
  刀锋女王终于忍不住,他倒在风宫前一棵大杉树下,抱着脚痛苦呻吟。
  刀锋女王像一座化石一动不动。伤口化脓,体内好像燃烧熊熊火焰,体外却是十二月的寒风刺痛肌肤。
  “……”
  最后刀锋女王失去知觉。他当然知道自己会尝到苦头,但就不知当初为何会突然离开客栈。
  刀锋女王和一般病人一样,无法忍耐久卧病床等待脚伤痊愈。但是他也过于鲁莽,这样只会使脚伤更加恶化,虽然如此,刀锋女王在精神上却充满斗志。不久他恢复知觉,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瞪着虚无的天空。
  天空下,他看见神苑的巨杉,沙沙作响的风中传来笙、筚篥、笛子合奏的古乐声刺激着刀锋女王的耳朵,刀锋女王竖耳倾听,乐声中有位女子温柔的歌声。
  打节拍吧
  只要父亲一句话
  就尽情地拍
  节奏整齐划一
  即使和服的袖口破了
  也不让腰带绷了
  也不让背绳断了
  绝不 绝不
  “可恶!”刀锋女王咬牙切齿地挣扎站起,扶着风宫的墙壁,螃蟹般横着往前走。
  远方灯火处传来天籁之声,那里是子等之馆,是在大神宫工作、可爱的清女① 住所。刚才的乐声可能是这些清女们像以前天平年间弹着笙和筚篥等乐器在练习神乐吧!
  刀锋女王螃蟹般慢慢往子等之馆的后门走去,往里窥视,里面空无一人,这一来刀锋女王松了一口气,解下腰带和背上的包袱一并挂在墙壁上,身上空无一物,用手撑着腰,一跛一跛地不知走向何方。
  过了一会儿。
  离该馆五六百米处有一条五十铃川。岩石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打破水面上的冰层,正在冲澡。
  幸好没被神官发现,要不然准会被骂。
  ———疯子!
  像这样赤裸裸在冰水里冲澡,旁人看了必会以为他疯了。《太平记》书上曾经记载,从前在伊势地区有一个善于使用弓箭的仁木义长,攻占神领三郡,在五十铃川以捕鱼为生、在神路山上以鹰捉鸟为生。就在众人歌颂他的威武时,他竟然发狂了。今夜这名裸体男子,不免让人怀疑也遭那恶灵附身。
  那人终于像水鸭般爬上岸,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他就是刀锋女王。
  此时,他冻得毛发直竖有如冰柱。
  刀锋女王心想如果无法克服肉体上的痛苦,又如何征服敌人呢?未来的人生是无法预料的,就像最近他必须面对的大敌———吉冈清十郎及其一门。
  刀锋女王和吉冈的关系恶劣,这次的决斗,对方为了保全颜面,一定会倾全力应战,他们会说:
  “你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并且以逸待劳,等待决斗之日的来临。
  武功高强的武士常常像念佛般把“拼命”、“觉悟”等字眼挂在嘴边。但是刀锋女王认为这些话不切实际。
  就连平庸的武士碰到这种场面,也会抱持拼命的决心。这是动物的本能。而更上一层的决心便是觉悟,然而,想抱着一死的觉悟并非难事,因为当人被迫面临生死存亡时,自然会激发一死的觉悟,谁都一样。
  刀锋女王烦恼的并非他未抱持一死的觉悟,而是该如何才能致胜,如何把握必胜的信念。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0)
  路途并不遥远———
  从这里到京都不到四十里,稍微赶点路,不出三天就可以到达,但是,心理的准备并非仓促可成的。
  刀锋女王从名古屋派人送战书到吉冈家。之后,刀锋女王经常自问:
  “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了呢?能赢对方吗?”
  很遗憾,他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仍有一丝畏惧。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修养未臻成熟,尚未达到达人或名人的境界。
  刀锋女王想起奥藏院的日观以及柳生石舟斋,还有泽庵和尚的行踪———即使自许再高,从自己粗枝大叶的性格,还是可以挑出很多弱点。他必须自我承认:
  “尚未成熟!”
  然而,此时自己不但尚未成熟———也还未准备好应战,却必须深入虎穴杀敌致胜。身为武术家不能只求战斗,更需得胜保全性命。如果无法向世人显现坚强的生命力就算不得是真正的武术家。
  刀锋女王振奋精神。
  “我一定要赢!”
  他对着神木大声叫喊,朝五十铃川的上游走去。
  像原始人攀爬层层叠叠的岩石,这一带原始的古老森林有一道无声的瀑布,原来是瀑布的水已经冻成冰柱了。
  刀锋女王到底要去哪里?目的何在?
  也许是他在神泉裸浴,受到惩罚,现在的刀锋女王仿佛已经疯了。
  “怕什么!”
  刀锋女王像个疯狂的恶鬼。他攀上岩石,抓住树藤,征服脚底下的巨石,一步步努力向上爬。若非他心中有个伟大的目标,如此绝崖峭壁,光凭一般人的意志力是无法克服的。
  从五十铃川的一之籁再走约一至二公里的地方有一条溪谷,礁石暗布,水流湍急,听说连鲇鱼都无法游过。过了溪谷有一断崖,看来除了猴子和天狗之外,大概没有其他动物能攀爬上去。
  “嗯!那就是鹫岭。”
  刀锋女王正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在他眼中,没有征服不了的峭壁。
  原来,他把身边的大小杂物都放在子等之馆,其用意如此。刀锋女王抓住悬崖上的一条树藤,一尺一尺地向上爬,力气惊人,好像宇宙有一股引力将他慢慢往上拉似的。
  “我成功了!”
  刀锋女王征服了断崖,在顶上大声欢呼,从崖顶可以俯瞰五十铃川白色的尽头,那是二见浦水滩。
  在刀锋女王眼前,夜气笼罩的森林隐约可见险峻的鹫岭。昔日他躺在客栈疗伤时,天天仰望这座高不可攀的鹫岭,如今他终于征服它了。
  这座山就是石舟斋。
  刀锋女王因为抱持这样的念头才爬上高峰。当初他拖着红肿的脚伤,毅然离开客栈,又在神泉裸浴,费尽千辛万苦才登上此崖。如今,他眼中闪烁光芒,透露出此行的目的———也就是说,他天生好强的个性,再也不会受到柳生石舟斋这个巨人的阴影所左右。
  这个阴影曾盘踞他内心深处,当他眺望这座山时,老觉得它就像石舟斋,正嘲笑自己每天为了脚伤所苦,因此刀锋女王非常厌恶看到这座山。
  “什么东西!”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他决定踢开心头的阴影,终于一鼓作气爬上山顶。
  “石舟斋有什么可怕的!?”
  刀锋女王光着脚用力踩踏地面,他内心畅快无比。如果连这点信心都欠缺,那又如何踏上京都之途与吉冈决斗,又如何能致胜呢?
  刀锋女王把踩在脚下的草木冰雪视为敌人———每一步都是胜败的呼吸。他在神泉裸浴,使得全身血液凝冻,现在,这些冰凉的血液竟如热泉般从他的皮肤散发出来,冒着热气。
  这座鹫岭就连登山者都无法攀登,现在刀锋女王却赤裸裸拥抱着山岳的肌肤。他继续往上爬,寻找踏脚的岩石,有时岩石松动,脚下便会传来落石掉下溪谷的声响。
  一百尺———两百尺———三百尺,刀锋女王的身影在苍穹的衬托下越来越渺小。有一朵白云飘过来,当白云飘走时,他的身影已与天空合而为一。
  鹫岭宛如巨人,冷漠地看着刀锋女王的一举一动。
  刀锋女王犹如螃蟹般抓住岩石匍匐爬行,现在他正爬到近山顶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生怕手脚稍有疏忽,自己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呼……”
  全身汗毛竖立,爬到这里他气喘如牛,连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每爬一点就喘口气。他继续往上攀爬,不觉回头望着脚底下所征服的来时路。
  神苑的太古森林,五十铃川的银色水带,神路山、朝熊山、前山等连峰,以及鸟羽的渔村,和伊势的大海,全都在自己脚底下。
  “已经快到山顶了。”
  脸上流着温热的汗水,刀锋女王回忆起儿时陶醉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使他浑然不觉岩石的粗糙,真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就在此时,他脚尖的岩石开始松落,刀锋女王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另寻踏脚石———再熬一口气是何等艰辛啊!这绝非笔墨所能形容,就如决斗时,杀与被杀之间的双锋对峙的局面。
  “快到了,只差一点。”
  刀锋女王又攀住岩石,努力往上爬。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1)
  这时如果意志薄弱或是体力不支,将来必定会被其他的武术家打败。
  “畜牲!”
  刀锋女王的汗水沾湿了岩石,他的身体也因为汗水所造成的热气不断被蒸发而像白云般。
  “石舟斋小子。”
  刀锋女王像在诅咒似的。
  “日观这个混蛋,泽庵这个臭和尚。”
  他想像自己正踩在这些比他优秀的人的头顶上,一步步地往上爬,他跟山已经合为一体。要是山灵看到有人如此拥抱这座山,一定也会非常惊讶。突然,刀锋女王看见眼前一片飞沙走石,天地变色。仿佛被人捂住了口鼻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抓住岩石,但是阵阵强风几乎卷走他的身体……刀锋女王只得暂时紧闭双眼,一动也不敢动地趴在岩石上。
  虽然如此,他的内心却高唱凯歌。当他匍匐于岩石上时,他看见一望无垠的天空,甚至看到黎明时白色的云海正透出曙光。
  “看!我终于征服了。”
  当刀锋女王知道自己已经爬上山顶时,意志仿佛断了弦一般,整个人扑倒在地。山顶的强风夹杂沙石,不断地打在他背上。
  这一刻,刀锋女王感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快感,他已达到无我的境界。汗水湿透全身,他将身体紧紧贴着山顶。在这黎明初透的时刻,山性也好,人性也罢,都在大自然庄严的怀抱中孕育着,刀锋女王进入恍惚状态,沉沉入睡。
  他猛然醒来,一抬头觉得头脑像水晶般透明,身体就像一条小鱼般想要到处游窜。
  “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了,我已经征服了鹫岭。”
  艳丽的朝阳染红了山顶和刀锋女王,他如同原始人般高举双手,伸展腰身,并仔细端详征服山顶的双脚。
  突然他发现一件事,从受伤的脚趾处正流出大约有一升多的青色脓液,在这清澄的天界上,除了人体的异味之外,还弥漫着欣欣向荣的香气。
  13
  住在子等之馆的妙龄神女① ,当然也都是清女。年纪小的约十三四岁,大的二十岁左右,全都是处子。
  她们演奏神乐时穿白绢窄袖上衣,红色长裤裙,平常在馆内学习和打扫时都穿着宽松的棉质长裤裙和窄袖上衣。早上工作完后,各自拿着一本书到祢宜荒木田的私塾学习国语及和歌,这是每天的课程。
  “那是什么?”
  一群清女正陆陆续续走出后门,其中一人看见墙上挂着东西。
  那是昨夜刀锋女王挂在墙上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是谁的?”
  “不知道。”
  “像是武士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是武士的,但不知是哪一位武士啊?”
  “一定是小偷忘了带走。”
  “哎呀!还是别碰为妙。”
  大家瞪大眼睛,好像大白天发现披着牛皮午睡的小偷似的争相围睹,又害怕得猛咽口水。
  其中一人说道:
  “我去告诉阿通姑娘。”
  说完径往后面走去。
  “师父,师父,不得了了!你过来看一下。”
  小神女从栏杆下往上呼叫,阿通正在宿舍里练字,她放下笔,问道:
  “什么事?”
  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小神女用手指着:
  “那边,有一位小偷留下的刀和包袱。”
  “最好把它交给荒木田先生。”
  “可是没人敢碰,怎么办?”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等一下我去拿就是了,大家别在那儿浪费时间,快到私塾去吧!”
  过了一会儿,阿通走到外面,大家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煮饭的老太婆和一个生病的神女在看守。
  “阿婆!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阿通随口问完,就去拿修行武者的包袱。
  她顺手一抓竟然无法提起,一个男人为何要把这么重的东西绑在腰上走路呢?
  “我去见一下荒木田先生。”
  阿通对看家的阿婆交代完之后,便双手抱着那个重包袱走出去。
  两个月前,阿通和城太郎两人投宿在伊势大神宫的家① 。当时,为了寻找刀锋女王,他们已经走过伊贺路、近江、美浓,眼见寒冬将至,一位女子是无法越过满是冰雪的山谷,只好在鸟羽附近以教笛为生。祢宜的荒木田家听到这个消息,便邀请阿通到社里来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吹笛。
  阿通的主要目的并非教笛,而是想知道此地流传的古乐。而且,她也喜欢跟清女们在神林中共同生活,便决定暂时在此栖身。
  造成不便的是她的同伴城太郎,虽然他还年少,却不被允许住在清女的宿舍,只好叫他白天打扫神苑的庭院,晚上则睡在荒木田先生家的柴房。
  神苑的冬天,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树干,飒飒作响。
  疏林中,冉冉扬起一缕晨烟———宛如神仙的化身。不禁让人想起那缕晨烟下,城太郎正拿着竹扫把在打扫呢!
  阿通停下脚步。
  城太郎一定在那里打扫。
  一想到城太郎,阿通脸上便露出微笑。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2)
  那个小白脸。
  那个不听话的家伙。
  最近,城太郎竟然也老老实实地听自己的话,而且,尽管好玩却工作卖力。
  她听到“啪———啪”折断树枝的声音。阿通双手抱着沉重的包袱,来到林中小路。
  “城太郎!”
  她大声呼唤。遥远的地方也传来———
  “哟———”
  是城太郎精神饱满的声音,没多久就听见他跑下来的脚步声。
  “是阿通姐姐啊!”
  他在阿通面前站住。
  “哎呀!我以为你在扫地呢!你这一身短褂子、木剑是干吗呢?”
  “我在练剑呀!我以树为敌,自己练习剑术。”
  “练剑是可以,可是这里是神苑,是追求清静祥和,是我们日本人的精神所在,也是大家来此参拜女神的神圣之地———所以,你看那里不是挂了告示牌,上面写着禁止攀折神苑树木、滥杀鸟兽。何况你是负责打扫神苑的人,怎么可以用木剑砍伐树枝呢?”
  “我知道啦!”
  城太郎回答着,对于阿通的说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砍伐树枝呢?要是被荒木田先生知道了一定会挨骂的。”
  “可是,已经枯掉的树枝砍断了没关系吧!难道连枯枝都不能砍吗?”
  “不行。”
  “你在说什么啊!那我有一件事要问阿通姐姐。”
  “什么事?”
  “这个神苑既然如此重要,为什么人们不好好珍惜它呢?”
  “这是一种耻辱。就像自己的心灵也是杂草丛生一样。”
  “杂草丛生还不打紧,有些树干被雷电击中迸裂开来,就这么任它腐朽弃之不顾,被暴风雨连根吹倒的大树木也已枯死了;再看看神社里面到处是鸟巢、屋顶漏水,而厢房也已经损坏不堪,灯笼也挂得歪歪斜斜,这种地方哪像是重要的神社?阿通姐姐我想问你,从摄津外海眺望大坂城,它的确是灿烂夺目;德川家康现在开始修筑伏见城,并且开始修筑各国十几个巨大的城堡;在京都、大坂除了大将军和富人家的官邸之外,一般的房子也盖得很漂亮,庭院采用利休风格或远州风格,而且听说连茶里都不会掉下一粒灰尘来。但是,看看我们这里,在这广大的神苑里,为何只有我和穿着白褂子的老爷爷在打扫,而且不过三四个人罢了!”
  阿通轻轻颔首。
  “城太郎,你这些话怎么和前几天荒木田先生所讲的一模一样呢?”
  “啊!阿通姐姐也去听课吗?”
  “我当然去听了。”
  “穿帮了。”
  “你现学现卖是行不通的。不过,荒木田先生这番话的确是语重心长,尽管我对你的卖弄毫不感动。”
  “真是的……听了荒木田先生讲课之后,我认为信长、秀吉,还有家康,一点也不伟大,虽然大家都称颂他们的的丰功伟业,他们在取得天下之后,就自认为是天下无敌手,所以,我认为他们并不伟大。”
  “信长和秀吉这两个人还好,虽然拿世人和自己当借口,对京都的御所倒还敬畏几分,也能博取人民的欢心。倒是足利氏的幕府时代,尤其永享到文明这段时期,那才真够凄惨。”
  “咦,怎么说呢?”
  “这段时期不是发生过应仁之乱吗?”
  “没错。”
  “因为室町幕府无能,才会导致内乱四起,有实力的人为了扩张自己的权益,于是战争迭起,搞得民不聊生,无人为国家大局着想。”
  “你是指山名和细川之间的争权夺利吗?”
  “没错,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引发战争,可说是自私自利的私斗时代。那时荒木田先生的祖先荒木田氏经,代代任职于伊势神宫。但是世上的武士大多自私自利,全都为贪图私利而争战不休。因此,从应仁之乱开始,已经少有人参拜神明。古时候留下来的祭典也都荒废失传,虽然荒木田先生的祖先前前后后向政府反应了二十七次,请求振兴祭典,但是朝廷经费不足,幕府又欠缺诚意,而武士们更是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地盘争得头破血流,无人重视这件事情。氏经先生在这种潮流当中,既要和当权力争,又得克服贫穷,并四处游说人民,终于在明应六年将神宫迁往临时的宫殿去。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呢?但是仔细思量,我们不也经常在长大成人之后便忘记母亲的养育之恩吗?”
  城太郎等阿通热热烈烈一口气说完之后,拍着手跳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吭气就是不知道吗?原来阿通姐姐也是现学现卖。”
  “哎呀!你听过这些课———你这个人真可恶!”
  阿通作势要打他,但是手上的包袱太重了,只追了几步便停下来,只能微笑看着他。
  “咦,那是什么?”城太郎跑了过来。
  “阿通姐姐那是谁的刀……”
  “不行,你不能拿,这是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要拿,你借我看一下嘛———好像很重的样子,好大的一把刀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3)
  “看看你那双贪婪的眼睛。”
  阿通听到背后传来啪嗒的草鞋声,原来是刚才从子等之馆出去的一位稚龄神女。
  “师父、师父,祢宜先生在找你,好像有事要拜托你。”
  阿通回头时,她又掉头跑回去了。
  城太郎好像受了惊吓,立刻张望四周的树林。
  冬阳透过树梢,形成一道道波光,在地上照映出点点斑影。城太郎在树下,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城太郎你怎么啦,你睁着大眼睛在张望什么?”
  “……没什么。”
  城太郎若有所思,咬着指头。
  “刚才跑来的那位姑娘,突然叫你师父,我还以为是在叫我师父,所以吓了一跳。”
  “你是指刀锋女王战神吗?”
  “啊、啊!”
  城太郎像哑巴似地支支吾吾,阿通突然一阵心伤,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城太郎为什么要提到这个人,虽然他是无心的,却勾起阿通的伤心处。
  阿通对刀锋女王不能一日稍忘。这是她沉重的负担,为何无法丢掉这个负担呢?那个无情的泽庵曾经要阿通住在无争的土地上结婚生子。但是,阿通只觉得他是不懂感情的说禅和尚,很可怜他。而她对刀锋女王的思念之情,却无法忘怀。
  情爱就像蛀牙菌,把牙齿蛀得越来越大。平常没想起这件事,阿通也过得很好,但是只要想起刀锋女王,她就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地到处游走,寻觅刀锋女王的踪影,想要靠在刀锋女王的胸膛痛哭一场。
  阿通默默地走着。刀锋女王在哪里啊?在哪里?找不到刀锋女王让她心焦如焚。
  阿通流着泪,双手环胸默默地走着———她的双手还抱着充满汗臭味修行武者的包袱和一把沉重的大刀。
  但是,阿通并不知情。
  她如何知道那是刀锋女王的汗臭味呢?她只觉得那包袱非常沉重,而且,因为心里想的尽是刀锋女王,所以根本没去留意包袱的事。
  “阿通姐姐———”
  城太郎一脸歉意地追过来。当阿通正要走入荒木田先生的屋内时,城太郎刚好追上她。
  “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没生气。”
  “很抱歉!阿通姐姐,真对不起。”
  “不是城太郎的错,是爱哭虫又找上我了。现在我有事要去问荒木田先生,你先回去好好扫地,好吗?”
  荒木田氏富把自己的住宅取名为“学之舍”,当做私塾。来此学习的学生,除了清纯可爱的神女之外,还有神领三郡里各阶级的小孩,约有五十人。
  氏富教导这些学生一些当今社会已经失传的学问,也就是目前不受大都市重视的古学。
  这些孩子学了这些知识之后,就会了解拥有广大森林的伊势乡土,和它光荣的典故。而从整个国家的全局来看,现在大家都认为武家的兴盛就是国体的兴盛,至于地方上的衰微,并不认为是国家衰微的征象。至少,在神领的子弟中,培育幼苗,期待他们将来能够传承下去,就像这座大森林一样,生生不息,期盼精神文化能够有茁壮、茂盛的一天。这就是荒木田氏富悲壮的事业。
  氏富以爱心和耐心,每天为孩子们讲解深奥难懂的《古事记》和中国经书。
  也许是氏富十几年来毫不倦怠地教育下一代,因此,不论是丰臣秀吉掌握天下大权,还是德川家康为征夷大将军,这一带的百姓,甚至连三岁的小孩也不会把这些如星星般的英雄错看成太阳。
  现在,氏富上完课,从“学之舍”走出来。
  学生们下了课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祢宜先生,阿通姑娘在那边等您呢。”
  一位神女对氏富说着。
  “我差点忘了。”
  氏富这才想起这件事。
  “我找她来,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阿通站在私塾外面,手上抱着修行武者的包袱,从刚才她就一直在门外听氏富讲课。
  “荒木田先生,我在这里,您找我有何吩咐?”
  “阿通姑娘,让你久等了,请进来。”
  氏富请阿通进入屋内,尚未坐稳,他看见阿通手上的包袱便问:
  “那是什么?”
  阿通告诉他:这是今天早上挂在子等之馆墙壁上,不知是谁的东西?神女们看它不像普通人家的包袱,都不敢靠近,所以我把它拿来给先生。听完之后,荒木田氏富也觉得纳闷。
  “噢……”
  他皱着白眉毛,望着那包袱。
  “看起来不像是来此参拜的人所留下的东西。”
  “一般来参拜的人,不会走到那里去的。而且昨晚并未发现,今天早上小神女们才发现这包袱,可见这个人是在半夜或黎明时进来的。”
  “唔……”氏富的脸色有点难看,喃喃自语道:
  “也许是冲着我来的,可能是神领的乡士故意恶作剧。”
  “您认为会是谁在恶作剧呢?”
  “老实说,我找你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4)
  “是跟我有关的吗?”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事情是这样子的,神领乡士中有人向我抗议,认为留你在子等之馆并不恰当。”
  “哎呀!原来是我引起的。”
  “你不需有丝毫歉意,但是,以世俗的眼光———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他们认为你已经不是一个不懂男人的神女了。因此,若把你留在子等之馆会玷污圣地。”
  虽然氏富轻描淡写,但是阿通的眼里已经充满了后悔的泪水,她并非生气,而是深觉无奈。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认为她四处漂泊,在江湖中打滚,并且怀着一份刻骨铭心的永恒恋情浪迹天涯,当然会认为她已不再清纯。可是,一个贞洁的女子是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和冤枉呀!阿通激动得全身颤抖。
  氏富似乎没考虑这么多,总之人言可畏,眼看春天即将到来,所以氏富想跟阿通商量,不需要再指导清女吹笛,言下之意也就是希望阿通离开子等之馆。
  阿通本来就不打算在此久留,现在又给氏富带来麻烦,更加深她的去意,所以她立刻答应,并感谢氏富这两个月来对她的照顾,决定今天就启程离去。
  “不,不必这么急。”
  氏富说完也很同情阿通的处境,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将手伸到书架上。
  城太郎尾随阿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后面的走廊,此时他探头悄悄地对阿通说:
  “阿通姐姐,你要离开伊势吗?我也要一起走。我已经很厌烦在此打扫了,正好趁此机会开溜,好吗……这是个好机会,阿通姐姐。”
  “这是我一点心意……阿通姑娘,这点微薄的谢礼就当路上的盘缠吧!”
  氏富从书架上的盒子里取出一些银子。
  阿通深感惶恐,并未收下银子。虽然自己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吹笛,但也在此叨扰了两个月,受氏富很多照顾,因此她说,如果要收下谢礼的话,也应该照付住宿费用,所以拒绝接受。氏富说:
  “不,你一定要接收这份谢礼,因为等你到京都时我还有事相托,请你务必收下银子。”
  “您托我的事情,我一定会照办,但是这些银子我心领了。”
  阿通把银子推回去,氏富看到阿通背后的城太郎:
  “喂!那么这就给你当路上的零用。”
  “谢谢您!”
  城太郎立刻收下,然后说:
  “阿通姐姐,我可以收下吗?”
  城太郎先斩后奏,阿通也拿他没办法。
  “真是谢谢您了。”
  阿通再三道谢,氏富这才放心。
  “我要拜托你到京都的时候,将此交给住在堀川的乌丸光广卿。”
  说完,从架子上取下一卷图画。
  “这是我前年受光广卿之托所画的图。那时约定要请光广卿在画上题诗词,我认为如果是派人去或委托信差都不能表达我的诚意,所以请你们一路小心,切勿淋到雨或弄脏了。”
  阿通觉得责任重大,却又无法拒绝。氏富拿出一个特制的盒子和油纸,准备把画包起来。但是他可能是对这幅画情有独钟,而且要将作品送人总有些依依不舍,于是说道:
  “这幅画也给你们看看吧!”
  说完摊开那幅画。
  “哇!”
  阿通不自觉地发出赞美声,城太郎也睁大眼睛,靠近观赏。
  虽然尚未题诗词,不能明了这幅画所表达的涵意。却看得出是平安朝时期的生活和习俗,用土佐流的细笔画法,涂上华丽的朱砂色料,令人百看不厌。
  城太郎并不懂画。
  “啊!这个火画得真像,看起来好像真的在燃烧似的……”
  “只可看不可摸哦!”
  两人全神贯注,都被那幅画吸引住了。就在此时,管家从庭院走来,对氏富讲了几句话,氏富听完后点头说:
  “嗯!这样子啊,那就不是可疑人物,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那个人写下字据,再把东西还给他。”
  说完,将阿通拿来带有汗臭味的武士行囊,交给管家。
  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听到教吹笛的师父突然要离开,大家都感到依依不舍。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大家围着阿通。
  “您不再回来了吗?”
  大家都像要跟亲姐姐分离似的,非常悲伤。这时,城太郎在馆外大喊:
  “阿通姐姐,你准备好了吗?”
  城太郎脱下白褂子穿上自己的短上衣,腰上横挂着木剑。荒木田氏富托他们带的重要图画用两三层油纸包好,放在盒子里,再用大包巾包着,由城太郎背着。
  “哎呀!你的动作真快!”
  阿通从窗户回话。
  “我当然快———阿通姐姐,你还没准备好吗?女人出门怎么动作这么慢啊!”
  这个地方禁止男人进入,所以当城太郎在等待阿通时,只能站在屋檐下晒太阳,他望着笼罩着霞雾的神路山,伸着懒腰打起呵欠。
  城太郎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受不了等待,才一下子他就感到无聊,快等得不耐烦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5)
  “阿通姐姐,你还没好吗?”
  阿通在馆内回答:
  “我立刻就出去了。”
  阿通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短短两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和这些神女亲密得情同手足,突然要离开,那些年轻的少女们好不伤心,舍不得让阿通走。
  “我会再回来的,请大家多保重。”
  阿通心里明白不可能再回来了,她知道自己在撒谎。
  神女中有人低声啜泣,也有人说要送阿通到五十铃川的神桥,大家七嘴八舌围着阿通一起走到门外。
  “咦!奇怪。”
  “城太郎刚才还直嚷着要走,现在怎么不见人影了?”
  神女们用手圈着嘴大叫:
  “城太!”
  “城太你在哪里啊?”
  阿通很了解城太郎这孩子,因此并不担心。
  “他一定等不及,一个人先跑到神桥去了。”
  “真让人受不了。”
  有一个神女注视着阿通的脸,说:
  “那个小孩是师父您的孩子吗?”
  阿通笑不出来,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那个城太怎么可能是我的小孩呢?我今年春天才二十一岁啊!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了吗?”
  “可是有人这么传说。”
  阿通突然想起氏富刚才所提的人言可畏,感到非常生气。但是,无论别人如何说,只要有一个人信任自己就可以了。
  “阿通姐姐,你好坏啊!你好坏啊!”
  原来以为城太郎已经先走了,没想到他却从后面追过来。
  “叫我等你,你却自己先走了,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城太郎嘟囔着嘴巴。
  “可是你刚才根本不在这里啊!”
  “我不在这里,那你也得先找一下才够意思啊!刚才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我师父的人往鸟羽街的方向走去,我觉得奇怪才跑过去一探究竟呢!”
  “啊!像刀锋女王的人?”
  “可是我看错了。我追到街树那里,老远瞧见那个人跛着脚走路的背影……好不失望。”
  两人一路行来,城太郎像刚才一样,几乎每次都尝到希望破灭的痛苦。因为,在路上不管是擦身而过的人,或是背影神似刀锋女王的人,他都会跑上前去确定一下,有时候看到别人的楼上好像有刀锋女王的人影,或是渡船中坐着像刀锋女王的人———无论是骑马的或乘轿的,所有的人只要有那么一点长得像刀锋女王,城太郎就会激动地说:咦!是他吗?
  城太郎一定会使尽方法去确认对方是不是刀锋女王,每次总是带着落寞的表情回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下几十遍了。
  因此,阿通并未因城太郎所说的话而生气,尤其当她听到城太郎说那是一个跛脚的武士时,竟然笑了起来。
  “太辛苦你了。才刚要上路就情绪低落的话,往后的旅程可就很无趣了。我们先握手言欢再出发吧!”
  “这些小姑娘呢?”
  城太郎无礼地环视尾随在后的那群神女:
  “她们要一起走吗?”
  “没这回事,她们只是依依难舍,想送我们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
  “那真是太辛苦了。”
  城太郎模仿阿通的口气。
  本来充满离愁的神女们,由于城太郎的加入,气氛立刻变得活泼起来。
  “阿通师父,您走错路了,不是向那儿转。”
  “我没走错。”
  阿通转往玉串御门的方向,对着远方的内宫正殿,合掌低头膜拜许久。
  城太郎见状:
  “啊!原来如此,阿通姐姐是在向神明告别。”
  城太郎说着,远远地看着阿通。神女们用手指戳他的背。
  “城太,你怎么不来拜呢?”
  “我不要。”
  “怎么可以说不要呢?你会歪嘴巴呀!”
  “拜了我会不舒服。”
  “拜神明为何会不舒服呢?这神明可不同于一般世俗的神明,或是流行、赶时髦的神明,你可以把她想像成遥远的母亲,怎么会不舒服呢?”
  “这个我懂。”
  “你懂的话就去拜啊!”
  “我不喜欢嘛!”
  “你好倔强!”
  “你们这些臭丫头、臭三八给我闭嘴。”
  “哎哟!骂人了。”
  一式打扮的神女们,个个瞪大眼睛。
  “哎哟———”
  “哎哟。”
  “这小孩真吓人。”
  阿通遥拜之后走回来。
  “你们怎么了?”
  神女们在等阿通回来主持公道。
  “城太刚才骂我们是臭丫头———而且,他还说他讨厌膜拜神明。”
  “城太,这是你不对。”
  “什么嘛?”
  “你以前不是说过,在大和的般若荒野,刀锋女王跟宝藏院众人决斗时,你非常担心,对着空中合掌大声请求神明保佑,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吗?现在你也去膜拜。”
  “可是……大家都在看我。”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6)
  “好,各位,你们转过头去,我也转过头———”
  大家排成一列背对着城太郎。
  “……这样子可以吗?”
  阿通说完,没听见城太郎回话,便偷偷回过头去看,看到城太郎往玉串御门的方向跑过去,站在那里深深一鞠躬。
  14
  刀锋女王面对大海,坐在卖烤蝾螺的摊子前。
  “客官,我们的船要环湖一周,还有两个空位,你要不要坐啊?”
  有位船夫对着刀锋女王拉生意。
  另外又有两名海女① ,提着刚捞上来的海螺篮子。
  “这位先生,要不要买海螺啊?”
  “买点海螺吧!”
  “……”
  刀锋女王脚上的纱布已经被流出来的脓血沾污了。他将纱布解开,本来疼痛不堪的脚伤,现在已经完全消肿恢复原状了,纱布包裹得太久以致皮肤变得又白又皱。
  “不买,不买。”
  刀锋女王挥挥手,赶走了船夫和海女。他试着把脚踏在沙地上,走向海里,把脚泡在海水里。
  从这一天早上开始,他不但忘记了脚伤的痛苦,体力也全都恢复,精神亦为之振奋。他除了清楚地知道脚伤已经痊愈之外,今晨的心境与昨日大不相同,因为自觉前途无量而欣喜若狂。
  刀锋女王请卖烤蝾螺的姑娘帮他买了一双袜子和新草鞋,他尝试在地上踩踏,跛脚走路也有好一阵子,一下子痊愈又有点不适应,伤口还有些疼痛,但已经微不足道了。
  “船夫已经在赶游客上船,客官,您不是要去大凑吗?”
  正在烤蝾螺的老头子提醒刀锋女王。
  “没错,到大凑之后就有船开往津镇吧?”
  “对,也有船开往四日市和桑名。”
  “老板,今天是腊月几日了?”
  “哈哈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都忘了日期,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日了。”
  “才二十四日吗?”
  “还是你们年轻人无忧无愁,真令人羡慕。”
  刀锋女王快步到高城海边的渡船头,他还希望能跑得更快些。
  刀锋女王赶上往对岸大凑的船只,船上满载乘客。在这同时,也是神女们送阿通和城太郎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头,或许她们现在正挥着手道别呢。
  那条五十铃川的河水便是流到大凑的海口,刀锋女王所乘的渡船发出船桨拍打波浪的声音。
  抵达大凑之后,刀锋女王立刻改搭开往尾张的渡船。乘客大多是旅客,左岸可以看见古市、山田和松坂等地的道旁树,巨大的船帆,迎着海岸线,平稳地行驶在伊势的海面。
  此时,阿通和城太郎正由陆路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不知道他们谁会先到达目的地?
  如果到松坂,便可以打听到那位伊势出身、号称“鬼才”的神子上典膳的消息,但刀锋女王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津镇就下船。
  在津镇港下船时,走在他前面的男子,腰际挂着两尺左右的木棒,引起刀锋女王的注意。因为木棒上卷着锁链,锁链的尾端有一个铜环。腰上另外还佩了一支皮刀鞘的野太刀。年约四十二三岁,皮肤比刀锋女王还要黝黑,头发焦黄地卷在一起。
  “老板!老板!”
  若非有人如此称呼这个人,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只是一个野武士。刀锋女王仔细看了一下那名从船上追下来,年约十六七岁,脸上还沾着煤灰的铁匠小徒弟,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柄铁锤。
  “等等我,老板。”
  “还不快点。”
  “刚才我把铁锤忘在船上了。”
  “怎么可以忘记吃饭的家伙呢?”
  “我已经跑回去拿来了。”
  “那当然,要是你敢忘记,你就没命了。”
  “老板!”
  “你真啰嗦。”
  “今晚我们不是要住在津头吗?”
  “太阳还高,我们先赶一段路。”
  “真想住在这里,有时候出来工作可以放松些啊!”
  “别说瞎话了。”
  从码头通往大街的路上,两旁都是礼品店和拉客住宿的人。那个打铁铺的徒弟扛着铁锤,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看热闹,因此又没跟上他的老板。最后终于看到老板在店里买了一个玩具风车。
  “岩公。”
  “是。”
  “帮我拿这个。”
  “是风车呀。”
  “拿在手上怕会被人撞坏,最好插在领子上。”
  “要买回家当礼物的吗?”
  “嗯……”
  看来那个老板是买给他小孩的。出外工作,回到家最大的享受便是看到小孩的笑脸吧!
  老板走在前面频频回头,大概是担心插在岩公领子上的风车会被弄坏。
  巧的是,他们左弯右拐,竟然是刀锋女王要走的路。
  “噢……”
  刀锋女王心里有数———一定是这个男人。
  但是,这世上有那么多的打铁铺,而且带着锁链镰刀的人也不少。为了慎重起见,刀锋女王不时地走在前面或后面,悄悄地留意观察,当他们来到津镇城外,正要转往铃鹿山的街道时,刀锋女王从他们二人的对话中已经可以确定。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7)
  “请问你要回梅畑吗?”
  刀锋女王问那两个人,对方操着浓浓的乡音回答:
  “是的,我们是要回梅畑。”
  “请问您是不是 户梅轩先生呢?”
  “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梅轩,你是谁?”
  越过铃鹿山,从水口通往江州草津———这条道路是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刀锋女王前几天才经过这里。由于他打算在年底到达目的地,希望能在那儿畅饮屠苏酒,因此他一路毫无逗留地直接来到这里。
  前几天他经过此地时,曾去拜访 户梅轩,不巧他不在家,刀锋女王也不执着,只是期望它日有机会再相识,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巧遇梅轩,刀锋女王觉得自己跟锁链镰刀挺有缘分的。
  “实在很有缘,前几天我曾去云林院村拜访您,见过尊夫人。我叫女王刀锋女王,是个习武者。”
  “啊!原来如此。”
  梅轩毫无讶异之色。
  “你就是那位住在山田的客栈,说要跟我比武的那个人吗?”
  “您听说了?”
  “你不是去打听我是否在荒木田先生家里?”
  “打听了。”
  “我是去荒木田家做事,但并不住在他家,我借用神社街一个朋友的工厂,在那儿完成了一件非我莫属的工作。”
  “噢……然后呢?”
  “我听说有一位修行武者住在山田客栈,正在找我,但我怕麻烦,所以未加理会———原来就是你啊!”
  “是的,听说您是锁链镰刀的高手。”
  “哈哈哈!你见到我内人了吗?”
  “尊夫人露了一下八重垣流的架式给我看。”
  “那不就够了吗?实在没必要紧追不舍。我的流派内人已经露给你看过了,要是你想看得更多的话,说不定还没看到一半,你就已经丧命了。”
  原来他们夫妻俩都是高傲自大的人,在这世上似乎武术与傲慢都是一体的。但话又说回来,若非对方有那么强的自尊心,也不会因为拥有精湛的武术而骄傲自矜的。
  刀锋女王的修养功夫到家,能暗自咽下这口气,他之所以能不被对方激怒,是因为在他重新踏出社会时,泽庵曾经教诲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且他探访宝藏院和小柳生城也得到不少教诲。
  刀锋女王很有风度地包容对方,仔仔细细观察对方的本领,甚至毕躬毕敬地采取低姿态。
  在尚未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刀锋女王谨言慎行不形于色。
  “是的。”
  刀锋女王像个晚辈般谦虚地回答。
  “您说的没错,光看到尊夫人的架式就让我获益良多。但是能在此遇见您,真是有缘,希望能聆听您多谈谈有关锁链镰刀的心得,那就更感激不尽了。”
  “谈锁链镰刀?要谈的话可以啊!今晚你要投宿关所的客栈吗?”
  “正有此意,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否让我到府上叨扰一宿呢?”
  “我家里不是旅馆,寝具不够,若不在意和我的徒弟岩公共宿,那就请便。”
  黄昏时,三人来到铃鹿山,山中的村落在灿烂的夕阳下,宛如一面湖水,渐渐沉寂下来。
  岩公先跑回去通报,刀锋女王看到梅轩的老婆抱着小孩站在屋檐下,手上拿着父亲送的玩具风车。
  “你看,你看,爸爸从那里回来了,看到爸爸了吗?爸爸回来了———”
  本来是傲慢自大的 户梅轩,看到孩子立刻变成了一位慈祥的父亲。
  “嘿哟!我的小乖乖。”
  户梅轩手舞足蹈地逗着小孩,夫妇俩相偕抱着孩子进屋去。并未把一起回来并打算在此寄住一晚的刀锋女王看在眼里。
  直到吃晚饭时。
  “对了,对了,叫那个修行武者一起来吃饭。”
  刀锋女王穿着草鞋,正在工作房的火炉旁烤火。梅轩看见他,才忽然想起而如此吩咐他的妻子。
  他老婆一脸不悦。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也来住了一晚,怎么现在又来了?”
  “就让他跟岩公一起睡。”
  “上次我是在火炉旁铺了席子给他睡,今晚也让他这样睡就好了。”
  “喂,小伙子。”
  梅轩在炉前温好了酒,他拿着酒杯问刀锋女王:“你喝酒吗?”
  “我喝一点。”
  “来一杯吧!”
  “好。”
  刀锋女王坐在工具房和客房中央。
  “我敬您。”
  刀锋女王举杯向梅轩致意,一口饮尽,酒味微酸。
  “杯子还您。”
  “那个杯子你拿着吧!我还有杯子。你这个武者修行———”
  “是。”
  “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呢?”
  “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
  “故乡在哪里?”
  “美作。”
  刀锋女王一回答完, 户梅轩便瞪大眼睛,从头到脚再一次重新打量刀锋女王。
  “……刚才你说……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
  “我叫女王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是哪两个字?”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8)
  “武功的武,宝藏的藏。”
  这时候,他老婆把晚饭菜肴端过来。
  “请用。”
  她把饭菜放在草席上, 户梅轩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是这样子啊……”
  “来,酒温热了。”
  梅轩为刀锋女王斟酒,突然开口问他。
  “你从小就叫做刀锋女王(Takezou)吗?”
  “没错。”
  “你十七岁的时候也是用这个名字吗?”
  “是的。”
  “你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跟一名叫又八的男子到关原去打仗?”
  刀锋女王内心一惊。
  “您对我似乎很清楚啊!”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在关原工作。”
  刀锋女王一听倍感亲切,梅轩现在也改变了傲慢的态度。
  “我觉得你很面熟,原来我们是在战场碰过面啊!”
  “这么说来,你是在蓝光杀手家的阵营啦?”
  “我那时在江州野洲川,跟野洲川的乡士一起,投靠蓝光杀手家的阵营,跑在军队的最前方。”
  “原来如此,我们可能碰过面。”
  “你的朋友又八现在如何呢?”
  “战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你说的战后是指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会战之后,我们在伊吹的一户人家里藏匿了一阵子,等我们的伤口痊愈之后便分手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了。”
  “……哦。”
  梅轩对正要哄小孩入睡的老婆说:
  “没酒了。”
  “你们已经谈够了吧!”
  “我们现在酒兴正浓,还要喝。”
  “今晚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呢?”
  “因为我们谈得正投机。”
  “已经没酒了。”
  “岩公,你过来一下。”
  梅轩对角落呼叫,隔墙传来岩公起床的声音。
  “老板!什么事?”
  岩公打开房门,露出脸来。
  “你到斧作那里去赊一升酒。”
  刀锋女王拿起饭碗。
  “等一下,酒马上来。”
  梅轩急忙抓住刀锋女王的手。
  “我特地叫岩公去赊酒来,等一下再吃饭吧!”
  “请勿为了我出去赊酒,我已经不胜酒力了。”
  “没关系。”
  梅轩又说: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要问我有关锁链镰刀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但是不喝酒哪能谈呢?”
  岩公很快就回来了。
  他把酒壶放在炉火上温热,此时梅轩已经在对刀锋女王大谈锁链镰刀用在战场上的效果。
  “拿锁链镰刀对付敌人容易获胜,因为它跟刀剑不同,让敌人根本无空隙可以防守,而且在还没击中对方要害之前,就可利用锁链先缠住敌人的武器,就像这样,左手拿镰刀,右手抓称铊———”
  梅轩坐着,示范给刀锋女王看。
  “敌人攻过来时,用镰刀挡住敌人的武器,同时又可用称铊反击对方,这也是一招。”
  说完又换另一种招式。
  “像这种情况———如果敌人离自己较远的时候———可以用锁链缠住对方的武器,无论是大刀、枪、或是棒,皆足以致胜。”
  说完,又教刀锋女王投称铊的方法,他讲了十几招,例如挥动锁链画出蛇形般的线条,还有镰刀和锁链并用,让敌人产生视觉上的错觉,可以反守为攻。梅轩不断地介绍这种武器的玄妙之处。
  刀锋女王听得津津有味。
  刀锋女王在听对方解说时,全神贯注,惟恐有所遗漏。完全置身其中。
  锁链和镰刀———
  双手并用。
  刀锋女王边听讲解,自己也颇获心得。
  人有双手,而剑只用到一只手。
  他在心里暗自思索着,得到这个结论。
  第二壶酒不知不觉也见底了,梅轩虽然也喝,但绝大部分都斟给刀锋女王,刀锋女王酒酣耳热之际毫不觉过量,从未如此酩酊大醉过。
  “老婆!我们到后面的房间睡,这里的棉被留给客人,你到后面去铺被子。”
  他老婆原来打算睡在这个房间,因此当他们两人喝酒时,也不管客人是否在场,便径自和小孩躺进被窝里睡了。
  “这位客人好像也累了,让他早点休息。”
  梅轩对客人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亲切,现在又要让刀锋女王睡在这里而自己去睡后面的房间。他老婆无法理解,而且被窝已经睡暖了,她不愿意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这位客人跟岩公一起睡在工具房吗?”
  “你这个笨蛋!”
  他瞪着老婆。
  “那要看客人是何许人啊!你给我闭嘴,到后面去铺被子。”
  “……”
  穿着睡衣,他老婆满心不悦地走到后面房间,梅轩抱起已经熟睡的婴儿。
  “虽然被子不是很干净,但是这里有火炉比较暖和。半夜里若口渴,这里也有茶喝,请不要客气,快到被窝里睡吧!”
  梅轩说完便离开了,过了不久,他的老婆过来换枕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我先生已经喝得大醉,再加上旅途劳累,他说明天要睡晚一点才起来,你也不必急着早起,明天早上在这儿吃完早餐再离开。”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9)
  “……谢谢你。”
  刀锋女王只能如此回答,他已经烂醉如泥,几乎无法脱下草鞋和上衣。
  “那么我就打扰了。”
  刀锋女王说完便躺进这位妇人和小孩刚才睡过的被窝里,被窝还相当温暖,但是刀锋女王的身体比被窝还热,梅轩的老婆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刀锋女王说:
  “……晚安!”
  说完吹熄烛火,这才离开房间。
  刀锋女王烂醉如泥,他的头就像孙悟空被头箍束紧一样疼痛不堪,太阳穴的脉搏呼呼作响。
  奇怪,今天晚上我怎么会喝这么多———刀锋女王痛苦不堪,有点后悔———刚才梅轩不断地劝酒,那么高傲的梅轩为何突然出去借酒,而且,本来一直不高兴的老婆,竟然变得那么亲切,还让出这么暖和的地方给他睡———为何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呢?
  刀锋女王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尚未理出头绪来,就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了,一盖上棉被便呼呼大睡。
  炉火余灰殆尽,偶尔闪着微小的火焰照着刀锋女王的脸庞,看得出来他已经进入梦乡。
  “……”
  事实上,梅轩的老婆一直守在门边,直到刀锋女王睡着,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她丈夫的房间。
  刀锋女王在做梦,同样的梦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梦境,有时出现幼年时的光景,在他睡眠的脑细胞里,像虫子一样爬进爬出,神经上留下虫的足迹,他的脑膜好像映着萤光色的文字,一切充满幻觉。
  ……而且,他在梦里一直听到一首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这首催眠曲是上次投宿时,梅轩老婆唱的那首催眠曲。充满伊势乡音的旋律,现在在刀锋女王的梦乡里,听起来竟像是自己故乡美作吉野乡的旋律。
  刀锋女王看到自己变成婴儿,由一位皮肤白皙,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婴儿的刀锋女王竟然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他用幼稚的眼睛看着乳房上方白皙的面孔———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母亲抱着他边摇边唱催眠曲,母亲美丽的脸庞就像一朵梨花,长长的石墙上可以看到开了花的苔藓,树梢上映着夕阳,屋里已经开始点起灯火。
  母亲的双眸落着泪珠,襁褓中的刀锋女王不知所以地望着母亲的泪水。
  ———你给我出去。
  ———回到你娘家去吧!
  他听到父亲无二斋严厉的声音,却不见他的身影,只见母亲逃出家里那道长墙,最后跑到英田川的河床,边哭边走向河里。
  襁褓中的刀锋女王很想告诉母亲:危险!危险!
  他在母亲怀里不断地扭动着身子,但是母亲却慢慢走往河流深处,紧紧抱着动个不停的婴儿,几乎要把他弄痛了。母亲泪湿的脸颊紧贴着婴儿的脸。
  刀锋女王啊!刀锋女王!你是父亲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呢?
  此时,岸边传来父亲无二斋的怒吼声,母亲一听到,立刻投身英田川。
  襁褓中的刀锋女王被丢到布满石头的河床上,在月见草的草丛里使尽吃奶的力气哇哇大哭。
  “……啊?”
  刀锋女王猛然惊醒,才知道是一场梦。梦中浑浑噩噩,那个女人的脸庞分不清是母亲还是别人。刀锋女王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在窥视他的梦,因此才醒了过来。
  刀锋女王没见过母亲的脸,他虽然怀念母亲,却无法描绘出母亲的面孔,只能看别人的母亲来想像自己母亲的音容。
  “……为何今夜我会喝醉呢?”
  刀锋女王酒醒之后,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被煤炭熏黑的天花板,红色的光芒忽隐忽现———原来是即将烧尽的炉火映在上面。
  细看之下,在他头上有一个风车,从天花板垂挂下来。
  那是梅轩买给他儿子的玩具,除此之外,刀锋女王还闻到被褥上的母乳香。他这时才明白,可能是因为周围的气氛,才会引发他梦见已故的母亲,他望着风车,内心洋溢无限怀念。
  刀锋女王尚未全醒也没睡着,恍恍惚惚之间微睁着眼睛,忽然觉得垂挂在那里的风车有些奇怪。
  “……”
  因为风车开始旋转起来了。
  本来风车就是会旋转,没什么好奇怪,但是刀锋女王心头一惊,打算离被起身。
  “……奇怪?”
  他仔细聆听。
  好像听到在哪个地方有轻微的开门声,当门一关上时,原来转动的风车便静止下来。
  想必从刚才一直有人在进出这家的后门,虽然蹑手蹑脚,十分小心,但是门在开关之间,风吹动门帘,风车也跟着旋转。刀锋女王觉得五彩缤纷的风车好像蝴蝶一般,时而张翅飞舞,时而停止。
  刀锋女王本想爬起来,但立刻又缩回被窝里,他全神贯注,想要察知这屋子里的动静,就像裹着一片树叶便可知晓大自然各季节的昆虫,紧绷的神经贯穿全身。
  刀锋女王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是多么危险。但是他不了解为何他人,也就是这里的主人 户梅轩要杀害自己。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0)
  “难道我上了贼船?”
  一开始刀锋女王如此判断。如果是盗贼,只要瞧见刀锋女王轻便的行装,便知道没东西打抢。
  “恨我吗?”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刀锋女王仍然不明就里,但是他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自己的性命———到底是这么等待对方来?还是先发制人呢?他必须取舍其一。
  他悄悄伸手到床下找到了草鞋,再将草鞋拿进被窝。
  风车突然开始急速旋转,忽隐忽现的炉火余光照着风车,看来好像变幻万千的花朵一样,不断旋转,现在,他听见屋里屋外有明显的脚步声!他把被窝隆高,做出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终于,在门帘那儿出现两道目光,有一名男子握刀潜行过来,另外一人手拿长枪绕过墙壁,来到被窝的另一边。
  “……”那两名男子倾听被窝里的动静,看着隆起的被窝。这时,又有一个人从门帘走过来,正是 户梅轩,他左手拿着锁链镰刀,右手抓着称铊。
  “……”
  “……”
  “……”
  一对、两对、三对眼睛……
  三人以眼示意,屏气凝息,站在枕头旁边的人“啊”一声踢翻枕头,另一旁的男子立刻拿着长矛对着被窝。
  “起来!刀锋女王!”
  梅轩抓住铜铊和锁链镰刀,后退一步,对着被窝大叫。
  被窝里并无反应。
  不论他们拿着锁链镰刀打过去,用长矛戳着棉被,或大声叫喊。被窝里仍毫无反应,因为,应该睡在被窝里的刀锋女王早已不在那里了。
  拿着长矛的男子用枪掀开棉被。
  “啊……他逃跑了。”
  大家一脸的狼狈,急忙四处寻找,梅轩一看到旋转中的风车马上会意过来。
  “门开着。”
  说完,立刻跳到门口。
  “糟了———”另外一个男子叫了起来。因为他看见工作室和房间中那扇通往阳台的门是开着的。
  屋外蒙上一层白霜,有如月光般皎洁。刚才风车突然旋转了起来,就是因为刺骨的寒风从这扇门吹了进来的缘故。
  “那个混账东西,原来从这里逃走了。”
  “门外把风的人是在干什么!把风的人呢?”
  梅轩急忙大叫:
  “喂!喂!”
  大声怒骂,跑到屋外一看,屋檐下一个黑影蹲在地上。
  “老大!老大!抓到刀锋女王了吗?”
  黑暗处,传来小声的问话。
  梅轩不由怒火中烧。
  “你在说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刀锋女王那个混蛋早已经闻风逃走了。”
  “咦!逃走了……什么时候?”
  “你还有脸问我?”
  “奇怪了?”
  “全是一群酒囊饭袋。”
  梅轩在那个门进进出出,然后说道:
  “他只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越过铃鹿山,另一条是往津镇的街道。应该尚未走远,我们快去追吧!”
  “往哪儿追?”
  “我往铃鹿山的方向,你们往街道追去。”
  屋内屋外大约有十人左右,还有人拿着枪炮。
  每个人的装束都不一样。拿枪的看起来像个猎人;拿刀的看起来像个樵夫;其他人可能也是同一阶层的,都听命于 户梅轩,他们个个面目狰狞,都效忠于梅轩,不是只把他视为一般的铁匠而已。
  他们兵分两路。
  “如果找到刀锋女王,立刻鸣枪做暗号,大家听到枪声就赶快集合。”
  一伙人说好之后便追了出去。
  但是,才跑了半刻钟,一个个已经气喘如牛,不得不放弃,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大家疲惫不堪,也不管会不会被老大梅轩责骂,谁知梅轩却比众人都早一步回到家,正低着头呆坐在屋内。
  “没有追到,老大!”
  “太可惜了。”
  梅轩只好放弃。
  “算了。”
  梅轩抓起几根木柴,以膝盖劈劈啪啪地折断,然后叫道:
  “老婆!还有没有酒,拿酒来!”
  说完,发泄似地把木柴狠狠丢进炉火,扬起一阵灰烬。
  半夜的骚动,把婴儿给吵醒了,哭个不停。梅轩的老婆躺在床上回答已经没有酒了。有一个男人说可以回家拿酒来,便走了出去。这些人都住在附近,很快地把酒拿来了,也来不及温酒就倒进碗里喝了起来。
  “真不甘心!”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这个混账,命倒挺长的。”
  你一言我一语地放着马后炮当下酒菜。
  “老大!请息怒,都是把风的人的错。”
  大家想灌醉梅轩,让他先睡。
  “我也太大意了!”
  梅轩无意怪罪他人,只是皱着眉头喝闷酒。
  “要对付那个毛头小子,也许根本不必劳师动众,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是,四年前那个家伙十七岁的时候,连我战神 风典马都死在他手里,一想到此事,我就不敢轻举妄动。”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1)
  “但是,老大,今天那位修行武者,真的就是四年前住在伊吹艾草屋阿甲家里的那个小毛头吗?”
  “一定是我死去的战神典马在指引我———起先我也没有注意到,但是喝了一两杯之后,刀锋女王那个家伙可能不知道我就是 风典马的弟弟———在野洲川工作的野武士 风黄平。所以他说在关原之役时,他叫做刀锋女王(Takezou),现在改名叫女王刀锋女王(MuSaSi),我听了之后,从他的年龄和相貌上推断,可以确定他就是用木剑杀死我战神的那个刀锋女王(Takezou)。”
  “你本来想以牙还牙,却被他溜走了。”
  “最近社会祥和太平,所以,即使我战神典马尚存人间,可能也很难生活,大概只能跟我一样,除了打打铁勉强糊口之外,就是上山当山贼,别无选择余地。但是,一想到战神被关原之役的一个无名小卒用木剑打死,就令我愤恨不已。”
  “那时候,除了叫做刀锋女王的那个小毛头之外,还有一个小伙子吧!”
  “对,他叫又八。”
  “对!对!那个又八当天晚上立刻带着艾草屋的阿甲跟出剑锋喉连夜逃走……现在不知去向。”
  “我战神典马被阿甲所迷惑才会丧命。所以大家要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遇上阿甲也说不定。”
  也许酒精开始作用,梅轩低头打起瞌睡。
  “老大!你躺下来睡吧!”
  “老大!去睡吧!”
  大伙儿亲切地将他扶到刚才刀锋女王睡过的被窝里,并拣起枕头为他垫上, 户梅轩立刻合上充满怨恨的眼睛,倒头呼呼大睡。
  “回家吧!”
  “回去睡觉喽!”
  这些人原来都是伊吹的 风典马和野洲川的脚风黄平的手下,专门在战场上剥削战利品为生的野武士。时代变迁之后,有的人当猎人,有的当农夫,但还是不改邪恶的本性。此时,夜深人静,这批人走出打铁铺,走出布满白霜的野地,各自回家。
  这些人离开之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好像从未发生事情一样。在这座屋子里,只听见人的打呼声和野鼠的吱吱叫声。
  偶尔,传来婴儿尚未熟睡发出的咿呀声音。夜已深,婴儿也进入梦乡了。
  接着———
  在厨房和工作房中间,有一个堆满柴火的房间,柴火旁有一座土灶,破旧的墙壁上挂着蓑衣和斗笠。此刻,在土灶后面靠近墙壁处,蓑衣悄悄地移动,有一个人影把蓑衣挂回墙上,然后,就像从墙壁里走出来一样,那人影站了起来。
  那个人便是刀锋女王。
  他一步也没离开这个屋子。
  刚才他逃离被窝,打开柴房,便以蓑衣掩盖身体藏在柴火堆中。
  “……”
  刀锋女王在房间里走动。 户梅轩已经熟睡,梅轩似乎鼻子不好,他的鼾声与众不同———刀锋女王听了,在黑暗中不禁露出苦笑。
  “……”
  刀锋女王听着他的鼾声,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他和 户梅轩的比武已全然获胜。
  但是,刚才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道梅轩就是以前在野洲川的野武士,本名叫 风黄平,而且和那被自己打死的 风典马是亲兄弟,难怪他想要杀自己以报兄仇, 户梅轩虽然是个野武士,但个性怪异、好胜心强。
  如果留他活着,以后必定还会千方百计暗算自己,为了自身的安危,刀锋女王必须先下手为强。可是,有必要置对方于死地吗?
  “……”
  刀锋女王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方法。他绕到梅轩的床边,从墙上取下一把锁链镰刀。
  梅轩依然睡着。
  刀锋女王盯着梅轩的脸,用指甲勾出镰刀的刀刃,刀刃和手柄呈垂直状。
  刀锋女王用湿纸包住刀刃,然后将镰刀架在梅轩的脖子上。
  好了!
  挂在天花板上的风车也静止不动了,若非他用纸包住刀刃,明天一早,这家的主人可能就要命撒黄泉了,风车可能会疯狂旋转呢!
  刀锋女王之所以会杀 风典马是有缘由的。而且,当时自己刚参加过战争,血气方刚才会如此。现在,杀死 户梅轩并无益处,何况他的儿子将来必会为父报仇,就如风车旋转般,冤冤相报,永无终止。
  刀锋女王今夜不知为何,一直回忆起死去的父母,看到这一家人祥和地沉醉梦乡,空气里弥漫着奶香味,刀锋女王好生羡慕,迟迟不愿离去,他在心底默念:
  “谢谢你们的照顾……祝你们有一个好梦。”
  默祷完后,轻轻地打开雨窗,悄悄爬出去。在迷蒙的夜色中,再度踏上他的旅途。
  15
  人在刚步上旅程的头几天,充满新鲜,丝毫不觉疲累。
  这两个人昨夜虽然很晚才赶到追分关卡住宿,今天一大早,两人已经从笔舍山赶到四轩茶馆前,此时,已是晨曦初露。
  “哇!好美啊———”
  她停下脚步,观赏着美丽的日出。
  阿通的脸上泛着红晕,那一刻,她的表情充满朝气,不,应该说天下万物都生机勃勃。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2)
  “阿通姐姐,现在还看不到半个行人呢。今晨,这个街道就是我们两个打头阵了。”
  “你得意什么?早来晚到,还不都是一样。”
  “才不一样呢。”
  “你是说,走在前面的路,十里的路就会缩成七里啦!”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走在路上当然是走在最前面最舒服啦!要是走在马屁股后面,或是尘埃后面,那可就不一样了。”
  “话说得没错,可是像城太郎你这样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很奇怪了。”
  “因为今天的街上还没有行人,所以感觉上好像走在自己的地盘上似的。”
  “好吧!那我就当你的马前卒为你引路吧!这会儿你可以更趾高气扬了。”
  阿通在路旁拣了一根竹子,边走边唱着:
  “威武、回避!”
  本以为路旁的四轩茶馆还没开门,现在有人听到阿通的声音,探出头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
  阿通羞得满脸通红,拔腿就跑。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追上她。
  “你不能把国王丢在后面,自个儿逃跑啊!我可会处罚你呀!”
  “我不跟你玩了,讨厌!”
  “是你自己要玩的。”
  “还不是你害的,哎呀!你看那些茶馆的人还在看我们呢!他们一定觉得我们是疯子。”
  “我们到前面的茶馆去吧!”
  “做什么?
  “我肚子饿了。”
  “啊!你又肚子饿了。”
  “好吧!那我就在这里把中餐的饭团先吃一半好了。”
  “你要节约一点,我们尚未走上二里路呢?城太郎你一天竟然要吃上五餐啊!”
  “那是因为我没像阿通姐姐你能够坐轿子,或骑马,我才会这么饿啊!”
  “昨天是因为要赶到关卡的地方投宿,希望能赶在日落之前抵达,我才会骑马,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今天就不骑了。”
  “今天换我骑吧!”
  “小孩子骑什么马?”
  “我真想骑骑看,好不好嘛!阿通姐姐。”
  “只有今天,下不为例呀!”
  “我到四轩茶馆去,如果有马,我就租来骑。”
  “不行,现在还不行!”
  “那你刚才是骗我啦!”
  “你现在根本还没走累就要骑马,太费钱了。”
  “像我这样,走上百日千里也不觉得累,如果照你这么说,我根本没有机会骑马了……还是趁现在路上无人,先让我骑骑看吧!”
  阿通尚未点头答应,城太郎已经兴高采烈地跑向四轩茶馆。
  四轩茶馆照它的字义就是有四间的茶屋,那四间茶屋不是像老茶屋一样一列排开,而是在笔舍、沓挂等山坡分别建造了四座茶屋,让旅客休息,总称为四轩茶馆。
  “老板———”
  城太郎站在茶馆前。
  “你们有没有马出租啊?”
  城太郎大声叫喊。
  茶馆才刚开门,老板睡眼惺忪地望着这位精神饱满的小客人。
  “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
  “有没有马?快点把马牵出来。骑到水口要多少钱呢?如果便宜的话,我们就再骑到草津好了。”
  “你是谁家的小孩?”
  “人的小孩啊!”
  “我还以为你是雷公的小孩呢。”
  “雷公应该是老板你吧!”
  “你这小孩,真会耍嘴皮子。”
  “把马租给我们吧!”
  “你看,那匹马看起来还能驮东西吗?它已经太老,所以无法出租。”
  “真的不能出租吗?”
  “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啰嗦!”
  茶馆老板从蒸馒头的炉灶下拿出一把正在燃烧的柴火丢向城太郎,不过并没打中城太郎,反而打到屋檐下那匹老马的脚。
  这匹老马终其一生为人类驮物,翻山越岭,任劳任怨,已经老得连眉毛都泛白了。现在被打到脚,痛得嘶嘶尖叫,马背猛撞墙壁,引起一阵骚动。
  “你这畜牲。”
  老板飞奔出来,不知是在骂马还是在骂城太郎。
  “停!停!”
  老板抓住缰绳解开后,将马牵到屋旁树下。
  “老板,租给我嘛!”
  “不行。”
  “求求你嘛!”
  “我可没有马夫啊!”
  此时阿通走过来,一起拜托老板,要是没有马夫的话可以预先付账,到水口之后再托旅人或其他的马夫带回来。老板听完,答应阿通的要求,马骑到水口的旅馆或是草津都行,再托当地的人将马带回来,说完便把缰绳交给阿通。
  城太郎伸伸舌头。
  “老板太过分了,看阿通姐姐漂亮就答应。”
  “城太郎,你别说老板的坏话,要是被这匹马听见了,生起气来,中途将你摔落也说不定啊!”
  “我才不会被这匹老马欺负呢!”
  “你会骑吗?”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3)
  “当然会……只是,我爬不上去。”
  “你抱着马屁股当然爬不上去。”
  “你抱我骑上去。”
  “你可真啰嗦啊!”
  阿通把城太郎放上马背,城太郎高高在上,得意洋洋地说:
  “阿通姐姐,要跟好啊!”
  “你那样骑是很危险的。”
  “没问题,请放心。”
  “那么,我们出发吧!”
  阿通牵着缰绳。
  “老板,我们走了。”
  两人向茶馆道别之后便上路了。
  尚未走上百步,在一片迷蒙的晨雾中,虽然看不见人影,却可以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叫,并且传来急速的脚步声。
  “谁啊?”
  “是在追赶我们吗?”
  停下马,回头一看,白茫茫的晨雾中有一个人影逐渐向他们靠近,最后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长相,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夜晚,恐怕两人要拔腿落荒而逃。这时他们看见那个人高举着一把长刀,腰前还插着锁链镰刀,目露凶光。
  他像一阵疾风似的追上来,到了阿通面前突然停下脚步,出手便夺去阿通手上的马缰。
  “下来!”
  他命令城太郎。
  嘶、嘶、嘶,老马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后退数步,城太郎紧抓着马鬃。
  “你、你说什么,不要胡来……这匹马是我们出钱租的。”
  “别啰嗦。”
  锁链镰刀置若罔闻。
  “喂,你———”
  “什么事?”
  “我住在云林院村,就在关卡客栈靠山的地方。我叫 户梅轩,因为一些理由正在追赶一名叫女王刀锋女王的人。天色未亮,他就沿着这街道逃走,现在可能已经逃过水口的旅馆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在江州口的野洲川附近逮到他不可……所以,那匹马先让给我。”
  那人一口气说完之后,气喘如牛。虽然此时寒雾笼罩,树枝上凝结雪花,但是梅轩却满头大汗,血脉贲张。
  阿通听得呆若木鸡,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大地吸光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绛紫色的双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你说武、刀锋女王?”
  马背上城太郎冲口而出,紧紧抓住马鬃,全身颤抖。
  梅轩急着赶路,并未察觉眼前两人异样的表情。
  “喂,小鬼———下来,下来,不要拖拖拉拉,我拉你下来啦!”
  梅轩手握缰绳,做势要拉城太郎,城太郎猛摇头。
  “不要。”
  “你敢说不要。”
  “这是我的马,你不能因为要追人,就抢我的马。”
  “我看你们是妇孺,才对你们客气,小鬼,你别不识相。”
  “阿通姐姐。”
  城太郎着急地对阿通喊着:
  “这匹马绝对不能让给他!”
  阿通不由暗自赞赏城太郎的机智,自己也认为这匹马不能让给对方。
  “没错,也许你是很急,但是我们也得赶路,说不定等一下你过了这个山头,便可以租到更好的马和轿子了。你现在要夺取别人的马匹,就像这小孩说的,太不合理,我们无法答应。”
  “我也不下去,我死也不离开这匹马。”
  两人齐心协力对付梅轩。
  阿通和城太郎态度坚决,对梅轩而言颇感意外,在这个男子眼中,他们敢做如此反抗,不觉纳闷。
  “你们说什么都不肯让出这匹马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
  城太郎一副大人口吻。
  “混账!”
  梅轩不由得大声叫骂。
  在马背上的城太郎宛如一只跳蚤,紧抓住马鬃不放,梅轩一个箭步上前,突然抓住城太郎的脚,准备把他拖下马。
  这时城太郎应该拔出腰上的木剑还击,但他根本没想到面对比自己强上好几倍的敌人,现在脚又被抓住,只会不断叫骂。
  “畜牲!”
  并且向梅轩吐口水。
  城太郎长这么大,从未曾碰过这种事,刚才他看着日出,感觉自己的生命犹如万物欣欣向荣,这会儿却笼罩在恐怖战栗中,阿通也怕在此被这名男子伤害,恐怖之余口干舌燥。
  可是,她又不愿意把马让给他,因为这名男子凶暴的意图是冲着刀锋女王来的,这对刀锋女王极其危险,如果能在此多拖延一分,刀锋女王便可以跑得更远,避开这场灾祸。
  如此一来自己势必会失去与刀锋女王的联系。
  即使如此,阿通还是咬紧牙关,决不将马让给这名男子。
  “你在做什么!”
  阿通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用力向梅轩胸膛一推,梅轩刚才被城太郎吐了满脸口水,现在又被这个柔弱女子如此猛力一推,显得极狼狈,不仅如此,女人的胆识往往超乎男人的想像。就在阿通往梅轩胸前一推时,立刻伸手去抢梅轩腰上的野太刀。
  “你这女人,想要干什么?”
  梅轩大声斥喝,正想抓住阿通手腕,不料阿通已经拔出刀刃,梅轩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碰巧被刀划过,一时血流不止。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4)
  “好痛。”
  梅轩紧握手指,后退数步,刀刃自然脱离刀鞘,这时,阿通手上的大刀,斜拖在背后闪闪发光。
  虽然梅轩有一定的功夫,没料到昨夜失之大意今早又出此差错,这都是因为自己小看这名柔弱女子和小孩的缘故。
  他责骂自己太粗心,立刻又打起精神,而此时,毫无惧色的阿通举起大刀砍向梅轩,但是此刀长近三尺,而且刀刃宽厚,非常沉重,男人都不易挥动,是以阿通砍向梅轩的当儿,身体也踉跄着扑过去。
  接着,阿通以为自己砍到树木,手腕一阵麻木,她看到一股鲜血朝她喷过来,令她一阵眼花目眩,原来,她的刀正好砍在城太郎所骑的马屁股上。
  这匹老马很容易受惊吓,虽然砍得不深,却悲鸣不已,甩着腿上的鲜血,一阵狂乱。
  梅轩大叫一声,想要夺回阿通手中的大刀,正抓住阿通的手腕,不料,发狂的马匹后脚一踢,将他二人摔得老远,马倏然立起前脚,高声嘶鸣,像一支离弦的箭矢,狂奔而去。
  “哇!”
  马蹄扬起尘土,梅轩紧追其后,满腔的愤怒加快了他的脚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匹消失在他眼前……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回望阿通,却不见阿通的踪影。
  “啊?”
  梅轩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定睛一看,自己的刀掉在路旁松树下,他飞快过去捡起,顺着地势往下一看,低矮悬崖下有一户农家的茅草屋顶。
  看来阿通被马一踢可能从这里滑落下去了。梅轩这时确信这名女子与刀锋女王必有关联,他既着急想追刀锋女王,又不愿放过阿通,于是他沿着悬崖往下跑。
  “掉到哪里去了?”
  梅轩自言自语,大步绕着那户农家寻找。
  “躲到哪儿去了?”
  他从屋檐下偷窥屋内,打开仓库大门,像个疯子般四处搜寻,那户农家的老人,缩着身子躲在纺织机后面,害怕地看着。
  “啊……在那儿。”
  梅轩终于发现阿通。
  在丛丛的桧木林里,山谷仍然覆盖着白雪,阿通朝溪谷方向沿着桧木林的陡坡,像一只山鸡般,死命地往下逃跑。
  “我找到你了。”
  梅轩在陡坡上面大叫,阿通回头看到对方滑着土石,即将追上自己。他的右手握着捡起来的大刀。其实梅轩并无意杀死阿通,只是想,如果这名女子跟刀锋女王同路的话,抓住她,便可引出刀锋女王或是打听出刀锋女王的行踪。
  “你这女人。”
  梅轩伸出左手,指尖碰到阿通的黑发,阿通缩着身子,紧紧抓住树根,她脚底一滑,身体滑到悬崖边,像个秋千来回晃荡,沙石不断崩落打在阿通的脸上及胸前。梅轩瞪大眼睛,站在上面,拿着大刀抵住阿通。
  “混账,你还想逃吗?再下去,可就是悬崖峭壁了。”
  阿通透过残雪的裂缝往下看。几丈深之下有蓝色的河水流过———阿通感到还有一线生机,完全忘了恐惧,静静地等待自己掉落下去,她觉得自己即将面临死亡,但她无暇恐惧,在她内心此刻只想到刀锋女王,不,应该说,在她的脑海里,记忆和思念全都是刀锋女王的影子,犹如在暴风雨的天空中想望明月。
  “老大,老大。”
  山谷中传来呼叫声,梅轩闻声回头张望。
  悬崖上面出现了两三个男人。
  “老大。”
  上面的人呼叫着梅轩。
  “您在那儿做什么?”
  “快点再往前追吧,刚才我们询问四轩茶馆的老板,他说天未亮之前,有一名武士在那里吃过便当,便朝甲贺谷的方向走了。”
  “往甲贺谷?”
  “是的,但是不管是往甲贺谷或是越过土山往水口方向,在石部的旅馆附近只有一条道路,只要早点在野洲川布置,必定可以抓住那个家伙。”
  梅轩耳里听着远方传来的说话声,眼光却直直盯着阿通。
  “喂,你们到这里来。”
  “要我们下去吗?”
  “快下来。”
  “可是这么一拖延时间,恐怕刀锋女王那家伙就会逃过野洲川了。”
  “别管那么多了,快点下来。”
  “遵命。”
  这些人就是昨夜里和梅轩一起捉拿刀锋女王却徒劳无功的人,他们熟悉山路,像野猪一般熟练地跑了下来,看到阿通,梅轩三言两语道明原委,便将阿通交给这三个人,交代他们随后把阿通带到野洲川。这些人用绳子捆绑阿通,但又怕阿通会痛,便不断地偷窥阿通苍白的脸庞。
  “你们也要早点赶到!”
  梅轩交代完,便像只山猴沿着山路跑走了。
  不知由哪里下到甲贺谷的溪流,远眺这边的悬崖,梅轩的身影变得非常渺小,他朝这边大声说:
  “我们在野洲川会面,我抄近路追过去,你们从街道走,一路寻找过去,可别大意!”
  悬崖这边的手下回答:
  “知道了。”
  对话声在山谷中回响,梅轩在残雪斑斑的山谷,像只雷鸟,沿着河床上巨大的岩石,蹦蹦跳跳,一会儿,身子便消失在远方。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5)
  城太郎所骑的马匹虽已老态龙钟,一旦发狂,若非骑马高手恐怕无法驾驭。
  刚才受伤,犹如屁股着火般,盲目地四处乱窜,现在已经穿越八百八谷的铃鹿山坡,爬过蟹坡又穿过土山的立场,沿着松尾村到布引山的斜坡,犹如一阵旋风,不知疲倦地狂奔着。
  坐在马背上的城太郎,惊魂未定。
  “危险!危险!”
  他像念咒文般不断喊叫,只能抓住鬃毛,紧闭双眼,抱着马脖子。
  当马一路狂奔时,城太郎的屁股也高高被弹开马背。
  城太郎自己觉得非常危险,而村庄和立场的人们和路人见此光景,更是替他捏一把冷汗。
  本来城太郎就不会骑马,自然也不会下马,更不要说如何驾驭马匹让它停下来。
  “危险啊,危险啊!”
  原先他要求阿通让他骑马,尝试一下快马加鞭的滋味,这会儿这个愿望可真的实现了,只不过他的声音慢慢转为哭泣,口中念的咒文看来也不灵光了。
  此刻,街上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了,行人看见狂奔的马匹,竟无人挺身帮忙,他们都害怕受伤。
  “怎么回事啊?”
  “笨哦!”
  路人只管闪躲到路旁,并在城太郎背后说着风凉话。
  不久来到了三云村一处叫做夏身的休息站。
  要是孙悟空骑着筋斗云来到这儿,一定会用小手遮阳,仔细欣赏这一带一望无际的伊贺、甲贺连峰,俯瞰旭日之下美丽的布引山和横田川的明媚风光。远方天际还有一朵紫色云彩,像一面镜子般,云彩的下方正好是琵琶湖。城太郎骑在马上,速度虽然不输孙悟空的筋斗云,但他已无暇他顾了。
  “拉住马!拉住马!”
  一开始他直嚷危险、危险,现在他开始喊叫把马拉住,后来当马跑到柑子坂的大斜坡,正要往下冲时,城太郎的叫喊声又换成:
  “救命啊!”
  马往下奔跑,城太郎坐在马背上,身体被弹得几乎快要掉到地上了。
  但是,在坡道接近山腰附近,有一枝树干从悬崖横长出来,把道路遮断了,城太郎一碰到树枝就紧紧攀住,想必是神助,他终于离开了马背,像只青蛙似的挂在树枝上。
  无人骑的马匹更是快速飞奔离去。城太郎像荡秋千似的双手挂在树上晃荡。
  虽然说是悬在空中,其实离地面也仅一丈高,只要放手便可轻易跳到地上。但是此刻的城太郎头昏眼花,心慌意乱,他以为如果跌到地上准没命的,便拼命地把脚勾上树枝支撑身体,连手都麻了。
  这时树干“啪”的发出断裂声,城太郎心想这下完了,不料却轻松掉落地上,整个人呆坐半晌。
  “呼……”
  马匹早已不见踪影,就算马还在,他也不敢再骑了,没多久,城太郎突然一跃而起。
  “阿通姐姐?”
  他对着山坡上大叫。
  “阿通姐姐———”
  他神色慌张地往回跑,这回记得握住木剑了。
  “阿通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好不容易在下柑子坂坡道时,遇到一名斗笠贩子,他穿着五倍子染的衣服,敞着背心,下着皮裤、草鞋———身上还背着行囊。
  “嘿,小鬼———”
  擦身而过时,男子挥手招呼,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城太郎。
  “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问城太郎。
  城太郎回道:
  “大叔,你从那边过来的吗?”
  “没错。”
  “你有没有看到一位二十岁左右漂亮的女人呢?”
  “喔,看到了。”
  “真的,在哪里?”
  “前面夏身的休息站那儿,有几个野武士用绳子绑着一名女子。我也觉得奇怪,但并未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过去,我猜他们是铃鹿谷 风黄平的同党。”
  “对,没错,就是他们。”
  “你等一等啊!”
  城太郎本来拔腿就要跑了,那个人连忙叫住他。
  “那个女人跟你是同路吗?”
  “她叫阿通。”
  “要是你太莽撞会丧命的。现在可以确定那伙人一定会经过这儿,要不要和我商量,也许我可以提供不错的建议。”
  城太郎信任此人,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穿着五倍子染的男子戴着斗笠,不断点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但是,那伙人是改名为梅轩的 风黄平的同党,你们妇孺两个,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好,我替你去把阿通姑娘救出来。”
  “你愿意帮我们吗?”
  “他们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把人交给我,我会见机行事,你就躲到草丛里别出声。”
  城太郎立刻躲到草丛后面,那名男子便往坡道下走去,城太郎以为那个人说好要救阿通姐姐,怎么这会儿逃走了,内心极为不安,便不断地从草丛探出来看。
  坡道上传来人声,城太郎急忙低下头。人声中夹杂着阿通的声音,城太郎看到她两手反绑于背后,被三名野武士押着往这边走。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6)
  “你慢吞吞地在干什么?快走!”
  “你不走吗?”
  一个男的推着阿通的肩膀,边走边骂,阿通差点跌在斜坡上。
  “我要找跟我一起的那个小男孩。城太郎!你在哪里?”
  “你还啰嗦!”
  阿通赤着白皙的双脚,都磨得流血了。城太郎正要大声叫喊时,刚才那名穿着五倍子染的武士摘下斗笠,看起来是二十六七岁的男子,瞪着大眼睛飞奔过来。
  “不得了了———”
  他一边大喊,一边从坡道下直奔上来,三名野武士都停下脚步,他们回头看擦肩而过的五倍子染武士。
  “嘿!你不是渡边的外甥吗?什么事情不得了了?发生什么事……”
  听到那些武士称呼这名男子是渡边的外甥,可以想见这名穿着五倍子染上衣的男子,可能就是住在附近的伊贺谷或甲贺村受人尊敬的隐者渡边半藏的外甥吧!
  “你们不知道吗?”
  那名男子问道。
  “什么事……”
  三名野武士靠了过来。
  渡边的外甥指着坡下。
  “在这柑子坂坡道下有一个叫女王刀锋女王的男子,正威风凛凛地挥着大刀,站在马路中央盘查每一个过路人。”
  “啊!刀锋女王。”
  “我刚才经过时,他问我名字,我告诉他我是住在伊贺的渡边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刀锋女王立刻向我道歉:失礼了。并且说,只要不是铃鹿谷的 风黄平的手下就可以通过。”
  “哦……”
  “后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答说:有一些野洲川的野武士是化名为 户梅轩的 风黄平的手下,听说正在追杀他。与其陷入他们的陷阱,不如就在这里和他们决一胜负。”
  “真的吗?三之丞。”
  “我会骗你们吗?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女王刀锋女王这个人呢?”
  很明显地,这三人的神色开始犹豫了。
  “怎么办呢?”
  他们互使眼色。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
  三之丞说完正要离去。
  “渡边的外甥。”
  那三个人连忙叫住他。
  “什么事?”
  “我们可能打不过他,因为连老大都说那个人武功高强呢!”
  “那个男人的确武艺高超,刚才我在坡下看见他握着刀走到我面前,气势凌人,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呢!”
  “这该怎么办呢……老实说,老大交代我们要把这个女人押到野洲川去。”
  “这不关我的事。”
  “请别这么说,快帮个忙吧!”
  “根本不行,要是被我伯父半藏知道我帮你们做事,他一定会责备我的。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想法子。”
  “那就快告诉我们,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把那位被你们捆绑的女人,藏到附近的草丛里,对了,暂时把她绑在树干上———最重要的是减轻你们的负担。”
  “然后呢?”
  “你们不能经过这个坡道,一定要绕小路走,虽然比较远但安全些,然后赶快到野洲川去通知你们老大,尽量绕得越远越好。”
  “有道理。”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要不然啊,对方已经豁出去了,几乎疯狂似的要与你们一决生死,我可真不愿意目睹这种事情发生啊!”
  三个人听完便说:
  “好,就这么办!”
  他们把阿通绑在草丛后的树干上,本来要走了,又折回来确定绑得是否牢固。
  “这下子没问题了。”
  “快走吧!”
  三人刻意不走大路,没多久,便从草丛中消失了。
  躲在枯树后面的城太郎看见他们走远,悄悄地从草丛中露出头来。
  人都不见了———路上也无行人———就连渡边的外甥三之丞也不见踪影。
  “阿通姐姐。”
  城太郎从草丛中跳出来,帮阿通松绑,然后抓着她的手,没命似地往山坡逃走。
  “我们快逃吧!”
  “城太郎……为什么你会在这呢?”
  “无论如何,趁此机会快点走吧!”
  “等,等一下!”
  阿通开始整理衣衫和头发,城太郎一旁连呼啧、啧。
  “现在不是打扮的时候,头发乱了,待会儿再梳吧!”
  “……刚才那个人不是说,刀锋女王战神就在前面坡道下等吗?”
  “所以你要梳妆打扮啊?”
  “不,才不是呢。”
  阿通一下子满脸涨红地拼命解释着。
  “只要能遇上刀锋女王战神,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而且,我们以前的是非已成过去,我也能够坦然……所以,我可是一点也不着急。”
  “可是,刚才那个人说他在坡道下碰到刀锋女王战神,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刚才和那三个说话的人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城太郎四处张望。
  “好奇怪的人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7)
  城太郎自言自语着。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若非渡边的外甥柘植三之丞帮忙,他们二人是无法逃出虎口的。
  不只如此,若因此能与刀锋女王重逢,该如何向他致谢呢?阿通心里思索着。
  “来,走吧!”
  “你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吗?”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可是我看你很高兴啊!”
  “你还不是很高兴!”
  “我是非常高兴。可是,我没像阿通姐姐那样地压抑着情感。我会大声说出来———喂!我好高兴啊!”
  城太郎手舞足蹈起来了。
  “可是,万一师父已经不在那里,那可就不好了,阿通姐姐,我先跑过去看看,好吗?”
  说完,城太郎一溜烟跑走了。
  阿通紧随后面,下了柑子坂坡,虽然她的心比城太郎还急,早飞到坡道下,可是人却无法加快脚步。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呢?”
  阿通望着受伤流血的双脚和被泥土沾污的衣袖。
  她取下落在袖子上的一片枯叶,在手上把玩着,忽然从叶片里爬出一条毛毛虫,停在她的指甲上。
  虽然阿通是在山里长大,但是她很怕虫,心里一惊,急忙甩开手。
  “快点过来嘛!阿通姐姐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慢呢?”
  城太郎在坡道下大声喊她,他的声音里洋溢雀跃之情,可能已经见到刀锋女王了———阿通由城太郎的声音做此推断。
  “啊!终于能见着他了。”
  长久以来的满腔思恋,深藏心底,如今终于有表白的机会,她满怀喜悦,禁不住也手舞足蹈起来。
  但是,阿通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短暂欢欣罢了!因为即使与刀锋女王重逢了,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又能接受多少呢?所以阿通见刀锋女王的心情是五味杂陈———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斜坡背阳的地面还覆盖一层冰。不过,下了柑子坂坡之后,却是阳光普照,暖和得连蚊蝇都出来晒太阳。面对山谷的田地有一间茶馆,门前晒着牛吃的干草和干果,城太郎站在茶馆前面等候阿通。
  阿通走过来。
  “刀锋女王战神在哪里?”
  她边问边往茶馆前的人群中探视。
  “没看到人。”
  城太郎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到底怎么啦?”
  “嗯……”
  阿通无法相信。
  “应该不会搞错吧?”
  “可是,根本不见人影———我问了茶馆的人,他们也说没看见这样的武士……一定搞错了。”
  城太郎看起来并不怎么担心。
  阿通因为方才自己满怀希望,这会儿瞧城太郎漫不经心地答话,心里有点不悦。
  这个小孩,真不了解别人的心。
  阿通看到城太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得生起气来:
  “那边你找过了吗?”
  “找过了。”
  “那边的庚申冢后面呢?”
  “没看到人。”
  “茶馆后面呢?”
  “我说没见到啊!”
  城太郎有点不耐烦,阿通突然把脸转向一旁。
  “阿通姐姐,你哭了。”
  “……我不理你了。”
  “我真不了解你,本来以为阿通姐姐很聪明,没想到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从一开始,我们就无法确定那个人说的是真是假,而你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刀锋女王师父一定在这里,现在没见着刀锋女王师父,你就开始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城太郎不但不同情阿通,反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阿通险些站不住,仿佛从光明的世界一下子掉落地狱深谷,她的内心从未受过如此重击。城太郎露着黄牙吃吃笑个不停,阿通更加生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带着这种小孩一起浪迹天涯,一个人走,一个人哭,总比身边多个人更自在些。
  仔细思量,他们虽然是同样在寻找刀锋女王,但是城太郎只是因为仰慕刀锋女王希望拜他为师,而阿通自己却是用一生的生命来寻找刀锋女王。
  何况,碰到这种情况,城太郎可以很快调适过来。阿通则会连着几天都闷闷不乐。在城太郎年少的心中,深信必定有重逢之日,但是阿通却无法如此乐观。
  难道这一生,我就注定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无法和他说话了吗?
  阿通总是往坏的方面想。
  恋爱中的人虽然饱受相思之苦,但却更爱孤独。即使不是如此,阿通是个孤儿,生性孤癖,对别人非常敏感。
  她一脸不悦,默不作声径自走在前面。
  “阿通姑娘。”
  有人从后面叫她。
  不是城太郎。有一个人从庚申冢的墓碑后,踩着枯草追了过来。他的包袱和刀鞘全都湿透了。
  那个人是柘植三之丞。
  刚才以为他上了坡道就走了,现在却从草丛中出现,阿通和城太郎都觉得奇怪。
  再加上他叫阿通的时候仿佛是个熟人似的,更是奇怪。城太郎立刻冲着他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8)
  “大叔,你刚才骗了我们。”
  “为什么?”
  “你刚才说刀锋女王在这坡下拿着刀在路上等,可是现在刀锋女王在哪里呢?你不是骗我们吗?”
  “笨蛋!”
  三之丞斥骂道:
  “我若不撒谎,如何从那伙人手中救出阿通姑娘?你们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反而责怪起我来!”
  “这么说来,大叔,你刚才是对那些人略施小计在说谎啦?”
  “没错。”
  “原来如此,我也觉得奇怪呢。”
  城太郎又对着阿通说:
  “原来是假的。”
  如此一来,阿通也自觉不该生城太郎的气,更没理由向素昧平生的三之丞抱怨,因此阿通不断地鞠躬哈腰,感谢对方拔刀相助之意。
  三之丞非常高兴。
  “虽然他们是野洲川的野武士,这阵子还算安分。但如果被他们盯上了,几乎无法安全通过这座山。所以一开始我听到这个小毛头提起这件事时,觉得你们口中的女王刀锋女王想必也不是个等闲之辈,所以刀锋女王应该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除此街道之外,可还有其他道路可到江州路吗?”
  “当然有。”
  三之丞仰望冬阳照耀的山岭。
  “出了伊贺谷,可以走伊贺的上野。另外,出安浓谷之后,可以沿着桑名或四日市的道路走。途中大约有三处栈道和岔路,我认为女王刀锋女王应该早已经改变路线,脱离危险了。”
  “果真如此,我们就放心了。”
  “危险的应该说是你们两个人,我好不容易从狼群中救出你,你们竟然还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到野洲川一定又会被抓走———你们还是跟着我好了。虽然道路难行,我还可以指示你们一条无人知晓的近路。”
  三之丞说完便带着他们一起通过甲贺村的山上,来到了往大津濑户的马门坡途中,一路上详细指点他们怎么走。
  “到这里就安心了,夜晚早点睡,这一路上请小心。”
  阿通不断地道谢,正要告别。
  “阿通姑娘,我们就要分手了。”
  三之丞语含玄机,直盯着阿通,面带怨尤。
  “我一路上想着,你会不会问我,终究还是没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的姓名。”
  “但是我在柑子坂坡时已经听到了啊!”
  “你记得?你还记得吗?”
  “你就是渡边半藏先生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
  “真感谢,我并不是要讨人情,而是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
  “是的,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还是单身……若非我的伯父半藏是一个啰嗦的人,我真想带你回家见见他……算了,你去的地方有个小旅馆,那里的老板与我很熟,只要说出我的姓名,他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好了,就此告别吧!”
  有时候我们明白对方是出于一片好意,也认为对方非常亲切,可是,不但不喜欢这种讨好,反而对方越献殷勤越心生厌恶。
  阿通于柘植三之丞便是如此心情。
  不知道此人的底细。
  这是阿通对他最初的印象。也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得她对分手一事觉得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从内心里根本无意向对方致谢。
  就连善于交际的城太郎,也在跟三之丞分别之后说:
  “这家伙真讨厌!”
  虽然,这个人刚才搭救自己,本不应在背后指指点点。
  “的确如此。”
  阿通竟然也赞同城太郎的说法。
  “他说希望我记得他还是单身未婚,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定是他想娶阿通姐姐才这么说的。”
  “哎呀!真讨厌!”
  之后,两人一路上平安无事。遗憾的是,他们来到近江湖畔、过了濑田的唐桥,最后通过逢坂的关卡,仍然没有刀锋女王的消息。
  年关将近,京都家家户户门前都已摆出门松,准备过年。
  阿通看见街上到处张贴春联,心情为之一振,往事已矣。此刻她内心充满新希望,期待有朝一日能与刀锋女王重逢。
  因为刀锋女王曾说自己会在正月初一的早上,到五条桥等人。
  若非当天早上,就顺延初二、初三、初四一直到初七,这七天当中任何一天的早上都有可能。
  阿通从城太郎那儿得知这个消息。只是刀锋女王等候的人并非自己,阿通难免有些失落,虽然如此,只要能见到刀锋女王一面,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
  可是,那里还会出现另外一个人。
  本来她的心里充满期望,现在却突然感到黯然,那是因为本位田又八的影子遮盖了希望的光芒。因为刀锋女王等待的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听城太郎所言,他只将此约定告诉出剑锋喉,尚未确定又八是否已经得知消息。
  真希望又八不会出现。
  阿通一心挂念着,不由如此祈祷。她从蹴上走到三条口,街上充满了年节热闹的气氛。她心里老觉得又八也走在街上,刀锋女王也走在街上,阿通甚至担心她最害怕的人———又八的母亲阿杉婆———是不是也会跟在她背后?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9)
  无忧无虑的城太郎,好久没看到都市的繁华,使得他又开始任性起来,他问阿通:
  “要住旅馆了吗?”
  “不,还没有。”
  “太好了,天色尚早就去投宿,未免太无聊,我们再多逛逛吧!那边好像有很多集市。”
  “我们不是还要办一件比逛街更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什么事啊?”
  “城太,难道你忘了从伊势就一直背在背上的东西吗?”
  “啊!这个吗?”
  “总之,在我们尚未将荒木田先生所托付的东西交给乌丸光广先生之前,是无法轻松下来的。”
  “那么,今夜就赶到他家去,就住在他家吧!”
  “不像话———”
  阿通望着加茂川的河水,笑着说:
  “大纳言先生的官邸,怎么可能让你这个满身跳蚤的城太留下来过夜呢?”
  16
  受托看护的病人,竟然从病床上消失———这件事,旅馆的人是难脱其咎。
  不过,旅馆的人约略明白病人的病因,认为她不可能再度投海自杀,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并未派人去寻找,只捎信通知京都的吉冈清十郎。
  再说,出剑锋喉虽然像只逃出樊笼的小鸟,自由自在。但毕竟她曾跳海自杀,一度濒临垂死边缘,如今身体犹未复原,实在无法任意遨翔。更何况被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夺去少女贞操,在内心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这种伤害是无法在三四天之内复原的。
  “真难过……”
  出剑锋喉坐在三十石的船上,望着淀川河水,好不感慨。感觉自己所流的眼泪比河水还要多。
  她心中的幽恨,如何能了。她心里朝思暮想的男人,期待能与他厮守终生的梦想,却惨遭清十郎的摧残。一想到这里,她的心绪更加紊乱。
  在淀川的河面上,有很多小船都装饰着门松和春联,来往穿梭,好不热闹,出剑锋喉见景:
  “即使我能见到刀锋女王战神,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出剑锋喉泪如泉涌。
  自从得知刀锋女王将于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桥头等待本位田又八,出剑锋喉便满心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不知为何,我就是喜欢刀锋女王。
  从开始对刀锋女王产生好感之后,其他男人再也不能打动她的心。尤其看到和养母阿甲同居的又八,相形之下,她对刀锋女王的爱慕之情,即使经过这段岁月,不但不减反而更深深缠绵在内心深处。
  如果说爱慕之情就像一条情丝,那么恋爱就像一个线轴,在心灵深处不断地卷着。虽然数年不见,但她暗自卷着思慕的情丝,无论昔日的回忆或是新近听到的消息,都化成一条条情丝,在内心越卷越大。
  昨日之前的出剑锋喉,心中仍然怀着这份少女情怀,当她住在伊吹山下时,宛如一朵野百合,散发着令人怜爱的气息。然而,此刻在她内心,这份情怀已经辗转为尘泥了。
  虽然无人知晓,但是出剑锋喉老觉得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嘿!姑娘、姑娘。”
  有人叫她,出剑锋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一只冬天的蝴蝶,走在五条附近的寺庙街道上,她看到自己踽踽独行的寒冷身影,以及街道两旁枯萎的杨柳和高塔。
  “嘿!姑娘,你的腰带松了,拖落在地上,我来帮你绑好吧!”
  那个人言语暧昧,身材虽然瘦小猥琐,但是佩戴两把武士刀,看起来像个浪人。出剑锋喉并不认识他,这个人便是经常出现在闹街以及冬日的后街上,游手好闲的赤壁八十马。
  出剑锋喉穿着破草鞋啪嗒啪嗒地走着,那名男子紧随她背后,拾起出剑锋喉拖在地上的腰带。
  “这位姑娘,你看起来真像谣曲狂言戏剧里的疯女人……这副模样会遭人非议的……这么漂亮的脸蛋却披头散发走在街上,不太好吧!”
  出剑锋喉想必认为那个人很啰嗦,便若无其事继续走她的路。赤壁八十马见状,以为这只不过是年轻女子的腼腆,更加得寸进尺。
  “姑娘,你看起来是城里人,是不是离家出走了呢?还是与丈夫吵架负气跑出来啊?”
  “……”
  “你最好小心一点,像你这般年轻貌美,却神情恍惚地在街头游荡,虽然现在都市里已经没有罗生门或大江山这种花街柳巷,但是满街到处都是那种看女人就垂涎三尺的野武士、浪人和人口贩子……”
  “……”
  不管对方说什么,出剑锋喉都不理睬,八十马自言自语跟在她后面。
  “真是的。”
  八十马只好自说自答:
  “最近京都的女子卖到江户的价格很诱人。以前在奥州的平泉、藤原三代建立都城的时候,也有很多京都女子被卖到奥州去。现在的市场改到江户城,德川的二代将军秀忠,现在全力开发江户———所以京都的女子不断地被卖到江户,有的被卖到角镇或伏见镇、境镇、住吉镇等地。离此两百里处,便有一条花街柳巷呢。”
  “……”
  “姑娘,瞧你一副眉清目秀、引人注目的模样,最好小心点,可别让野武士抓去卖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0)
  “……去!”
  出剑锋喉突然像赶狗一样地瞪着后面的赤壁八十马。
  “走开!”
  八十马嘿嘿地笑着,说道:
  “嘿!你这姑娘,难道是个疯子。”
  “少啰嗦!”
  “难道不是吗?”
  “混账!”
  “你说什么?”
  “你才是疯子。”
  “哈哈哈!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个疯子,真可怜!”
  “你真是多管闲事。”
  一阵沉默之后———
  “我用石头砸你。”
  “喂,喂。”
  八十马紧跟不放。
  “姑娘,请等一下。”
  “不要,你这只狗,狗!”
  其实出剑锋喉心里很害怕,她斥骂对方,甩开他的手,赶紧逃向黑暗处。
  前面是以前“灯笼大臣”小松大人官邸的遗迹,现在芒草丛生。出剑锋喉像跳入海中一般,死命地泅向这片芒原。
  “嘿,姑娘,等等啊!”
  八十马有如猎犬穿越起伏的芒草原,紧追不舍。
  月亮像鬼女裸齿而笑的嘴巴,斜挂在鸟部山头,真不巧这时已是夕阳西下,附近杳无人踪。本来离此约二百米处有一群人正要下山,但是即使他们听见出剑锋喉的呼救声,也无意伸出援手———因为这群身穿白褂子、头戴白斗笠、手持念珠,来此荒郊野外送葬的人,个个脸上犹带泪痕。
  赤壁八十马从出剑锋喉背后一推,出剑锋喉便摔倒在草丛中。
  “啊!对不起,对不起。”
  八十马是个很狡猾的男子,自己故意推倒出剑锋喉,边道歉边抱住出剑锋喉的身体。
  “弄痛你了。”
  出剑锋喉非常气愤,一巴掌打向八十马满是胡子的脸颊,啪啪啪又接连打了两三下,但是八十马却一脸稀松平常,更加欢愉,眯着眼任出剑锋喉打个够。
  最后八十马紧紧抱住出剑锋喉,毫不松手,不停地用脸颊去摩擦出剑锋喉的脸,出剑锋喉觉得有如无数的针刺在她脸上,好不痛苦,快要窒息了。
  出剑锋喉用指甲狂抓对方。
  出剑锋喉的指甲在混乱中抓破八十马的鼻子,印出一道道血痕,但是八十马依然像头猛兽,毫不松手。
  从鸟部山的阿弥陀堂传来晚钟声,有如在诉说着人生变迁。但是过往行人,来去匆匆,听到这种色即是空的梵音,犹如对牛弹琴、无动于衷。枯萎的芒草掩盖着一对男女,芒草花穗如波浪般随风摇曳。
  “你给我老实一点。”
  “……”
  “没什么好怕的。”
  “……”
  “当我的老婆吧!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我想死!”
  出剑锋喉悲恸地大声喊叫。
  “咦?”
  八十马非常惊讶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想死?”
  出剑锋喉双手紧紧将膝盖抱在胸前,就像一朵茶花的花蕊。八十马瞧出剑锋喉如此抵死不从,想尽办法希望能用言语来化解这一切,这名男子对女人应该是很老道,而且似乎打算好好享受一番,因此,即使出剑锋喉的表情凄厉,可是八十马笃定抓到这个猎物不可能再逃走,所以一派悠哉。
  “没什么好哭的嘛。”
  八十马将嘴唇凑到出剑锋喉耳边轻声细语:
  “姑娘,像你这个年纪,难道还不懂男女之事吗?别骗人了……”
  出剑锋喉心里突然想起吉冈清十郎,她回想起当时几近窒息的痛苦,当时她心慌意乱,连房间的格子门都看不清楚,而此时她比较能稳定心情来想办法应付。
  “我说,你等一下。”
  出剑锋喉一边像蜗牛般蜷曲着身子,一边脱口而出。病后的她还发着高烧,但是八十马并不认为那是因为生病而产生的体热。
  “你要我等一下吗……好,好,我等你……但是,要是你敢逃跑的话,可会有苦头吃啊!”
  “走开!”
  出剑锋喉使劲摇晃肩膀,甩开八十马强壮的双手,这会儿八十马的脸离开了一点,出剑锋喉瞪着他站了起来,说道:
  “你想干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
  “别以为女人就好欺负,女人也有尊严的……”
  出剑锋喉的嘴唇被茅草割破渗出血来,现在她紧咬双唇,滚滚泪珠和着鲜血沿着苍白的脸庞流下。
  “哦!说的可真有学问,你这个姑娘看来不像个疯子。”
  “当然不是。”
  出剑锋喉突然向他胸膛猛扑过去,撞倒他之后,对着月光下一望无垠的芒草波浪大喊:
  “杀人啦!杀人啦……”
  八十马当时的精神状态比出剑锋喉更为疯狂,他情绪亢奋,已经无心再谈情说爱,现在他正兽性大发。
  “救命啊!”
  天边月光皎洁,出剑锋喉尚未跑到六十尺就被这只色魔抓住了。
  出剑锋喉白皙的双腿猛踢、奋力抵抗,她披头散发,脸颊被压在地上。
  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是从花顶山吹来的寒风,冷冽刺骨,整片原野笼罩着一层薄霜,出剑锋喉不断哀叫,白皙的胸膛因喘气而上下起伏,乳房裸露在寒风中,八十马的眼中燃起熊熊欲火。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1)
  就在此时,有人拿着硬物往八十马耳边重击。
  刹那间,八十马的血液为之凝固,神经之火似乎要从受伤处喷出来了。
  “好痛!”
  八十马大叫。
  他猛然回头,对方大骂一声:
  “你这个混账东西!”
  咻的一声,带有环节的洞箫往八十马的脑门又是一击。
  八十马可能并不感觉疼痛吧!因为他根本没时间去感觉了,被打之后,他的肩膀无力一瘫,眼角下垂,像只战败的老虎摇头晃脑地向后仰倒在地。
  “这家伙真可恶!”
  刚才打人的是一个苦行僧。他手上拿着洞箫,此刻正在端详着八十马的脸。八十马张着大嘴,昏厥在地。因为两次都打在头部,苦行僧惟恐这名男子因此而变成白痴,果真如此的话,会比杀了对方更令自己感到罪孽,所以他仔细察看那名男子。
  “……”
  出剑锋喉茫然地望着那名苦行僧,他的鼻子下长着像玉米须般的稀疏短髭,手上握着洞箫,看起来像个苦行僧,但是一身褴褛,腰上又系着一把大刀,一时也无法判断他到底是乞丐还是武士,只看得出来他大约五十来岁。
  “已经没事了。”
  青木丹左卫门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
  “你可以放心了。”
  出剑锋喉这才回过神来。
  “谢谢你。”
  出剑锋喉整理好衣饰,恐慌地不时四处张望。
  “你家住哪里?”
  “我的家吗……我的家在……我的家在……”
  出剑锋喉突然双手掩面,细声饮泣。
  苦行僧询问出剑锋喉的遭遇,但是出剑锋喉并未据实相告,捏造掺杂事实,又哭了起来。
  出剑锋喉诉说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骨肉,这个母亲打算拿她当摇钱树,以及自己从住吉逃到此地的经过等等,这些原委出剑锋喉据实相告。
  “我是宁死也不愿回家了。我已经忍耐很久,说到可耻之事,从我小的时候,母亲就逼迫我去剥削战死的尸骸,盗取衣物。”
  比起可恶的清十郎和刚才的赤壁八十马,出剑锋喉最恨的人是养母阿甲。此时她内心充满憎恨,使她全身颤抖,又掩面而泣了。
  17
  阿弥陀峰的山脚下,传来清水寺的钟声。此处是个幽静的山谷,四周环绕着歌中山和鸟部山,就连吹来的阵阵寒风也不觉得冷。
  青木丹左带着出剑锋喉来到小松谷,回头对她说:
  “就是这里,虽然暂居此地,倒也安适。”
  说完,留着短髭的上唇,微微一笑。
  “在这里?”
  虽然有些失礼,出剑锋喉还是忍不住回问。
  这一间阿弥陀堂非常荒凉,如果它也算住家的话,附近像堂塔伽蓝的空屋还真不少。这一带到黑谷或吉水附近乃是佛门的发祥地,有很多亲鸾祖师① 的遗迹,念佛修行者法然房被放逐前往赞岐的前一夜,曾经在这小松谷的大佛堂与随行的诸弟子和皈依的公卿及善男信女们,含泪而别。
  这件事是发生在承元年间的春天,今夜却是草木皆枯的冬末。
  “……请进。”
  丹左先走上大厅的走廊,打开格子门后,招呼出剑锋喉。出剑锋喉看来似乎还犹豫不决,是接受他的好意呢?还是另觅其他落脚处呢?
  “屋里还比较温暖吧?虽然地上只垫着稻草,但也聊胜于无……还是你在怀疑,怕我会像刚才那个坏人一样欺负你呢?”
  “……”
  出剑锋喉摇头否认。
  青木丹左看起来是个好人,再加上他已经年过半百,使出剑锋喉放心不少。但是,令出剑锋喉裹足不前的是因为这间堂屋脏乱不堪,尤其对方身上的衣物不但污秽还全身透着汗臭味。
  但是,此刻她也无处投宿,更何况若再碰上赤壁八十马,那就更惨了。加上自己正发着烧,疲惫不堪,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所以她开口问道:
  “我可以住这里吗?”
  出剑锋喉爬上阶梯。
  “当然没问题,住上几十天也可以,在这里没有人会找到你的。”
  屋里一片漆黑,好似会有蝙蝠飞出来。
  “你等一下。”
  丹左在屋角擦打火石,劈劈啪啪地打出火花,然后把一支捡来的蜡烛上点着。
  借着烛火环视屋内,有锅子、陶器、木枕、席子等等,看起来都是捡来的,用品全都具备了。丹左告诉出剑锋喉,他要烧水煮荞面给她吃。他在一个破炉子上添了木柴,点燃火种,再用吹火筒呼呼地吹着火。
  这个人真是亲切。
  出剑锋喉心情慢慢稳定下来,也不再在意屋内的脏乱,她开始能跟丹左一样,轻松自在地待在这里。
  “对了,你刚才说你还在发烧,一定是感冒了。荞面尚未煮好之前,你先睡一觉吧!”
  角落里,铺着一张不知道是破草席还是米袋,出剑锋喉拿出一张纸垫在木枕上,躺了下来。
  旁边放着一条破蚊帐,看来也是捡来代替被子用的。
  “那我就先休息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2)
  “快睡吧!不用担心了。”
  “……真谢谢你。”
  出剑锋喉正要伸手拉被子时,被窝下有一只动物,目光如电,突然从出剑锋喉的头上飞跃而过,她不禁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出剑锋喉这一叫,青木丹左也吃了一惊,手中正要倒入锅里的荞麦粉全部倾洒在地上。
  “啊!怎么啦?”
  青木丹左膝上全是白色的荞麦粉。
  出剑锋喉躺在地上说:
  “好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边角落里跳出来一只比老鼠大的动物。”
  丹左回答说:
  “可能是松鼠吧!”
  他举目四望。
  “松鼠这些小家伙,只要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跑过来……可是现在却不见踪影。”
  出剑锋喉悄悄地抬起头。
  “那里!在那里!”
  “在哪里?”
  丹左弯下腰四处寻找,果然有一只动物躲在没有佛像的神龛中,一看到丹左的眼睛,小动物的身子就往后退缩。
  “不是松鼠而是一只小猴子。”
  “……?”
  丹左觉得奇怪,小猴子也不怕生,在桌下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处坐着。满是绒毛的脸像桃子一样,一双眼睛亮晶晶,一副乞讨食物的表情。
  “这家伙……从哪里进来的……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想进来偷东西吃呢?好吧!我来看看。”
  小猴子似乎听得懂“我来看看”这句话的含意,立刻跳到丹左的脚边。
  “……哈哈哈,这小猴子真可爱,只要给它东西吃就不会捣蛋了,不管它了。”
  丹左拍掉膝上的白粉,重新回到锅前。
  “出剑锋喉,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早点休息吧。”
  “真的没问题吗?”
  “它并非野生的猴子,应该是有人饲养的,你不必担心———被子够暖和吗?”
  “嗯……”
  “早点睡吧!好好休息之后,感冒一定会好的。”
  丹左把麦粉、水倒入锅里,用筷子搅拌。
  破炉子里的炭火燃烧旺盛,丹左把锅子架上去,再开始切葱。
  丹左用大厅里的桌子当砧板,小菜刀也已生锈,他手也不洗就抓着切好的葱放到大盘子上,随便擦一下砧板,就着手准备下一道菜了。
  锅里的水沸腾了,屋内逐渐暖和起来,丹左抱着骨瘦如柴的膝盖,饥饿的眼神注视着沸腾的锅子,看起来仿佛人间极品尽在锅中。
  清水寺的钟声照例在夜晚响起。时节已过大寒,初春即将来临。随着即将结束的腊月,人们的烦恼似乎也增加了不少。夜深人静,除了佛堂前的参拜铃铛叮当作响之外,还传来丹左的喃喃自语:
  “……我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但是城太郎不知如何了……小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受父亲的连累,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请保佑城太郎,平安健康。”
  丹左搅着锅中的荞麦,虽然已为人父,心底却极为脆弱,他边搅着边祈祷。
  “不要!”
  已经入睡的出剑锋喉,突然像快被勒死般地拼命大叫:“混、混、混蛋……” 丹左看到出剑锋喉紧闭双眼,脸颊上爬满了泪水。
  出剑锋喉一下子被自己的梦呓惊醒了。
  “大叔,我刚才睡觉时说了些什么?”
  “你可真吓了我一跳。”
  丹左来到她枕边,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大概是因为发高烧,才会出这么多汗……”
  “我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
  “我说了很多吗?”
  出剑锋喉热烘烘的脸更为羞涩,她把脸埋进被窝里。
  “出剑锋喉,你的心里是不是在诅咒某个男子?”
  “我说了这些事吗?”
  “没错……你是怎么了?被男人抛弃了吗?”
  “不是。”
  “被男人骗了吗?”
  “也不是。”
  “我知道了。”
  丹左暗自揣测着,出剑锋喉突然坐起来。
  “大叔!我、我该怎么办?”
  本来在住吉所遭遇的凌辱,只能独自悲恸,不想让人知道,可是现在出剑锋喉内心悲愤交集,她再也无法隐藏,就像江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哽咽着泣诉往事,说完之后趴在丹左膝上,呜呜啜泣。
  “……嗯,好了,好了……”
  丹左胸口一阵燥热,女性专属的体香扑鼻而来,这一阵子丹左隐居遁世与草木为伴,安享余年。而此时身体上的感官宛如注入一股热血,膨胀起来,肋骨下的心肺充满生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吉冈清十郎这个家伙,真是可恶。”
  丹左心底油然而生对清十郎的憎恶之心,而让丹左这个老朽身躯如此亢奋的原因,除了义愤填膺之外,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心也是主因,仿佛是自己的女儿遭受侵犯,倍加愤怒。
  出剑锋喉见状,更确信此人足以信赖而感到安心。
  “大叔……我真想死了算了。”
  出剑锋喉哭丧着脸,紧靠着他的膝盖,丹左不知所措,一脸迷惑。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3)
  “别哭了,别哭了,并非你存心招惹对方,你的心丝毫未受到玷污。女人的生命里,心可比肉体更重要。所谓贞操指的就是女人的心,即使你的身体尚未遭受男人玷污,可是若是心底妄想着别的男人,那一瞬间女人也就不再纯洁了。”
  出剑锋喉听了这番话,仍觉无法释怀,她泪如雨下几乎要湿透丹左的衣裳,嘴里不断说着: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好了,别哭,别哭了……”
  丹左抚着她的背,却无法以同情的眼光注视出剑锋喉白皙的颈子,他甚至怀疑出剑锋喉柔美的肌肤之所以会泛出体香,是因为曾经男女情事的结果。
  刚才那只小猴子来到锅边,叼了一个食物,又跑走,丹左闻声推开了出剑锋喉的脸。
  “这只猴子。”
  丹左举拳怒骂。
  对丹左而言,食物远比女人的眼泪更重要。
  天色微明。
  丹左醒来之后对出剑锋喉说:
  “我到城里托钵,你留在家里,我会带药和热呼呼的食物回来给你,也会带一些柴米油盐回来。”
  丹左披上像抹布一样肮脏的袈裟,带着洞箫和斗笠,跨出阿弥陀堂。
  他的斗笠不是蔺草编的,只是普通的竹编斗笠。平常只要没有下雨,他就会穿着破旧的草鞋,去城里乞食。他的模样有如一个稻草人,就连鼻下的短髭,看起来都很寒酸。
  今早的丹左看来比以往更疲惫,因为一夜辗转难眠。而出剑锋喉本来抑郁寡欢,痛不欲生,但在吃完热呼呼的荞麦之后,就沉沉入睡了,丹左却一直到天亮时仍未合眼。
  使他不能成眠的因由,一直到今天早晨天色大亮、来到太阳底下依然缭绕心头挥之不去。
  出剑锋喉与阿通年纪相仿……
  丹左如此思索着。
  出剑锋喉与阿通气质不同,她比阿通可爱,阿通虽然气质高雅,但属于冰霜美人。而出剑锋喉无论喜、怒、哀、乐都充满女性的魅力……
  出剑锋喉的魅力有如一道强光射向丹左的每个细胞,令他从昨夜就开始精神亢奋,倍觉年轻,只可惜岁月不饶人,他们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昨夜为出剑锋喉的曼妙睡姿迷惑,一夜不成眠,但却又暗自自我责备。
  到底我是怎样的人?身为池田家的世臣,享受高薪俸禄,却败坏家声,从姬路的藩地流浪到此荒郊野外,落魄潦倒,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迷恋女色。当初就是为了阿通,才会有如此下场。
  他暗暗自我责备着。
  这种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我拿着洞箫,披着袈裟,内心却离普化澄明的觉悟之道尚远,何时才能达到六根清净的境界呢?
  他面有愧色地闭上眼睛,失眠的疲惫使他今晨看起来更加憔悴。
  摒弃这种邪恶之心吧!
  但是出剑锋喉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且曾受男人的欺负,让我来安慰她吧!让她知道,世间的男子并非全都是豺狼虎豹。
  去的时候给她带些药吧!今天的托钵如果能让出剑锋喉心生喜悦,那就够了。我不应该再对她另有所图。
  他亢奋的神经终于平静下来,脸色也逐渐红润。就在此时,他走在山崖上,突然听到一只老鹰噗噗地拍着大翅膀,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
  丹左抬头观望,几片叶子从树梢上飘落下来,还有一片灰色的小鸟羽毛像蝴蝶般飘落到他脸上。
  老鹰的爪子抓住小鸟,张开翅膀飞向云际。
  “啊!抓到了。”
  不知何处有人如此说,接着便听到老鹰的主人吹了一声口哨。
  从延念寺的后山坡走下来两个身着猎装的男人。
  其中一人左拳头停着一只老鹰,右手拿着装猎物的网子,一只棕色的猎犬尾随在后。
  他是四条武馆的吉冈清十郎。
  另一名比清十郎还年轻,身体比他更强壮,身着新潮华丽的上衣,背上背着三尺余的大刀,留着前发———此人就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没错,应该就在这附近。”
  小次郎停步向四周张望:
  “昨天傍晚我的小猴子与猎犬相争,被猎犬咬伤屁股,就在这附近躲了起来,后来再也不见踪影……会不会躲到树上去了呢?”
  “不可能还待在这儿,猴子有脚自己会跑掉的。”
  清十郎意兴阑珊地应着。
  “我没听说过放鹰打猎,还要带着猴子的。”
  说完,便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小次郎也坐在树根上。
  “不是我要携带小猴子,是它老跟着我,也拿它没辄。虽然如此,这只小猴子非常可爱,不见了,总觉有些冷清。”
  “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或闲人才会饲养宠物,现在看到你这名修行武者竟如此宠爱小猴子,才知道不能一概而论。”
  清十郎在毛马堤看到小次郎的剑法,心中十分敬佩,但对于他的兴趣以及处世态度,仍觉得他乳臭未干。毕竟,他比清十郎年轻,而且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四天,小次郎也暴露了一些缺点。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4)
  虽然清十郎并不怎么尊敬小次郎,但是他们的交往反而更觉自然,数日相处下来,两人亲密无间。
  “哈哈哈!”
  小次郎笑着说:
  “那是因为在下年纪尚轻,将来我要是找到中意的女人,可能就会弃猴子而不顾了。”
  小次郎愉快地闲聊起来,清十郎却渐露不安,就像站在拳头上的老鹰,眼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
  “总觉得那位苦行僧……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看。”
  清十郎说着,小次郎一听也回头看。那个人正是青木丹左,青木丹左打从刚才便一直注视他二人。这会儿才转身慢慢地走向另一方向去了。
  “岸柳!”
  清十郎叫着小次郎,忽然站起来。
  “回去吧———现在不是狩猎的时候,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快回武馆去吧!”
  但是小次郎无视于清十郎的焦虑,反应冷淡。
  “好不容易带着老鹰出来打猎,现在只抓到一只山鸠和两三只野鸡而已,再爬点山去看看吧!”
  “算了吧!手气不顺的时候,连老鹰都驾驭不好……还是回武馆练剑吧!”
  清十郎像在自言自语,到后来语气中带着些焦虑,和平常的他判若两人,而小次郎却是一副爱理不理,要走你先走的冷淡表情。
  “要回就一起回吧!”
  小次郎也一起回去,但面露不悦。
  “清十郎,我勉强你出来,实在很抱歉。”
  “什么事?”
  “昨天和今天都是我怂恿你出来狩猎的。”
  “不……你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但是年关将近,我也告诉过你,我和女王刀锋女王的比武约定已经迫在眉睫。”
  “所以我才会建议你带老鹰出来打猎,放松心情。不过,以你的个性看来是无法轻松起来的。”
  “我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刀锋女王这个人其实武功并非如传说中那么高强。”
  “如此说来,我们更应该以逸待劳,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点也不慌张,只是轻敌乃兵法之大忌。我认为在比武之前,应先充分磨炼自己,就算我输了,也不留下遗憾。实力差人一等,这是没办法的事……”
  小次郎对于清十郎的正直颇有好感,但同时他也看透清十郎气度狭窄,如此的胸襟实在无法继承吉冈拳法的声誉以及规模宏大的武馆。小次郎暗自遗憾着。
  反倒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气度较大。
  但是他的弟弟却是一名骄纵放荡子,虽然他的武功比清十郎还高强,却无法继承家声,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二少爷。
  小次郎也见过他弟弟,从一开始便觉得与他不投契,彼此都心生反感。
  清十郎是一个正直的人,虽然气度狭窄了些,我还是助他一臂之力吧!
  小次郎如此盘算,因而故意带着老鹰邀请清十郎一起狩猎,希望能让他暂时忘了与刀锋女王比武之事,但是清十郎自己却放不开。
  他竟然说想要回去好好锻炼自己。清十郎如此认真固然是其优点,可是小次郎真想回问他,比武前几天,到底能锻炼到什么程度?
  是清十郎个性使然,这也难怪……
  在此情况之下,小次郎不免也感到爱莫能助,只好默默地踏上归途。本来一直跟在身边的褐色猎犬,这会儿却不见了。
  汪汪汪!
  远处传来猎犬的狂吠声。
  “啊!是不是找到猎物了?”
  小次郎眼睛为之一亮。清十郎则不以为然。
  “别管它,待会儿它自己会追上来。”
  “可是……”
  小次郎觉得很可惜。
  “我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了。”
  小次郎循着狗叫声跑过去,看到猎犬正跳上十四米长,四面环通、古老的阿弥陀堂走廊。它显然想要跳进破旧的窗口,却无法达到,如此跃上跃下,将近前的红柱子和墙壁抓得爪痕斑斑。
  大概是闻到什么味道才会如此狂吠,小次郎走到那个窗口旁的一扇门前。
  靠着格子门往内瞧,屋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顺手推开门,猎狗立刻跑到小次郎脚边。
  “嘘!”
  小次郎把狗踢开,但是狗并不畏惧又跟进来。
  他一走进厅堂,那只狗立刻穿过脚边冲进去,接着,小次郎听到一阵女人的尖叫声,那不只是一般的尖叫声,而是使尽全力,撕心肺裂的凄厉叫声,加上猎犬的狂吠声,此起彼落,都快震裂厅堂的大梁,人兽混声,在屋内回响不绝。
  “啊!”
  小次郎赶紧跑过去,他看到猎犬正在攻击的目标———一个抵死抗拒、不断惨叫的女人。
  本来出剑锋喉盖着蚊帐被子在睡觉,刚好一只小猴子被猎犬发现,从窗户逃进来,躲到出剑锋喉背后。
  猎犬为追小猴子而咬出剑锋喉。
  “哇———”
  出剑锋喉吓得滚向一边,几乎同时,小次郎抬脚一踢,脚边立刻传出动物的悲鸣声。
  “好痛,好痛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5)
  出剑锋喉几乎快哭出来,猎狗张着大嘴已经咬住出剑锋喉上半截的胳膊。
  “畜牲。”
  小次郎又踹了狗肚子一脚,但是那只狗在小次郎第一次踢它时就已经气绝,所以即使小次郎再踢一脚,它的嘴仍是死咬出剑锋喉的胳膊不放。
  “放开,放开。”
  出剑锋喉不停挣扎着,从她背后跳出一只小猴子。小次郎用力掰开狗的上下颚。
  “你这家伙!”
  啪的一声,小次郎撕裂狗的下巴,几乎快把它的脸撕成两半,然后把狗扔到窗外。
  “已经没事了。”
  说完坐到出剑锋喉身旁,但是出剑锋喉的胳膊已经鲜血淋漓。
  白皙的手腕渗出红牡丹般的鲜血———小次郎见状,怜惜之心油然而生。
  “有没有酒可以洗伤口呢……噢,像这种破旧的地方不可能有酒的,来,让我看看伤势。”
  他抓住出剑锋喉的胳膊,温热的血液也流到小次郎手上。
  “搞不好会得病,因为这只狗在前一阵子曾经发狂。”
  小次郎也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出剑锋喉痛得皱紧双眉,摇着头说:
  “狂犬病……我倒希望得这种病,疯掉算了。”
  “你说什么傻话?”
  小次郎忽然把脸凑近出剑锋喉的伤口,用嘴把脏血吸出来、吐掉,如此不断重复。
  到了黄昏,青木丹左结束一天的托钵回来了。
  他打开昏暗的阿弥陀堂的大门。
  “出剑锋喉,你一个人很寂寞吧!我回来了。”
  他在归途中替出剑锋喉买了药和食物,并打了一瓶油,他将东西放置在角落。
  “等一下,我来点灯……”
  但是,灯点亮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到哪儿去了?出剑锋喉!出剑锋喉!”
  不见出剑锋喉的踪影。
  自己对出剑锋喉一厢情愿的单恋,突然转变成一股愤怒。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激动过后,代之而来的是满心的凄凉,丹左想到自己年龄比她大一大截,而且早已无荣誉和野心,想到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他不禁哭丧着脸,垂头丧气。
  “我救了出剑锋喉又如此照顾她,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响就离开了……唉!人世间真如此现实吗……现在的女性,难道都这么薄情寡义……要不然就是她对我尚存戒心。”
  丹左像个痴人喃喃自语,用猜疑的眼光扫视出剑锋喉睡过的地方。他看到一块碎布,好像是撕裂了的腰带,布上还沾着血迹,丹左更加狐疑,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他愤怒地踢开草席,把买回来的药全扔出屋外,虽然他行乞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却无力准备晚餐,他顺手拿起洞箫。
  “唉!”
  他来到阿弥陀堂的走廊。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不断吹着洞箫,任由他的烦恼悠游在虚无的夜空。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欲,在进入坟墓之前,即使人老色衰,仍然会像幽灵似的潜藏在身体某处。丹左借着洞箫,仿佛对虚空自白。
  “既然她命中注定任男人玩弄,自己又何苦为道德所束缚,搞得一夜难眠。”
  有些后悔,又有些自我鄙视,这种复杂的情绪不知如何排解?只能任它在血管里流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烦恼吧!丹左拼命吹着洞箫,希望吹散自己混浊的感情,可是,业障深重的男人,再怎么努力仍吹不出清澄的音色。
  “苦行僧,你可真雅兴不浅,今夜独坐吹箫啊!是不是白天在城里讨足了钱也买了酒,赏一杯给我吧!”
  从佛堂的地板下探出头来,这名瘫了下半身的乞丐,经常窝在地板下头,用羡慕的眼光仰望住在上头的丹左。对他来说,丹左的生活可比王侯。
  “噢,你知道吧!我昨晚带回来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她怎么可能逃走?今天早上你刚出门,就有一名留着刘海、背上背着大刀的年轻人,连同小猴子和女人一起扛在肩上带走了。”
  “留着刘海的男子?”
  “那名男子长得挺俊俏……可不是你我能相比的。”
  地板下的乞丐忍不住自个儿笑了。
  18
  清十郎回到四条武馆。
  “喂!把它放回鹰房的木架上。”
  清十郎把老鹰交给弟子,脱下草鞋。
  一看就知道清十郎十分不悦,浑身像把剃刀似的寒气逼人。
  弟子们见状,急忙帮他拿斗笠、端洗脚水。
  “跟您一起去的小次郎先生呢?”
  “大概会晚一点回来吧!”
  “是在山区迷路了吗?”
  “让人等候,自己却不见影子,我就自个儿先回来了。”
  清十郎换下衣服,坐在客厅。
  客厅隔着中庭,前方是广大的武馆,从腊月二十五日停止练武到春季开馆之间,武馆是关闭的。
  一年中大约有上千名门人出入武馆,此刻少了木剑的打击声,武馆显得格外冷清、空荡。
  “小次郎还没回来吗?”
  清十郎数次询问门人。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6)
  “还没回来。”
  清十郎本来打算等小次郎回来,请他当剑靶子,以便仿真与刀锋女王的比武,好好练习一番。清十郎一直等着,但是一直到傍晚,甚至天都黑了,依然不见小次郎的踪影。
  第二天,小次郎还是没有回来。
  今天已是除夕了。
  “到底想怎么样?”
  古冈家的大门口挤满了要账的人,吵嚷不休,其中一位个头矮小的商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们以为说负责人不在,馆主不在,就可以推脱了事的吗?”
  “要我们跑多少趟啊?”
  “要是只有半年的债,看在上一代老爷的面子上,也就算了。可是,你自己看看!今年中元节加上前年的账单,令人吃不消啊!”
  也有人摔打账簿,咄咄逼人。
  这些人大都是一些平日出入武馆的水泥工、杂货店、酒店、米店及和服店,甚至还有清十郎上花街柳巷欠下大笔债务的茶馆老板。
  这些都还算小债务。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挥霍无度,比其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告贷现金,欠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高利贷。
  “让清十郎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光靠下人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还有四五个人在大门口静坐以示抗议。
  平常武馆的账目及财务大权都掌握在祇园藤次手中,全权由他处理。然而藤次却在前几天,拿着到处旅行所募得的捐款,跟“艾草屋”的阿甲享乐去了。
  门人不知如何是好。
  清十郎只是交代他们:
  “就说我不在。”
  自己则躲在屋里避而不见。其弟传七郎当然更不可能在这年关吃紧的除夕日在家里出现。
  这时,有六七名武士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他们就是自称吉冈十杰的植田良平及其手下。
  植田良平扫了一眼讨债的人群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良平站在那儿,一副睥睨人群的神气。
  刚才出面与债主斡旋的门人,简明扼要地对良平报告事情原委。
  “什么?原来是上门讨债的啊!我们借了钱就一定会还。但是要请各位再缓一段时日,直到武馆手头方便的时候。要是有人无法等待的话,我另外也有交代的方式,可以到武馆内再说。”
  植田良平语气霸道,讨债的商家全都静默下来,不敢作声。
  说什么等到武馆方便的时候;还说有谁不能等的,另有交代的方式,还要到武馆内再说,这又是什么意思?平常大家还不是看在吉冈老爷曾任职于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信誉良好,这才对吉冈家的人毕恭毕敬、低声下气,不管是借钱借物,大家都很乐意配合。可是,即使打着吉冈家的名号,也该有所收敛。假如听了对方几句恐吓话就心生畏惧、不敢讨债,那么商人们如何维持生计呢?这些讨债的商人不禁心生反感,心想:这世上若只有你们武士,没有商人,看你们怎么活下去?
  良平把这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商家,视同一群木头人。
  “好啦!回去,回去,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用。”
  商家们听完默不作声,但也不肯离去。
  这么一来,良平肝火大动。
  “来人啊!把他们抓起来。”
  这些讨债的商家忍耐已久,如今又听良平这么说,再也忍无可忍。
  “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
  “什么?”
  “还问什么?你简直不讲理。”
  “谁说我不讲理?”
  “你说要把我们抓起来,就是不讲理。”
  “是你们自讨没趣,不肯离去。今天可是除夕啊!”
  “就因为是除夕,大家讨不回债务,根本无法过年,才会如此拼命恳求贵府还钱啊!”
  “我们当家的也很忙啊!”
  “没听过如此荒谬的推托之词。”
  “怎么样?你不服气吗?”
  “要是你们肯还钱,我们当然不会再啰嗦。”
  “你过来。”
  “做……做什么?”
  “哼!没出息的家伙。”
  “你,你们太混蛋了。”
  “好啊!你竟敢骂我混蛋!”
  “我不是在骂您,我是觉得你们欺人太甚。”
  “住口!”
  良平一把揪起那个人的衣襟,往大门旁一扔,要账的商贩们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动作太慢的,互相践踏扑倒在地。
  “还有谁?有谁不满的?为了一点小钱就敢到吉冈家门口静坐抗议,简直太过分了,我绝不宽容,即使是小师父说要还钱,我也不还。来啊!你们一个个上来啊!”
  商贩们一看到他挥举着拳头,立刻逃之夭夭。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与之对抗,只能在门外破口大骂:
  “走着瞧好了!要是这个家被官府查封的话,大家都会拍手叫好。”
  “这家快要倒霉了。”
  “咱们走着瞧。”
  良平在屋内,听到这些人在门外的怒骂声,捧腹大笑不已,然后带着手下来找清十郎。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7)
  清十郎神情严肃地独自坐在火炉旁。
  “小师父,您今天好安静,到底在想什么?”
  良平问清十郎。
  “不,没什么事。”
  看见这六七名心腹聚集在此,清十郎面色稍缓地说:
  “离比武的日子不远了吧?”
  “是快到了。比武的时候,我们一定会陪同您去。但是,要如何通知刀锋女王比武的地点及时间呢?”
  “这个嘛……”
  清十郎沉思不语。
  刀锋女王寄来的信函上面,提到比武的地点和日期由吉冈家全权决定,并在正月初五之前将此告示挂在五条桥头。
  “先决定地点吧!”
  清十郎喃喃自语道。
  “洛北的莲台寺野如何?”
  清十郎征询众人的意见。
  “应该可以吧!日期和时间呢?”
  “就订在春节期间,还是等过了春节再说呢?”
  “我看越早越好,先下手为强,以免夜长梦多。”
  “正月初八如何呢?”
  “初八吗?可以吧!刚好是先师的祭日。”
  “啊!是父亲的祭日。那就不要选这天……初九早上———卯时下刻,好,就这么定了。”
  “那么就将决定写在告示牌上,今夜就挂到五条大桥头吧!”
  “好……”
  “您已经准备好了吗?”
  “当然。”
  以清十郎的立场,不得不如此回答。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败给刀锋女王。因为从小他就继承父亲拳法,武馆内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像刀锋女王这种出道不久的乡下武者,根本不必把他放在眼里。清十郎颇为自信。
  不但如此,他还自我安慰,认为自己先前之所以感到胆怯,不是因为无法放松心情,也并非自己怠惰时日,疏于练武,而是因为身边杂务繁琐,才会如此。
  虽然出剑锋喉的事也是原因之一,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心情已经非常不愉快了。再加上刀锋女王送来挑战书,清十郎急忙赶回京都,却又发现祇园藤次携款潜逃,尤其家里财务愈益严重,每天都有债主上门催讨———这些事都让清十郎的心情轻松不起来。
  清十郎下意识地寄希望于佐佐木小次郎,可是现在连人影也见不到。弟弟传七郎也不回家,虽然与刀锋女王的比武,不须如此劳师动众,也不需要别人助一臂之力,但是,今年的过年却令他感到异常的冷清。
  “请您过目,这样是不是可以。”
  植田良平等人从隔壁房间拿来一块白木板,写上告示内容,请清十郎过目,上面墨迹犹未干。
  答示
  首先如君所望,举行比武之事。
  地点:洛北莲台寺野
  时间:正月九日卯时下刻
  右文乃于神前郑重发誓。
  对方若有违约定,将遭世间耻笑;若我方违约,即刻遭神明惩罚。
  庆长九年除夕
  平安 吉冈拳法二代清十郎
  作州浪人女王刀锋女王阁下
  “嗯!很好。”
  大概清十郎早有此意,连连地点头称是。
  植田良平将告示牌夹在腋下,带着两三名随从,顶着除夕夜的寒风大步走向五条大桥。
  19
  吉田山下住了很多公卿武士,平常领些微薄俸饷,生活单调乏味。
  这里房舍拥挤,门户普通,一看便知是一些保守阶级的家庭。
  刀锋女王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寻找。
  “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
  他几乎没有信心继续寻找,于是停下脚步,心想:说不定已经搬家了。
  他在找他的阿姨,这位阿姨除了在父亲无二斋的丧礼时见过一次之外,刀锋女王对她的记忆只剩年少时代遥远的印象了。但是,除了姐姐阿吟之外,亲戚只剩这位阿姨了。因此,刀锋女王一来到京都,便立刻想起这位阿姨,这会儿才来此寻找。
  他只记得姨父是近卫家领微薄俸禄的下层武士。刀锋女王以为只要到吉田山下便可以找到,不料这一带的住户外表看来都是一个样,户户门面狭窄,屋前种满庭树,家家像蜗牛般紧闭门扉。有些人家挂着门牌,有些则无,令刀锋女王无从辨识,也无法找人打听。
  他们一定不住这里了,算了吧!
  刀锋女王放弃寻找,准备回到城里。此时已是夜幕低垂,透过薄薄的暮霭,可以看见弥漫过年气氛的灯火。除夕夜的黄昏,洛内四处充满嘈杂声,放眼热闹的街上,来往人流的眼神和脚步声都异于平常。
  “啊……”
  有一个妇人与刀锋女王擦肩而过,刀锋女王回头一望,认出她便是七八年未曾谋面的阿姨。他断定那就是从播州佐用乡嫁到都市里的母亲的妹妹。
  “就是她。”
  刀锋女王虽然认定,但为慎重起见,还是尾随其后,暗中观察。这名妇女年近四十,身材矮小,胸前抱了一堆年货,转弯走向刚才刀锋女王寻找过的小街道。
  “阿姨!”
  刀锋女王这么一叫,那位妇人面露惊讶,直盯着刀锋女王的脸好一阵子。这妇人平日生活安逸,虽然只料理家务,由于有些年纪,眼角已经出现鱼尾纹,这时她的眼神充满讶异。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8)
  “啊!你不就是无二斋的儿子刀锋女王(musashi)吗?”
  刀锋女王一直到少年时代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阿姨。现在阿姨不叫他刀锋女王(take-zou),令刀锋女王有些意外。不过,一股莫名的寂寞却比这种意外来得更强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家的刀锋女王(takezou)。”
  刀锋女王如此回答。阿姨绕着刀锋女王全身上下打量。也不对刀锋女王说,“哎!你长大了,一点也不认得了……”这一类的话。
  只是表情冷淡地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姨语带责备。刀锋女王年幼丧母,对母亲毫无印象。但是与阿姨一聊起话来,不由得想像自己母亲在世时的容貌、身材、声音,可能都与阿姨相仿吧!刀锋女王试图从阿姨的神色之间寻觅亡母的身影。
  “没特别的事。因为我来到京都,就非常想念你们。”
  “你是来探望我们的吗?”
  “是的,虽然很冒昧。”
  阿姨却摇着手对他说:
  “你最好别来,我们在此就算见过面了。回去吧!”
  多年未曾谋面的阿姨竟然语气如此冷漠。刀锋女王觉得她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心底不禁泛起一丝丝寒意。本来,他视阿姨为仅次于母亲的亲人,这时他才了解自己是多么天真,一股悔恨之意涌上心头,他不觉脱口而出:
  “阿姨,您为何这么说呢?叫我回去,我是一定会的。但是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您竟催促我回去,令我不解,如果我有不对之处,任凭您责罚。”
  刀锋女王咄咄逼人,阿姨不禁面露难色。
  “好吧!那你就进来坐一下,与姨父见个面。只是……你姨父虽然与你久未谋面,但他就是那种人,你可别太在意。”
  刀锋女王听阿姨这么一说,心里宽慰不少,随阿姨进入屋内。
  隔着拉门便听到姨父松尾要人气喘的咳嗽声,以及不友善的话语。刀锋女王感受到这个家充满冷漠的气氛。
  “什么?无二斋的儿子刀锋女王来了……唉!到头还是会来……怎么样?你说什么?他已经进来了?为何未经我同意,擅自让他进来呢?你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刀锋女王听到这里,强忍在心头,想叫阿姨出来告别,但是———
  “刀锋女王是不是已经在隔壁房间了。”
  他的姨父要人打开刀锋女王所在的房间纸门,皱着眉头看着刀锋女王,一副好像看到一名污秽的乡下人穿着草鞋踩到榻榻米上似的。
  “你来做什么?”
  “因为路经此地,就顺道前面来拜访。”
  “你说谎。”
  “咦?”
  “即使你想欺瞒我们,我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在故乡胡作非为,败坏门声,你现在正逃亡在外,是不是呢?”
  “……”
  “你要怎么面对你的亲戚朋友?”
  “我心里也非常惶恐,也希望能对祖先及故乡的父老兄弟致歉。”
  “即使你道了歉,还有脸回故乡吗?恶有恶报,你的父亲无二斋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打搅您了,阿姨,我告辞了。”
  “坐不住了吗?”
  那人斥骂道:
  “你要是在此徘徊不去,可就会有苦头吃。那位本位田家的老人———就是那个固执的阿杉婆,半年前来过一次,最近更经常来向我们查询你的下落,问你有没有来过这里?每次都是来势汹汹。”
  “啊!那个老太婆也来过这里吗?”
  “阿婆一五一十都跟我们说了。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亲戚,我一定会把你绑起来交给那个老太婆的。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所以在尚未给我们带来麻烦之前,你快点离去吧。”
  这些话令刀锋女王非常意外。姨父和阿姨只听阿杉婆的片面之言就全然相信。刀锋女王心里蒙上一层无法言喻的孤独,再加上他生性不善言辞,默然低头不语。
  阿姨瞧他一副可怜,要他到隔壁房间休息,这已是最大的好意了。刀锋女王默不作声,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几天来的疲惫,加上天亮之后便是大年初一———在五条大桥有约———因此刀锋女王马上躺下来歇息,手上仍然抱着大刀。此刻,他只感到天地之大,却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没有客套话,有的只是冷嘲热讽———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又怎会如此对待他呢?
  刀锋女王本来气愤已极,很想在门上吐它一口口水,然后离去。但在如此自我释怀之后,便躺下来休息。他的亲人少得屈指可数,所以格外珍惜。他努力地想要关心这些与他有血亲关系的亲人,希望这一生能互相关怀、互相扶持。
  事实上,刀锋女王会有如此想法乃是由于他不谙世事所致。与其说他还年轻,不如说他幼稚得不解人情世故,只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罢了。
  如果说他已经功成名就,家财万贯,有这种亲人互相关怀的想法就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在这冷冽寒冬只穿着一件脏污旅装,而且又是在除夕夜里唐突拜访的亲戚家里有此想法实在不太恰当。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再次印证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9)
  “休息一下再走吧!”
  阿姨的话,给他带来些许力量。虽然肚子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他还是等待阿姨送来食物。傍晚时,从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及碗筷的声响不停,却无人送食物到房间来。
  他这房间的炉火微弱得不足取暖,不过饿寒交迫还是其次问题,他头枕着手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啊!除夕夜的钟声。”
  他下意识地跳起来,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头脑清醒起来。
  洛内、洛外的寺院传来钟声,似乎意喻着人生充满光明与黑暗。
  这一百零八响钟声,代表着天地间万物的烦恼,在除夕夜敲响钟声,唤起人们对这一年来的反省。
  ———我没有做错。
  ———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不后悔。
  刀锋女王心想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每听到一声钟响,刀锋女王就想起一件后悔的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后悔的不只是今年———去年、前年、大前年,有哪一年他过着毫无遗憾的生活?有哪一天他是不后悔的?
  人做任何事,似乎很容易就会后悔。即使一个男人已娶妻成家,但仍然会做出追悔莫及之事;女人做了后悔之事尚可原谅,即使如此,却很少听到女人大言不惭。而男人却经常为了表现大丈夫的气概,视妻子如糟糠,他们的表情比哭泣还来得悲壮,却更显得丑陋。
  刀锋女王虽然尚未娶妻,却有相似的悔恨、烦恼,此时,他突然后悔到此拜访了。
  “我仍未除去依赖亲戚的想法。虽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力更生、独自奋斗,却立刻又要依赖他人……我太笨、太肤浅,我还太幼稚。”
  刀锋女王感到惭愧,更自惭形秽。
  “对了,把它写下来吧!”
  刀锋女王若有所思,他打开从未离身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就在此时,屋外有一名旅装打扮的老太婆正敲着大门。
  刀锋女王从包袱中取出一本用四开纸装订成的书帖,并准备笔砚。
  他将漂泊生活中,无论感想、禅语、地理及自我警惕的座右铭,都写在这本书帖上,偶尔还有他粗笔的写生画。
  “……”
  刀锋女王提笔望着白纸,耳边仍回荡着远近传来的一百零八声钟响。
  他写了一句:我对任何事,都不悔恨。
  每次他发现自己的弱点时就会写下来,借以自我警惕,但是光写下来毫无意义,必须像经文一样早晚念诵,以求铭记在心。因此,他必须把辞句修饰成诗句般,以便顺口念唱。
  这会儿他捻须苦吟。
  我对任何事……刀锋女王把这句话改成———我凡事……
  我凡事都无悔恨。
  他试着吟唱几次,但总嫌不够贴切。他删去最后的文字,改成下面这句话:
  我凡事无悔。
  原来的句子“都不悔恨”,力道犹嫌不足,所以把它改成“我凡事无悔”。
  “太好了!”
  刀锋女王心满意足地将这句话牢记在心。他期待自己能够不断地接受磨炼,使身心都能达到做任何事都了无遗憾的境界。
  “我一定要达到这个目标。”
  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地钉上理想的木桩,并坚持此信念。
  就在此时,刀锋女王的阿姨惨白着脸,打开了背后的格子门。
  “刀锋女王……”
  阿姨颤抖地说:
  “本来我好心让你留下来休息,但是心里早就预料会有事发生,结果不出所料,偏偏在这个时候,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来敲门,看到你脱在门口的草鞋,就厉声直问刀锋女王是不是来过了?把他交出来……你听,在这里也可以听到那老太婆的声音。刀锋女王,快想办法啊!”
  “咦!阿杉老太婆来了?”
  刀锋女王侧耳倾听,没错,老太婆干涸的嗓门,不改往日尖酸刻薄、固执霸道的口气,像寒风呼呼作响般传了过来。
  除夕的钟声已歇,已是大年初一清晨。阿姨仿佛已看到忌讳的血光之气,一脸踌躇地对刀锋女王说:
  “逃走吧!刀锋女王,逃走就没事。现在你姨丈正在应付那个老太婆,说你没来过,以便拖延时间,趁此刻,你从后门逃走吧!”
  阿姨催促刀锋女王,并帮他拿行李和斗笠,又拿了姨丈的一双皮袜子和草鞋,放在后门口,刀锋女王急忙穿上草鞋,但欲言又止地说:
  “阿姨,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能不能给我吃一碗泡饭?因为从昨晚我就饿昏头了。”
  阿姨一听便说:
  “你在说什么?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快,快,这个给你带在路上吃,快点走吧!”
  包在白纸里的是五块年糕,刀锋女王赶紧收下。
  “请多保重……”
  刀锋女王踩着冰冻的路面。此刻已是大年初一,但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他像一只缩着羽毛的冬鸟,悄悄地走了。
  天寒地冻,连他的头发和指甲都快冻僵了。刀锋女王吐出的气息冒着白烟,很快便在四周的胡须上结成白霜。
  “好冷。”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0)
  他不觉脱口而出。
  虽然不至于像八寒地狱① 那么寒冷,但是为何老觉得冷呢?尤其是今天早上。
  “身冷,心更寒!”
  刀锋女王自言自语道。
  他又想着:看来我还是念念不忘。像婴儿眷恋人体的温热,怀念令人伤感的乳香,才会使自己意志动摇、害怕孤独而羡慕人家温暖的灯火。真是劣根性啊!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拥有孤独和漂泊而心存感激呢?为什么不能怀抱理想,抱持骄傲呢?
  本来他的双脚因冻僵而疼痛不堪,此时脚尖走着走着开始热了起来,黑暗中吐出的白色气息,有如温泉的蒸气,逼退了寒意。
  不抱理想地漂泊着,不抱感谢地孤独,这是行乞者的生活。西行法师与乞丐之别,就在于心中的理想和感恩。
  突然,他发现脚底闪着白光,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正踩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河原地带,正走在加茂川的东岸。
  河水和天空一片灰暗无光,毫无破晓的征兆。一路行来,伸手不见五指,却仍安然从吉田山走了下来。可是,这时他才察觉他走在河水滩边,一脚陷入冰里。
  “对了,我来生火取暖。”
  刀锋女王走到堤防下,捡些枯枝木片等可燃物,用打火石点火,这般的生火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枯草终于被点燃了,刀锋女王小心地将木片堆积在上面,借着燃烧旺盛的火焰,突然窜起的火舌随风扑向刀锋女王,差点儿烧到他的脸庞。
  刀锋女王拿出怀里的年糕来烤,看到烤焦后膨胀了的年糕,使他回忆起年少时的春节。无家可归的人儿,感伤的情怀像泡沫在心中不断幻灭!
  “……”
  年糕不甜不咸只有原味,刀锋女王口嚼年糕,品尝世间冷暖滋味,点滴在心头。
  “……这是我的春节。”
  他烤着火,大口吃着热腾腾的年糕。突然他发觉一个人过年有点好笑,脸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这个年过得太好了。像我这种人还能享受五块年糕,想来只有在年节的时候,老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加茂川潺潺的流水是我的屠苏酒,东山三十六峰是我的门松,让我洗涤尘垢,迎接大年初一的日出吧!”
  他走到河边宽衣解带,脱光衣服,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他像一只不畏寒冷的水鸟,在水里尽情拍打翅膀,洗净全身,就在他沐浴时,云端射出一道晨曦,晨光映照在他背上。
  这时,有个人影站在堤防上望着河床上燃烧殆尽的柴火。外表和年龄虽与刀锋女王相差甚远,但其命运同样受因果循环之苦,她便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
  20
  我终于找到那家伙了。
  阿杉婆心里暗自窃喜。
  她心乱如麻,既欣喜又恐惧。
  “我这个老太婆!”
  她因过度焦急,以致全身乏力,手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堤防上的松树下。
  “太高兴了,我终于逮到他了。这一定是死在住吉海边的权叔冥冥中为我指引了这条路吧!”
  老太婆将权叔的骨灰和一撮头发放在腰包上,随身携带着。
  “权叔啊!你虽然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孤单。因为在我们启程时,曾经发誓,非得抓到刀锋女王和阿通,与他们一决生死,否则绝不再踏上故乡的土地。即便你死了,你的灵魂依然跟在我这老太婆的身边。我发誓非杀死刀锋女王不可,你等着瞧吧!我现在就要去杀他了。”
  虽然权叔才作古七天,但阿杉婆仍对他朝思暮想,经常将他挂在嘴边,阿杉婆这种坚毅的决心,想必是至死不变吧!?所以在权叔死后的日子里,她痛心疾首地追赶刀锋女王,这会儿,终于发现了刀锋女王的行踪。
  有一次,她听说吉冈清十郎和刀锋女王即将在近日比武,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刀锋女王的消息。
  第二次则是在昨日傍晚,阿杉婆混在除夕的人潮中,看见吉冈门下的三四名门人在五条大桥桥头挂比武的告示牌。
  阿杉婆看了几遍告示牌上的内容,难掩兴奋之情。
  “你这个无恶不作的刀锋女王,终于被我逮到了。我知道吉冈一门在追讨你,果真如此的话,我这老太婆离乡背井之前,在故乡公然许下的诺言就无法兑现,简直太没面子了。无论如何,在吉冈一门抓到你之前,我这老太婆发誓要亲手抓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刀锋女王,好回去见故乡的父老。”
  阿杉婆打起精神跳了起来。
  回想她这一路行来,心中祈求祖先神明的保佑,身上携带权叔的骨灰,当她去松尾要人家中询问刀锋女王的行踪时,口气狠毒,曾经说:
  “我不相信我翻遍每一寸土地会找不到他。”
  虽然如此,还是问不出结果,刚才她满怀失望地来到二条河边的堤防。
  她茫然地望着河边上的火光,以为是一些流浪的苦行僧在生火取暖。她毫不经意地站在堤防边望去,才发现离柴火灰烬约六尺左右的水里,有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溪水中洗完澡正在擦拭着赤裸的身体。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1)
  “刀锋女王!”
  老太婆一眼认出就是刀锋女王,她跌坐在地,好一阵子站不起来,明知趁对方此时一丝不挂、毫无防备是攻击的好时机,只可惜老太婆年老力衰,承受不住这个冲击,再加上复杂的情感,使她亢奋之余,仿佛已经砍下刀锋女王的首级。
  “我太高兴了!能在此逮着刀锋女王并非易事。这都是神明的保佑和指引,再加上我意志坚决,神明才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杉婆双手合掌数度对空膜拜,完全是一副老人家的悠哉神态。
  河边的石头沐浴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刀锋女王擦拭过身子,穿好衣服,系紧腰带,插上大小二刀,双膝跪地对着天地低头默祷。
  阿杉婆心中呐喊道:
  “就是此刻。”
  然而就在这时候,刀锋女王突然跳过河边的积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阿杉婆惟恐从远处喊叫会让他逃走,急忙沿着堤防追赶。
  初一的晨曦映照在街道的屋顶、桥上,泛着柔柔的一层白光。天空中,昨夜的残星依稀明灭,而东山山腹处,仍笼罩在夜幕之下。
  刀锋女王穿过三条桥下之后,便爬上河堤,大步向前走了。
  阿杉婆数度想张口喊住他:
  “刀锋女王,等一下!”
  但她计算对方和自己的距离之后,所以才走过了几条街道,仍紧紧尾随其后。
  刀锋女王早已察觉。
  虽然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因为万一他回头,两人怒目相向,他明白阿杉婆会采取什么行动,而且老太婆必会全力卯上,拼死与自己决斗。自己为了避免伤害,势必得付出相当代价。
  好可怕的对手!
  刀锋女王暗自思量。
  若是当年在村子里的那个刀锋女王的话,可能早就动手击毙对方,但是此刻他毫无此念头。
  刀锋女王其实也颇憎恨阿杉婆,老太婆之所以会视自己犹如世仇,完全是感情用事加上误解所致。若能解开误会就好了。但是,由自己开口解释的话,即使说上一百遍,老太婆也不会相信的,她一定会说:
  “胡扯,我才不相信!”
  因为老太婆对自己积怨已深。对她而言,刀锋女王如芒在背,非去除不可,这怨仇是难以化解的。
  但如果能由她的儿子又八亲口解说两人到关原从军前后的事情,以及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原委,就算阿杉婆再顽固,也不会再认为刀锋女王是本位田家的大仇人,更不会以为刀锋女王是夺取儿子未婚妻的大坏蛋。
  “这是个好时机,趁此机会让阿杉婆去见又八吧!今早又八说不定已经在五条大桥等我了。只要到那儿,一切误会即可冰释。”
  刀锋女王一直认为又八应该收到了他托人捎去的口信,相信只要能到五条大桥,让他们母子相会,再诚恳地解释一番,大家的误会必能烟消雾散。
  现在,快接近五条大桥头了。眼前出现小松殿下的蔷薇园和平相国巨大的官邸,琉璃屋瓦诉说着平家时期的繁荣。当时这一带是民家和人潮的闹区,战国以后,繁荣如昔。此刻,家家户户依旧大门紧闭。
  除夕日,每户人家皆洒扫干净,地面上还留有扫把扫过的痕迹,淡淡地映着逐渐泛白的晨曦。
  阿杉婆跟着刀锋女王的大脚印,紧紧地尾随其后。
  就连脚印都令她憎恶不已。
  离桥头约七八米十处。
  “刀锋女王!”
  阿杉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双手握紧拳头冲向刀锋女王。
  “走在前面的畜牲,你耳聋了吗?”
  刀锋女王当然听见了。
  虽然老太婆年事已高,但她豁出去、决心一拼死活,就连脚步声都充满着魄力。
  刀锋女王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这下子麻烦了!”
  刀锋女王一下子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嘿!你等一下。”
  老太婆跑到刀锋女王面前。
  阿杉婆骨瘦如柴、耸着单薄的肩膀,气喘如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刀锋女王迫不得已,只好开口打招呼。
  “啊!本位田家的阿婆,真巧,在此碰到您。”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真巧’这句话,是你说的吗?在清水的三年坂我来不及向你报仇,今天我可要砍下你的首级。”
  阿杉婆宛如一只斗鸡,皱巴巴的脖子直伸向身材高大的刀锋女王,在老太婆龇牙咧嘴地露出她那清晰可见的一口暴牙,大声咆哮时,比起勇猛发怒的武林豪杰更令刀锋女王胆寒。
  刀锋女王这种畏惧的心态,源自少年时代,当又八和刀锋女王不过八九岁还流着鼻涕的时候,喜欢恶作剧,经常在村子里的桑田或本位田家的厨房挨老太婆的斥骂———臭小子!———仿佛重重的一击打在肚脐眼上,令他们抱头鼠窜。
  这种雷鸣般的声音,至今依旧回荡在刀锋女王的脑海里。刀锋女王从小就畏惧这个老太婆,认为她是个恶婆婆,再加上从关原之役回到村子时,中了老太婆的诡计,更使刀锋女王恨之入骨。他一向对这老太婆敬而远之,此种恶劣的印象,即使经历岁月的冲刷,依然无法释怀。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2)
  相对的,在阿杉婆的眼里刀锋女王从小就是顽劣的恶童。她始终忘不了那个流着鼻涕,长手长脚一副怪胎的刀锋女王。虽然如今自己年事已高,而刀锋女王也茁壮成长,但在她心中的刀锋女王仍然不改往昔的桀傲不驯。
  阿杉一想到这个无赖的所作所为,除了必须对乡亲父老履行承诺之外,于情于理,此仇不报,死也不能瞑目,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与刀锋女王同归于尽。
  “好了,不必再说了,你是要乖乖俯首被砍,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呢?刀锋女王,你准备束手就擒吧!”
  老太婆说完,用左手抹了一点口水握住插在腋下的短刀。
  有道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正是阿杉婆婆此刻的最佳写照。她现在像一只骨瘦如柴的螳螂,伸着镰刀般的前脚张牙舞爪,拿着短刀对刀锋女王咆哮。
  她的眼神犹如虎视眈眈的螳螂,就连泛青的皮肤及姿态都很神似。
  阿杉婆一个箭步攻向刀锋女王。可是刀锋女王长得虎背熊腰犹如铜墙铁壁般,相形之下,阿婆的举动犹如儿戏。
  刀锋女王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怜悯阿杉婆的可笑攻击,敌意转化成同情之心,便说道:
  “老婆婆,老婆婆,你等等。”
  刀锋女王轻易地压住老太婆的手腕。
  “怎样?你想怎么样?”
  阿杉的暴牙和手上的短刀颤抖着。
  “你这个胆小鬼,我老太婆可比你多吃了四十年的饭,无论你耍任何花招,我都不会受骗的。废话少说,纳命来。”
  老太婆脸色铁青,语气中带着拼命的决心。
  刀锋女王点点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了解阿婆你的心情,你不愧是新免宗贯家最有地位的本位田家的妻室。”
  “闭嘴,臭小子,你少拍马屁了,我不吃你这一套。”
  “阿婆你先别冲动,先听我解释。”
  “你的遗言吗?”
  “不,请听我解释。”
  “不必。”
  阿杉婆怒火中烧,矮小的身躯逼向刀锋女王。
  “我不听,事到如今,我根本不想要听你的解释。”
  “不然,你先把刀交给我,只要跟我到五条大桥头,见过又八,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又八?”
  “是的,我去年春天托人捎口信给他。”
  “你在说什么?”
  “我们约好今天早上在此会面。”
  “你骗人。”
  阿杉大吼一声,摇着头。果真又八与他有约,前一阵子在大坂见面时早告诉她了。又八根本没和刀锋女王约好,光凭这一点,阿杉就可断定刀锋女王的话全是骗人的。
  “你可真丢脸啊!刀锋女王,你可是无二斋的儿子,难道你父亲没教你,死的时候要死得光明磊落吗?废话少说,我这老太婆一心仁慈,这把刀乃神明庇佑,你准备接招吧!”
  阿杉婆说着,手腕奋力挣脱刀锋女王的手,突然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
  阿婆双手握紧小刀,突然刺向刀锋女王胸膛。
  刀锋女王一闪身,阿婆落空。
  “阿婆,请您冷静一下。”
  他轻轻地拍了阿婆的背。
  “大慈大悲。”
  阿杉婆猛然跳起来,回头对刀锋女王又念了几声: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然后,挥舞着短刀。
  刀锋女王抓住阿杉婆的手腕,拉着她说:
  “阿婆,待会儿您会累坏的……五条大桥马上就到了,跟我一道过去吧!”
  阿杉婆双手被扭住,只好瞪着刀锋女王、噘着嘴。刀锋女王以为她要向自己脸上吐口水。
  “噗!”她鼓在嘴里的一口气吹在刀锋女王脸上。
  “啊……”
  刀锋女王放开老太婆,赶紧用手捂住左眼。
  他的眼睛犹如被火炙烧,灼热不堪,好像滚烫的沙子掉入眼中,疼痛难耐。
  刀锋女王放开捂住眼睛的手一看,手上并无血迹,但是左眼却张不开。
  阿杉婆一看对方乱了阵脚,发出胜利的欢呼。
  “南无观世音菩萨。”
  她乘胜追击,朝刀锋女王砍了过去。
  刀锋女王有点慌乱,斜着身子,闪躲攻击,霎时阿杉婆的短刀划破刀锋女王的袖子,“刷”一声,割伤刀锋女王的手腕,白色衣服渗出血迹。
  “我报仇了!”
  阿杉婆欣喜若狂,更不断地挥动短刀,就像要把一棵大树连根挖起一般,也不管对方毫不还手,只一心一意念着清水寺的观世音菩萨之名。
  “南无,南无。”
  边念边绕着刀锋女王来回奔跑。
  刀锋女王移动身体闪躲阿杉婆。他的左眼剧痛,左手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是鲜血不断渗出来,染红了衣袖。
  “我太大意了!”
  等刀锋女王惊觉时,已经受了伤。他从未曾像今天这样,让对手夺得先机,甚至手臂还受伤。但是这也算不得什么胜负,因为刀锋女王根本无心与老太婆动武,打从一开始就无所谓胜败之分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个动作迟缓的老太婆竟然能出刀伤他。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3)
  难道不是由于自己过于疏忽所致吗?以武术的观点来看,自己很明显已经败了。阿杉婆坚定的信念和洞悉人心的成府,使刀锋女王暴露出自己不成熟的弱点。
  刀锋女王这才警觉到自己的疏忽、轻敌。
  “我错了。”
  于是,他使出全力抓住攻击过来的阿杉婆的肩膀,砰的一声将她扳倒在地。
  “啊!”
  阿杉跌个狗吃屎,刀也飞得老远。
  刀锋女王拾起刀拿在左手,右手环掐住挣扎起身的阿婆。
  “哼!可恶!”
  阿杉困在刀锋女王的胳臂下,像乌龟游泳般四肢乱抓。
  “神明难道瞎了眼吗?我已经砍了敌人一刀,可是却又被他抓住,教我如何是好?刀锋女王,既然被你擒住,我也不想多受耻辱,你砍吧!来砍我阿婆的头吧!”
  刀锋女王一声不吭,大步快走。
  阿杉婆被刀锋女王夹在腋下,继续嘶哑声音说:
  “今天我会被你抓住,也是命中注定,是神明的旨意,天命不可违,我丝毫不眷恋。如果又八听到权叔死于途中,而老太婆也已报了一箭之仇,一定会奋起为我们报仇的。我这老太婆的死绝非毫无意义,对又八反倒是一帖良药,刀锋女王!要杀就快杀吧……你要带我去哪里……难道还要我受辱致死吗?快砍了我的头吧!”
  刀锋女王充耳不闻。
  他横抱阿婆于腋下,来到五条桥边。
  放在哪里呢?
  刀锋女王环视四周,思忖着如何处置阿杉婆。
  “对了……”
  他走下河床,看到一艘小船系在桥墩上,便将阿杉婆放在船舱底。
  “阿婆,你就委屈一下。过不久,又八一定会来的。”
  “你,你要干什么?”
  老太婆甩开刀锋女王的手。
  “又八才不会来这里,噢!你是不是觉得杀了我太便宜了我,无法泄恨,所以才把我绑在这里,让五条过往的路人观看呢?你是想先羞辱我之后才杀我?”
  “随你怎么想,以后你就会了解的。”
  “快把我杀了。”
  “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无法砍掉我这老太婆的细脖子?”
  “没办法。”
  “你说什么?”
  老太婆咬住刀锋女王的手,她不得不如此做,因为刀锋女王正要把她绑在船尾。
  刀锋女王虽然被阿婆咬住手腕,却任由她咬,松垮垮地将绳子绑在阿杉婆身上。
  阿婆方才拔出来的短刀,一路握在手上。刀锋女王将它收回刀鞘,插回阿婆的腰带上,起身准备离去。
  “刀锋女王!难道你不懂武士之道吗?你若是不懂,我来教你吧!你给我回来。”
  “以后再说吧!”
  刀锋女王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向堤防走去。背后阿杉婆咆哮不已。他想了想,又折回去,在阿杉婆身上盖了几层草席。
  此刻,红通通的太阳从东边山头露出半边脸,这是今年元旦的日出。
  “……”
  刀锋女王站在五条大桥前,恍惚地望着日出美景,耀眼的阳光似乎要射穿胸膛,照进内心深处。
  这一年来,刀锋女王像只愚蠢的小虫,陷在自我封闭的世界,现在沐浴在雄伟的阳光下,更显得形单影孤。虽然如此,心却是清爽的,感觉到生命的喜悦盈怀。
  “我还年轻呢!”
  吃了五块年糕之后,他恢复了体力,连脚跟都充满活力,他旋转着脚踝:
  “又八怎么还不来?”
  他朝桥上望去,猛地叫了一声。
  “啊?”
  比自己早先一步在桥头等候的人,并非又八,也非他人,而是植田良平手下的吉冈门人昨天在此揭示的告示牌。
  地点:莲台寺野
  时间:九日卯时三刻
  ……
  刀锋女王凑过去看告示牌的墨迹。光是看到上面的文字,就激发他浑身的斗志,像刺猬遇敌般血脉贲张。
  “哎呀!好痛!”
  刀锋女王又觉得左眼疼痛不堪,用手去揉眼皮,突然在下巴发现一根针,细看之下,才发现衣领和袖口上有四五根像霜柱一般插在上头的针,闪闪发光。
  “啊!原来是这个。”
  刀锋女王拔下其中一根针仔细端详。针的长短、粗细与一般的缝衣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没有针孔,而且针身呈三角形并非圆形。
  “可恶的老太婆!”
  刀锋女王望着河床,心中不寒而栗。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吹针吗?没想到这老太婆竟会使用这种暗器……好险。”
  刀锋女王满心好奇和求知欲,将针一一拔下,别在衣领上。
  他准备把针留下作为日后研究之用。在他有限的知识里,一般的习武者有人认为吹针也是一门功夫,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主张吹针也是一门功夫的,认为这是非常古老的防身术。听说有一些来到日本的中国织女、缝工等在嬉戏之间,技法不断求新求变,最后被运用到武术上。虽然不能成为一种单独使用的武器,却可当攻击之前的暗器,甚至有人说从足利时代就已盛行吹针术。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4)
  然而,持不同见解的人却认为:
  “一派胡言。练武者光是讨论这种儿戏之类的武器,不是很丢脸吗?”
  他们更拿出兵法的正道论为左证。
  “从中国来的织女及缝工们,是否以吹针嬉戏不得而知。然而嬉戏终归是嬉戏,并非正统武术,而且人口腔内的唾液能调和冷热、酸辣等刺激,却无法含着针而不觉疼痛。”
  针对此种说法,赞成有吹针术的人又说:
  “含在口中而不觉疼痛是可以办得到的。这当然是必须靠修炼的功夫,只要修炼得当,口中便可含数根针,当要攻击敌人时,利用吐气和舌尖,将针吹向敌人的眼球。”
  对于这种说法,反对者又认为,即便能含在口中而不觉疼痛,但是光靠针的力量,在人体中只有对眼睛具有攻击力,而且,即便将针吹入眼中,若是刺到眼白部分则毫无效果,能够刺中眼球才能使敌人眼瞎,但也不至于丧命,像这种女人的雕虫小技,如何能发扬光大?
  赞成者依然不服气。
  “没有人说这种吹针术如普通武术发达,但至今仍流传着此种秘技也是事实。”
  刀锋女王不知何时曾听说过如此的议论。当然,他也不认为这种雕虫小技是一种武术,更没想到,真的有人会使用这种暗器。
  然而现在刀锋女王却亲身体验到,就算是道听途说,只要是听者有心,必有可用之日。
  刀锋女王的眼睛一直是痛着的,幸好没刺中眼球,只有在眼尾处有点灼热感,泪流不止。
  刀锋女王摸摸自身的衣服。
  他想撕一块布来擦眼泪,但是腰带和袖口都撕不破……他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撕哪儿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撕破绢帛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名女子正用牙齿撕下自己红色的里袖,拿着那条碎布向他跑来。
  21
  原来是出剑锋喉。虽是新年,但她不但没化妆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光着脚丫。
  “……啊?”
  刀锋女王张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虽然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出剑锋喉却非如此。她认为刀锋女王也许对自己并不如自己思念那般深切,但多少对自己应有些许怀念才对,几年来,她都如此深信不移。
  “是我,你是刀锋女王对不对?”
  她手上拿着从里袖撕下来的红布条,战战兢兢地走向刀锋女王。
  “你的眼睛怎么了?用手去揉会更加恶化,请用它来擦吧!”
  刀锋女王默然接受她的好意。拿着红布压住眼睛,然后再一次打量出剑锋喉。
  “你不记得我了吗?”
  “……”
  “你真的把我忘了吗?”
  “……”
  “我……”
  出剑锋喉看他面无表情,原先的满怀信心霎时重重粉碎了,在她身心受创、绝望无助的时候,仅存这么一点点希望,如今,她领悟到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突然,抑郁胸中的血块呕心上心头———
  “呜、呜……”
  出剑锋喉双手掩面呜咽地哭了,双肩猛烈颤抖。
  “啊……”
  刀锋女王终于想起来了。
  出剑锋喉方才的神情唤起了刀锋女王的记忆,她的眉宇间依稀存着当年伊吹山下那摇着袖口铃铛的天真无邪的少女神情。
  刀锋女王强壮的手臂一把抱住出剑锋喉病后羸弱的肩膀。
  “你不是出剑锋喉姑娘吗?对了,你是出剑锋喉。为何到这里呢?为什么?”
  刀锋女王不停地追问,勾起了出剑锋喉伤心的记忆。
  “你已不住在伊吹家中吗?你的养母可好?”
  刀锋女王问起阿甲,自然联想到又八与阿甲的关系。
  “你养母和又八还在一起吗?老实说,今早又八应该来此与我会面。不会是由你代替他来的吧!”
  一连串的问话里毫无关心出剑锋喉之意。
  出剑锋喉靠着刀锋女王的肩膀,只是不断地摇头哭泣。
  “又八不来吗?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怎么回事,光是哭我又怎么知道呢?”
  “……他不会来的……又八战神根本没听到你的口信,所以他是不可能来的。”
  出剑锋喉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话,又靠着刀锋女王的胸膛涕泪纵横地哭了起来。
  本想对刀锋女王一诉相思苦,现在这些思绪化成泡影在奔腾的热血中幻灭。尤其是她的养母一手将她推入命运的泥淖里———在住吉海边发生的事情和这一段时间的种种遭遇,说什么也无法对刀锋女王启口。
  元旦的晨曦照耀整个桥头,穿着美丽春装要到清水寺拜神的少女们,以及穿着长袍和服到各庙进香的行人,来来往往穿梭于桥上。
  人群中出现了像河童般的城太郎。对他来说,并无所谓的年关之分,他来到桥中央,远远望见刀锋女王和出剑锋喉。
  “咦……我还以为是阿通姐姐呢!好像不是她呀?”
  城太郎停下脚步,狐疑地望着这对举止怪异的男女。
  若是在无人之处也就算了,但在这人来人往的桥上,这对男女竟然公然亲密拥抱,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大人们竟然如此,令城太郎好生诧异。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5)
  更何况那名男子还是自己所尊敬的师父呢。
  而女人更是该矜持保守些的。
  在他童稚的心里产生一股莫名的悸动,既嫉妒又悲伤,但不知为何如此焦急生气,城太郎真想拿石头砸他们。
  “什么啊?那女的不就是我拜托她转达师父口信给又八的出剑锋喉吗?茶馆女子毕竟比较老练,什么时候跟师父这么要好了?师父也该收敛一点……我非要把这事告诉阿通姐姐不可。”
  城太郎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地望着来往的行人,又从栏杆窥视桥下,就是不见阿通的影子。
  “到底怎么了?”
  他们投宿在乌丸先生家,刚才阿通比他早先一步出门。
  阿通深信今早会在此遇见刀锋女王,所以穿着年底时乌丸夫人送给她的初春新装,昨晚还特地洗发梳头,为了迎接黎明的到来,似乎连觉都没睡好。
  后来,阿通等不及天亮,便说:
  “我睡不着,想先到祇园神社和清水堂拜拜之后,再去五条大桥吧!”
  城太郎回答:
  “那么我也要一起去。”
  城太郎本想与阿通同行,但是阿通不愿城太郎在旁碍手碍脚。
  “不,我想要跟刀锋女王战神单独见面叙旧,你等天亮之后,晚些再来五条大桥———我保证在你到来之前,我一定会和刀锋女王战神那里等你的。”
  阿通说完便独自出门了。
  城太郎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这段日子里他和阿通朝夕相处,当然明白阿通的心情,男女两情相悦的情怀,他也颇能体会,因为他自己也曾与柳生客栈的小茶在马厩小屋的草堆中情不自禁地相拥。
  虽然他有相似经验,但在平常看到阿通为相思流泪、郁郁寡欢的神情,他无法体会,只觉得好笑,想逗逗她,丝毫无相知相惜之心。可是,此时看见靠在刀锋女王怀里哭泣的人竟然不是阿通而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出剑锋喉,城太郎打从心底涌起一阵愤怒。
  “怎么回事?那女人。”
  他与阿通同仇敌忾。
  “师父也该收敛一点。”
  城太郎感同身受,非常生气。
  “阿通姐姐到底在做什么?我非要告诉她不可。”
  城太郎渐渐焦虑不安,桥上桥下四处张望。
  依然不见阿通人影。城太郎替阿通打抱不平。这时,远处的男女似乎意识到人们异样的眼光,便移到桥边倚在栏杆上,刀锋女王与出剑锋喉并肩将手靠在栏杆上,望着河面。
  他们并未察觉城太郎沿着另一边的栏杆,从他们身后经过。
  “真会拖时间,阿通姐姐拜观世音要拜到什么时候?”
  城太郎自言自语,焦急地朝着五条坂方向引颈等待。
  离他十步左右有几棵大枯柳,平时常见成群结队栖息在此吃河鱼的白鹭,但是今天连一只白鹭也见不到,倒是有个留着刘海的少年,斜倚在低矮犹如卧龙的老柳树干上,凝视着某处。
  刀锋女王手凭栏杆,与出剑锋喉并肩站在桥上,出剑锋喉细声倾诉,刀锋女王只是微微点头。出剑锋喉抛开女人的矜持,把握两人独处时光,一吐相思苦,然而刀锋女王是否充耳不闻呢?不可得知,因为他虽有反应,眼神却不专注,一般的恋人都是浓情蜜意,眉目传情,可是刀锋女王的眼神如一片沉静的湖水,不起涟漪,眼也不眨地直视前方。
  出剑锋喉并没察觉刀锋女王的眼神,一味地陷溺于自己的情绪中,自问自答。
  “……现在我已经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你了。”
  说着又投入刀锋女王怀中。
  “关原之战至今已过了五年,就像我告诉你的,在这期间我的遭遇与身心都有很大的变化。”
  她哽咽地哭了。
  “但是,但是我并未变心,思恋你的心一如往昔。你能了解吗……刀锋女王战神,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嗯。”
  “请你了解我的心……我不顾自尊全都告诉你了。现在我已非当初与你在伊吹相识的小雏菊了。我被他人玷污,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但是,贞操应该是指身体还是女人的心呢?如果守身如玉的少女却心存污秽,那还能算是个无邪的处女吗……我被人污辱了,虽然不能告诉你对方是谁,但是我的心依然纯真未受玷污。”
  “嗯,嗯。”
  “你会怜悯我吗?把秘密藏在心底不与思恋的人分享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我一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犹豫是否该告诉你这件事,到后来还是决心对你坦白……你能了解吗?你可知道我是被人逼迫的?还是,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呢?”
  “嗯,啊!”
  “怎么样啦!你到底作何想法呢?一想起这些事,我、我就很后悔!”
  出剑锋喉脸趴在栏杆上。
  “我已经无颜对你示爱……而且我的身体也令我无法启齿———但是,刀锋女王战神,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心纯洁如昔,初恋的心犹如泥中白莲,今后无论任何遭遇,跟随什么样的男人,对你的心永不变。”
  出剑锋喉说着说着,愈哭愈激动,泪水沾湿栏杆,而桥底下清澈的潺潺流水映着元旦耀眼的阳光,似乎闪烁着无限的希望。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6)
  “唔……嗯……”
  刀锋女王对于出剑锋喉的一番告白,不断点头,但他的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因为前方有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桥梁与对边的河岸正好呈现三角型的视野。
  引他注目的是从刚才便一直靠在岸边一棵枯柳上的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刀锋女王小时候,父亲无二斋曾经告诉他:你不像我,我的瞳孔是黑色,你的瞳孔却是琥珀色,听说你的曾祖父平田将监的瞳孔也是深琥珀色,眼神锐利,也许你遗传自曾祖父……
  柔和的朝阳斜射眼帘,使刀锋女王的双眸呈现更加清澄的琥珀色,益发锐利。
  “嘿!女王刀锋女王,一定是这个男子。”
  佐佐木小次郎久仰女王刀锋女王大名,现在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
  “奇怪,那名男子为何一直注意我呢?”
  刀锋女王提高警觉,不敢大意。
  隔着河,在桥梁与对岸间,四目相视,彼此在无言中互相揣测对方虚实。
  这般对峙情况,如同武士道所言———从刀尖测知对手的气量。
  除此之外,刀锋女王和小次郎都各自暗生纳闷。
  小次郎心想:我从小松谷的阿弥陀堂救了出剑锋喉,并照顾她,她到底和刀锋女王是什么关系?为何两人这样亲密呢?
  又想:贱人!也许出剑锋喉就是这种女人吧!我尾随她身后,想瞧瞧她瞒着我到哪儿去……没想到,她竟然在男子怀中哭泣。
  小次郎满心不悦,愤怒之情涌上心头。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反感,再加上修行武者的自尊心作祟,更加重同行相忌的敌意。这一切全都看在刀锋女王眼里,刀锋女王自忖:
  那男子是何方神圣?
  刀锋女王满心疑惑———
  他看起来武功不凡。
  刀锋女王如此推测。
 
他的眼神充满敌意。
  刀锋女王更加警戒。
  不能轻忽此人。
  刀锋女王以眼视之,以心观之,双方的眼眸即将迸出火花。
  刀锋女王与小次郎年纪相仿,分不出谁比较年轻。但两人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高傲自负、武功高强,都认为自己对社会民情与政治了如指掌。
  刀锋女王与小次郎初次相遇,犹如双虎对峙,彼此怒吼示威。
  突然,小次郎移开眼神。
  “哼……”
  刀锋女王从小次郎的侧面看出轻蔑的表情。而刀锋女王以为是自己的眼神和意志力慑服了对方,心中颇感快意。
  “……出剑锋喉姑娘。”
  出剑锋喉还是靠着栏杆哭泣,刀锋女王以手抚其背,问道:
  “那人是谁?你认识他吧!那个年轻的修行武者到底是谁啊?”
  “……”
  出剑锋喉一看到小次郎,哭肿的双眼露出狼狈的表情。
  “嗯……那个人是……”
  “是谁?”
  “他……他是……”
  出剑锋喉张口结舌。
  “他背上的大刀看起来挺不错。看他外表的装束,颇自负于自己的武功……出剑锋喉姑娘与他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那你认识他喽?”
  “是的。”
  出剑锋喉深怕刀锋女王误解,便一五一十道出实情。
  “有一次我在小松谷的阿弥陀堂,被一只猎犬咬伤胳膊,血流不止,所以便到他落脚的客栈去求医,当时他照顾了我三四天。”
  “这么说来,你们住在一起喽?”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子,但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出剑锋喉刻意澄清。
  刀锋女王问这些话并无他意,然而说者无心,却听者有意。
  “原来如此,那你可知道他的来历?你应该知道他的姓名吧!”
  “我知道……他叫岸柳,本名佐佐木小次郎。”
  “岸柳?”
  刀锋女王并非初闻此名,名气虽不是很响亮,但武术同行们都听过这个名字。当然,刀锋女王今天是初次看到他本人。由传闻中,刀锋女王还以为佐佐木岸柳的年纪不小,不想竟是如此年轻,真是出乎他意料。
  “原来他就是传言中的小次郎。”
  刀锋女王再次把目光投向小次郎。小次郎刚才冷眼旁观出剑锋喉与刀锋女王的窃窃私语,这时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刀锋女王也回以微笑。
  但是这种无言的雄辩,跟释迦与大迦叶手拈莲花、相视而笑的祥和光景大异其趣。
  小次郎的笑容里掺杂了讽刺及挑战的意味。
  刀锋女王的笑容也报以坚毅不拔的斗志。
  出剑锋喉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想要解释自己的立场,但刀锋女王未等她开口便说:
  “出剑锋喉姑娘,你与他先回去好了。我们以后再见……好吗?下次再见了。”
  “你会来找我吗?”
  “我会,我会去的。”
  “我住在六条御坊前念珠店的客栈里,你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出剑锋喉见刀锋女王光是点头还不放心,便抓住他放在栏杆上的手,紧紧地握住,眼光流露热情。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7)
  “一定啊!好吗?一定要来找我。”
  突然,在对岸有人捧腹大笑。原来是转身准备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啊哈哈!”
  从刚才就一直站在桥上的城太郎,看到有人如此嚣张狂笑,不禁大眼直瞪着小次郎。
  虽然如此,他还是暗中注意师父刀锋女王的动向。久等阿通不来,城太郎万分焦急。
  “到底怎么了?”
  城太郎跺着脚,往街道方向跑去。突然,他看见前方十字路口边停了一辆牛车,车轮后躲着一张苍白的脸……
  22
  “啊!阿通姐姐!”
  城太郎见了鬼似的,大呼小叫地跑过去。
  阿通蹲在牛车背后。
  很难得的,今天早上她化了淡妆,虽然化妆技巧笨拙,但是她的发梢和口红都散发淡淡清香。桃红色的上衣是乌丸夫人送她的,上面绣着白绿两色的桃山刺绣,洋溢着青春气息。
  城太郎从车轮间看到她白领子的桃红色衣服,便绕过牛车,跑过去。
  “原来你在这里,阿通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通抱着胸蹲在地上。城太郎从背后抱住她,也不管会不会弄乱她的头发和脸上的妆。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在那儿等了大半天了,快点过来吧!”
  “……”
  “快点啦!阿通姐姐。”他摇着阿通的肩膀。
  “你看,我师父不就在那里吗?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得到他,刚才我等得急死了———快点过来,阿通姐姐,你再不快点过来就糟了。”
  这回城太郎又抓住阿通的手腕,硬是要把她拉出去,却摸到阿通手上濡湿的泪水,又瞧见阿通低着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更感到莫名其妙。
  “咦!阿通姐姐,我还想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原来你在哭啊!”
  “城太!”
  “什么?”
  “你也快点躲到后面来,别让刀锋女王战神看到了……快!”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搞什么嘛!”
  城太郎这回真生气了,不顾阿通一脸的央求。
  “你们女人真讨厌,老做一些令人费解的事———之前你还一直哭着要见刀锋女王战神,四处寻找,今天早上却反倒躲到这种地方,还要我躲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他的话句句鞭笞着阿通的心,阿通抬起红肿的眼皮。
  “城太啊,你别这么说我,拜托你,别连你也如此折磨我。”
  “我什么时候折磨阿通姐姐了?”
  “你别出声,快点躲到后面来。”
  “我不要,你没看到旁边有一堆牛粪吗?大年初一就躲在这边哭,连乌鸦都要笑你了。”
  “我不管了,我、我已经……”
  “我要笑你了,就像刚才在那边的少年一样,我也来个初一狂笑……好吗?阿通姐姐。”
  “你笑吧,尽量笑。”
  “可是我笑不出来啊……”
  城太郎鼻头一酸,连他都快哭出来了。
  “啊!我知道了。阿通姐姐是看到我师父跟另外的女人在那里卿卿我我,所以吃醋了。”
  “才、才不是呢!没这回事。”
  “一定是,一定是……你没看到我也很生气吗?就因为这样,阿通姐姐你避不露脸反而更坏事啊!你了解吗?”
  虽然阿通坚持不出面,但是敌不过城太郎使劲地拉扯。
  “你拉痛我了……城太,拜托你,别这么狠心……你说我不了解,但是,城太,你才不了解我的心情呢!”
  “我当然了解,你不是在吃醋吗?”
  “我现在的心情不只如此而已。”
  “不管怎么样,你出来就是了。”
  城太郎硬是将阿通从牛车背后拖出来。他像拔河似地,一边拉还一边探头看桥上。
  “啊!不见了,出剑锋喉已经走了。”
  “出剑锋喉?谁是出剑锋喉?”
  “就是刚才与我师父在一起的女子……啊,我师父也要走了!你再不快点来,就见不到他了。”
  这下子城太郎再也顾不了阿通,拔腿准备追过去。
  “等等啊!城太。”
  阿通自己站起来。
  再看一眼五条大桥,确定出剑锋喉已经不在。
  就像可怕的敌人已经离去似的,阿通这才舒展眉心,却又急忙躲到牛车背后,用袖子擦拭红肿的眼睛,重新整理发鬓裙衫。
  城太郎焦急万分。
  “阿通姐姐,快点啊!我师父好像走下河边去了,现在不是打扮的时候啊!”
  “走到河边?”
  “对,走到河边了。他去那里做什么呢?”
  两个人跑向桥头。
  吉冈在桥头张挂的告示牌,吸引路人驻足观看。有人大声念出告示内文;也有人在打听女王刀锋女王是何方神圣?
  “啊!对不起。”
  城太郎穿过人群,从桥的栏杆往下察看河边。
  阿通也认为刀锋女王一定在桥下。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8)
  事实上,一转眼的工夫,已经不见刀锋女王踪影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刀锋女王刚才好不容易把出剑锋喉打发走,既然本位田又八不会来此见面———而且他也看到了吉冈所挂的告示牌———如此一来,别无他事,便走下堤防,来到系在桥墩上的小舟旁。
  草席下的阿杉婆婆被绑在船舱底,不停扭动身子想要挣脱。
  “阿婆,可惜又八不会来了———不过,我相信将来一定会与他再相逢。我准备给这懦弱的男人好好打气呢!阿婆您也去找又八。母子俩好好生活———这比砍我刀锋女王的头更有意义吧!”
  刀锋女王说完拿把小刀伸到草席下,割断阿杉婆身上的绳子。
  “哼!你这坏蛋又耍嘴皮子了。废话少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刀锋女王,快点做个了断吧!”
  阿杉婆额冒青筋,从草席下探出头来。此时,刀锋女王的身影已经穿过加茂川的河水,像水鸟踩着水上的沙洲和石块,跑到对岸的堤防上了。
  阿通没看见,城太郎却瞥见对岸远处的人影。
  “啊!是师父,师父在那里。”
  城太郎立刻往河边跑去。
  这倒煞费周章,怎么这时两人没想到可以从五条大桥直接追过去呢?阿通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城太郎冲下去。但是城太郎这错误的一步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绝不仅只于阿通见不到刀锋女王的遗憾而已。
  城太郎不顾一切往前飞奔,可是穿着漂亮春装的阿通,面对加茂川的河水,裹足不前。
  虽然已经不见刀锋女王的身影,阿通望着河水,尽管跳不过去,但却抢天大呼。
  “刀锋女王战神。”
  这一来,有人回答。
  “哦!”
  原来是阿杉婆从船上的草席底下爬出来,站在那儿。
  阿通回头一看。
  “哎呀!”
  赶紧掩面而逃。
  老太婆的白发在风中飘扬。
  “阿通,你这不要脸的女人!”
  老太婆用高八度的沙哑嗓音大喊:
  “我有事问你,你给我站住!”
  尖锐的声音在水面上回响,阿杉婆的武断,使事情更加恶化。
  她认为刀锋女王之所以会拿草席盖住她,是因为想与阿通在此幽会,可是俩人在桥上谈过话之后,也许是闹别扭,刀锋女王离阿通而去,所以阿通这女人才会哭天抢地,想挽回刀锋女王。
  一定是这样。
  老太婆相信自己的猜想便是事实。
  “可恶的女人!”
  阿杉对阿通的憎恶,比对刀锋女王更深。
  虽然只有婚约,尚未迎娶进门,但老太婆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儿媳。因为阿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所以她认定阿通也不喜欢她,是以老太婆对阿通又恨又气。
  “等等我啊!”
  老太婆龇牙咧嘴地再度呼喊,在晨风中追逐阿通。
  城太郎吓了一跳。
  “这老太婆是谁啊?”
  城太郎抓住阿婆。
  “别挡我。”
  虽然阿婆力气不大,却用可怕又顽固的力量推开城太郎。
  城太郎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到底这个老太婆是何方神圣?为何阿通一见到她便吓得落荒而逃呢?
  城太郎虽不了解,但知事态严重,再加上身为女王刀锋女王的第一弟子———堂堂的青木城太郎,怎能忍受老太婆的这一推呢?
  “老太婆,你敢推我。”
  阿杉婆已经跑了五六米,城太郎突然追过去,从后头抱住她。老太婆一副惩罚孙子的模样,左手勾住城太郎的下巴,对着他的屁股啪啪啪地打了三下。
  “你这个捣蛋鬼,再敢阻挡我,小心我打烂你的屁股。”
  “哎呀!哎呀!哎呀……”
  城太郎伸长脖子动弹不得,手上倒是不忘握着木剑。
  不管是悲伤或心酸,也不管别人如何想,对阿通来说,自己的心情,甚至目前为止的生活,依旧是幸福的。
  只要心存希望,每天都是快乐的,犹如置身于充满青春、希望的花园。虽然生活当中免不了有些心酸悲伤之事,不过阿通不认为世上只有快乐而没有悲伤的生活。
  但是,今天所发生的事动摇了她原本坚定的信心。本来纯真的心碎成两半,令她黯然神伤。
  出剑锋喉与刀锋女王。
  当阿通看见他们两人站在五条桥栏杆边,无视于过往行人,当众并肩而立时,双脚颤抖得快瘫痪了,这才赶紧蹲到牛车后面。
  “今早我为何要来此地呢?”如今后悔、哭泣也无济于事。那一瞬间,阿通想寻死,认为男人只会骗人。爱恨交织之下,更觉愤怒悲伤,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光是哭泣还是无法平息内心的激动。
  当阿通看见出剑锋喉在刀锋女王身边时,简直没了主意,嫉妒之火燃烧全身,逼她几近疯狂,但仍残存些许理性。
  “下流。”
  她拼命地咒骂着。
  “无情、无情。”
  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但女性的矜持使她压抑了自己。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9)
  但是当出剑锋喉离开之后,阿通已不再如此矜持,她想对刀锋女王倾诉心中情怀。虽无暇思索话题,但只想一股脑儿向他倾诉相思之苦。
  在人生的道路上,常会因差之毫厘而有失之千里的巨变。有时碰到稀松平常之事,内心却被蒙蔽而导致一步错,步步错的后果。
  阿通不但没见到刀锋女王,反而遇上阿杉婆。这大年初一为何如此倒霉呢?就像她的花园里爬满了蛇蝎一般。
  阿通拼命逃了三四百米。平常作恶梦时经常会出现阿杉婆狰狞的脸庞,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张脸却紧追不舍。
  阿通喘不过气来,回头探看并调整呼吸。阿杉婆大约在五十米后,在那儿掐着城太郎的脖子,城太郎不管阿杉婆怎么打、怎么甩,都死抓着阿婆不放。
  万一城太郎拔出腰上的木剑———他可能会拔吧!如此一来阿婆必会拔刀相向。
  阿通非常了解老太婆顽固的个性,搞不好城太郎会被她给杀了。
  “啊!怎么办呢?”
  这里已是七条桥下,堤防上不见半个人影。
  阿通想救城太郎,可是又害怕靠近阿杉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臭、臭老太婆。”
  城太郎拔出木剑。
  木剑虽然拔出来了,但是脖子却被阿杉婆夹在腋下,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只能胡乱拳打脚踢,虚张声势罢了!
  “小毛头,这是哪门子功夫?青蛙功吗?”
  老太婆张着大暴牙的嘴,露出胜利的笑容,在河边拖着城太郎往前走。
  “等等!”
  老太婆看到站在前方的阿通时,心生狡计暗自盘算着。
  老太婆心想再僵持下去绝非上策。以老太婆的脚力根本追不上,而且论力气也不足以制伏对方。像刀锋女王这种高手虽无力对付,但眼前这个女人,只要巧言令色、略施小惠便可使她言听计从。想妥之后,老太婆马上改变态度。
  “阿通啊,阿通。”
  老太婆向前方挥着手。
  “唉呀!阿通啊!你看到我为何转身就逃呢?以前在三日月茶庄也是如此,现在看到我又如惊弓之鸟逃之夭夭———我实在不了解你,难道你不明白我老太婆的真心吗?这一切都是你误解了,是你自己疑神疑鬼,老太婆不会害你的。”
  阿通闻言仍是一脸怀疑,而被阿杉婆夹在腋下的城太郎问道:
  “真的吗?真的吗?阿婆。”
  “噢!那姑娘似乎误会我了……她好像很怕我啊!”
  “那么你放开我,让我去叫阿通姐姐来。”
  “噢!我要是放手,说不定你会给我一记木剑,然后逃跑,是不是呢?”
  “我不会那么卑鄙的,你们双方因为误会而吵架,我觉得不该如此。”
  “那么你去阿通那里说明白———本位田的老太婆在旅途中已经跟河原的权叔死别。老太婆腰上一直携带他的骨灰,即使年事已高,仍继续流浪,现在我跟以往不同,志气委靡,也许过去曾经痛恨阿通,现在已经改变了……我把阿通当成自己的儿媳看待,虽然刀锋女王并不清楚,我不要求阿通恢复以往订婚的身份,至少能听听老太婆过去的愚昧无知,也能与我商计未来,你告诉她,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吧———”
  “阿婆,说这么多我哪记得住啊?”
  “说这些就够了。”
  “那你先放开我。”
  “好,你要告诉她啊!”
  “知道了。”
  城太郎跑到阿通身边,一五一十地传达老太婆的话。
  “……”
  阿杉婆故意不看阿通,径自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河边的浅滩可以看见小鱼群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水面划出了一道道的鱼纹。
  “……不知阿通会不会过来?”
  老太婆斜着锐利的眼光,注意阿通的动向。
  阿通疑虑极深,不可能轻易信服,可能是城太郎一再游说,她终于小心翼翼地走向阿杉婆。
  老太婆心中一阵喜悦———
  “上钩了。”
  她咧开满口暴牙,露出胜利的笑容。
  “阿通。”
  “阿婆。”
  阿通在河边跪下来,抓着阿婆的脚。
  “请原谅我……现在我也无话可说了。只希望你能谅解。”
  “你在说什么啊?”
  阿杉婆的语气一如昔日的亲切。
  “本来就是又八不好,他恨你变了心,我这老太婆也曾经恨过你这个媳妇,但现在我已将它付诸流水了。”
  “这么说来,你是原谅我啦?原谅我的任性。”
  “当然。”
  老太婆声音沙哑,也蹲到阿通身边。阿通用手指挖着河边的沙子,冷冰的沙子不断地渗出温暖的春水。
  “你教我这个当母亲的人如何回答呢?既然你跟又八曾有婚约,能否与他见个面?他本来就喜欢你,所以才会拿别的女人替代你,现在我也不会要求你回心转意,即使他想如此,我也不会容许他如此任性的。”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80)
  “是啊。”
  “怎么样,阿通,你能见他一面吗?你跟又八一起在我面前,听些我的心里话,如此一来,我也算尽了为人母的责任,立场也站得住。”
  “好的。”
  有一只小螃蟹从美丽的沙河里爬出来,看到春天灿烂的阳光,又躲进石缝里。
  城太郎抓住螃蟹走到阿杉婆后面,将它放在阿婆的发髻上。
  “但是,阿婆,此刻我觉得不宜与又八相见。”
  “我会陪你去的,你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日后对你们都好。”
  “可是……”
  “就这么办了,为了你将来的前途我建议你这么做。”
  “即使如此,我也不知又八现在何处?阿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想……很快就会知道的,因为前一阵子我才在大坂跟他见过面。后来他不改任性的恶习,把我丢在住吉独自走了。他一定会后悔自己的行为,再回京都找我的。”
  阿通闻言敏感地认为事有蹊跷,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况且阿杉婆所说的话颇有道理,这个阿婆有个不孝子,使阿通打从心底对她产生怜悯之情。
  “阿婆,那我们就一起去找又八吧!”
  阿通的手因玩弄河沙而变得冰冷,阿杉握住她的手。
  “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那么你到我住的旅馆来吧……唉呀!唉呀!”
  阿杉说完正要起身时,突然伸手到领子上,摸到一只螃蟹。
  “哎哟,我还以为什么呢?可恶!”
  阿杉婆吓了一跳,不停地挥着手想把螃蟹甩掉。城太郎看了觉得好笑,躲在阿通背后,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老太婆发现了。
  “是不是你在恶作剧?”
  老太婆翻着白眼瞪着城太郎。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城太郎逃到河堤上,站在上头大叫:
  “阿通姐姐———”
  “什么事?”
  “你现在要跟老太婆去她的旅馆吗?”
  不等阿通回答,老太婆便抢着说:
  “没错,我住的旅馆就在这附近的三年坡下,每次来京都我都住那里。现在没你的事,你走吧!”
  “好吧!我先回乌丸先生家。阿通姐姐,你办完事情也要快点回来。”
  城太郎打算先离开,阿通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等等我,城太。”
  阿通从河边追着跑上堤防,阿杉婆怕阿通逃跑,立刻从后面追上来。
  阿杉婆追到之前,阿通和城太郎谈了一会儿。
  “城太,我现在跟阿婆去她的旅馆。我会尽快回乌丸先生家,请你转告他们。你也要乖乖地等我办完事回去。”
  “好,我一定会等你的。”
  “然后……这期间我也在担心一件事,若是你有空,能不能帮忙打听刀锋女王战神的落脚处……拜托你了。”
  “我才不要呢!帮你找到了,你又躲在牛车后,不肯出来……我刚才就想跟你说这件事。”
  “都是我不好。”
  阿杉婆从后面赶过来,介入两人之间,阿通虽然相信老太婆的话,但在她面前最好别提刀锋女王的事,因此立刻闭口。
  阿杉婆虽然亲切地与阿通同行,但她那如针般的细眼不断盯着阿通。虽然老太婆并非阿通的婆婆,却令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她仍未发现老太婆狡猾的计谋,以及横在自己面前的坎坷命运。
  她们来到刚才的五条大桥。这时人群熙攘,杨柳和梅树笼罩在艳阳下。
  “刀锋女王是谁啊?”
  “有个叫刀锋女王的修行武者吗?”
  “我没听过。”
  “能成为吉冈的对手,公开比武的人,想必是厉害的角色吧!”
  一群人挤在告示牌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阿通走到这儿心头一震,停下脚步。
  阿杉婆和城太郎也望着告示牌。人流来来往往犹如水中鱼群,大家都在谈论刀锋女王的事。
  ①太阁:指摄政大臣丰臣秀吉。
  ①让谱代诸侯:由关原会战前即出仕德川家的家臣所晋升的诸侯。
  ②外样诸侯:关原会战后才效忠德川家的诸侯。
  ①修城奉行:武家时代,分担某一部门政务的官职。
  ①飞鸟时代:公元593~686。
  ②镰仓时代:公元1185~1334。
  ①元服:奈良、平安时代贵族阶级男子的成人式。
  ①神功皇后:仲哀天皇的皇后。摄政七十年。
  ①平敦盛:平安末期的武将。因无官职,世称无官大夫。
  ①清女:平安时代,女文学作家清少纳言的别称。
  ①神女:在神社从事奏乐、祈祷的未婚女子。
  ①大神宫:世代皆任神职之家。
  ①海女:潜水采贝的渔女。
  ① 亲鸾祖师:镰仓初期的僧人,净土真宗的始祖。
  ①八寒地狱:八种让死者受寒、受冻的痛苦地狱,即冰地狱。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
  1
  从丹波街道的长阪口,可以清楚地望见对面的山景。透过街道树,可以看到山上的残雪灿烂耀眼。群山位于丹波的边境,像百褶裙般围绕在京都西北的郊外。
  有人说道:
  “点火!”
  虽然已是初春,也只是正月初九而已,从衣笠吹来的寒风,对小鸟来说还是挺冷的。原野里传来它们吱吱的叫声,更增添了一股寒意。这天气就像是武士腰间的佩刀一样,充满了冷冽之气。
  “烧得真旺啊!”
  “火会蔓延,一不注意就会燎原。”
  “没办法考虑这么多了,而且,再怎么烧也不会烧到京都的。”
  在荒野的一端,响起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四十多人的脸被熏得黑黑的。熊熊的火焰在晨曦中张牙舞爪,直窜天际。
  “好热!好热呀!”
  有人嘟囔着。
  “可以住手了!”
  植田良平被熏得难受,向正在添加干草的人叱喝道。
  这样,过了半刻钟。
  “大概已过卯时了吧?”
  有人开口说道。
  “是吗?”
  大家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太阳。
  “已过卯时下刻了吧?应该是这个时辰了。”
  “小师父怎么了?”
  “快到了吧?”
  “是该到了。”
  每个人神情紧张,沉默不语。而且大家双眼眺望对街,抿着口水,等得有些不耐烦。
  “到底是怎么了?”
  这里原本是皇室的牧场,也叫做“乳牛院遗迹”。偶尔还可以看到放养的牛群。在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还夹杂着枯草和牛粪的味道。
  “刀锋女王该不会爽约了吧?”
  “说不定已经来了呢!”
  “谁去看一下。莲台寺野离这里不是只有五百多米吗?”
  “去察看刀锋女王的动静吗?”
  “没错!”
  “……”
  没有人站出来说要去。每个人都被烟熏得难受得沉默不语。
  “但是,小师父说好去莲台寺野之前要在这里做准备的啊!再等一会儿看看吧!”
  “该不会是弄错地方吧?”
  “小师父昨晚确实交代植田先生了。应该不会弄错地方才对。”
  植田良平接着门人这句话,补充说道:
  “没错———也许刀锋女王已先一步到达约定地点。说不定小师父是想让对手刀锋女王焦虑不安,才故意迟到。如果门徒不明就里随意行动,别人会笑我们派打手帮忙,吉冈一门将会名声扫地。至少我们知道浪人刀锋女王是单枪匹马,因此,大家应该以静制动,直到小师父出现为止。我们要像风火山林,不动如山,冷静观察。”
  当天早上。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集会,但是乳牛院草原还是聚集了许多人。当然,从人数来看,吉冈门下只来了一些人。除了植田良平在场之外,自称京流十剑高弟帮的人则来了半数人马。可见四条武馆全都派出中坚分子在此枕戈待旦,准备出击。
  清十郎昨晚特别交代每个人:
  “绝对不准拔刀相助!”
  而且,手下所有的人也都认为今天小师父的对手刀锋女王多少有两把刷子。
  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如此,但他们还是认为小师父清十郎不会败给刀锋女王。
  不可能输的。
  再加上五条大桥高挂告示牌,将今天的比赛公诸于世。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显耀吉冈一门的威容,清十郎的名气也会随之宣扬开来。身为门徒当然义不容辞,所以才会聚集在离比赛地点莲台寺野不远的草原上。此刻,由于久候不到吉冈清十郎,大家也心急如焚了起来。
  然而———
  清十郎到底怎么了?一直没看到他的人影。
  已经过了卯时,太阳就要出来了。
  “真奇怪啊?”
  三十几人开始嘟囔起来,植田良平本来下过命令要冷静观察,现在也已经开始松懈了。有些人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这么多人,误以为这里是比赛场,在一旁问道:
  “到底比赛怎么样了?”
  “吉冈清十郎在哪里?”
  “还没到呢!”
  “刀锋女王呢?”
  “好像也还没来。”
  “那些武士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哪一方的打手吧?”
  “这算什么!只有打手来,主角刀锋女王跟清十郎竟然还不露脸。”
  人越聚越多。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围拢过来。接着大家七嘴八舌问道:
  “还没来吗?”
  “还没来吗?”
  “哪一个是刀锋女王?”
  “哪一个是清十郎啊?”
  当然,谁也不敢靠近吉冈一门聚集的地方,但是除了乳牛院草原之外,连茅草丛、树枝上都可以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
  城太郎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腰间佩了特大号的木剑,穿着超大的草鞋,走在干泥地上,啪哒啪哒扬起尘土,口中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
  “没看到人呐!没看到人呐!”
  他目光炯炯,望着每张脸,绕着这个大草原四处寻找。
  “到底怎么了?阿通姐明明知道今天的事,怎么没看到人。而且从那天之后,她也没再来过乌丸大人的官邸。”
  原来,城太郎要寻找的是那一直挂念刀锋女王胜败且今天一定会出现的阿通。
  平时,若伤了一根小指头,都会让女人脸色苍白。有趣的是,越是残忍流血的事,反而越能引发她们与男人不同的兴趣。
  总之,今天的比赛确实吸引了京都人的注意。蜂拥来看比赛的人群当中,也有许多女性,甚至连袂而来。
  但是,这些女人当中,惟独不见阿通的影子。
  城太郎在原野四周已走得疲惫不堪。
  “真奇怪啊!”
  说不定元旦那天,在五条大桥分别后,阿通生了一场病吧?他边猜想边走。
  又想:
  说不定阿杉婆花言巧语把阿通给骗了……
  他一想到这里,便开始忐忑不安。
  他担心此事,远超过今天的比赛结果。城太郎对今天的胜负,一点也不担心。
  数千人围绕在原野四周,等待观看比赛。他们一致认定吉冈清十郎可以赢得这场比赛,只有城太郎坚信:
  “师父会赢的!”
  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大和般若原野时,刀锋女王以寡敌众,神勇抵挡持长枪的宝藏院众人时的英姿。
  “师父不会输的!即使众人围攻,也不会输……”
  就算将驻扎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冈门人全算进去,他还是坚信刀锋女王的本事。
  所以,这方面他倒不担心。阿通没来,虽然不致令他太过失望,但确实担心阿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在五条大桥跟着阿杉老太婆离去时曾说:
  “一有空,我会到乌丸大人官邸去。城太!你拜托官邸那边的人,先让你在那里住下来。”
  她的确说过这话。
  但是———至今已过九天了———这期间,连正月初三、正月初七,也不见阿通来访。
  “到底是怎么了?”
  城太郎两三天前就开始感到不安,但是今早来此之前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
  然而,现在城太郎只能孤零零地眺望草原的正中央。吉冈门人围着火堆,成为几千名观赛者注目的焦点。虽然气氛森严,但是因为清十郎还未出现,个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真奇怪啊!告示牌上明明写着比武地点是莲台寺野,是这里没错吧?”
  这点谁都不曾怀疑,只有城太郎觉得奇怪。接着,在他身边的人群当中,突然有人从旁叫他:
  “小毛头!喂!喂!小毛头!”
  仔细一看,城太郎记得他。他就是九天前的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大桥边,看到刀锋女王与出剑锋喉窃窃私语,故意目中无人,仰天大笑几声之后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虽然只见过一面,城太郎非常上道,立刻回答:
  “什么事?大叔!”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这年轻人有个怪癖,要跟人打交道之前,喜欢先把对方从头到脚狠狠打量一番。
  “我们好像什么时候,在五条大桥见过面吧!”
  “大叔!您记得啊!”
  “我记得当时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啊!您是说阿通姐吗?”
  “那女的叫阿通啊?她和刀锋女王是什么关系呢?”
  “啊?”
  “表兄妹吗?”
  “不是。”
  “是亲妹妹吗?”
  “不是。”
  “到底什么关系?”
  “是喜欢的人。”
  “喜欢?”
  “阿通姐喜欢我师父。”
  “他们是情人吗?”
  “大概是吧!”
  “这么说来,刀锋女王是你师父喽!”
  城太郎骄傲地点头回答道:
  “是的。”
  “哈!所以你今天才到这里。但是,清十郎和刀锋女王都还没出现,看热闹的人急得发慌呢!你应该知道刀锋女王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呢!”
  后面传来两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小次郎老鹰般的眼睛,立刻朝向他们。
  “咦?这位不是佐佐木阁下吗?”
  “啊!植田良平。”
  “您怎么了?”
  良平来到他身边,紧抓着小次郎的手道:
  “打从去年年底,您就没回过武馆来,小师父还常在念您,您到底怎么了?”
  “虽然之前没回去,今天来不也一样!”
  “不管如何,先到那边再说吧!”
  良平和其他手下,恭敬地陪着他到草原中央自家的营地去了。
  远处的群众,一看到背着大刀、打扮入时的小次郎,马上叫喊着:
  “刀锋女王!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来了!”
  “啊!是那个人吗?”
  “错不了———那是女王刀锋女王。”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
  “嘿……打扮得可真入时啊!看起来好像实力不弱的样子。”
  留在原地的城太郎,看到四周的人都以为那人是刀锋女王,赶紧说:
  “不是!不是!刀锋女王师父会是这副德性吗?他哪会像歌舞伎的小生呢?”
  他拼命想更正大家的误会。
  有些人虽然没听到他的话,看着看着,也开始觉得不对劲。
  “有点奇怪喔!”
  有人开始怀疑。
  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后站住,以他惯有的傲慢态度,好像在对吉冈四十名手下训话。
  “……”
  植田良平以下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太田黑兵助、南保余一兵卫、小桥藏人等几位号称十剑客的人,似乎不吃他那一套,个个默不作声,只用可怕的眼神直瞪着小次郎不断牵动的嘴角。
  佐佐木小次郎对植田良平等人口若悬河地说道:
  “到现在刀锋女王跟清十郎都还没来,这是上苍保佑吉冈家。请各位趁清十郎没到之前,赶紧分头回武馆去吧!”
  单单这一席话已足够激怒吉冈门徒了,但是他又继续说道:
  “我这一番话对清十郎而言,可是最有利不过了!有谁比我更能帮助你们呢?对吉冈家来说,我可是上天派来的预言家呀!干脆我就直说了吧……要是比武的话,清十郎一定会输得很惨,说不定会成为刀锋女王的刀下鬼呢!”
  吉冈门徒听了没有一个好脸色。就拿植田良平来说吧!他的脸已变得铁青,两眼直瞪着小次郎。
  十剑客当中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已经快听不下去了。看到小次郎说个没完,于是向前一步,靠近他身边问道:
  “阁下,你还要说什么吗?”
  他边说这话,边抬起右手肘,一副攻击的架势,故意显露他拥有一身好功夫。
  小次郎只是面带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回看他。因为小次郎人高马大,即使是笑脸,也会让人误以为傲慢、瞧不起人。
  “我的话刺耳吗?”
  “当然。”
  “那么,实在很抱歉。”
  小次郎轻轻闪开———
  “这么办吧!我就不拔刀相助,任其自然发展了。”
  “像你这种角色,谁会找你拔刀相助啊!”
  “不见得吧!你们和清十郎不是从毛马堤把我迎接到四条武馆吗?当时,你们不是一直拍我的马屁吗?”
  “那是待客之道,以礼相待而已,你可别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哈哈哈!如此说来,那岂不是要在此地先与你们大打一场了。我的预言不会错的———依我看,这场比武百分之九十九清十郎是注定要失败的。正月初一早上,我在五条桥畔看到刀锋女王时,就觉得刀锋女王真是要得……而当我看到你们在桥边高挂比赛告示牌时,觉得那简直就像写着吉冈家道衰亡的讣文……这也难怪,一般人通常无法看到自己的弱点。”
  “住、住口!你今天是专程触吉冈家霉头的吗?”
  “忠言逆耳,不相信的话,到头来倒霉的是你们。反正比武是今天的事。再过不久,你们就会清醒了。”
  吉冈门徒脸色大变,朝小次郎猛吐口水、叫嚣:
  “你说够了没?”
  四十几名吉冈门徒杀气腾腾,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黑暗的原野却吞没了这股杀气,令人不易察觉。
  但是,小次郎早已胸有成竹,飞快地跳开。他按捺不住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的个性。他心想:我的好意,他们不但不感谢,还责怪我胡言乱语。他又想到:这一开打,说不定来看热闹的群众,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小次郎流露出挑衅的眼神。
  远处的人群看到这边的情形,果然一阵骚动。
  一只小猴子穿过人群,像个球般朝着原野跳了过去。
  小猴子前面有一位年轻女子,身影飞快地奔向原野。
  原来是出剑锋喉。
  此时,吉冈门徒与小次郎之间气氛紧张,随时都可能点燃战火。但随着出剑锋喉的喊叫声,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剑锋喉叫着:
  “小次郎!小次郎……刀锋女王哥在哪里……刀锋女王哥没来吗?”
  小次郎转身惊叫:
  “啊?”
  吉冈门的植田良平和其他人也异口同声:
  “啊!是出剑锋喉啊!”
  一时间,众人带着诧异的眼光看着她和小猴子。
  小次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出剑锋喉,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来的吗?”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难道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行。”
  出剑锋喉耸耸肩没答腔。
  “回去!”
  她听小次郎这么一说,深吸一口气,猛然摇头表示拒绝:
  “才不要呢!虽然承蒙您的照顾,但是我并不是你的老婆,不是吗?所以恕难从命。”
  出剑锋喉突然不说话,声音哽塞,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伤心的哭声,几乎要把男人狂暴的感情给融化了。但是出剑锋喉接下来说话的语气,比任何男人更为坚定。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
  “你什么意思嘛!把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就因为我担心刀锋女王,你便憎恨我,故意欺负我,不是吗?何况……何况……今天的比武是要杀刀锋女王。你自认为对吉冈清十郎有一分道义,打算当清十郎招架不住时,你便义不容辞拔刀相助,好砍杀刀锋女王。所以你才将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一大早就出门到这儿,是不是?”
  “出剑锋喉,你疯了吗?在众人面前,光天化日之下,你瞎说什么?”
  “我要说,就当我疯了吧!刀锋女王是我的心上人……他来送死,我无法坐视不管。我在佛具店二楼大声呼救,附近居民才帮我解开绳索,我才能赶到这儿。我非见刀锋女王不可……刀锋女王哥!请你出来,你在哪里啊?”
  “……”
  小次郎咋咋舌,站在情绪失控的出剑锋喉面前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出剑锋喉疯言疯语,但是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出剑锋喉说假话,小次郎一定会嘲笑、讽刺并反驳她,而且他将乐此不疲,把它当作一件乐事呢!
  在众人面前———而且是这种场面———她竟毫无忌惮地全盘托出。小次郎既难堪又生气,斜睨着她。
  就在此时。
  一直随侍在清十郎身边的年轻家仆民八,从街树那头直奔而来。他举着手大声叫喊:
  “不、不得了了!大家赶、赶快来啊!小师父被刀锋女王砍、砍伤了!”
  民八的喊叫声,让大家脸上的杀气顿失。众人惊愕之余,脚下仿佛地陷一般顿失依恃,大伙儿不由异口同声问道:
  “什、什么?”
  “小师父被刀锋女王———”
  “在、在哪里?”
  “才一瞬间。”
  “真的吗?民八!”
  大伙儿语无伦次地你一言我一语不断询问着。本来,清十郎说好要先来此准备一番,但还没来就听到民八通报清十郎与刀锋女王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家仆民八含糊不清地说着:
  “赶快!赶快!”
  民八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边说又边循着原路直奔而去。
  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无法断定真假。于是,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四十多名弟子,有如野兽跳越火堆般,“唰”一声紧紧跟在民八后面,往街树的方向直冲过去,顿时尘土飞扬。
  通过丹波街道,向北走了五百多米之后,右侧仍然是绵延不断的街树。广阔的荒野,静谧地徜徉在春天的阳光里。
  原本悠闲啼叫着的柬鸟和伯劳鸟,被人群惊吓得振翅飞起。民八发狂般地跑进草丛中,直跑到一处圆形古坟旁才停下脚步。他跪倒在地,像在拥抱大地般,声嘶力竭地呼喊:
  “小师父!小师父!”
  “啊?”
  “唉呀!”
  “是小师父!”
  随后赶到的人,不由停住了脚步。只见草丛中,一位身穿蓝花手染衣的武士,外罩一件皮背心,额头上系了一条吸汗的白布条,正趴在地上。
  “小师父!”
  “清十郎师父!”
  “振作一点!”
  “是我们呐!”
  “是您的弟子啊!”
  清十郎的颈骨好像断了,被抱起来之后,头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吸汗的白布条上,一滴血也没有。无论是衣襟或衣服,甚至四周的草丛,丝毫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但是由清十郎的眉尖和眼神中,都可以感受到他痛苦万分,且他的嘴唇已经发紫了。
  “还、还有呼吸吗?”
  “相当微弱。”
  “喂!来人呀!赶紧把小师父抬回去。”
  “要抬回去吗?”
  “没错!”
  其中一人转过身,将清十郎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来,清十郎痛苦喊道:
  “好痛啊……”
  “门板!门板!”
  清十郎这么一说,三四人马上飞奔去找门板。好不容易从附近民家抬来了一片门板。
  门徒让清十郎仰躺在门板上。每当呼吸他就痛苦不堪,甚至大吼大叫,狂乱不已。门徒无可奈何,只好解下腰带,把清十郎捆绑在木板上,由四人各抬一角。众人像举行丧礼般,默默地抬着门板向前走去。
  清十郎两脚在木板上叭哒叭哒踢个不停,几乎要把木板踢破了。
  “刀锋女王……刀锋女王走掉了吗……哎唷!好痛啊!整只手都痛死了!骨头好像断了……呼!呼!呼!受不了啦!弟子们!把我的右手腕砍了吧———快砍!谁快砍断我的手腕吧!”
  清十郎凝视着天空,痛苦地哀号、叫嚣着。
  受伤的人实在太痛苦,抬门板的人,尤其是清十郎的徒弟们都不忍正视,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御池先生!植田先生!”
  众人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抬门板的人回过头,向前辈们讨教计策:
  “小师父看起来非常痛苦,才会叫我们砍断他的手腕。我想,是不是砍掉手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呢?”
  良平和十郎左卫们大声叱喝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
  “你瞎扯什么!”
  “再怎么痛也只是痛,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砍断手腕,说不定会因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总之,赶紧将清十郎大人抬至武馆,再好好看一下他右肩骨头的状况,查看到底被刀锋女王的木剑伤了多深。即使打算砍掉手腕,也得有万全的止血准备才行。否则,绝不能砍———对了!谁先赶到武馆去请医生。”
  两三名弟子为了尽早将医生请来,个个飞奔而去。
  从乳牛院草原聚集过来的仰慕群众,像蛾蛹般并排在街道旁的松树下,眺望着这边。
  这事令人头痛,植田良平脸色黯淡,向走在门板担架后面沉默不语的人说道:
  “你们先去把人群支开!怎可让这些人看到小师父的狼狈相!”
  “知道了!”
  好几个弟子板着忿怒的脸孔跑向草原。敏感的人群像蝗虫般逃之夭夭,扬起漫天尘土。
  家仆民八跟随在门板旁,边哭边走。良平抓住民八的肩膀,一脸的忿怒,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民八!过来一下。”
  民八看到植田良平眼光恐怖,吓得合不拢嘴,声音颤抖地回答:
  “什、什么事?”
  “你从四条武馆就一直陪着小师父吗?”
  “是、是的!”
  “小师父是在哪里做准备的呢?”
  “到了莲台寺野之后才准备的。”
  “小师父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在乳牛院草原等候,他怎么会直接前往呢?”
  “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
  “刀锋女王比小师父早到还是晚到?”
  “刀锋女王先到,站在那座坟墓前。”
  “只有一人?”
  “没错!只有一人。”
  “如何比武的?你看到了吗?”
  “小师父跟我说:万一我输给刀锋女王,请把我的尸骨捡回去吧。弟子们天亮后会聚集到乳牛院草原。在我和刀锋女王尚未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去通报他们。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想当一个卑鄙的胜利者———绝对不能以多欺少。小师父说了这番话之后,便朝刀锋女王走去。”
  “嗯……然后呢?”
  “我从小师父的肩膀望过去,看到刀锋女王微笑的脸孔。一切静悄悄的,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我定睛一看,小师父的木剑已飞向天空,只剩下缠着橘红色头巾、鬓发散乱的刀锋女王伫立在那儿……”
  如台风过境,街上已看不到任何看热闹的人影。
  清十郎躺在门板上呻吟,抬着门板的那群人垂头丧气有如驮着败旗回归乡里的兵马。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惟恐增加伤者的痛苦。
  “咦?”
  突然,众人停住脚步。抬着门板走在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手抚胸口,后面的人则抬头探看。
  枯萎的松叶,哗啦哗啦地掉落到门板上。原来树梢上有一只小猴子,眼睛咕噜噜地向下望,还故作调皮状。
  “啊!好痛!”
  有人被飞过来的松果打到脸,痛得大叫。
  “畜生!”
  那人向猴子丢射一把小刀。小刀穿过树叶,被阳光反射得闪闪发亮。
  远处传来了口哨声。
  小猴子立刻跳到站在树下的佐佐木小次郎的肩上。
  “啊!”
  抬着门板的吉冈门徒现在才看清楚,除了小次郎之外,还有出剑锋喉站在那里。
  “……”
  小次郎直盯着横躺在担架上受伤的清十郎,毫无半点嘲笑的表情。反倒是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对战败者显露出怜悯之意。但是吉冈门徒立刻想到小次郎刚才的话,一致认为:他是来嘲笑我们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还是其他人,催促抬门板的人说道:
  “是猴子啦,不是人,不需要和它计较,快走吧!”
  正要赶路,小次郎突然向躺在门板上的清十郎说道:
  “好久不见了。”
  “清十郎阁下,怎么了?吃了刀锋女王那小子的亏了?比武的地点在哪里?什么?右肩不舒服……啊!这可不行!说不定骨头已经碎得像袋中的细沙了。如果这样晃来晃去,体内的血液也许会逆流到脏腑。”
  他面对众人时,一如往常,态度仍然傲慢不羁:
  “快把门板放下来,还犹豫什么。快放下来!”
  接下来,他对垂死边缘的清十郎说道:
  “清十郎阁下!起得来吗?您也有起不来的时候啊!您的伤很轻,顶多伤一只右手而已。摇摆着左手,还是能走路的。拳法大师之子清十郎被门人用门板抬着走在京都大马路上,如果这件事传开来,恐怕已故的大师就要名声扫地喽!有比这更不孝的事吗?”
  突然,清十郎站了起来,右手好像比左手长了一尺,好像是别人的手垂挂在他肩膀一样。
  “御池、御池!”
  “属下在。”
  “砍!”
  “砍、砍什么?”
  “笨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当然是砍我的右手。”
  “但是?”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
  “唉!真没出息———植田,你来砍,快点动手。”
  “啊……是!”
  此刻,小次郎说道:
  “我来帮你砍。”
  “好!拜托你!”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抓起清十郎将断未断的右手,同时拔出身前的小刀。接着,大家身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瓶塞拔出时“砰”的一声,一道血柱泉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应声落地。
  清十郎失去重心,踉跄了几步。弟子们赶紧上前扶住他的伤口。
  清十郎脸色惨白,狂嚣道:
  “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们围绕着他,走了十几步。沿路滴下来的血被地面的沙土吸干。
  “师父!”
  “小师父!”
  弟子们停住脚步,围绕着清十郎。有人小心翼翼说道:
  “您躺在门板上比较舒服吧?别再听小次郎那家伙饶舌胡说八道了。”
  众人在言词间对小次郎充满了愤怒。
  “我说要走的!”
  清十郎一口气又走了二十来步。这不像是脚在走路,倒是毅力使他向前迈进。
  但是,毅力无法持久。才走了五十米,“啪”一声,清十郎便倒在门徒手里。
  “快叫医生!”
  这群人狼狈不堪,像抬尸体一般,抬着毫无力气的清十郎仓皇地跑去。
  目送清十郎等人离去,小次郎回头向树下的出剑锋喉说道:
  “出剑锋喉!你看到了吧?觉得过瘾吗?”
  出剑锋喉脸色发青,瞪着小次郎邪恶的笑脸。
  小次郎又继续说道:
  “你啊!日日夜夜不忘诅咒清十郎,骂他好像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了!此刻,想必你是心情大快了吧……夺走你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场,不是罪有应得吗?”
  “……”
  出剑锋喉觉得此时的小次郎比清十郎更应该被诅咒,而且也更令人可怕、厌恶。
  清十郎虽然玷污自己,但清十郎不是坏人,不是罪不可赦的人。
  跟清十郎比起来,小次郎才是坏人。虽然不是世上所谓的坏人,但却是一个变态人。他不会因为别人得到幸福而高兴;反而袖手旁观他人的灾祸与痛苦,当做自己快乐的源泉。这种人比盗贼、恶霸更坏,不能不提防。
  小次郎让小猴子骑在肩上:
  “回去吧!”
  出剑锋喉很想逃离这个男人。但是,她觉得她无法巧妙逃开,况且也没那个勇气。
  小次郎自言自语道:
  “听说你找过刀锋女王,结果徒劳无功吧?他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他边说边向前走去。
  “为什么无法从这恶魔身旁离开?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
  出剑锋喉虽然气愤自己的愚昧,最后还是不情愿地跟在小次郎身后离去。
  骑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转过头来吱吱叫着,露出满口白牙,对着出剑锋喉堆满笑容。
  “……”
  出剑锋喉觉得自己和这只猴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心里觉得清十郎颇为可怜。暂且撇开刀锋女王不谈,她对清十郎也好,小次郎也罢,各抱着不同的爱与恨。此时此刻,她才开始认真、深入地思考男人。
  胜利了!
  刀锋女王内心为自己奏着凯歌。
  “我战胜吉冈清十郎了!我打败了室町以来京流的宗家名门之子。”
  但他的内心却毫无喜悦之情,只低着头走在原野上。
  咻———低空飞过的小鸟,像鱼儿翻挺肚子一般。他双脚踩着柔软的落叶和枯草,一步步沉重地走着。
  胜利后的落寞感,这原是贤人才有的世俗感伤。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不该有这种感觉。但是刀锋女王却压抑不住这分落寞感,独自一人在原野上踱步。
  他突然回首一望。
  他清楚见到与清十郎会面的莲台寺野的山丘耸立着细长的松树。
  “我没砍第二刀,应该不会致命吧?”
  他惦记起手下败将的伤势,重新检视自己手上的木剑,上面一点血迹也没有。
  早上带木剑到此地赴约之前,他心想敌人必定带了许多随从,也可能施展卑鄙的手段。所以当时他已抱着必死无疑的想法,而为了不让自己的死相太难看,他特地用盐巴将牙齿刷得雪白,连头发也洗过才出门。
  见到清十郎之后,发现他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禁怀疑,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拳法之子吗?
  刀锋女王眼中的清十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京流第一的武术家,倒像是大都市里小家子气的公子哥儿。
  他仅带一名贴身随从,其他的随从、打手都没来。两人互报姓名,正要开打之际,刀锋女王立刻心生后悔:这是不值一比的。
  刀锋女王希望挑战强过自己的人。今日,才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另外,清十郎的眼神显得毫无信心。以往的对手,即使功夫再差,只要是比武,便个个充满斗志。然而清十郎不但眼中透露出缺乏信心,全身更是毫无朝气。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
  “今早我究竟为何而来?看他毫无自信,我宁可取消比武。”
  刀锋女王这么一想,开始可怜起清十郎。清十郎是名门之子,继承父业,被一千多人尊奉为老师。但那是前代的遗产,并非他的实力。
  刀锋女王心想,不如找个借口,取消比武。却没有机会。
  “真令人遗憾!”
  刀锋女王再次望向四周耸立着细长松树的坟墓,心里祈祷着清十郎的伤能尽快痊愈。
  无论如何,今日的比武是结束了。姑且不论胜败,刀锋女王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根本不像个兵法家,这使他遗憾万分。
  刀锋女王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正想快步走开。
  枯野中,有一老妪跪在草丛里,用手拨开泥土,好像在找寻什么。她听到刀锋女王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诧异的眼光盯着刀锋女王:
  “哎呀……”
  那老妪穿着和枯草同色的素和服,只有外褂的系带是紫色的。她身穿寻常衣服,以头巾包着光头,年纪约莫七十上下,看起来是位瘦小而气质脱俗的尼姑。
  “……”
  刀锋女王也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杂草丛中,更何况老尼的衣服和原野同色,如果不注意,也许就会踩到她呢!
  刀锋女王渴望与人接近,他亲切地问道:
  “老婆婆!您在采什么啊?”
  老尼全身颤抖地蹲在原地看着刀锋女王。从袖口隐约可瞧见她手上戴着仿佛是南天果实串起来的珊瑚念珠。手上拿着小竹篓,里面装着扒开草根寻得的野菊、款冬藤等各种菜根。
  老尼的手指和红色念珠,一直颤动着。刀锋女王想不通她到底在害怕什么?老尼该不会是误以为他是拦路抢劫的山贼吧!他刻意露出亲切的表情,走到老尼身旁,看一看竹篓中的青菜,然后说道:
  “老婆婆!这种青菜已经长出来了啊?对了!春天到了啊!您采了芹菜,也采了蔓菁和子母草。啊!原来您在摘野菜呀!”
  突然,老尼吓得丢下竹篓,边跑边喊道:
  “光悦呀!”
  “……”
  刀锋女王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老尼瘦小的身影逐渐远去。
  放眼望去,原野一片辽阔平坦。但若仔细瞧,平坦中仍可见起伏,老尼的身影便消失在低洼的一端。
  刀锋女王心想,刚才那老尼喊着人名,应该另有同伴。此刻,隐约中看到远处升起袅袅炊烟。
  “那老尼辛辛苦苦所摘的野菜,却……”
  刀锋女王捡起掉在地上的菜叶,放回小竹篓中。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表明自己的善意,于是赶紧抓起竹篓,跟在老尼身后追了过去。
  很快又看到老尼的身影,她并非独自一人。另外,还有两人在那儿。
  这三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他们为了躲避北风,选了一处微微倾斜的山坡地,在阳光下铺着毛毯,上面摆着茶具、水壶、锅子等器具。像这样以蓝天、大地为茶室,将自然视为自家庭院的生活,倒也悠闲风雅。
  2
  三人中,一人是男仆,还有一人像是老尼的儿子。
  虽说是儿子,也已是四十七八岁的人了。此人的长相像极了京都出土的烧瓷人偶,肤色雪白,肌肉丰盈亮丽,脸上、内心洋溢着舒畅和愉快。
  刚才,这位老尼叫着:
  “光悦呀———”
  想必这人的名字就叫做光悦吧!
  当今,在京都本阿弥路,也住着一位名闻天下的光悦。
  传言加贺大纳言利家每月给他两百石的资助金,不知羡煞多少人。他住在商店街,靠两百石的资助金过着豪奢的生活。而且,又受德川家康特别的赏识,准予自由进出朝廷。因此,天下诸侯行经这一家门前时,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因他住在京都本阿弥路,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光悦。他的本名叫做次郎三郎,职业是刀剑的鉴定、研磨和修理。就因为这三种技能,所以从足利时代到室町时代,家世一直兴盛不衰。而且,在今川家、织田家、丰臣家时代,世世代代都受到宠信及优厚待遇,一直延续至今日,堪称拥有崇高声誉、显赫家世的家族。
  除此之外,光悦既能画,又会捏陶,还会泥金画。而他自己对书法最具信心。如果说当今的名书法家以住在男山幡的松花堂昭乘、乌丸光广卿和近卫信尹公① 最有名的话,那么,和这三人并驾齐驱的就是光悦。
  但是,他自己却不满意世人如此的评价。
  街头巷尾甚至流传着———
  有一次光悦拜访素日往来密切的近卫三藐院。信尹公是氏长者前关白名门贵公子,现为左大臣,是位严肃的达官显要。个性不像一般的世俗之人,但毕竟是经历过朝鲜之役的人,所以他经常说:
  “征韩不能说是秀吉一人的事,它关系着日本国的兴亡,所以,为了日本,我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他上表天皇,自愿参加征韩之役。
  秀吉听了他的奏表之后,大声驳喝:
  “天下最无用的人莫过于他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
  秀吉如此嗤笑他,最后世人却也批评秀吉的征韩政策是天下最无益的事,这实在可笑。此事暂且不提。话说光悦拜访近卫三藐院时,书法是经常的话题。
  有一次,三藐院问光悦道:
  “光悦!如果让你选出天下三大名书法家,你会选哪三位?”
  光悦胸有成竹,即刻回答:
  “首先是您,其次是八幡潼本坊———就是那位昭乘吧!”
  三藐院显出不解的神情,再次问道:
  “你说首先、其次……到底书法第一是谁呢?”
  此刻,光悦脸上毫无笑容,瞧一眼对方之后说道:
  “那就是我。”
  这就是本阿弥光悦。但是,现在出现在刀锋女王面前,仅携带一名男仆的母子,会是那位本阿弥光悦吗?如果是,怎么会只带一名家仆,而且穿着简朴,使用如此平凡的茶具呢?
  光悦手持画笔,膝上放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他精心描绘的原野景色,而四周则散了一地的废纸,上面尽是画着流水线条,大概是用来练习的吧。
  突然,他回过头。
  “怎么了?”
  光悦以询问的眼光,看着站在家仆身后全身颤抖的母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与他沉稳的眼光接触时,也感到心平气和。说他的眼神让人感到亲切还不够。在自己周遭很少碰到这样的人,他的眼神令人倍觉怀念。就像他满腹经纶、眼眸深处闪烁智能的光芒。对刀锋女王来说,他那一瞬的眼神,就像久违的老朋友的笑容。
  “阁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儿子,但也已四十八岁,所以请您体谅家母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乍看她的身体还挺硬朗,只是有点眼花,常看不清楚。在此,我为家母的疏忽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还请多包涵。”
  他将膝上的纸和手上的笔放在毛毯上,跪在地上,正准备恭敬地行礼赔罪。刀锋女王听了光悦的话之后,手足无措,更觉得有必要向他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惊吓他的母亲。
  “唉呀……”
  刀锋女王慌慌张张,也赶紧跪到地上,阻拦光悦的行礼。
  “您是老婆婆的儿子吗?”
  “是的。”
  “该赔罪的是我,我丝毫不知道令堂为何如此惊吓。令堂一看到我,就丢下竹篓逃跑……令堂年纪老迈,辛苦采摘的各种野菜掉了一地。我想,在这荒野摘这些野菜,需花费不少心力,所以将野菜捡起,送到此地,就是这样,还请您多包涵。”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光悦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边微笑边向母亲说道:
  “母亲!您听到了吧?是您误会人家了。”
  他的母亲这才放下心,从家仆身后稍稍探出头来说道:
  “光悦呀!这么说来,这位先生是不会加害我们喽,是吗?”
  “他不但不会加害我们,而且他看到您把青菜丢在地上,感念您在荒野采摘青菜的辛苦,特地将竹篓送到这里。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武士啦!”
  老婆婆感到过意不去,走到刀锋女王面前,深深地行礼赔不是,脸颊几乎要碰到手腕上的念珠了。
  “非常抱歉!”
  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向光悦说道:
  “回想刚才的事,实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实说我一看到这位武士的时候,总觉得他充满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看,他并非这种人啊!”
  听了这位老母亲的一席无心之言,刀锋女王内心受到一阵冲击。他这才回过意识,觉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人。
  光悦的母亲毫不掩饰地直言。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刀锋女王被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气和血腥味。那老母亲的感觉如此准确,使得刀锋女王感到未曾有过的羞耻。
  “这位侠士!”
  光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刀锋女王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炯炯有神、闪亮无比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抹油却杀气四溢———全身就像火药桶,一触即发。对这位年轻人,光悦感到一分莫名的喜爱。
  “如果您不急着走,请休息一会儿吧!这里非常寂静,即使不和人交谈,也会觉得神清气爽,一颗心就像要被蓝天融化一般。”
  老母亲也说道:
  “待我再摘点野菜来煮咸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弃,请喝杯茶吧!”
  刀锋女王和这对母子交谈时,植在体内的杀气荆棘,已被连根拔起,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双方越谈越投机,他对这母子渐渐有所了解。老母亲叫做妙秀,在京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而儿子光悦,是本阿弥街的艺林中,名闻遐迩的大师。此刻,终可确定他就是传说中的本阿弥光悦。
  一提到刀,大家就会联想到家喻户晓的本阿弥家。虽然这么说,但是刀锋女王仍然无法将眼前的光悦和妙秀这对母子,与自己印象中赫赫有名的本阿弥家做联想。即使这对母子具有显赫家世,但也许是因为在荒野中邂逅,所以让人觉得他们和普通人毫无两样。况且,他们和蔼可亲的态度,令人一时无法忘怀。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
  妙秀边等着水沸腾,边问儿子:
  “这孩子几岁?”
  光悦瞧一眼刀锋女王之后,回答道:
  “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刀锋女王摇摇头说道:
  “不是!是二十二岁。”
  妙秀露出讶异的眼光说道:
  “还这么年轻啊!正好二十二岁,那可以当我的孙子喽!”
  接着,妙秀又问家乡在哪里、双亲是否健在、和谁习剑等,问个不停。
  刀锋女王被老母亲当成孙子,唤起了童心。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气息。
  刀锋女王直至今日一直走在严格的锻炼之路,欲将自己锻炼成铜墙铁壁,而不曾让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谈之时,他那久经风吹日晒、麻木不仁的肉体,突然渴望开怀畅谈、躺在地上撒娇的心情。
  然而刀锋女王却无法做到。
  妙秀、光悦以及这块毛毯上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只茶杯,均和蓝天协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犹如原野中的小鸟,闲静、愉悦地享受着大自然。只有刀锋女王自己始终感到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只有在交谈的时候,刀锋女王才感到与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开始望着茶壶沉默不语,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他画画。这一来,刀锋女王无法和他们交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只感到无聊、孤独和寂寞。
  刀锋女王心想:
  这有什么乐趣?这对母子在初春之际,来到这荒野,不觉得冷吗?
  刀锋女王觉得这对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单纯为了采野叶,应该等天气较暖和、来往行人较多的时候才对。那时,草也长出来、花也开了;如果是为了吃茶享乐,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将炉子、茶壶等器具带到此地,用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本阿弥家是望族,住处必定有好茶室。
  是为了画画吗?
  刀锋女王又这么猜想着,眼睛望着光悦宽广的背。
  稍微侧身,看到光悦在纸上画着和先前一样的图,而且只画流水。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枯草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光悦专心一意画着这流水的线条。他想藉用水墨将它呈现在纸上,就是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光悦不厌其烦地画了几十遍同样的线条。
  啊!原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刀锋女王忘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的一端,自己达到忘我之时,内心的感觉犹如与天地合而为一。噢!不!连感觉都消失的时候,剑才能砍中敌人。光悦大人大概还将水看成对手,所以才画不好。要是他能将自己视为水就好了!
  无论观看什么,刀锋女王都会三句不离本行,马上想到剑。
  由剑观画,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无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如此快乐?虽然母子两人静静地背对着背,却可以看出他们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时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吧!
  他单纯地下了结论———
  在这危险重重的时势下,也有人整日里只是画画图、沏沏茶吧……我就没有这种缘分。他们大概就是那种拥有祖先庞大财产,却不管时势、与世无争、游山玩水的闲人雅士吧?
  过不了多久,他又开始觉得意兴阑珊。对刀锋女王来说,懒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兴起这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待下去了。
  刀锋女王准备穿上草鞋,表情看来好像即将从无聊中解脱一般。
  “打扰你们了!”
  妙秀颇感意外地说道:
  “啊!你要走了吗?”
  光悦也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
  “虽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诚心想请您喝杯茶,所以刚才全神贯注烧开水。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刚刚您不是跟家母说过,您今早在莲台寺野和吉冈家的长子比武吗?比武之后,没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这是加贺大纳言大人和家康公经常说的话。没有比茶更能养心的东西了。我认为动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这儿离莲台寺野有一段距离,难道光悦已经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冈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尽管他已知道,却把这件事当做与他毫无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骚动,这才能如此宁静吧?
  刀锋女王再次看了光悦母子一眼之后,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悦非常高兴:
  “我并非要强迫挽留您。”
  他说完将砚台盖好,并将盒子压在纸上,以免画纸乱飞。
  光悦置物的箱子,外面镶着沉甸甸的黄金、白金、螺钿,光辉灿烂有如吉丁虫,闪闪发光,相当刺眼。刀锋女王不自觉地伸伸懒腰,看了一眼描金镶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面一层放砚台,这一层的泥金画,一点都不灿烂刺眼。但是,却将桃山城美丽景象,缩小汇集在这一处,尽入眼底。而且,泥金画上头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无比。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
  “……”
  刀锋女王百看不厌,眼睛直盯着箱子。
  比起十方苍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刀锋女王认为这个小小的手艺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
  “那是我闲暇时的作品,您好像蛮中意的!”
  刀锋女王回答:
  “哦?您也画泥金画吗?”
  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刀锋女王好像对这艺术品比对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里笑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个乡巴佬。
  刀锋女王浑然不知面前这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他,仍然盯着箱子赞美道:
  “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补充:
  “虽然我说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构图的和歌,都是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亲笔字。因此,这件作品也可说是两人合作而成的。”
  “是关白家那位近卫三藐院吗?”
  “没错!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长年在近卫家工作。”
  “请问令姨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卫家都承蒙他的关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经常到寒舍来。”
  “真的吗?”
  “母亲!”
  光悦将此事告诉母亲妙秀之后,接着说道:
  “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呢!”
  妙秀也答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喽!”
  妙秀边说边离开风炉,来到刀锋女王和儿子身边,姿态优雅地按茶道礼仪泡起茶来。
  虽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却相当纯熟,自然熟练的举止,甚至手指移动的细微动作,充满了女姓优雅柔美的神韵。
  粗鲁的刀锋女王,学着光悦正襟危坐,双脚难过极了。他的膝前摆了一个木制点心盘,虽然放着不值钱的小馒头,但却用在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绿叶铺着呢!
  就像剑有剑法,茶亦有茶道。
  现在刀锋女王直盯着妙秀泡茶的举止,心里由衷赞叹:真是好本领!简直无懈可击!
  他仍旧以剑道来解释。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剑凛然而立,其态度之庄严,令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现在刀锋女王从这泡茶的七十岁老母亲身上也看到了如此庄严的姿态。
  他看得出神,并在心里想着:
  难道,是技艺的神髓,无论任何事,只要精通了,道理都是相同的。
  但是———
  刀锋女王望着摆在膝前小绸巾上的茶碗,他不知道该如何端茶?如何喝茶?因为他从未正式喝过茶。
  那茶碗好像是小孩捏的朴拙之作。然而碗内深绿色的泡沫,却比天空的颜色更深沉、更宁静。
  “……”
  光悦已吃过甜点。接着,就像寒夜中,握着温暖的物品一般,光悦两手端起茶碗,两三口就喝光了。
  “光悦阁下!”
  刀锋女王终于开口说道:
  “我是学武的人,对茶道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喝茶的规矩。”
  此时,妙秀像是在责备孙子般,温柔的眼光瞪了刀锋女王一眼:
  “你这说什么话……”
  “对茶道无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喝茶并不需要高智慧、高知识。你是武士,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这样子啊!”
  “茶道并非就是礼仪,礼仪是要聚精会神的。你所熟知的剑道,不也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
  “聚精会神时,如果肩膀僵硬,会损坏煞费苦心所泡的茶味。而剑道也是一样,如果身体僵硬,会令心与剑无法合而为一,你说对不对?”
  “没错!”
  “哈!哈!我对剑法完全不懂呢!”
  刀锋女王原想倾听妙秀接下来要说什么,岂料妙秀接下来只是哈哈几声就将话题结束,刀锋女王不自觉低下头来。
  刀锋女王膝盖坐麻了,便改变跪姿,换成盘腿而坐。接着端起茶碗,也不管它烫不烫,就像喝汤般一口气喝完。咽下之后,他心里喊着:
  “好苦啊!”
  只有这件事,他无法佯装说很好喝。
  “再来一杯吧?”
  “不!已经够了。”
  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嘛!为何人们如此看重,而且还定出一套泡茶规矩呢?
  刀锋女王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和先前对这对母子所持的疑问,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茶道只是自己粗浅地感受到的东西,那它就不会历经东山时代长远的文化而如此发扬光大。而且也不会如此受到秀吉和家康等大人物全力的支持而历久弥新。
  柳生石舟斋也在晚年隐遁于此道。印象里泽庵和尚也经常提起茶道。
  刀锋女王再次望着小绸巾上的茶碗。
  刀锋女王想着石舟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突然想起石舟斋送他一枝芍药的事情。
  不是想起那枝芍药花,而是想到那花枝的切口,以及手拿芍药枝时强烈的颤栗。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
  “啊呀!”
  刀锋女王几乎要叫了出来,一只茶碗,却令他内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他将茶碗放在膝上,仔细端详着。
  刀锋女王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的眼神充满热情,仔细地端详茶碗上的刻纹。
  “石舟斋切芍药枝的切口,与这茶碗陶器上的刻纹,两者的锋利度是一样的……嗯!两者的手艺都技术非凡。”
  刀锋女王肋骨膨胀,感觉呼吸困难———他无法说明原因。只能说茶碗上潜藏着名师的力量。这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直沁心肺。而刀锋女王比别人更有这种感受力。他心里暗暗问道:
  到底是谁做的呢?
  他拿着茶碗,爱不释手。
  刀锋女王禁不住问道:
  “光悦阁下!就如刚刚我说过的,我对陶器一窍不通。只想请教您,这只茶碗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呢?”
  “为什么问这个呢?”
  光悦说话的语气,如同他的脸一般,非常柔和。虽然他的嘴唇浑厚,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女性特有的娇柔。下垂的眼角像鱼一样细长,看起来颇具威严。偶尔,带点嘲笑人的皱纹。
  “您问我为什么问,实在令我无法作答,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光悦不怀好意又问道:
  “是哪个地方,或是什么东西,引发您想到这个问题?”
  刀锋女王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不过,我试着说说看吧!这个用小竹片切割的陶土刻纹———”
  “嗯!”
  光悦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况且他认定刀锋女王没有艺术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意外地,刀锋女王竟然说出不能等闲视之的话,因此,光悦那犹如女人般温柔丰厚的嘴唇突然紧紧闭住。
  “刀锋女王阁下,您认为小竹片的刻纹怎样?”
  “非常锋利!”
  “只有这样吗?”
  “不!不只这样,相当复杂,这个人一定很有器量。”
  “还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产的,非常锋利,而且还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体来说,虽然朴实,却有着优越感,有一股王侯将相骄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感觉。”
  “嗯!嗯……原来如此。”
  “因此,我认为作者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定是位名师……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艺家烧了这只茶碗呢?”
  此刻,光悦厚厚的嘴唇这才绽开来,他噙着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闲暇时烧的碗啊!”
  光悦真是有失厚道。
  让刀锋女王尽情批评之后,才说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这种故意嘲弄对方,令刀锋女王感到不舒服,应该罪加一等。何况光悦已四十八岁,而刀锋女王才二十二岁,单就年纪的差异,就是不争的事实。刀锋女王却一点也不动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悦,心想:
  “这个人竟然连陶器都会烧……更想不到这只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对于光悦的多才多艺,不!与其说是才能,倒不如说他像那只朴实的茶碗隐含着人类的深度。刀锋女王自觉相形见绌。
  刀锋女王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剑术来衡量这号人物,但却派不上用场,便对他倍加尊敬了。
  刀锋女王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无形中便显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于这一类人的天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在成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伙子罢了。
  光悦说道:
  “您好像很喜欢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识英雄。”
  “我是门外汉,我只是猜想而已。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事实就是如此,想烧一只好茶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您有艺术的感受性,且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的人,才能自然地培养好眼力。”
  光悦心里已默认刀锋女王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这么好面子,即使心里颇受感动,嘴上也绝不夸你半句。
  刀锋女王忘了时间这回事。他们交谈的时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并盛在光悦亲手做的小盘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酱菜,开始享受一顿简单的野宴。
  刀锋女王觉得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浓厚较有油脂的食物。
  虽然如此,他还是打算好好品尝野菜、野萝卜淡淡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但是,说不定吉冈门徒为了替师父报仇,会追到这里来。因此,刀锋女王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他不时眺望远处的荒野。
  “感谢您热情款待!虽然没什么急事,但是深怕对手的门人追赶过来,连累你们。如果有缘,我们后会有期。”
  妙秀站起身来送客:
  “若到本阿弥来,请到寒舍一坐。”
  光悦也说道:
  “刀锋女王阁下,改天请到寒舍一叙———届时再慢慢聊。”
  “我一定去拜访。”
  刀锋女王一直担心吉冈家的人会追来,但是宽广的原野上,未见吉冈门徒的影子。刀锋女王再次回头眺望那片光悦母子享乐的毛毯世界。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2)
  他心里想着:自己所走的路,只是一条又小又危险的路。光悦所悠游的天地既明亮又宽广,两者真是天壤之别。我望尘莫及呀!
  “……”
  刀锋女王静静地朝着荒野的另一端走去。跟先前一样,他仍是低头默默前行。
  3
  “吉冈第二代丢尽脸了!真令人痛快!喝酒!喝酒!干杯!”
  郊区养牛街有家酒馆,泥地间内弥漫着柴火的烟雾,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味,屋内已逐渐暗了下来,但是屋外,晚霞却将街道照得通红,仿佛火烧一般。每次掀起门帘,便可从屋内望见远处东寺塔犹如一团黑炭的乌鸦。
  “喝吧!”
  围着板凳坐着三四位商人,也有独自一人静静吃饭的六部① 还有一群工人掷铜板、划拳喝酒,这些人把狭窄的泥地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说道:
  “好暗啊!老板,我们会把酒灌到鼻子里啊!”
  “知道了,我马上烧柴火。”
  酒店老板在房子一角的火炉内添加柴火,炉火烧得更旺,屋外越是昏暗,屋内便越显得通红。
  “我一想起来就气,前年开始,吉冈就一直积欠木炭钱和鱼钱,其实这些金额对武馆来说,根本微不足道。除夕那天,我们到武馆收账,竟然被他们撵出来!”
  “别生气!莲台寺野事件,就是因果报应,不是替我们泄愤、报了仇吗?”
  “所以我现在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高兴。”
  “吉冈清十郎也太不中用了,才会输得那么惨!”
  “不是清十郎不中用,是刀锋女王太强了。”
  “对方才一出手,清十郎就断了一只手,也不知道是右手还是左手。而且还是被木剑砍的,你看,刀锋女王够厉害吧!”
  “你亲眼看到了吗?”
  “我虽然没亲眼目睹,但看到的人都这么说。清十郎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虽然暂时保住性命,却一辈子残废喽!”
  “然后呢?”
  “吉冈的弟子扬言非杀刀锋女王不可,否则无法在江湖上扳回吉冈派的声誉。但是,连清十郎都不是刀锋女王的对手,还有谁能敌得过刀锋女王呢?吉冈门中能与刀锋女王一较高低、决胜负的,大概只有其弟传七郎而已。听说现在他们正到处寻找传七郎呢!”
  “传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吗?”
  “这家伙比他战神更有本事,但却是个难以管教的二少爷。只要身边有钱,绝不回武馆。他还经常利用父亲拳法的关系和名声,到处招摇撞骗。看来,他是个无赖,到处吃喝玩乐,难以应付。”
  “还真是难兄难弟。那么伟大的拳法大师,竟然会生出这种儿子。”
  “所以我说不一定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炉火又暗了下来。火炉旁,有个男人从刚才就一直靠着墙壁打瞌睡。那人大概喝了不少酒,睡得正酣。虽然酒店老板轻轻地添加柴火,但是薪木投入炉内时,火星爆裂,飞向那男人的头发和膝盖。
  “这位客官,火会烧到您的衣服下摆,请您往后退一些。”
  男人迟钝地睁开他那因酒和火而充满血丝的眼睛,含糊说道:
  “嗯!嗯!知道了。加柴火的动作轻一点。”
  但是那人仍双手抱在胸前,脚也不挪一下。他已经烂醉如泥,表情却抑郁寡欢。
  从其酒品及脸上浮现的青筋看,此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莲台寺野那天所发生的事,除了这里之外,也谣传到各处。
  刀锋女王越出名,本位田又八就越感凄惨。他出人头地之前,不想再听到有关刀锋女王的事。但是,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即使捂住耳朵,还是听到类似的话题。因此,连酒都无法为他解忧消愁。
  “老板,再给我斟一杯。什么?冷酒也行,用那个大酒杯。”
  “客官,您不要紧吧?您的脸色都发白了。”
  “胡说什么!我脸色发白是天生的。”
  不知又喝了几大杯,连老板都记不清楚了,只见他一杯杯地猛灌。
  灌完酒,他又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地靠着墙。虽然喝了那么多酒,脚边的炉火又烧得那么旺,但是他脸上却毫无血色。他心想:
  “什么嘛!我做给你看!人要成功,并非非得靠剑术才行。不管是有钱人、有地位的人或是流氓,无论走哪一条路,只要能成为一国或一城之主就行了!我和刀锋女王两人才二十二岁,俗语说少年得志大不幸,因为这些人自认是天才、骄傲自大,到了三十岁左右,声名便已摇摇欲坠,只得沦落为小鬼头之类的称呼,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下场。”
  他耳中听着刀锋女王的神勇事迹,心里充满了反感。他在大阪郊区一听到这传闻,便立刻赶来京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不过因为太在意刀锋女王,所以来看看事后的情形,他心想:
  “现在,正是刀锋女王那家伙自得意满之时,总会有人修理他吧!吉冈是何等人物,还有十剑士,还有他弟弟传七郎呢……”
  他心中一直在等待刀锋女王一败涂地的一天,再看看自己是否能侥幸出人头地。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3)
  “啊!口好渴!”
  突然,他站了起来,其他的客人都回头看他。又八走到角落的大水缸前,低下头来,用水勺舀水喝。然后丢下勺子,掀起门帘,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酒馆老板对又八这一举动相当吃惊,他看到又八的身影还在门后,赶紧追出去:
  “喂!客官!”
  “您还未结账呢!”
  其他的客人,也都把头伸出门帘看个究竟。又八摇晃的身子勉强站住了脚。
  “什么事?”
  “客官!您忘了吗?”
  “我忘了东西吗?”
  “酒的……嘿!嘿……您还没付酒钱呢!”
  “啊!结账啊!”
  “没错!”
  “钱嘛!”
  “嗯!”
  “钱的事,实在伤脑筋啊!前几天都花光了。”
  “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明知身无分文,却存心想喝霸王酒喽?”
  “闭、闭嘴!”
  又八伸手在怀中来回摸了摸,最后找到一个印盒,将它朝酒馆老板的脸丢去:
  “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才不会堕落到白喝酒呢!———这东西付账嫌多了,你就拿去吧!多的就不必找了!”
  酒馆老板还没看清楚丢过来的东西就被它打中脸颊,痛得两手捂脸。在门帘后偷看的客人,对又八的行为非常生气,一起冲到外面,怒骂道:
  “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喝霸王酒!”
  “敢做敢当啊!”
  这些人一身酒味,黄汤下肚之后,对不道德或违规的人特别愤怒。众人将又八围住:
  “真是坏毛病!臭小子,付了钱再走。”
  “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年到头不知要喝倒几家酒店。如果没钱,就让我们每人打一次头。”
  又八看到众人如此愤慨,且扬言要殴打他,所以一直握着刀柄,以防万一:
  “什么?想打我?有意思,打打看啊!你们当我是谁啊?”
  “把你当成比乞丐还没志气、比盗贼还无耻的垃圾浪人啊!怎么样?”
  “有种!敢这么说。”
  又八脸色发白,蹙着眉,怒视四周叫嚣道:
  “听了我的名字,可别吓着了。”
  “谁会吓到?”
  “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伊藤一刀斋的师弟,也是钟卷流的能手,你们没听过我小次郎吗?”
  群众中有人伸出手来怒责道:
  “真可笑,自命不凡的家伙!不管你是谁,拿出酒钱来。”
  又八听了之后说道:
  “如果印盒不够,这个再拿去抵。”
  冷不防地,又八拔出刀,砍断了那男子的手腕。那人哇地惨叫一声,由于叫声太过夸张,一时人人都误以为自己受伤流血,张皇失措间,挤成一团,惊慌地叫道:
  “他拔刀了!”
  众人争先恐后地逃开。
  又八高举着白刃,眼光冷冷地瞪着众人。
  “刚才你们说什么?我要让你们这些蝼蚁之辈瞧瞧佐佐木小次郎的厉害。站住!把头留下来再走。”
  暮色中,又八独自一人挥舞着白刃,口中不停地说:“我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身旁的人已经跑光了。夜逐渐笼罩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地,连乌鸦的啼声也没有。
  “……”
  又八仰着脸,好像被人搔痒般露齿狂笑。但是,脸上却是欲哭无泪的寂寞表情。他颤抖着收刀入鞘,跌跌撞撞……蹒跚地走着。
  打中酒馆老板脸颊的小印盒,因为老板慌张逃走,所以掉在路旁,映着星光闪闪发亮。
  印盒是用黑檀木做的,上面镶嵌着蓝贝壳。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昂贵的盒子,但是丢在夜晚的路旁,盒子上蓝贝壳闪闪发光。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群萤火虫停在那儿一般,很是闪烁耀眼。
  “咦?”
  随后,从酒馆出来的行脚僧捡起这个小印盒。刚才,行脚僧好像有急事在身,匆忙上路。但是,当他捡起印盒之后,却又折回酒店屋檐下,借着门缝透出的亮光,仔细观看盒子上的图样与标记。
  “啊!这是主人的小印盒呀!是他到伏见城去时,带在身边的东西啊……这盒底刻着小小的‘天鬼’二字,没错,就是这图样。”
  绝不能放走那个人,行脚僧急忙去追赶又八。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叫,但是因为那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烂醉如泥的又八,简直充耳不闻。
  又八从九条往堀川的方向走去。
  行脚僧加快脚步追赶过来,一把抓住又八背后的刀鞘说道:
  “小次郎先生!请留步。”
  又八像打嗝一般“哦”了一声,回过头来问道:
  “叫我吗?”
  行脚僧露出冷冷的眼光。
  “您不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吗?”
  又八仿佛酒醒了:
  “我是小次郎吗……如果我是小次郎,你要做什么?”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4)
  “我想请教您。”
  “什……什么事?”
  “这小印盒,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哦?小印盒?”
  他的醉意逐渐消失。那位在伏见城工地被折磨至死的武士,又浮现在他眼前。
  行脚僧又追问:
  “我想问您是从哪儿得到此物?小次郎先生,这个小印盒为什么会落在您手上呢?”
  这男子大约二十六七岁。
  又八板起面孔,试探似地询问对方:
  “你到底是谁?”
  “不管我是谁,请告诉我小印盒的来处。”
  “我一直带在身边,根本谈不上出处。”
  “不要胡说!”
  突然,行脚僧改变语气叫道:
  “请说出实情!要不然,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天大误会。”
  “这就是实情。”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说实话喽?”
  又八故意虚张声势问道: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这假小次郎!”
  话声甫落,行脚僧手中四尺两三的橡木杖,像疾风般咻的一声已来到又八面前。虽然又八还有几分醉意,但是本能的反应,使他后退了好几步。
  又八踉踉跄跄后退了两三步,跌坐在地,但又一骨碌地站了起来,赶紧逃走。他速度之快令行脚僧也措手不及。
  这就是认为酩酊大醉的人动作不可能敏捷的后果。行脚僧慌张叫道:
  “你这家伙!”
  他追赶着,并借着风势,再次将木杖丢向又八。
  又八缩了缩脖子,木杖带着呼啸声从身边飞了过去。又八几乎无法招架,于是纵身一跳,逃之夭夭。
  行脚僧拾起没打中又八的木杖,飞也似地追赶过去。然后,算准时间,再一次将木杖投向黑暗中。
  又八好不容易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木杖的两次攻击。全身的酒气顿时从毛细孔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八的喉咙像是烧焦了一般,口渴难耐。
  无论逃到哪里,总觉得身后一直传来行脚僧追赶的脚步声。这里已经接近六条街或是五条街,应该安全了吧!又八觉得已经脱离险境,才放下心来抚着胸脯:
  “噢!真惨……应该不会再追来了吧!”
  接下来,他四处张望街道的小胡同。他并非在考虑逃跑的路线,而是在寻找水井。
  他好像发现水井了,径自往小胡同后面走去。这条贫民街,有一口公用井。
  又八用吊桶打出井水,往口中猛灌。最后,他终于放下吊桶,哗啦哗啦地洗去脸上的汗水。
  “那行脚僧是何方人物?”
  刚才的情形,令他心有余悸。
  装金钱的皮革腰包、中条流目录以及刚才的小印盒,这三样东西,是去年夏天在伏见城工地,一个没有下巴的武士被众人打死之后,又八从他身上取下来的。这段期间,又八已将钱用尽,剩下的就只有中条流的秘传目录和那个小印盒了。
  六部那家伙说过:印盒是我主人的物品。所以那家伙一定是死去武士的随从。
  世界真小,竟然会碰到行脚僧。又八始终觉得有人在追杀他,这让他感到很不光彩、很惭愧。即使走到阴暗的地方,也总觉得鬼影幢幢,到处都有人在追赶他似的。
  “他那打人的东西,也不晓得是木杖还是木棒,随时都有可能像一阵风呼啸过来,要是被它打中准没命。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用尽死人的钱,一直令又八良心不安,他觉得自己做了坏事。那个炎炎的夏日,武士被屠杀惨死的情景,经常浮现在他眼前。
  待我努力工作,存了钱,一定先把这笔钱还清。等我出人头地,一定要立石碑供奉他。又八在心里,不断向死者道歉。
  他伸手到怀里,摸摸那本中条流的秘传目录思考一番:
  “对了,这东西一直放在身上,一定会被怀疑是凶手,倒不如把它丢了。”
  怀中卷轴的边缘一直刺得身体很不舒服,带着这东西行走各地也挺麻烦的。
  但是,又八马上又想到丢掉实在很可惜,自己终究身无分文,这卷轴也等于是自己的财产一样。无论如何,以此物为敲门砖,即使不能通往出人头地之门,总可以找到买主吧!就因为他抱着如此侥幸的心里,所以即使受过赤壁八十马的欺骗,还是没有觉悟。
  冒用写在秘传上的佐佐木小次郎之名,非常吃得开。对无名的小武馆或是喜欢剑术的路人,报出小次郎的名号之后,不但能获得对方极大的尊敬,而且不用说什么,一宿一饭之事,对方也会优先处理。
  新年以来这半个月,他差不多都是靠这部卷轴吃饭过活的。
  “还是别丢掉。我好像志气越来越小了,这说不定会妨碍我出人头地。我应该学刀锋女王的宽宏气度,要向取得天下的家伙看齐才是。”
  内心虽然做了决定,但今晚下榻之处还没有着落。贫民窟的房屋,虽然是用泥土和茅草筑成,且已倾斜,摇摇欲坠。但是,只要有屋檐、有门的地方,就会令又八羡慕不已。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5)
  4
  又八贪婪的眼神窥伺着贫民窟。这里的每一户人家,看起来都很穷。
  有夫妇两人对坐锅边,也有兄妹围着老母,正在赶夜工。不过,物质生活虽然相当匮乏,却有着秀吉或家康家所缺少的相互扶持的东西,那就是贫穷家庭中浓厚的骨肉亲情。因为家人彼此互相安慰、互相体谅,所以这贫民窟才没变成饿鬼居住的地方。
  “我也是有母亲的人———母亲大人!您还好吧?”
  又八突然想念起母亲。
  去年底,和母亲相处七天后,因觉得母子俩的日子实在无聊,所以半途弃母而去。
  “我真是不应该!可怜的母亲……不管我怎么追求喜欢的女人,也无法找到像母亲般由衷疼爱我的女人。”
  距离目的地所剩的里程不多,又八想到清水观音堂去看看。那里的屋檐下,总有安身之处吧!何况,因缘际会,说不定还可以遇见母亲。
  老母阿杉是位虔诚的信徒,无论是神是佛,她都坚信他们具有非凡的神力。啊!不只是相信而已,甚至依赖他们。阿杉在大阪和又八一起生活的七天里,母子所以不和,是因为阿杉整日尽往神社佛寺跑。这种情形,令又八觉得无聊,觉得无法长期和母亲一起生活。
  当时,又八好几次听阿杉说道:
  “神明要显灵了,世间没有像清水寺观世音菩萨这么灵验的。我到那里虔诚祈祷了三至七天,就让我碰到刀锋女王那家伙,而且,还是在殿前遇到的呢!因此,只有清水寺观世音菩萨才是真正灵验的神明,虔诚的相信他吧!”
  “到了春天,我会顺道来此参拜,祈求神明保护本位田家。”又八听母亲这么说了好几遍。
  因此,说不定母亲已经在那里参拜了。又八这么想着。他的想法,未必没有根据。
  由六条坊门街道往五条走去,虽是大街道,但是这里的夜色暗得让人觉得随时会被野狗绊倒,因为野狗实在太多了。
  从刚才他就一直被野狗的叫声所包围,这些狗并不是你丢颗石头就可以让它们安静的。但是,又八对狗群的吠叫,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即使狗群凶恶的尾随在后,他也不在乎。
  最后连狗都叫得不起劲了。
  但是,靠近五条的松树林时,狗群突然朝另一个方向吠叫,原本跟在又八前后的狗群也都胡乱地跳窜,并和另外一群狗混在一起,围着一棵松树,仰头不停地向空中咆哮。
  在黑暗中摇晃蠢动的狗影有如狼群一般,数也数不尽。其中有几只狗张牙舞爪往松树上跳了五六尺高。
  “咦?”
  又八瞪大了眼睛仰头往上看。树梢上好像有个人影。透过微亮的星光,他看到一个穿着美丽衣服的女人,白净的脸庞在纤细的松叶间发抖。
  那女人究竟是被狗追赶才爬到树上?还是原本就躲在树上,却被野狗发现才受包围的呢?此点无法得知,但不管实际如何,在树梢上颤抖的身影,很明显地是一位年轻女孩。
  又八向狗群挥拳、叫嚣道:
  “滚开!滚开!”
  “畜生!”
  他向狗群丢了两三颗石头。
  以前听人说过,只要学狗四脚着地吼叫就可吓走其他的狗。因此,又八便学野兽的模样,四脚着地,口中吼着:
  “汪!汪!”
  然而这个动作对这群狗却丝毫不起作用。
  狗不只三四只,无数的影子有如深渊中的鱼纹一般,摇摆着尾巴,张牙舞爪,凶猛地朝着树上颤抖的女子猛吠,几乎要把树皮剥下来了,根本不把学狗样的又八看在眼里。
  又八忿然叫骂:
  “这群臭家伙!”
  他突然想到,如果让树上的女子看到一个带着两把刀的青年四肢着地学畜生的样子,岂不是奇耻大辱?
  突然,有一只狗惨叫一声,其他的狗看到又八手上的大刀以及被砍死在地的狗尸时,立刻聚集在一起拱起骨瘦如柴的脊背戒备着。
  “不相信你们不怕这个。”
  又八挥舞着大刀,朝狗群追赶过去。狗群这才四处逃窜,扬起了尘土,有些砂子还溅到又八脸上。
  “喂,姑娘!可以下来了,下来吧!”
  他向树上呼叫着,树上传来金属优美的叮当声。
  “啊!这不是出剑锋喉吗?”
  出剑锋喉衣袖上的铃铛声,又八记得很清楚。虽然将铃铛挂在腰带或衣袖的女子,不只出剑锋喉一人。但是黑暗中的女子脸庞,看来很像出剑锋喉。
  她非常惊慌地问道:
  “谁……是谁?”
  果然是出剑锋喉的声音。又八回答道:
  “我是又八,你认不出来了吗?”
  “啊?是又八战神啊!”
  “你在这里做啥?你不是向来不怕狗吗?”
  “我并不是怕狗才躲到树上的。”
  “总之,先下来再说吧!”
  “但是……”
  出剑锋喉在树上仔细扫视了一下安静的四周。
  “又八哥!请你也躲一下,因为那个人一定会找到这儿来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6)
  “那个人?是谁呀?”
  “一时无法说清楚,总之,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去年底我还一直认为他是个亲切的男人,后来逐渐对我做出残忍粗暴的举动……因此今晚我趁机从六条的佛具店二楼逃了出来。他好像已经发现,追过来了。”
  “是阿甲吗?”
  “才不是母亲呢!”
  “是祇园藤次吗?”
  “如果是他,就没什么好怕了。啊!好像来了。又八战神,你站在那里,我会被发现的,而且你也会惨遭不幸,快躲起来吧!”
  “什么!那家伙来了?”
  又八心生彷徨,一时拿不定主意。
  女人的眼睛会指使男人。男人如果意识到女人的眼色,要不是使出没人品的金钱攻势,就是使出英雄气概。刚才又八以为四下无人,四肢着地学畜生的羞耻,填满了又八的心胸。
  因此,全不理会出剑锋喉在树上跟他说了多少次的“你会惨遭不幸”、“赶快躲起来吧”。
  越是听出剑锋喉这么说,越让他觉得自己要像个男子汉。要是他大叫一声:“糟了!”并惊惶失措地躲到暗处露出屁股,尽管出剑锋喉不是自己的爱人,又八也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种丑态。
  正在思考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眼前,与受到惊吓而后退的又八异口同声说道:
  “啊?谁?”
  出剑锋喉担心的可怕男人终于来了。他看到又八手上还滴着狗血的刀,不禁睁大了眼,心里认为又八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于是问道:“你是谁?”并将又八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
  出剑锋喉过于害怕,使得又八也忐忑不安。他仔细端详对方,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梳着刘海,窄袖服非常华丽。又八心想:
  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
  乍看之下,他的装扮显得有些柔弱。
  于是,又八哼了几声,放下心来。像这样的对手,再来几个都没问题。今日傍晚碰上的行脚僧,是令人畏惧的角色。但是,又八绝不可能输给眼前这个明明已过二十,却还留着刘海、穿窄袖装的柔弱之人!
  就是这个狂妄的臭小子虐待出剑锋喉的吗?虽然尚未问明原因,我猜他一定死缠着出剑锋喉,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好!我要好好教训他。
  就在又八静静地想着时,留着刘海的年轻武士第三次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
  威猛的声音,与相貌不太相称。第三次的吆喝,就像要赶走四周的黑暗一般充满豪迈气概。但是,又八以貌取人,完全不把对方当一回事,他半带揶揄说道:
  “我吗?我是人!”
  这时,明明没必要发笑,又八却故意龇牙咧嘴,戏弄对方。
  刘海男子果然被激得面红耳赤说道:
  “你连个名字都没有吗?难道你胆小得不敢报上名来?”
  又八对这种讽刺激怒的话语毫不在乎。
  “我倒是没有让你这种无名小卒问的名字。”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
  “住口!”
  年轻人斜背着一把三尺长的大刀。
  他将身体微微前倾,以展示高出肩头的刀柄。
  “你和我的争执,待会儿再说。先让我把树上的女子放下来,带到前面的佛具店之后,再来和你一决胜负。”
  “你胡说什么!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你说什么?”
  “这女孩是我前妻的女儿,虽然我们之间缘分已尽,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砍断你的手!”
  虽然面对的不是刚才那群狗,但是又八心想只要吓吓对方,他就会夹着尾巴逃走。
  “有意思!”
  不料,刘海男子却是一副好战姿态:
  “看你这副模样只不过能沾上武士的边罢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像你这么有骨气的人了,我背后的竹竿正夜夜闹闲呢!这把传家宝刀到我手上之后,还没喝够血,已经有点生锈了,正好用你的骨头来磨一磨———但是,你可别临阵逃脱喔!”
  对方处心积虑地想先声夺人,让又八骑虎难下。但是,又八完全没警觉到会上别人的当,还很乐观地说道:
  “少说大话,如果你想逃,还来得及。趁天色未暗,赶快从我眼前消失,还能保住性命。”
  “我也把这句话送还给你吧!阁下从刚才就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却不肯报姓名。但是,是否可再请教您尊姓大名,这是决斗之礼呀!”
  “噢!说给你听也没关系,可别吓到啊!”
  “我会把胆子安置好,不让自己吓到。首先,想请教您剑法的流派是……”
  交手前会如此啰嗦的,往往武功都不怎么样。又八越来越看轻对方,他得意洋洋说道:
  “是富田入道势派的旁支,我有中条流的秘传可为证。”
  “咦?中条流?”
  小次郎多少有些惊愕。
  话既出口,若不能压倒性地慑服对方,只怕会被怀疑。接下来,又八只好硬着头皮模仿对方说过的话: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7)
  “现在该你说出你的流派了吧!这可是决斗之礼呀!”
  小次郎回答道:
  “我的流派和姓名,待会儿再奉告。你说的中条流,到底是拜谁为师呢?”
  又八马上回答:
  “钟卷自斋先生。”
  “哦……”
  小次郎更吃惊:
  “那么,你认识伊藤一刀斋喽?”
  “当然认识。”
  又八觉得越来越有趣,心想也许如往常一样,不须动枪动刀就能让眼前这位刘海妥协。
  因此,他得寸进尺地说道:
  “提到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是我师兄。换句话说,我们同门师事自斋大师,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尊姓大名?”
  “佐佐木小次郎。”
  “哦?”
  “我叫做佐佐木小次郎。”
  又八又报了一次自己的姓名。
  至此,小次郎不单是惊讶而已,还默不作声。
  “哼!”
  小次郎终于露出笑容。
  又八看对方毫不回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也以怒目相视并说道:
  “怎么了?我的脸好笑吗?敢情是听了我的名字心生惶恐了吧?”
  “的确令人惶恐!”
  又八用下巴指使对方,并亮出刀柄:
  “回去!”
  “哈哈哈!”
  小次郎捧腹大笑个不停。
  “我闯荡江湖这么久,看过千百种人,但是,还不曾碰过这么令人惶恐的事。佐佐木小次郎阁下,我想问你,如果你是佐佐木小次郎,那我是谁?”
  “什么?”
  “我想问你,我到底是谁?”
  “我怎么知道?”
  “不,不,你一定知道。也许太烦人了,但是,为了更确定,我想再次请教您尊姓大名?”
  “你没听清楚吗?我叫做佐佐木小次郎。”
  “那么,我呢?”
  “你是人啊!”
  “这话没错,但是,我的名字呢?”
  “你这家伙是在戏弄我吗?”
  “不!我是很认真,从来没这么认真过。小次郎大师,我是谁啊?”
  “啰嗦!问你自己吧!”
  “我就来问自己,虽然可笑,我也报出名号吧!”
  “哦!说吧!”
  “但是,你不要吓到了!”
  “笨蛋!”
  “我正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啊?!”
  “祖籍岩国,姓佐佐木,父亲给我取名叫做小次郎,剑名叫岸柳,这就是我。但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两个佐佐木小次郎了呢?”
  “啊……”
  “闯荡江湖以来,确实邂逅过各式各样的人物,但是,遇到佐佐木小次郎,对我这个佐佐木小次郎来说倒是头一遭。”
  “……”
  “这真是奇妙的缘分,我们是初次见面,请问阁下您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
  “怎么了?你好像突然发起抖来了?”
  “……”
  “交个朋友吧!”
  小次郎走过来,拍拍因惊吓而脸色发青的又八肩膀。又八马上打起哆嗦,大声叫道:
  “啊!”
  小次郎底下的话,犹如口中吐出长枪射向他的影子。
  “如果逃跑,我就杀了你!”
  这一跳,就跳了约二十米远。从小次郎肩膀闪出的晒衣竿般的长刀,像一条划破黑暗的银蛇,“咻”一声扫向又八逃走的身影。再来,小次郎已不再补第二刀了。
  仿佛被风吹落的树虫一般,又八连滚了三圈之后,直直地躺在地上。
  小次郎将三尺长刀收入背后的刀鞘,入鞘的当儿,长刀护手发出铿锵一声巨响。小次郎对奄奄一息的又八,看也不看一眼。
  “出剑锋喉!”
  回到树下,仰头朝树梢喊着:
  “出剑锋喉,下来……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快下来……我已将你养母的丈夫杀死了。你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但树上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茂密的松叶,树上一片漆黑,以致无法看清楚。最后,小次郎只好亲自爬到树上查看。
  “……”
  出剑锋喉不在树上。不知何时,她已逃跑了。
  “……”
  小次郎索性坐在树上凝视着前方。置身于松涛中,猜测逃跑的小鸟的去向。
  “为什么这个女孩那么怕我?”
  小次郎无法了解这点。因为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了。虽然他承认自己示爱的方式过于激烈。但却没察觉到自己爱人的方式跟别人有多大的不同。
  对女性来说,如果想知道小次郎的爱法和一般人的爱法有何不同,从他的刀剑便可以看出这方面的性格来,换句话说,注意观察他使刀的方法,就可窥见一二。
  话说小次郎是在钟卷自斋身边长大的,学习剑法之时,被称为鬼才或麒麟儿。当时,大家已看出他的武艺异于常人。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8)
  一言以蔽之,小次郎的“韧性”很强。其刀法的“韧性”是天赋的。敌人越是强劲,他的“韧性”也就越强。
  当然,时下的剑法、武术并不在意使用的手段,所以即使再怎么卑鄙,也不会有人认为这种手段不够光明正大。
  “如果被这家伙缠上就惨了!”
  尽管有人如此地畏惧,但是却没有人说小次郎的刀法卑鄙。
  譬如,他年少时,有一次被平日与他不和的同门师兄用木剑打得卧倒在地奄奄一息。而那位师兄见此光景,后悔出手过重,便喂他喝水。苏醒过来的小次郎,猛然站起身,用师兄的木剑将师兄打死。
  只要打输了,他就绝对忘不了那个敌人。不管是在黑暗的晚上,或是对方如厕、睡觉的时候,他都会伺机加害敌手。那时的武术尚未有所规定① ,所以同门的人很少谈及他这种异常的“韧性”。
  他经常自称:
  “我是天才!”
  这并非他夜郎自大的想法,连他的师父自斋及师兄一刀斋都这么认为:
  “他是天才!”
  回到岩国故乡,每天到锦带桥旁,锻炼砍燕子的自创独门功夫。所以更有人称他为“岩国的麒麟儿”,他也以此自负。
  但是,这种剑法的韧性,在情场方面,应该如何呈现才适当,谁也无法知道。而且,小次郎自认为这是两回事,因此,出剑锋喉因为讨厌他而逃走,他认为真是不可思议。
  小次郎突然发现树下有人影晃动。
  那人好像没察觉到小次郎在树上。
  “啊!有人倒在地上。”
  那人走到又八身旁,弯下腰来看看又八的脸,最后说道:
  “啊!是这家伙!”
  那人非常惊讶,说话的声音大得连树上都听得到。原来是手持白木杖的行脚僧。他仿佛想起什么事,急忙卸下背后的方箱,喃喃自语道:
  “真奇怪啊!既没有被砍杀的痕迹,身体也还温热,为什么这小子会昏倒呢?”
  他自言自语,并抚着又八的身体。最后,解下自己腰间的细绳将又八双手反绑。
  又八已奄奄一息,完全没有抵抗。行脚僧将又八捆绑好之后,膝盖抵住又八背部,在又八的心窝处运气。
  又八终于发出了“唉!唉”的呻吟声。行脚僧立刻像提整袋地瓜般将又八提到树下,并用脚踢他。
  “起来啊!给我起来!”
  又八到鬼门关走了一回,尚未完全恢复意识,犹如在梦中,他跳了起来。
  “对了,这就对了。”
  行脚僧看了相当满意,接着又将他的身体和双脚绑在松树上。
  “啊!”
  又八这才发出惊叫,因为他看到的不是小次郎,而是六部,让他相当意外。
  行脚僧说道:
  “你这假小次郎可真会逃。你以前到处招摇撞骗了不少人……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
  行脚僧开始慢慢拷问又八。
  他先打了又八几巴掌,又用力压住又八的额头,使又八的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在树干上。
  “那个小印盒,你是从哪来的?快说!喂!还不说吗?”
  “……”
  “不讲吗?”
  六部又用力捏又八的鼻子。
  他捏住又八的鼻子,猛烈地左右摇晃他的脸,使得又八痛苦地哀号道:
  “哎唷!哎唷!”
  他示意要说,于是,行脚僧放开捏着鼻子的手:
  “要说了吗?”
  又八一边落泪,一边清清楚楚回答道:
  “我说!我说!”
  即使没遭到这样的拷问,又八也没有勇气再隐瞒那件事了,他说道:
  “实际上,那是去年夏天的事。”
  他详细地供出了伏见城工地“无下巴武士”的死亡事件。
  “当时,我一时起了歹念,从死者身上拿了钱,还有中条流秘传及刚才的小印盒。钱已经用尽,秘传还在我怀中。如果您肯放我一马,我绝不再做这种事了。而且,钱日后必定归还……我可以立下字据。”
  又八毫不保留地说出真相之后,像是袪除了去年以来的心脓一般,顿时心情轻松愉快,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恐怖了。
  听完又八的述说之后,行脚僧说道:
  “你没胡说吧?”
  又八稍微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道:
  “没有。”
  两人沉默片刻,行脚僧突然拔起腰间的短刀,直逼到又八的脸颊。又八吓了一跳,斜过脸问道:
  “你、你要杀我吗?”
  “正是!你给我拿命来!”
  “我已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小印盒也还了,秘传也可以还给你。至于金钱,现在还不了,日后必定奉还,这样可以不杀我吧?”
  “我知道你很坦诚。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上州下仁田人,也就是伏见城工地被众人谋杀的武士草剃天鬼的侍从之一宫源八。”
  又八正面临生死关头,并未将这席话听进去。他只一味地思考该如何挣脱捆绑。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9)
  “非常抱歉,是我不对。但是,我并非一开始就起贪婪之心盗取死者身上的财物。受死者临终之托……最初,我也想按死者的遗言,将遗物送到死者的亲属手上。但是,我正好手头紧,就先动用这笔钱了。实在非常抱歉,请原谅我,你要我怎么赔都可以。”
  “不可以,即使你想赔罪,我也爱莫能助。”
  行脚僧压抑自己的激动,摇头说道:
  “当时的详细情形,我已到伏见城查过。也看得出你是个正直的人,但是,我总得带些东西回去安慰天鬼乡里的遗族,这其间有很多理由。主要是我查不出谁下的毒手,令我觉得很遗憾。”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喂!喂!你可别弄错呀!”
  “我知道!我知道!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是,远在上州的草剃家遗族并不知道天鬼在伏见城工地惨遭工人毒杀。何况这是丑闻,我也难以启齿对亲属宣布这消息。尽管我对你心存怜悯,但是,迫于情势所逼,只好将你权当杀死天鬼大人的凶手,被我源八所擒、为主人复仇。你听清楚了没有?”
  又八听了行脚僧的话,更加着急。
  “你胡、胡说什么……不要,不要,我还不想死。”
  “你虽然这么想,但是,刚才在九条酒馆连酒钱都付不出来,留着这活躯壳不是多余吗?与其挨饿受辱,活得那么辛苦,倒不如看破一切,觉悟吧!至于钱的事,我会拿出身上一部分的钱,当做你的奠仪。如果你惦记双亲,我会把这笔钱寄给他们,如果你要我捐给宗祠,我也一定会送达。”
  “岂有此理……我只要命!不要钱!请不要杀我!拜托放了我吧!”
  “就如我刚刚所说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将你当成主子的仇人。只有取了你的头颅,我回上州家乡才能面对天鬼的遗族及其他人。又八阁下,这是你前世注定的命运,你就认命吧!”
  源八再次拿起刀来。
  就在此时,有人叫道:
  “源八!刀下留情!”如果这句话是出自又八之口,那么即使行脚僧罔顾自己的无赖作风,他可能仍是带着“少啰嗦”的表情,然而———
  “啊?”
  源八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注意树梢间的风声,似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接着,树上又传来第二次的声音。
  “源八!不要滥杀无辜。”
  “啊?是谁?”
  “我是小次郎。”
  “什么?”
  又是一位自称小次郎的家伙凭空窜出。这绝不可能是一只天狗① ,因为这个声音听起来太熟悉了。到底有几个人冒充小次郎呢?
  源八心想:
  “这次我不再上当了!”
  他跳离树下,刀尖指向树上的人说道:
  “你光说小次郎是无法证明的,你是哪里人?什么姓氏?”
  “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一派胡言!”
  他仰天大笑,并说道:
  “冒充小次郎已经不流行了!眼前就有一位小次郎正尝到苦头,你没看到吗?哈哈哈!想必你和又八是同类的吧?”
  “我是真的小次郎。源八!我这就下去,你是不是打算趁我跳下去时将我砍成两段?”
  “嗯!再来几个小次郎妖怪都没问题。来一决胜负吧!”
  “会被你砍到的,就是冒牌货!真正的小次郎才不会被你砍到呢!源八,我要下来了!”
  “……”
  “准备好了吗?我要跳到你头上喽!尽管砍过来吧!但只要是你想杀我,我背后的‘晒衣竿’可会像剖竹般把你切成两半喔!”
  “啊!且慢!小次郎先生,请等一下……我记起这声音了,而且带着如晒衣竿般的长刀,一定就是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了!”
  “你相信了?”
  “但是———为什么您会在树上呢?”
  “待会儿再说吧!”
  话声甫落,只见源八赶紧缩着脖子。原来小次郎已越过源八头顶,裤角扫起一阵风,伴着散落的松叶,一起落到源八背后。
  面对眼前千真万确的佐佐木小次郎,源八反倒觉得疑团重重。此人和主子是同门关系,所以当小次郎还在上州钟卷自斋的时候,自己见过他好几次。
  但是那时的小次郎,并非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小次郎从小五官就充满执拗之气,且威风凛凛。但自斋师父厌恶华丽,所以当时负责挑水的小次郎,只不过是一位打扮朴实、皮肤黝黑的乡下少年。
  简直判若两人!
  源八不由看得入神。
  小次郎坐在树干上,说道:
  “坐下来吧!”
  于是,两人之间所谈的不外是师父的外甥,亦即同门的草剃天鬼的话题。草剃天鬼带着中条流秘传要转交给小次郎。途中在伏见城工地,被误以为是大奸细而惨遭杀害。
  这个引起佐佐木小次郎闹双胞的事件,现在已真相大白,真正的小次郎击掌称快。
  小次郎告诉源八,杀死冒名撞骗且谋生能力薄弱的人,毫无意义。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0)
  如果想惩罚他,还有别的方法。如果担心无法向草剃的家族和双亲交代,自己到上州后可向他们解释清楚,保证为死者超渡、供养,保住死者的面子。这事就交给自己负责。
  说完,小次郎问道:
  “源八!你以为如何?”
  “既然您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异议。”
  “那么,我就此告别,你回故乡去吧!”
  “是!我知道了!”
  “我要去找出剑锋喉了,我正急着找她呢!”
  “啊!请稍等!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
  “是先师钟卷自斋大人托外甥天鬼转交给您的中条流秘传卷轴。”
  “唷!是那东西啊!”
  “是这个叫又八的冒牌小次郎从过世的天鬼大人身上拿到的,他说还留在身边。那卷轴是自斋师父留给您的———也许是自斋师父或天鬼大人在天之灵,冥冥中引导我们见面的吧!无论如何,请您接受吧!”
  源八说着伸手到又八怀中。
  又八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怀中的卷轴被拿走,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轻松了许多。
  “就是这个。”
  源八代替亡者将秘传卷轴交给小次郎。想必小次郎一定会深受感动,喜极而泣。没想到———
  “我不要。”
  小次郎连伸手接都没有。
  源八感到很意外,问道:
  “咦?……为什么?”
  “我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要。”
  “您失言了。自斋师父生前已暗许在众多弟子中,将中条流秘传传给您,或是传给伊藤一刀斋。临终前,托外甥天鬼大人将这卷轴转交给您。主要是考虑当时伊藤一刀斋已经自立一刀流派,而您虽然是他的二弟子,但还是将秘传目录传给了您……难道您不了解这份师恩吗?”
  “师恩归师恩,我却有我的抱负。”
  “您说什么?”
  “源八,你不要误会。”
  “说得重些,您这是对师父失敬啊!”
  “绝无此事!实际上,我认为我比自斋师父更加天赋异禀,所以应该要比师父更伟大、更有成就才是。我不愿安于一名剑客的身份,就这么住在乡下,度过晚年。”
  “这是您的本性!”
  “当然!”
  小次郎谈到自己的抱负,丝毫无顾忌之色。
  “虽然师父特意要将印传给我,可是,我自信现在小次郎的功夫已远超过师父了。况且中条流这个派名充满了乡下味儿,将来恐怕会阻碍年轻人的发展。同门师兄弥五郎,已经建立了一刀流派,我也想自立自己的流派,我要将它称为岩流派……源八,这就是我的抱负,所以我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把它带回故乡,并替我在寺庙中了结一切的旧账吧!”
  小次郎言词不逊,简直是个高傲自大的男子啊!
  源八以憎恶的眼光,凝视着小次郎薄薄的嘴唇。
  “源八,请代我向草剃家遗族们问候一声。改天到了东国,我会去拜访他们的。”
  自己说得这么有礼,小次郎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再也没有比这种高傲自大却又故作有礼的言词更令人反感的了。源八义愤填膺,本想责备他对先师的不敬。但随即又想:
  这样做真是无聊透顶!
  源八如此自我解嘲后,立刻走到篓子旁收好秘传卷轴。
  “后会有期了。”
  源八丢下这句话,马上离开小次郎走了。
  小次郎目送源八离开。
  “哈哈哈!气冲冲地走了!真是乡巴佬!”
  之后,向被绑在树干上的又八说道:
  “冒牌货!”
  “……”
  “你这冒牌货,不回答吗?”
  “……”
  “你叫什么名字?”
  “本位田又八。”
  “是浪人吗?”
  “是的……”
  “没志气的家伙!该学学我归还师父的秘传。若没有这种气概,就无法成为流派的先祖。像你,盗用他人的名字,又盗取他人的秘传闯荡江湖,简直是卑鄙无耻。狐假虎威最后只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下可忘不了吧?”
  “以后我一定会小心!”
  “今天就放你一马。但是,为了惩罚你,就让你自己解开绳索吧!”
  小次郎边说边用小刀刮着树皮。刮下来的松树皮,掉在又八头上也掉到衣襟里。
  “啊!没带笔墨盒。”
  小次郎喃喃自语。
  又八还算机敏,马上意会:
  “如果需要笔墨,我身上有。”
  “既然你有,那就先借用一下吧!”
  小次郎写好之后,放下笔,重新读了一遍。
  岩流,这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本来因为我在岸柳以及岩国锦带桥锻炼斩燕功,所以用它当剑号,现在拿来当流派名,岩流是再适合不过了。
  “就这么决定,此后就以岩流作为流派的名称,这比一刀斋的一刀流好听多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1)
  此刻已是深夜时分。
  小次郎将树皮刮出了一张纸大小的白色方块,在上面写道:
  此人冒用我名讳、剑流,到处招摇撞骗。今绳之示众。吾人姓名、流派,天下独一无二。
  岩流佐佐木小次郎
  “这样可以了。”
  松风有如潮水般呼啸着穿过林间。小次郎极为敏锐,立刻察觉有异。原本燃起的抱负,已随黑夜的松风而去。他闪着锐利的眼光,搜寻黑暗的松树林。
  “咦?”
  莫非看到出剑锋喉的身影?小次郎突然朝那个方向追赶过去。
  5
  自古以来轿子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惯常使用的交通工具。直到最近才渐渐普及于一般的庶民百姓,市井街道因而随处可见轿夫穿梭其间。
  乘轿的人坐在由四支竹棒支撑的竹篓上,前后的轿夫边走边喊:
  “哟呵!”
  “嘿咻!”
  就像扛着物品行走一般。
  竹篓很浅,只要轿夫脚程加快,乘轿者很容易便会掉下来,所以双手得紧紧抓住竹棒。
  “嘿咻!嘿咻!”
  乘轿者不但得配合轿夫的脚程呼吸,而且要随着他们的速度,让身体跟着上下起伏,才不会掉出轿子。
  此刻,松树林的街道上,七八个人提着三四盏灯笼,簇拥着一顶轿子,由东寺方向像旋风般地飞奔而来。
  由于通往京都、大阪的交通要道淀川无法通行,如果有紧急要事,只好由陆路连夜赶路。因此,这条道路,一过了午夜,经常会有轿子或马匹呼啸而过。
  “嘿咻!”
  “嘿咻!”
  “哟呵……”
  “就快到了。”
  “快到六条了。”
  这群人,不像是从三四里外赶路来的。轿夫以及跟随在轿旁的人都疲惫不堪,个个手脚无力、气喘吁吁的,连心脏都快吐出来似的。
  “这里是六条吗?”
  “是六条的松树林。”
  “再加点油就到了!”
  手上的提灯,有着大阪倾城街常见的太夫花纹。但坐在轿内几乎要掉出来的却是一位大汉,而跟在轿旁精疲力竭的也都是年轻力壮的人。
  有人向轿内的人报告道:
  “二少爷!就快到四条了。”
  轿内的大汉,有如皮影老虎,摇摇晃晃地点着头。原来,他正舒舒服服地打着瞌睡。
  正在此时,有人喊道:
  “啊!快掉下来了!”
  随从立即扶住,轿内的人这才睁大惺忪的睡眼说道:
  “啊!口好渴!把竹筒的酒给我!”
  众人正想休息,一听到轿内人说:
  “休息一下!”
  立刻放下轿子,几乎将轿子抛了出去。无论是轿夫还是年轻的随从,众人动作一致地抓起毛巾擦拭汗水淋漓的胸和脸。
  轿内人一拿到竹筒酒,一口气就喝干了。一位随从劝道:
  “传七郎大人,您已经喝得够多了。”
  被称为传七郎的男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大声嘟囔:
  “啊!好冰啊!酒渗入牙齿了!”
  他猛然将头伸出轿外,仰望天上的星星说道:
  “天还没亮啊……我们速度真快!”
  “令兄一定眼巴巴地盼望您快点回去,大概连一刻钟也不能等了。”
  “如果战神能够支撑到我回去的话……”
  “医生说可以保住性命,但是他情绪过于激动,有时候伤口还会出血,这实在不太好。”
  “喔!他大概很懊恼吧!”
  他张开嘴,想将竹筒内的酒倒入嘴内,却已滴酒不剩了。
  “刀锋女王那臭小子!”
  吉冈传七郎使劲地将竹筒摔在地上,大声叫嚣道:
  “快点赶路。”
  他酒量虽好,但脾气也大。更强的是这男子的腕力,大家都知道吉冈的二少爷在世上通行无阻。他和战神是两种极端的个性,父亲拳法还在世时,传七郎的力气就已远超过父亲了。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门徒们也都这么认为。
  “战神真没用!如果他不继承父业,只要安分守己坐享现成福禄就好了。”
  即使兄弟两人面对面,传七郎也会说出这番话。因此,两人感情一向不好,父亲在世时,两人还会互相切磋拳法刀艺。可是父亲过世之后,传七郎几乎不曾带刀到战神的武馆去。去年,他和两三位好友到伊势出游,回程时顺道拜访大和柳生石舟斋。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未回京都,也毫无音讯。虽然一年未归,但绝对没有人认为这位次子会饿死。他每天好逸恶劳,只会大放厥词,大口喝酒,说战神的坏话,看扁天下。有时,只要抬出父亲的名字,就不致挨饿,且到处通行无阻。因为,耿直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二少爷———传七郎———确实有他的生存之道。有传言,说他最近寄宿在兵库御影一带。没想到会发生清十郎和刀锋女王比武的莲台寺野事件。
  垂死的清十郎:
  “想见弟弟一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2)
  门下弟子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洗雪门耻,非二少爷不可。”
  计划对策的时候,大家都想起了传七郎。
  门人只知道他在御影附近,其他一概不知。当日五六名门人立刻出发到兵库,找到传七郎,让他即刻坐上轿子赶路。
  平日里,兄弟俩虽不和,但是传七郎听到门人描述打着吉冈名号的比武,战神重伤败北的结果,还有垂死的战神想见弟弟等事情之后,他二话不说,立即答应。
  “好,我去见他。”
  他钻入轿中,立即大声叫嚷:
  “快点!快点!”
  由于传七郎不断催促赶路,轿夫抬得肩膀发麻,因此从出发到此地,已换过三四家的轿子商了。
  如此急着赶路,传七郎却在每个驿站买酒填满他的竹筒子。也许酒可以缓和他目前高亢的情绪,但平时他就喜欢豪饮。再加上经过寒风吹袭的淀川沿岸,还有田园吹来的冷风,所以喝得再多似乎也不会醉。
  很不巧现在竹筒内的酒喝完了,传七郎显得焦虑不安。他突然大声叫嚷“上路”!并丢掉竹筒。然而轿夫及门人,似乎感到黑暗的松林里有异状。
  “那是什么?”
  “听起来不像平常的狗叫声。”
  于是众人聚精会神听着狗吠,虽然传七郎急着赶路,但是众人并未立刻聚集到轿旁来。
  传七郎非常生气,再次大声叫嚣催促起轿,众人不禁吓了一跳。门人向毫不在乎的传七郎询问:
  “二少爷,请等一下。不知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种事不须花太多的脑筋。虽然无法得知狗的数量,却可判断那是狗群齐吠。
  不管数量多少,狗叫仅止于狗叫,就像一传百一般,只要有一只叫,就会引来数百只跟着叫,人们根本不必去理会这群骚动。何况,近年来战事频传,野狗甚至觊觎人肉,从野地走向市区。因此街上野狗结群,根本不足为奇。
  传七郎大声说道:
  “去看一看!”
  他话一说完,自己先起身,急步走向狗叫处。他会起身前往,想必那并非单纯的狗叫,准是发生事情了。门人赶紧尾随。
  “咦?”
  “咦?”
  “啊?好奇怪的家伙!”
  果然,他们看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群狗团团围住绑在树上的又八。看来像是在乞讨又八身上的肉片一般。
  如果问狗儿“正义是什么”,也许它们会回答“复仇”。因为刚才又八用刀砍死了一只狗,身上一定还沾着狗的血腥味。
  但狗并非为了复仇。和人类相比,狗的智能极低,也许它们只是认为这家伙没志气,如果戏弄他,一定很有趣。且这家伙背倚树干而坐,举止奇怪;也许是小偷或是瘫痪在地的人,令狗不解,才会对他狂吠。
  每只狗都长得像狼一般,肚子凹陷,背脊竖起,满口利牙。对孤立无援的又八来说,这种情况比起刚才的行脚僧或是小次郎更令人恐怖,时间也更难熬。
  他的手脚无法动弹,只能借着脸部表情和声音来防御。但是,脸部表情,既不能成为利器,且狗群也听不懂他的话。
  因此他只能用狗群听得懂的语言和表情死命地模仿猛兽的吼叫声来苦斗防御:
  “汪———汪———汪汪———”
  又八一吼叫,狗群后退几步。但是他拼命学猛兽吼叫,使得鼻涕都流出来了。这样一来,令狗群觉得他是弱者,又八刚才的努力完全白费。
  声音无法抵抗,他便打算用表情吓它们。
  他张大嘴巴,倒吓着了狗群。他还睁大眼睛,忍着不眨眼。时而眼睛、鼻子、嘴巴皱在一起,时而伸出长长的舌头,几乎快碰到鼻头为止。
  不久,他已疲于扮鬼脸,而狗儿们也看腻了,便再次吼叫。这真是考验他的智能,他心想:我也是各位的伙伴,我和你们同样都是动物,因此他发出了友善的叫声。
  “汪、汪、汪!汪、汪、汪!”
  又八学着野狗,和它们一起吠叫。
  岂料这种行为却招来野狗们的轻蔑和反感。狗群竟然争相跑到他的身边大叫,舔他的脚掌。于是,又八原想低声念平家琵琶大原御幸的故事,却不自觉越念越大声,后来竟变成大声喊叫:
  于是上皇于文治二年春
  建礼门院闲居于大草原
  眼中所见
  脑中所想
  二月三月
  寒凛强风
  山峰白雪
  未溶化的日子
  他双眼紧闭,愁眉苦脸,干脆将自己当成聋子,使尽平生的力气大声念着。
  幸好此时传七郎等人赶到,狗一看到他们,赶紧四处逃窜。又八也顾不了那么多,大声呼号求救:
  “救救我!帮我解开绳索。”
  吉冈门徒中有两三人认得又八:
  “哦!原来是他!我曾经在艾草屋见过这家伙。”
  “他是阿甲的丈夫。”
  “丈夫?我记得阿甲没有丈夫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3)
  “他是阿甲在祇园藤次之前的男人,实际上是阿甲在养他。”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传七郎看他可怜,便叫人解开绳索,问清事情原委。又八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可耻之处绝口不提。
  见到吉冈门的人之后,又燃起他的宿怨。他说刀锋女王和自己同是作州人,却抢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令自己家声扫地,无颜面对乡亲父老。
  母亲阿杉更为了此事,顾不得年纪老迈,仍然不辞辛劳发誓找刀锋女王报仇,并惩罚变心的未入门媳妇,否则誓不返乡,所以才会和自己到处奔波找刀锋女王报仇。
  刚才有人说我是阿甲的丈夫,这可是天大的误会。我确实曾在艾草屋栖身,但和阿甲并没有任何关系。祇园藤次和阿甲很亲密,所以此刻才会私奔他乡。这也可以证明我和阿甲之间是清白的。
  这件事情已不重要了。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母亲阿杉和敌手刀锋女王的消息。我在大阪听到大家谣传吉冈大人的长男和刀锋女王比武,结果败给了刀锋女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更加担心。赶到此地时,被十来名不怀好意的野武士包围,夺走了所有的财物。但我碍于家有老母且敌仇未报,刚才只好任凭这些野武士处置,听天由命了。
  “不管是吉冈家也好,我也好,都与刀锋女王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承蒙吉冈门人帮我解开绳索,也许这就是缘分。您应该是清十郎的弟弟吧!您要找刀锋女王报仇,我也要杀刀锋女王。届时看谁先杀死刀锋女王,报仇之后,我们再相会吧!”又八心想光是捏造,不足以取信对方,所以谎言中还穿插了一些事实。
  但是这一句:
  “看谁先杀死刀锋女王?”
  简直是画蛇添足,他自己也觉得羞耻。
  “也许母亲会到清水堂参拜,祈求完成大愿,所以我要到那里去找她。救命之恩,请容我改日到四条武馆再答谢。非常抱歉,耽搁了您的行程,我就此告辞了。”
  趁未露出马脚之前赶快离开,虽然有点牵强,又八总能适时躲开。
  吉冈门人正怀疑其言之真假时,又八早已开溜了。看到门徒疑惑的表情,传七郎苦笑道: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传七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耽搁,目送又八离开之后,他非常不悦。
  这几天是危险期———医生说这话之后已过了四天。那几天清十郎的脸色难看极了,直到昨日才开始好转。
  现在清十郎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他问道: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枕边的纸罩座灯一直亮着。屋内无其他人,只隐约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打鼾,看护的人想必是衣带未解就睡着了。
  “鸡在啼叫。”
  清十郎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世上。
  “活着真丢脸!”
  清十郎拉起被褥一角掩住脸庞。
  他的手颤动着,好像是在哭泣。
  “今后,我哪有脸再活下去?”
  想到此,他突然停止抽泣。
  父亲拳法的名声太响亮了。而自己这个不肖子,光是扛着父亲的声名与遗产闯荡江湖就已经够累了。到头来这个包袱迫使自己的生命和家声一败涂地。
  “吉冈家已经完了!”
  枕边座灯已经燃尽,屋内透着晨曦的白光。他想起那天满地白霜,自己赴莲台寺野的情景。
  当时刀锋女王的眼神!
  即使现在想起来,还令人毛骨悚然。打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是他的对手。为何不在他面前弃剑投降以保住家声?
  “我想通了,父亲的名声,就像自己的声誉。仔细一想,我只是身为吉冈拳法之子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修行呢?在败给刀锋女王之前,在一家之主和个人修养上,早已有败战的征兆了。和刀锋女王比武只是加速毁灭而已。这样下去,吉冈武馆迟早会被社会潮流所吞没。”
  他紧闭双眼,闪着亮光的泪水在睫毛上打转。泪水流到耳际,也动摇了他的心。
  “为什么我没死在莲台寺野呢……这副德行活着———”
  断了右腕的伤口疼痛无比,使他眉头紧锁,闷闷不乐,害怕天亮。
  咚、咚、咚———远处传来敲门声。有人来叫醒隔壁房间的人。
  “啊!二少爷回来了?”
  “刚回来吗?”
  有人慌慌张张出去迎接,也有人马上跑回清十郎的枕边:
  “小师父!小师父!好消息!二少爷乘坐早轿,刚回到家,马上就会过来了。”
  下人立刻打开窗户,升起火炉,摆好坐垫等候。没多久———
  “我战神的房间在这里吗?”
  门外是传七郎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清十郎虽然这么想,但是让弟弟看到他这副模样令他痛苦万分。
  “战神!”
  清十郎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进门来的弟弟,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弟弟身上飘来了阵阵酒味。
  “战神,您怎么了?”
  传七郎神采奕奕的样子,反令病人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4)
  “……”
  清十郎闭起眼,什么话也没说。
  “战神!这个节骨眼,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这个做弟弟的吧!我听弟子们说过详情之后,空着手就上路了。途中在大阪的花巷匆忙打点酒食,就连夜赶了回来。请您放心,传七郎在这里,看还有谁敢到这里撒野,我一定让他一根指头都不剩。”
  此时,门人送茶进来,他对门人说:
  “喂!我不要茶,给我拿酒来。”
  “知道了。”
  门人退下时,他又叫道:
  “喂!谁来把纸门关上,病人会受凉啊!笨蛋!”
  他由跪姿改成盘腿而坐,就着火炉偷偷望着沉默不语的战神,说道:
  “到底胜负是怎么分出来的呢?女王刀锋女王不是最近才出道的小子吗?战神亲自出马,竟然会败给一个毛头小子?”
  此时,门人在纸门外:
  “二少爷!”
  “什么事?”
  “酒已经准备好了。”
  “拿过来!”
  “我先放在那边,请您先入浴吧!”
  “我不想洗澡,我要在这儿喝,把酒拿过来。”
  “啊?在枕边喝?”
  “没问题,我和战神好久没见了,我们要好好聊一聊。虽然长久以来,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不好,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最亲近的人莫若我兄弟俩了。就在这里喝吧!”
  于是,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道:
  “好酒。”
  喝了两三杯之后,他喃喃自语:
  “要是战神您没受伤,我就要您一起喝了。”
  清十郎睁开眼睛:
  “弟弟!”
  “嗯!”
  “请不要在我枕边喝酒。”
  “为什么?”
  “因为这会让我想起许多讨厌、不愉快的事情。”
  “什么讨厌的事?”
  “想必已过世的父亲不喜欢我俩喝酒吧———你只会喝酒,我也只会喝酒,没做过什么正经事。”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尽做坏事啰?”
  “你还能有所作为,而我现在卧病在床,犹如尝着后半生的苦酒……”
  “哈哈哈!您说这些真扫兴!这么说来,战神只不过是个小家子气且神经质的人,根本没有武者应有的气魄。说实话,您和刀锋女王比武,根本就是个错误。您就是没有识破对方的才能,才受了这个教训,您以后就别再拿剑,只当吉冈二世便行了。今后,如果再有勇猛强悍的人向吉冈门挑战,就让我传七郎去应战吧!这武馆的大小诸事,也由我传七郎处理吧!我一定让吉冈比老爹的时代更繁荣盛大数倍。也许您怀疑我有野心要夺取武馆,不过,我会表现给您看的。”
  酒壶见底,已倒不出半滴酒来。
  “弟弟……”
  清十郎突然想要坐起身子,但是少了一只手,无法随意地掀开被子。
  “传七郎……”
  清十郎的手从被褥中伸出,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虽是病人,力气也足以让健康的人觉得疼痛。
  “哎唷……战神您会把酒泼倒的。”
  传七郎赶忙将酒杯换到另一只手上:
  “什么事?”
  “弟弟,诚如你所期待的,我就将武馆交给你。不过,如果继承武馆,同时也得继承家声喔!”
  “好,我接受。”
  “请不要这么草率答应。要是你重蹈我的覆辙,再次污辱了先父的声名,那还不如让吉冈现在就毁了!”
  “你胡说什么!我传七郎和您不同。”
  “你会洗心革面,认真管理武馆吗?”
  “等等,我可不戒酒喔!只有酒,我不能戒。”
  “行,有节制就没关系……我所犯的错误,并非因酒而起。”
  “是女人吧?女人是您的弱点。等您身体痊愈之后,讨个老婆算了。”
  “不!我决定弃剑,哪还有心情娶妻?但是,有一人我非救不可。只要能看到那人幸福,我就别无所求了。我打算隐居山林,结茅庐而居……”
  “咦?非救不可的人是谁?”
  “算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虽然我这个战神是个废人,但是,身为武士,我内心仍然存着几分志气与面子……现在我放下身段向你拜托……请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听清楚了吗?”
  “好……我一定会为你洗刷污名。您知道对手刀锋女王人在哪里?”
  “刀锋女王?”
  清十郎瞪大眼睛,望着传七郎,严肃说道:
  “传七郎,你打算破我的戒律,要找刀锋女王比武吗?”
  “您说什么啊?事到如今,一定得这么做啊!您派人把我接回来,不就是打算这么做吗?我和门人也是想趁刀锋女王还没离境之前找他报仇,才会空手立刻赶回来。”
  清十郎摇头说:
  “你大错特错了。”
  他好像已能看到比武的结果,并且以兄长命令的口吻说道:
  “不可轻举妄动!”
  传七郎听不进去,反问: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5)
  “为什么?”
  清十郎激动的说道:
  “赢不了的!”
  传七郎脸色发白:
  “输给谁?”
  “输给刀锋女王。”
  “谁输呢?”
  “你明明知道,是你会输啊!你的武艺———”
  “胡、胡说八道!”
  传七郎故意耸动肩膀,装出大笑的样子。接着拨开战神的手,为自己斟酒。
  “喂!来人哪!酒没了,再拿来!”
  门徒中一人听到声音之后,赶紧从厨房送酒来,但却不见传七郎在病房内。
  “啊?”
  那门徒瞪大眼睛,放下托盘:
  “小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门徒看到清十郎趴在被子里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凑到枕边。
  “叫……叫他来,我还有话要和传七郎说,把他带到这里。”
  “是、是!”
  弟子听清十郎说话的语气清晰便放下心来,回答道:
  “是、我这就去。”
  门徒急忙去找传七郎。
  传七郎很快就被门徒发现。刚才传七郎到武馆,坐在地板上,望着自家久违的武馆。
  久未见面的植田良平、南保余一兵卫、御池、太田黑等元老则围坐在他身边。
  “您见过令兄了吗?”
  “喔!刚刚见过了。”
  “想必他很高兴吧!”
  “好像也不怎么高兴。在进他房间之前,我内心也充满了兴奋,但是见面之后战神一直绷着脸,而我则直话直说,所以又跟以前一样吵起来了。”
  “啊?起口角……那就是您当弟弟的不是了!令兄昨日身体状况才稍有起色,您竟与他起争执。”
  “但是……等一下,喂!”
  传七郎和门下元老的交情就像朋友一样。
  他抓住责备自己的植田良平的肩膀。即使在谈笑之间,他也想炫耀自己的腕力,他摇着对方的手臂说道:
  “我战神可是这么对我说的喔———你为了洗刷我战败的污名,想和刀锋女王格斗。但你一定赢不了刀锋女王。如果你死了,这武馆也完了,而吉冈家的声誉也就毁了。因此,所有的耻辱都让我一人来扛,我将发布封剑声明,退出江湖。你代我掌管这武馆,希望将来武艺精进之后,再为我雪耻……”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
  前来找他的门人,趁隙说道:
  “二少爷,小师父请您再回他的枕边一趟。”
  传七郎回头,瞪了门人一眼:
  “酒呢?”
  “已送到那边去了。”
  “拿到这里来,大伙儿可以边饮边谈。”
  “小师父他……”
  “少啰嗦……战神好像患了恐惧症。把酒拿过来。”
  植田、御池以及其他人见状立刻异口同声:
  “不用!不用!此刻不宜饮酒,我们不喝。”
  传七郎不悦:
  “你们怎么了?你们也让刀锋女王吓坏了吗?”
  吉冈家就因为名声太响,相对的所受到的打击才会那么大。
  当家主人遭受刀锋女王木剑一击,不但身受重伤,连吉冈一门原有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为之动摇。
  难道就这样输了吗?
  吉冈一门本来强大的自尊心,也完全崩溃。无论如何重整,似乎都无法恢复以前团结一致的好景。
  这次重创的痛苦,即使已过数日,仍流露在众人脸上。无论如何商量,大家总是意见分歧,无法决定是当个消极的失败者,还是采取积极的态度?
  出发迎接传七郎之前,清十郎便想着:要和刀锋女王再次比武洗雪耻辱吗?还是采取自爱的策略呢?
  元老们对这两个意见也分别抱持对立的看法。有些人同意传七郎的想法,有些人则暗地支持清十郎的看法。
  但是———
  “耻辱只是一时,万一再遭到失败,那……”
  以清十郎的立场自可以提出这种忍辱的主张,然而元老门人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尤其是在相当霸气的传七郎面前,更是提也不敢提。
  “战神说话柔弱、胆怯、不成熟,即使他卧病在床,我也没办法安静地坐在那儿听呀!”
  传七郎拿起酒壶,为每个人斟酒。从今日起,他要取代战神,用自己的方式经营武馆。他首先想做的就是将武馆营造出自己的刚毅风格来。
  “我发誓要找刀锋女王报仇……无论战神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决心。战神说不要提刀锋女王,家声比较重要,多考虑如何维持武馆等等,这是身为武士应该说的话吗?就是因为他这么想,才会败给刀锋女王———你们可别把我和战神相提并论喔!”
  “这个……”
  众人含糊其词之后,南保余一兵卫元老开口说道:
  “我们相信二少爷的能力……只是……”
  “只是什么?”
  “仔细想想您战神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刀锋女王只是一介武士,而我们都是室町家以来的名门,权宜之下可知这将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比赛。无论胜与败,都是无意义的赌博,绝非明智之举。”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6)
  “你说这是赌博?”
  传七郎瞪大了眼睛,充满了不悦。南保余兵卫慌张地补充道:
  “啊!失言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这家伙!”
  传七郎不再听他人的意见,他抓住南保余一兵卫颈后的头发,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给我滚出去!胆小鬼!”
  “二少爷,我失言了。”
  “住口!像你这种胆小的人,没资格和我同坐。滚出去!”
  传七郎把他推了出去。
  南保余一兵卫背部撞在木板墙上,脸色发白。最后才静静地跪坐在地。
  “长久以来承蒙各位的照顾。”
  又向神坛行礼之后才往屋外走去。
  “来,喝酒!”
  传七郎看都不看一眼,只管向其他人劝酒。
  “喝过酒之后,你们今天就开始搜寻刀锋女王下榻之处。他应该还没到他国,想必现在正得意洋洋、到处招摇。我先往这方向着力,再来整顿武馆。我不能让武馆荒废下去,众人得像平日一般,互相鼓励,勤练武艺……我睡个觉之后,再到武馆去。我和战神不同,可是很严厉的喔!其他的门徒,也要严加练武。”
  又过了七天。
  “找到了!”
  有一位门人边喊边回到武馆。
  传七郎从刚才就在武馆里。如前所述,他正在进行严格的训练。
  他的精力充沛,永不知疲倦,大家害怕被他指名,都躲到角落去。元老太田黑兵助简直被当成孩童般差使。
  “等等,太田黑!”
  传七郎收起木剑,瞄了一眼刚才回到武馆的男子说道:
  “找到了吗?”
  “找到了!”
  “刀锋女王在哪里?”
  “在实相院镇东方的十字路口附近———也有人叫那里为本阿弥路口。刀锋女王就逗留在这条路的本阿弥光悦家。”
  “在本阿弥家。真奇怪呀!像刀锋女王那样的乡下武士,怎会认识光悦呢?”
  “这其中缘故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是住在那里。”
  “好!马上出发!”
  他正要入内准备,后面的太田黑兵助、植田良平等元老们马上制止道:
  “这种突击的行为就像打架,即使赢了,世人也会说闲话的。”
  “练武确有礼仪规矩,但实际上的兵术却不来这一套,所谓先发制人嘛!”
  “但是,令兄当初也没这么草率。还是先派人送信,约好地点、日期和时间,堂堂正正的比武,比较光明正大。”
  “嗯!有道理。就依各位的意思。可是,你们可别在这段期间,又受战神的影响而心生动摇,阻止比武喔!”
  “持异议、还有不知感恩的人,早在这十几天前全都离开武馆了。”
  “这样一来,反而巩固了武馆。像祇园藤次那样没出息的人,以及南保余一兵卫那种胆小鬼,这些不知羞耻的懦夫还是早点离开得好。”
  “向刀锋女王下挑战书前,还是向令兄禀报一声吧!”
  “这件事不能由你们去,我自己去把话说清楚。”
  兄弟俩对这个问题仍然持续十天前的立场,谁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元老们庆幸兄弟俩只要不吵嘴就好,既然房间里没有传来争吵声,几个人便赶紧促膝商量与刀锋女王第二次比武的地点与日期。
  突然清十郎的起居室内有人大叫:
  “喂!植田、御池、太田黑、其他的人,快来啊!”
  众人聚集到房间,只看到传七郎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元老们从未看过传七郎如此的表情。传七郎眼中还挂着泪珠。
  “你们……看!”
  传七郎拿着战神遗留下的信给众人看。
  “哥留了这封长信给我,离家出走了,要去哪里也没说……连要去哪里……”
  6
  阿通停下正在缝衣服的手:
  “谁?”
  “是哪一位?”
  打开纸门一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阿通知道是自己的错觉,寂寞之情再次涌上心头。手上这件衣服只差袖领就完成了,可是她已无心再做。
  她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是城太郎呢!”
  她还是不死心,眺望着门口。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以为是城太郎回来找自己了。
  这里位于三年坡下。
  虽然这个小镇有点脏乱,但路旁到处是灌木丛和田地,点缀着盛开的山茶花和梅花。
  阿通住的独门独院房子,四周亦是花木扶疏,屋前有座百坪大的菜园。菜园的正对面,就是从早到晚充满了忙碌吵杂声的旅馆厨房。总之,这独门独院的房子也是旅馆所有,早晚的餐点,都由对面的厨房送过来。
  现在阿杉婆出门去了。如果她到京都便一定住这家旅馆。而旅馆里,这独门独院的房子是她的最爱。此刻,菜园对面的厨房里有个女人向这边喊道:
  “阿通姑娘,吃饭时间到了,可以送饭过去了吗?”
  阿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7)
  “啊!已经要吃饭了呀!等阿婆回来一起吃,那时候再送过来吧!”
  厨房的女人又说道:
  “老太婆出门前交代过,今天晚归,也许傍晚才会回来。”
  “我还不太饿,中餐就不吃了。”
  “你总是不吃东西,我给你添点饭过来吧!”
  此时一阵烧柴浓烟飘来,一下子吞噬了菜园中的梅树以及对面的房子。
  这一带有几处陶窑,在烧陶的日子里,附近总是弥漫着浓烟。但浓烟散去之后,初春的天空,便显得格外亮丽。
  大马路经常传来马的嘶叫声,以及到清水寺参拜的人声。而刀锋女王打败吉冈的消息也流传在这些杂沓的人马声中。
  阿通雀跃不已,眼前立刻浮现出刀锋女王的身影。她心想:
  “城太郎一定去莲台寺野看比武了,如果城太郎来这里,就可知道详情了。”
  因此,她迫切地等城太郎的到来。
  但是,城太郎却一直没出现。在五条桥分手之后,至今已经二十多天了。有时候她会想:
  “即使他来这里,也不知道我住这家旅馆吧……不,应该不会!我跟他说过,住在三年坡下,只要挨家挨户地问,也问得到啊!”
  她又想:
  “他会不会感冒生病,躺在床上休息呢?”
  但阿通不相信城太郎会感冒躺在床上。也许他正悠闲地在初春的天空下放风筝呢!阿通思及此,不由得一肚子气。
  话又说回来,也许城太郎会想:
  “阿通离这里也不远,该由她来找我。况且她一直未来乌丸家道谢。”
  也许他这么想,正等阿通去乌丸官邸呢!
  阿通并非没想到这点,只是以她的立场来看,城太郎来这里是极其容易的事,而自己到官邸去反而较困难。不只如此,无论要去哪里,她都得征求阿杉婆的同意。
  阿杉婆今天不在,不是出门的大好时机吗?不了解状况的人,也许会这么想。但是这老太婆并非粗心大意的人。她已经吩咐过旅馆门房留意阿通的动静。只要她走到门口观望,就会有人从主屋不经意地问:
  “阿通姑娘,上哪儿啊?”
  再说,从这三年坡到清水边境,很多人都认得阿杉婆。去年她老人家单枪匹马在清水附近向刀锋女王挑战。当时目击实情的轿夫和挑夫们都说:
  “那老太婆真强悍啊!”
  “她真厉害啊!”
  “她是为了报仇才背井离乡的。”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老太婆便大受欢迎,也博得众人的尊敬。旅馆的人更是对她崇敬有加,因此只消阿杉一句话:
  “请帮我留意那女人,免得我不在的时候逃掉。”
  旅馆的人当然是忠于她的交代。
  无论如何,阿通想要擅自出门是绝对不成的。信也必须经由旅馆的人才能送出去。所以她只能等城太郎的到来。
  “……”
  她退到门后,又开始缝衣服。缝的也是阿杉要修改的旅装。
  此时,纸门上映着一个人影———
  外头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
  “啊?我搞错地方了。”
  那人好像从大马路走入这胡同,擅自进到菜园及厢房来似的。
  阿通若无其事地从纸门探出头来。那女子站在菜园里的梅树下。一看到阿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请问这里是旅馆吗?胡同入口挂了一个旅馆的灯笼,我才进来的。”
  那女子表情窘迫,有点手足无措。
  阿通忘了回答她的问题,只顾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女子。她的异样眼光使得这位擅闯死胡同的女子更加慌张。
  “这是哪里呢?”
  那女子看看四周的屋顶,再看看旁边的梅树。
  “啊!梅花开得真美啊!”
  她抬起羞红的脸,佯装看得入神。
  对了!是在五条大桥见过她!
  阿通想起来了,又怕认错人,所以一直拼命唤起自己的回忆———她就是正月一日那天早上,在桥的栏杆边倚在刀锋女王胸前哭泣的那位女子。对方大概不知情吧?阿通却忘不了此事,自那天以来,她就一直对这位女子耿耿于怀,有如面对宿敌一般。
  厨房的女人,似乎已向柜台报告此事,所以掌柜从前头绕到胡同来。
  “这位女客官,要住宿吗?”
  出剑锋喉的眼神有点慌张。
  “是的,旅馆在哪里呢?”
  “就在刚才入口的地方,也就是胡同右侧转弯处。”
  “啊!是面对大街那边啊!”
  “虽然面对大街,但却是很安静喔。”
  “旅馆出入口不太显眼,我找着找着,看到巷口角落挂着灯笼,以为旅馆就在后面,所以就找到这里来了。”
  出剑锋喉边说明,边望向阿通所站的房子。问道:
  “这里是厢房吗?”
  “是的,是前面那栋的厢房。”
  “这里比较好……既安静又隐密。”
  “主屋那边也有好房间喔。”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8)
  “掌柜的!住在这里的正好也是位女客人……我可不可以也住这里?”
  “但是,这边还住着一位不太好相处的老太婆,所以……”
  “没关系,我不介意。”
  “待会儿等老太婆回来,我们再问问她愿不愿意合住。”
  “在她回来之前,我到那边的房间休息吧!”
  “请这边走。你一定会中意那边的房间的。”
  出剑锋喉随着旅馆的人,绕到正厅去了。
  “……”
  结果阿通什么话也没说,她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问那女子呢?也许这就是自己要不得的个性。她一个人陷入沉思:刚才那名女子和刀锋女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哪怕只问清这一点也行啊。
  阿通在五条大桥见到他们,两人谈了许久,而且他们看来绝不是普通的朋友。因为后来那女子哭了,刀锋女王还抱着她的肩膀呢!
  “她不只是对刀锋女王才这样吧……”
  阿通试图推翻自己因嫉妒所作的揣测。但从那天起,她的内心不知受了多少莫名的伤痛。
  “她比自己还美。”
  “她比自己更有机会接近刀锋女王。”
  “她比自己有才华,能巧妙地抓住男人的心。”
  在这之前,她只想到刀锋女王和自己。但是突然间,阿通反省到同性的世界,对于自己的柔弱感到可悲。
  “自己长得不够漂亮。”
  “又没才华。”
  “也与刀锋女王无缘。”
  在广大社会中和大多数的女性比起来,她觉得希望总是从自己身边溜过,自己不过只是抱着无意的美梦罢了。最近她已使不出当年攀登七宝寺千年杉时,战胜暴风雨的勇气,栖息在她心中的,惟有那天早上在五条大桥蹲在牛车后面的懦弱了。
  “真需要城太郎的帮忙!”
  阿通心想:
  这可能是因为当年自己爬上千年杉时,仍存有几分与城太郎一样天真无邪的心吧!
  她想到最近这种独自烦恼的复杂心情,也许正表示少女纯洁的心已离自己远去。思及此不觉泪水盈眶,滴落在手缝的衣服上。
  “你在不在房里?阿通,为什么不点灯呢?”
  天色不知何时早已暗了下来,从外面回来的阿杉婆这么问着。
  “您回来啦!我马上点灯。”
  老太婆用锐利的眼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往小房间走去的阿通,然后坐到榻榻米上。
  阿通点灯之后问道:
  “阿婆,您累了吧?今天到哪里去了呢?”
  “这还用问吗?”
  阿杉故意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我去找我儿子又八,并打听刀锋女王的下落。”
  “我帮您按摩脚吧。”
  “脚倒是没那么累,可能是天气的关系,四五天来肩膀硬梆梆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帮我按摩肩膀好了。”
  双方只要一谈起来,阿杉便是这副嘴脸。阿通心想,在阿婆找到又八,对往事做个了断之前,自己还是多忍让为宜。因此,便静静地绕到老婆婆的背后,边按摩边说道:
  “肩膀真的很硬,呼吸会困难吗?”
  “走路的时候,偶尔胸部会闷闷的。毕竟年纪大了,也许哪天会中风,卧病在床!”
  “您还很硬朗,年轻人都没您有精神呢!别说这些丧气话。”
  “但是连那么开朗的权叔,还不是说走就走,人生变化无常简直像一场梦。……只要一想到刀锋女王,就令我精神百倍。只要一燃起要和刀锋女王比武的意念,就令我心情激昂,生龙活虎得不输给任何人。”
  “阿婆……刀锋女王哥并不是那么坏的人……阿婆您想错了啊!”
  “哼……”
  阿杉让阿通揉着肩膀。
  “是吗?对你来说,他是你弃又八而迷恋的男人嘛!刚才我说他坏,可真抱歉呀!”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承认吗?比起又八,刀锋女王不是比较可爱吗?我觉得凡事说明白比较切实。”
  “……”
  “要是能和又八见面,我这老太婆会站在你们中间,依你的希望向又八说清楚之后,你和阿婆就形同路人了。你就可以奔向刀锋女王怀抱,也许还会说我们母子的坏话呢!”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阿婆,阿通不是这样的女孩。有恩报恩,我一直牢记这句话。”
  “现在的年轻女孩,可真会讲话,说得真好听呀!我这老太婆是个正直的人,说话完全不加修饰。你如果当刀锋女王的妻子,那你和我就是仇敌了……呵、呵、呵!帮仇人按摩肩膀很不是滋味吧?”
  “……”
  “想必你也是为了想跟在刀锋女王身边,才受这辛劳。如果这样想,也没什么不能忍耐了。”
  “……”
  “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
  “那么,滴在我衣领上的是什么?”
  “……对不起,不知不觉地……”
  “嘿!好像虫在爬,真不舒服。你可以再用点力吗……别哭哭啼啼的只想着刀锋女王!”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9)
  门前的菜园,出现了提灯的亮光。大概又是旅馆的女子送晚餐来了。
  “对不起,这里是本位田先生令堂的房间吗?”
  没想到原来是一位和尚站在门口。
  他手上的提灯上写着:
  音羽山清水寺。
  “我是子安堂的堂员。”
  那和尚将提灯放在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傍晚时分,有位衣着单薄,看起来寒冷不堪的年轻浪人,一直往内堂张望。他还问说:最近有无看到一位作州来的阿婆来参拜?我回答说:她经常来。于是,他借了笔,写了这封信。他还说如果看到那位阿婆,请将这个交给她。说完之后就走了。我正好要到五条购物,所以顺道送过来。”
  “那实在太好了,辛苦您了。”
  阿婆很会应酬,立刻拿出坐垫招呼客人,但是,那位送信的和尚马上就离开了。
  “真奇怪呀!”
  阿婆在灯下打开信。看完信之后脸色大变。想必信的内容,一定强烈地震撼了阿婆的心。
  “阿通!”
  “我在这里。”
  阿通在小房间角落的火炉旁回答。
  “不用泡茶了,子安堂的堂员已经走了。”
  “啊?已经走了!那么阿婆您喝一杯吧!”
  “没人喝才拿给我喝吗?我的肚子可不是装剩茶的!这种茶不喝也罢,倒是马上准备出门去。”
  “啊?去哪里?要我一起去吗?”
  “也许今夜可以说出你日夜盼望的事呢!”
  “啊……这么说,那封信是又八哥写的喽!”
  “别管这么多了,你只要静静地跟着我就是了。”
  “那我到旅馆厨房,要他们尽快将晚餐送过来。”
  “你还没吃吗?”
  “因为我要等阿婆回来才一起吃。”
  “真是用心了!我上午出门,你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吗?我在外面点了奈良茶餐,将中餐和晚餐一起解决了。你赶紧吃点泡饭就行了。”
  “是。”
  “音羽山的夜晚,大概会冷吧!外套缝好了吗?”
  “窄袖那件还差一点就缝好了。”
  “我不是问你窄袖那件,把外套拿出来就行了。还有袜子洗好了吗?草鞋已经有点松了,你去叫旅馆的人帮我买双新草鞋来。”
  阿婆直讲个不停,不断催促阿通做事。阿通连回答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为何阿通对阿婆的话毫无反抗之力。阿婆不讲话,光是瞪着阿通,就够令她毛骨悚然的。
  阿通将草鞋摆正并说道:
  “阿婆,可以出门了,我也和您一起去。”
  阿通说着,自己先走出去。
  “提灯拿了吗?”
  “没有……”
  “真是粗心的女孩啊!你准备让我这老太婆摸黑爬音羽山吗?去跟旅馆借来。”
  “我没想到。现在马上就去。”
  阿通根本没有时间为自己打点。
  听阿婆说是要到音羽山的深山,到底要去哪里?
  阿通心想要是问这种事,一定又要挨骂,只好静静地提着灯走在前面,爬上三年坡。
  虽然如此,她的心里却雀跃不已。刚才那封信一定是又八写的。果真如此,以前和阿婆约定好的事情,今晚应该可以解决了。再怎么不喜欢,再怎么难过,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
  事情说开之后,今晚就非得到乌丸大人家找城太郎不可。
  三年坡是忍耐坡。阿通望着布满石头、凹凸不平的路面,向前走着。
  7
  耳边传来瀑布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显得格外响亮。
  “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应该是地藏菩萨所在地。啊!这棵树挂着告示牌,上面写着地藏樱神。”
  二人沿着清水寺旁的山路,爬了不少坡,但阿婆却脸不红气不喘的。
  到达清水寺之后,阿婆站到堂前,马上向黑暗处呼叫:
  “儿子!儿子啊!”
  阿婆关切的眼神和焦虑的呼唤,充满着老母亲情。站在她身后的阿通,觉得此时的阿婆与平日判若两人。
  “阿通,不要让提灯熄了。”
  “知道了。”
  “没在这儿!没在这儿!”
  阿婆口中喃喃自语,四处绕了一圈:
  “信上写的地点是这地藏菩萨!”
  “时间是写今晚吗?”
  “没写是今天还是明天,那孩子不管多大还是像个小孩子……他到旅馆来不就得了吗?可能碍于在住吉发生的事,不好意思露脸吧?”
  阿通扯扯她的衣袖说道:
  “阿婆,那人大概是又八吧?好像有人上山来了。”
  “哦!是吗?”
  她眺望山崖的道路,并呼喊道:
  “儿子啊———”
  不久上山来的人看也不看阿婆一眼,径自在地藏菩萨庙绕了一圈,然后回到原地。他提高灯笼毫不客气地凝视着阿通雪白的脸庞。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0)
  阿通倒吸了一口气,但对方似乎毫无所觉。大年初一两人在五条大桥曾照过面,而佐佐木小次郎大概不记得这件事了吧?
  “姑娘,阿婆,你们现在才上山的吗?”
  “……”
  由于他问得太唐突,所以阿通和阿杉婆,只瞪着大眼睛看着外表浮华的小次郎。
  此刻,小次郎突然指着阿通的脸说道:
  “有个姑娘,年纪和你差不多,名叫出剑锋喉,脸较圆,身材比你娇小,是茶馆出身的都市姑娘,所以看起来比较老成。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她呢?”
  “……”
  两人沉默地摇摇头。
  “真奇怪啊!有人在三年坡附近看到她。她应该会在这附近的寺庙过夜才对啊!”
  前半句是和对方说的,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他不再问下去,自行离开了。
  阿婆咋咋舌说道:
  “那年轻人是什么东西嘛!瞧他背刀的样子像个武士吗?一副侠气的模样,晚上还穷追女孩……嘿!我们可没那闲功夫哟!”
  阿通自顾想心里的事:
  “对了!刚才在旅馆迷路的女子——— 一定是那女子。”
  刀锋女王、出剑锋喉、小次郎这三角关系,她再怎么想也想不通。阿通陷入自己的想像里,呆呆地目送小次郎离去。
  “回去吧!”
  阿婆很失望,终于死了心,放开脚步离去。又八信上确实写着地藏菩萨,结果却没来。瀑布声此刻听起来更增添寒意,直侵肌肤。
  两人下山没多久,来到本愿堂门前,又碰到刚才的小次郎。
  “……”
  双方互看一眼之后,各自静静地错身离去。阿杉回头看到小次郎从子安堂往三年坡的方向直接下山去了。
  “好可怕的眼神啊……像刀锋女王一般。”
  阿婆正喃喃自语,突然看了什么,整个人因震惊而拱起背来。
  “呜……”
  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在巨大的杉树树阴下———有个人在招手。
  即使在黑暗中,阿婆也认得出那个人影是谁。
  “来这边。”
  对方以手示意。看来他似乎有所顾忌。嘿!好调皮的家伙———阿杉立刻了解儿子的意思。
  “阿通!”
  阿婆回头看到阿通在离她二十米的地方等她。
  “你先走,但也不要走太远,就站在那小土堆旁等,好让我跟得上你。”
  阿通老实地点点头,先走了一步,阿婆继续说道:
  “但你可别想逃走喔!我阿婆的眼睛可是会盯着你的,知道吗?”
  阿婆说完,立刻跑到杉树下。
  “是不是又八?”
  “母亲!”
  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抓住阿婆的手。
  “怎么了?躲到这种地方……啊!你这孩子,手怎么这么冰啊?”
  此刻,阿婆的傲气荡然无存,眼中含着泪水。
  又八提心吊胆地说:
  “可是母亲,那人才刚刚走过去啊!”
  “谁呀?”
  “背着大刀、眼光锐利的年轻人啊!”
  “你认识他吗?”
  “哪有不认识的!他叫佐佐木小次郎,前几天我在六条的松树林里,还惨遭他的毒手呢!”
  “什么?佐佐木小次郎?佐佐木小次郎不就是你自己吗?”
  “为、为什么?”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在大阪时,你让我看过中条流印可的卷轴。当时,你不是说你的别名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骗人的,那是骗人的。假面具被揭穿之后,还惨遭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的惩罚。事实上,请人带信给母亲之后,我立即前来约定地点,没想到在此看到那家伙。如果被他盯上可麻烦了,所以才会躲起来。现在应该没事了吧!要是他再折回来就麻烦了。”
  “……”
  阿杉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到又八毫不隐藏自己的无助和胆小,更觉得这孩子惹人怜爱。
  “先别管这些事了。”
  阿婆对儿子软弱的声音,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摇摇头说道。
  “又八,你知道你权叔已经过世了吗?”
  “啊?权叔他……真的吗?”
  “这种事可以骗人吗?他在住吉海边和你一别之后,就死在海边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
  “尽管你权叔死了,但我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仍在忧愁的旅途上到处飘泊,你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有一次在大阪,你罚我跪在冰天雪地里,训了我一番。这件事我一直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很好,你还记得我的教训。有件事,你听了准会高兴的!”
  “什么事?”
  “阿通的事。”
  “啊!这么说刚才跟在你身边的女子真的是她?”
  “喂!又八!”
  阿婆面露责备之色,站到又八前面,挡住他的视线说道:
  “这件事你如何打算?”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1)
  “如果是阿通……母亲……请让我和她见面,让我和她见面。”
  阿婆点点头———
  “就是要让你和她见面,所以才带她来的啊!但是又八,见了阿通,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向她说:是我不对,对不起她,请她原谅我。”
  “然后呢?”
  “然后……母亲……也请母亲原谅我一时的错误。”
  “然后呢?”
  “然后,就像以前一样。”
  “什么啊?”
  “就像以前一样,我想和阿通结为夫妻!母亲,阿通至今是不是还思念着我呢?”
  阿婆不等他说完,便大骂:
  “混、混账!”
  并打了又八一巴掌。
  “啊……母亲,你做什么啊?”
  又八摇晃几步,捂着痛脸。从小至今没看过母亲的脸色如此恐怖。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永远记得我的教训吗?”
  “……”
  “我这老太婆何时教过你得向阿通这种可恶的女子低声下气道歉呢?她把本位田家的名声踩在脚底下,而且还和我们世代的仇人刀锋女王私奔呢!”
  “……”
  “阿通背叛你这未婚夫,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仇敌刀锋女王,犹如畜生,你还要向她低头赔罪吗……有必要赔罪吗?哼!”
  阿婆双手抓住又八颈后的头发,左右摇晃。
  又八的头不住地颤动,他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对母亲的责骂,只有甘心承受。
  阿婆咬牙切齿骂道:
  “哭什么!难不成你还留恋那个贱女人?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使尽力气,将儿子按倒在地,然后,自己也跌坐下来,和又八一起哭了起来。
  “喂!”
  阿杉又恢复严母的模样,坐直身子。
  “又八,现在是表现你气概的时候了。也许我这老太婆,只剩十年、二十年的寿命。等我死了想再听我的教诲那就不可能了!”
  又八侧着脸,一副了解的表情。
  阿杉又有点担心是否破坏了母子的感情,立刻接着说:
  “你想想看,世上又不是只有阿通一个女子,别再留恋她了。将来,如果你有中意的女孩,即使要我这老太婆到女方家走上百趟,我也会去———哦!应该说要奉上我这条老命,我也一定让你把她娶进门来。”
  “……”
  “但是,就只有阿通与本位田家不门当户对,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答应!”
  “……”
  “如果你坚持一定要娶阿通,就得先杀死我这老太婆。我死了之后,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只要我活着———”
  “母亲!”
  阿杉看到儿子气势汹汹,又感到一阵不悦:
  “你竟用这种口气叫我,真不像话!”
  “那我问您,到底是我娶老婆,还是你娶老婆呢?”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你娶老婆。”
  “如、如果是我娶老婆,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啊!”
  “你还是这么不听话……”
  “但、但是……为人父母,这样做太过分了,太霸道了。”
  这对母子都不知忍让,一碰到问题,便感情用事,双方反而无法沟通,进而形成对峙的局面。而且这种事情并非偶然,从以前便是如此,已成习性。
  “什么太过分!你究竟是谁的儿子?是从谁的肚子出来的?”
  又八见母亲脸色苍白,便不再反驳,只好仰望天空轻声说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母亲……无论如何,我要娶阿通……我喜欢阿通。”
  阿杉削瘦的肩膀不停地颤抖。
  “又八,你这是真心话?”
  说着,她突然拔出短刀,准备自刎。
  “啊!母亲,你要做什么?”
  “别阻止我。何不帮我介错① 呢?”
  “不、不要做傻事……我这当儿子的,怎能坐视母亲自杀不管?”
  “你愿意放弃阿通,表现你的气概吗?”
  “母亲,到底为什么你要把阿通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眼阿通的身影吗?我不了解你真正的用意。”
  “我要杀她是易如反掌,但是,这个背叛你的女子,还是由你亲手解决较好。我用心良苦,为何你无法理解,不懂感恩呢?”
  “母亲的意思是要我杀了阿通吗?”
  “你不愿意吗?”
  这句话有如恶魔的言语。
  又八不相信母亲会说出这种话。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不要犹豫了。”
  “可、可是,母亲!”
  “你依恋、舍不得吗?唉!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是你的母亲了……既然你无法砍那女人的头,应该能砍母亲的头吧!快砍吧!”
  阿杉本来就是在威胁恐吓,此刻又拿起短刀,做态要自杀。
  子女任性,令父母棘手;而父母难缠,也令子女为难。
  阿杉就是一个例子。若不谨慎处理,这老年人可能会来真的。儿子认为母亲看来并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2)
  又八全身颤抖起来。
  “母亲!不、不要这么急躁嘛!好吧!我知道了。我放弃妄念。”
  “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会亲手……亲手惩罚阿通的。”
  “你会杀她吗?”
  “嗯!杀给你看。”
  阿婆丢下短刀,握着儿子的手,喜极而泣:
  “这就对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向列祖列宗说:又八是继承本位田家香火的子孙,是个有骨气的人。”
  “我可以过去了吗?”
  “我让阿通在下面的小土堆前等着呢!快去讨贼杀敌吧!”
  “嗯……我这就去!”
  “把阿通的首级附上信函送到七宝寺去,以示村人。至少可以扳回我们家的面子。另外,刀锋女王那小子如果听到阿通被你杀死,为了争口气,一定会自动出现在我们母子俩面前……又八,快点去吧!”
  “母亲,你要在这里等我吗?”
  “不,我也要跟着去。不过阿通看到我可能抗议我不守约定,为免去麻烦,我还是躲在树后看着比较好。”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又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母亲,我一定会取阿通的首级的,你在这里等就行了……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没什么问题,不会让她逃掉的。”
  “可不能掉以轻心喔!对方看到你拿刀也会抵抗的!”
  “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又八边说边走下山,阿杉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叮咛:
  “千万别大意啊!”
  “母亲你跟来了啊!不是叫你在这边等吗?”
  “好吧!小土堆就在下面———”
  “我说了我知道了!”
  又八生气地说道:
  “如果要两人去,那母亲你一人去吧!我在这里等。”
  “你怎么这么别扭,难道你还没下定决心?”
  “她是人呐!哪像杀山猫那么容易啊!”
  “也有道理。再怎么不贞的女人,毕竟也是你的未婚妻……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好好表现给我看。”
  又八不回答,径自往山崖下走去。
  阿通从刚才就一直站在小土堆前等阿杉婆。
  “倒不如趁这个时候逃跑……”
  她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这么一来,二十几天来忍气吞声的日子就白过了。
  “再忍一忍吧!”
  阿通想起刀锋女王,也考虑到城太郎。她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一想到刀锋女王,她的内心就有无数的星星闪烁着。
  “就快见面了!快了……”
  就像在做梦,她细数着将来的希望。刀锋女王在边境的山上所说的话,以及在花田桥边所说的誓言,在她内心不断地反刍着。
  她深信无论经过多少岁月,刀锋女王绝不会背叛那誓言的。
  但是,只要一想起出剑锋喉那女子,阿通就满心的不悦,这就像个阴影覆盖了她的希望。但这阴影和对刀锋女王坚强的信心相比,根本不构成威胁,也不足以令她担忧。
  自从在花田桥与刀锋女王分别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也没再说过话……可是不知为何自己却觉得快乐无比。我这么幸福,为何泽庵会认为我不幸而说我可怜呢?
  无论是在缝衣服,或是伫立在黑暗的寂寞中等待不想等的人,她也都能自得其乐。因此,别人认为她空虚无助之时,反而是她生命最充实的时刻。
  “阿通!”
  这不是阿婆的声音———是谁在黑暗中呼叫自己?阿通这才回过神来。
  “啊!是哪位?”
  “是我啦!”
  “你是谁?”
  “本位田又八。”
  “咦?”
  她退了一步———
  “你是又八哥?”
  “连我的声音都忘了吗?”
  “真的是……真的是又八哥的声音?你见过阿婆了吗?”
  “我母亲在那边等着……阿通!你一点都没变,和在七宝寺的时候一样——— 一点都没变。”
  “又八哥,你在哪里啊?四周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你啊!”
  “我可以到你身边吗……我刚才就来了,只是觉得没脸见你,所以暂时躲在黑暗中看着你……刚才你在那里想什么啊?”
  “没有……没想什么!”
  “你该不会想我吧?我可没有一天不想你啊!”
  又八的身影慢慢地移了过来,映在阿通眼前。因为阿婆没一起来,不安之感直袭心头。
  “又八哥,阿婆跟你说了什么吗?”
  “嗯!刚刚说了一些!”
  “说我的事吗?”
  “噢!”
  阿通放下心来。
  阿通心想:阿婆应该已经依照约定,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又八了。而又八是为了给我承诺,才独自一人到这里来的吧!
  “如果阿婆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又八哥,我想拜托你,以前的事就当做我们没缘分,今夜将它全忘了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3)
  母亲和阿通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呢?搞不好又是母亲骗小孩的伎俩。
  “不,先等等!”
  又八对于阿通刚才所说的事情,并无意问个清楚。
  “你说以前的事,我觉得很难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使我无颜见你。如你所说,如果忘得了,我也很想忘记。但是,不知是何缘故,我无法放弃你。”
  阿通迷惑不解:
  “又八哥,我们的内心已出现一条鸿沟了。”
  “这条鸿沟已经过了五年的岁月了。”
  “没错,就像光阴一去不复返,我们以前的心,再也唤不回来了。”
  “不!没有不能的事!阿通、阿通!”
  “不!不能!”
  又八被阿通冷淡的语调和脸色慑住了,他凝视着阿通。
  当阿通热情洋溢时,总会令人想到鲜红的花朵与艳阳高照的夏日。然而她也有冷漠的一面!这种个性有如白蜡般的冰冷,好像手指一碰,就会断裂似的。
  见到阿通冷漠的外表,又八的脑海里浮现了在七宝寺屋檐下的往事。
  他想起当时坐在寺庙的屋檐下,张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整天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的孤女。
  对一个孤女来说,浮云就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父亲、兄弟和朋友。就是这种孤苦无依的感觉,才养成了日后阿通冷漠的个性吧!
  又八如此解释,便轻轻地靠近这朵带刺的白蔷薇。
  “我们重新来过吧!”
  他对着她的脸颊耳语。
  “好吗?阿通———我们已经无法唤回已逝的岁月了!让我们重新来过吧!”
  “又八哥!你想到哪里了?我指的不是岁月,而是心灵。”
  “所以我才说从今天起要恢复以往的心灵。不是我找借口,年轻人谁不犯错?”
  “你在说什么啊!我已无心再听你的话了。”
  “是我不好!我一个大男人已经如此跟你赔罪道歉了……好嘛,阿通!”
  “放开我!又八哥,此后,你也会迈向男人之路,何必执着于此事?”
  “对我而言,这可是终身大事啊!你要我向你叩头,我也办得到,如果你要我发誓,我也会做的。”
  “别再说了。”
  “不……不要生气啊……阿通,这里不适合谈心,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吧!”
  “不要!”
  “要是母亲来了,可就麻烦喽……我们快走吧!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杀你!我如何下得了手呢?”
  又八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不要。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
  “你说不要?”
  “没错。”
  “无论如何都不要?”
  “对。”
  “阿通!这么说来,你心里一直想着刀锋女王啊?”
  “我爱慕他———下辈子也非他不嫁。”
  “哼……”
  又八气得直打哆嗦。
  “阿通!这是你说的!”
  “这些话,我都跟阿婆说过了!阿婆说这些话最好当面告诉你,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来临。”
  “我明白了!是刀锋女王指使你见了我要如此说吧!”
  “不!不!我的一生由我自己决定,没有必要受刀锋女王的指使。”
  “我也是有志气的人。阿通,男人都有志气,你既然这么想……”
  “你要怎么样?”
  “我也是男人呀!我会让你和刀锋女王在一起吗?即使我赌上这一条命,也绝不允许。谁会允许呀?”
  “你在说什么允不允许?你这是说给谁听呀?”
  “说给你听,还有刀锋女王!阿通,你和刀锋女王之间没有婚约吧?”
  “没有……但是,你也没有权利过问。”
  “不,我有。阿通,你原本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啊!只要我又八没点头,你绝不能成为别人的妻子。更何况……和武、刀锋女王私奔。”
  “你还敢说我?!老早以前,你和阿甲署名写了一封解除婚约的信函给我,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真是卑鄙无耻的家伙!”
  “不知道!我不记得写过这种信,是阿甲自作主张寄给你的吧?”
  “才不是。你明明在信里说我们无缘,叫我另嫁他人。”
  “信给我看!”
  “泽庵大师看了之后,边笑边拿来擤鼻涕,丢掉了。”
  “你没证据是行不通的。家乡无人不知我俩订婚的事。我有无数的证人,而你什么证据也没有。阿通,眼光不要太短,即使你勉强与刀锋女王成亲,恐怕也无法过得幸福。也许你还在怀疑阿甲的事,我早已跟那女人一刀两断了。”
  “我问这事也没用,又八哥,我不想听这些。”
  “我这么低声下气,向你请求也没用吗?”
  “又八哥!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也是男子汉?一个女人如何对一个不知耻的男人动心呢?女人欣赏并非娘娘腔的男人。”
  “你说什么?”
  “放手!袖子快被你扯断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4)
  “混、混账!”
  “你想怎样……你要做什么?”
  “我苦口婆心你还无动于衷的话,别怪我扯破脸!”
  “咦?”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立刻发誓不再想刀锋女王,快!快发誓!”
  又八想拔出短刀,这才松开阿通的袖子。刀一拔出,又八表情骤变,好像受刀刃控制一般。
  持刀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刀剑控制的人。
  阿通尖叫一声,她看到又八比刀剑更可怕的嘴脸。
  又八的刀,划过阿通背后的腰带:
  “竟敢逃!你这女人!”
  不能让她逃跑!
  又八心一急,边追边大声呼叫:
  “母亲!母亲!”
  阿婆闻声赶紧跑了过来。
  “搞砸了吧?”
  说着她自己也拔出短刀,慌忙找寻阿通。
  又八叫道:
  “母亲,那边,捉住她!”
  阿婆看到又八边叫边骂追了过来,她的眼睛瞪得有如大圆盘:
  “哪、哪里啊?”
  到处都看不到阿通的影子,又八跑到阿婆面前,差点撞上她。
  “杀死她了吗?”
  “让她跑掉了!”
  “笨蛋!”
  “在下面,好像在那里!”
  往山崖直奔而下的阿通,袖子被树枝勾到,正拼命地想办法挣脱。
  附近的瀑布下,传来阿通在水中奔跑的脚步声。她带着被勾破的衣袖,连滚带爬地死命逃走。
  又八母子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这下你可完了!”
  阿通已无路可逃,前面、旁边都是崖壁,黑暗的脚下是山崖的洼地。
  阿婆大声叫嚣:
  “又八,快点动手!阿通,你的末日到了!”
  手持刀刃的又八,完全失去理智,像豹一般向前扑去并叫骂道:
  “畜生!”
  又八看到跌倒在枯草与树丛间的阿通,马上将大刀挥砍过去。
  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地上传来“哇”的一声惨叫,血溅四方。
  “你这臭娘们!臭娘们!”
  连砍三四刀之后,沉醉于血泊中的又八,又拿着大刀,朝着树枝与芒草连砍了好几刀。
  “……”
  砍累了,又八手提着血刀,茫然地从血泊中醒来。
  他的手沾满了鲜血。他摸了摸脸,脸上也沾着血。温湿粘稠的血,像点点磷火,溅了他满身。
  想到这每一滴血,都是阿通的生命泉源,令又八感到一阵晕眩,脸色变得惨白。
  “终于把她杀死了!”
  阿婆茫然地从儿子背后,悄悄地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片混乱的灌木丛。
  “活该!再也动不了了吧!儿子!干得好!这一来,我心中的怒气,消了一大半,也有脸面对家乡父老了……又八,你怎么了?还不快点取下阿通的首级,快砍呀!”
  “哈!哈哈!”
  阿婆嘲笑儿子的胆小。
  “没出息的家伙!杀死一个人,就让你心惊胆战的。如果你不敢砍,就让我来吧!你站一边去!”
  阿婆正要向前走。失神、呆若木鸡的又八,突然抓起刀柄槌了一下母亲的肩膀。
  “啊!你做、做什么啊?”
  阿婆差点跌到见不着底的灌木丛中,好不容易稳住了脚。
  “又八,你疯了吗?拿刀打老娘———你想做什么?”
  “母亲!”
  “干什么?”
  “……”
  又八沾满血迹的手背揉着眼睛,哽咽地说:
  “我……我……杀死阿通了!杀死阿通了!”
  “我不是在夸你吗?为什么还哭呢?”
  “我能不哭吗……糊涂!愚蠢!愚蠢的老太婆!”
  “你伤心?”
  “当然!要不是你闹死闹活的,我本来可以和阿通重修旧好。什么家声、什么无颜见江东父老……但是,已经太迟了……”
  “真是愚蠢无知!如果你对阿通这么依依不舍,为什么不杀我去救阿通呢?”
  “如果我做得到,也不必在这里又哭又说傻话了。活在世上,最不幸的就是父母不通情理。”
  “不要说了!瞧你这副德性……亏我还特地夸你做得好。”
  “随你怎么说!我决定此后要随心所欲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的劣根性,尽说些无聊话,让老娘伤透脑筋啊!”
  “我就是要让你伤脑筋。狗屎老太婆!恶婆婆!”
  “哦!哦!不管你怎么说都好,站到一边去,待我砍了阿通的头颅之后,再来和你好好谈一谈。”
  “谁、谁要听你这无情无义的老太婆讲道理?”
  “不听也没关系,等你看了阿通身首离异的头颅之后再慢慢想吧。美丽算什么……再美的女子,死了也是白骨一堆而已……这下子你会更加了解色即是空的道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又八疯狂地猛摇头: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5)
  “哎,仔细想想,我的希望全部在阿通身上。当我想到要与阿通携手共创未来,就会让我奋发图强,寻找立身的途径。这不是为了家声,也不是为了你这老太婆,而是阿通给我的希望。”
  “这些无聊、没出息的话要讲到什么时候?倒不如多念些佛来得好……南无阿弥陀佛。”
  阿婆不知何时已站到又八前面,拨开溅满血迹的灌木和枯草。
  草丛下趴着一具尸体。
  阿婆折下枯草和树枝,铺在地上,恭敬地坐在尸体前面。
  “阿通,别恨我。你成佛之后,我也不再恨你了。这完全是注定好的,早点大彻大悟,证悟菩提吧!”
  阿婆说着伸手摸向尸体———并且一把抓起那尸体的头发。
  此时,音羽瀑布上头传来呼叫声:
  “阿通姑娘!”
  这叫声犹如从星空降下,穿过树梢,随着黑夜的风,飘到谷底来。
  8
  是怎样的因缘,牵引宗彭泽庵来到这里?
  这虽绝非偶然,但他的出现却显得如此唐突。平日总是从容不迫的泽庵,惟独今夜显得特别紧张、不自在。本想问他原委,但此刻看来是无暇多问了。
  凡事一向不在乎的泽庵和尚竟慌张问道:
  “喂!店小二,怎么样?找到没有?”
  在另一头寻找的店小二,跑过来回答:
  “四处都找遍了,没找到。”
  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已找得不耐烦了。
  “真奇怪!”
  “是啊!真是奇怪啊!”
  “你没听错吧?”
  “不,我没听错。傍晚清水堂的人来过之后,那位老太婆就突然说要到地藏菩萨这边来,而且,还借用我们旅馆的提灯。”
  “三更半夜来这地藏菩萨不是很奇怪吗?到底为了啥事呢?”
  “听说要到这里和某人碰面。”
  “这么说来应该还在这里……”
  “没半个人影啊!”
  “怎么一回事啊?”
  泽庵双手交叉在胸前,百思不解。旅馆的店小二搔搔头,自言自语道:
  “子安堂值夜的人说他看到那位老太婆和一位年轻姑娘提着灯上山,但却没人见她们下山。”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啊!也许是到偏僻的深山里去了。”
  “为什么呢?”
  “也许阿婆用甜言蜜语骗了阿通姑娘,想把她推往鬼门关……”
  “那位老太婆这么可怕啊!”
  “胡说什么!她是个好人!”
  “刚才听您这么说,又让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那位叫做阿通的姑娘又哭了。”
  “真是个爱哭虫!大家都叫她‘爱哭虫阿通’……但是,若说自正月一日起,即跟在阿婆身边,那铁定被她虐待、折磨够了!可怜的阿通!”
  “阿婆一直说阿通姑娘是她的媳妇,婆婆虐待媳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一定是阿婆心里有恨,才会一点一点慢慢地虐待她。”
  “想必阿婆这样做才会甘心吧!阿婆摸黑将阿通姑娘带到深山,可能是要解决最后的仇恨,真是恐怖的女人。”
  “那位老太婆不能归为女人,否则太难为其他女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任何女人多少都有她自己的个性,阿婆只是较明显而已。”
  “您是出家人,所以不喜欢女人。但是,您刚才说那位老太婆是个好人啊!”
  “她的确是个好人没错。因为她每天都到清水堂参拜,向观音菩萨献珠念佛,亲近观音菩萨。”
  “她的确经常念佛。”
  “是啊!世上很多这种信徒,在外头做了坏事,回到家立即念佛;干尽恶魔所做的坏事,再到寺庙诵经念佛。这种人深信即使打人杀人,只要念佛便能消弭业障,可以往生到极乐世界。实在叫人拿他们没办法啊!”
  泽庵说完之后,便又走到黑暗的瀑布潭边大声叫着:
  “喂!阿通姑娘!”
  又八大吃一惊:
  “啊?母亲!”
  阿杉也注意到那个声音,豹子般的眼睛向上望。
  “那是谁的声音啊?”
  虽然听到声音,但她抓着死尸头发以及握着砍尸首短刀的手,却一点也不放松。
  “好像是在叫阿通的名字,啊!又在叫了。”
  “真奇怪!会到这里找阿通的,只有城太郎那小子。”
  “那是大人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糟了……母亲,不要砍头颅了!有人提着灯笼走向这边来了。”
  “什么!走向这边来了?”
  “有两个人呢!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母亲!”
  本来争吵不休的母子一碰到危险,立刻站在同一战线。又八非常焦急,而母亲却异常平静。
  “等一下!”
  阿婆还不放过那具尸体。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不取最重要的头颅就走,如何向故乡父老证明已经杀死阿通了呢……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取她的头颅。”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6)
  又八捂住眼睛大叫道:
  “啊!”
  阿杉持刀跪在小树枝上,正要砍尸体的头颅,又八再也看不下去了。
  突然,阿婆口齿不清,看来惊讶不已。她甩开尸首,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不对!不对!”
  她摇着手想站起来,却办不到。
  又八靠过来,吃惊地问:
  “什么?什么不对?”
  “你看这个!”
  “啊?”
  “这不是阿通啊!这具尸体看来像个乞丐或是病人,而且是个男的。”
  “啊!是一个浪人。”
  又八仔细端详那人的长相之后,更加震惊。
  “奇怪!这个人我认识。”
  “什么!你认识?”
  “他叫赤壁八十马,骗了我所有的钱。这个连活马的眼睛都敢挖的八十马为什么会倒在这里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通。除了附近的小松山谷里的阿弥陀堂的苦行僧青木丹左卫门,或是曾遭八十马毒手、好不容易获救的出剑锋喉知道实情之外,想找其他人问清事情的原委等于是大海捞针。
  “谁?在那里的人是阿通姑娘吗?”
  突然,两人身后响起泽庵和尚的声音,也出现了提灯的影子。
  “啊!”
  又八纵身一跳,当然比坐在地上的阿杉婆要逃得快。
  泽庵跑过来。
  “啊!是阿婆啊!”
  他猛然抓住阿杉婆背后的衣襟。
  泽庵紧紧按住阿杉的脖子,并朝暗处叫道:
  “想逃跑的那个人———不是又八吗?你竟然弃老母亲不顾,想逃到哪里去?胆小鬼!不孝子!给我站住!”
  阿婆即使被泽庵压在膝下,也试图挣脱,她虚张声势地叫嚣:
  “你是谁?是哪里的家伙?”
  眼见又八毫无回头的意思,泽庵稍微放松按住阿杉婆的手:
  “不记得我了?阿婆,你到底还是老了!”
  “啊!是泽庵和尚啊!”
  “你很惊讶吧?”
  “什么话!”
  阿婆用力地摇着满是白发的脑袋:
  “徘徊在黑暗中的乞丐和尚,现在流落到京都了啊!”
  “是啊!”
  泽庵报以微笑,继续说道:
  “如阿婆所说,前一阵子我一直待在柳生谷和泉州一带。直到昨晚,才晃到京都来。在下榻的旅馆听到意外的消息,心想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放手不管,所以从黄昏起就一直在找你们呢!”
  “有何贵干?”
  “我也想见阿通。”
  “哦?”
  “老太婆!”
  “干吗?”
  “阿通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这老太婆,可没用绳子绑着阿通啊!”
  提着灯笼,站在后面的旅馆店小二说道:
  “啊!和尚!这里有血迹,是新的血迹!”
  望向灯光所照之处,泽庵表情有些僵硬。
  阿杉婆趁此机会突然起身逃之夭夭。
  泽庵转过头,站在原地大声叫喊:
  “站住!阿婆,你为了洗雪耻辱远走他乡;这会儿要使家声蒙羞才回去吗?你因疼爱儿子而离乡背井,却忍心让儿子不幸吗?”
  这一席话,不像是出自泽庵口中所说出来的,倒像是大宇宙在怒斥阿婆一般。
  阿婆突然停住脚,脸上的皱纹显出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你叫嚣什么啊!你说我玷污家声,又说我让又八不幸?”
  “没错!”
  “笨蛋!”
  阿杉冷笑着。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仍认真说道:
  “像你这种吃布施米、借住别人的寺院、在原野拉屎的人,也知道什么是家声、什么是疼爱儿子、什么是世间至苦吗?你只知道人云亦云,你只知道吃众人辛勤耕种后得来的粮食罢了。”
  “你这话实在教人痛心啊!世上有这种人,我也难过。在七宝寺时,我就觉得无人比阿婆伶牙俐嘴,没想到如今仍是。”
  “哈!我这老太婆对世界还抱着很大的希望,你以为我只是靠一张嘴吗?”
  “不谈这些,也不管过去的事,我倒想跟你谈别的。”
  “什么事?”
  “阿婆,你是不是叫又八杀了阿通?你们母子连手杀了阿通,是不是?”
  听完这话,阿婆伸长脖子大笑:
  “泽庵!即使提灯走路也得带着眼睛才行啊!你的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用的?”
  泽庵被阿婆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无知总是比聪明占优势,无知的人可以无视于对方的知识。一知半解的聪明人,总是拿狂妄无知的人没辙。
  泽庵被阿婆斥骂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品。只好自己过去查看死尸,果然不是阿通。
  他立刻放下心来。
  阿婆含怨的口吻问道:
  “泽庵,你放心了吧!敢情你是撮合刀锋女王和阿通的媒人。”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7)
  泽庵并不驳斥她。
  “你要这么想也行。阿婆,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不知你如何处理这死尸呢?”
  “这个人早就倒在路旁等死了,虽然是又八砍杀的,但不能怪他。这个人没人理的话,终归是要死于路旁的。”
  店小二插嘴道:
  “刚才我就看到这个浪人,他的脑袋似乎有点不对劲。他口水直流,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而且头上好像被人重击,有个大伤。”
  阿婆心想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就径自走到路上寻找儿子。泽庵交代店小二处理尸体后,便跟在阿婆身后。
  阿婆非常不悦,回过头来正要对泽庵说狠话,却看到树阴下有个人影小声叫道:
  “母、母亲!”
  阿婆欣喜万分,走向树阴下。
  原来是又八。
  儿子终归是儿子,她以为他跑掉了,原来他一直担心老母亲的安危。对儿子这番心意,她欣喜不已。母子两人回头看着身后的泽庵,交头接耳一番。看来似乎对泽庵仍有畏惧,两人立刻往山脚方向飞奔而去。
  泽庵目送这对母子离去之后,自语道:
  “不行……像他们那副样子,再说也是白费唇舌。人世间如果能够除去误会,人们就可以减少许多痛苦了。”
  他并没有急步直追,因为找到阿通才是当务之急。
  但是,阿通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无疑地阿通已从又八母子刀下逃过一劫。泽庵刚才心里就庆幸不已。但是可能因为刚才见了血光,所以在未见到阿通平安归来之前,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平静。他打算天亮之前再找看看。
  他才下决心,就看到店小二招集数名守堂员提着七八个灯笼下山崖来。
  看来是要将浪人赤壁八十马的尸体埋在山崖下,所以一行人拿着锄头及铲子挖土,黑夜里咚咚咚声,令人毛骨悚然。
  刚挖好洞穴,忽然听见有人喊救。
  “啊!这里有个人奄奄一息,这回是个美丽的女人!”
  离坑穴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有个瀑布支流冲刷而成的小水洼,上头杂草横生,不易被人发现。
  “人还没死。”
  “还有气吗?”
  “只是晕过去而已。”
  泽庵看大家提着灯笼聚在一起,不知在吵嚷什么,正准备跑过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旅馆店小二也大声喊着泽庵。
  9
  很少有人能像这户人家,将“水”的特性巧妙地营造出生活情趣吧!
  刀锋女王听着围绕房屋四周的潺潺水声,而有此感想。
  这里是本阿弥光悦的家。
  这里离刀锋女王记忆深刻的莲台寺野并不远———它位于京都实相院遗迹东南方的十字路口。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十字路口的人家,并非只是因为光悦一家住在这里。光悦住所长屋门的左邻右舍住着他的外甥,以及同行人等,同一家族都住在这个路口的前后左右,众人和睦相处。就像土豪时代的家族制度,众人比邻而居,悠哉地过日子。
  “原来如此!”
  刀锋女王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奇。自己一直属于下层阶级的生活,而像京都这种令人刮目相看的大都市人的生活,一直与他无缘。
  本阿弥家是足利家武臣后代,现在仍受前田大纳言家每年二百石的俸禄,又受到皇家赏识,也颇受伏见德川家康的器重。此家以磨刀剑为业,是个纯粹的技术工匠。若要问光悦是武士还是商人?好像两者都不是。实际上他既是工匠,又是商人。“工匠”这个名称,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高尚的称呼了。这是工匠们自己无法坚持自己的品性和操守所造成的。上一代的人,将技艺视为高级工作,有如天皇的圣宝一般珍贵。但是,随着世风日下,众人将工匠看成“没出息的人”,这两者真是天壤之别。
  “工匠”这称呼,原本绝非下贱技艺人的称呼。
  追根究底,这里的大商人角仓素庵、茶屋四郎次郎、灰屋绍由都是武家出身。换句话说,室町幕府掌管商业的大臣们,曾几何时,渐渐离开幕府,不再支领薪俸,变成个人经营。经商的才华与社交手腕,已不再需要武士的特权。如此,代代相传,便成商人世家,成为京都的大商人以及有钱人。
  因此,即使武家权力相倾轧,这些大商人仍会受到双方的保护,所以才能代代相传,绵延不断。就算受皇上征召出兵,他们也享有兵燹不殃及家园的特权。
  宝相院的一角,滨临水落寺,有栖川和上小川两河夹流其间。应仁之乱时,这一带被烧了个精光。虽然有人传说在院子里种树时,还会挖到战乱时的刀剑、盔甲等物。但本阿弥家的房子是在应仁之后盖的,那之前盖的是属旧房子的部分。
  清澈的有栖川,流经水落寺之后,注入上小川,中途伏流光悦住宅。———这条清溪先是流经三百多坪的菜园,再消失于一片林地。
  然后,再从玄关前的喷井处汹涌而出,分成两股支流,一支流到厨房,用来洗米煮饭;另一支流到浴室,带走脏水和污垢。也流至素雅的茶室,溅打在岩石上,发出清澈的滴答声。最后汇集成一股水流,奔向本家的研磨小屋。小屋入口处,结着稻草绳,禁止闲人进入———工匠们在那里为诸侯研磨正家、村正、长船等着名的宝刀。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8)
  刀锋女王住进光悦家,卸下流浪装扮。至今已是第四天或第五天了。
  刀锋女王和这家主人光悦及妙秀母子在原野的茶会相遇喝茶之后,内心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再和他们见面。
  也许是有缘吧!分别没几天就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沿着上小川到下小川的东岸,有一座罗汉寺。寺院旁的遗迹是昔日赤松家的官邸。随着室町将军家的没落,这一大片宅第也跟着物换星移,失去了全貌。虽然如此,刀锋女王仍想再次走访此地,有一天他便来到这附近。
  刀锋女王年幼时,经常听父亲说:
  “我虽然是山中凋零的武士,但你祖先平田将监可是播州豪族赤松的分支,你体内流着英雄武士的血液。你要认清这一点,好好开创一番伟大的事业。”
  下小川的罗汉寺,是紧邻着赤松家官邸的菩提寺,所以到那里去寻幽访胜,也许能找到祖先平田氏过去的蛛丝马迹。据说父亲无二斋到京都时,也曾一度探访此地,并祭拜祖先。即使对这些陈年往事全然不知,但有机会踏到这片土地,缅怀自己遥远的血亲也并非无意义。因此,刀锋女王才会到这里寻找罗汉寺。
  下小川有一座“罗汉桥”。但却一直找不到罗汉寺。
  “难道连这一带也改变了吗?”
  刀锋女王靠着罗汉桥栏杆心想:父亲和自己只不过一代之隔,都市的面貌却已改变不少了。
  罗汉桥下,河水浅而清澈。偶尔河水像混了泥土变得浑浊,过不了多久,又恢复了原有的清澈。
  刀锋女王仔细一看,原来从桥左岸的草丛中时而冒出浑浊的水。这浑浊的水一流入河里,便向四周扩散开来。
  “啊!原来这是磨刀房。”
  刀锋女王当时单纯的闪过这个想法,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家的客人,而且还住了四五日呢!
  “啊!您不是刀锋女王先生吗?”
  刀锋女王被刚回来的妙秀尼叫住,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是本阿弥路。
  “您是来找我们的吗?光悦今天刚好也在家,您不用客气……!”
  在路上遇见刀锋女王,令妙秀欣喜万分。她似乎深信刀锋女王是特地来访,便赶紧带刀锋女王进到长屋门,并叫家仆立刻通知光悦。
  无论是在外面或是在家里,光悦和妙秀两人依然和蔼可亲,一点都没变。
  “我现在正要磨刀,请先和我母亲聊聊,等工作结束后,我们再来慢慢聊。”
  听光悦这么说,刀锋女王和妙秀便聊起来。两人相谈甚欢,竟然不知夜已深。第二天,刀锋女王向光悦请教磨刀剑的事情,光悦带着刀锋女王参观“磨刀房”,并向刀锋女王一一说明。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在这户人家待了三四个晚上。
  接受别人的好意和盛情,也该有个限度。刀锋女王本想今天早上辞行,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光悦抢先一步说道:
  “还没好好招待您,但也不便勉强挽留,如果您还不厌倦,就再多住几天。在我的书斋里,有一些古书和几件玩赏品,您可以随意取阅、把玩。庭院角落有烧窑,过几天我烧几个茶碗和盘子给您看看。刀剑归刀剑,但陶器也很有趣,您不妨也捏捏看。”
  刀锋女王被光悦平稳的生活所感染,便也允许自己暂时过几天平稳的日子。
  光悦又说道:
  “如果您已厌倦这里,或有要事,如您所见,我家人口简单,不必打招呼,随时都可以离去。”
  刀锋女王怎么可能住厌,光悦的书斋里,从和汉书籍到镰仓期的画卷、舶载的古帖都有。只要阅览其中一样,就需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呢!
  吸引刀锋女王伫足书斋的原因之一,是挂在墙上宋朝梁楷所绘的“栗子图”。
  那幅画横长二尺四五,直宽二尺。横挂于墙上,已旧得无法分出纸的质料。说也奇怪,刀锋女王看了半天也不腻。
  “我觉得您所画的图,外行人绝对画不出来。而这幅画,感觉上外行如我的人似乎也画得出来。”
  光悦回答:
  “正好相反吧!”
  “我的画的境界,谁都可以达到;而这幅画中,高低起伏的道路、层层相叠的山林,画工非凡过人,单凭模仿是无法学到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
  听了光悦的解说之后,刀锋女王再次浏览那幅画。此画乍看之下,只不过是单色的水墨画,原来其中还隐藏着“单纯的复杂”,他逐渐一点一滴领会过来。
  这幅画的结构非常简单,图上画着两颗栗子,一颗外壳已破,露出果实;另一颗则裸露着坚硬的外壳,而松鼠跳跃其间。
  松鼠生性喜欢自由,这只小动物的姿态,象征着人类的年轻,以及年轻所特有的欲望———松鼠如果想吃到栗子,就会被球果刺到鼻子。但是,如果怕被球果刺到,就吃不到硬壳内的果实。
  也许作者作画时,并无此构想,但刀锋女王却如此解释这幅画。欣赏一幅画时,也许想着画是否含有讽刺和暗示是多此一举的。但是这幅画“单纯的复杂”中,除了墨的美感、画面的音感以外,还具备了令人遐思的部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9)
  “刀锋女王先生,您还在凝视梁楷吗?看起来,您颇中意那幅画。如果您喜欢,临走时您可以带走,我将它送给您。”
  光悦毫不做作,边看着刀锋女王,边坐到他身旁。
  刀锋女王颇感意外,坚决拒绝:
  “啊!您要将梁楷的画送给我?这万万使不得,我来打扰数日,还拿您的家宝,这怎么可以呢?”
  “但是,您不是很中意吗?”
  光悦看着他耿直的态度,觉得好笑,他微笑地说道:
  “没关系!如果您中意就把它带走吧!总之,像画这种艺术作品,如果拥有它的人是真正的喜爱、真正懂得欣赏的话,那幅画才真正有价值,而在九泉之下的作者,也会感到欣慰吧!所以请不要推辞。”
  “话虽不错,但我实在没资格领受这幅画。看到这幅画,让我很想拥有它,但是,我是个没有家,又无固定居所的浪人,拿了也没地方摆啊!”
  “原来如此!到处流浪的人,带着画的确是个累赘。也许您还年轻,尚未想要成家。但是任何人没有一个家,总会觉得寂寞的。怎么样?您是否愿意在京都附近,找个地方盖栋木屋,作为您的家呢?”
  “我从没想过要有个家,我还想去看看九州的边境、长崎的文明、关东的江户城、陆奥的山川等等———我的心总是向往着远方。也许我与生俱来就是流浪的个性吧!”
  “不,不只你这么想。比起待在这四帖半的茶室里,年轻人还是喜欢碧海蓝天。但是他们经常舍近求远,浪费了青春时光,却无法达成崇高的目标,结果变成愤世嫉俗,一生庸庸碌碌地过日子了。”
  说到这里,光悦突然:
  “哈!哈哈!像我这样的闲人,竟然在教训年轻人,真是好笑。对了,我今天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今晚想带您到镇上走走。刀锋女王先生,您去过烟花柳巷吗?”
  “烟花柳巷……是不是有艺妓的地方呢?”
  “没错!我有一个好玩的朋友,叫做灰屋绍由。刚才收到他邀我出游的信,怎么样,想不想到六条街看看呢?”
  刀锋女王马上回答:
  “我想我就不去了。”
  光悦也不再强人所难,并说道:
  “既然您没有这个意愿,我再怎么邀,也是徒然。但是,偶尔沉浸在那种世界,也是挺有趣的喔!”
  不知何时,妙秀悄悄地来到这里,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至此她开口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难得有这种机会,您就一起去看看嘛!灰屋绍由这个人丝毫不拘泥小节,而且我儿子也很想带您去啊!去吧!一起去吧!”
  妙秀尼不像光悦顺着刀锋女王的意愿,她高高兴兴地取出衣裳,不但劝刀锋女王去,也鼓励儿子出游。
  为人父母的,听到儿子要去烟花柳巷,哪怕是在客人或朋友面前,一定会极其不悦,大声叫骂:
  “败家子!”
  家教严格的父母,也许会吼叫道:
  “这简直荒谬至极!”
  接下来,亲子可能会展开一场争执,这是相当平常的事。但是,这对母子却不是这样。
  妙秀尼走到衣柜边问道:
  “系这条腰带好吗?要穿哪一件衣服呢?”
  就像自己要外出游山玩水一般,她高高兴兴地帮儿子打点到烟花柳巷的装扮。
  不只是衣裳,连钱包、小药盒、腰间佩带的短刀等等,都精心挑选,准备齐全。为了不让儿子与其他男人在一起时觉得可耻,为了让儿子在女人圈内不丢脸,她悄悄地从金柜中取出一些金钱,加上她这分用心,一齐放入钱包中。
  “去吧!灯火通明的烟花柳巷虽然不错,但最有意思的却是黄昏时刻的街道。刀锋女王先生,您也去吧!”
  不知何时,刀锋女王面前,已经摆着棉服、内衣、外套等衣裳,一应俱全,而且全部洁白如新。
  起初,刀锋女王不知如何是好,但这位母亲如此地极力相劝,应该不是世人眼中的不良场所,去看看也无妨。
 
因此刀锋女王回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劳驾光悦先生带我一道去。”
  “好啊!就这么决定!那么,请换衣服吧!”
  “啊!不!我不适合穿华丽的衣服。无论在原野或是其他地方,这件衣服最适合我。”
  “不行!”
  妙秀尼突然变得严肃,斥责刀锋女王。
  “对你来说,也许三件就够了。但是一身污浊的装扮,坐在装潢得光彩夺目的青楼里,就像一块抹布一样。花街柳巷就是在华丽的气氛下,忘掉世上所有的烦恼和丑陋的地方。从这个观点来看,如果认为自己的打扮是为了自己,那就错了……哈哈!哈哈!虽然这么说,但是,也不必穿得像名古屋山三或政宗大人那么华丽。只是件干净的衣服罢了,来,穿穿看!”
  刀锋女王更衣之后,妙秀说道:
  “啊!好合身啊!”
  妙秀尼看着他们两人舒畅的装扮,欣喜万分。
  由于天色渐暗,光悦走入佛堂,点上光明灯。这对母子是虔诚的日莲宗信徒。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0)
  他出了佛堂,向一旁等着的刀锋女王说道:
  “我们走吧!”
  两人走到玄关,看到妙秀尼已先将两人要穿的新草鞋摆好,正在门外和家仆细声说话。
  “您把鞋摆好了?”
  光悦向母亲道谢,并低下头来穿草鞋。
  “母亲,我们走了!”
  妙秀尼转过头来叫道:
  “光悦啊!等一下!”
  她急忙挥手,叫住两人。并探头到门外,四处张望,似乎出了事情。
  光悦一脸狐疑问道:
  “什么事啊?”
  妙秀尼轻声关起门:
  “光悦啊!听说今天有三名强悍的武士,在我们家门前粗言粗语说了一些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虽然天色尚明,但想到儿子和客人在黄昏时刻要出门,便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
  光悦看着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大概猜得到那几名武士的来历,他说道:
  “我知道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想他们不会危害光悦先生的。”
  “听说前天也有人看到一名武士擅闯家门,并且眼光锐利地四处张望。甚至蹲在茶室的走道上,窥视刀锋女王先生的卧房呢!”
  刀锋女王说道:
  “大概是吉冈的门徒吧!”
  光悦点点头,也说道:
  “我也这么想。”
  然后,他问家仆:
  “今天来的三人怎么说呢?”
  家仆边打哆嗦边回答道:
  “刚才我看工人都已回家,准备锁上这里的大门,那三名武士突然冲到我面前,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书信,露出可怕的表情说,把这个交给你们的客人。”
  “嗯……只有说客人,并没有指名刀锋女王先生吗?”
  “后来他又说,就是几天前住进这里的女王刀锋女王。”
  “那、你怎么回答呢?”
  “事先大人您已经吩咐过了,所以我摇摇头回答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客人。这一来惹怒了对方,他们警告我别扯谎。后来,有位年纪稍长的武士出面调停,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关系,我们会想别的方式交给当事人。说完,一行人就往那边去了。”
  刀锋女王在一旁听完之后说道:
  “光悦先生,这么办吧!我担心会连累您,也许会害您受伤,所以我先走一步吧!”
  “您说什么啊!”
  光悦一笑置之:
  “您不必为我考虑这么多,既然已经知道是吉冈门的武士,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我们走吧!”
  光悦先走出门外催促刀锋女王上路。突然又钻进门内叫道:
  “母亲!母亲!”
  “忘了什么吗?”
  “不是!如果您担心这件事,我就派人到灰屋老板那儿,取消今天的约会……”
  “什么话嘛!我担心的是刀锋女王先生……刀锋女王先生都已经先在外面等了,就别取消吧!何况灰屋特地邀请你,好好去玩玩吧!”
  光悦看着母亲关起门来,心里不再挂心任何事情,便与在一旁等待的刀锋女王,并肩走在河边的街道上。
  “灰屋就住在前面的河边,我们会路过那里。他说要在家等,我们这就去找他吧!”
  黄昏的天空,还很明亮。走在河边,令人心情舒畅无比。尤其在忙碌一整天之后,黄昏时刻,能够悠闲散步,乃人生一大乐事。
  刀锋女王说道:
  “灰屋绍由?———好熟的名字啊!”
  两人配合对方脚步走着,光悦回答:
  “您应该听过。因为他在连歌① 的领域上属绍巴门派,却又另创一家。”
  “啊!原来他是连歌诗人啊!”
  “不!他不像绍巴或贞德以连歌维生———他和我有类似的家世,都是京都的老商人。”
  “灰屋是姓吗?”
  “是店号。”
  “卖什么商品?”
  “卖灰。”
  “灰?什么灰?”
  “是染房染色用的灰,叫做染灰。他的染灰卖到各地,做的是大生意。”
  “啊!原来是做灰汁水的原料啊!”
  “这行业是大买卖,在室町时代初期归将军管辖,设有染灰店政务官一职。但是,中期开始变成民营。京都只允许三家染灰店的中盘商存在,其中一家,就是灰屋绍由的祖先———但是,传到绍由这一代,他已不再继承家业,而在堀川安享余年。”
  光悦说着,指着另一方———
  “您看到了吗?那里———那里有间雅致的房子就是灰屋的家。”
  “……”
  刀锋女王点头,手却握着左边的袖子。
  他边听光悦说话,边在心里想着:
  “奇怪!”
  袖子里是什么东西?右边的衣袖,随着晚风轻轻飘舞着;而左边衣袖,却有点沉甸甸的。
  白纸放在怀中,且又没带烟盒———他不记得还带了其他东西———他轻轻地取出袖里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条淡紫色的皮绳,打成蝴蝶结,随时都可以解开。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1)
  “啊?”
  一定是光悦的母亲妙秀尼放的,是给他当肩带用的。
  “……”
  刀锋女王抓着衣袖中的皮肩带,不自觉回头朝走在后面的三人微笑。
  刀锋女王早就注意到他们,当他一出本阿弥路,这三人就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在后。
  那三人看到刀锋女王对他们笑,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下脚步,耳语一番。最后摆好架式,突然大步地往这边走来。
  光悦那时已站在灰屋家门前,向门房通报姓名。有个拿着扫把的仆人出来领他进去。
  光悦注意到走在后面的刀锋女王不见了,又折回对着门外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不用客气,请进来。”
  光悦看到三名武士来势汹汹地举着大刀围住刀锋女王,态度傲慢地跟他说话。
  “是刚才那些人。”
  光悦立刻想起来。
  刀锋女王沉着回答了三名武士的问题之后,回头望一望光悦并说道:
  “我马上就来———请先进去。”
  光悦平静的眼神,似乎能懂刀锋女王眼眸中的意思,点点头说道:
  “那么,我到里面等,您事情办完,再来找我。”
  光悦一进入屋内,其中一人立刻开口道:
  “我们不必再讨论你是不是在躲藏,我们并非为此而来。我刚刚说过了,我是吉冈十剑之一,叫做太田黑兵助。”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交给刀锋女王。
  “二少爷传七郎要我把他的亲笔信亲手交给你———看完之后,请马上答复。”
  “哦?”
  刀锋女王毫不做作地打开书信。看完之后,只说:
  “我知道了。”
  但是,太田黑兵助仍是一脸狐疑问道:
  “确实看完信了吗?”
  为了确定,他抬头探看刀锋女王的脸色。刀锋女王点点头回答道:
  “我确实知道了!”
  三人终于放心:
  “如果你爽约,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
  刀锋女王沉默不语,只笑而不答地扫视了三名武士硬朗的体格。
  他的态度又引起太田黑兵助的疑心。
  “刀锋女王,没问题吗?”
  他再问一次:
  “日期已快到了。记好地点了吗?来得及准备吗?”
  刀锋女王不多啰嗦,只简单地回答:
  “没问题。”
  “届时再见!”
  刀锋女王正要进灰屋家,兵助又追过来问道:
  “刀锋女王,在那天之前,都住在灰屋吗?”
  “不,晚上他们会带我到六条的青楼去,大概会在这两地吧!”
  “六条?知道了———不是在六条,就是在这里。如果你迟到,我们会来接你,你不会胆怯害怕吧?”
  刀锋女王背向他,听着他说话,一进入灰屋前庭,便立刻关上门。一踏进灰屋,吵杂的世界,好像被摒除于千里之外。高耸的围墙,使得这小天地更加宁静。
  低矮的野竹,以及笔杆般的细竹,使得中间的石子路常保阴湿。
  刀锋女王往前走,眼中所见的主屋以及四周的房子和凉亭等,都呈现出老房子黑亮的光泽以及深沉的气度。高耸的松树围绕着房子,就像在歌颂这家的荣华富贵一般。虽然如此,走过松树下的客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它们高不可攀。
  不知何处传来了踢球声。经常可从公卿官邸的围墙外听到这种声音;可是在商人家里,也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倒是件罕见的事情。
  “主人正在准备,请在这里稍等。”
  两名女仆端出茶水、点心,引领刀锋女王到面向庭院的座位。连女仆的举止都如此优雅,令人联想到这家的教养。
  光悦喃喃自语:
  “大概是背阳的关系,突然觉得冷起来了。”
  他叫女仆将敞开的纸门关起来。刀锋女王听着踢球声,望着庭院一端地势较低的梅树林。光悦也随着他看着外面并说道:
  “有一大片乌云笼罩住睿在山头。那云是从北国南下飘来的。您不觉得冷吗?”
  “不会。”
  刀锋女王只是坦白回答,一点也没想到光悦这么说是因为想关上门。
  刀锋女王的肌肤有如皮革般强韧,与光悦纹理细致的皮肤,对气候的敏感度大不相同。除了对气候的感受度不同之外,对于触感、鉴赏等各方面,两人都有天壤之别。一言以蔽之,就是野蛮人和都市人的差异。
  女仆拿着烛台进了门来。此刻外面天色也已暗了下来,女仆正要关门,突然听到有人叫:
  “叔叔,您来了啊!”
  大概是刚才在踢球的孩子们。两三名十四五岁大的孩子往这边瞄了几眼,并把球丢了过来。但是一看到刀锋女王这个陌生人时,便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叔叔,我去叫父亲!”
  还没听到光悦回答,就争先恐后地奔向屋后。
  纸门关上后点起灯,更显出这人家的和谐气氛。远处传来这家人开朗的笑声,令人受到感染而心情舒畅。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2)
  另外,令刀锋女王抱持好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这户人家是个有钱人家。朴实无华的摆设,看来似乎是特意要消去铜臭味。令刀锋女王觉得如置身乡下的大客房。
  “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随着豪爽的声音,主人灰屋绍由进了房来。
  他和光悦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虽然瘦骨嶙峋,但与声音低沉的光悦比起来,他的声音显得年轻有活力。年纪看来比光悦大上一轮。总之,他是位坦率可亲的人。光悦介绍刀锋女王让他认识之后,他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他是近卫家的管家松尾先生的外甥啊!我和松尾先生也很熟呐!”
  因为姨父的名字被抬出来,刀锋女王从这里约略可以看出大商人和近卫家的密切关系。
  “我们走吧!原想趁天色未暗之前,漫步走去。现在天已暗下来了,就叫轿子吧……当然,刀锋女王先生,您也会跟我们一起坐轿子去吧?”
  绍由急躁的个性与年纪不相称,和大方稳重、忘了要去青楼妓院的光悦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生平第一次坐轿子的刀锋女王跟在两人后面,摇摇晃晃地沿着堀川河岸前进。
  10
  “好冷啊!”
  “冷风扑面而来。”
  “鼻子都快冻僵了。”
  “今晚可能会下雪吧!”
  “都已经是春天了啊!”
  口中吐着白烟,往柳马场赶路的轿夫们高声地对谈着。
  三盏提灯摇摇摆摆,忽明忽暗。比睿山上的乌云,从傍晚到现在,已扩散到洛内的上空。黑沉沉的夜空,似乎意味着半夜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然而宽广的马场的另一边,地面一片灯火通明。可能是因为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使得地面的灯火有如群集的萤火虫般,显得格外灿烂。
  坐在中间轿子的光悦回过头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
  “那里就是六条柳镇。最近,镇上因为增加不少人口,又称为三筋镇。”
  “哦!原来是那里。”
  “从宽广的马场空地,俯眺镇上的百家灯火,也是一种情趣。”
  “真是不可思议!”
  “烟花妓馆以前在二条,由于太靠近大内,半夜里,站在御苑旁就可听到唱民歌、俚曲的声音,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将它移到这里。不到三年,整条街都成了青楼妓院,而且,还在继续增加呢!”
  “这么说三年前,这里还是……”
  “没错!那时一到夜晚,到处黑鸦鸦的,众人都感叹战火带来的祸害。可是,现在所有的流行都源于这个闹区。说得夸张些,这甚至是一种文化的诞生……”
  本来光悦要继续说下去,却侧着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
  “您听到花街的弦乐歌声了吧?”
  “啊!听到了。”
  “那是琉球传来的三味线改编的。有些乐曲以三味线为基础,衍变成现在的歌谣。但有一部分是撷取改编后的歌曲,形成所谓的隆达曲调。由此可见,所有的歌曲都源自烟花巷。这些乐曲在青楼妓馆兴盛流行之后,才普及于一般民众。所以从文化观点来看,城市和烟花巷有着很深的关系。虽然烟花巷和城市有一段距离,却不能说烟花巷是一处肮脏的地方。”
  此时,轿子突然急转弯,打断了刀锋女王和光悦的谈话。
  二条的烟花巷叫做柳巷;六条的烟花巷,也叫做柳巷。不知何时起,“花街柳巷”已代替了“烟花巷”的说法。街道两旁的柳树上,装饰着无数的灯光,逐渐映入刀锋女王的眼帘。
  光悦和灰屋绍由,对这里的青楼妓馆已经相当熟悉。所以他们一下轿,林屋与次兵卫店里的人,马上迎过来:
  “船桥先生来了啊!”
  “水落先生也来啦!”
  船桥,指的是住在堀川船桥,也就是绍由故乡的名字。而水落,是光悦来这里游玩的假名。
  只有刀锋女王既没有固定居所,也没有假名。
  说到名字,“林屋与次兵卫”也只是楼主的假名。艺妓屋的店名,叫做扇屋。 一提到扇屋,就令人想起六条柳镇初代吉野太夫。而一提起桔梗屋,就会让人想到室君太夫。
  一流的青楼,就数这两家。光悦、绍由和刀锋女王三人所坐的地方,就是扇屋。
  刀锋女王压抑自己,尽可能不要东张西望,但是,行经通道的时候,仍然情不自禁地观望格子天花板、桥梁栏杆、庭院、雕刻等等。他心里暗自惊叹道:
  “真是一所绚烂的青楼啊!”
  刀锋女王专注看着拉门上的画,竟然没发觉光悦、绍由已不见了。他站在走廊上,不知要往哪里走:
  “啊!到底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里!”
  光悦向他招招手。
  庭院里有远州风格的假山和白石铺地,造景师傅大概是以赤壁为蓝本,设计出这样的景致来。庭院旁有两个大房间,透出灯火,犹如置身于北苑派的画里。
  “好冷啊!”
  绍由缩着背,坐在宽大的房间内。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3)
  光悦也坐了下来,并指着正中间的坐垫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您请坐!”
  “啊!不!那———”
  刀锋女王坐在下位,并未接受。因为那是壁画前的上座,刀锋女王并非客气,只是在这栋豪华的房子里,像个将军般地坐到上座,会让刀锋女王感到不自在。但是大家仍然以为他是客气。
  “因为您是客人,理当由您上座……”
  绍由也说道:
  “我和光悦先生经常见面,已经是老朋友了。和您是初相识,所以您应该坐那位子。”
  刀锋女王却推辞道:
  “不!我最年轻,坐上位,实在受之有愧。”
  此时,绍由突然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到青楼,没有人会提年纪的。”
  说完,摇晃着削瘦的肩膀,哈哈大笑。
  端着茶水和点心的女子已来到房间,正等待他们入席。最后,光悦打圆场,走到壁画前:
  “那么,我来坐这位子吧!”
  刀锋女王坐到光悦旁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又觉得将重要时间花在让座上,实在不值得。
  隔壁房间的角落里,两位侍女感情要好地坐在火炉旁。
  “这是什么?”
  “小鸟。”
  “这个呢?”
  “兔子。”
  “这个呢?”
  “戴斗笠的人。”
  她们正对着屏风玩手影游戏。
  炉子上可以泡茶,水一沸腾,壶口散出的蒸气,使房间暖和许多。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人数增加了,酒气加上人气,令人忘记外面的寒冷。
  不,应该说屋内的人血液里掺着酒气,才会觉得房间特别温暖。
  “我啊!和儿子经常意见不合,但是,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有人说酒不是好东西,有如毒水。但我认为这不是酒的关系。酒本身是好的,是喝酒的人不好。任何事,我们都习惯将错误归咎他人,这是人类的通病。对酒来说,实在不公平。”
  三人之中,声音最大的,竟是最瘦的灰屋绍由。
  刀锋女王只喝一两杯,就婉拒再喝。绍由老人则开始发表他的喝酒理论。
  他的酒经已不是“新论调”。一旁侍候的唐琴太夫、墨菊太夫、小菩萨太夫,甚至连斟酒、端酒菜的女侍们都会说:
  “船桥大人又开始了!”
  不但如此,她们还嘟着小嘴,呵呵笑他老调重弹。
  但是,船桥绍由却丝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如果酒不是好东西,那么神明一定不喜欢它。但是,神明却比恶魔更喜欢酒。现在的酒,并非清净之物。据说在神武天皇之前的时代,必须要纯洁的少女,用洁白的牙齿咬米酿酒才可以,所以那时的酒是清净之物。”
  有人说道:
  “唉呀!好脏啊!”
  “什么好脏呢?”
  “用牙齿咬米酿酒,不是很脏吗?”
  “笨蛋!如果用你们的牙齿来磨碎米,那一定很脏,无人敢喝。所以非得用处女的牙来咬碎,才能像初春的芽苞那么纯洁。咬碎的米,放入瓮中酿酒,就像花吐蜜一般……我真想沉醉在这种酒香里啊!”
  船桥大人像是喝醉了,突然抱住旁边侍女的脖子,还将脸凑到她的脸颊。
  那位侍女惊叫:
  “啊!不要!”
  侍女们纷纷躲开。
  船桥笑着,将眼睛转向右侧,拉着墨菊太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说道:
  “哈哈!老婆不要生气———”
  这还不打紧,他偏要脸贴脸,还要两人共饮一杯酒。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靠到侍女身上。
  光悦时而喝喝酒,时而和侍女们和绍由说笑,有时静静地玩着游戏。只有刀锋女王始终与这气氛无法兼容。并非他故作严肃,可能是侍女畏惧他而不敢靠近他。
  光悦并不勉强,倒是绍由有时候想到刀锋女王,就劝他喝酒:
  “刀锋女王先生,喝酒吧!”
  或者,有时候想到刀锋女王的酒凉了,劝说:
  “刀锋女王先生,那杯酒不要喝了,换一杯热的吧!”
  如此,反复多次以后,言语越来越粗鲁了。
  “小菩萨太夫,敬敬这个孩子。孩子!喝一杯吧!”
  “我正在喝。”
  刀锋女王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开口。
  “杯子一直没干嘛!真没气概!”
  “我的酒量不好。”
  他故意讽刺:
  “不好的是剑术吧!”
  刀锋女王听了之后,一笑置之:
  “也许吧!”
  “喝酒,会妨碍修行;喝酒,会扰乱平日的修养;喝酒,会令意志薄弱;喝酒,让人没出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你就成不了气候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只是有件事实在伤脑筋。”
  “你担心什么呢?”
  “我喝了酒会想睡觉。”
  “如果想睡觉,这里可以睡,那里也可以睡啊!这不成理由。”
  “太夫!”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4)
  绍由向墨菊太夫说道:
  “这孩子担心喝多了会想睡觉。但我还是要让他喝个痛快,如果他想睡,就让他在此过夜吧!”
  太夫嘟着嘴笑着回答:
  “知道了。”
  “能让他在这里过夜吗?”
  “没问题。”
  “但是谁来服侍他呢?光悦先生,谁较适合呢?刀锋女王先生,你中意哪一位呢?”
  “这个嘛……”
  “墨菊太夫是我的老婆。如果叫小菩萨太夫去,光悦先生会心疼。唐琴太夫……也不行,服侍不周到。”
  “船桥先生,那请吉野太夫来吧?”
  “就是她!”
  绍由兴高采烈地拍着膝盖继续说道:
  “没有客人不满意吉野太夫的服侍……可是还没看到吉野太夫呢!快叫她来让这孩子瞧瞧!”
  此刻,墨菊太夫说道:
  “她和我们不同,许多客人指名叫她,可能无法立刻前来。”
  “不!不!只要说我来了,她一定会马上过来,谁去叫她一下!”
  绍由伸长脖子,向隔壁房间在火炉旁游玩的侍女们叫道:
  “灵弥在吗?”
  “我在。”
  “灵弥,你来一下。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为什么没把太夫带来呢?你去跟吉野说,让船桥先生在这里等,是很失礼的事。快去把吉野带到这里来———如果你能带她过来,我会奖赏你的。”
  灵弥才十一二岁,却已亭亭玉立,明眸动人,将来一定是吉野第二代。
  她对绍由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于是绍由问道:
  “懂了吗?没问题吧?”
  “懂了。”
  她眨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点点头,走出房间到走廊上。
  关上背后的纸门,站在走廊的灵弥,突然拍手大叫道:
  “采女姐、珠水姐、系之助姐快出来一下!”
  房内的侍女们,齐声问道:
  “什么事?”
  侍女们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也跟着灵弥拍手叫道:
  “啊!”
  “哇!”
  “好美啊!”
  房内饮酒的人,听到外面的欢呼声,都抱着羡慕之心,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绍由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打开门看看!”
  “我来开吧!”
  侍女拉开纸门。
  门一开,众人不约而同:
  “啊!下雪了!”
  光悦看到自己吐气的白烟,于是说道:
  “一定很冷……”
  刀锋女王也看着外面:
  “哦!”
  春天里,下着罕见的牡丹雪。雪落到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黑暗中下着白雪,就像白黑条纹的布料,四个侍女正望着外面的雪景。
  太夫叱喝:
  “退到一旁去!”
  但却没人理会。
  “好棒啊!”
  侍女们浑然忘了客人的存在,她们就像无意中碰到情人一般,痴痴看着雪景,看得出神。
  “会积雪吧?”
  “大概会吧!”
  “到了明天上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东山会一片雪白吧!”
  “东寺呢?”
  “东寺白高塔一定也是一片雪白。”
  “金阁寺呢?”
  “金阁寺也一样。”
  “乌鸦呢?”
  “乌鸦也是。”
  “胡说八道!”
  有人用衣袖打人,以至于一位侍女从走廊跌了出去。
  平常,要是发生这种事,跌倒的那位一定会大哭大闹。可是今天却出乎意料,跌倒的侍女沾了满身的雪,反而高兴无比。站起来之后,更走向外头,并且大声唱:
  大雪小雪
  见不到法然
  在做什么呢
  在诵经
  在吃雪
  她仰着头,犹如要张口含雪般挥着衣袖,手舞足蹈。
  那位侍女就是灵弥。
  房内的人们,深怕她会滑倒受伤,可是又看到她活蹦乱跳的,只好笑着说:
  “好了!好了!”
  “上来!上来!”
  灵弥已经将绍由交代她将吉野太夫带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的脚已弄脏打湿了,其他的侍女只好像抱婴儿一般,将她搀走。
  侍女当中,有人不想扫船桥先生的兴头,所以机灵的去探寻吉野太夫的情况,然后回到原处向绍由小声回报:
  “她说她已经知道了。”
  绍由本已忘了这回事,纳闷地问道:
  “知道?”
  “是的。吉野太夫的事啊!”
  “嗯!她会来吗?”
  “她会来。她说无论如何,一定会来,可是……”
  “会来,可是……可是什么?”
  “因为有客人刚到,所以无法立刻前来,请见谅。”
  “没见识的人!”
  绍由心情变得不好,破口骂道:
  “如果是别的太夫这么说,我还能理解。没想到扇屋的吉野太夫这个大美人会断然拒绝客人,吉野也逐渐变成要用金钱买的人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5)
  “啊!不是这样的。那位客人很固执的,如果太夫越说要离开,他便越不让太夫离开。”
  “每个花钱的客人,都是这种心理。到底那位不安好心眼的客人是谁呢?”
  “是寒严先生。”
  “寒严先生?”
  绍由苦笑,望望光悦。光悦也苦笑问道:
  “只有寒严先生一个人吗?”
  “不是。”
  “每次和他一起来的人也来了吗?”
  “是的。”
  绍由拍拍膝盖说道:
  “啊!很有趣!雪下得好,酒也香醇,再能见到吉野太夫,那就更完美了。光悦先生,差人去吧!喂!哪位将笔砚盒拿来。”
  女子将笔砚盒拿到光悦面前,铺上怀纸。
  “写什么呢?”
  “诗歌也好……文章也好……诗歌好了,因为对方可是当今的歌人呀!”
  “这可难了……要写一首让吉野太夫来这里的歌吗?”
  “没错,正是如此!”
  “若非名歌,则无法达意;若是名歌,则无法即刻吟诵,请你写首连歌吧!”
  “想推卸吗……真麻烦!这么写吧!”
  绍由提笔写道:
  吉野之花
  何妨移至吾庵
  光悦看了之后,也起了吟兴:
  “我来接下半首吧!”
  高岭之花
  何畏严寒之云
  绍由瞧了一眼,欣然叫道:
  “好唷!好唷!高岭之花何畏严寒之云……啊!写得好,云上之人,也要懊恼喽!”
  于是绍由将诗折好,交给墨菊太夫,故意郑重其事地说道:
  “侍女们不够分量,所以只好麻烦太夫到寒严先生那儿走一趟。”
  寒严先生是前大纳言之子乌丸参议光广的隐名。经常和他一起来的人,大概是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大炊御门赖国、非鸟井雅贤等人吧!
  没多久,墨菊太夫回来,她恭恭敬敬将书信盒拿到绍由和光悦面前:
  “这是寒严先生的回复。”
  绍由这边是以开玩笑的心情写了信,但回信却慎重其事地装在书信盒里。
  绍由看了一眼,苦笑道:
  “可真慎重呀!”
  然后望着光悦:
  “他们一定没想到我们也来这里,吓了一大跳吧!”
  抱着游戏的心情,打开书信盒,摊开回信,却是一张白纸,什么也没写。
  “啊?”
  绍由原以为还有其他的信纸,所以检查回信是否掉在自己掉前,又搜了一次书信盒。可是除了那张白纸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墨菊太夫!”
  “啊!”
  “这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说,把这答复送过去!这就是寒严先生交给我的回信啊!”
  “他把我们看成笨蛋啊……还是写去的名歌,他无法马上回答,而这张白纸是代表抱歉的投降书呢?”
  无论碰到任何事情,都会自圆其说,这就是绍由的天性。可是,这回他却缺乏自信,只好将信拿给光悦看:
  “这封回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要我们读出它的意思吧!”
  “什么都没写,怎么读呢?”
  “念念看,没有看不懂的道理。”
  “那么,光悦大人,您说这要怎么读呢?”
  “雪……整面的雪!”
  “嗯!白雪!原来如此!”
  “我们信上写着希望他将吉野花移到这儿,所以他认为我们喝酒不一定要欣赏花朵。总之,信上是要我们赏雪,不要太多情。将纸门打开,赏雪饮酒,也是一种享受。我想这就是回信的意思。”
  “哦!这小子竟然这么做。”
  绍由觉得很懊恼。
  “我们不能这样喝冷酒。如果对方真有此意,我们岂能沉默不语?想想法子,一定要让吉野太夫过来。”
  绍由老人跃起身,舔舔干涸的嘴唇。他比光悦大好几岁,却还如此倔强,想必年轻时大概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光悦劝他稍安勿躁,但绍由无论如何也要侍女把吉野太夫带过来。最后演变成叫吉野太夫过来并非真正的目的,而是为了提高酒兴。因此,侍女们打打闹闹地笑成一团,座上热闹的程度,正好跟外面绵绵不断的大雪互相辉映。
  这时,刀锋女王悄悄地站了起来。
  由于他挑对时候,所以谁都没注意到他已不在座位上了。
  11
  刀锋女王为何一声不响地溜出酒席?由于扇屋太过宽广,他在走廊迷了路,独自徘徊。
  为了逃避酒席上游客的吵杂和乐曲的喧闹声,他不知不觉走到光线昏暗的储藏室和工具房来了。这里大概离厨房很近,因为墙壁和柱子都透着厨房特有的味道。
  “啊!这位客官,您不可以到这边来。”
  有一位侍女从暗房里静悄悄地走出来,迎面碰上刀锋女王。她摊开双手,挡住去路。
  在客人面前,侍女们表现得天真可爱,此刻她却瞪着白眼,好像自己的权利被侵犯一般怒斥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6)
  “好讨厌啊!客人不能来这里,快走开!”
  她一边叱责,一边催赶着。
  青楼妓院总是将美好的一面呈现给客人。此时,却让客人看到污秽的另一面,令这小侍女非常气愤。另一方面她也轻视刀锋女王是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刀锋女王问道:
  “哦!……不能到这里来吗?”
  小侍女推着刀锋女王往前走:
  “不可以!不可以!”
  刀锋女王看看那小侍女:
  “你不就是刚才跌到雪中的灵弥吗?”
  “没错!客官,您是要上厕所才迷了路吧?我带您去。”
  灵弥说着,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不用!不用!我没醉。我想到那个空房间,吃碗泡饭。”
  灵弥瞪大眼睛问道:
  “吃饭?我会把饭端到您的房间去的。”
  “但是,难得众人那么愉快地喝着酒———”
  灵弥听他这么说之后,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
  “的确有理!我就端到这里来给您吧!要吃什么菜呢?”
  “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两粒饭团———”
  “饭团就够了吗?”
  灵弥赶紧到后面拿来刀锋女王所要的饭团。
  刀锋女王在没有点灯的房间吃完饭团之后问道:
  “从后院可以出去吧!”
  他站起来往庭院走去,灵弥吓了一跳,赶紧问道:
  “客官,您要去哪里啊?”
  “我马上就回来。”
  “您说马上回来,可是,那边是……”
  “从正门出去太麻烦了。如果让光悦先生和绍由先生知道,不但会扫他们的兴致,而且,他们又要啰嗦一大堆啊!”
  “那,我开那边的木门让您出去,您要快点回来嗯!如果您没回来,我准会挨骂的。”
  “我一定马上回来……如果光悦大人问起,你就说我到莲华院附近去会熟人,所以才中途离席,大概很快就会回来。”
  “不能说大概,一定要回来才可以。因为您要见的那位太夫,是我的主人吉野太夫啊!”
  灵弥打开覆盖着一层薄雪的柴门,并送刀锋女王出门。
  青楼大门外,有一家兼卖斗笠的茶店。刀锋女王到茶店询问是否有卖草鞋。但是这家店是专门卖斗笠给到青楼游玩的男子遮脸用的,本来就没卖草鞋。
  “是不是可以请你替我买一双来?”
  刀锋女王托茶店的女子帮他买鞋。自己坐在桌前等待,并重新整理服饰。
  他脱下外套,将它折叠好。向茶屋借来纸笔写信,写完之后,信放入外套衣袖内。然后拜托茶店的老人:
  “是不是可以请你帮我保管这件外套?如果我在亥时下刻① 之前还没回来,请将这件衣服和里面的一封信送到扇屋给光悦先生,好吗?”
  “没问题。我就代为保管。”
  “现在是酉时下刻② ?还是戌时③ ?”
  “没那么晚。今天下雪,所以天暗得早。”
  “我刚才从扇屋出来的时候,才听到钟响过。”
  “这么说,应该是酉时下刻吧!”
  “还这么早啊!”
  “太阳才刚下山呢!看看街道来往的行人,就可以知道时间了。”
  茶店的女子将草鞋买来了。刀锋女王仔细地调整鞋带的长度,穿在皮革袜的外头。
  他付了不少的小费,为了挡雪,还买了一顶斗笠罩在头上。他冒着雪花,逐渐消失在白雪纷飞的路上。
  四条河原附近的住家,灯火稀稀疏疏。祇园的树林,地上已积了些如斑点般的白雪,天色已暗,连脚边都看不清楚了。
  从这里可以看到微弱的灯光,那是祇园林子内的灯笼或是神明灯。神社大殿以及神社内的屋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偶尔雪落到树梢发出啪啪的声音之后,又恢复一片宁静。
  “走吧!”
  一群人在祇园神社前,祈祷膜拜后,蜂拥进入大殿。
  花顶山上,从各寺院传来的钟响刚好五声④ 。也许是下了雪,今夜的钟声,格外动人心弦。
  “二少爷,草鞋的带子还牢固吗?在这又冷又冻的夜晚,绑得太紧,是很容易折断的。”
  “不用担心啦!”
  他是吉冈传七郎。
  亲族、门徒中,大约有十七八位较有分量的人围在他四周。寒冷的天气令众人直打哆嗦。大家拥簇着他,往莲华王院走去。
  到达祇园神社拜殿之前,传七郎已做了一决生死的准备。他用头巾、皮革带等齐全的配备,将身体裹得毫无缝隙。
  “草鞋……在这样的天气,草鞋也只得用布带绑啊!你们都该记住这点!”
  传七郎用力踩着雪,口中不断吐出白烟,和众人一起往前走。
  日落之前,太田黑兵助等三人已亲手将挑战书交给刀锋女王。信上写明了比武的时间和地点。
  地点 莲华王院后面
  时间 戌时下刻①
  不等到明天而指定今晚九点。这个时刻是传七郎仔细考虑过的,而且亲族、门徒们也都同意。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7)
  “不能再犹豫了,万一被他逃跑,恐怕以后很难在京都捉住他了。
  因此,才派遣太田黑兵助等人混在人群中,在堀川船桥灰屋绍由家附近徘徊盯梢,暗中尾随刀锋女王。
  “谁?……好像有人先来了!”
  传七郎这么说着,走到莲华王院后面的厢房。远处有一堆熊熊的火焰,在雪地中燃烧着。
  “大概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吧!”
  “御池和植田良平也来了啊?”
  传七郎认为他们来了反而会碍手碍脚。
  “为了杀一个人,来这么多人。即使报了仇,世人也会指责我们以多欺少,有失体面啊!”
  “不会的。比武时间一到,我们就会退到一边去。”
  莲华王院佛堂的长廊,俗称三十三间堂。有人说这长廊的距离,正好是射箭的距离;也有人说这是放箭靶的地方,是练习射箭的绝妙地点。因此,越来越多人携带弓箭,独自来长廊练习射箭。
  传七郎平常对此处已有耳闻,才约刀锋女王在此比武。亲自前来一看,这里不但是射箭的好地方,更是比武的好场所。
  几千坪积着薄雪的院子,看不到一根杂草。稀稀疏疏的松树,更增添寺院庄严的气氛。
  “喔!”
  先到达的门人正在烧火取暖,他们一看到传七郎,便立刻起身迎接。他们正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
  “很冷吧!离比武还有一点时间,请先来暖暖身子再做准备不迟。”
  良平坐下来,传七郎也沉默不语地坐了下来。
  万事皆已在祇园神社前准备妥当。传七郎双手煨着火,扳着手指关节,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
  “来得太早了!”
  传七郎熏着烟的脸上慢慢露出杀气。
  “刚才我们在路上看到一家茶店。”
  “在这样的下雪天,应该已经打烊了。”
  “敲门还是会开的吧!谁去打点酒来!”
  “打酒?”
  “没错!没喝酒……身体好冷啊!”
  传七郎说完蹲下来烤火。
  无论是白天、夜晚,还是在武馆,传七郎身上的酒味从未消失过。今晚的比武关系着一族一门的存亡。等待对手到来之前,酒,到底是有助于传七郎的战斗力呢?还是不利?此刻,传七郎所要的酒,与平日不同,门徒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大多数人以为在这冻人手脚的下雪天,喝点酒可以暖身,也许有利于持刀。
  “二少爷已经这么说了,恐怕不好违拗他吧!”
  于是两三名门徒跑去买酒。不一会功夫,酒已经买来了。
  “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这酒啊!”
  传七郎将酒烫热,倒到茶碗中,心情愉快地喝着酒,心满意足地呼着气。
  一旁的众人,非常担心传七郎会像往常一样,喝太多而耽误正事。然而,这种忧虑是多余的,传七郎比平日少喝许多。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就在眼前,表面上他若无其事,心里头却比任何人都还紧张。
  此刻,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唷!刀锋女王吗?”
  “来了吗?”
  围着火堆的人好像屁股被踢一脚般地立刻站了起来。红色的火星,随着他们的衣袖,飘向白雪纷飞的天空。
  出现在三十三间堂长廊一端的黑影,远远地举着手说道:
  “是我!是我!”
  那黑影子边说边走了过来。
  原来是一位弓着背的老武士。他的裤裙扎得高高的,动作十分利落。门徒看到了老武士,便互相告知是左卫门先生,亦即壬生老前辈。
  壬生源左卫门是上一代吉冈拳王的亲弟弟,换句话说,他是拳法之子清十郎及传七郎的亲叔叔。
  “嗯!原来是壬生叔叔!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传七郎万万没料到今晚他会到这里来,因而显得相当意外。源左卫门走到火堆旁。
  “传七郎,你真的要比武吗……啊!见到你之后,我放心多了。”
  “我想和叔叔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呢?吉冈门的名声,已经一败涂地。你战神成了残废,如果你再不吭声,毫无行动,我就要找你理论了。”
  “请放心!我和软弱的战神不同。”
  “这我信得过你。我认为你不会输的,为了鼓励你,我特地从壬生赶来。可是,传七郎,你可不能过于轻敌。传言中的刀锋女王可是位男子汉中的佼佼者啊!”
  “知道了!”
  “不要急着想获胜,胜负就听天由命吧!万一有什么意外,源左卫门会替你收尸的。”
  “哈!哈哈!”
  传七郎哈哈大笑起来。
  “叔叔,来,喝杯酒御寒。”
  他拿出茶碗来。
  源左卫门沉默不语,喝完一杯之后,环视门下弟子: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该不会想拔刀相助吧!如果不是想拔刀相助就赶快离开这里。这是一对一的比武,一群人戒备森严地聚在这里,倒显得这边软弱,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即使战胜了,也会有人说闲话呀……比武的时刻快到了,跟我一起退到离此较远的地方去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8)
  传七郎等人耳边响起了巨大的钟声。
  已经戌时了,离约定的戌时下刻,越来越近了。
  “刀锋女王大概晚出门了吧!”
  传七郎环视光亮如白昼的夜晚,独自翻着火堆中的柴火。
  众门徒听了壬生源左卫门叔父的话,立刻退到远处。他们踩在雪地上的黑脚印,历历可数。
  偶尔,三十三间堂厢房的冰柱掉落下来发出“噗”的声音,使得传七郎的鹰眼四处张望。
  此刻有个男子动作敏捷如鹰,踩着雪从对面的树林迅速地飞奔到传七郎身边。
  他就是一直监视刀锋女王行动、负责联络并打探消息的太田黑兵助。
  今晚的大事已迫在眉睫,这单从兵助的脸色便可看出端倪来。
  他的脚几乎没踩到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
  “来了!”
  传七郎刚才察觉到他回来,早已站起身来等待他的回报。听了兵助的报告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来了啊!”
  他双脚下意识地将快烧完的柴火踩熄。
  “刀锋女王那小子,自出了六条柳镇编笠茶屋之后,虽然下着雪,却慢吞吞地跨着牛步走过来。刚才已经走过祇园神社的石阶,就要进到神社内了。我抄径捷先赶回来,那只慢吞吞的蜗牛应该也快到这里了,请准备!”
  “知道了……兵助!”
  “是。”
  “到那边去!”
  “大伙儿呢?”
  “不知道!你在这里很碍眼,退到一边去吧!”
  “喔……”
  兵助虽然这么回答,却无法就此放手不管。传七郎精神抖擞地用双脚踩熄雪中的余烬,再走向厢房。兵助目送他离去之后,赶紧朝反方向藏到庙堂的地板下方,蹲在黑暗中静观其变。
  凉飕飕的风直贯地板而来,这风出奇地冷。太田黑兵助死命地抱着双膝,拱着背直打哆嗦,两排牙齿也喀喀作响。他极力告诉自己这是寒冷所致,想为自己打气。但是全身仍然像憋尿一般,从腰部到脸上一直抖个不停。
  “怎么还没来?”
  天色暗下来之后,外面的景象,比白昼更加鲜明。传七郎站在离三十三间堂大约百步的地方,以一棵松树做为站立点,望眼欲穿地等待刀锋女王的到来。
  兵助算算时间,刀锋女王早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雪依然纷纷地下着,寒冷侵入肌肤。柴火熄了,传七郎的酒也醒了。从远处就可看出他焦躁不安的神色。
  啊!传七郎吓了一大跳,原来树梢上落下一大串瀑布般的积雪。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短短的一瞬间,等待的人也无法忍耐,其焦虑不安可想而知。
  传七郎和太田黑兵助两人的心情是一样的。尤其是兵助,他得对自己的报告负责,又得忍受刺骨的寒风———“再等会吧”、“再等会吧”,他强忍着焦躁的情绪,但依然不见刀锋女王的踪影———
  他已按捺不住,从地板下出来,对着站在远处的传七郎说道:
  “刀锋女王到底怎么了?”
  “兵助,你还在啊!”
  传七郎也有同感,两人互相走近,并且向一片雪白的四周张望。
  “没看到人。”
  传七郎喃喃说道:
  “那家伙,该不会逃了吧?”
  太田黑兵助马上否定传七郎的推测:
  “不!不可能……”
  他极力想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正要开口时———
  “啊?”
  听着兵助解释的传七郎,突然朝旁边看去。他们看到两个人从莲华王院走了出来,手拿着蜡烛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和尚,后面跟着另外一个人。
  那两人开了门,站在三十三间堂长廊的一端,低声地说着话。
  “入夜之后,寺里到处门窗紧闭,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黄昏的时候,确实有几位武士在这附近生火取暖,也许他们就是您所要找的人。可是,现在已不见他们踪影了。”
  这是和尚说的。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礼貌地鞠躬道谢:
  “啊!感谢你带我来,耽搁你休息时间,实在抱歉……那边有两个人站在树下,也许他们就是在莲华王院等我的人。”
  “那么,您就过去看看吧!”
  “你带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你请回吧!”
  “你们是约好到这里看雪景的吗?”
  那人笑笑回答:
  “是啊!”
  和尚熄了手上的烛火:
  “恕我多言,如果像刚才那样在厢房附近生火取暖,请留意余烬是否全部熄灭了。”
  “我知道了。”
  “那我告辞了!”
  和尚关起门,径自走向后院。
  留下来的那位,站在原地不动,凝视着传七郎的所在。
  “兵助,那是谁?”
  “从寺院出来的。”
  “不像是寺院的人啊!”
  “奇怪?”
  他们两人同时往三十三间堂的方向走了约二十步左右。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9)
  站在长廊另一端的黑影,也移动脚步,走到长廊中央才停下来。他的皮肩带的一端扎实地系在左袖上。两人在还没看清楚对方之前,是毫无警觉地向前移动的。但是接着两人踩在雪地上的脚突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
  两人深呼吸两三次之后,传七郎突然大叫:
  “啊!刀锋女王!”
  双方凝视着对方。刀锋女王!当传七郎发出这第一声时,刀锋女王所站的位置已经比传七郎占了绝对的优势。
  为什么呢?因为刀锋女王站在比敌人高好几尺的走廊上,而传七郎却站在地上,刚好落在敌人眼下。
  不仅如此,刀锋女王的背后,绝对安全。因为他背对着三十三间堂长长的墙壁。如果敌人从左右夹攻,不但走廊的高度,可以当成防卫的屏障,而且,毫无后顾之忧,他能够集中心力,全力以赴。
  相反地,传七郎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空地与风雪。即使明知道刀锋女王没带杀手来,但是,背对着广阔空地,绝对无法毫无忌惮,专注心力与敌人作战。
  还好,太田黑兵助在他身旁。
  传七郎挥挥衣袖:
  “兵助,退!退到一边去!”
  与其让兵助帮倒忙,不如叫他退到一边去把风,自己和刀锋女王采取一对一的比武来得恰当。
  刀锋女王问道:
  “可以了吗?”
  他的语气冷淡,表情静如止水。
  传七郎与刀锋女王照过面之后,心里暗暗叫骂道:
  “就是你这家伙!”
  他不由得萌生憎恶之情。一来是因为手足受辱的怨恨,二来是因为刀锋女王是传言中的神勇之人。还有在他脑中先入为主认为刀锋女王只不过是一名穷乡野村出生的剑客罢了。
  “住口!”
  传七郎自然这么回答:
  “你说‘可以了吗’是指什么?刀锋女王,你已经超过九点了。”
  “你并没有约定一定要在九点整到啊!”
  “少狡辩!我老早就到这里等你了。快下来!”
  传七郎站的位置比较不利,无法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轻敌,自然要这么说,引诱敌人到地面。
  “现在———”
  刀锋女王只是轻轻地回答,似乎已把握了先机。
  传七郎见到刀锋女王之后,全身的细胞才活跃起来。然而刀锋女王在见到传七郎之前,老早就进入备战状态,所以说刀锋女王把握了先机。
  这点可由他的布局上得到证明。他先到寺院,叨扰休息中的寺僧,且不经过宽广的庭院,偏偏要沿着走廊过来。
  他走上祇园的石阶时,一定看到了雪地上众多的足迹。于是他灵机一动,待身后的一群人离开之后,明明要到莲华王院后面,却故意由正门进入院内。
  他向寺僧打听这里入夜之后的情况,并喝茶取暖,等到超过约定的时间,才出现在敌人面前。
  这是第一步棋,而现在面对传七郎的挑衅,就要下第二步棋了。应对方的要求,出面迎敌,是一种战术。而把握主控权,制造机会,又是另外一种战术。胜败的关键,就像映在水中的月影。过于信任自己的理智或力量,犹如极力捞月,反而容易溺水,牺牲生命。
  “你已经迟到了,难道还没准备好吗?这里不适合比武。”
  面对急躁不安的传七郎,刀锋女王却一直保持沉着稳定:
  “我现在就下来。”
  “动怒为失败之母”,传七郎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到刀锋女王傲慢的态度,平时的修行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过来!到广场这边!彼此互报姓名,勇敢的比斗一番。我吉冈传七郎非常唾弃姑息与卑怯的人———比武之前就胆怯的人,没有资格站在传七郎面前,快从那边下来!”
  他叫骂了起来,刀锋女王只是露齿微笑。
  “吉冈传七郎,早在去年春天我就将你砍为两截了。今天再次相会,可算是第二次取你性命。”
  “你胡说什么!何时?何地?”
  “大和国的柳生庄。”
  “大和?”
  “在一家绵屋旅馆的澡堂内。”
  “啊!那个时候?”
  “在澡堂内,我们两人都没拿武器,但是我用眼睛看着你,在心里衡量:是不是能砍杀眼前这个男人?后来,我用眼睛干净利落地杀了你。但是你却没什么反应。你如果在不知就里的人面前,狂言你是以剑立足江湖,他们可能会相信。但是如果在刀锋女王面前,你也这么说,我会狂笑不止。”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些愚蠢至极的话,真是一派胡言。不过,倒是挺有趣的。你自我陶醉的美梦该醒了!来吧,站到下边来!”
  “传七郎!要用木剑还是真剑?”
  “你没带木剑来,还谈什么!难道你要以真剑比武吗?”
  “如果对方希望用木剑比武,我会夺取对方的木剑之后,再砍杀敌人。”
  “真是狂言!”
  “那么……”
  “喂!”
  传七郎用脚跟在雪地上画出大约二米半的斜线,示意刀锋女王通过。但是,刀锋女王却在走廊上先朝旁边走了三至五米的距离之后,才走到雪地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0)
  接着,两人同时离开走廊约二十米。传七郎无法再等下去,为了给对方压力,他猛然一喝,与他的体格相称的长刀“咻”一声发出细微的响声,朝刀锋女王站立的地方横扫过去。
  落点虽然正确,却未必能将敌人砍为两段。对方移动的速度远比刀的速度还来得迅速准确,不!比移动速度更快的是,刀锋女王已从肋骨下亮出了白刃。
  只见两道白光在宇宙中闪烁不停。相较之下,天上纷纷的落雪,倒显得有些迟缓。
  刀剑的速度,就像音阶,有破、急、慢之分。如果加上风速,就成为“急”;卷起地上的白雪如一阵旋风,就转为“破”;最后如白色的鹅毛飞舞,静静地落下,这就是“慢”。
  “……”
  “……”
  就在刀锋女王和传七郎两人从刀鞘中拔出武器的瞬间,同时也挥动手上的刀。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舞动于二人之间,看来铁定会有人受伤。接着,两人的脚跟扬起雪花,双方向后退开一步,定睛一看,居然两人都还好好的,而且雪地上一滴血也没有,真是不可思议啊!
  “……”
  “……”
  接着,两把刀锋,一直保持九尺的距离。
  积在传七郎眉毛上的雪花,溶成雪水,从他的睫毛流到眼睛,他皱皱眉、眨眨眼之后,再睁大眼睛。他突出的眼窝,就像熔铁炉的风门;嘴唇则极力平静地配合呼吸,实际上整个人已像火炉中炙热的火球。
  传七郎和敌人一交手便后悔:“完了!为什么我今天要采取正眼对峙法呢?为什么无法像平日那样高举着刀剑砍向对方呢?”
  传七郎脑中充满了后悔和懊恼。他无法像平时一般冷静思考。他感到体内的血管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像是具有思考能力一般。头发、眉毛以及全身的汗毛直竖。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全部处于备战状态。
  传七郎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持刀与敌人正眼对峙。每次想要抬起手肘刺向对方时,总是无法抬起刀尖。
  因为刀锋女王早已俟机而动。
  刀锋女王持刀盯着对方时,手肘是放松的。传七郎使劲弯曲手肘,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而刀锋女王的手肘保持柔软,随时能移动自如。而且传七郎的刀,不断地改变位置;相反地,刀锋女王的刀却纹丝不动,使得刀背到护手的地方,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刀锋女王祈祷能寻得对方的破绽,寻觅对方的空隙,计算着对方的呼吸,心想一定要战胜对方。他暗叫:八幡大神!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
  他脑中清楚地闪着这样的念头。而对手传七郎已像一块巨石逼向自己。
  刀锋女王第一次有这种压迫感,心里暗忖道:
  “敌方比我更胜一筹啊!”
  在小柳生城,受到四名高足包围时,也有着相同的自卑感。当他面对柳生流或是吉冈等正统流派的剑法时,更感到自己的剑法是“野生型”,毫无章法可言。
  传七郎的剑法,不愧是吉冈拳法这位先祖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出来的。单纯中有复杂,豪放中有严密。光是力道和精神,就毫无破绽可言。
  然而刀锋女王的剑法看来只是半生不熟,更使他不敢胡乱出手。
  当然,刀锋女王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
  他施展不了引以为豪的野人剑法。他几乎无法相信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光是保守的防御就已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心里一直思考着:
  “找他的破绽!”
  他眼中充满血丝。
  “八幡大神!”
  他祈祷着胜利。
  “一定要战胜!”
  焦躁不安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通常大部分的人在这个节骨眼都会被思绪的漩涡卷进去,导致狼狈地沉坠溺毙。但是,刀锋女王毫无心机能从中跳出。他意识到这么想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是他好几次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的经验。他立刻清醒过来。
  “……”
  “……”
  双方依然正眼对峙,白雪积在刀锋女王的头发上,也落在传七郎肩上。
  “……”
  “……”
  这时刀锋女王眼里已看不见岩石般的敌人,也看不到自己。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除去想要战胜的想法。
  在传七郎和自己相距大约九尺之间,静静地飘着白雪。———自己的心,就像白雪一般轻飘飘的,自己的身体,有如空间那么宽广;天地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天地。刀锋女王虽然存在,但是,刀锋女王的身体已不存在。
  不知何时传七郎已向前走了几步,缩小了飘雪的空间。突然间刀锋女王的意志传到了刀尖。
  “哇!”
  刀锋女王的刀扫向身后,横砍了身后太田黑兵助的头颅,发出“喳”的一声,就像割断红豆布袋的声音一般。
  一个鬼火般的人头,从刀锋女王身后翻滚到传七郎面前。就在此时,刀锋女王突然纵身一跳,攻向敌人胸部。
  “啊———呃!”传七郎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四周。这叫声穿透宇宙,就像气球吹到一半,突然破裂一般。巨大的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到雪花中。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1)
  传七郎凄惨痛苦不堪,蜷曲着身体,脸埋入雪中呻吟:
  “等、等一下!”
  但是刀锋女王已不在他身旁了。
  回答他这句话的竟是远处的人群。
  “啊!”
  “二少爷!”
  “不、不得了!”
  “快来人呀!”
  哒!哒!哒!就像涨潮的海水一般,许多黑影踏雪狂奔而来。
  这群人正是吉冈的亲戚壬生源左卫门和其他门徒,他们一直待在远处,抱着乐观的想法等待胜负的结果。
  “啊!太田黑也死了。”
  “二少爷!”
  “传七郎!”
  无论怎么呼叫、怎么急救都已经回天乏术了。
  太田黑兵助从右耳到嘴巴被横砍了一刀,而传七郎则被刀锋女王一刀从头顶斜砍向鼻梁、脸颊至颧骨。
  两人都是一刀丧命。
  “我早就说过,太轻敌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传、传七郎,这、这个传七……”
  壬生源左卫门叔叔抱着侄儿的尸体,悲恸不已。
  才一会儿功夫,白色的雪地已被染成桃红。壬生源老人刚才整个心都放在死者身上,现在回过神来开始责备其他的人。
  “对手在哪里?”
  其他人并非没有在寻找对手,只是再怎么找也见不到刀锋女王的人影了。
  “不在这里。”
  “已不知去向。”
  众人如此回答。
  源左卫门非常懊恼,他咬牙切齿:
  “怎么会不在?”
  “我们跑过来之前,明明看到有个人影站在这儿啊!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哼!此仇不报不仅是吉冈一族,连我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此时门徒中有人“啊”的一声,用手指一指。
  虽然是自己人发出的声音,可是众人却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并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刀锋女王!”
  “哦!是他吗?”
  “嗯……”
  霎那间,四周一片死寂。比起无人之地的宁静,这种人群中的死寂,充满了鬼魅的气氛,令人心生畏惧。每个人脑中一片空白,呈现真空状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完全无法思考和判断。
  原来刀锋女王战胜传七郎之后,一直站在最近的厢房下。
  接下来———
  他背对墙壁,注视前方,慢慢地向三十三间堂西边横着走去,一直到中段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他面向群众,心里暗自问道:
  “会追过来吗?”
  看不出他们会采取行动,于是,刀锋女王向北走去,在莲华王院消失了踪影。
  12
  “竟然以白纸回复我们,怎不教人生气!如果我们默不吭声地接受,那些公子哥儿就更嚣张了。我去找他们理论,非把吉野太夫叫到这儿不可。”
  游戏是不分年龄的,灰屋绍由借着几分酒意,没完没了。遇到不顺意的事情,就任性的耍起脾气。
  “带我去!”
  他说着便抓住墨菊太夫的肩膀站了起来。
  “算了,算了!”
  坐在一旁的光悦阻止他。
  “不!我要把吉野带过来。旗本带我去,本大将要亲自出马,不服气的都跟我走!”
  虽然担心绍由会酒醉闹事,但放手随他去,也不一定会有危险。再说,如果世上事事都没有危险性,那也很无趣。人世间还是稍具危险性才显得奇妙,也才显示出游戏世界的情趣。
  绍由老人尝尽世间的酸甜苦辣,也非常清楚游戏规则。像他这种人喝醉之后特别难摆平。
  艺妓边搀着他边劝道:
  “船桥先生,你这样走很危险啊!”
  绍由听了非常不高兴。
  “你胡说什么!即使我喝醉了,也只是脚步站不稳,我的心可清醒得很呢!”
  “那么,你一个人走走看!”
  艺妓们放开手,他马上跌坐在走廊上。
  “我走不动了,来背我。”
  他要去的只不过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另一个房间而已,却要如此大费周折,在走廊上拉拉扯扯。绍由一定会说这也是游玩的乐趣之一。
  这位醉客装疯卖傻,途中还为难了艺妓们。他瘦骨嶙峋,身材纤细,个性却很倔强。他一想到乌丸光广卿一行人送来一张无字天书的回信,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独占吉野太夫,得意洋洋地尽情玩乐,心里头就暗自骂道:
  “幼稚的公子哥儿,竟然敢卖弄小聪明———”
  以前的公卿,连武士都畏惧三分,也是武家难以应付的官阶。但是现在京都的大商人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坦白说,只要有好处,这些公卿就会百依百顺。因为“公卿”这个头衔只是空有其名,无薪无俸。只要有人花钱提供他们适当的满足,附会他们的风雅,用高尚的态度和他们交往;认同他们的官职,让他们炫耀自己,就能像操纵傀儡般地摆布他们。
  “到底寒严在哪个房间?是这里吗?”绍由摸着灯火通明的华丽纸门,正要打开,迎面撞上一个人。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2)
  “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与这场所不相称的和尚泽庵正好从里面探出头来。
  “啊!”
  两人都感到意外,睁大眼睛,为此意外相逢而欣喜不已。绍由搂住泽庵的颈子说:
  “原来和尚你也在这儿啊!”
  泽庵也搂住绍由的脖子,模仿他的口吻:
  “原来大叔您也来这儿啊!”
  两位醉客像情侣般互相磨搓着肮脏的脸颊。
  “您真会享受!”
  “彼此!彼此!”
  “真想念您。”
  “见到你这个和尚,真令人高兴。”
  两人互敲着对方的头,舔舔对方的鼻尖,酒醉人的行为真令人不解。
  泽庵走出房间之后,走廊上不断传来纸门关合的声音。夹杂着发春猫儿似的鼻音。乌丸光广朝坐在对面的近卫信尹露出一脸苦笑。
  “哈!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定是啰嗦的家伙跑到这里来了。”
  光广是一位年轻的阔公子,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左右。算是肌肤白晰的美男子,他的眉毛浓厚,嘴唇红润,还有一双才气横溢的眼眸。
  他惯常说的一句话是:
  “世间上武家比比皆是,为什么我偏偏生在公卿家呢?”
  在他优雅的容貌下,却隐藏着刚烈的个性。对武士政治的潮流忿忿不平。
  “聪明又年轻的公卿,若完全不担忧现今的时势,真可谓是个笨蛋啊!”
  光广对这个想法并不忌讳,换句话说:
  “武家是世袭的职位。但武器却蒙蔽了政治的权利,才会出现从未有过的右文左武的制衡现象。而公卿好比是节庆的装饰品,只是政治上任人摆布的傀儡。自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是神的错误。身为人臣,只能做两件事———烦恼与饮酒。既然如此,倒不如醉卧美人膝、看花赏月、饮酒作乐来得好呢!”
  这位贵公子从“藏人头”,进升到“大弁”而且现在又担任朝廷的“参议”,却经常造访六条柳街。因为他认为只有在这个世界才能让他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
  像这种年轻却满心烦忧的公卿中,飞鸟井雅贤、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等人和武家不一样,个个一贫如洗,不知他们是如何筹得金钱到扇屋游乐。
  来到这里,才被当人看。
  他们来此只会喝酒闹事。然而今晚光广带来的人却与他们不同,是一位人品高尚的人。
  这位同行者叫做近卫信尹,比光广约莫大上十岁,沉着稳重且眉清目秀。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在他丰腴的脸颊上有着浅黑色的麻子。
  提到麻子,镰仓一之男、源实朝两人也都是麻子脸。所以麻子脸并非只是近卫信尹一人的缺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虽具有“前关白氏长者”如此堂皇的身份,却从不对人提及。只是以业余消遣的书法闻名于世,以“近卫三藐院”之名行走江湖。而坐在吉野太夫身旁时,也只是保持微笑,看来真是个品行高雅的麻子。
  近卫信尹微笑时,露出深深的酒窝。他浅色的麻子脸转向吉野太夫,问道:
  “那声音,是绍由吧?”
  吉野咬着红梅般的嘴唇,露出为难的眼光:
  “啊!他要是进来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乌丸光广按住吉野的衣袖:
  “你不要起来!”
  他径自穿过隔壁的房间,走到走廊,故意大声叫道:
  “泽庵和尚!泽庵和尚!你在这里做什么啊?门开着很冷啊!如果你要出去就把门关起来;如果你要进来就赶紧进来吧!”
  泽庵回答道:
  “我要进去。”
  于是,泽庵顺手将站在门外的绍由老人一起拉进来,并且拉到光广和信尹面前坐了下来。
  “哦!没想到会碰到你们这些人,越来越有趣了!”
  灰屋绍由边说话边来到信尹面前。他拿起酒杯,向信尹致意:
  “敬您。”
  信尹微笑道:
  “船桥老翁,你一直都这么健朗啊!”
  “我万万没想到寒严先生的同伴是您啊!”
  他将酒杯放回原处,故意装出酩酊大醉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
  “原、原谅我。久未问候,是一回事;今日相遇,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是关白也好,参议也好……哈哈哈!泽庵和尚,你说对不对?”
  说着又把和尚的头挟在腋下,并指着信尹和光广说道:
  “世间上,值得怜悯的是这些公卿们。无论是关白还是左大臣,都徒具虚名,实际上没有什么权力,远不如商人呢……和尚,你同意吗?”
  泽庵对这位醉老人,有几分畏惧,马上回答:
  “是啊!我同意!”
  和尚好不容易从他的手臂下挣脱开来,这才把头缩了回来。
  “来,我还没敬和尚呢!”
  他要了个杯子。
  他手上的杯子都快碰到脸了,又说:
  “和尚,你真狡猾。世间上最狡猾的是和尚;而聪明的是商人。强者是武家;愚笨者则是公卿……哈哈!不是吗?”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3)
  “没错!没错!”
  “公卿自己喜欢的事没有一样能做,而且在政治上也只能吃闭门羹,能做的就是吟诗作词、写写书法罢了。其他的地方就派不上用场了……哈哈!和尚,没错吧!”
  喝酒胡闹,光广不会输人;而雅谈与酒量,信尹绝不落人后。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这么一闹,他们二人已经没什么兴致了,只是沉默不语。
  绍由得意忘形又说道:
  “太夫!你是喜欢公卿呢?还是喜欢商人?”
  “呵!呵!船桥先生……”
  “不要笑!我很认真的问你,我想知道女性的看法。嗯!我懂了!太夫是认为商人较好吧!那就到我的房间来,太夫我带走啰!”
  他挽起吉野太夫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光广吓了一跳,手上的酒洒了一地。
  “开玩笑也要有限度啊!”
  光广说着扳开绍由的手,并将吉野太夫揽到自己身旁。
  “为什么?为什么?”
  绍由跳起来,叫道:
  “并非我硬要将太夫带走,而是太夫一副想和我过去的样子啊!太夫,你说是不是?”
  夹在中间的太夫,只能一笑置之。被光广和绍由两人左右拉扯,显得十分为难:
  “唉呀!要如何是好?”
  他们并非存心要争太夫,也并非真的在争风吃醋,只是为了让为难的人更加为难,这也是游戏之一。光广不肯让步,绍由也绝不退让。他们俩将吉野夹在中间,令她左右为难。
  “太夫,你到底要侍候哪一边?我们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也不是办法。我们要看太夫想到哪边,我们都依你的意思。”
  泽庵一直在看事情会如何收场。
  “真有趣!”
  泽庵不仅在看热闹,还从旁兴风作浪,将“收场”当做下酒菜:
  “太夫,你想跟哪边就去哪边吧!”
  只有温厚的近卫信尹,不愧是好人品,他伸出援手说:
  “呀!呀!你们这些人真没安好心眼啊!这样叫吉野如何是好呢?不要再为难她了,大家一起坐下来喝酒好吗?”
  并且对着其他女侍说道:
  “这一来,那边只有光悦一人,谁去把他叫到这里来。”
  他极力想结束这场纷争。
  绍由一直赖在吉野旁边,并挥着手拒绝。
  “不必去叫,我现在就将吉野带过去。”
  光广仍然抱住吉野不放。
  “你想干什么?”
  “可恨的贵族子弟。”
  绍由突然正颜厉色。惺忪的醉眼差点碰到杯子。他向光广说道:
  “我们一定要争到如花似玉的吉野吗?在这女人面前比酒量如何?”
  “比酒量?真可笑啊!”
  光广另外拿了一个大酒杯,放到高脚盘上,再摆到两人之间:
  “实盛大人,你可染了头发?”
  “什么嘛!你这位瘦骨嶙峋的人哪是我的对手?来吧!来比个高下吧!”
  “怎么比高下呢?仅仅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实在没意思!”
  “我们来玩看谁先笑的游戏。”
  “没意思。”
  “那,我们来玩分贝壳。”
  “和肮脏的老头子玩这种游戏啊!”
  “你不喜欢?那么,我们来划拳。”
  “好吧!来啊!”
  “泽庵,你当裁判。”
  “好!”
  两人都相当认真地比赛划拳。每当一胜一败时,看到一方懊恼地干杯,大家都笑得人仰马翻。
  此时,吉野太夫悄悄地站了起来,拖着长长的裙脚走了出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雪中的走廊尽头。
  这是一场平分秋色的比赛。因为在酒量上,一位是强者,一位是巧者,两人的游戏,永远分不出胜负。
  吉野走后没多久,近卫信尹也回官邸去了。而当裁判的泽庵也感到困极了,顾不得礼节,在他人面前打起哈欠来了。
  惟独两位当事人的酒战仍未停息。而泽庵随他们俩划拳,自己就近将头枕在墨菊太夫的膝上,睡起大头觉。
  泽庵浑然欲睡,心情非常舒畅,但突然想到:
  “他们一定很寂寞吧!真想快点回去陪他们。”
  他想起城太郎和阿通。
  现在他们两人都住在乌丸光广官邸。去年年底的时候,城太郎受伊势荒木田神官之托,送东西到乌丸官邸时,就住了下来。阿通则是前几天才住进官邸。
  前些日子在清水观音寺的音羽谷,阿通被阿杉婆追赶的那天晚上,刚好泽庵到观音寺去找阿通。在这之前,他早就预知事有不妙,心里忐忑不安,所以赶到观音寺去了。
  泽庵和乌丸光广两人是知交,无论和歌、禅或是酒,甚至烦恼,两人都是能互相分享的道上之友。
  前一阵子正巧这位好友来信问道:
  “怎么样?你新年只回故乡的寺庙,不做其他的事吗?你不会想念神户滩这个大城市里的名酒、京都的女人还有加茂的水鸟吗?想睡觉的话,可以到乡下坐禅;想知道活禅,就到人群中去体会吧!如果想念这座城市就过来吧!你意下如何?”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4)
  因此,泽庵这个春天便上了洛城① 来。
  没想到他会在此遇到城太郎这位少年。城太郎每天在官邸游玩,丝毫不感厌倦。问过光广才知道城太郎留在此地的原因。于是向城太郎问明详情,才知道阿通自正月初一早上就到阿杉婆的住处。此后便音讯全无。
  “怎么会有这种事?”
  泽庵听后,非常震惊。当天即刻出发寻找阿杉婆的住处。后来找到三年坡的旅馆时已入夜了,他越想越觉得不安,便请旅馆的人提着灯笼,到清水堂找人。
  那天晚上,泽庵将阿通安全地带回乌丸家。但是,由于阿通受到极度地惊吓,隔天就发烧生病,至今还无法起床。而城太郎一直守在枕边,喂药、换冰枕,照顾得无微不至,实在令人感动。
  “他们两人正在等着我吧!”
  泽庵虽然想早点回家,但是同行的光广,别说要回去,根本就是一副游戏才正开始的表情。
  两人终于厌倦划拳和酒战。本以为他们放弃胜负,要开始喝酒了,没想到却促膝谈了起来。
  他们议论的话题不外乎武家政治、公卿存在的价值、商人和海外发展等。
  泽庵由女人的膝上移到柱子旁,闭着眼睛听他们的议论。寤寐之间,听着他们两人议论,有时候还会微微一笑呢!
  光广突然酒醒,不高兴地说道:
  “哎呀!近卫什么时候走了?”
  绍由的酒似乎也醒了,脸色大变:
  “这不打紧,重要的是吉野也不在啊!”
  “真是岂有此理!”
  光广对在角落打瞌睡的侍女灵弥大声叱喝道:
  “叫吉野过来!”
  灵弥睡眼惺忪地走到走廊。她到光悦和绍由原来的房间,偷偷瞧了一眼,发现房内只有一个人。刀锋女王不知何时回来,正静静坐在白灯旁。
  “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呀!”
  刀锋女王回答道:
  “刚回来!”
  “从后门?”
  “嗯!”
  “您去哪里了?”
  “外面。”
  “是去约会吧!我去和太夫姑娘说去———”
  刀锋女王听到她早熟的话语,不自觉笑了起来:
  “怎么都没人在?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大家都在那边,正和寒严先生、和尚一起玩呢!”
  “光悦先生呢?”
  “不知道。”
  “大概回去了吧!如果光悦先生回去了,我也想回去。”
  “不可以!既然来这里,没得到太夫的同意是不能回去的。若是悄悄地回去,不但您会被取笑,我也会被骂的。”
  即使是侍女开玩笑的话,刀锋女王也当真。
  “所以说不可以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请在这里等我回来。”
  灵弥出去之后没多久,泽庵走了进来,拍拍刀锋女王的肩膀问道:
  “刀锋女王,怎么了?”
  “啊?”
  这一声充满了惊讶。刀锋女王没想到刚才灵弥所说的和尚竟然就是泽庵。
  “好久不见!”
  刀锋女王赶紧离开座席,两手扶地行礼,泽庵抓住刀锋女王的手说道:
  “这里是游乐之地,打招呼就简单化吧……听说你和光悦先生一起来,但却没看到他人呀?”
  “也许去哪里了吧?”
  “找找看,一起过去吧!我也很想和你聊一聊,不过那是散会之后的事。”
  泽庵边说边打开隔壁的纸门,看到有个人睡在被炉里,四周围着屏风,在此寒夜中,更显得那个人就是光悦。
  看他睡得舒服,不忍摇醒他。这时光悦正好也睁开眼,看到泽庵和刀锋女王,非常诧异。
  问过原因之后,光悦说道:
  “如果只有你和光广卿,那边的房间还够坐,一起去吧!”
  三人一起来到光广的房间。
  光广和绍由已经尽兴,两人脸上都露出欢乐过后的寂寥。
  喝到这种地步,美酒也变得苦涩,使人更加觉得口干舌燥。一想到喝水,就令人想起家。再加上没见到吉野太夫,总觉得缺少什么。
  “该回去了吧!”
  “回家吧!”
  其中一人提议回家,众人一致同意。每个人都不留恋这里,主要是怕破坏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好心情,所以大家立刻站起身来。
  此时———
  侍女灵弥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吉野太夫的另两位贴身婢女。两人快步走到门口,在众人面前,双手扶地行了礼,说道:
  “让各位久等了!太夫要我转告她已经快准备好了。我知道各位想回去了,虽说是下雪夜,但路上还很亮。何况,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至少也要等轿子暖和了之后再回去。所以请各位再坐一会儿吧!”
  “真奇怪啊?”
  “让各位久等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光广和绍由不解其意地互看一眼。
  大家已经没有兴致再玩下去了。何况是在这游乐场所,更是无法妥协。
  “这是为什么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5)
  两位贴身婢女看到众人犹豫的脸色,赶紧解释:
  “太夫的意思是说:她刚才擅自离席,想必各位大人认为她是位无情的女子。但是,她从未如此为难。如果顺了寒严先生的意,就会违拗船桥先生的心,如果顺从船桥先生,又会对不住寒严先生……因此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座席。现在吉野太夫想重新招待各位客人到她的住处……请各位晚一点回家,不要急着走,多待一会儿吧!”
  众人听了这席话之后,如果拒绝,会让人认为气度狭小;而且吉野要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令人兴致勃勃。
  “去看看吧!”
  “太夫这么有诚意。”
  于是,在侍女和贴身婢女的引导下,五双草鞋踏着柔软的春雪,不留痕迹地走过。
  除了刀锋女王,每个人都觉得兴致盎然,心中暗暗想着:
  “哈!大概会招待我们喝茶吧!”
  吉野喜爱茶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况且喝杯淡茶也挺不错。大家边走边想,不久已走过喝茶的房间,来到后院,这里是一片毫无情调的田地。
  众人显得有点不安,光广责问道:
  “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这里不是桑树园吗?”
  另一位侍女笑着回答:
  “哈哈!不是桑树园。每年春末,大家都会到这牡丹园游玩。”
  光广仍然不高兴,再加上天寒地冻,更令他越觉得不舒服。
  “不管是桑树园,还是牡丹园,在这样的下雪天,不都是一样的萧条吗?吉野要我们感冒才高兴吗?”
  “实在非常抱歉,太夫交代过她会在那边等,所以请走到那边。”
  定睛一看,田园的一角有一间茅草屋。它是一间纯朴的平民住家,在六条里妓院开发之前就有了。屋后围绕着冬青树,它的风味和人造庭院的扇屋完全不同,但却属扇屋的范围。
  “请往那边走。”
  侍女进到一间被炭熏黑的泥地房,引领众人进入屋内。
  “大家都到了!”
  婢女对着屋内喊道。
  “欢迎光临!请不要客气。”
  吉野的声音从纸门内传出。纸门上映着红通通的火焰。
  “好像远离尘嚣一般啊……”
  众人看到土墙上挂着一件蓑笠,心里好奇吉野太夫到底要如何款待客人。
  13
  吉野穿着素雅的浅黄色和服,系了一条黑缎腰带,头上梳着端庄的发髻,脸上略施薄粉,笑盈盈地迎接客人入内。
  “啊!真漂亮!”
  “真是美若天仙!”
  大家目不转睛望着吉野。
  在昏暗的土房内,坐在火炉旁,穿着清爽的浅黄色棉质和服的吉野,比起坐在金屏银烛之前,穿着桃山刺绣和服,涂着绿紫色口红嫣然而笑的吉野,美上千百倍。
  “嗯!这一来,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了。”
  一向不太赞美别人的绍由,也收敛恶毒之口。这里特地不准备坐垫,吉野邀请众人坐到乡下特有的火炉边:
  “如各位所见,这里是山中的房子,无法好好招待各位。在下雪的夜晚,不论是贱夫显贵,最好的款待莫过于坐到火炉边取暖了。所以我准备了许多柴薪,足够我们彻夜聊到天明。请各位随意坐到火炉边吧!”
  原来如此。
  让众人走过寒冷的地方,再让大家烤火取暖。这大概就是她所谓的招待吧!光悦点点头表示同意,绍由、光广和泽庵三人则舒服地坐到炉边烤火。
  “那位先生也请来烤火吧!”
  吉野让出位子,邀请身后的刀锋女王。
  四边形的火炉,围坐了六人,显得有点拥挤。
  刀锋女王一直拘泥于礼节。日本当今之下,排名在太合秀吉和大御所之后的,就属第一代吉野的娇名了,她的名字远播天下,比起出云的阿国,她的品德更为高尚,更受民众敬爱。她也比大阪城的淀君更有才气,更容易亲近,所以才如此有名吧!
  寻欢客被称为“买醉者”;而卖才色的她,被称为“太夫”。听说有七位侍女服侍她洗澡,有两人帮她剪指甲。光悦、绍由和光广等“买醉者”,以如此有名的女性为玩乐对象,到底乐趣在哪里?刀锋女王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但无聊的游戏当中,客人的礼节,女性的礼仪,双方的意向等等的事情,俨然有不成文的规定。因此,不谙此道的刀锋女王,只觉得僵硬不自在,特别是第一次来到脂粉世界,更是不知所措。被吉野明亮的眼睛频送秋波,令他顿时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为什么只有你那么客气呢?请坐到这边来吧!”
  吉野这么说了好几次。
  “那.……我就不客气了!”
  刀锋女王忐忑不安地坐到她身边,笨手笨脚地模仿其他人在火炉旁烤火。
  吉野在刀锋女王移坐到自己身边时瞄了他的衣袖一眼。好不容易趁大伙儿话兴正浓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怀纸,轻轻擦拭刀锋女王的衣袖。
  “啊!不敢当!”
  刀锋女王若不出声,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举动。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答礼后,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吉野看去。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6)
  她手里握着折叠的怀纸,纸上沾着刚刚擦拭过的红色粘稠东西。
  光广瞪大了眼睛说道:
  “啊!那不是血吗?”
  吉野微笑道:
  “不是,只是一片红牡丹而已。”
  每人手上各持一个酒杯,按自己的喜好随意喝着。火焰映在六人脸上,忽明忽暗地跳耀着。大家忍着刺骨的寒气,望着眼前的火焰,默不作声。
  “.……”
  柴火将尽,吉野从炭笼中取出已切好的一尺左右的细柴薪放入火炉中。
  众人看着她添加的细枯木,发现那不像是松枝或杂木。因为它不但容易燃烧,且火焰的颜色相当美丽,众人沉醉于火焰中。
  “呀!这薪木到底是什么树木呢?”
  有人注意到了,这么喃喃自语着。其他人因迷恋于美丽的火焰而无人搭腔。
  才四五根的细柴薪,就将房内照耀得有如白昼。
  火焰就像风中的红牡丹,紫金色的火光交织着鲜红的火苗,熊熊地燃烧着。
  “太夫!”
  终于有人开口:
  “你添加的柴火———到底是什么树枝呢?它不是普通的柴薪吧?”
  正当光广询问的时候,整个屋子里已经弥漫着由柴火中飘出的香味。
  吉野回答:
  “是牡丹树。”
  “啊!牡丹?”
  这个答案震惊在座的每个人。平日一提到牡丹,都只想到它美丽的花朵,牡丹怎么可能成为柴薪呢?众人半信半疑,于是吉野将一枝烧过的柴薪放到光广手上,并说道:
  “请各位过目!”
  光广将牡丹柴薪拿给绍由、光悦看:
  “原来如此,这就是牡丹的树枝啊!怪不得……”
  接下来吉野又说:围绕扇屋四周的牡丹园早在建扇屋之前就有了,其中有好几株牡丹树已经具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为了让一些古株开花,每年冬天,必须砍下那些被虫蛀过的古株,好让它长出新芽来,柴薪就是那时砍下的古株,当然无法像杂木那样,一次可以剪很多。
  砍下来的短枝,拥到火炉内燃烧,柔和的火焰美丽极了。它不但没有熏眼呛人的烟雾,而且散发出怡人的清香。不愧是花中之王,即使成为柴薪也与杂木不同。从实质上来说,无论是植物还是人类,活着的时候,开出美丽花朵;枯萎之后,还可以成为美好的柴薪。有人能够像牡丹这样,拥有真正的价值吗?
  吉野感慨万分,无奈地笑着说:
  “唉!我却不如这牡丹花,一辈子浑浑噩噩地活着,年轻时还能以姿色让人欣赏;年老色衰之后,却只是一堆连香味都没有的白骨。”
  牡丹枝熊熊的白色火舌,旺盛地燃烧着,炉边的人们全然忘记夜已深沉。
  吉野说道:
  “实在没什么可以招待的,但是这滩区的名酒和牡丹薪,却足够供应到天明。”
  众人对吉野的招待非常满意,尤其对豪华奢侈已经相当厌倦的灰屋绍由,更是既感叹又夸赞:
  “怎么说没什么可招待的,这胜过国王的招待啊!”
  “请各位留下几个字,当做纪念吧!”
  吉野拿出砚台。就在磨墨期间,侍女已到隔壁房间铺上毛毯,并展开唐纸。
  光广帮吉野催促泽庵:
  “泽庵,难得太夫这么央求,你就提笔写点什么嘛!”
  泽庵点点头说道:
  “应该光悦先写。”
  光悦一言不发,跪坐到唐纸前,画了一朵牡丹,而泽庵则在花朵上方空白处题字:
  国色天香
  堪珍惜
  应惜之花
  终雕零
  光广也故意写了一首戴文公的诗:
  忙里山看我
  闲中我看山
  相看不相似
  忙总不及闲
  吉野在众人劝诱之下,也在泽庵题歌下写着:
  纵然盛开
  花之寂寞
  雕谢之后
  何人堪怜
  吉野写完,将笔放下。
  绍由和刀锋女王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强迫他们提笔留字,这对刀锋女王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
  此刻,绍由看到隔壁房间的壁龛挂着一把琵琶。他便提议在今晚散会之前,请吉野弹一首琵琶曲。
  “太棒了,一定要弹。”
  众人央求着,吉野也不推却,立刻拿起琵琶,动作坦率自然,既不是夸耀自己具有才艺,也不是故意谦虚。
  她离开火炉,抱着琵琶坐到隔壁房间的榻榻米上。炉边的人们也都静下心来,听她弹了一节平家曲之后,仍然沉默无语。
  炉中的火焰转弱,房内也随之暗了下来。众人沉醉于乐曲中,浑然忘了要添加柴薪。这个乐器仅有四条弦,弹奏起来却是千变万化,忽急忽慢。即将熄灭的炉火,偶尔飘起火焰,将人们的心唤回到现实来。
  一曲终了,吉野面带微笑地放下琵琶,坐回原位:
  “现丑了。”
  此刻,众人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刀锋女王好像从空虚中被救回来一般,终于松了一口气,抢先跨出房间。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7)
  除了刀锋女王之外,吉野向每位客人打招呼送别。
  刀锋女王跟随其他人将要踏出门槛时,吉野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请你在这里过夜,无论如何今夜我不会让你回去。”
  刀锋女王听她这么一说,羞得满脸通红。虽然他装作没听见,但是大家都看着他不知所措的窘态。
  吉野问绍由:
  “我可以留这位客人在这里过一夜吗?”
  绍由回答:
  “好啊!当然好啊!你把我们招待得那么周到,我们怎么可以不讲情面呢!光悦先生,你说是不是?”
  刀锋女王慌慌张张地推开吉野的手:
  “不,我要和光悦先生一起回去。”
  刀锋女王坚持要离开,正要走出去,光悦却不知为何也劝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请不要这么说,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走吧!况且太夫这么有诚意啊!”
  大家也和光悦一样都劝他留下。
  刀锋女王心里推想:众人留下对女人完全没经验的他,一定是将来想拿此当笑柄,这不是大人们恶作剧的诡计吗?但是,他看看吉野和光悦两人都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戏弄的意思。
  除了吉野和光悦之外,其他的人看到刀锋女王发窘的样子,都忍不住想戏弄他:
  “你是日本最幸福的人喽!”
  “我很想代替你———”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突然屋外传来男子的声音,打断了这些人的调侃,堵住了众人戏弄玩笑的言语。
  “出了什么事?”
  大家这才注意到事有蹊跷。
  匆匆忙忙跑进屋里的男子是受吉野之托到青楼外面打探消息的扇屋男佣。大家很惊讶吉野是什么时候做此细心的安排?而光悦从白天起就和刀锋女王在一起,再加上刚才看到吉野在火炉边悄悄擦掉刀锋女王衣袖上的血迹,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刀锋女王先生不可大意离开青楼。”
  打探消息的那位男子气喘呼呼,带着夸张口吻将亲眼目睹的事向吉野及其他人报告:
  “这烟花柳巷只留一个出口,全副武装的武家不但守在门口,且从编笠茶屋到行道树一带,也到处都有戒备的武士。五人一小组,十人一小队,黑鸦鸦地聚集在那里,用锐利的眼光搜寻着……据说他们都是四条的吉冈武馆门人。因此,附近的酒店或商家都吓得关起门不做生意了。还有更严重的,传说从青楼到马场,已经聚集了近百名的武士啊!”
  那男子报告的时候,害怕得牙齿直打颤。听他说到一半,已可推测事态非同小可。
  “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吉野让那男子退下之后,朝刀锋女王说道:
  “想必你听了这番话之后,更不想当个贪生怕死的人,也许你会坚持即使不能活命也要回去。但是请你不要心急,即使今夜别人会说你是胆小鬼,只要明日又是一条好汉就行了。更何况今夜是来此游玩的啊!玩的时候,尽情游乐,这才是英雄本色啊!对方想趁你回家的时候,伺机暗下毒手。如果你避开这种情形,并不损你的名声。相反地,如果你鲁莽执意要闯进圈套,反而会被讥笑是欠思虑的人,而且也会给青楼带来不少麻烦。如果你同其他人一起走出去的话,恐怕会连累其他人受到伤害,请你三思而后行。今夜就交给吉野我照顾吧……各位,吉野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请大家放心回去吧!”
  14
  此刻已夜深人静,弦歌之声亦完全停歇,好像世上不曾有过歌声鬓影的青楼一般。大伙儿才离去一刻钟,就敲起丑时三刻的钟声。
  刀锋女王独自倚坐在门边,似乎准备就这样坐到天亮。
  现在,他就像一个俘虏。
  客人走后,吉野仍然坐回原来的位子,添加牡丹柴薪。
  “那边很冷吧!请到炉边来!”
  她重复说了好几次,而每次刀锋女王都回答:
  “别管我,你先休息吧!天亮之后,我就回去。”
  他坚持不进屋里,而且看也不看吉野一眼。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吉野也不由觉得矜持,没法谈笑自如。真将异性看成异性的话,是没办法从事娼妓工作的———
  这是低水准的青楼“买醉者”所抱持的观念。因为他们根本不明了松级太夫的背景和修养。
  虽然这么说,朝夕在男人圈中周旋的吉野和刀锋女王之间有很大的不同。从年龄来看,吉野比刀锋女王长一两岁,对男女感情方面的见闻、感觉或辨别也比刀锋女王更有经验。但是,在此夜深时分,眼前这位男人,因羞涩而不敢正视吉野,并强忍着悸动的心,一直坐在原地不动。这使吉野又恢复纯情少女般的情怀,与对方一样内心充满初恋的悸动。
  两名侍女不知就里,在隔壁房间铺上豪华的棉被和枕头之后才离去。从枕头垂下的金铃铛,在昏暗的寝室中闪着亮光。这反而变成扰人的东西,令两人无法放松。
  偶尔,积雪从屋檐或树梢落下的声音都会惊吓到他们。因为在两人耳里,这声音有如巨响,好像有人从围墙上跳下来一般。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8)
  “?”
  吉野偷偷瞧了刀锋女王一眼。那时,刀锋女王整个人好像刺猬,全身都处在备战状态。他的眼睛像老鹰般明亮,发梢、神经都处在高亢状态。此刻,任何让他碰到的东西,铁定断裂无疑。
  “……”
  “……”
  吉野内心打了个寒颤。虽说天将破晓时寒冷彻骨,但是她的颤栗却不是寒冷的天气所致。
  这种颤栗加上对异性的悸动,在她的血液里交互奔驰。两人之间的牡丹柴薪,继续燃烧着。最后当火炉上的开水沸腾,发出松风般的汽笛声时,吉野的心境,才恢复原来的沉稳。她静静地喝着茶:
  “大概快天亮了吧……刀锋女王先生,到这边来喝杯热茶,烤火取暖吧!”
  “谢谢!”
  刀锋女王依然背对着吉野,淡淡地回答。
  “请……”
  吉野替他沏好了茶,心想再说话只会自讨没趣,只好保持沉默。
  放在小绸巾上的茶凉了。不知吉野是生气了,还是认为和乡巴佬多说无益,她收起小绸巾,将杯中的茶倒掉。
  接下来,她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从背后看上去,他的身体就像穿着钢盔铁甲,毫无空隙。
  “刀锋女王先生,如果……”
  “什么事?”
  “您这是防备谁呢?”
  “我并没有防备任何人,我只是警告自己不可疏忽。”
  “对敌人呢?”
  “当然应该戒备。”
  “如果吉冈门徒成群攻击这里,我觉得在您还没站起来之前,就会遭到砍杀。您实在是一位令人可怜的人啊!”
  “?”
  “刀锋女王先生,我生为女性,对兵法一窍不通。可是,自入夜以来,您的动作和眼神就像死人一般。说得更贴切一点,您脸上已露临死之相。无论是修行的武者还是兵法者,能够在江湖扬名的人,都是能够面临枪林弹雨而面不改色,然而这样就表示他厉害、他是人上人吗?”
  吉野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并不是有意要诘问刀锋女王,倒是有点轻蔑的意思。
  “什么?”
  刀锋女王走进房间,坐到吉野所坐的火炉边。
  “吉野姑娘,你嘲笑刀锋女王是个不成熟的人呀!”
  “您生气了吗?”
  “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女人,所以我没有必要生气。你说你担心我即将面临死亡,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刀锋女王说他没生气,但是他的眼神一点也不温柔。因为他在这屋子里等待天亮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感受到吉冈门人的诅咒,以及他们拿着刀枪严阵以待的杀气。即使吉野没预先打听消息,他也有这样的预感。
  当时,在莲华王院内的时候,他就想藏身到别处。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可能对光悦下手,何况他跟侍女灵弥说过一定会回来,如果不折回来,岂不欺骗了她。再说,世人也可能谣传他是因为害怕吉冈门人复仇才躲藏起来。他想了许久,最后若无其事地回到扇屋和大伙儿同席而坐。刀锋女王必须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必须表现出从容自在的样子。为什么吉野看他的举止会笑他不成熟,反而说他看起来是一副垂死之相。为何这么斥责他呢?
  如果只是艺妓的嬉笑之言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她的真心之言,可就不能置之不理。因此刀锋女王心想,即使这间屋子早已被包围,他也要问个明白。刀锋女王露出认真的眼神询问吉野。
  他的眼神炯炯有光,犹如刀锋直盯着吉野,等待她的答复。
  “你是开玩笑的吧?”
  吉野不轻易开口,刀锋女王故意激她。吉野原本严肃的脸颊重现酒窝。
  “怎么会?”
  她堆着满脸的笑容摇摇头说道:
  “我为什么要和学兵法的刀锋女王先生开这种玩笑呢?”
  “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像即将被杀的人?还是个脆弱不成熟的人?请告诉我原因。”
  “您若真想知道,我就试着说说看吧!刀锋女王先生,刚才吉野为大家弹了一首琵琶曲,不知道您听进去没有?”
  “琵琶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真后悔问您这句话。您始终处在紧张状态,根本没仔细欣赏刚才我所弹的那首复杂的曲子。”
  “不,我听了。”
  “那么我问您,琵琶只有大弦、中弦、清弦和游弦等四弦,为什么可以自由自在地奏出强弱缓急等音调呢?这些您听出来了吗?”
  “我只听到你弹平曲熊野,其他还要听什么吗?”
  “正如您所说,这样就已足够了。但是如果将琵琶比喻成一个人———请想想看,仅有四根弦和木板琴体就能奏出那么多的音阶是多不可思议啊!千变万化的音阶组合成乐谱。想必您知道白乐天一诗中对琵琶音色描述得淋漓尽至。我念给您听吧!”
  吉野皱皱眉头,既不像有节奏的唱诗,也不像单纯的念诗,只是低声吟着: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9)
  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
  四弦一声如裂帛
  “光是一把琵琶,就可以奏出这么复杂的旋律。当我还是侍女的时候,就觉得琵琶为何这么了不起、这么不可思议。所以我将琵琶摔破,仔细研究它的结构,再亲自做了一把。像我这么愚昧的人,最后终于发现琵琶除了外体之外,还有琵琶心呢!”
  吉野说完,起身拿了挂在墙上的琵琶,再折回原位。她将琵琶放在两人之间,端详着琵琶:
  “琵琶能奏出不可思议的音色,如果劈开琴板,它的内部其实一点也不奇特。我想让您看看。”
  她纤细且柔软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啊!”刀锋女王深呼吸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刀刃已深深嵌入琵琶的一角。她从琵琶最上头的木板到桑木琴体,劈了三四刀。这劈琴的声音,就像血从身体流出来的声音。刀锋女王觉得好像被刀锋刺进骨头一般,疼痛无比。
  可是吉野毫不吝惜地一下子就把琵琶纵劈成两半。
  “请您过目!”
  吉野收起刀,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朝刀锋女王说道。
  “?”
  她拨下刚劈开的木头,琵琶内部的构造,在烛灯照耀下,一览无遗。
  刀锋女王将它和吉野的脸做了比较,他怀疑这位女性怎么有这么刚烈的个性呢?刀劈琵琶的破裂声,仍缭绕在他脑海里,使他疼痛依然,而吉野却面不改色。
  “如您所见,琵琶里面是空心的。可是,那种千变万化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那就是架在琵琶里面的那一根横木。这根横木,既是支撑琵琶的骨干,同时也是心脏和大脑。这根横木笔直地将琵琶本体撑得绷紧,一点也不弯曲。为了产生种种变化,制造的人特意将横木削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虽然如此,仍无法发出真正美好的音色。它的关键在于如何控制横木两端的力道。我将琵琶劈开,主要是想让您了解———我们的人生亦如琵琶。”
  “……”
  刀锋女王直盯着琵琶。
  “这道理表面看起来谁都能理解,但是却没有人能拥有琵琶横木般的内在修养。齐拨四弦,则万马奔腾、风起云卷,而这么强烈的声音便是来自琴体内那根横木适度的松弛和紧绷。看到这种情形,让我深深体会到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如此……而今夜我突然想到把这个道理比喻在您身上……您只有紧绷度,却没有松弛度,这是多么危险啊……如果弹奏这样的琵琶,一定无法自由自在地变化音调。勉强弹奏的话,弦一定会断,琴体也一定会裂伤……实在抱歉,看到您的样子,引发我这么想。我绝无恶意,也不是存心要戏弄您。最后,请您别介意我狂妄无知的话。”
  此时,远处传来了鸡啼声。
  由于下雪反光的缘故,门缝射进了刺眼的阳光。
  刀锋女王专心盯着白木屑和断掉的四根弦,没注意到鸡啼,也没发现从门缝照进来的阳光。
  “啊!什么时候天亮了。”
  吉野珍惜黎明时分,想再加些柴薪,但是牡丹薪木已经用完了。
  远处传来开门声、鸟叫声,早晨已降临了。
  吉野却一直不打开窗外的遮雨板,牡丹薪木虽已燃尽,但是她的身子仍热血沸腾。
  屋内一片寂静,如果没有吉野的呼唤,侍女是不敢贸然闯入的。
  15
  暖和的阳光,使得前天的春雪溶化得无影无踪。一下子艳阳高照,令人想脱去厚重的衣物。春天乘着温暖的南风,悄悄地来临,使得所有的植物都抽出嫩芽。
  “请布施一点东西。”
  原来是一位行脚僧在托钵,他的脚到背部都溅满了泥泞。
  他站在乌丸家的出入口,大声地乞求布施,却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绕到侧门的管家账房,从窗外伸长脖子往屋内窥视。
  “原来是个和尚啊!”
  他身后的少年这么说着。
  和尚回过头来,以询问的眼神盯着这位奇怪的小孩,心想:
  “你又是什么人?”
  乌丸光广公卿官邸怎会有这样奇装异服的小孩?可说全身上下与官邸格格不入,不由得令人瞠目结舌。和尚一脸的狐疑,瞪大着眼睛直盯着城太郎上下打量。
  城太郎一如往常,一把长剑横挂在腰上。他的怀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胸部鼓鼓的,他将手压在胸前:
  “和尚,你如果想化缘米粮得到厨房去,你不知道后门吗?”
  “化缘米粮?我不是为此而来。”
  年轻和尚用眼睛示意挂在他自己胸前的袋子。
  “我是泉州南宗寺的和尚,有一封急信想当面交给宗彭泽庵。你是在厨房工作的小毛头吗?”
  “我住在这里,我和泽庵师父都是这家的客人。”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0)
  “哦!原来如此!能不能帮我通知泽庵呢?就说:南宗寺的人来通告,他的家乡但马寄来了书信,有非常紧急的事要通知他。”
  “请稍等,我这就去请泽庵师父过来。”
  城太郎跳上玄关,在台阶上留下了骯脏的鞋印。他这一跳,怀里滚出了几颗小橘子。
  城太郎慌慌张张地捡起掉落的橘子,并往后院飞奔而去。不久又回到原处。
  “泽庵大师不在!”
  他对南宗寺的人说道:
  “我忘了他早上就到大德寺去了。”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现在应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那我等他回来。是不是有空房间让我等他回来呢?”
  “有啊!”
  城太郎走出门外。他对官邸了若指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走在前面带路。他将和尚带到小牛屋,停下脚步:
  “和尚,你可以在这里等。你待在这里,一点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这里到处都是稻草、牛车轮和牛粪,南宗寺的使者一脸的惊讶。而城太郎将客人带到这里之后,一溜烟地跑掉了。
  城太郎来到日照充足的“西屋”,大叫道:
  “阿通姐,橘子买回来了。”
  阿通已经服过药,也让医生仔细诊察过,但不知为何却一直无法退烧。
  高烧不退使得她毫无食欲。
  阿通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暗自惊讶。
  “啊!我竟然这般消瘦。”
  她一直认为这只是小病,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帮她治病的乌丸家医师也保证过:这不是什么大病,不用担心。可是为什么会变这么瘦呢?她比较敏感,经常有一些烦恼,再加上发烧,使得嘴唇干裂。有一天她突然说:
  “我想吃橘子。”
  这几天一直担心阿通不吃东西的城太郎,一听阿通这么说,立刻回问:
  “你想吃橘子?”
  问清楚之后,他刚刚才离开这里去找橘子。
  他问过厨房的人,他们说官邸没有橘子。再跑到外面的水果摊,还是没看到橘子。
  他听说京极草原有市场,所以又到那里去找。无论是针线店、木绵店、油店、皮毛店,他都进去问:
  “有没有卖橘子?有没有卖橘子?”
  他边走边找,结果半颗橘子也没找着。
  城太郎无论如何也要为阿通弄到橘子。后来在别人家的围墙上,看到几颗稀稀疏疏的橘子,他想偷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根本不能吃的花梨果。
  找过京都半数的街道,终于在一家神社的拜殿上发现了橘子。除此之外还有地瓜和胡萝卜一起放在盘子上供奉神明。城太郎拿了橘子藏在怀里就逃之夭夭了。一路上老觉得神明在他背后边追边喊:
  “小偷!小偷呀!”
  城太郎觉得很害怕。从神社到乌丸家,一路上在心里不断地赔罪:
  “不是我要吃的,请不要惩罚我。”
  回到官邸,城太郎并未告诉阿通橘子怎么来的。他坐在她枕边,掏出怀中的橘子,一个个排好之后,拿起其中的一个:
  “阿通姐,这橘子看起来很好吃,你吃吃看。”
  他将剥好皮的橘子塞到阿通手上。阿通的内心似乎受到了感情的冲击,将脸撇开,无意吃橘子。
  “怎么了?”
  城太郎盯她的脸。
  阿通不悦地将脸颊埋到枕头里:
  “没什么,没什么……”
  城太郎咋咋舌:
  “又开始哭了!我把橘子买回来,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哭起来了呢?真没意思!”
  “城太,对不起!”
  “你不吃吗?”
  “待会儿再吃吧!”
  “剥好的就先吃嘛……吃吃看,一定很好吃的。”
  “一定是好吃的!光是城太的心意就足够了……可是,我一看到食物,就没食欲。虽然很可惜。”
  “那是因为你心情不好的缘故。什么事令你那么伤心呀?”
  “因为你对我这么好,使我高兴得哭了。”
  “我不喜欢你哭,我看你哭,自己也想哭了。”
  “我不哭了……不哭了……请原谅我!”
  “那么,你就吃一点吧!什么都不吃会饿死的!”
  “我待会再吃,城太,你吃吧!”
  “我不吃!”
  城太郎畏惧神明的眼睛,他边说边咽着口水。
  “城太,你不是喜欢吃橘子吗?”
  “我喜欢。”
  “那为什么不吃呢?”
  “没为什么。”
  “是因为我不吃吗?”
  “嗯……”
  “那我吃好了———城太,你也一起吃。”
  阿通抬起头,用消瘦的手除去橘子的白丝。城太郎则不知如何是好。
  “阿通姐,告诉你实话,我在路上已经吃了很多。”
  “这样啊!”
  阿通干涸的嘴唇含着一瓣橘子。她幽幽地问: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1)
  “泽庵大师呢?”
  “到大德寺去了。”
  “听说泽庵大师前天见过刀锋女王哥了。”
  “啊!你听说了啊!”
  “嗯……泽庵大师有没有把我在这里的事告诉刀锋女王哥呢?”
  “我想一定说过了。”
  “泽庵大师说过他会带刀锋女王来这里,他没有跟你说吗?”
  “他没跟我说。”
  “会不会他忘记了。”
  “等他回来,我再问他吧?”
  “嗯!”
  她头一次展开笑容:
  “我不在的时候,你才能问他喔!”
  “不可以当着阿通姐问吗?”
  “我会不好意思。”
  “怎么会?”
  “因为泽庵大师说过我得的是‘藏病’啊!”
  “啊!你一下子就吃完了啊!”
  “你是说橘子啊!”
  “再吃一个嘛!”
  “我已经吃很多了。”
  “从今以后,什么都得吃喔!我师父来的时候,你才有体力下床见他呀!”
  “连城太你也嘲笑我呀!”
  阿通和城太郎一聊起这个话题,就把发烧和疼痛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时,乌丸家的仆人在门外问道:
  “城太在里面吗?”
  城太郎回答:
  “在,我在这里。”
  仆人接着说:
  “泽庵大师请你立刻过去一趟。”
  “噢!泽庵大师回来了!”
  “请你过去看看。”
  “阿通姐,你不会寂寞吧?”
  “不会。”
  城太郎从枕边站起来:
  “那么事情谈完,我马上回来。”
  “城太……不要忘记问那件事喔!”
  “哪件事?”
  “你忘了吗?”
  “噢!问大师说刀锋女王师父什么时候来这里,并催促他快点来,对不对?”
  阿通憔悴的脸颊上,露出淡淡的血色。她用棉被遮住半个脸,叮咛道:
  “别忘了!一定要问喔!”
  泽庵到光广的起居室,正和光广谈话。
  城太郎开门进来。
  “庵大师,找我干吗?”
  泽庵说:
  “你先坐下来!”
  在一旁的光广对城太郎的鲁莽,露出原谅的表情,无奈地笑着。
  城太郎一坐下来就朝着泽庵说道:
  “有位从泉州南宗寺来的和尚,说有急事想见泽庵大师,我去叫他来吧!”
  “不用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您和他见过面了吗?”
  “他还说你是个可恶的小毛头呢!”
  “为什么?”
  “人家大老远跑来,你却把他带到小牛屋,然后就一走了之!”
  “是他自己说不要打扰到别人的!”
  光广笑得前仰后翻,摇晃着膝盖。
  “哈!哈哈!将客人放在小牛屋,真乱来!”
  光广马上恢复正经的样子,向泽庵询问:
  “你不回泉州,打算立刻出发到但马吗?”
  泽庵点点头回答:
  “我实在很挂心书信的内容,所以才这么打算。我没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实在无法等到明天,现在就想告别出发。”
  城太郎完全不明白两人的谈话内容,纳闷地问道:
  “泽庵大师,你要去旅行吗?”
  “家乡有急事,我必须回去一趟。”
  “什么事?”
  “家乡老母一直卧病在床,听说这次病重垂危。”
  “泽庵大师也有母亲啊!”
  “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到这里呢?”
  “那得视母亲的病情而定。”
  “泽庵大师不在的话,那……那就麻烦了……”
  城太郎一面体谅阿通的心情,一面考虑阿通和自己两人的去处,因此问道:
  “这么说来,不能再见到泽庵大师啰!”
  “哪有这种事?当然还会再碰面。你们两人的事情,我已拜托官邸的人多多关照。阿通别再闷闷不乐,才能早日康复。你也多为她打打气。这个病人不必吃药,倒是需要精神上的支持。”
  “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没用的,刀锋女王师父如果不来,她的病是好不了的。”
  “真是令人头痛的病人啊!你在这世上有这么个同路人,也够伤脑筋的了。”
  “泽庵大师,您前晚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刀锋女王师父了?”
  “嗯……”
  泽庵和光广互看一眼,露出苦笑。不便说出在哪里见的面,还好城太郎问话直截了当,并未追问这些细节。
  “刀锋女王师父什么时候来这里呢?泽庵大师,您说过要带刀锋女王师父来的。阿通姐每天等着他呢!泽庵大师,到底我师父人在哪里?”
  城太郎不断地追问。只要一知道刀锋女王的住处,肯定立刻去接他过来。
  “嗯……刀锋女王的事嘛……”
  虽然泽庵含糊其词,但绝对没有忘记要让刀锋女王和阿通见面的事情。今天也是记挂着这件事,从大德寺回来的时候,才顺道到光悦家打听刀锋女王是否回来了。光悦表情为难地回答:自从前天晚上起,刀锋女王就一直待在扇屋。还说母亲妙秀尼也很担心,所以写了一封信给吉野太夫,刚刚才送过去。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2)
  光广听了之后,瞪大眼睛:
  “噢……刀锋女王自那晚起,就一直在吉野家没回去啊?”
  他的口气一半是意外,一半是嫉妒,才会如此夸大其词。
  泽庵在城太郎面前有许多事情不便说。
  “他只不过是个平凡、没用的人而已。就像少年得志大不幸:一般,最后总成不了气候。”
  “不过吉野也变了———怎会看上一个脏兮兮的武士?”
  “不管是吉野还是阿通,我泽庵实在不了解女人的性情。在我眼里,这两个都是病人。刀锋女王也即将踏入人生的春天了……此后,对他的修行来说,危险的并不是剑,而是女人。这种事第三者也插不上手,只好顺其自然了。”
  泽庵自言自语之后,又想起急着赶路的事情。他再次向光广辞行,并委托官邸照顾病床上的阿通和城太郎。没多久他便离开乌丸家,飘然而去。一般的旅人都是早晨出发的。但对泽庵来说,早晚动身都一样。此时太阳即将西沉,五彩缤纷的晚霞照着来往的行人和牛车。
  有人在背后一直叫着“泽庵大师!泽庵大师!”———是城太郎!泽庵回过头来,露出无奈的表情。城太郎上气不接下气,拉着他的衣袖说道:
  “泽庵大师,请折回去和阿通姐说一声。要不然阿通姐一哭起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跟她说刀锋女王的事了吗?”
  “可是她一直问我呀!”
  “所以阿通听了就哭起来了!”
  “也许阿通姐会寻死呢!”
  “怎么说?”
  “她一副不想活的样子。而且她也说过:再见一面就去死。”
  “那表示她还不想死,放心!放心!”
  “泽庵大师,吉野太夫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师父不是在那里吗?刚才官邸大人和泽庵大师不是这么说的吗?”
  “你连这种事都告诉阿通了吗?”
  “是啊!”
  “她是个爱哭鬼,你这么一说,她当然说要去死了。即使我折回去,短时间内也无法让阿通病愈,你就这么告诉她吧!”
  “说什么?”
  “要她吃饭。”
  “这句话,我每天都说上百遍呢!”
  “对阿通来说,这句话是惟一的名言。连这句话都听不进去的病人,我也无法可施。你就老老实实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吧!”
  “要怎么说?”
  “就说刀锋女王迷上一名叫做吉野的娼妓,一直待在扇屋不回来,至今已是第三天了。由此可见,刀锋女王丝毫不思念阿通。爱慕这样无情的男人有什么用呢?你告诉那个爱哭鬼,说她太笨、太傻了。”
  城太郎听了觉得这番话不恰当,所以拼命摇头:
  “岂有此理!师父绝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真的这么说,阿通姐真的会去寻死。你这个泽庵臭和尚,你才是大笨蛋,笨透了!”
  “你骂起我来了啊!哈!哈!城太郎,你生气啦?”
  “你说我师父的坏话,当然惹我生气。而且你还说阿通姐是笨蛋。”
  泽庵摸摸城太郎的头:
  “你好可爱!”
  城太郎头一斜,甩掉泽庵的手: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再依靠你。我自己去找刀锋女王师父,我要让他和阿通姐见面。”
  “你知道在哪里吗?”
  “什么?”
  “你知道刀锋女王在哪里吗?”
  “我可以问得到,你不必操这个心。”
  “你光说大话,又不知道吉野太夫的家。要我告诉你吗?”
  “不必了!不必了!”
  “好一个不客气的城太郎!我既和阿通姑娘无仇,也没有理由憎恨刀锋女王,何况我还一直祈祷他俩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那你为什么那么坏心眼呢?”
  “这样做,在你看来也许是坏心眼。但是,现在刀锋女王和阿通两个都是病人,治疗生理疾病得找医生,但治疗心病就得说我刚才说过的那一席话。他们两人之中,阿通的病情比较严重,刀锋女王的病,不必管它自己会好起来。但阿通的病,我可就没辙了,只能对她说:单恋刀锋女王那样的男人有什么用,还是快刀斩乱麻,干脆忘了他,多吃点米饭比较要紧。”
  “够了!你这臭和尚,我不再求你任何事了。”
  “如果你以为我说谎,你可以到六条柳街的扇屋,看看刀锋女王在那里做什么。然后,再将你亲眼目赌的事情告诉阿通。刚开始也许她会痛不欲生,不过如果能因此让她醒悟也就值得了。”
  城太郎捂住耳朵并叫道:
  “吵死了,臭和尚!”
  “什么?是你自己跟过来的呀!”
  “和尚,和尚,不布施给你,你想得到布施,就得唱首歌。”
  城太郎仍然用手捂着耳朵,口中还边唱歌骂他,目送泽庵离去。
  等到泽庵的身影消失之后,城太郎站在原地,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举起手臂擦干眼泪,并环视四周来往的行人。他看到一个穿着披风的女人走过,赶紧叫住她: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3)
  “大婶!”
  他问道:
  “六条柳街在哪里?”
  那女人吓了一跳:
  “你是说烟花柳巷吧!”
  “烟花柳巷是什么?”
  “唉!”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讨厌的小孩!”
  那女人瞪了他一眼之后就走开了。
  城太郎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并不退缩,一路问到六条柳街的扇屋来了。
  16
  青楼已点燃灿烂的灯火,但是,天才黑,街道上还没看到买醉者的影子。
  扇屋的年轻佣人突然被入口处的人影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从入口处的大门帘探头进来,一双眼睛直盯屋内看,颇吓人的。佣人从布帘的下边看到他穿了一双肮脏的草鞋,还带了木剑,觉得非常可疑,正要去叫其他男仆来。
  “大叔!”
  城太郎走了进来,突然问道:
  “女王刀锋女王应该到过你们青楼来吧?他是我师父,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他,说城太郎来了。或者请他到这里来。”
  扇屋的年轻人看到城太郎是个小孩子,这才放下心来。但是,刚才受到惊吓,情绪仍未平稳,而脸上的青筋也还没消失。他向城太郎叫嚣:
  “臭小子,你是乞丐还是流浪儿?这里没有什么叫刀锋女王的人。才刚天黑,你这个脏兮兮的人就到我们店把布帘弄脏了。要来这里,也得打扮打扮再来,滚出去!滚出去!”
  年轻人抓住城太郎的衣领,正当要将他推出去的当儿,城太郎勃然大怒:
  “你要干什么?我是来找我师父的啊!”
  “混蛋!我不知道谁是你师父?那个叫刀锋女王的人,前天起就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早上和刚才,吉冈武馆的人也都来找过,我也是说刀锋女王不在这里。”
  “你好好跟我讲他不在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抓我的衣领呢?”
  “你从布帘伸头进来,贼头贼脑地往里头窥视,我还以为是吉冈武馆的人又折回来了呢!害我捏了一把冷汗,可恶的小子!”
  “那是你没胆子,是你家的事,我可没叫你吓一跳啊!请告诉我,刀锋女王先生什么时候走的?回到哪里去了呢?”
  “你这家伙,说了一大堆骂人、气人的话,这会儿又说‘请告诉我’,真会摆低姿态,你在打什么主意呀?”
  “你不知道就算了,把手放开!”
  “没那么简单,我要这样才放手。”
  他抓着城太郎的耳朵,用力拧了一圈,正要把他拽出去。城太郎大叫:
  “好痛,好痛啊!痛死人了!”
  他叫喊着跌坐到地上,接着突然拔起木剑,刺向年轻人的下巴。
  “啊!你这小子!”
  年轻人的门牙被打断,用手托住沾满血的下巴,追城太郎到暖帘外。城太郎惊惶大叫:
  “救命啊!这位大叔要杀我啊!”
  他大声地向来往的行人求救。而手上的木剑,就犹如在小柳生城打杀那只猛犬太郎时一般的力道“铿”一声打中男子的脑门。
  年轻男子发出蚊子般的呻吟声,流着鼻血,踉踉跄跄倒在柳树下。
  对面拉客的女人从窗户看到这情景,大声叫喊:
  “哎呀!那持木剑的小子,杀了扇屋的年轻人逃走了!”
  接着,有几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到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杀人哪———”
  “有人被杀了!”
  声嘶力竭的呼叫声,回荡在夜风中。
  花街柳巷里,打架是家常便饭。一般的寻欢客大都会掩盖这种血淋淋的事件,或是尽快将它处理掉。
  “逃到哪里了呢?”
  “那小子长什么样子?”
  几个长相恐怖的男人,只是来回搜寻了一下便不再追赶。不久,戴着斗笠穿着华丽的人们,已经相继来到青楼寻欢。这些买醉客甚至不知道半刻钟前曾发生这种事。
  三岔路口越来越热闹。而后街则相当昏暗,田里也寂静无声。
  刚才躲了起来的城太郎,这会儿看好时机,像小狗般从黑暗的路面爬出来,然后一溜烟往漆黑的方向逃去。
  城太郎想着:这条暗路,应该能通到外面吧!然而他立刻碰上一丈高的栅栏。这栅栏像城郭一般,坚实地围住整个六条柳街。铁丝上还有钉子,即使沿着栅栏也找不到任何木门,可说是一点缝隙也没有。
  城太郎眼见前方就是灯火通明的大街道,只好再折回暗处。这时,有个女人一直在注意他,并尾随在他身后。
  “小孩……小孩!”
  起初城太郎抱着怀疑的态度,一直留在黑暗处,后来才慢吞吞地走过去。
  “你在叫我吗?”
  他确定这女人并无害他的意思,于是又向前走一步。
  “什么事?”
  那女人温柔地说道:
  “你是傍晚到扇屋说是要见刀锋女王的那个小孩吗?”
  “嗯!是啊!”
  “你叫做城太郎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4)
  “嗯!”
  “我偷偷带你去见刀锋女王。来!往这边走。”
  “到、到哪里去?”
  这次,城太郎犹豫不决了。那女人为了让他安心,将事情原委说得很清楚。城太郎听后喜出望外,大叫道:
  “这么说,大婶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了。”
  城太郎好像在地狱碰到菩萨一般,欣喜万分,心甘情愿地随着那女人走了。
  那侍女说:吉野太夫听到傍晚的事,非常担心,并吩咐:如果这小孩被抓,她自己要去替他说情。如果有人发现他,就悄悄从后院将他带到茅草屋,让他和刀锋女王会面。
  “不用担心了!既然吉野姑娘已经交代下来,在这青楼中就可通行无阻了。”
  “大婶,我师父真的在这里吗?”
  “如果不在这里,你为什么找到这里来呢?而且,我还特地带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到底这是什么地方呢?”
  “你认为这是什么地方呢……就是那间茅草屋,你可以先从门缝看一看……前面正忙着,我得先走了。”
  侍女说完便消失在庭院的灌木丛中。
  真的吗?
  真的在里面吗?
  城太郎怎么都无法相信。
  自己千辛万苦也找不着的师父刀锋女王,现在竟然就在眼前这间小屋里!无论如何,城太郎无法这么轻易地就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城太郎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他来回绕着茅草屋,寻找窗户以便窥视。
  屋子侧面有一扇窗,但却比他还高。于是他从灌木丛中搬来石头垫脚,鼻子好不容易够到竹窗了。
  “啊!是师父!”
  他想到自己正在偷窥,所以赶紧把嘴边的话吞回去。离别这么久终于见到想念的人,城太郎真想伸手拥抱他。
  火炉旁边的刀锋女王以手当枕,正在小睡。
  “他可真悠闲啊!”
  城太郎睁大眼睛,像受到惊吓一般,一张脸直贴着窗户的竹格子。
  舒服地睡着午觉的刀锋女王,身上盖着桃山刺绣的厚外套。身上所穿的窄袖衣裳也不是平常的粗布衣,而是武士喜欢的大花短袖衫。
  他身旁的地面上铺着红毛毯,画笔、砚台及纸张散了一地。草稿纸上画着茄子和半身鸡的练习画。
  “他竟然在这里悠哉地画画,完全不知道阿通姐的病情。”
  城太郎不觉愤慨填膺。对刀锋女王身上那件女人的礼服更是不悦,而且刀锋女王穿的那件华丽衣裳更令他作恶。他也闻得出来,房间里飘着女人的脂粉味。
  看到这情景,让他想起了新年的时候,在五条大桥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纠缠着师父,并在街道上哭泣的情形。
  最近师父到底怎么了?
  城太郎像大人般地感慨万分。碰到这么多事,他幼小的心灵,也感受到淡淡的苦涩。
  他突然想到:
  “好,我来吓吓他。”
  他想捉弄刀锋女王,而且也想到了好方法。于是悄悄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城太郎,你和谁来的?”
  这是刀锋女王的声音。
  “咦?”
  他再次从窗户往里看去。原本在睡觉的人,现在已睁开眼睛微笑着。
  “……”
  城太郎来不及回答,他绕到正门,一踏进房门便抱着刀锋女王的肩膀叫道:
  “师父!”
  “啊……你来了啊!”
  仰躺着的刀锋女王伸出手臂将城太郎沾满灰尘的头抱到胸前。
  “你怎么知道的……好久不见了!是听泽庵说的吗?”
  蓦地,刀锋女王搂着他的脖子坐了起来。城太郎很久未感受到这种温暖的拥抱。他像只猫一样躺在刀锋女王怀中,舍不得离开。
  躺在病床上的阿通姐,多么渴望见到师父啊!
  她真可怜!
  阿通姐说过,只要能见到师父就心满意足,其他的都不在乎了。
  元月一日,她远远地看到您和一个奇怪的女子,在五条大桥上又说又哭的,关系匪浅的样子。阿通姐气得像一只缩头蜗牛,不管我怎么拉,就是不肯出来见您。
  也难怪她生气。
  因为我那时候也是心慌意乱,很生您的气。
  不过,那天的事情就算了。现在请您马上和我到乌丸官邸,然后跟阿通姐说声“我来看你了!”光是这样就能治好阿通姐的病。
  城太郎拼命说了一大堆,企图说动刀锋女王。
  “嗯……嗯!”
  刀锋女王边听他诉说边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可是不知为何,刀锋女王却不提“去见阿通”这件最重要的事。
  任由城太郎说破了嘴,刀锋女王仍然像一块顽石,不肯点头答应去乌丸官邸。城太郎再说也是徒劳无功。他一直很喜欢师父,可是不知为何突然间他开始讨厌起刀锋女王来了。
  城太郎心想:
  “难道要跟他大吵一架不成?”
  但是面对刀锋女王,他却无法说出难听的话。他像是喝到醋一样,嘴巴胀得鼓鼓的,非常不高兴。他想用脸上的表情让刀锋女王自我反省。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5)
  他一沉默下来,刀锋女王就随手拿起画画的模板,并提笔做画。城太郎瞧了一眼他画的茄子,心里暗骂:
  “画得真差劲!”
  刀锋女王不再画了,他开始洗笔。城太郎想趁这机会再说服他,正当他舔了舔嘴唇要开口的当儿,外面传来木屐声。
  “客官,您换洗的衣服已经干了,我帮您送来了。”
  原来是刚才那位侍女抱来一套折叠好的上衣和外褂,放到刀锋女王面前。
  “谢谢!”
  刀锋女王专心检查衣服的袖子和衣角:
  “都已经洗干净了吗?”
  “无论怎么洗血迹还是没办法完全洗净。”
  “这样就可以了……对了,吉野姑娘呢?”
  “她大概是忙于招呼客人,即使想来这里,也抽不出时间。”
  “没想到会麻烦她!不但承蒙吉野姑娘这么细心照顾,还劳扇屋帮我保密,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请代我转告她:我会在今天深夜里悄悄离去,她的恩情,容日后再报。”
  城太郎听到刀锋女王这么说,马上变了个表情。他心想:师父毕竟还是个好人,他一定是要到阿通姐那里了。
  城太郎如此想着,露出满意的笑容。刀锋女王等侍女退下之后,将那套衣服拿到城太郎面前说道:
  “你今天来得正好,这套衣服是我来此时,本阿弥的母亲借我穿的。你帮我送还给光悦先生,再把我原来穿的衣服拿回来。城太郎!好孩子,帮我走一趟。”
  城太郎诚恳应允:
  “是,遵命!”
  他心想:完成这件事之后,刀锋女王就会离开这里,到阿通姐那里去。因此高兴地说:
  “我这就去。”
  他用大袱巾将要送还的窄袖外套包起来,并将刀锋女王写给光悦的书信也放到袱巾里。然后将包袱背在背上。
  侍女送晚饭过来,正好看到城太郎。
  “喂!你要去哪里?”
  她瞪大眼睛,向刀锋女王探询原因之后,制止道:
  “绝不能这么做。”
  如果出去的话———
  侍女向刀锋女王说明原因。
  城太郎傍晚时在扇屋门前用木剑打伤了店里的年轻人。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床上呻吟呢!
  当时立刻引起烟花柳巷一阵骚动,但是因为吉野姑娘以及众人都守口如瓶,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有人说那小子声称是女王刀锋女王的弟子,所以刀锋女王应该还藏在扇屋。今天晚上到处在谣传这件事。部署在青楼入口的吉冈家的人,想必也听到这个传言了。
  “哦!”
  刀锋女王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再次看着城太郎。
  城太郎眼见事迹败露,觉得脸上无光,搔搔头躲到墙角。
  “如果现在背着东西走到大门,您知道会怎么样吗?”
  侍女又继续向刀锋女王报告外面的情况。
  前天起连着三天,吉冈家的人仍然一直在找您,吉野姑娘和贴身的人都非常担心这件事。
  前天晚上,光悦大人要回去的时候,一再委托姑娘要好好照顾您;况且,扇屋也不会将处于危险状况的您赶出去的。尤其是吉野姑娘那么细心地保护着您呢!
  但是……
  麻烦的是吉冈家的人很顽固,一直守在青楼的出入口。昨天他们的人到店里来问了好几次:刀锋女王躲在这里吧?虽然我们斩钉截铁地否定,但是仍然无法除去对方的猜疑。
  “等他从扇屋出来……”
  对方在外面守株待兔。
  我们无法理解的是:吉冈家的人为了抓您一个人,竟然出动这么多人,并且戒备森严,简直像是要打仗一般。据说他们不计任何代价,非杀您不可。
  侍女又说道:
  “因此,吉野姑娘及其他人都说您再躲个四五天比较好!也许过了这段期间,吉冈家的人就会撤退了……”
  侍女边侍候刀锋女王和城太郎两人吃晚饭,边亲切地告诉他们外面的种种情况。刀锋女王感谢她的好意:
  “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
  他并没有改变今晚离开的念头。
  只有一点他接受侍女的忠告,改由扇屋的年轻佣人去光悦家还衣服。
  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并带来光悦的回信,上面写着:
  他日有缘再相会,无论世间路途多遥远,请多加保重。即使在远方,我也会为您祈祷。
  光悦
  此致
  刀锋女王先生
  信虽然简短,却充分表达了光悦的心情。也颇能理解刀锋女王此刻无法前去拜访他们母子的苦衷。
  “这是您前几天在光悦家换下的衣服。”
  那男子将刀锋女王借来的衣服送回去,并带回刀锋女王以前的旧衣服和裤裙。
  “本阿弥的母亲也问候您!”
  那男子传完话,便退出房间。
  刀锋女王解开包袱,看到以前的旧衣服,觉得怀念无比。虽然体贴的妙秀借给他衣服,扇屋的吉野也借给他华丽的衣裳,却都比不上这套经过风吹雨淋的旧棉衫。何况这套是修行穿的衣服。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6)
  刀锋女王知道这套旧衣服有许多破洞,也沾着雨露及汗臭味。但是等他穿好之后,意外发现折叠线笔直,连衣袖上几个破洞都已补好了。
  “有母亲真好,如果我有母亲,那该有多好!”
  刀锋女王陷入孤独的愁云当中。他在心中描绘着往后遥远的人生旅途。
  双亲已不在人世,故乡也容不下自己。现在只剩一位姐姐了。
  他低着头沉思,想到在这里已借住三天。
  “我们走吧!”
  他拿起日夜带在身边的木剑,插到腰间。现在他脸上的孤独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告诉自己,就将这把剑当成父母、妻子及兄弟姐妹吧!
  “要动身了吗?师父!”
  城太郎先走出门槛,欣喜万分地看着星星。
  现在出发到乌丸大人官邸已经嫌晚,但是再怎么晚,阿通姐一定会彻夜等待。她一定会吓一大跳,说不定会高兴得哭了呢!
  从下雪那天起,每晚的天空都非常美。城太郎心中只想着现在即将带刀锋女王去和阿通姐见面。他仰望天空,甚至觉得闪烁的星星也和他一样高兴。
  “城太郎,你是从后门进来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后门还是正门,我是和刚才那个女人从那个门进来的。”
  “那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
  “师父呢?”
  “我去和吉野姑娘打个招呼,马上就来。”
  “那我先到外面等。”
  虽然和刀锋女王只分离一会儿,他还是有点担心。不过,今晚的城太郎非常愉快,所以要他做什么,他都照办。
  刀锋女王回想躲藏的这三天,觉得自己过得颇为悠然自得。
  以往,他的心神和肉体都紧绷得像厚厚的冰块。
  对月亮,他关起“心”来;对百花,他塞起耳朵;对太阳,他也不打开心窗,只是冷冰冰的将自己凝结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样专心一意的作法是正确的。但是,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心胸狭小的顽固者。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
  泽庵很久以前就说过:
  “你的强壮和野兽并无两样。”
  还有,奥藏院的日观也曾忠告他:
  “你必须再削弱一点!”
  想起泽庵说过的话,这两三天悠哉舒畅的日子,对自己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如果就这层意义来说,现在要离开扇屋的牡丹园,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几天虚度了光阴。与其让生命太过紧绷,倒不如伸展心胸,自然舒畅的过日子。又是喝酒又是打瞌睡,既读书且画画,还打哈欠,这才是珍贵难得的日子,他非常庆幸自己能拥有这样的经验。
  “真想向吉野姑娘说声谢谢。”
  刀锋女王伫立于扇屋庭院,望着对面美丽的灯影。屋内的座席上,仍然充满着“买醉者”猥亵的歌曲和三弦的声音。于是打消去见吉野的念头。
  “就此告别吧!”
  刀锋女王在心里和吉野辞行,并且感谢她这三日来的好意与照顾。
  出了后门,看到城太郎在门外等待,便向他挥手示意:
  “走吧!”
  除了城太郎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跟在刀锋女王背后。
  那人是侍女灵弥。
  灵弥塞了一样东西到刀锋女王手里:
  “这是吉野姑娘要给您的。”
  说完,她就转身进门去了。
  原来是一张折得很小的纸张。从颜色看来,应该是怀纸。一打开来,还没看到文字,就飘出伽罗树的香味,上面写着:
  摘了许许多多夜晚的花卉 也比不上
  树梢间的月影 令人难忘
  深情款款 互诉情怀之时 突为乌云所遮掩
  与放置一旁的酒杯 感叹万千 无论旁人如何讥笑 仍然等候
  端此
  吉野
  “师父,是谁的信?”
  “你不要管。”
  “女人吗?”
  “不知道。”
  “写些什么呢?”
  “这件事,你不用问。”
  刀锋女王将信折起来,城太郎伸长脖子,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好香啊!闻起来好像是伽罗。”
  城太郎对伽罗的香味,好像并不陌生。
  17
  虽然出了扇屋,但仍然在花街柳巷里,两人是否能平安无事地走出重重包围?
  城太郎说道:
  “师父,从这里走过去就是大门的方向!大门外有吉冈的人把守,很危险的,扇屋的人也在那里。”
  “嗯!”
  “我们从其他的地方出去吧!”
  “晚上,除了大门之外,其他的门都关着的呀!”
  “我们可以翻越栅栏逃走———”
  “如果逃走,将有损刀锋女王的名声。如果不管耻辱、不理会传言,逃走也没什么不好,那倒是很容易离开这里。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才要静待时机出去。我还是要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这样啊!”
  城太郎虽然显出不安的神色,但是他也知道,在武士的世界里,不知“耻”的人,活着也没意义。这是铁律,所以他也不敢反对。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7)
  “不过,城太郎!”
  “什么事?”
  “你是小孩子,没必要跟我一样。我从大门出去,但你可以先出这个花街柳巷,然后找个地方躲一下,等我出去。”
  “师父您要大大方方地从大门出去,我一个人要从哪里出去呢?”
  “翻越栅栏出去。”
  “只有我?”
  “是啊!”
  “不要!”
  “为什么?”
  “为什么?师父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别人会说我贪生怕死。”
  “没有人会这么说你的。吉冈家针对的是我刀锋女王一人,跟你毫无关系。”
  “我在哪里等呢?”
  “柳马场附近。”
  “您一定要来喔!”
  “我一定会去!”
  “您该不会又一声不响一个人到别的地方去吧?”
  刀锋女王环顾四下:
  “我不会骗你的。来,趁现在没人,赶快翻过去吧!”
  城太郎看看四周,摸黑跑到栅栏下。但是,绑着铁丝的栅栏,比他高出三倍。
  城太郎抬头看了看栅栏的高度,露出没信心的眼光,心里暗自叫道:
  “不行,这么高,我没办法翻过去。”
  此时,刀锋女王不知从哪里扛来一包木炭放在栅栏下。城太郎心想即使踩着炭包也不够高。刀锋女王从栅栏的缝隙窥视外面,静静地思考着。
  “……”
  “师父,有人在栅栏外吗?”
  “栅栏外是一片芦苇。有芦苇就有水洼,你小心地跳下去吧!”
  “水洼倒是没关系,只是这么高,手都够不到啊!”
  “不单单是大门的地方,栅栏外,有些地方仍然有吉冈门人看守。外面很暗,跳下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说不定有人从暗处挥出长刀呢!踩着我的背上去,先在栅栏上等一等,看清楚下面的情形,再跳下去。”
  “我知道了!”
  “我从这边把木炭包丢出去,没什么动静才能跳下去。”
  说着,让城太郎骑坐到自己肩上。
  “城太郎,够得到吗?”
  “够不到!还够不到!”
  “那你站到我肩膀试试看。”
  “但是,我穿着草鞋啊!”
  “没关系,你尽管站上去好了。”
  城太郎照刀锋女王所说,两脚站到他的肩上。
  “现在,够到了吗?”
  “还是够不到!”
  “真是麻烦的家伙!不能跳到栅栏的横木上吗?”
  “没办法啊!”
  “要是真没办法,只好站到我手心上了。”
  “没问题吗?”
  “我还能撑得住五个、十个人呢!来,准备好了没?”
  刀锋女王让城太郎的双脚站到自己的手掌上,像举鼎一般,将他的身体举得高过自己的头。
  “啊!够到了!够到了!”
  城太郎爬到栅栏上,刀锋女王单手将炭包往外丢出去。
  “砰”一声,炭包掉落在芦苇丛中。城太郎看没什么异状,随即跳了下去。
  “什么嘛!这里哪有什么水洼,什么也没有。师父,这里只是草原而已。”
  “一路小心。”
  “柳马场见。”
  城太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中。
  刀锋女王一直将脸靠在栅栏上,直到城太郎的脚步声消失为止。
  看到城太郎安全地离开,刀锋女王才放心,并快步离去。
  他不走青楼昏暗的小路,偏偏朝着三岔路口最热闹繁华的正门走去。他就像一名嫖客,混入来往的人群中。
  但是,他没带斗笠遮掩,所以一出了大门,就有人叫道:
  “啊!是刀锋女王!”
  埋伏在两侧的无数眼睛,都意外地望向刀锋女王。
  大门两侧,有几个轿夫聚在那儿,还有两三名武士烧着柴火取暖,并注视大门的出入口。
  此外,编笠茶屋的长椅处,以及对面的饮食店里,也各有一组盯梢的人。其中的四五人互相换班,站在大门两边。看到包头巾或是带斗笠的人从烟花巷出来,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查看对方的脸孔。看到轿子出来,他们就会拦住轿子盘查。
  三天前,他们就开始这么做了。
  因此,吉冈的人确信下雪那夜以来,刀锋女王未曾走出这扇大门。他们也向扇屋探询过,扇屋的人只说没有这样的客人,便不加理睬。
  吉冈并非没有吉野太夫藏匿刀锋女王的证据。只是如果得罪吉野太夫,大家一定会谣传吉冈的武士成群结党到扇屋挑衅。因为除了风流世界之外,上至显贵下至百姓都很喜欢吉野太夫。
  所以只好绕远路,采取持久战的策略,严格监守在大门外,直到刀锋女王从烟花巷出来。可是又担心刀锋女王可能乔装,或是躲在轿内,鱼目混珠;再不然就是翻越栅栏逃脱,因此他们为了防止这些逃脱方式,戒备得几乎无懈可击,万无一失。
  可是万万没想到刀锋女王会这么坦然且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这些人看到刀锋女王从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惊吓得竟忘了阻拦他。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8)
  刀锋女王完全没有遮掩,所以吉冈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喝令他停下来。
  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已经走过编笠茶屋了。约莫走了百步,吉冈门徒中有人叫喊道:
  “杀———”
  众人齐声:
  “杀!”
  “杀!”
  八九个黑影大声喊叫,蜂拥而上,挡住了刀锋女王的去路。
  “刀锋女王,站住!”
  因而展开了正面冲突。
  刀锋女王回答道:
  “什么事?”
  刀锋女王回答得出其不意且强而有力。接着,他横着退到路旁,并背对那儿的一幢小屋。
  小屋旁横着巨大的枕木,附近堆积着许多木屑。由此可知这是伐木工人休息的小屋。
  “大概有人在吵架吧?”
  小屋中,有位伐木男子听到外头碰撞的声音,开门探头张望,一看外面的景象惊叫道:
  “哇!”
  那人慌慌张张地关起门来,并拿根坚硬的木棒将门顶上。也许躲到被窝里了,整幢房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
  就像野狗呼引野狗般,吉冈的人吹手笛、打暗号,一眨眼的功夫一群人已经聚集到这里。很容易让人将二十人看成四十人,将四十人错以为是七十人。在黑暗中无法数清确切人数,但是绝对不会少于三十人。
  刀锋女王被这群人黑压压地团团围住。
  不,因为刀锋女王背贴着伐木小屋,应该说众人将他和小木屋一起团团围住了。
  “……”
  刀锋女王瞪大眼睛,估算着从三面而来的敌方人数。他专注的眼神不断地衡量情势的演变。
  三十人聚集在一起并不表示他们有三十种想法,一群人只有一个心理。想观察了解这种微妙的心理动向,并非难事。
  正如所料,没有人敢单独攻击刀锋女王。在一个团体里面,大多数人在行动一致之前,都是吵吵嚷嚷,站得远远的,只会口出秽语骂个不停。
  “臭小子!”
  也有人骂:
  “小毛头!”
  这些只不过突显他们的懦弱和虚张声势罢了。
  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和行动的刀锋女王,只消这么短的时间,就比这群人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他已经敏锐地看出这群人当中,哪几个人比较强,哪里较脆弱。他已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他看了众人一眼,问道:
  “我就是刀锋女王,是谁叫我停下来的?”
  “是我们,我们一起叫你停下来的。”
  “这么说,你们是吉冈门下的人喽!”
  “这还用说吗?”
  “有何贵干?”
  “我想这没必要再说。刀锋女王,准备好了吗?”
  刀锋女王歪着头问道:
  “准备?”
  他的冷笑声激起了众人的杀气。
  刀锋女王故意提高音调继续说道:
  “武士即使在睡觉也可以做准备,我随时候教。你们是非不明,引起争端,还装腔作势,耍武士的刀法,真是可笑———等等,先别动手,容我问一句,你们想暗杀刀锋女王还是想正正当当地比武呢?”
  “……”
  “我问你们是怀恨而来还是因为比武输了,为复仇而来呢?”
  “……”
  如果刀锋女王在言语或眼神以及身体上露出破绽,包围在四周的刀剑就会像洞穴喷出的水一般,群起攻之。但是,没有人向他攻击。众人只是像佛珠一般,沉默不语地串在一起。此时,有人大声斥喝:
  “这不消说,大家也知道。”
  刀锋女王看了说话者一眼。从年龄、态度看来,一定是吉冈家的人。
  他就是吉冈的高足御池十郎左卫门。十郎左卫门好像要先动手的样子,蹑着脚一直往前进:
  “你打败我们的师父清十郎,又砍死他的弟弟传七郎,吉冈门徒岂容你逍遥自在?吉冈因你而名声扫地。我们数百弟子,发誓要为师父复仇雪耻。我们不是含恨而来,我们是为师父讨回公道而来的。刀锋女王,可怜的家伙,我们来取你的首级了。”
  “嗯!很有武士的风度。冲着这一点,刀锋女王不得不奉上我这一条命。但是,如果谈师弟情谊,谈雪洗武道冤屈的话,为什么不像传七郎和清十郎那样,堂堂正正和刀锋女王比武呢?”
  “住口!那是因为你居无定所,如果我们不瞪大眼睛盯着你的话,你早就逃到他国去了。”
  “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如你所见,我刀锋女王没逃也没躲。”
  “你是被我们发现的啊!”
  “什么!如果想躲的话,即使是这个小地方,也可以隐藏的。”
  “你认为吉冈门徒会让你毫发无伤地通过吗?”
  “我知道每个人待会儿都会来和我打招呼。可是,如果我们像一群野兽或无赖汉在这么繁华的地方引起骚动,不但我个人名誉扫地,也会丢光武士的脸。而你们师门的名声,也会因此贻笑世间,为你们师父之名添上一笔耻辱!如果你们不在意师家灭绝,吉冈武馆解散,也不介意外界的传言,想要抛弃武门的话,我刀锋女王和这两把刀很愿意奉陪。等着瞧吧!我会把你们堆成一座死人山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9)
  “你说什么!”
  这次不是十郎左卫门的声音。在十郎左卫门旁边,有个即将出手的人,他大吼道:
  “板仓来了!”
  那时候,板仓是人见人畏的衙门捕快。
  路上有人打架滋事
  是谁骑栗色马呢
  啊 是伊贺四郎左
  大伙儿赶紧逃吧
  伊贺大人
  是千手观音 也是四大天王
  是千眼捕快 也是大力士
  这是孩童嬉戏时所唱的童谣,歌谣中的主角就是板仓伊贺守胜重。
  如今京都特别昌盛,不论特种营业或景气都被异常看好。这是因为京都不论在政治或战略上都位居整个日本的枢纽,具有重要的地位。
  因此,京都是日本全国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就思想方面来说,也是最令市府头痛的地区。
  自室町时代初期以来,土生土长的市民大多弃武从商,作风比较保守。到了现在,拥护德川或丰臣的武士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地企图掌握下一个时代。
  此外,有些无名的武家,也不知是靠什么维生,竟然也养了一群家臣,不断扩展势力。
  况且,现在德川和丰臣两股势力正在扩张,所以有许多浪人想碰碰运气,像蚂蚁般地到处钻营呢!
  也有不少无赖汉伙同这些浪人,以赌博、敲诈、欺骗、诱拐职业;饮食店、卖春女也随之张灯营业。最近世间有许多沉溺主义者,还有及时享乐者,将信长唱过的歌谣“———人生五十年,都化做一缕轻烟”当做惟一的真理来信奉。他们担心自己会早死,因而一味沉溺于醇酒、美女的享乐中。
  不止如此,像这样虚度光阴的人渣,对政治、社会还经常大放厥词。他们伪称德川和丰臣的势力旗鼓相当,但只要情势一变,便立刻见风转舵。因此如果没有强而有力的县府官员,根本无法管理整个市政。
  而德川家康独具慧眼,请板仓胜重当京都的所司代① 。
  庆长六年以来,胜重拥有捕快三十名、士兵百名。胜重被任命为京都最重要的职位时,有这么一则小故事。
  在他收到家康的委任状时,并没有马上答应。
  “我回去和我老婆商量之后再答复。”
  回家之后,胜重跟他老婆说将要任官的事情:
  “自古以来,达官显贵到头来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思考其原因,都是起因于门阀与内室之争。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如果我当了所司代,你发誓绝不过问我所做的事情,也绝不提半个字。你愿意这么做,我才任官。”
  他老婆郑重发了誓。
  “我这女人怎会过问您的事情呢!”
  第二天早上,胜重换好衣服,准备进城去。他老婆看到他内衣的衣领没拉好,正要帮他拉的时候,他斥责道:
  “你忘了你发过的誓吗?”
  他要求老婆再次发誓之后,才进城去向家康拜谢复命。
  抱此觉悟任职的慎重,一直保持公正廉明的形象,同时也执法严峻。他是公职人员讨厌的上司,却是百姓的父母官。只要他在,大家都安心。
  言归正传。刚才有人在后面吼道:
  “板仓来了!”
  是谁喊的呢?当然,吉冈门人正与刀锋女王对峙,不会开这种玩笑。
  板仓来了!
  当然是指:
  板仓的手下来了!
  如果官吏要来插手,那就麻烦了。可能是巡逻的官吏看到异样,才赶过来看个究竟吧?
  尽管如此,刚才是谁这么叫的呢?若不是自己人,难道会是路人发出的警告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以及门徒都朝那个声音看过去:
  “等一等!”
  有一位年轻的武士推开重围,站在刀锋女王和吉冈门人之间。
  “啊?”
  “你是……”
  刘海的年轻武士对着吉冈门人意外的眼神以及刀锋女王的眼睛,似乎在说:
  “是我!你们双方应该都还记得我这张脸才对。”
  佐佐木小次郎不改本色,摆出高傲的态度说道:
  “刚才我在大门口停下轿子,听到路人在喊‘杀人了’,没想到是这种事情。我既不是吉冈的同伴,也不是刀锋女王的朋友。但我既然是个武士,又是剑客,为了武门,也为了武士全体,我有资格和各位说几句话。”
  他一席雄辩的话,和刘海的风采不太相配。而且他的口吻以及看人的眼神,充满了骄傲自大。
  “在此我要问双方:如果板仓大人的手下到这里来,看到各位在街上动刀舞剑引起骚动,要你们写认罪书的话,你们双方不都蒙上耻辱了吗?如果劳驾官吏出面的话,可能不会把这件事当做单纯的比武来处理。这里的场所不对,时间也不对。身为武士的各位,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是武士全体的耻辱!现在我代表武士奉劝各位,不要在此地动武。若要以剑解决问题,就依剑的规矩,另择时间和地点吧!”
  吉冈家的人被他滔滔不绝的演说折服了,个个沉默不语。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小次郎话一说完,顺着他的话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0)
  “好!”
  他的语气强而有力。
  “照理说确实是如此。但是,小次郎阁下!您可要保证,决斗那天,刀锋女王不会逃走喔!”
  “要我担保也可以。”
  “我可不能接受暧昧的承诺。”
  “可是刀锋女王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您想让他逃走吧?”
  “胡说八道!”
  小次郎怒斥道:
  “万一有何闪失,你们不全算到我头上来吗?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庇护这个男人……不过,在这段期间刀锋女王若真的临阵逃脱,或逃离京都,诸位大可以在京都立告示牌公布他的臭名。”
  “不,光是如此我们仍不能答应。如果您保证到决斗日为止能够看住刀锋女王,今夜我们就到此为止。”
  “等等,这我得问刀锋女王。”
  小次郎回过头去。刀锋女王一直盯着自己的背部,现在小次郎也正面瞪回去,并逼近刀锋女王。
  “……”
  “……”
  双方开口之前,眼光在沉默中交战,犹如两只猛兽对峙。
  两人先天的个性就不合。有些地方,双方都互相肯定,也互相畏惧。两人都有年轻人的自负,一不小心就会摩擦起冲突。
  因此,在五条大桥和现在,都抱持一样的心理。交谈前,小次郎和刀锋女王已经由眼神的交会谈得淋漓尽致了,这就是无言的决斗。
  他俩只交谈了一句话。
  不久,小次郎先开口问道:
  “刀锋女王,如何呢?”
  “什么如何呢?”
  “刚才吉冈门人和我所谈的条件啊!”
  “同意!”
  “这样可以吗?”
  “但是,我对那条件有意见。”
  “是将你交给小次郎看管之事吗?”
  “我刀锋女王和清十郎、传七郎决斗,一点也不懦弱,难道和他们的遗弟子个别比武决斗就会畏缩恐惧吗?”
  “嗯!的确是光明正大。我会记住你这句大言不惭的话。你希望何时比武呢?”
  “日期和地点都由对方决定。”
  “很干脆!那今后你的住处呢?”
  “我居无定所。”
  “居无定所?决斗挑战书如何送达?”
  “在这里决定,我绝对如期赴约。”
  “嗯!”
  小次郎点点头退到后面。然后与御池十郎左卫门和门下的人短暂交谈之后,其中一人站出来向刀锋女王说道:
  “我们决定订在后天,也就是寅时下刻① 。”
  “知道了!”
  “地点是睿山道一乘寺山麓,薮之乡下松———在下松会合。”
  “一乘寺村的下松,好,知道了!”
  “现在吉冈门中具继承资格的,就属清十郎和传七郎的叔父壬生源左卫门的儿子源次郎了。如果由源次郎继承吉冈家,因他尚未成年,所以可能会有几名门徒弟子随同前往。在此我先向你知会一声。”
  双方约定之后,小次郎敲敲伐木小木屋的门,进到屋内,对着颤抖的两名伐木工人命令道:
  “这里应该有废弃不要的木板吧?帮我钉根六尺的木桩,我要做布告牌,快拿合适的木板来!”
  木板拖出来之后,小次郎叫吉冈门人去取笔墨砚台。自己则挥洒自如,将比武要旨写在木板上。
  他将写好的内容让双方过目,并建议把木板钉在街上,将这次的约定公诸于世。
  吉冈门人接过木板钉在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刀锋女王好像与这事无关似地径自往柳马场走去。
  城太郎孤零零的在柳马场等刀锋女王。他望着四周叹息了好几回。
  “好慢啊!”
  轿子的灯光奔驰而去。
  醉汉唱着歌踉跄走了过去。
  “真的好慢哦!”
  难不成?城太郎开始不安,突然往柳街的方向跑去。
  此时,迎面有人问道:
  “你要去哪里?”
  “啊!师父!我看您一直没来,所以想过去看看。”
  “差点错身而过呢!”
  “大门外碰到许多吉冈的人了吧!”
  “碰到了。”
  “没对您怎样吗?”
  “嗯!没怎样!”
  “他们没有要抓师父吗?”
  “嗯!没有!”
  “是吗?”
  城太郎抬头看看刀锋女王的脸,又问道:
  “那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啰?”
  “是啊!”
  “师父,不是那边,乌丸大人的官邸应该往这边走。”
  “啊!错了吗?”
  “师父也想早一点见到阿通姐吧?”
  “嗯!是的。”
  “阿通姐一定会吓一大跳。”
  “城太郎!”
  “什么事?”
  “你和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家客栈,那是哪个城市?”
  “叫做北野吧!”
  “对了,北野的后街。”
  “乌丸大人的官邸好气派喔!跟客栈不一样。”
  “哈哈!哈哈!客栈哪能比得上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1)
  “现在正门已经关了,但是可以从后门进去。如果告诉他们说师父也一起来了,说不定光广大人也会出来呢!师父,泽庵和尚那家伙真是坏心眼,还惹我生气。竟然说师父的事情不管也罢。他明明知道师父在哪里,却偏偏不告诉我。”
  刀锋女王深知他无心机,只是静静地听着。即使如此,城太郎仍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两人终于来到乌丸家附近,已经可以看到后门了。城太郎用手指着后门说道:
  “师父,就是那里。”
  他告诉停下脚步的刀锋女王:
  “您看得到围墙里面的灯吧!那里是北屋,阿通姐的房间就在那一带……那盏灯还亮着,也许阿通姐还没睡,正等着我们呢!”
  “师父,我们快进去吧!我来敲门叫醒门房。”
  他说着就要跑过去,刀锋女王一把抓住城太郎的手腕:
  “还早啊!”
  “师父,为什么?”
  “我不进官邸,你帮我跟阿通姑娘传几句话。”
  “嗯!什么话……那师父,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我是送你回来的。”
  城太郎敏感的童心一直担心会有什么变化,果真不出所料。
  城太郎突然大叫道:
  “不行!不行!”
  “师父,不可以!您不能不进去!”
  他拼命地抓住刀锋女王的手。不管怎样,都要把他带到门内,带到阿通姐的枕边。
  “不要嚷嚷!”
  在这寒冷的夜里,四周鸦雀无声,刀锋女王顾忌乌丸家官邸内的人会听到。
  “嗨!你好好听我说。”
  “不听!不听!师父,刚刚不是跟我说要一起去的吗?”
  “我不是跟你一起到这里了吗?”
  “不是只和我到门口而已,我和师父说过去见阿通姐的啊!师父教弟子撒谎,不好吧?”
  “城太郎,不要对我大吼大叫,冷静下来听我说。我刀锋女王近日内尚有生死未卜之事。”
  “一个武士得要一直抱着朝生夕死的觉悟。师父您不是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吗?如果真是这样,这种情形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啊!”
  “没错!平常教训你的话,由你口中说出,反倒让我有受教的感觉———就像你刚才所说,这次刀锋女王有九死一生的觉悟,所以不要见阿通姑娘比较好!”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等你长大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真的吗?师父在近日内,生命真的会有危险吗?”
  “这件事不要跟阿通姑娘说喔!她现在生病,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尽快康复。痊愈之后,必须对未来做打算,要她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城太郎……你告诉她,这是我说的。其他的事情,不要让她知道。”
  “不要!不要!我要说!这种事我能够不告诉阿通姐吗?无论如何,师父您一定要跟我进去。”
  “你真固执!”
  刀锋女王将他推开。
  “但是……师父!”
  城太郎哭起来:
  “但是……但是……这样阿通姐太可怜了!如果我把今天的事告诉阿通姐,她的病情一定会更加恶化的。”
  “所以才要你这么说啊!一般来说,武术修行期间,如果碰上对手,都是拼个你死我活。一定得克服艰难,动心忍性,将自己的百难抛到九霄云外,否则便无法达成修行……城太郎,如果你没办法越过这条路,就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武者。”
  “……”
  刀锋女王看到哭泣不停的城太郎,心一软,将他拥入怀中:
  “武士随时都可能死,我死了之后,你再找位好师父。我还是不要去见阿通姑娘,直接离开比较好,等到她找到归宿之后,一定能了解刀锋女王的这一番苦心……喂!围墙内灯还亮着,那是阿通姑娘的房间吗……阿通姑娘一定很寂寞,你赶快回去陪她吧!”
  刀锋女王说了一大堆,终于使城太郎稍加理解自己的苦衷了。虽然他仍然哭泣着,但是已慢慢能背对着刀锋女王,表示他对此事已有所理解,不再闹情绪了。他虽然觉得阿通姐可怜,但也无法再强求师父,真是令他进退两难。童心未泯的他,又呜咽闹起别扭。
  “那这样吧,师父!”
  他出其不意地转身面对刀锋女王,使出最后一招纠缠术:
  “修行完了之后,一定要来见阿通姐哦!只要师父认为修行已经可以的时候,一定要来哦!”
  “那时已经……”
  “那是什么时候呢?”
  “无法确定。”
  “两年?”
  “……”
  “三年?”
  “修行是永远无止境的。”
  “这么说,您打算一辈子都不见阿通姐吗?”
  “如果我天赋异禀,也许有达成的一天。如果我资质不好,可能一辈子都还是个迟钝的人。何况,我还有比武之约在身啊!即将面临死期的人怎么可以和前程似锦的年轻女子约定将来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2)
  刀锋女王不料自己会脱口而出。而城太郎对这点似乎还无法理解,他诧异道:
  “所以……师父!您不需要约定什么,只要和阿通姐见个面就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
  刀锋女王和城太郎谈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矛盾、迷惘和痛苦。
  “不能这样,阿通姑娘是年轻女子,而我刀锋女王也是个年轻男子。跟你说实话,要是我见了阿通姑娘,看到她一哭,就拿她没办法了。一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决心会崩溃……”
  他想起在柳生庄,看着阿通的身影离开的情景和今夜的情景雷同,只是刀锋女王的内心却有极大不同的感受。
  在花田桥以及柳生谷的时候,只是一心向往冲上青云,充满壮志和霸气地一味勇往直前,所以遇上女人的情感时,就会水火不容般地拒绝反抗。而现在的刀锋女王,原有的野性已慢慢随着智能的增长磨炼,有了柔软的一面。
  他开始懂得尊重生命。由于尊重生命,他也开始恐惧起来。他知道除了以剑维生之外,还有其他依靠种种维生的人。这样的人生视野,削减了他自我陶醉的自负心。从吉野身上,刀锋女王看到了所谓“女人”的魅力,而且多少也了解“女人”所谓的感情。尤其面对的是阿通,他没有信心可以克服自己———而且自己也必须考虑到她的一生。
  他默默看着抽噎的城太郎,问道:
  “你懂了吗……”
  城太郎本来一直用手肘捂着脸哭泣,一听到刀锋女王的问话,立刻抬起头来。然而在他眼前的,只有霭雾弥漫的黑夜。
  “啊!师父———”
  城太郎一直追到围墙的尽头。
  城太郎大声喊叫,但是他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将脸靠到墙上,“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
  他幼小的心灵一心一意地相信大人,现在竟然被大人所伤;而如果遵照大人的想法,即使理解其中的道理和原因,也仍觉得遗憾。
  哭得没声音了,他开始抽噎耸肩,而且还打起嗝来。
  此时———
  大概是官邸的下女,不知从何处回来。在黑暗中她看到有个人影伫立在后门哭泣。她慢慢走近一看,问道:
  “是城太郎吗?”
  “你不是城太郎吗?”
  随着第二次的问话,城太郎抬起头来:
  “啊!阿通姐!”
  “为什么哭呢?而且在这种地方?”
  “阿通姐你病还没好,为什么跑到外面呢?”
  “还问我为什么,你真叫人担心啊!你要离开也不跟我说一声,也没跟官邸的人打声招呼,就不知去向。你到底跑到哪里了……眼见天快黑了,你还不回来。我要关大门的时候,也没看到你的影子,让人多心急、多担心啊!”
  “你是跑出来找我啊!”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睡得着吗?”
  “真是个大傻瓜,自己的病都还没好呢!如果再发烧怎么办?赶快回房躺到床上休息。”
  “先说说你为什么哭呢?”
  “待会儿再说。”
  “不,瞧你哭得这么伤心,告诉我什么事?”
  “阿通姐,你先进去躺下来,我再说给你听。搞不好你明天又要呻吟半天,我可不管喔!”
  “我马上进到房间躺下来,你先跟我讲一点……你去追泽庵大师了吧?”
  “嗯……”
  “你向泽庵大师问过刀锋女王的去处了吗?”
  “我讨厌那个没感情的和尚。”
  “那么,你可知道刀锋女王哥的去处?”
  “嗯!”
  “你已经知道了啊!”
  “不要管这档事了,赶快进去躺下来。待会儿再说啦!”
  “为什么要瞒我?如果你那么坏心眼,我就一直站在这里,不进去了。”
  “哎呀!”
  城太郎忍不住夺眶的眼泪,他皱皱眉,硬拉着阿通的手:
  “你和师父两人,为什么都要让我为难呢……阿通姐,如果你不躺下用冷毛巾敷额头,我就不讲。进去吧!要不然,我扛也要把你押回床上。”
  他一手抓住阿通的手,一手敲着后门,大声叫嚷:
  “值班的!值班的!病人从病床跑到外面来了。赶快开门,要不然病人要着凉了!”
  18
  本位田又八心无旁骛地从五条一直跑到三年坡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可能也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脸颊更为通红。
  他来到一间颇为平常的旅馆。通过布满石子的山坡,再穿过肮脏的长屋门之后,来到菜园后的一间厢房。
  “母亲!”
  他探头入内。
  “怎么又在睡午觉啊!”
  他咋着舌头,自言自语。
  来到井边,喘了口气,顺便清洗手脚。母亲仍未醒,她以手当枕头,正睡得鼾声大作。又八抱怨:
  “简直像只懒猫,一有空就睡觉。”
  看似熟睡的老母,听到又八的声音,微微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3)
  说着,坐了起来。
  “啊!原来你听到了?”
  “你背地里唠叨老母什么呀?睡觉是我的养生之道啊!”
  “养生倒好,只不过我稍为休息一下,你就严厉斥责说,年纪轻轻的怎么闲下来了,还不快利用闲暇搜寻线索。而你自己却在这里睡午觉,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哎!你就原谅我吧!我老太婆即使再硬朗,体力还是无法战胜年纪啊!而且那天晚上,我和你联手杀阿通未成以来,真是精疲力竭。再说,泽庵和尚那小子扭伤我的手腕,到现在还在痛呢!”
  “我精神好的时候,你就疲惫;你有精神时,我的毅力却消失了。真是恶性循环!”
  “我只不过休息一天而已,还没老到那么不中用呢!我说又八!最近可有阿通或刀锋女王的消息?”
  “就算我不去打听,也已是传言满天飞了。大概只有贪睡的你还不知道。”
  “什么?传言满天飞?”
  阿杉坐过来问道:
  “到底是什么事?”
  “刀锋女王要和吉冈门第三度交手。”
  “嗯!地点和时间呢?”
  “青楼区的正门前立了一块布告牌,地点并未写详细,只写着一乘寺村。日期是明天破晓前。”
  “又八!”
  “什么事?”
  “你是在青楼区的大门口看到布告牌的吗?”
  “嗯!看布告牌的人群真是人山人海。”
  “那你是大白天起就在那种地方游荡了吗?”
  “哪有这回事?”
  又八急忙挥手说道:
  “我平常虽然喜欢喝些小酒,但早就脱胎换骨,现在正四处忙着打听刀锋女王和阿通的消息。母亲这样误会我,真令人伤心。”
  阿杉突然兴起怜悯之情:
  “又八,别生气!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不要放在心上。我看得出你已经定下心来不再胡作非为了。我说刀锋女王和吉冈众人的决斗就在明天破晓时分,这事决定得可真匆促呀!”
  “从寅时下刻到拂晓时分,天应该还没亮。”
  “你认识吉冈门的人?”
  “嗯……只是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有什么事吗?”
  “我要你带我到吉冈的四条武馆。马上就走,我们也得准备一下。”
  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很不通人情。刚才自己还悠闲地睡午觉,现在看到别人歇息,就皱起眉头叫嚣:
  “又八,快点啊!”
  又八一点也没有准备出发的样子,他漫不经心说道:
  “干吗这么慌张?又不是赶着去救火。何况,我还不知道我们去吉冈武馆做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当然是我们母子两人去拜托他们呀!”
  “拜托什么?”
  “明天黎明时分,吉冈门人不是要去杀刀锋女王吗?我们可以加入他们,助他们一臂之力。那怕只是砍刀锋女王一刀,也可以泄我心中之恨啊!”
  “啊哈哈哈!啊哈哈!……母亲,你在开玩笑吧?”
  “你在笑什么?”
  “因为你说得太轻松了。”
  “你才是太轻松了!”
  “是我太轻松,还是母亲想得太简单,我们只要到街上去听听路人的传言就知道了。吉冈家先是清十郎战败,再来是传七郎被砍,这次的决斗可说是吉冈的存亡之战啊!受到溃败的打击,现在四条武馆聚集了一些视死如归的弟子。他们已在众人面前表示,无论如何都要杀死刀锋女王。弟子替师父报仇,勿须遵从一般规矩。他们已言明在先,会公然带许多人去杀刀锋女王。”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杉光是听就觉得兴奋无比。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么一来,刀锋女王再强也必死无疑。”
  “不,还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呢?刀锋女王大概也会找一些帮手。吉冈那边带很多人手,他那边也是多人迎战。今天京都的人都在说:这一来不就成了打群架而非比武了吗?在这样的骚动下,谁会理你这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啊?”
  “嗯……说的也是!可是难道我们母子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路追杀的刀锋女王由别人杀死吗?”
  “明天破晓之前,我们到决斗场一乘寺村去看个究竟。等吉冈门的人杀死刀锋女王之后,我们母子向大家说明刀锋女王和我们之间的恩怨,再在死尸上加一刀以消怨恨。然后剪下刀锋女王的头发和衣袖带回家乡。我们可以跟家乡的人说是我们打败刀锋女王,如此便可挽回我们的面子了。”
  “原来如此……你考虑得真周全。的确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阿杉坐直身子又说道:
  “这样一来,也有脸回家乡了。再来,就剩阿通一人了。刀锋女王一死,阿通也会失去依靠,只要发现她,抓她就易如反掌。”
  她边喃喃自语边独自点头。老年人急躁的脾气终于安静下来。
  此时,又八好像酒醒似地说道:
  “既然这么决定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到丑时三刻吧!母亲,虽然还不到晚餐时间,先让我喝杯酒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4)
  “酒吗……嗯!你到柜台去叫瓶酒来。我也要小喝几杯,提前庆祝一下。”
  “好吧……”
  又八有点提不起劲,手掌着膝正要站起来时,却睁大眼睛看着旁边的小窗子。
  又八看到有张脸从窗外一闪而过。他之所以吓一大跳,并非单纯的只因那人是位年轻的女性。
  他追到窗边:
  “啊!是出剑锋喉啊!”
  出剑锋喉像只脱逃不成的小猫,惊慌地站在树下。
  “啊!是又八哥。”
  她惊吓地看着又八。
  从伊吹山到现在,她的身上总是带着铃铛。大概是系在腰带或衣袖上,此时铃铛随着她的颤抖而叮当作响。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好几天前就住在这家旅馆了。”
  “噢!是和阿甲一起吗?”
  “不是。”
  “你一个人?”
  “是的。”
  “你没和阿甲住在一起了吗?”
  “你知道祇园藤次吧?”
  “嗯!”
  “她和藤次两人从去年底就潜逃到他乡去了。而我在那之前便离开养母了……”
  铃铛微微地响着。出剑锋喉以袖掩面哭了起来。也许是树阴下光线较暗的关系,出剑锋喉的颈项和双手看来已不像又八记忆中的样子了。在伊吹山下的“艾草屋”朝夕相处时,她充满少女的娇艳,现在却完全不见了。
  站在身后的阿杉颇费疑猜,问道:
  “又八,是谁呀?”
  又八回过头回答道:
  “我以前曾向母亲提过的那位……阿甲的养女。”
  “那养女为什么站在窗外偷听我们谈话呢?”
  “别把她想得那么坏。她也住在这家旅馆,只是正好经过,并不是有意要听我们说话……出剑锋喉,是不是这样?”
  “是的,正是如此。我做梦也没想到,又八哥会在这里……不过,前一阵子我在这里迷路的时候,见过叫阿通的人。”
  “阿通已不在这里了,你和阿通说了什么话?”
  “我们没说什么。那个人是又八哥从小就有婚约的阿通姑娘吧!”
  “唉!以前曾有这么一回事。”
  “又八哥也是因为养母才……”
  “那之后,你就一直一个人吗?你变了不少呀!”
  “因为养母的关系,我吃了许多苦。我念在她的养育之恩,所以一直忍耐。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去年底我趁着到住吉玩的时候,逃了出来。”
  “那个阿甲竟然如此虐待你我这样的年轻人。畜牲!等着瞧,她一定不得好死!”
  “今后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的前程也是一片黑暗啊!我也对那女人发过誓,要功成名就给她看……哎!光说不练是没用的……”
  两人隔着窗户互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阿杉则一直在整理行李,她咋了一下舌头:
  “又八!又八!别跟没事的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今夜不是要离开这里吗?你来帮忙打点行李吧!”
  出剑锋喉原本还要说些什么,怕惹阿杉生气,便说道:
  “又八哥,以后再说吧!”
  她悄悄地走开了。
  没多久———
  这间厢房点上灯火。
  晚餐时,店小二送来酒菜,也送来账单。旅馆的掌柜和老板等人都一一前来道别。
  “今夜您们就要离开了。您们住宿期间,我们没有好好招待,还请见谅。下次来京都时,欢迎再光临本店。”
  “好!好!也许下次我们还会再来。从去年底到今年初,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过了三个月。”
  “总觉得有点舍不得呢!”
  “老板,离别之际,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敢问老前辈,您这就要回故乡去吗?”
  “不是,不过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听说您半夜要离去,为什么选这个时刻呢?”
  “临时有急事。对了,你有没有一乘寺村的地图呢?”
  “一乘寺村?沿着白河直走,到睿山荒凉的山中小村庄就是了。为何要半夜到那种地方?”
  又八从旁打断老板的话。
  “别问那么多了!画一张往一乘寺村的地图给我们就是了。”
  “好的。正好我们这里有一个从一乘寺村来的佣人,我去叫他画一张地图。话说回来,一乘寺村也是地广人稀啊!”
  又八已微醉,对老板如此郑重的行为,觉得很烦:
  “你不必替我们担那么多心,我们只是顺便问问而已。”
  “对不起!那么请慢慢整理。”
  店主搓着手,退到房外去。
  此时,三四名旅馆的佣人在主屋和厢房附近来回寻找。有个伙计一看到店主便慌慌张张地过来问道:
  “老板,有没有逃到这边来?”
  “什么事……什么逃到这边?”
  “那位——— 一个人住在后面的那位姑娘。”
  “噢!逃掉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5)
  “傍晚我们还看到她呢……可是现在房里却……”
  “人不见了吗?”
  “是的。”
  “你们这群笨蛋!”
  像是喝到滚烫的水一般,店老板马上变了一张脸。和他刚才在客人面前搓手哈腰的情形完全两样。出口骂道:
  “人都已经逃走了,再找也没用。我第一眼看到那女子就觉得有问题。你们却让她住了七八天才发觉她身无分文。这样客栈还能做生意吗?”
  “实在非常抱歉。当初我想她只不过是位少女,没想到竟然被她给蒙骗了。”
  “柜台赔钱也就罢了,要紧的是先调查住宿的客人是否遗失了东西。哼!真是气死人了!”
  店主无可奈何的咋了一下舌头,走到外头黑暗处张大着眼睛寻找。
  母子俩等半夜来临之前,喝了好几壶酒。
  阿杉先拿起饭碗说道:
  “又八,你喝得差不多了吧?”
  “再喝这杯就好了。”
  他边倒酒边回答:
  “我不吃饭了。”
  “你不吃点饭,会弄坏身体喔!”
  阿杉看到旅馆的人提着灯火在前面的田地和路口进进出出。
  “好像还没抓到!”她自言自语说道:
  “刚才在店主人面前,我没说什么,免得受到牵连。没付住宿费就逃掉的女子不就是白天和你在窗口说话的那个出剑锋喉吗?”
  “嗯。”
  “阿甲教出来的养女一定没什么正经的。以后碰到可别再理她了。”
  “可是想想,她也挺可怜的。”
  “怜悯别人的处境是件好事。但是要帮她付旅馆费,我可做不到。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她,知道吗?”
  “……”
  又八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抓抓头发,横躺下来:
  “那可恶的女人!一想到她,她的脸就浮现在天花板上……事实上,害我一辈子的仇人,不是刀锋女王也不是阿通,是那个阿甲!”
  阿杉听到他这么自言自语,责备地说道:
  “你胡说什么!你找阿甲那女人算账,不但无法获得故乡众人的夸赞,反而丢了家声和面子呀!”
  “哎!世间的事情真是麻烦!”
  此时,旅馆主人提着灯笼出现在走廊。
  “老前辈,丑时的钟响了。”
  “喔!该出发了!”
  “要走了吗?”
  又八伸伸懒腰:
  “老板,那位骗吃骗喝的女子抓到没有?”
  “没有,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找着。本来我看她长得标致,心想即使付不出住宿费,背后一定有人会替她付钱的,才让她住下来。没想到会上她的当。”
  又八走到房外系草鞋带。
  “喂!母亲,你在做啥啊?你总是拼命赶我,自己却慢吞吞的。”
  “怎么,等得不耐烦了啊?别急嘛……喂!又八,那个东西有没有放在你那里啊?”
  “什么东西?”
  “我放在行李袋旁边的钱包啊!住宿费我是用缠在腰间的钱付的,路上的盘缠则放在那钱包里啊!”
  “我没看到钱包。”
  “又八,快来看,行李袋内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些什么啊……啊!真不要脸,上面写着:看在我们认识的情分上,请宽恕我暂借之罪。”
  “哼!一定是出剑锋喉偷走的。”
  “偷窃是不可原谅的罪。老板!客人遭到偷窃,旅馆也该负责吧!帮我们想想法子啊!”
  “啊?老前辈,原来您认识那白吃白喝的女子啊!果真如此,她欠的钱,请先帮她付一下吧!”
  店主人这么一说,阿杉瞪大眼睛,拼命地摇着头:
  “你、你说什么,我不认识那小偷。又八,你再磨蹭下去,鸡就要啼了。走吧!赶快走吧!”
  19
  天未明,月亮仍高挂天边。
  一群黑影在泛白的街上移动,气氛有点诡异。
  “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嗯!虽然大部分以前没见过,不过也聚集了一百四五十人吧!”
  “大概只来了一半吧!”
  “加上尚未到的壬生源左卫门和他的儿子还有亲戚等人,少说还会再来六七十人!”
  “吉冈家也快完了。清十郎和传七郎这两大支柱已经倒下,真可说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呀!”
  一群黑影轻声地说着。另外坐在倒塌的石墙边的一群人中有人怒斥道:
  “别说丧气话!盛衰乃世间常事呀!”
  另一堆人:
  “不想来的人就不要来。武馆一关闭,众人都在考量各自的出路,也有人忙着计算利害得失。只有意志坚定、充满义气的弟子才会自动自发聚集到这里。”
  “来了一两百人反而麻烦。我们要对付的不是只有一人而已吗?”
  “哈哈!谁敢保证一定会赢呢!还记得莲华王院的事情吗?那时候,在场的同伴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女王离开!”
  睿山、一乘寺山、如意山岳等连峰,仍然熟睡在静止的白云怀里。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6)
  这里就是俗称的薮之乡下松,是一乘寺的遗迹,也是乡道和山道的分水岭,山道在此分为三个岔路。
  像伞一般伸展开来的松树,高耸得几乎要贯穿清晨的夜空。这里位于一乘寺山的山脚地带,道路倾斜、布满石砾。下雨的时候,路面汇集雨水形成一条河流;天晴的时候则像干涸的河床露出河脊。
  吉冈武馆的人以下松为中心,有如夜晚的螃蟹盘据了四周。了解地形的人说道:
  “这里有三条路,不知道刀锋女王会从哪一条过来。所以我们要兵分三路埋伏在路边。下松则由掌门人源次郎负责。再加上壬生源左先生和御池十郎、植田良平等十名老前辈把守就可以了。”
  有人持另一种看法:
  “不,这个据点太过狭隘,聚集太多人反而不利。倒不如拉开距离,埋伏在刀锋女王必经的路线,等刀锋女王通过时再团团围住。这样铁定万无一失啊!”
  人数一多,自然意志高昂。只见地面的影子时聚时散。有的持长刀,有的拿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胆怯的。
  “来了!来了!”
  虽然离约定时刻还早,但是对面有人这么一叫,让人听了为之振奋,所有的影子立刻静了下来。
  “是源次郎!”
  “乘坐轿子啊!”
  “毕竟还小嘛!”
  众人一起眺望———看到远处三四盏提灯在明亮的月光下逐渐接近睿山。
  “啊!大家都到齐了。”
  先下轿子的是一位老人,接下来的是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和老人头上都系着白布条,裤裙两侧的开口高高扎起,他们是壬生源左卫门父子。
  “喂!源次郎。”
  老人对儿子说道:
  “你只要站在那棵松树下就行了,可别乱动喔!”
  源次郎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老人抚着他的头说道:
  “今天的比武你是名义上的决斗人,但是打斗则交给众弟子。你还小,只要一直守在这里就行了。”
  源次郎又点点头,老实地走到松树下,像个布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还不必戒备,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老人故意显得从容的样子,伸手入腰间拿出一支烟斗,问道:
  “有没有火?”
  御池十郎左卫门向前走一步回答:
  “壬生老前辈,打火石有好几个,但在抽烟之前,要不要先分配人手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毫不吝惜的将自己年幼的儿子当做名义上的决斗人,真是个容易沟通的老先生。他二话不说,完全配合大家的看法。
  “那我们赶紧准备迎敌吧!这些人要如何分配呢?”
  “以这棵下松为中心,在三条道路上,以间距约三十五米在道路两旁埋伏。”
  “那这里呢?”
  “我和您以及十名人手负责保护源次郎。不管刀锋女王从哪一方来,只要打个信号,我们就可合力攻击。”
  “等等!”
  姜还是老的辣,他深思着:
  “即使分成好几个地方,也不知道刀锋女王会从哪个方向来。所以打前锋与他迎战的仅有二十几名而已。”
  “之后,大家再一起围上去。”
  “不,没这么简单,刀锋女王一定会带打手来。不只如此,那天的下雪夜,刀锋女王在莲华王院打败传七郎之后迅速撤退,可知刀锋女王这个人不但剑法利落,退场手法也很高明,可说是一个懂得撤退之道的人。也许他会因人手不足而先杀三四个人再逃开,然后再到处散播谣言,说是自己一人在一乘寺遗址打败吉冈七十几名遗弟子。”
  “不,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这样只会变成没有休止的争议而已。无论刀锋女王带多少打手,世人只会以为他是单枪匹马赴约。一人和众人对峙的比武,世间的舆论会谴责人多势众的一方。”
  “我明白了。总之,这次绝对不让刀锋女王活着逃走。”
 
“正是如此!”
  “您不说我们也知道。万一再让刀锋女王逃脱,事后再怎么辩解也无法洗清我们的污名。因此,今天早上只有一个目的,非置刀锋女王于死地不可。这一来死无对证,世人只能相信我们所说的了。”
  御池十郎左卫门说完,环视人群,喊了四五个人的名字。
  三个门人手中提着弓箭,另一个则扛着枪走上前来,应声道:
  “您叫我们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点点头:
  “嗯!”
  之后,面向源左老人说道:
  “老前辈,事实上我也准备了这些家伙。所以请不用担心。”
  “啊!会飞的家伙呀?”
  “可以埋伏在高一点的地方或是树上发射。”
  “你不在乎世人批评你这种卑鄙的手法?”
  “与舆论相比,最重要的是置刀锋女王于死地。惟有战胜,方能改变舆论。如果失败,即使是真相,世间也只会发牢骚而已。”
  “好,既然决定豁出去,那我就没异议。即使刀锋女王带再多帮手来,我们有弓箭、枪炮,一定可以打赢的。但是,可别在我们商量的时候被对方偷袭了。部署由你负责,快去准备。”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7)
  老人同意之后,十郎左卫门命令道:
  “埋伏!”
  为了应变敌人出没的地方,采取前后夹攻的方式,埋伏在三岔路两旁的是前卫;而下松处则为大本营,大约有十名中坚分子据守。
  芦苇丛中的人影像雁子般分头散开。有的藏匿到茅草中,有的躲到树阴下,有的则趴在田埂间。
  附近也有一些背着弓箭的黑影往树上爬。
  另外,扛枪的男子,爬到松树上。为了避免月光照射留下黑影,处心积虑地藏住自己的影子,以免被敌人发现。
  枯萎的松叶和树皮稀稀落落地掉了下来。站在松树下如布偶般的源次郎,打了好几个寒颤,并伸手拉紧衣襟。
  源左老人瞪了他一眼:
  “怎么,你在发抖呀?真是个胆小鬼!”
  “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松叶掉到我背上。”
  “那就好,这次比武对你是个难得的经验。待会儿打斗就要开始了,好好看清楚啊!”
  此刻,三岔路最东边的修学院道方向,突然传来一声:
  “笨蛋!”
  接着,那附近的芦苇丛便一阵骚动。
  很明显地是埋伏的人在移动。源次郎紧紧抱住源左老人的腰,随口叫道:
  “好可怕啊!”
  “来了啊!”
  御池十郎左卫门立刻提高警觉,往喧闹的方向奔过去。
  出乎意料地,那人并不是来赴约的敌人,而是前几天在六条柳街大门前调解敌对双方的人。他就是蓄刘海的年轻人佐佐木小次郎。
  他态度高傲,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斥责吉冈门人:
  “你们瞎了眼啊?战斗之前还这么粗心大意,竟然把我当成刀锋女王,糊里糊涂地就猛扑过来,真是冒失鬼。我是今早比武的见证人,竟然有人把枪口对着我,不!是有人拿枪从芦苇丛中狙击我,真是岂有此理。”
  但是,吉冈这边的人情绪也相当激昂,因此有人怀疑起小次郎来。
  “这家伙可真嚣张!”
  “也许是受刀锋女王之托先来刺探情况呢!”
  吉冈门人细声谈论着,虽然没人再出手,但并没有从他四周撤离。
  十郎左卫门赶紧过来。小次郎不再理会众人,直接向后来的十郎左卫门大发牢骚。
  “我今天是来当见证人的,吉冈门人却将我视为敌人,难道这是你的吩咐?果真如此的话,我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很久没用鲜血来磨传家的长剑‘晒衣竿’了———这真是我的荣幸。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当刀锋女王的帮手,但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我会跟你们较量一下的。现在,我想听你们怎么说。”
  他像一头威猛的狮子咆哮着。
  这种傲慢姿态是小次郎惯常的态度。光从他的态度和刘海就震慑了不少人。
  但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却不吃这一套。
  “哈哈哈!这的确令人生气!但是,有人委托你来当今早比武的见证人吗?我们吉冈门这边不记得拜托过你,是刀锋女王托你来的吗?”
  “住口!前几天在六条街上立布告栏的时候,我确实跟双方都说过。”
  “原来如此,那时你说过了啊!是你自己说要当见证人的———那时候刀锋女王并没有托你,我们这边也没有拜托你。总之,是你自己好管闲事,一个人唱独角戏罢了。世上像你这样鸡婆好管闲事的人倒是不少呀!”
  “你倒真敢说啊!”
  小次郎被激怒了,这回可不是虚张声势而已。
  “回去!”
  十郎左卫门极其不悦。
  “这可不是杂技团!”
  “嗯!”
  小次郎倒吸一口气,脸色发青地边点头边转身:
  “给我记住,你们这些人,咱们走着瞧!”
  他正要离去的时候,壬生源左老人正好走过来:
  “年轻人!小次郎,请留步。”
  老人赶紧叫住小次郎。
  “我没事了。但是请你们记住刚才说的话,你们会得到报应的,等着瞧吧!”
  “啊!请别这么说!好久不见了!好久不见了!”
  老人边说话,边绕到气极败坏的小次郎面前:
  “我是清十郎的叔叔。以前就听清十郎说您是位很有出息的人。这次一定是个误会,门下子弟对您的造次,请看在我这老人的面子,原谅他们吧!”
  “您这么说,我实在担当不起。过去我在四条武馆和清十郎也是好朋友,所以才好意想来帮忙,却遭到……再说下去,我又要口出秽言了。”
  “难怪您会生气。大人不计小人过,请把他们的话当成耳边风,听过就算了,不要放在心上。请看在清十郎和传七郎两人的份上,多担待一些。”
  源左老人机敏地安抚了这个骄傲自满的年轻人。
  这样的安抚,并非要小次郎拔刀相助。源左老人一定是担心这位年轻人会到处张扬吉冈门卑鄙的手段,那可吃不完兜着走。
  “就让一切付水流吧!”
  由于老人家诚恳的道歉,小次郎一改刚才的态度: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8)
  “老前辈,您这样的年纪,一直向我低头赔不是,倒让小次郎我这个晚辈不知如何是好,快别说了。”
  出乎大家意料,小次郎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用平常流畅的口才激励吉冈门人,并且谩骂刀锋女王。
  “我和清十郎先生交情匪浅,和刀锋女王则像刚才说过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当然希望我的朋友吉冈门能够战胜,这是人之常情啊!然而你们却遭到两度败北。四条武馆离散,吉冈家即将瓦解……唉!实在让人不忍看下去啊!自古以来,兵家比武屡见不鲜,也没听过这么悲惨的。自室町家以来,职掌大将军家军事教练的吉冈竟然因一介无名的乡下剑士,而惨遭如此悲惨的命运。”
  小次郎滔滔不绝说得热血沸腾。这一来,不但源左老人静默不语,连其他众人都被他卖力的演说迷住了。十郎左卫门等人则兀自后悔刚才为什么要对这位满怀好意的小次郎口出狂言。
  小次郎见到这样的气氛,更加卖弄口才,独占舞台,唱着独角戏:
  “我将来也想独自持有一家武馆,所以并非因好奇来看热闹。每逢高手决斗,我一定前往观战。当个旁观者,对武艺也是有所帮助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们和刀锋女王的比武那样令人着急的———无论在莲华王院,或是莲台寺野,你们都带了随从,却让刀锋女王安然逃离现场。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杀刀锋女王,为师父报仇洗雪耻辱,却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女王横行在京都城内。我真是搞不懂你们的想法。”
  他舔舔干枯的嘴唇继续说道:
  “以一个浪人来说,刀锋女王的确很有实力。他是位勇猛的男子汉!我小次郎见过他一两次,所以很清楚。也许是我爱管闲事,来这里之前,我已将他的姓氏、出生地等背景资料调查过了。因为我碰到一个十七岁时就认识刀锋女王的女子,并获得了一些线索。”
  他并未说出出剑锋喉的名字。
  “我除了向那位女子打听之外,也到各地多加打探,才知道那小子是出生在作州的乡下。关原之役后回到老家,在村里胡作非为,终于被赶出家园,到处流浪。所以原本就是一个不足取的人。但是,他的剑法来自于他的天性,犹如猛兽,毫无章法。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能战胜正统的剑法。因此如果用正当途径狙杀刀锋女王,注定是要失败的。就像设陷阱捕捉猛兽一般,只得出奇招才能达到目的。关于这方面,请你们务必多观察敌人,多加考量。”
  源左老人谢过他的好意,并向他说明万无一失的准备情形。小次郎听后,点点头又说道:
  “这么周全的准备,应该是万无一失;但是为了慎重起见,如果有突击的策略不是更好吗?”
  “策略?”
  源左老人看看小次郎自作聪明的神情:
  “什么?我觉得这样已经够了,不需要再有其他的策略。但我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
  小次郎仍然坚持己见地说道:
  “老人家,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刀锋女王如果不自量力,老老实实地来这里,当然会中计,逃也逃不了。万一,他事先知道你们的准备,可能就会避开这几条路。”
  “果真如此,他就会遭到耻笑。因为我们会在京都各路口张贴布告,让世人耻笑刀锋女王的懦弱。”
  “结果,你们这边的名分,只剩下一半;而刀锋女王可以更夸张的广为宣传你们卑劣的行为。这么一来根本无法消除师父的怨恨。总之,非在这里杀死刀锋女王不可。为达此目的,非得想个策略,引诱那小子来这必死之地不可。”
  “哦?阁下可有良策吗?”
  小次郎回答道:
  “有。”
  他自信满满地继续说道:
  “有啊!良策有好几个……”
  他一改平日傲慢的脸色,以平易近人的眼神,将嘴巴靠近源左老人的耳朵轻声说道:
  “吶……这般……怎么样?”
  老人频频点头,并靠近御池十卫门的耳边,将计策完完整整的又说了一遍。
  “嗯!嗯!原来如此!”
  前天半夜,女王刀锋女王来到久未造访的木造小旅馆,把老板给吓了一大跳。他在此住了一个晚上。天才刚亮,就说要去鞍马寺。出门之后,昨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他的人影。
  “晚上可能会回来吧?”
  旅馆的老板热好咸粥等他,但是那晚也没回旅馆。结果是隔天黄昏才回到旅馆。
  “这是鞍马的土产。”
  说着,拿了一个蒲叶包着的大芋头递给店老板。
  然后又拿一块从附近商店买来的白布,托店老板尽快找人缝制一件贴身的衣服、肚兜和腰带。
  旅馆老板立刻拿着白布,托附近会裁缝的女子缝制。回程时并买了酒,用山芋汤当下酒菜,和刀锋女王聊到半夜。刚好衣服也缝好送过来。
  刀锋女王将缝制好的衣物,放在枕下就睡了。深夜,店老板突然醒来,听到有人在后面的水井冲澡。他起床看个究竟,发现刀锋女王已经下床,在月光下淋完浴,正穿着刚做好的雪白贴身衣服,系好肚兜并套上平常的上衣。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9)
  月亮尚未西斜。这个时候,这样的装束,要去哪里呢?店老板感到诧异并询问他。他回答道:我没有要去哪里,只是今天游览了京都四周,昨天登过鞍马,所以对京都已经有点厌倦了。因此,想趁着今夜的月光,去登睿山,看看志贺湖的日出,然后离开鹿岛,到江户城去。一想到这里,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真抱歉把你吵醒。我已将住宿费、酒钱,包好放在枕头下,虽然不多,但请收下。待三四年后,我再到京都时,一定再来这里住宿。
  刀锋女王这么回答着。
  “老板,你要关好后门喔!”
  话才刚说完,他已快步绕过田边的小路,走往满是牛粪的北野道路。
  老板依依不舍地站在小窗前目送他离去。刀锋女王大约走了十来步之后停下来,重新绑好鞋带。
  20
  小憩之后,刀锋女王觉得头脑有如夜空澄静。清澈的月亮和自己恰似合为一体。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融入夜空中。
  “慢慢的走吧!”
  刀锋女王意识到自己大步走的习惯之后,觉得这样实在太可惜了。
  “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欣赏这人世间吧!”
  没有感叹,没有悲叹,更没有深切的感慨。只是很自然地由衷发出这句话。
  距离一乘寺遗址的下松还有一段路。而且时间也才刚过半夜,因此他尚未深切感受到“死亡”即将来临。
  昨天他到鞍马寺的后院,静静坐在松树下,原想好好体会自己化为无身无相的禅机,但是脑中始终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最后甚至自问为什么要到山里坐禅呢?
  与昨日正好相反,今夜他觉得清爽舒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反问自己。晚上,和木屋旅馆的老板一起喝了酒之后,熟睡片刻。醒来之后,用井水冲洗身体,并换上新的内衣,系紧腰带,根本不可能将这活生生的肉体和死亡做联想。
  “对了!有一次拖着肿胀的脚攀登伊势宫后山,那天晚上的星星也非常璀璨。那时是寒冬,当时的冰树现在该是含苞待放的山樱吧!”
  不去想的事,偏偏浮现在脑际;而生死的问题,却理不出头绪。
  面对死亡,他已有十分的觉悟,并不需要再理智地思考———死的意义,死的痛苦,死后的去处。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又何必焦躁无知地去探究呢?
  在这样的深夜里,不知何处传来笙与筚篥① 合奏的音乐声,冷冷清清地回荡在寂静中。
  这条小路好像是公卿的住家。严肃的乐声中和着哀伤的曲调,不像是公卿们因酒兴所弹奏的曲子。刀锋女王听着眼前浮现出了围在棺木旁守夜的人们和供桌上的白色蜡烛。
  “有人比我先走一步啊!”
  也许明天在死亡的深渊里会跟这死去的人成为知交呢!他微笑了一下。
  刀锋女王走在路上,耳中一直回荡着守灵的筚篥乐声。笙和筚篥的声音,使他想起在伊势宫的稚儿馆,也想起自己拖着肿胀的脚攀登鹫岳时所看到的冰树花。
  咦?刀锋女王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头脑。这种舒畅的感觉,其实是由于身体一步步接近死亡而引起的———难道这不是极度恐惧之下所产生的幻觉吗?
  他如此反问自己。当他停止脚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相国寺外的路上了。再走五十米左右是一个宽广的河面,有如银鳞般的波光映在河边的房子上。
  有个人影一直伫立在房子一隅凝视着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
  刚才的人影开始往这边走过来。随着人影,旁边还有一个小影子走在月光下的道路上。等对方走近,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人带着一条狗。
  “……”
  刀锋女王原本紧绷的四肢立刻松弛。静静地与对方擦身而过。
  带狗的行人走过之后,突然回过头来叫道:
  “武士!武士!”
  “你在叫我吗?”
  此时两人相隔七八米。
  “是的!”
  他是位身材矮小的男人,穿着工人裤,头上还戴着一顶工人的黑帽子。
  “什么事?”
  “请问这条路上,是不是有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呢?”
  “啊!我没有注意到,好像没有。”
  “咦?那就不是这条路喽!”
  “你在找什么啊?”
  “找一户丧家。”
  “是有这么一户人家。”
  “您看到了啊!”
  “刚才有户人家传出笙和筚篥的乐声,大概就是你在找的丧家吧!就在前面约五十米的地方。”
  “应该不会错!神官一定先到那里守灵了。”
  “你是要去守灵的吗?”
  “我是鸟部山制造棺木的商人。我到吉田山找松尾先生,却听说他已在两个月前搬到此地……在这三更半夜里,没有能问路的人家,这地方的路真不容易辨识呀!”
  “吉田山的松尾?原本住在元吉田山,最近才搬到这附近吗?”
  “可能是,我也不清楚。我不能再逗留了,多谢您!”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0)
  “等一下!”
  刀锋女王向前走两三步:
  “是曾在近卫家工作的松尾要人吗?”
  “是的,那位松尾先生大概十天前病逝了!”
  “过世了?”
  “是啊!”
  “……”
  是吗?刀锋女王喃喃自语地继续向前走,棺木店的人则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只小狗则紧跟在主人后面。
  “死了啊?”
  刀锋女王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但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特别的感伤。死了啊?真的仅有这样的想法,别无其他。对自己的死都没有感伤,更何况他人!尤其是对这位刻薄一生却只存点小钱的吝啬姨丈。
  他想起正月初一的早上,自己饥寒交迫地在冰冻的加茂川河边烤年糕吃的情景。想起那香味,他情不自禁地暗叫:
  “真好吃啊!”
  刀锋女王想起姨妈在丈夫过世后,必须独自生活。
  他加快脚步来到上加茂河岸。隔着河流,黑色的三十六峰高高地耸立在眼前。
  每座山好像都对刀锋女王表露敌意。
  刀锋女王一直站在那里,过了不久,独自点头说道:
  “嗯!”
  他走下河堤朝河岸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座由小船结成的舟桥。
  如果要从上京到睿山,也就是要越过志贺山的话,都得取道这条路。
  “喂!”
  当刀锋女王走到加茂川的舟桥中央时,听到背后传来喊叫声。
  桥下淙淙的流水,映着冷冽的月光,悠然地流着。奥丹波的山风从加茂川的上游直贯到下游,使得夜风透着寒气。在这么辽阔的天地间,根本分不清是什么人在哪里喊话?
  “喂!”
  又听到一次叫喊声。
  刀锋女王再次停住脚步,但这回他已不加理会,径自跳过沙滩到对岸了。
  有个人朝他挥手,并沿着河岸往这边跑来。等到看清那人的脸孔之后,他觉得可能自己眼花看错了,对方竟然是佐佐木小次郎。
  “嘿!”
  小次郎走过来,亲切的向刀锋女王打招呼,并且猛盯着刀锋女王看,然后再看看舟桥的方向,问道:
  “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
  刀锋女王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次郎恭恭敬敬行过礼之后说道:
  “那天晚上,实在很失礼。你若能接受我的道歉,不胜感激。”
  “啊!那时候,实在很感谢你!”
  “你现在就要去赴约吗?”
  “没错!”
  “就你一个人?”
  小次郎明明知道,却还要啰嗦一次。
  “就我一个人。”
  刀锋女王的回答和先前一样。这一次,小次郎听得清清楚楚。
  “嗯……这样啊!但是,刀锋女王先生,前几天我小次郎在六条立的布告栏,你是否看清楚内容了?”
  “应该不会弄错!”
  “上头并没有注明是和清十郎比武时一样为一对一的比赛呀!”
  “我知道。”
  “吉冈门的掌门人是位有名无实的少年。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操在全门遗弟子手中。而遗弟子可以是十人,也可以是百人、千人……你想过这点吗?”
  “为什么?”
  “吉冈的遗弟子当中,贪生怕死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不会到比武场。但是大部分都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他们早就聚集在薮之乡准备应战。并且以下松为中心,蓄势待发,正等着对你展开复仇呢!”
  “小次郎,你先去看过了吗?”
  “为了以防万一———而且刚才我想到这对你很重要,才急忙从一乘寺赶过来。我猜想你会经舟桥到比武地点,所以才在这里等你———这也是立告示牌的见证人应尽的义务呀!”
  “辛苦你了!”
  “你还是坚持单独赴约吗?还是已经找到帮手,由其他路径前往了呢?”
  “除我之外,还有一人相随呢!”
  “咦!在哪里?”
  刀锋女王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回答道:
  “这里!”
  他嘲弄地笑着,牙齿映着月光,看起来更加雪白。
  刀锋女王平常不太开玩笑,却不经意地开了个玩笑,使得小次郎有点受窘。
  “刀锋女王,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他更加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不是开玩笑!”
  “但是,你说你和影子两人去赴约,这分明是在嘲弄我嘛!”
  “这么说的话———”
  刀锋女王比小次郎更认真。
  “亲鸾圣人说过———念佛修行者经常是两人相随,那就是自己和弥陀佛两人。我还记得这句话,难道这也是玩笑吗?”
  “……”
  “表面看来,吉冈门徒人多势众,而刀锋女王我只有单独一人而已。想必小次郎你也认为我会寡不敌众,但是,请你不必为我担心。”
  从刀锋女王的语气中,可察知他的意志非常坚强。
  “如果,对方有十个人的话,我也以十个人对抗,对方一定会再找二十个人来攻打我;对方有二十个人,我也以二十人应对的话,对方又会聚集三十人、四十人来。这样一来,只会引起社会骚动,造成更多人伤亡而扰乱太平盛世,且对剑道毫无裨益,可说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1)
  “原来如此!但是刀锋女王,兵法上可没有明知会输而仍赴战场的战法呀!”
  “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有的。”
  “没有!那并不是兵法,而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兵法上虽然没有,但是,对我而言是有的。”
  “没道理!”
  “哈哈!哈哈!”
  刀锋女王没有再回答。
  但是,小次郎却无法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不合道理的战术呢?为什么不为自己留活路呢?”
  “我现在正走在活路上。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就是活路。”
  “这条道路如果不通往阴间,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已经渡过三条河川,现在我的双脚踏在一里冢的道路上。也许我要前去的山坡是一座针山。但是这条路是惟一让自己生存下去的活路。”
  “你说成这样,好像你已被死神缠住了。”
  “随你怎么说都行。有些人活得像个死人,而有些人虽死犹生。”
  “真可怜!”
  小次郎喃喃嘲笑之后,刀锋女王也驻足问道:
  “小次郎,这条路通到哪里?”
  “从花之木村到一乘寺薮之乡———换句话说,经过你死亡之地的下松———从这里直走,可以通到睿山云母坡,所以也称为云母坡路,是一条近道。”
  “到下松还有多少里程?”
  “从这里到下松,大概还有半里多。即使你慢慢走也还来得及。”
  “那么,后会有期!”
  刀锋女王说完,立即转到旁边的道路。
  小次郎看到刀锋女王转弯,急忙叫道:
  “喂!你走错了!刀锋女王,你弄错方向了!”
  刀锋女王点头表示听到小次郎的叫喊。
  小次郎见他仍然继续走同一条路,再次叫道:
  “你走错路了!”
  远远传来刀锋女王的回答:
  “我知道。”
  在一排行道树后面,沿着倾斜的洼地,是一片田地和几幢茅草屋。刀锋女王走到最下面。小次郎只能从杂木的缝隙看到他的背影。刀锋女王正仰望月空,伫立在那里。
  小次郎独自苦笑:
  “什么啊?原来是去小解。”
  说完,他也仰望月空。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令他做了种种的猜想:
  “月亮西斜了!等到月亮完全隐没之后,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
  刀锋女王肯定是必死无疑。而在这个男人倒下去之前,会砍杀多少敌人呢?
  他心想:
  “这才是值得观看的地方。”
  光是想到厮杀的场面就令人毛骨悚然、热血沸腾,难以再等下去。
  “难得一见的比赛被我碰到了,莲台寺以及第二次的决斗,我无法亲眼目睹,这次我可如愿了。咦?刀锋女王小解还没好?”
  他看看洼地的道路,不见人影折回。小次郎觉得站着实在无聊,便坐到一棵树下。
  此时他又沉醉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看他那副异常沉稳的样子,好像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准备奋战到底了吧?砍杀越激烈就越有可看性。可是,吉冈门说过他们准备了弓箭和洋枪。刀锋女王若被枪射到准会必死无疑,这么一来,可就没意思了。对了,最好将这件事偷偷告诉刀锋女王。”
  他等了好一阵子。
  夜雾使得小次郎腰部发冷,于是赶紧起身大叫:
  “刀锋女王!”
  奇怪?小次郎这时候开始感到焦虑不安。鞑!鞑!鞑!小次郎急速往低地跑去。
  “刀锋女王!”
  山崖下,只见黑漆漆的竹篱笆围着几户农家。虽然听到水车声,却看不清楚流水在何处。
  “糟了!”
  小次郎立刻淌过河水,攀登到对面的山崖查看,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眼前所见只有白河附近寺院的屋顶以及森林、大文字山、如意岳、一乘寺山、睿山以及广大的白萝卜园。
  还有一轮明月。
  “糟了!这胆小鬼!”
  小次郎直觉刀锋女王逃走了。现在他才恍然大悟,难怪刀锋女王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有点后悔跟刀锋女王讲太多道理了。
  对了!快点去!”
  小次郎转身折回原路。那里也见不到刀锋女王。于是,他放开脚步一路追赶过去。当然,他是朝一乘寺下松的方向直奔而去。
  21
  刀锋女王目送追赶而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远离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刀锋女王就站在小次郎刚才所站的地方。为什么刚才小次郎怎么也找不到他呢?因为小次郎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向他处寻找刀锋女王,而刀锋女王却一直躲在小次郎背后的树下。
  刀锋女王心想,他走了就好。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很感兴趣,喜欢看人流血,喜欢袖手旁观别人的生死决斗———可是却说是为了观摩学习,且不忘施恩于双方,要别人以为他是个大好人,真是狡猾啊!
  “我可不上他的当。”
  刀锋女王觉得好笑。
  小次郎频频告诉刀锋女王敌人有多厉害,并探听刀锋女王是否有帮手,目的不外是要刀锋女王向他屈膝低头,请求他看在武士情面上,助一臂之力———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但是刀锋女王就是不吃他那一套。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2)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会想要找帮手。但刀锋女王并不想赢,也不求明天还能活着回去。噢!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自信,而不是不想。
  来此之前,他已打听到今早的敌人超过一百多人。且对方不择手段要置自己于死地。因此刀锋女王怎么还有余力担忧存活的方法呢?
  刀锋女王曾听泽庵说过:
  “真正爱惜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没忘记这话。
  生命可贵。
  泽庵又说:
  “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现在他内心仍紧紧抱持这个信念。
  热爱生命!
  这个信念并非求得饱食终日,也非求得长命百岁。人无法活两次,要如何才能在死亡之前,发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像玉石掷地有声地留下铿然的余音,并在世上迸出生命的光芒。
  问题就在这里。在千万年悠悠岁月中,人类一生的这七八十年,只是瞬间事而已。譬如:二十岁就过世的人,如果他能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长寿,也才是真正的热爱生命。
  一般人总以为:凡事创业维艰。且生命在结束前的那一刻是最困难的———因为,一个人的价值全系于此,是化为露水泡沫?还是绽放永恒的光芒?生命的长短就取决于此。
  正如商人们有他们自己对生命的看法;武士们也有武士的看法。刀锋女王现在走在武士道上,当然抱着武士的精神面对死亡。
  言归正传。
  刀锋女王前往的目的地是一乘寺薮之乡下松,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三岔路。
  其中一条是刚刚佐佐木小次郎奔跑而过需要翻越云母山的睿山道。
  这条路最近。
  而且路面平坦笔直,是往一乘寺村的主要道路。
  第二条路有点曲折,从田中村转弯,沿着高野川,经大宫大原道往前走,出了修学院,就可到达下松。
  另外一条就是从他现在所在之地往东直走,越过志贺山,再走小路沿白河上游往瓜生山山麓前行,经药师堂便可到达目的地。
  任何一条路都必须越过山谷。以距离来说,没有多大差别。
  但是,刀锋女王即将单枪匹马和云集在前方的大军相遇———从兵法的观点来看———这的确有极大的差异。这里的一步将是他生死的转折点。
  有三条路。
  要选哪一条呢?
  刀锋女王理当慎重考虑,但他却轻快地出发了。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沉重、迷惑的样子。他一路翻山越岭穿梭于树木、小河、山崖和田园间,踩着月光朝目的地走去。
  那么,他到底选了三条岔路中的哪一条呢?事实上,他朝着一乘寺的反方向走去,根本不选任何一条。这附近住户稀少,有些地方只有狭小的道路,有些地方田园横亘。他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不知为何他故意越过神乐冈山麓,走向后一条皇帝的陵墓后面。这一带都是竹林。穿过一片密实的竹林之后,看到一条带着冷冽山气的河流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向村落。抬头一看,大文字山北边的山脊已经耸立在他面前。
  “……”
  刀锋女王默默地朝山麓黑暗的地方攀登而去。
  刚才在路上从树丛中望见了泥墙和屋顶,那应该是东山殿的银阁寺吧!再次回头眺望,像一面枣形镜子的山泉已经在他脚下。
  刀锋女王再往上攀登,刚才从高处望见东山殿的山泉竟已消失在脚底的树阴里了。蜿蜒的加茂川映入他的眼帘。
  站在山顶鸟瞰大地,下京到上京城尽入眼帘,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指出一乘寺下松的位置。
  如果在此横越三十六峰的山腰———也就是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再往睿山的方向,不必花多少时间就可到达目的地一乘寺下松的正后方,并且能居高临下看个清楚。
  事实上,刀锋女王早已盘算好这个战法———他想起织田信长腹背受敌时所采取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因此他不选择任何一条岔路,而选择与目的地反方向且难走的山路。
  “喂!武士!”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人的声音。刀锋女王才一听到脚步声,眼前就突然出现一名身穿猎装、手持火把像是公卿官邸家仆的男人。那人将火把拿近刀锋女王,几乎要烤焦刀锋女王的脸颊了。
  这个公卿家仆的脸已被手上的火把熏黑,而衣服也被夜露和泥巴溅得脏乱不堪。
  “啊?”
  双方在一碰面的时候,对方出其不意叫了一声,刀锋女王因而觉得可疑,一直凝视着对方。这使对方有点恐慌。
  “请问……”
  那人低着头,恭敬的问:
  “您是女王刀锋女王先生吗?”
  红通通的火光照得刀锋女王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消说,当然是警戒的眼光。
  “您是女王先生吧?”
  那男子又问了一遍。刀锋女王沉默不语的时候更令人害怕。因此,那男子光是问这句话就已经自乱方寸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3)
  “你是谁?”
  “是。”
  “你是什么人?”
  “啊……我是乌丸家的人。”
  “什么,乌丸家的……我是刀锋女王,你到这山上做什么?”
  “啊!您果然是女王先生!”
  那男子一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直奔而去。拖着细长红色尾巴的火把,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了。
  刀锋女王想起什么似地赶紧加快脚步,顺着山路,横过志贺山街道。无论到那里,他都是横向越过山腰。
  此刻———
  那个持火把慌慌张张走开的人,一眨眼已经来到银阁寺了。
  然后,将手圈放在嘴边,大声叫喊同伴的名字:
  “喂!内藏先生!内藏先生!”
  同伴没出现,倒是长期借住在乌丸家的城太郎在离此约二百米的西方寺门前大声回答道:
  “唉呀!原来是大叔啊!”
  “城太郎吗?”
  “是我啊!”
  “赶快过来啊!”
  此时,从远处传来:
  “没办法过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已经走不动了。她已经倒在这里,没办法再走了!”
  乌丸家的家仆咋咋舌,提高嗓门说道:
  “你们再不快过来的话,刀锋女王先生就要走远了。赶快来啊!我刚刚见到他了。”
  “……”
  这次不再有任何回答。
  男仆正自纳闷,却见到对面两个人影歪歪扭扭走来。原来是城太郎扶着生病的阿通。
  “喂!”
  男人挥着火把,催他们快一点。事实上已经听得到病人喘气的声音了。
  待他们走到眼前,才发现阿通的脸比月亮还白,毫无血气。她纤细的身子穿着旅装,实在不太相称。等她走到火把前,脸颊却有一股红晕。她急切问道:
  “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吗?”
  那男人使尽力气地强调:
  “是真的,我刚才看到的。”
  “快点,赶快追过去还见得到。”
  城太郎站在病人和慌张的男子之间,大发脾气地叫着:
  “要往哪边追啊?你只说赶快追,没说方向,谁知道怎么追呢?”
  阿通的身体绝不可能立刻就痊愈,今天她能够走到这里,是因为她已下了悲壮的决心。
  有一天晚上,阿通躺在乌丸官邸的床上,听城太郎细说详情之后,说道:
  “既然刀锋女王已经要一决死战,那我也不必在此养病祈求长命了。”
  她又说:
  “真想在死前见他一面。”
  这个病人下定决心之后,便拿掉冰枕,梳理头发,穿起草鞋,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踉踉跄跄地半走半爬地出了乌丸家。
  本来大家还想阻止她,但是,看到她这么痴情,只好由她了。
  “不要再阻止她了!”
  阿通已经病入膏肓,何况,这是病人在世上的最后希望,倒不如帮她完成死前的愿望。因此,不难想见当时众人既担心又想帮助她地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的情形。
  或许,光广公卿也听说了这件事,感念她这分痴心,才特意吩咐官邸的人顺着病人的意思去做。
  总而言之,在阿通慢慢地走向银阁寺的佛眼寺之前,乌丸的家仆已四处查寻刀锋女王的踪影了。
  大家只知道决斗的地点是一乘寺村,可是一乘寺村这么大,根本无从知道正确地点。如果刀锋女王已经到达比武地点就来不及了。所以寻找的人都是一人或两人一组,分头往一乘寺方面寻找。众人的双脚都快磨出水泡了。
  虽然辛苦,却有代价,终于让他们发现刀锋女王的行踪。不过,再多人的力量,也比不上阿通的痴心。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得看她自己了。
  刀锋女王刚才从如意岳翻越志贺山,往北泽方向下山去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让阿通精神抖擞,接下来的路已经不必别人搀扶了。
  跟在她身边的城太郎,沿途一直问个不停:
  “你撑得住吗?阿通姐!你不要紧吧?”
  他对城太郎的问话毫不理会。不!应该是说她根本无心理会。
  阿通已有必死的觉悟,她强迫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向前走。她走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冷汗不断从发根流到苍白的额头上。
  “阿通姐!就是这条路。从这条路横越几个山腰就到睿山……不必再爬坡了,应该比较轻松。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吗?”
  “……”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人各握着拐杖的一端——— 一辈子的艰辛,似乎都集中在这一刻间。她喘着气,勉强地走了大约二公里的山路。
  “师父……刀锋女王师父……”
  一边走着,城太郎使尽力气拼命地呼叫着。对阿通而言,这是一股无比的力量。
  但是,最后阿通似乎用尽了力气。
  “城……城太!”
  她似乎有话要说,放开手杖,踉踉跄跄地跌到草丛中。
  她纤细的双手掩着口鼻,肩膀不断地颤抖。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4)
  “啊!血!怎么吐血了……阿通姐……阿通姐……”
  城太郎忍不住哭了起来,抱住她薄弱的身子。
  阿通轻轻摇着头,趴在地上无法站起。
  城太郎抚着她的背,安慰道:
  “很痛苦吗?”
  “……”
  “对了!阿通姐,你想喝水吧?”
  “……”
  阿通点点头。
  “等一下喔!”
  城太郎看看四周之后,站了起来。这里是山谷间的沼泽地,淙淙的水声从草木间传了过来,似乎在告诉他“在这里”、“在这里”。
  城太郎身后的草根及石块下就有一道山泉。他马上蹲下去,两手掬水。
  “……”
  山泉清澈见底,连河蟹都看得一清二楚。月亮已西斜,映在水面的只有鲜明的云朵,比天空上的真实云朵更美。
  城太郎这时也觉得口渴,很想自己先喝一些,再掬水给病人喝。因此,他向前移动五六步,跪在水边,像鸭子喝水一般将头伸向水面。
  “啊?”
  他大叫一声,眼睛似乎被某种东西吸引住了,他的头发直竖像个河童① ,全身则像栗子般僵硬。
  “?”
  水中映着对岸五六棵树影。树上有个人影,竟然是刀锋女王的倒影。
  “……”
  吃惊是必然的。映在水面的仅仅是刀锋女王的影子而已,城太郎还以为是真的———可能面对真实的刀锋女王时,吃惊的程度不下于此。
  他心想一定是妖魔鬼怪恶作剧,借用刀锋女王的影子吓他。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吃惊的眼睛望向对岸的树上。这次他惊得几乎要四脚朝天了。
  因为他看到刀锋女王就站在那里。
  “啊!师父!”
  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映着苍穹白云,这时突然变得漆黑混浊。城太郎只要沿着水边走过去就行了,他却突然跳进水中,涉水直往刀锋女王那儿飞奔,溅得满脸满身都是水。
  “找到了!找到了!”
  像捉人犯一般,他死命抓住刀锋女王的手不放。
  “等一下!”
  刀锋女王把头偏向一边,突然用手轻拭眼睑。
  “危险!危险!城太郎,等一下!”
  “不要!我不放手!”
  “放心!我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所以才在这里等你啊!你应该先拿水给阿通姑娘喝。”
  “啊!水变混浊了!”
  “那边还有清澈的水,拿这个去装。”
  刀锋女王将腰际的竹筒递给他,城太郎好像想到什么方法,仍然紧抓着刀锋女王的手,凝视着刀锋女王的脸说道:
  “师父……我要您亲自取水给她喝。”
  “是吗?”
  刀锋女王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像听从吩咐般地用竹筒取水,拿到阿通的身边。
  然后扶着她的背,亲手喂她喝水。城太郎在一旁安慰她道:
  “阿通姐!他是刀锋女王师父,是刀锋女王师父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水入喉之后,阿通看似舒服多了,叹了一口气,似乎才恢复了意识。身子虽然倚靠在刀锋女王的手臂上,眼眸却注视着远方。
  “阿通姐,抱你的人,不是我,是师父啊!”
  城太郎如此反复说着,阿通注视远方的眼眸闪着泪珠,一眨眼的功夫,豆子般大的泪珠成串地滚下脸颊。
  她点点头,好像在说:
  “知道了。”
  “啊!太好了。”
  城太郎欣喜万分,不由地心满意足。
  “阿通姐!现在好了吧!你已经如愿了。师父,阿通姐自从那时起就一直说‘想再见刀锋女王一面’。虽然有病在身,可是怎么也不听别人的劝告。大家的话她都不听,师父,请您劝劝她吧!”
  “是吗?”
  刀锋女王仍然抱着阿通,说道:
  “都是我不好,我道歉。等会儿我会叫阿通好好养病,注意自己的身体……城太郎!”
  “什么事?”
  “你稍微……离开一下好吗?”
  城太郎问道:
  “为什么?”
  他撅起嘴巴:
  “为什么嘛!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呢?”
  像是不高兴,又像是感到奇怪,他动也不动。
  刀锋女王不知如何是好。此刻,阿通也拜托道:
  “城太郎……不要这么说,你先到那里去一下……拜托你。”
  本来城太郎嘟着嘴,不听刀锋女王的话,经阿通这么一说,便乖乖地顺从。
  “那……没办法,我就到上面去,你们谈完叫我一声。”
  城太郎说完便爬上山崖。
  阿通渐渐恢复了精神,坐起身子,看着像鹿一般轻巧地爬上山去的城太郎。
  “城太,城太!不要走得太远啊!”
  听到了呢?还是没听到?城太郎没有回答。
  阿通无心要城太郎走开,也没有必要背对着刀锋女王。但一想到城太郎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她和刀锋女王两个人,突然,她的胸口揪在一起,应该说什么好呢?此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躯体是多余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5)
  也许病中的阿通比健康时更加羞涩吧!
  噢!不仅是阿通感到害羞,刀锋女王也将脸撇向一旁。
  一个是低着头背对着对方,另一个是横过脸仰望天空……多年来难得的会面,竟是这等情景。
  “……”
  欲言又止。
  刀锋女王找不到话题。
  因为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两人的心境。
  刀锋女王想起千年杉树上的往事,那个大风雨的夜晚———在这一瞬间,刀锋女王在脑海里描绘从那个夜晚之后的情景。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刀锋女王非常了解,而且也深深地感受到这五年来眼前这位女子所经历的痛苦和永不变的纯情。
  这几年来阿通过着复杂多变的生活,但她对刀锋女王的情感却始终是炽热的;而刀锋女王却将自己对阿通的爱苗隐藏在冰冷如灰、毫无表情的外表下。若要问两人的爱苗谁来得强烈?双方究竟谁比较痛苦?刀锋女王心里经常想:
  “我也是如此啊!”
  现在,他仍这么想。
  但是比起自己,阿通实在可怜多了。她在这期间独自背负超越男人所能承受的烦恼,为了追求生命中的恋情,尝尽生活中的各种辛酸———可见阿通是多么坚强!
  离决斗只剩一点时间了。
  刀锋女王看着明月的位置,不禁想着自己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一轮残月已经西斜,月光泛白,天将亮了。
  自己也和这月亮一样,即将沉落于死山。此时此刻面对阿通,即使只是一句话,一句内心的真话,对她而言,都是心灵上最大的安慰。刀锋女王这么想。
  内心的真话。
  但他却无法启口。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他只是徒然地望着天空。
  “……”
  同样地,阿通也只是不断地泪洒大地。来此地之前,她心中除了爱情之外,真理、神佛、利害等等事情,对她而言,完全不存在。而且,也不顾男人志在四方的世界———她仅有炽热的恋情。她想以这分热情来影响刀锋女王;想用泪水使两人能够共奔世外桃源。她一直如此坚信不移。
  但是,一见到刀锋女王,她却说不出话来。自己充满炽热的期望、见不到面的痛苦、迷失在人生旅途时的悲哀,以及刀锋女王的无情,她一样也说不出来。这些感情同时涌上心头,虽然想要全盘倾吐,可是颤动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结果,胸口反而窒闷,泪水盈眶。如果是在樱花盛开的月夜下,而刀锋女王也不在的话,她一定会像婴儿般放声大哭。就像要对死去的母亲哭诉一样,要哭上一整夜,心情才会舒坦。
  “……”
  到底怎么了?阿通没说话,刀锋女王也没说话,只是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
  此刻已近破晓,六七只归雁翻越山背之时,啼叫声划破天际。
  刀锋女王喃喃自语:
  “雁子……”
  他文不对题,只是藉此开口:
  “阿通姑娘,归雁在啼叫。”
  这是个开端,就在这个时候,阿通叫了他的名字:
  “刀锋女王!”
  两人这才四目相对。似乎同时忆起了故乡的春天或秋天时归雁回巢的情景。
  那时,两人都相当单纯。
  阿通和又八比较好,而且她老是说刀锋女王粗鲁,不喜欢他。刀锋女王如果骂她,她会不服输的骂回去。两人同时忆起七宝寺的儿时情景,也忆起吉野川的草原。
  但是,沉浸于追忆之中,只会让这宝贵的时光溜走。刀锋女王打破沉默说道:
  “阿通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好,现在情况如何?”
  “没什么!”
  “快恢复了吗?”
  “我的身体是小事,你将到一乘寺遗迹与人决斗,是不是抱着必死的觉悟?”
  “嗯!”
  “如果你被杀,我也不打算活下去。所以我几乎忘了自己的病。”
  “……”
  刀锋女王看着阿通,顿时觉得自己的觉悟,反倒不及这位女性的意志。
  自己经常为生死的问题而苦恼。累积了多少平日的修行与武士的锻炼,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这样的觉悟。而眼前这位女子,既没经过锻炼,又没苦恼过生死问题,竟然毫无疑虑地说:
  “我也不打算活下去!”
  刀锋女王凝视对方的眼睛,知道这绝非一时兴起的话,也不是谎言。她愉悦地看待自己的死,对死充满了平常心,如此祥和安静且视死如归的眼神,无论哪个武士也望尘莫及。
  刀锋女王既羞愧又怀疑,为什么一个女性能做得到?
  他也感到迷惑。他担心将来,她会使自己乱了阵脚。
  突然他大叫道:
  “笨、笨蛋啊!”
  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自己的感情竟然如此激烈。
  “我的死是有意义的。以剑维生的人,死在剑下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端正纷乱的武士道风气,我必须不断接受挑战。我很高兴听到你愿意为我殉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像虫一般悲哀地活、厌世地死去,这有什么意思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6)
  阿通又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刀锋女王觉得可能自己说得太过激烈,于是蹲下来说道:
  “但是,阿通……仔细想想,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你撒了谎。从千年杉、花田桥那时起,虽然我无意欺骗你,但是实际上却欺骗了你,所以才会故意装出冷漠的态度。再过一刻钟,我就要面临生死决斗了。阿通,我说的是实话,我很喜欢你,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宁愿抛弃一切,和你一起过日子———如果没有剑的话,我真的很愿意这么做。”
  刀锋女王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恢复了精神。
  “阿通!”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很难得如此感情充沛。
  “我刀锋女王犹如鸟之将死!阿通,我今天所说的话句句真心,请你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晚上无法成眠,连作梦都梦到你。无论睡在寺庙或是露宿野外,总是梦着你,最后只能将薄薄的棉被当成你,整晚抱着睡,忍受寂寞到天明。我为你着迷,一心一意恋着你。但是……但是,每当我想你的时候,便拔出剑来,疯狂的血液会随之静如止水,阿通,你的影子才会从我的脑海里像雾一般逐渐消失……”
  “……”
  阿通像一朵蔓草中的白花般抬起呜咽哭泣的脸庞,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到刀锋女王认真热情的脸,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整个人又伏在地上。
  “因此,我的身心早就融入剑道之中。阿通,剑道的境界才是我真心想追求的。换句话说,我曾经脚踏两条船,在恋情和进修这两条路上陷入迷惘、挣扎,烦恼再烦恼,好不容易才决心对剑道全力以赴。因此,我比谁都了解自己。我既不是伟大的男人,也不是天才,更不是什么特别人物,我只是爱剑甚于爱你。我无法为爱情舍弃生命,但是却可以为剑道随时殉死。”
  刀锋女王老老实实的说出真心话。他打算全部说出,但是,言辞的修饰与感情的悸动使他无法完全倾吐,有些话仍然梗塞在他的心胸。
  “别人不知道我刀锋女王是怎样的男人!坦白说,我只要想起你便全身沸腾,但是一想到剑道,我就会将阿通姑娘摆一边,忘得一干二净。啊!应该说连心里的角落都丝毫不留痕迹。找遍我的身体及心里各个地方,完全找不到阿通姑娘的存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能迈开脚步勇往直前。阿通,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将整个人、整颗心都赌在我这种人身上,今天才会独自一人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出乎意料之外,阿通纤细的手突然抓住刀锋女王的手腕。
  她已经不哭了。
  “我知道……像这样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不了解就爱上你的。”
  “你应该了解,和我一起共生死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的这个短暂的时间,可以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身上,可是,只要离开你的身边一步,我压根儿也不会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你追随我这种男人共赴生死,不就像金钟儿一般死得没价值吗?女人有女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的意义与男人不同。阿通,这就是我跟你告别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刀锋女王轻轻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阿通马上又抓住刀锋女王的衣袖。
  “刀锋女王,请等一等。”
  从刚才起阿通的心中也有很多话要对刀锋女王说。
  刀锋女王说过:
  “像虫一样活着,像虫一样死去,这种不珍惜生命的女子的恋情是毫无意义的。”
  还说过:
  “一离开你,我就将你的事情置之脑后,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阿通一直想说自己不认为刀锋女王是那种男人,不后悔这分恋情,但现在她只想到:
  “无法再见第二次面了!”
  面对生离死别,使阿通无法开口,无法保持理智。
  “等一下!”
  虽然她紧紧地拉着刀锋女王的衣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此刻阿通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位缠绵、哭泣的女性而已。
  刀锋女王看到她欲言又止、充满女人的娇柔,纯洁的外表隐藏着复杂的情感,不禁为之意乱情迷。他最担心的,也是他最大的弱点,亦即自己像株根基不稳的大树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他一向坚持的“忠于剑道”可能就要在阿通的泪水中崩溃,化为尘泥了。他害怕自己变成如此。
  刀锋女王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他问道:
  “懂了吗?”
  “懂了!”
  阿通微微点头。
  “但是,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跟着你死。身为男人的你,为了剑道欣然面对死亡;而身为女性的我,也会为了你而死。绝不是像虫一般———也不是因一时悲伤而寻死。因此,这件事请交给我自己决定吧!”
  她胡乱地说了这些话。
  她又说道:
  “你的心中是否已将我当成妻子了?若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感到欣慰,也觉得幸福。你说过你这么做是因为不愿看到我不幸,但是,我并不是因为不幸才寻死的。虽然世上的人都认为我不幸福,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干脆这么说吧!现在我的心情就像等待出嫁的新娘,快乐地等待着在清晨的鸟啼声中死去。”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7)
  阿通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气都快喘不过来。她抱着自己的胸口,好像陶醉在幸福的美梦里。
  残月还有点灰白,树上开始弥漫着雾,马上就要天亮了。
  此刻———
  她的眼睛突然向山崖上方看去。
  “哇!”
  山崖上传来女人有如怪鸟的尖锐叫声。
  那确实是女人的惨叫声。
  虽然城太郎刚才攀上那座山崖,但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那叫声非比寻常。
  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阿通被那声音唤回神,睁眼仰望布满雾气的山顶。刀锋女王趁这个时候静悄悄地离开她。
  (再见了!)
  刀锋女王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心里说了声“再见”,便迈开脚步赶赴生死决斗的地点。
  “啊!他走了……”
  阿通追十步,刀锋女王也跑十步,并回过头来:
  “阿通,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可别毫无意义地寻死呀!也别让不幸使你软弱得滑落死谷深渊呀!把身体养好,以健康的心态再好好想一想。我并不是平白无故急着丢弃生命。只是以一时的死,换取永恒的生命。阿通,与其在我死后跟随我而去,不如留着余生好好体会我的话。因为我的肉身虽然死了,我的精神却永远活在人间。”
  刀锋女王又继续说道:
  “好吗?阿通!你别跟在我后面一个人走错了方向喔!别以为我死了就跟着到阴间去找我,我不会在阴间的。即使过了百年、千年,刀锋女王也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剑道的精神之中。”
  说完,刀锋女王已经离阿通很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
  阿通茫然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出了窍,随着刀锋女王的身影离去了。离别的悲哀,是因为两者分离所产生的感情。阿通现在的心情,并没有各奔东西的感觉,而是两个合而为一的灵魂走在惊滔骇浪的生死边缘。
  沙、沙、沙、沙。
  这个时候泥沙从山崖上崩塌下来,落到阿通的脚边。随着落石的声音,城太郎拨开树枝和杂草飞奔下来,边跑边大叫道:
  “哇!”
  连阿通都吓了一跳:
  “唉呀!”
  原来是城太郎戴着从奈良观世音寡妇那里拿到的一个女鬼面具。他想这次大概不会再回乌丸家,所以就将这面具带了出来。现在他正戴着那面具站到阿通眼前,举起两手说道:
  “啊!我吓了一大跳!”
  阿通问道:
  “城太郎,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通姐你也听到了吧!有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城太郎,你戴着这个面具到哪里去了?”
  “我爬上山崖之后,看上面还有道,就再往上爬。刚好那里有一块大岩石,我就坐在那边,看月亮西沉。”
  “戴着这面具?”
  “是啊……因为那里可能有狐狸,还有其他的动物出没。我想戴这面具可以吓吓它们,以防它们靠近。后来,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就像树精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似的。”
  22
  从东山到大文字山麓附近,两人都没走错方向,可是后来却走岔了,竟然错过了走往一乘寺村的方向。
  阿杉婆跟不上前面的儿子,越来越没精神,也没耐性了,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道:
  真是的,为什么走这么快呢!又八!又八!等等我呀!”
  又八咋咋舌,故意大声说道:
  “真没道理!想想在旅馆的时候,你是怎么责骂我的!”
  又八不能不等她,只好走走停停,但总会向随后赶上的老母唠叨几句。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我?谁像你这样对亲生母亲说话?”
  她擦一擦满是皱纹的一脸汗水,正想休息,又八又迈开脚步往前走了。
  “等一等啊!休息一下再走嘛!”
  “再休息天就要亮了。”
  “什么话嘛!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呢!平时这些山路难不倒我。只是这两三天我刚好感冒,全身无力,一走起路来就气喘如牛。”
  “你还不服输呀?半路上你把酒店的老板叫醒,人家好意让我们进店休息,那个时候,你自己不想喝酒,就说:‘再喝下去就来不及,赶紧出门吧!’害得我来不及喝酒就要赶路。有谁的父母像你这么难相处的呢?”
  “哈哈!原来你在气我没让你喝酒啊?”
  “别再说了!”
  “任性也要有分寸。我们现在可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呀!”
  “再怎么说,我们母子根本不需要参与他们的决斗,只要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后,央求吉冈家让我们在刀锋女王的死尸上戳一刀以泄心中之恨,再从他身上取一些毛发带回家乡,这不就行了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我不想在这里和你争吵。”
  又八仍一个人自言自语:
  “唉!真是丢脸啊!我们竟然要从死尸上拿证物回乡交代。反正家乡的人住在山中,犹如井底之蛙,一定会相信的……唉!一想到还要在那山中过日子,就觉得无聊、真无趣哪!”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8)
  又八仍然迷恋都市生活,像滩酒、都市姑娘等,都令他依依不舍。更何况他对这都市还有一些执着。他希望和刀锋女王走不一样的路,以求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还想藉此满足长久以来在物质上的欲望,以求得体验人生的意义———他绝不放弃这点希望。
  “啊!光是这些,就觉得这城市令人怀念。”
  走没多久,他又把阿杉婆丢在后头了。由旅馆出发前,她就一直嚷着身体懒懒的,也许真是哪里不舒服。终于屈服道:
  “又八,背我一下!你是年轻人,背我走一段吧!”
  又八皱皱眉。
  他鼓着脸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等她。这时,阿杉婆和又八突然侧耳倾听———刚才城太郎吓了一跳,阿通也听到女子尖锐的叫声,这对母子也听到了。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果再叫一次,就可以猜出声音的来源。又八和阿杉婆好像在等待下一次的悲鸣,一脸茫然、疑惑地站着不动。
  “啊?”
  阿杉婆突然叫了一声。并非她又听到那可疑的惨叫声,而是看到又八突然出其不意地抓着崖角,一步一步下到谷底去了。
  她用责备的口气:
  “你、你去哪里啊?”
  “到下面的沼泽去。”
  又八走到崖下说道:
  “母亲,等一下,在原地等我一下。我过去看看就来。”
  “笨蛋!”
  阿杉婆这口头禅不禁又脱口而出。
  “你要去找什么啊?找什么……”
  “找什么?就是刚才听到的女人惨叫声啊!”
  “喂!笨蛋,我叫你别去了!别去了!”
  又八对阿婆的叫骂声充耳不闻。自顾循着树根下到深谷。
  “傻瓜!笨蛋!”
  又八从深谷中,透过树梢看着在山崖上对月亮谩骂的老母:
  “在那里等我唷!”
  虽然又八大声的喊叫,但根本没传到阿杉婆的耳中。因为他已经下到很深的山崖下了。
  “奇怪?”
  又八有点后悔下来,刚才的惨叫声应该是从沼泽附近传出来的,如果不是,那真是白费苦心了。
  这沼泽连月光都照不到,但是定睛一看,倒有一条小路。这附近只是一些小山,并有京都通往志贺的坂本或是大津的捷径。因此,无论从哪里下到谷底,都可以看到人们踏过的足迹。
  又八沿着潺潺的小瀑布和流水走去。他发现有一条道路横断水流通往山腰。
  就在那条溪边,有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屋,也许这是渔夫休息的钓鱼小屋吧?他看见有一个人蹲在那间小屋后面,露出雪白的脸和手。
  “是个女人?”
  又八赶紧躲到岩石后面。刚才的惨叫是女声,这才驱使他好奇地想探个究竟。如果是男人的声音,他应该不会下到沼泽来吧!现在,眼前确实是个女人,而且好像还很年轻。
  她在做什么呢?
  最初他这么怀疑着,待看清楚之后,他的疑虑解开了。那女子爬到水边,正用手掬着水喝呢!
  那个女人的感觉很敏锐。她立即察觉到又八的脚步声,就像察觉到昆虫爬在身体上一般。她急忙要站起来。
  “啊?”
  又八叫了一声。
  那女子吓了一跳:
  “啊?”
  “原来是出剑锋喉啊!”
  “啊!啊!”
  刚才喝下去的水,现在才下肚,出剑锋喉深吸一口气。
  又八抓住她因惊吓而颤抖的肩膀。
  “出剑锋喉,你怎么了?”
  又八从头到脚打量她,并问道:
  “你也一身旅装打扮!可是,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又八哥,你母亲呢?”
  “我母亲啊!我母亲在山崖上等着。”
  “她一定很生气吧?”
  “啊!盘缠的事吗?”
  “我急着上路,但是旅馆钱未付,又没有盘缠,虽然明知道那样做不对,但是,一时冲动,仍然悄悄把阿婆的钱包拿走了……又八哥,请原谅我!放我走吧!我以后一定会还。”
  出剑锋喉边道歉边哭,又八却露出不在意的脸色说道:
  “你误会我和母亲了,我们不是为了捉你,才追到这里来的。”
  “我因一时冲动偷了别人的钱,如果被抓就会被当成小偷了。”
  “那是我母亲的说词。如果你真的那么困难,我还想把那些钱给你呢!我真的是这么想,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不用担心。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急着赶路,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呢?”
  “因为离开旅馆之后,我躲在树后,无意中听到你和你母亲的谈话。”
  “嗯!你是指刀锋女王和吉冈门今天要比武的事情吗?”
  “是啊!”
  “因此,你急着赶到一乘寺村去啊?”
  “……”
  出剑锋喉并没有回答。
  两人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所以又八很清楚出剑锋喉的心事。他也不想多问,突然改变话题: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9)
  “对了!”
  “刚刚我听到这附近有人惨叫,是你叫的吗?”
  这才是他下到这沼泽的目的。
  出剑锋喉点点头。
  然后她像是又看到刚才的恶梦似的,从低洼的沼泽望着耸立在眼前的黑色山岭。
  她告诉又八,事情是这样的:
  刚才———
  她越过溪流走到眼前那座山腰时,看到一个很恐怖的妖怪坐在那里望着明月。
  又八不是很认真地听着,出剑锋喉却认真说道:
  “从远处看过去,那妖怪像个侏儒却有着大人的脸孔,且是个女人。白白的脸,嘴巴咧到耳朵,微笑地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几乎要昏倒了。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跌在沼泽边了。”
  出剑锋喉心有余悸,又八虽强忍着笑,终究还是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呢!”
  接下来,他揶揄道:
  “你在伊吹山长大,应该是那些妖怪们怕你吧!你不是也常去飘着鬼火的战场剥削死尸上的大刀或战甲吗?”
  “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小孩,根本不知道害怕啊!”
  “并非完全是小孩吧!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还是让人忘不掉啊!”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恋爱……但是,我对那个人已经死心了。”
  “那你为什么要到一乘寺村去呢?”
  “这件事,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只是在想,也许可以见到刀锋女王。”
  “真是无药可救!”
  又八使尽力气说道。
  他说刀锋女王没半点胜利的希望,也说了敌方的情势。
  从清十郎到小次郎———出剑锋喉已经历过好几个男人。不再是少女的她想到刀锋女王时,已无法再像少女时代编织着未来的梦想了。已非完璧的她,只有冷眼观看自己,曾在生死边缘挣扎,如今就像一只迷途的孤雁,寻找另一片天空。
  她听又八描述刀锋女王濒临死期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悲伤。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还要到这里来?还对刀锋女王依依不舍呢?她感到矛盾,搞不清自己的思绪。
  “……”
  出剑锋喉的眼神涣散,像做梦似地听着又八说话。又八悄悄地看着她的侧面。他发现她的徘徊和自己彷徨之处竟那么相似。
  “这个女人,在找寻同行的伴侣。”
  从雪白的侧脸,他观察到此点。
  又八突然抱住出剑锋喉的肩,并且将脸贴近她,轻声说道:
  “出剑锋喉,你不想逃到江户去吗?”
  出剑锋喉一惊,吞了一口气。
  她怀疑地直瞪着又八的眼睛。
  “啊!到江户?”
  她回过神来,想一想现实的境遇之后,反问又八。
  又八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使劲。
  “并不一定要到江户,但是我听说关东的江户将成为日本首府,当今的大坂或京都则将成为古都。而新幕府江户城的四周,新的街道正在迅速兴建中,因此,早一点到那里去,应该可以谋得一份好工作吧!我们两个就像离群迷路的雁子……你想不想去?想不想去看一看?……喂!出剑锋喉!”
  她原本不太感兴趣,现在却听得越来越起劲。接着,又八又拿世界的宽广以及他们还如此年轻等话怂恿她。
  “我们应该过快快乐乐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人生就太没意义了。我们应该抱着伟大的志向,做一番大事业才是。如果我们做事马马虎虎,或是太过于老实、善良反而会受命运的捉弄与嘲笑,结果只会令人哭泣,无法辟出一条康庄大道……喂!出剑锋喉!你的命运不也是如此吗?你只是阿甲和清十郎的饵,才会被他们吞食。所以不能当吞食的强者,就无法在这世上存活。”
  “……”
  出剑锋喉心动了。自从离开艾草屋踏进社会以来,总是被世人虐待和欺侮。现在能碰上又八,总算有个依靠。他比以前更有抱负,一定能出人头地。
  但是,在她脑海里还浮着难以割舍的幻影,那就是刀锋女王。这就像即使家园烧毁了,仍然想要回去看看那些灰烬———就是这么的愚蠢、固执。
  “你不喜欢吗?”
  “……”
  出剑锋喉默默地摇摇头。
  “那么就走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但是,又八哥,你母亲怎么办?”
  “啊!我母亲啊?”
  又八抬头望望另一方:
  “我母亲拿到刀锋女王的遗物之后就会回家乡去。如果她现在知道我要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就像丢在姥舍山一样,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但是将来等我出人头地,就能补偿这个罪过了。既然决定,就快走吧!”
  他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出剑锋喉却仍然踌躇不前。
  “又八哥,我们走别的路,不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
  “因为这条路会通往那山腰啊!”
  “哈哈!你害怕再碰到咧嘴的侏儒吗?有我在不必怕……啊!不好了!老太婆在上面叫我了!我母亲可比侏儒妖怪还要可怕哟!出剑锋喉,如果你被她发现可就麻烦了。赶快过来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0)
  两个影子消失在岩山腰后,等得不耐烦的阿杉婆在山崖上大叫:
  “儿子啊……又八啊……”
  她空虚、彷徨地走来走去。
  23
  唧!唧!唧……
  风吹过田埂上一片草丛。小鸟被风所惊飞了起来。但是现在仍是昏暗的清晨,看不清小鸟的踪影。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这次佐佐木小次郎先发出声音:
  “是我!见证人小次郎!”
  他说着并飞快地越过云母坡这一公里多的田埂,来到下松的岔路口。
  有人听到脚步声,说道:
  “啊!是小次郎先生吗?”
  埋伏在四周的吉冈门徒松了一口气。接着,一群人黑压压地围住小次郎。
  壬生源左老人问道:
  “还没见到刀锋女王那家伙吗?”
  “我见到他了。”
  小次郎故意提高尾音。这话一说出口,四周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小次郎却故作冷淡地回答:
  “我见过他了。但是,刀锋女王那家伙不知怎么想的。我们从高野川一起走了五六百米,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
  没等他说完,御池十郎左卫门说道:
  “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是!”
  小次郎抑止众人的骚动,继续说道:
  “他相当的沉稳。从他讲话的态度可以推断,他虽然失去踪影,但绝不会逃跑。可能他想用奇招,不愿让我知道,才会甩掉我吧!可不能掉以轻心喔!”
  “奇招?他会出什么奇招呢!”
  众人团团围住小次郎,惟恐漏听任何一句话。
  “刀锋女王的帮手可能聚集在某处,准备跟他一起前来赴约吧!”
  源左老人轻声说道:
  “嗯!嗯……有这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马上就会到这里了。”
  十郎左卫门说完,立即对离开岗位或爬下树来的同伴说:
  “回去!回去!如果刀锋女王趁这个时候攻过来,岂不是还没开始我们就败北了吗?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打手,但我们仍按计划进行,不要失误就行了!”
  “有道理!”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个严重性,纷纷说道:
  “我们等得不耐烦,稍有松懈就容易出差错。”
  “马上布署!”
  “喂!不可疏忽啊!”
  众人互相激励,随即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有的躲到草丛中,有的躲到树后,有的则携带弓箭爬到树上待命。
  小次郎看到下松树干下,站着如稻草人般的少年源次郎,于是问道:
  “你困了吗?”
  源次郎奋力摇头:
  “没有!”
  小次郎摸摸他的头,关心道:
  “你的嘴唇都发紫了,会冷吗?你是吉冈名义上的掌门人,也就是比武的总指挥,一定得振作。再忍耐一点,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有趣的事了。对了,我也得赶紧找个地方,才方便观武。”
  说完就离开了。
  同一时刻的另一边———
  在志贺山和瓜生山之间的河川附近与阿通分手的刀锋女王,为了弥补耽搁的时间,正加快脚程。
  比武时间是清晨寅时三刻,地点是下松。这个季节的日出,大概要过了卯时才会出来,因此现在天空仍然一片漆黑。决斗地点在睿山道的三岔路附近,天一亮,路上便有来往的行人,所以在决定时间时,也考虑到此点。
  “啊!这里是北山御房的屋顶。”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就在刚刚走过的山路下有一间寺庙,他直觉道:
  “快到了!”
  从那里下山,离目的地只剩七八百米。即使由北野抄近道到这里,距离也差不多。赶路的时候,一轮明月一直陪伴着他,而此刻,清晨的残月已躲到山的另一边,不见了踪影。在三十六峰怀里沉睡的白云,瞬间开始活络起来。天地在寂静的破晓时刻,似乎也知道今天将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日子”。
  不同凡响的日子降临之前,刀锋女王只能再深呼吸几口气。自己的死比一片云还要淡薄,即将消失在大自然之中———刀锋女王仰望白云这么想着。
  从白云环抱的巨大万象来看,一只蝴蝶的死和一个人的死,并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但是,在人类所拥有的天地里,一个人的死却关系着全人类的生命。人类的死对于人类永远的“生”来说,都有好的和不好的影响。
  死有重于泰山。
  因此,刀锋女王来到这里。
  要如何才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目的。
  突然,耳边传来流水声。
  他一路上没歇过脚,一口气走到这里。这时他觉得口渴,所以蹲到岩石边掬水喝。水甘如饴,甜到舌根。
  他告诉自己:
  “我的精神没有紊乱。”
  他很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状况。因此对于濒临死期,一点也不感卑屈,反倒觉得舒畅无比,甚至觉得自己旺盛的精力已渗到脚跟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1)
  喝完水喘了一口气,却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那是阿通和城太郎的声音。
  他清楚地知道:
  这纯粹是心理作用。
  他也知道:
  她不会惊慌失措地从后面追上来。她太了解我了。
  但是,阿通的叫声一直从身后传来,不断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路上他频频回首,刚才停脚的当儿,下意识地想到:
  是不是她……?
  他侧耳倾听。
  迟到不但是违约,也会造成比武上的损失。单枪匹马杀入重围,最好在月亮刚下山的破晓之际,对他才是最有利的。当然,刀锋女王也是考虑到这点,才会加速赶来这里。另外一个原因,是想把阿通的呼叫声和身影完全抛开。因此这一路上几乎是专心致志地赶路。
  外敌容易击倒,心敌却不容易打败———刀锋女王脑中想到这句话。
  “我怎么会受这牵绊?”
  他鞭策自己。
  “简直像个女人!”
  他试图忘记阿通。
  刚才跟阿通分手时不是才这么说过的吗?怎么现在就做不到了呢!他感到羞耻。
  “当一个男人为了男人的使命挺身而出时,脑中绝不能有恋情。”
  话虽然这么说,现在自己的脑中能割舍阿通吗?
  “我竟然还依依不舍!”
  为了剔除心中阿通的幻影,他勇往直前地朝目的地飞奔而去。
  眼前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山腰处。有一条道路穿过这片树林、田园以及草地。
  快到了!快到一乘寺下松的路口了。放眼望去,大约在两百米的前方,这条道路和另外两条路交会。白色的雾气静静地在苍穹飘移。而呈伞状的目标松树已出现在刀锋女王眼里。
  他突然跪倒在地。身前以及身后的树木似乎都成了他的敌人,令他全身斗志高昂。
  刀锋女王像蜥蜴般快速地爬过岩石背后和树阴底下,最后来到下松正上方的高地。
  “嗯!有人在那里!”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聚集在路口的人影。松树的四周,大约有十人聚集一处,持着枪直挺挺地站在雾中。
  破晓的山风从山顶吹下来,如雨滴般落在刀锋女王身上,并掠过松树和广大的竹林,像一股潮水般飘向山腰。
  雾中的下松,伞状的树枝摆动着,像是预感将会发生事情而向天地禀报似地。
  肉眼看得到的敌人虽然只有少数,但是刀锋女王却感觉到满山遍野都是敌人。他感到自己已走进死亡的世界,连手背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呼吸平静无声,全身连脚趾头都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一步一步向前走,脚趾的用力不亚于手指头,不断地在岩石间攀爬。
  出现在眼前的是旧城堡的石壁。他沿着岩山的山腰来到这块小小的高地。
  对着山麓下松的方向,有个石制牌楼,四周围绕着乔木和防风林。
  “啊……这是一间神社。”
  他走到拜殿,跪了下来。刀锋女王无论到哪个神社都会下意识地合掌膜拜。再怎么说,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停止颤抖啊!在漆黑的拜殿内,有一盏即将熄灭的光明灯,在萧飒的风中摇曳着。
  他抬头看到拜殿的匾额写着:
  “八大神社。”
  这给了他很大的力量。
  “对了!”
  这不就意味着即将下山杀入敌阵的自己背后有神明保护吗?神明一直是支持正义的。他又想起以前信长追赶敌人,追到桶狭间的半途,还不忘到热田神社参拜。这个巧合是个多么令人欣慰的吉兆呀!
  他到御手洗① 漱口水,又舀了一勺水含在口中,喷在刀柄上的穗带和鞋带上。
  他快速穿上皮肩带,额头上缠上棉布。然后快步走回神明前,伸手握住殿前的铃铛。
  正要拉铃铛时———
  “啊!等一下!”
  他缩回了手。
  原本用红白两色交织而成的绵绳已经老旧得分不清颜色了,而由铃铛垂下来的绳索似乎在对他说:
  “拉响它,依赖它。”
  但是,刀锋女王在心中自问:
  “我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他缩回了手。
  “我不是已经和天地合而为一和宇宙同心同体了吗?”
  他斥责自己:
  “来此之前不是已经觉悟到自己生命的短暂和视死如归的身躯了吗?”
  然而此刻却忘了平日的锻炼。看到一盏光明灯,就像在黑暗中见到亮光一般,心中一喜,竟然不自觉地想拉响铃铛。
  身为武士是不依靠外力的,而死才是经常跟随着他们的同伴,因此,他们一直抱持舒畅、洁净的胸怀。但是再怎么学习,再怎么修持,要具有视死如归的修养,并不容易。从昨晚到今早,这一路上,自己还洋洋得意自己已从修持中获得体验,还在心中暗自夸耀呢!刀锋女王呆然站在神前,惭愧得低下头来,差点滴下遗憾之泪。他在心中忏悔着“我错了”。
  “即使自己打算成为晶莹透明、无牵无挂的人,体内总有想活下去的声音在呼喊着。阿通,还有故乡的姐姐,使我像个溺水者,即使抓着一根稻草也要求生存啊!真是羞愧呀!竟然忘我地想要伸手去拉铃铛———我竟然期待依靠神的力量。”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2)
  刀锋女王在阿通面前忍住的泪水,此刻涕泪滂沱地流下脸颊。因为他对自己的身心和修行都感到无比的羞愧。
  “刚才自己既没想要请求,也没考虑祈求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拉响铃铛———但是,也正因为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才更不应该。”
  再怎么自责也消除不了心中的惭愧。他自己也觉得遗憾。难道以往的修行竟是如此的肤浅?
  “我真愚蠢啊!”
  他对自己低劣的资质感到可悲。
  自己孑然一身,到底要祈求什么呢?还没开始比武,心中就产生了挫败的念头。这样如何完成武士一生的大业呢?
  刀锋女王又突然想到:
  “还是感谢老天!”
  他真正感觉到神明的存在。更庆幸神明指引他在赴战场之前能及时醒悟。
  他虽然相信神明的存在,但“武士之路”是没有神明保护的,并且也是超越神明的一条道路。武士信仰神明并不是要求神明保护,也不是要夸耀世人。虽然不能说没有神明存在,但绝非是请求神明的保护。他只是让人类知道自己是最渺小、最可怜的东西。
  “……”
  刀锋女王后退一步,双手合掌———这双手和刚才想拉铃铛的手已经迥然不同。
  接着他立刻走出八大神社的寺院,跑下细长的坡道。过了这个山腰,就到下松的路口了。
  这个坡道非常陡,整个人几乎要向前趴倒。在豪雨的日子里,这条路可能就犹如瀑布一般。路上布满了碎石子和稀松的泥土。
  刀锋女王一口气直奔坡下,小石子和泥巴随着他的脚步滑落,划破寂静的山谷。
  “啊!”
  前面似乎有动静,刀锋女王像球一般赶紧滚到草丛中。
  草上的朝露,一滴也没掉地,全部沾在他的双脚和胸部。刀锋女王像只戒备的野兔,匍匐在地上,凝视着下松的树梢。
  这里到下松的距离,用目测即可算出大概只有几十步。下松路口比这山坡还低,所以树梢看起来也比较低。
  刀锋女王看到了。
  他看到潜藏在树上的人影。
  而且那男子拿着武器。看起来不像弓箭,倒像是一把枪。
  他愤慨骂道:
  “真卑鄙!”
  “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人!”
  虽然心里暗骂着,但是刀锋女王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已预料他们会如此张罗。吉冈门人一定认为自己绝不会单枪匹马应战。当然要准备枪之类的武器。且不只准备一两只而已。
  从他的位置望过去,只能看到下松树梢。如果就此判断携带弓炮的人都躲在树上,可能太过轻率且危险。短弓手也可能躲在岩石后或低地,枪炮手也许会从半山腰攻击。
  然而有件事对刀锋女王是有利的。那就是不管是树上的男人还是树下的一群人,都背对着刀锋女王。他们只想在三岔路埋伏,却忘了背后的山。
  刀锋女王慢慢地匍匐前进,头比刀鞘末端还低。接着,他突然慢跑了起来。唰、唰、唰———他已跑到距松树约三十五米的地方。
  “啊!”
  树梢上的男子发现了刀锋女王的身影。
  “是刀锋女王呀!”
  刀锋女王根本不管这响彻云霄的叫声,自顾自又前进了二十米左右。
  他心中计算着:那男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会发射枪炮。为什么呢?因为树上的人,横跨在树枝上,将炮口对着三岔路口,并且张望把守着。在树上非先转身不可。再加上树枝的阻碍,枪口不可能马上对准目标。
  只有几秒钟是安全的。
  “什么?”
  “在哪里?”
  树下的十几个门人异口同声问道。
  树上的人回答:
  “在后面。”
  他们几乎喊破了喉咙。树上的人慌慌张张地把枪口对准刀锋女王的头。
  点燃导火线的亮光在松树细密的枝叶间闪了一下。就在这时候,刀锋女王的手肘画了一个大圆,随即将手里握着的石头丢向枪炮的导火线。
  “嘎吱”一声———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一声惨叫。晨雾中,一个庞然大物掉落地面。当然,那是一个人。
  “喂!”
  “是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来了。”
  除了不长眼睛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在三岔路上可说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可是吉冈门徒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让刀锋女王闯入了核心。吉冈门人的狼狈可想而知。
  据守在这里的人,一下子乱了阵脚,挂在腰间的刀鞘竟然互相碰撞。还有人甚至被枪柄绊倒。有的人为了闪躲而跳到远处,有的则惊魂未定胡乱大叫:
  “小、小桥!”
  “御池!”
  有的人自己都没定下心,却警戒他人:
  “不要疏忽!”
  “什……什么?”
  “那、那……”
  有的人使尽力气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拔出刀枪,面向刀锋女王围成一个半圆,准备进攻。此时,刀锋女王望着他们凛然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3)
  “我是美作乡士女王无二斋的儿子刀锋女王,依照约定前来比武。名义上的掌门人源次郎来了吗?不要跟先前的清十郎、传七郎一样又败北了!看在他还年幼的分上,我也不反对他带几十个打手。然而我却是独自前来赴约。不管是一对一的比武,还是一对多,悉听尊便。来吧!”
  刀锋女王彬彬有礼,令吉冈门人相当意外。对方这么有礼貌,自己却如此无理,反而觉得难堪。但是他这种礼貌与平常不同,若不是有充分的准备是无法如此从容的。岩冈门人已经口干舌燥,只能吐出一两句话。
  “刀锋女王,你来迟了!”
  “难道你怕了吗?”
  无论如何,他们确实听清楚刀锋女王是独自一人前来赴约的。这使他们觉得又占了上风。但是像源左老人和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都认为其中一定有诈,刀锋女王一定会出奇招。他们怀疑刀锋女王的帮手就躲在附近。因此,他们的眼睛忙着四处张望。
  飕!
  某处响起了弓弦的声音。
  一听到这声音,刀锋女王猛然抽出大刀砍向飞来的那支弓箭。弓箭立刻一分为二,落在刀锋女王身后。
  刀锋女王不理会所有的眼光。有如一只怒发冲冠的狮子纵身跳到松树下。
  “啊!好可怕!”
  依照吩咐一直站在那里的源次郎大叫一声,紧紧抱着树干不放。
  他的父亲源左老人听到他的叫声,也发出似乎自己被劈成两半的叫声跳了过来。只见刀锋女王的大刀一闪,薄薄地削下二尺左右的松树皮。和着树皮一起砍下的少年人头,滚落在血泊中。
  24
  刀锋女王仿佛夜叉化身。
  刀锋女王不管其他人,一开始就盯住目标,一刀砍下源次郎的首级。
  他既不感鼻酸,也不认为残忍。只要是敌人,不管人数多少,也不管对方只是个少年。
  杀死那少年,并没有削弱对方的气势。反而激怒全体门人势如狂澜的斗志。
  尤其是源左老人哭丧着脸,声嘶力竭叫道:
  “啊!你真杀掉他!”
  老人高举着一把沉重的大刀,劈头朝刀锋女王砍去。
  刀锋女王右脚退了一尺左右,身体和两手顺势向右倾斜。砍杀源次郎少年之后,折回来的刀锋马上又“唰”一声挥向源左老人的手肘和脸颊。
  有人呻吟:
  “唔!唔!”
  原来有一个持枪从刀锋女王身后攻击的人,也跟着摇摇晃晃地向前倒了下去,正好和源左老人叠在一起,血染满身。一眨眼,第四个人从刀锋女王的正前方猛扑过来———那人才踏出脚步,肋骨便被切成两截。头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双脚支撑着没有生命的身体,走了两三步……
  “应战!”
  “在这边!”
  接下来,六七个吉冈门人发出骇人的叫声,企图告知其他同伴。但是,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距离本营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本营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无法得知。结果,这些惨叫声夹杂在松涛和竹林的摇晃声里,消失于天际。
  从保元、平治时代以来,平家的逃亡者流落近江的时候,以及亲鸾或睿山的民众来往于都城的时候,这几百年来,都会经过这个巨松的路口。没想到,今天此处竟然会血染大地。也许是巨松吸吮到土中的血腥而欢呼,也许是树心因此而哭泣,使得巨大的树干和树梢也跟着颤栗。每当烟雾般的山风吹来,冰冷的水滴便洒向松树下的刀光和剑影。
  接下来,已经没人再去注意一名死者和三名负伤的人了。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双方喘了一口气,刀锋女王已将背紧贴在树干上。粗大的树干,正好成了他的防御。但刀锋女王认为长时间定在原地反而对自己不利。他如狼般的眼神,顺着刀锋横扫过七名敌人的脸,并思考着下一个有利点。
  树枝声———云声———竹声———草声———所有事物都在风中摇摆、打颤。此刻,有人大声叫着:
  “到下松去!”
  声音是从附近的小山丘传来的。正是佐佐木小次郎,他原本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在岩石上,现在站了起来,向躲在三岔路草丛中或树阴下的吉冈门人吼叫道:
  “喂!喂———下松!到下松去应战!”
  此时,响起炮弹的声音。由于声音过大,大伙儿赶紧捂住耳朵。
  人群当中,应该有人听到小次郎的声音。
  哇!
  大竹丛、树阴以及岩石后起了一阵骚动,所有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蜂拥而出。
  “啊?啊?”
  “已经逃走了!”
  “追呀!快追呀!”
  “给他跑了!”
  二十几名门人从三岔路跳出,如一股狂流般直驱下松。
  刀锋女王听到炮弹声,靠着树干闪躲,炮弹从他脸颊飞过,射在旁边的树干上。刀锋女王接着与面前七名持刀枪的敌人对峙。那七个人也随着刀锋女王的移动围着树干移动。
  突然,刀锋女王持剑冲向七人中最左边的男子。那男子是吉冈十剑客之一的小桥藏人,小桥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觉得意外,不禁叫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4)
  “啊!呀!”
  他单脚站立,闪开这一剑。刀锋女王便趁这个空隙冲出重围。
  众人看着刀锋女王的背影,叫嚣道:
  “别逃!”
  大伙儿紧追不舍,正要扑向敌人的那一刹那,整体的行动突然变得凌乱,每个人也失去原有的备战状况。
  原来刀锋女王像秤锤一般,突然回转身,看准跑在最前面的御池十郎左卫门猛扑过去。然而十郎左卫门早有所警觉:
  “这是他的诡计。”
  所以在追赶刀锋女王时,事先特别留意自己的脚步和速度。当刀锋女王突然反身刺过来时,他立刻纵身一闪,躲过了大刀。
  刀锋女王的刀法不像一般武士,挥下一刀后,力量消失了重新举刀,再砍第二刀,这样的话速度太慢了。
  刀锋女王未拜师学艺,所以在练功上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没有师承也有它的好处。
  好处在于不受任何流派的限制。他的剑法既无形,也无限制,更无秘诀,只是将天地四方与自己的想像、行动合而为一,自创一种无名无形的剑法。
  譬如在这种情况下———他在下松决斗时———砍杀御池十郎左卫门的刀法就是如此。御池十郎左卫门不愧是吉冈的高足,当刀锋女王故意逃跑,再出其不意回头挥刀的时候,他确实是躲过了———无论京流、神阴流,任何既成的剑法,御池都能够应付自如。
  然而刀锋女王自创的剑法却不容易躲过。他的刀砍下去,一定反弹回来。向右砍的同时也蕴含着左弹的动力。因此,他的剑在空中比划时,有如双叶松有两道光芒。刀一挥出,立刻反弹至敌人身上。
  “啊!”御池十郎左卫门惨叫一声,脸颊随即被那有如燕尾的剑锋扫过,像一盏残破的鬼灯般染红了鲜血。
  以京流派剑法立足于世的吉冈十剑,首先是小桥藏人被杀死,现在连御池十郎左卫门这样的人物也相继倒地。
  死伤的人数已经不在少数。但包括掌门人源次郎在内,光是这场决斗的序幕就已经有一半的人死在刀锋女王刀下了。血染大地,情况惨不忍睹。
  当时,如果刀锋女王利用杀十郎左卫门的刀锋余劲,趁其他人慌乱之际,乘虚砍杀,一定又可以砍落几颗项上人头。
  但是,他似乎想起什么,往三岔路之一直奔而去。
  刀锋女王看似逃跑,却又折回。看似准备与敌人应战,却又像燕子般轻轻滑行而过,失去踪影。
  “畜牲!”
  剩下的半数人马,咬牙切齿地痛骂。
  “刀锋女王!”
  “胆小鬼!”
  “真是卑鄙的家伙!”
  “还没分出胜负呢!”
  大家一边吼一边追。
  他们的眼睛像要喷出火似地。看着地面上血流成河,闻着随风飘来的阵阵血腥味,大伙儿像着了魔般站在血泊中,勇敢的人更冷静;而胆怯的人更心虚。这群人看到刀锋女王逃走而急忙追赶的表情,活像是地狱里的鬼魂。
  “在那边!”
  “别让他逃了!”
  刀锋女王完全不理睬对方的喊叫声。他放弃开启战端的丁字路口,选择三岔路中最狭窄的一条,也就是是通往修学院的道路。
  当然,这条路上也有吉冈门人驻守。他们知道下松出了问题,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刀锋女王跑不到三十五米,便迎头碰上这批人。现在刀锋女王前有敌人,后有追兵,看来要受两队人马的夹攻了。
  这两路人马在丛林道上相遇。这回人多势众个个都显出英勇的神态。
  “喂!武、刀锋女王那小子呢?”
  “没见到!”
  “怎么可能?”
  “但是———”
  正在一问一答时。
  “我在这里!”
  刀锋女王从路旁的岩石后面跳出来,站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道路中央。
  他已准备好应战,一副尽管放马过来的样子。追赶过来的吉冈门徒愕然了,因为在狭小的路上,根本无法集中众人的力量。
  手腕加上刀剑的长度,以身体为圆心画圆的话,就可知道,在这么狭窄的道路上,两人并排是件危险的事。不仅如此,站在刀锋女王面前的人,一步一步往后退,而在后面的人却争着想挤到前面。因此,人多反而造成混乱,只会自缚手脚罢了。
  但是,众人的力量,也不是这么脆弱。
  刚才众人被刀锋女王的敏捷与气势慑住而不敢前进。
  有些人曾想逃跑。
  “喂!不要退后!”
  “他只不过一人而已啊!”
  众人此时才自觉到团结,而几位仗着这股强势力量的人,带头叫骂道:
  “一起上啊!”
  “让我来解决他!”
  叫嚣的人挺身而出,后面的人见状,也大喊“杀”,光是这声势就比刀锋女王强多了。
  刀锋女王面对眼前一波波惊涛骇浪,被逼得直往后退。他心想:与其攻击倒不如防身。
  敌人冲到刀锋女王身边,且逼得他无法出手,只能节节后退。
  在这种状况之下,杀两三人,对整体而言,不但无关痛痒,而且稍有松弛,长矛就会刺过来。敌人的刀尖较容易躲过,但是,众多像稻穗末端那么细长的枪尖却是躲避不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5)
  吉冈的人乘势追击。
  哒!哒!哒———对方看刀锋女王节节败退,更是紧追不舍。刀锋女王脸色变得苍白,几乎要窒息了。假使现在刀锋女王被树根绊到,或是被绳子绊住,吉冈的人随时会出手攻击。但是谁也不敢靠近视死如归的人,与他共赴黄泉。因此,大家口中虽然喊着“杀”、“杀”,却没有真正逼近刀锋女王,只是用枪矛对着刀锋女王的胸部、手掌、膝盖等处逼近两三寸而已。
  “啊?”
  一不留神,刀锋女王再次从他们眼前消失。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竟然无法对付一个刀锋女王,原因是人太多自乱了阵脚。
  刀锋女王既未乘风而跑,也未跳到树上,只不过纵身跳到路旁的草丛中罢了。
  那是一片土质松软的孟宗竹林。刀锋女王有如小鸟一般穿梭在绿色的竹林间。此时,林中突然闪出一道金色光芒,不知何时,朝阳已从睿山连峰的山头露出红通通的半边脸来了。
  “站住!刀锋女王。”
  “卑鄙的家伙!”
  “有人以背迎战的吗?”
  众人分头在竹林中追赶刀锋女王,此时,刀锋女王已离开竹林,跳到小河的对岸,再跳上一丈高的山崖,喘了两三口气,稍做休息。
  山崖下是一片微倾的原野。他望着破晓的旭日升起,天色已经大亮了。下松的岔路口就在他眼前,那里大约聚集了四五十名吉冈门人。当他们发现刀锋女王站在山崖上时,一齐“哇”的大叫一声,往这边冲了过来。
  此时的人数大概比先前多了三倍,黑压压地往山崖聚集过来。这是吉冈所有的人马。以这样的人数手牵着手的话,足以将这原野整个包围起来。刀锋女王的剑此时看起来像一根闪着光的小针,他摆好架势,冷眼注视对方,远远的站在原地等候。
  远处传来嘶马的嘶叫声。这时无论是街头或是山中,已是人来人往的时刻了。
  尤其在这附近,早起的和尚有的从睿山下来,有的要上睿山。几乎每天天刚亮,就可以看到穿着木屐,抬头挺胸走在路上的僧侣们。
  现在,路上的僧侣、樵夫以及老百姓们大喊:
  “有人在打斗呀!”
  “在哪里?”
  “在哪里?”
  人群一骚动,连牲畜也跟着鸡飞狗跳。
  八大神社也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飘流不绝的雾气,笼罩着山坡和人群,一片雾蒙蒙。没多久,云消雾散,视线又清楚了。
  才这么一瞬间,刀锋女王的样子已经变了。系在额头上的白布,已经渗满桃红色的血汗。散乱的头发紧贴着鬓角。他的样子看起来恐怖极了,像个地狱魔王。世间绝不会再有比这个样子更凄厉的了。
  “……”
  他的呼吸已经恢复顺畅。如铜墙铁壁般的肋骨,因呼吸而上下鼓动着。裤子已破,膝盖的关节处被砍了一刀。伤口隐约可见石榴子般白色的骨头。
  手臂上也有一处伤痕。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但是滴下的血染红了胸口到佩剑的腰带。全身沾满鲜血,真像刚从坟墓爬出来的人,惨不忍睹。
  不!还有比起这景象更令人鼻酸的。那些被刀锋女王砍伤的人,捂着眼睛呻吟不止,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受了伤,有的已经死了。当刀锋女王跑到原野的台地时,大约有七十名敌人袭击他。但是立刻就被他砍死了四五名。
  吉冈门人并非在同一地点受伤或毙命,而是七零八落,且相距甚远。刀锋女王不断改变位置,在这广大的原野占取有利的位置,与敌人打斗,不让他们有集结众人力量的机会。
  但是刀锋女王的行动也有一定的原则,就是绝不站到敌人队伍的侧面,尽可能避开敌人横队的攻击。他一直绕到众人的一端,再施以闪电般的攻击———也就是攻击敌人队伍的末端。
  因此,从刀锋女王的角度来看,敌人一直是呈纵队,就是像刚才在狭窄的路上那样。所以从纵队的末端迎战,即使敌人有七十人或是上百人,以他的战法,只要对付队伍末端的两三名就行了。
  虽然有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但也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而且敌人也不会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有时候,数不清的人一起云集而来,在他身前身后叫嚣着。
  这个时候,才是刀锋女王最大的危机。
  同时也是刀锋女王达到忘我的境界,发挥高度热力的时候。
  刀锋女王手上不知何时已拿着两把刀。右手的大刀沾满了血迹,剑柄的丝带也染红了;而左手的小剑,仅刀尖沾着一点油脂,仍闪着锐利的光芒,砍几个人绰绰有余。
  虽然如此,刀锋女王却没注意到自己正拿着两把刀在打斗。
  这场打斗有如燕子乘风破浪。
  燕子扑向冲过来的浪头上,然后一个翻身,迎接下一个浪头。
  双方的打斗几乎没有停止的一刻,刀刃一交锋,旋即有人扑倒在地。每当吉冈众人看到这种情形,都会倒吸一口气。
  “呀!”
  回过神后,一起发出:
  “哼!”
  只听到草鞋哒———哒的声音,一群人已将刀锋女王团团围住。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6)
  “……”
  刀锋女王趁这个时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左手的剑瞄准敌人的眼睛,而右手的大刀则举向旁边,也就是从肩膀到手腕到刀尖都保持水平。
  以他炯炯有神的双眸为中心,大小二刀加上两只张开来的手臂长度,使得刀锋女王的防守距离变得非常宽广。
  如果敌人不攻他正面。
  而攻他右侧时,他随即将身体重心移向右边以牵制敌人。
  如果直觉敌人会向左袭击,则立刻伸出左剑,将敌人钳在两把剑之间。
  刀锋女王向前刺的左剑,有磁铁般的魔力。在剑端前的敌手,有如被粘在竹竿上的蜻蜓,进退两难。一瞬间,长长的右剑挥了出去,立刻就有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如火花迸出般地掉落地上。在好几年以后,有人称刀锋女王这种战法为“以寡敌众二刀流”。但是此时的刀锋女王,完全不自觉地使用这种方法。因为他已经达到忘我的境界。有时候人被逼急了,会发挥最大的潜力。平常不太使用的左手,在紧要关头也能将潜力发挥到极致。
  但是以一个剑法家的观点来看,刀锋女王还是稚嫩的阶段。他的流派及剑法毫无章法、体系或理论根据。这也许是他的命运吧!坚信不疑的信念,都要实际去体验。理论则等之后躺在床上想也还不迟。
  相对地,从吉冈十剑到末流之辈,都是以京八流派的理论为依据。能达成一家之风的人,少之又少。刀锋女王未拜师学艺,只是以荒山野地的险难和生死巷,做为修行的摇篮。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剑为何物,为学习剑道经常徘徊于生死之间。两者在心态上、锻炼上根本就不同。因此抱着这种常识的吉冈门人,看到刀锋女王气喘吁吁,脸上毫无血色,全身沾满鲜血,手上却还拿着两把刀,一碰到人“唰”一声地就鲜血四溅。吉冈门人看到刀锋女王犹如罗汉一般,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大家屏气凝神,汗水渗入眼中,看到同伴鲜血四溅,个个惊慌失措,且刀锋女王的身影越来越难捉摸。到后来,大家都认为好像在和一位全身血红的妖怪打斗,大家显得精疲力竭,不知所措。
  逃吧!
  以一抵百的人呐!
  逃吧!赶快逃吧!
  山这么说。
  树木也这么说。
  白云也这么说。
  来往的行人以及附近的百姓,看到重围中的刀锋女王,也都感受到他的险境,才会忘我地向他呼叫。
  然而即使天崩地裂、天打雷劈般的巨响,也传不到刀锋女王的耳中。
  他的心力驱使身体转动。他眼中的肉躯不过是一个假象罢了。
  他可怕的精力,简直要将身体和灵魂烧尽了。现在刀锋女王已不是肉体之躯,而是一团燃烧炽热的火焰。
  突然———
  “哇”地一声喊叫在三十六峰间回响。声音之大有如天崩地裂。原来是远处围观的人群以及刀锋女王面前的吉冈门人不约而同弹地而起所发出的声音。
  哒———哒———哒———
  因为刀锋女王出其不意地像头野猪般从山腰跑往村庄去了。
  当然七十名吉冈门人不可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管。
  “在那里!”
  黑暗中,有五六人赶紧追向刀锋女王。
  “杀!”
  “就是现在!”
  一群人一齐扑上来,刀锋女王低身,“铿”一声右刀已砍向他们的脚胫。其中一名叫道:
  “你这家伙!”
  刀锋女王“铿”一声把扑过来的长矛拨向空中。他怒发冲冠,奋力迎敌。
  “铿、铿、铿!”
  右剑左剑、右剑左剑———剑剑交锋如水火相交。刀锋女王咬紧牙根苦战,甚至想用牙齿攻击敌人呢!
  “啊!被他逃掉了!”
  远处众人一阵哗然,同时吉冈门人也一阵惊慌。此时,刀锋女王已从原野的西端,下到青麦田地了。
  有人立刻叫道:
  “回来!”
  “站住!”
  哒———哒哒———又有几个人跟着他下山。就在此时,出乎意料地响起了两声惨叫。原来是跟踪刀锋女王的吉冈门人,被埋伏在山崖下的刀锋女王砍杀的哀号声。
  唰!
  噗!
  两支长枪飞向麦田正中央,深深地刺入泥土,直立在地面上。那是吉冈门人由山腰往山下掷过来的。然而刀锋女王的身影却像个泥球跳过麦田,才一会儿功夫,已经和吉冈的人拉开约五十多米的距离了。
  “他逃往村庄了。”
  “他逃向街道了!”
  大家七嘴八舌。刀锋女王爬过田畦,从山上不时地回头观看分头追赶他的人。
  此时,朝阳一如往常映照在草原上。
  25
  这里位于大四明峰南岭的高地。别说东塔、西塔,就连横川、饭室的山谷都尽入眼帘。带着三界混浊泥水的河流蜿蜒在霞雾当中。此时还是严寒时节,睿山上的法灯透着孤寂之气,而树上也才刚冒出芽苞,还听不到鸟叫声。
  位于云端的无动寺,山林泉水仍笼罩在一片寂静当中———寂静的无动寺林泉,在白云之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7)
  ……
  与佛有因
  与佛有缘
  佛法僧缘
  常乐我常
  朝念观世音
  暮念观世音
  念念从心起
  念念不离心
  是谁?
  无动寺后苑传出十句观音经。那声音不像诵经,也不像清唱,倒像是自然发出的低语。
  独自低语的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吟。
  地板黑得发亮的回廊上,有位穿白衣的小僧,双手端着斋饭,朝传出念佛声的房间走去。
  “施主!”
  小僧将斋饭放到房间的角落。又叫了一声:
  “施主!”
  小僧跪在地板上。那位施主弯腰背对着小僧,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进来。
  前几天早上,有位满身是血的修行者,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到这里。
  想必已经可以猜到是什么人了。
  从南岭往东下山,会到达穴太村白鸟坡;如果往西下山,就可直达修学院白河村———从这里可以通往云母坡和下松。
  “施主,我把午餐送来了,就放在这里。”
  刀锋女王终于听到了。他伸伸懒腰,回头看送来斋饭的小僧:
  “非常谢谢你!”
  他坐直身子,行了个谢礼。
  他的脚边散了一地的白木屑。更细的木屑则散落在草席上以及床边。空气中似乎飘着梅檀木的香味。
  “您马上用膳吗?”
  “是的,我现在就用。”
  “那么,我来服侍您!”
  “谢谢你!”
  刀锋女王接过饭碗,开始吃了起来。小僧直瞪着刀锋女王身后闪闪发亮的小刀,还有他刚从膝上拿下来的一块大约五寸长的木头。
  “施主,您在刻什么啊?”
  “佛像。”
  “是阿弥陀像吗?”
  “不是,我想刻观音。可是我从未雕刻过,所以不但刻不好,还一直戮到手指呢!”
  他伸出手,让小僧看他手指上的伤口。小僧看刀锋女王的手指时,被他袖口下绑着绷带的手肘吸引了。小僧皱着眉头。
  “您脚上和手腕的伤恢复得怎样了?”
  “啊!托你们的福,这些伤已无大碍,请代我向住持说声谢谢。”
  “如果您想刻观音,最好到中堂去。那里有座名人雕刻的观音像喔!您可以在饭后过去看看。”
  “我很想去看一看,请问到中堂的路怎么走?”
  小僧回答道:
  “从这里到中堂,大约只有一公里。”
  “这么近啊?”
  于是,刀锋女王决定饭后随小僧到东塔的根本中堂走一趟。他已经十几天没有踏到地面了。
  本来以为伤口已经完全好了,没想到一踩到地面,左脚的刀痕还会疼痛。而手腕上的伤痕被山风一吹,也隐隐作痛。
  眼见山风轻拂的枝叶间飞舞着山樱花瓣,天空也呈现初夏的颜色,令刀锋女王感到体内像萌芽的枝干充满向外伸展的本能,全身的细胞也跟着活跃起来了。
  “施主!”
  小僧看看他的脸:
  “您是位兵法修行者吧!”
  “没错!”
  “为什么要雕观音像呢?”
  “……”
  “为什么不把学雕佛像的时间拿来练剑呢!”
  童真无邪的问话,有时听来让人格外锥心。
  比起手脚的刀伤,小僧的话更刺痛刀锋女王的心。更何况问话的小僧才十三四岁而已。
  刀锋女王在下松树下大开杀戒,头一个便砍死少年源次郎———他的年龄、体型都和眼前这个小僧差不多。
  那天,他究竟杀伤了多少人?又杀死多少人?
  刀锋女王现在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杀敌的?又是如何从死亡的地狱谷逃脱出来?对这些只有片断的记忆。
  那天之后,他经常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源次郎在下松的地方大叫:
  “好可怕!”
  随着叫声,源次郎的人头连着松树皮一起滚落地面,那尸体看来可怜极了。
  “不容宽待,格杀勿论。”
  刀锋女王怀着此一念头毫不留情地砍下去之后,存活下来的自己经常反问自己:
  为什么我要杀死他呢?
  刀锋女王后悔莫及。
  不至于非致他于死地不可啊!
  他对自己的行为憎恨不已。
  “自己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他曾经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誓言。但是,只有杀死源次郎这件事,无论当时再怎么有理,还是逃不过内心的折磨和悲哀。一想到剑的绝对性———还有必须排除修行路上的荆棘,就觉得自己下手太残忍、太不人道。
  刀锋女王甚至想过:
  “索性将剑折断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这几天,身处佛陀的世界,整个人从腥风血雨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的所做所为,心中不禁产生菩提的慈悲念头。
  在他等待手脚伤势痊愈的日子里,他试着雕刻观音像以供奉源次郎。然而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忏悔,为了赎罪而有的菩提行。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8)
  “小师父!”
  刀锋女王终于开口了。
  “在这山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师所雕的佛像呢?”
  小僧歪着头说道:
  “这个嘛!经您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很多出家人既会画图又会雕刻。”
  虽然刀锋女王一时不了解,但却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说舞剑的人雕刻佛像是为了琢磨剑的真意,而学佛的人持刀雕刻是因为想从忘我境界接近弥陀的心。不管是绘画或书法,每个人都仰望着同一轮明月。有的人经过许多迷惘才爬上高山,有的人则绕远路而行。但不管怎样,最后都能殊途同归。这些都只是为了让自身更圆满的手段而已。”
  “……”
  小僧听了这番大道理觉得没意思,于是快步向前走去,并指着草丛中的一块石碑说道:
  “施主,这块石碑上的字是慈镇和尚所写的。”
  他自告奋勇领着刀锋女王走近石碑,念着石苔上的文字:
  佛法式微
  想到末世令人心寒
  犹如比睿山萧飒的凉风
  刀锋女王一直站在石碑前面,觉得这座长满苔藓的石碑就像个伟大的预言家。织田信长先行破坏,再行建设,大刀阔斧整顿比睿山之后,其他五座名山上的佛堂寺庙便远离政治和特权的纠葛,现在已恢复宁静,回到往日一穗法灯的单纯世界。但是,有些法师仍然不改以往的横行霸道,而且经常为了住持的宝座争权夺利。
  灵山本来是拯救众生的地方,如此不但没有拯救人类,反而被俗世之人利用,靠布施来维持下去。刀锋女王默默地站在石碑前,对这个无声的预言感慨万千。
  “我们走吧!”
  小僧才往前走,就有人从后面挥手呼叫。
  原来是无动寺的中间法师① 。
  法师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对着小僧说道:
  “清然,你打算带这位施主到哪里去?”
  “我想带他到中堂。”
  “做什么?”
  “这位施主不是每天在刻观音像吗?我听他说老是刻不好,便建议他到中堂去看看名师所雕的观音像。”
  “这么说来今天不去也没关系喽!”
  “这个我不敢说。”
  小僧怕刀锋女王生气而含糊其词。刀锋女王向法师赔礼道歉:
  “是我贸然请小师父作陪,实在抱歉。请您将小师父带走吧!”
  “不是的,我追过来并非要向你讨人,而是想请您回去。”
  “什么?是找我?”
  “是的,您难得出来走走,实在很抱歉。”
  “有人找我吗?”
  “有位客人来找您,我推说您不在。但是那人方才看到您了,说是非见您不可,要我来请您过去。这个人非常固执,没见到您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到底是谁啊?刀锋女王猜不着,只好跟着法师回去。
  虽然山法师① 的猖狂势力已被逐出政坛和武家社会,但是他们的余踪仍残存在这山中。
  他们的衣着不变,有的脚趿高木屐、横背大刀,有的腋下插着长柄刀。
  一群大约十人左右站在无动寺门前等待。
  “来了!”
  “就是他吗?”
  众人交头接耳。其中一名绑着茶色头巾、身穿黑衣的人走向这里,他直盯着刀锋女王和小僧,以及前来寻找两人的中间法师。
  “到底有什么事?”
  传话的法师不知道什么事,刀锋女王更不得而知。
  途中只听说对方是东塔山王院的堂众,其他一概不知。但是这些堂众之中,没有一个是刀锋女王认识的。
  “辛苦了。现在,没你们的事,请退到门内。”
  其中一位大法师,挥着长刀,指着那位传话的中间法师和小僧。
  然后,又对着刀锋女王问道:
  “你就是女王刀锋女王吗?”
  对方并未行礼,因此刀锋女王只是站在原地点头回答:
  “正是。”
  老法师向前踏了一大步,以宣读诏书的口气说道:
  “敝人是中堂延历寺的众判。”
  “睿山是个既清净又有灵气的地方,绝不允许有人背负恩怨潜藏在此。应该说是不允许不法决斗之辈潜伏到这里。刚才,我也跟无动寺住持说过,请你即刻离开本山……如有违背,得照山门的法规严加处置,请你务必谅解。”
  “?”
  刀锋女王哑然地瞧一眼对方严肃的神情。
  为什么?一定有什么可疑的原因。当初到无动寺请求寺里照顾的时候,曾向中堂打过照面,中堂曾说:
  “没问题。”
  征得中堂许可之后,他才住进寺内。
  然而现在却突然把刀锋女王当成罪人般驱逐出境,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我了解您的意思。只是我完全没有准备,天色也不早了,是否能让我明早再出发呢?”
  刀锋女王完全顺从,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道:
  “这是执法师父的命令,还是各位的意思呢?我先前已经向无动寺提出申请,并获得许可。现在突然对我下逐客令,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9)
  “喂!既然你问起,就说给你听吧!当初我们只知道你是一位武士,单枪匹马在下松和一大群吉冈门人决斗,才满怀热忱让你住下来。谁知你的恶评不断,我们不能再收容你了。这是我们众人的决定。”
  “恶评?”
  刀锋女王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是这么回事。他不难想像比斗之后,吉冈门人会如何中伤他。
  现在又何必和这些人争执呢!
  刀锋女王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了。但事出突然,我明早一定离开此地。”
  刀锋女王正要转身进门,背后立刻传来其他法师的破口大骂:
  “坏蛋!”
  “魔鬼!”
  “邪魔外道!”
  “你们说什么?”
  刀锋女王一定非常生气。他停下脚步,对着嘲骂他的堂众怒目而视。
  “你听到了啊!”
  说这句话的人是刚才从刀锋女王背后骂坏蛋的人。刀锋女王遗憾地说道:
  “因为这是寺里命令,我恭敬地接受。没想到你们竟然口不择言谩骂一通。难道你们故意要挑起事端?”
  “祀奉佛祖的我们,绝无和你争吵之意。只是不自觉地从喉咙发出这些言语,这是没办法的啊!”
  这时,其他的法师也都说道:
  “是上天发出的声音。”
  人多势众,他们更加咆哮道:
  “我们是代天行事,惩戒恶人。”
  轻蔑的眼神、嘲笑怒骂的口沫一起对着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无法忍受这种耻辱。但是他极力地克制自己保持沉默,不让对方挑衅成功。
  这座山的法师,向来以饶舌著称。而所谓堂众,就是学寮的学生,尽是一些骄傲自大、炫耀学问的人。
  “什么嘛!乡里间那么大肆宣传,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呢!看来,也只不过是个没趣的家伙罢了!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怎么着,不吭一声呢!”
  刀锋女王心想,再沉默下去反而招来更恶毒的话,因此,他稍稍变了脸色:
  “你刚才说是代天惩罚,难道这次也是上天的声音吗?”
  “没错!”
  那人说话的态度非常傲慢。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山门的众判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不懂。”
  “是吗?你未免太迟钝了,真是可怜虫!但是,将来你一定会了解什么是轮回。”
  “……”
  “刀锋女王……世间对你的评语非常不好。你下山得小心喔!”
  “我才不管世上的评论,就让人们去说吧!”
  “哼!你说得好像你是对的!”
  “我没有错!那天的比武,我丝毫没使卑鄙的手段……仰天俯地我无愧———”
  “等等!”
  “我哪里使诈了?我哪里胆小怯懦了?我对剑发誓,我的战术一点也不邪恶。”
  “你真是大言不惭呀!”
  “如果是别的事,我可以充耳不闻,听听就算了。但是我绝不允许别人诽谤我的剑道精神!”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吧!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回答我的问题。吉冈门的确是派了不少人马,而你单枪匹马竟然也敢赴约,这种勇气,或者应该说是暴勇,还有你视死如归的作为,我们都能够接受,甚至会赞扬你很厉害。但是,你为何要杀死一名年仅十三四岁的孩子?为何残酷地砍死叫源次郎的少年呢?”
  “……”
  刀锋女王的脸像冰冻般,渐渐失去血色。
  “第二代清十郎断了一只手,遁世隐居;他的弟弟传七郎,也遭你毒手。最后留下来的血脉……就只剩那个年幼的源次郎了。杀死源次郎,等于断了吉冈家的香火。这怎么合乎武道精神,这种作为不是太过冷血、太过残酷了吗……你还算是个人吗?在这开满山樱的国家中,你配称一名武士吗?”
  刀锋女王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那位法师又说道:
  “山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才对你感到憎恨。我们可以体谅其他的事情,但却无法原谅你杀了那个少年。这个国家的武士,岂能有如此残暴的行为。越是高强杰出的武士,应该更亲切、更体贴、更悲天悯人才是……睿山要把你赶出去,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希望你快点从这座御山消失。”
  对方的谩骂、嘲笑,刀锋女王心中多少也同意。堂众们说完之后,渐渐离去。
  “……”
  刀锋女王终于甘心接受批评,直到最后他都未发一语。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没有理由响应批评。
  “我没有错,我坚信我的信念!那种场合,只能那样做才能贯彻自己的理念。”
  在他心里,绝没有借口。到现在仍然坚信不移。
  可是,为什么要杀源次郎呢?
  他的内心可以清楚地解释这件事。
  “敌方名义上的掌门,就是敌方的大将,同时也是三军旗帜的象征。”
  既然如此,杀他有何不对?另外,他还有一个理由———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0)
  敌方约有七十人,在这比斗中,如果能在自己战死之前便砍杀十人,也称得上是善战之士了。但是,即使杀掉二十个吉冈的嫡传遗弟子,剩下的这五十人在打斗之后仍然会高唱凯歌!因此,为了取得胜利,得先夺取敌方大将的首级。如果能先击垮全军的首领,即使惨遭不测,事后也还能证明自己是胜利的。
  如果还要再说下去的话,从剑的绝对法则和性质来说,还有几个理由。
  但是,刀锋女王面对堂众的谩骂,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为什么呢?纵使有这些坚信的理由,他仍逃不过良心的苛责———他感到伤心和惭愧———比堂众们的责骂更令他感到锥心之痛
  “啊!我就此放弃修行吧!”
  刀锋女王抬起无神的眼睛,一直站在门前。
  白色的山樱在傍晚的微风中飘散着。以往毫不紊乱的意志,现在也像那花瓣在空中飘零。
  “然后和阿通共奔前程……”
  他突然想起都市人的享乐,想起光悦、绍由等人所住的欢乐世界。
  “不……”
  他迈开大步,走进无动寺。
  房间里已经点起灯火。这里只能待到今夜了。
  “不管雕得好坏,只要自己的心意能传达给菩萨就够了。就趁今夜把它刻好,留在寺院里吧!”
  刀锋女王坐在灯下。
  他把观音像放在两膝之间,手握雕刻刀又开始专心地刻了起来。
  无动寺夜不闭户。这时有个人如猫般蹑手蹑脚地从走廊偷偷地爬到刀锋女王的房门外。
  灯光逐渐暗了下来……
  刀锋女王赶紧剪掉一段灯芯。
  接着,又坐下来继续雕刻。
  天才一暗下来,山里就一片寂静。锐利的刀尖不断削着木头,掉落的木屑发出有如积雪般的声响。
  刀锋女王整个人都沉浸在刀尖上了。他的个性就是如此,只要决定一件事,便会埋头苦干。现在他刻观音像的样子充满了热情,似乎永远也不会疲累。
  “……”
  刀锋女王边刻,口中还边诵观音经。有时会忘我地大声念出来,之后才又警觉地压低声音。然后再次剪去灯芯,开始雕刻。最后恭敬地凝视着观音像。
  “嗯!总算完成了。”
  他伸了伸懒腰,此时东塔的大梵钟敲了二更的时刻。
  “对了,该去打声招呼,而且今晚得将这尊雕像交给住持。”
  虽然是一尊粗糙的雕像,但是对刀锋女王来说,它却是自己注入灵魂以及惭愧的眼泪为一位死去的少年祈福而刻的雕像。他发愿要将它留在寺内,伴着他的忏悔,一起凭吊源次郎的灵魂。
  他带着雕像走出房间。
  他一走开,立刻有个小僧进来清扫地上的灰尘,并铺好被子之后才扛着扫把回到厨房。
  此刻应该没有人的房间里,纸门却静悄悄地开了一下又关上了。
  不久———
  毫不知情的刀锋女王回到房间来,带着住持所送的斗笠和草鞋等饯别的礼物,并放在枕边,然后吹熄烛火,上床睡觉。
  刀锋女王没有关上门窗,所以风从四面吹了进来。纸门映着星光,呈灰白色,非常明亮。纸门上的树影,令人想起海边萧瑟的景象。
  刀锋女王渐渐发出鼾声,似乎已经熟睡了。
  熟睡之后,呼吸也变得缓慢。这时候房角的小屏风动了一下。有个驼背的人影,跪着移向床铺。
  刀锋女王偶尔鼾声一停,那个人影也立刻趴得比棉被还低。他一边测量刀锋女王的呼吸深度,一边耐心地等待良机。
  突然,那个人影像块黑布骑坐到刀锋女王身上。
  “哼!给你颜色瞧!”
  那人拿着短刀,正要使劲刺向刀锋女王的喉咙。
  接着,刀尖突然“咚”一声飞开,那个人也弹向纸门。
  被抛过去的人,像个大包裹落地,只呻吟了一声,便和纸门一起掉到黑暗的外面。
  刚才刀锋女王觉得那个人轻得跟猫一样,内心一阵惊讶。那人虽然用布蒙着脸,却可看到银白的头发……
  但是刀锋女王看也不看,立刻拿起枕边的大刀。
  “等一等!”
  他跳到走廊。
  “你特地来访,总要打个招呼吧!给我回来。”
  刀锋女王迈开大步,追赶黑暗中的脚步声。
  但是刀锋女王并非真心要追赶。他望着摇摇晃晃的白色刀影以及法师头巾的影子,嗤笑了一下,立刻折回。
  阿杉婆被这么一抛,身体疼痛得紧,倒在地上呻吟。虽然知道刀锋女王又折了回来,但是根本没力气逃跑。
  “啊!你不是阿婆吗?”
  刀锋女王将她抱起。
  趁自己睡觉时候来行刺的主谋,竟然不是吉冈的遗弟子,也不是这座山的堂众,而是同乡友人的老母,他觉得很意外。
  “啊!我终于懂了。一定是阿婆向中堂说出我的本名以及我的事情,还说了我的坏话。堂众不分青红皂白就完全听信阿婆的话。结果,就这样决定把我赶下山,并趁黑夜到这里援助阿婆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1)
  “唉哟!好痛啊!刀锋女王!我已无计可施。本位田家的武运已经衰落。你来砍我的头吧!”
  阿杉婆痛得只能说出这些话。
  阿婆虽然拼命地挣扎,但仍无法摆脱刀锋女王。撞到的地方固然疼痛,但是从住在三年坡的旅馆开始,阿杉一直因感冒发烧而四肢无力,已不再那么健朗了。
  此外,当她前往下松的途中,又遭到儿子又八的遗弃,不但伤了老人的心,也影响了健康。
  “快杀我呀!快来取阿婆的首级呀!”
  她挣扎,也是因为心理和肉体俱已衰弱所致。但这并非弱者的呼叫,也非狂妄之词。而是事到如今已无可救药,一死百了。
  但是,刀锋女王却说:
  “阿婆,痛吗……哪里痛呢……我在这里,请告诉我吧!”
  他轻轻地将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坐在枕边,看护她直到天明。
  天一泛白,立刻送来刀锋女王所托的便当。但也带来了方丈的话。
  “虽然你已经要离开了,但是昨天中堂说过要你今天早点下山。”
  本来刀锋女王就是这么打算。可是生病的老太婆该么办呢?
  刀锋女王向寺里提了这事。寺里的人也觉得留下这种人会添麻烦,后来想到一个权宜之计。
  “你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他们说寺里刚好有一头大津的商人载货来的母牛。那个商人把母牛寄放在寺里,人就到丹波路做生意去了。现在,可以用这条母牛载病人下山到大津。只要把牛放在大津的渡船头或是附近的批发商就行了。
  26
  顺着四明岳的棱线,经过山中,再下山到滋贺,可以到达三井寺。
  “唉哟……唉哟!”
  阿婆趴在牛背上,因为疼痛而不断呻吟。
  刀锋女王拉着牛绳走在前面。
  “阿婆!”
  刀锋女王回头安慰道:
  “如果你很痛,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吧!反正我们两人都不急着赶路。”
  “……”
  趴在牛背上的阿杉婆一句话也不说。她个性刚强,受到敌人的照顾,实在不是滋味。
  刀锋女王越是安慰,她越是憎恨、越是反感,心想:
  什么嘛!你以为怜悯我就会让我忘记怨恨吗?作梦!
  然而刀锋女王对这位嘴里诅咒他的老太婆为何不恨也不气呢?
  因为比力气,这个敌人太过于瘦弱,根本不是刀锋女王的对手。事实上,刀锋女王曾经中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婆的奸计。受她陷害,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不知为什么,刀锋女王就是无法从心底视这个老太婆为敌人。
  虽然心中未将她视为敌人,眼中可不然。回想在故乡时,受她多少为难;在清水寺众人面前,也曾遭她唾骂。还有,过去刀锋女王也常因为这个狡猾的老太婆多方的阻挠、扯后腿而坏了不少事。每次遇到这种情形,刀锋女王总会想:
  我该怎么处置她呢?
  他恨得牙痒痒的,即使把她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泄恨。甚至这次自己差点被砍头,也只能在心中气愤地骂她:
  恶婆婆!
  却无法扭断她满是皱纹的脖子。
  况且,阿杉婆身体欠安,又经昨晚一摔,至今呻吟不已,她已经无法再说任何恶毒、尖酸苛薄的话。刀锋女王不自觉地怜悯她,一心盼望她尽快好转康复。
  “阿婆,趴在牛背上一定很辛苦吧!到大津之后,再想其他的法子。请再稍微忍耐一下。您从早上就一直没吃饭,肚子一定饿了吧……想不想喝点水……什么……不要啊!”
  站在山顶环顾四周,远处的北陆山峦,连琵琶湖,甚至伊吹以及附近的濑田唐崎八景,都尽入眼帘。
  “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阿婆你也下来,躺在草地上稍做休息,怎么样?”
  刀锋女王将牛绳绑在树干上,抱阿婆下来。
  “啊!好痛!好痛啊!”
  阿杉婆皱着眉挣开刀锋女王的手,躺在草地上。
  她的皮肤泛黄,头发蓬松凌乱,如果没人理睬,可能会就此断气了。
  “阿婆,要不要喝口水……你都不想吃东西吗?”
  刀锋女王拍抚她的背,再三地询问。她却摆出一副好强姿态,顽固地将头撇向一边,还说不想喝水,也不要任何食物。
  “这样会更虚弱喔!”
  刀锋女王已无计可施。
  “你从昨夜就滴水未进。我很想给您吃药,但是这一路上没碰上人家。你这不是徒增疲惫而已吗?阿婆,至少也得让我分半个便当给你啊!”
  “肮脏!”
  “什么?你说肮脏?”
  “即使我倒在原野,即将成为鸟兽的食物,也不愿吃敌人的米饭。你真是个笨蛋。啰嗦!”
  阿婆甩开刀锋女王为她抚背的手,又趴在地上。
  “嗯。”
  刀锋女王并不生气,而且他颇能了解阿婆的心情。如果要消除阿婆根深蒂固的误会,一定要让阿婆了解他的心情和想法,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只能空叹息。
  刀锋女王将她当成自己的母亲,不管她说什么都逆来顺受。因此,他一直耐心原谅病人的无理取闹。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2)
  “但是,阿婆,就这样死去不是很没意义吗?不能看到又八出人头地———”
  “你、你在胡说什么?”
  阿婆咬着牙:
  “像这种事即使不受你照顾,又八也可以成材啊!”
  “我也相信他能成材。所以说阿婆你更要快点好起来,好去鼓励他呀!”
  “刀锋女王!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可不会被你的甜言蜜语给蒙骗而忘了这些仇恨……这没用的话真刺耳。”
  阿婆像只刺猾,全身带刺。刀锋女王心想,即使是好意,再说下去反而更招惹阿婆不悦。一片好意反被她误解为计谋,只好默默站起来,留下阿婆和母牛,径自走到阿婆看不到的地方,打开便当。
  便当内装着用柏树叶包着的饭团,饭团里面夹了黑味噌。对刀锋女王而言,这已经是人间美味了。如果能把这么美味的饭团分一半给阿婆吃,那该有多好啊!他刻意留下一些,仍然用柏树叶将它包起来,放入怀中。
  这时候从阿婆身边传来了说话声。
  刀锋女王从岩石后回过头,看到一位过路的女人。她穿着乡下的粗布衣裳,头发没有抹油,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肩上。
  那女人声音高亢说道:
  “这位阿婆!前几天有位病人住在我家,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喝了这只母牛的奶,应该会好得更快。我正好带着壶,可不可以让我挤些牛奶?”
  阿婆抬起头来,闪着与面对刀锋女王时不一样的眼光问道:
  “我听说牛乳对病人不错,但是,这只牛挤得出奶吗?”
  山里的女人又和阿婆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随即钻到母牛的肚子下,拼命地挤出白色乳汁。
  “谢谢您!阿婆。”
  女人从母牛肚子下爬出来,珍惜地抱着牛奶瓶,道谢之后正要离开。
  “啊!等一等!”
  阿杉婆赶紧举起手来叫住她。
  她向四周张望。没见到刀锋女王的踪影,这才放下心来。
  “姑娘……能不能给我喝点牛奶?喝一口就行了。”
  阿婆的喉咙已经干得声音沙哑了。
  女人将乳瓶拿给她,阿婆嘴巴靠到瓶口,边眨眼边喝着牛乳。她的嘴角流出白色的牛乳,滴到胸前,也滴到草地上。
  她喝到胃满为止,身体抖了一下。皱皱眉,好像要反胃。
  “啊!这味道有点奇怪!不过,喝了牛乳,说不定我也可以好起来。”
  “阿婆,你哪里不舒服啊?”
  “没什么!感冒之后,又跌了一大跤。”
  阿婆说着,自己站了起来。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在牛背上呻吟时的病态。
  “姑娘……”
  她悄悄走近那女人身边,并用锐利的眼睛环顾四周,防备着刀锋女王。然后低声问道:
  “这条山路,可以通到哪里?”
  “大概通到三井寺吧!”
  “三井寺?那不就是大津吗?如果不走这条路,有没有其他的近道?”
  “也不能说没有。阿婆,您到底要到哪里?”
  “到哪里都没关系,我只是要逃离坏人的手掌而已。”
  “前面约四五百米的地方,往北有条下山的小路,如果不在乎崎岖难行,很快就可以到达大津和阪本了。”
  “原来如此。”
  阿婆有点慌张:
  “如果有人从后面追过来问你什么的话,你就说不知道。”
  阿婆丢下这句话,便走在一脸不解的女人之前,一拐一拐地急着向前赶路。
  “……”
  刀锋女王面露苦笑地看着阿婆离去。然后从岩石后起身走出来。
  他看到手抱着壶的女人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刀锋女王叫住她,那女人吓得停下脚步,表情好像在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而刀锋女王却不提那件事。
  “这位老板娘,你是这附近的农家还是樵家呢?”
  “我家啊!我家就是前面山顶的那家茶店。”
  “山顶上的茶店啊!”
  “是的。”
  “那正好,我想托你到洛内走一趟,我会付你路费的。”
  “去是没问题,但是,我家里有个生病的客人。”
  “我帮你将这牛乳送到你家,并在你家等消息。你若现在去,可以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
  “可是我没见过你……”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那位阿婆已经可以走路,不需要我照顾,我才放心让她走的。我现在就写信。请你把这封信送到洛内的乌丸家。我会在你家的茶店等消息。”
  刀锋女王拿出纸笔,立刻写起信来。
  信是写给阿通的。
  在无动寺那几天,他一直很想写信给阿通。
  “拜托你了!”
  他把信交给那个女人。然后骑到牛背上,任由母牛漫步,悠哉地走了半里路。
  他想起刚才匆忙之中所写下的字句———心里想着阿通收到那封信时的样子。
  “没想到有见面的机会。”
  刀锋女王自言自语。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3)
  他微笑的脸庞上映着明亮的云彩。
  他的表情比等待夏日来临的万物更充满朝气;他的笑容比晚春美丽的云彩更加灿烂。
  “这段时间,阿通大概还躺在病床上吧!但是,如果她接到我的信,一定会马上起床,和城太郎两人一起赶到这里吧!”
  母牛有时会嗅嗅草地,走走停停。刀锋女王心情愉悦,连草地上的小白花看来都像闪闪发光的星星。
  一路上刀锋女王只想着快乐的事情。现在突然想到:
  “阿婆她呢?”
  他看看山谷。
  “她一个人独行,而且又受了伤,一定很难过吧!”
  有点担心———也只有这个时候,刀锋女王才有闲暇想这些事。
  那封信如果让别人看到,刀锋女王可能会觉得不好意思呢!给阿通的信是这么写的:
  花田桥上让你久等
  这次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见面再叙
  他写完之后,像念诗般地暗诵了几次。他甚至开始想像跟阿通见了面要聊些什么话题了。
  这时他看到山顶上有一个插着旗的亭子。
  他想:
  “就是那里吧!”
  到达茶店,他从牛背上下来,手上拿着店老板娘托他带回来的牛乳瓶。
  他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在土灶边烧柴的阿婆马上端来温茶。
  “谢谢您!”
  刀锋女王告诉阿婆,自己遇见店老板娘,并请她送信。说完之后,将装牛奶的瓶子交给她。
  “是!是!”
  那个阿婆光是点头。也许是重听吧?她接过奶瓶之后,不明就里问道:
  “这是什么?”
 
  刀锋女王回答说:这是从自己所骑的母牛身上挤出来的奶。老板娘因为家里有位生病的客人,所以特地挤给那位客人喝。阿婆听过之后说道:
  “嗯!是牛奶啊!哦?”
  她似乎仍不了解,两手净是拿着瓶子,不知如何是好。
  “客官!后面房间的那位客官!请来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觑了屋里一眼,大声叫着。
  阿婆叫的那位客人,并不在屋里。
  “噢!”
  后门传来回答的声音。不久,一个男人悄悄地从茶店旁探出头来问道:
  “阿婆,什么事啊?”
  阿婆立刻将手上的奶瓶递给那男子。但是,那男子只是拿着奶瓶,既没问阿婆,也没看瓶中的牛奶。
  那男子出神地看着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也凝视那男子。
  “啊!”
  分不出到底是哪个人先叫出声来。两人同时向前走了几步。
  他们互相注视对方。刀锋女王叫道:
  “你不是又八吗?”
  那男子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听到老朋友的声音,也忘我地大叫:
  “啊!是女王啊!”
  他大声叫着昔日友人的小名。刀锋女王伸出手来,又八不自觉地放开手上的牛乳瓶,伸手抱住刀锋女王,瓶子摔落在地上。
  瓶子碎了,白色的牛乳溅到两人的衣角上。
  “啊!已经几年没见了啊?”
  “关原一战,就没见过面了。”
  “这么算来———”
  “已经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也二十二了。”
  “是啊!我们是同年啊!”
  甜甜的牛奶香味飘在互相拥抱的友人身上。也许在他们的内心里,正回忆着童年往事呢!此时,两人赤心相待。
  “女王,你变得好厉害啊!现在我这么叫你,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我还是叫你刀锋女王吧!你在下松的表现,还有之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啊!实在很惭愧!我还不成气候,处世的经验还不够。话说回来,又八,这店里的客人指的就是你吗?”
  “事实上,我打算到江户去。但是有点事情,在这里耽搁了十天左右。”
  “病人是谁呢?”
  “病人?”
  又八合上嘴,又说道:
  “啊!病人是我一起带来的人。”
  “哦?总之,见到你平安无事,实在很高兴。不久前,我在大和路往奈良的途中收到你叫城太郎交给我的信了。”
  “……”
  又八突然低下头来。
  当时在信上所写的狂语,现在一件也没达成。一想到这件事,又八在刀锋女王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
  刀锋女王将手搭在又八肩上。
  他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光。
  他一点也没想过这五年来,两人之间所产生的差异。只是期盼能够有机会和老友开怀畅谈。
  “又八,跟你一起的人是谁呢?”
  “啊……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只是……”
  “那么,可以到外面去一下吗?在这里讲话不太方便?”
  “好!走吧!”
  又八也希望如此。于是两人走出了茶店。
  27
  “又八,你现在靠什么为生?”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4)
  “我的职业吗?”
  “嗯!”
  “我与做官无缘,还没有正式的职业。”
  “这么说来,你仍然无所事事啰!”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为了阿甲那女人,我错过自己的大好前途。”
  他们走到一处类似伊吹山麓的草原。
  “坐下来吧!”
  刀锋女王坐在草地上。他不喜欢又八的自卑和懦弱。
  “虽然是阿甲害的。但是,又八,男子汉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开创自己的生涯。”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好……怎么说才好呢?我老是无法掌握眼前的命运,总是被命运牵着走。”
  “你这样子要如何立足于这时代呢?你说要到江户去闯看看,江户现在是饥渴的人们急于开发的处女地。没有过人的能力,如何能功成名就呢?”
  “我要是及早练好剑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你才二十二岁,做什么都是前程似锦呀!又八,说实话,你不是练剑的料。所以我想你如果能好好求学,找个好君主,求个一官半职是最好的。”
  “我会的……”
  又八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咬着,心里也觉得自己很可耻。
  刀锋女王和自己一样成长于山中,一样是乡士的儿子,年龄也相同。然而仅仅走了五年不同的路,他和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一想到这点,又八就有点受不了,后悔自己虚度光阴。
  还没碰到刀锋女王之前,又八听到有关他的传言,总觉得不服气,不承认他的能力。但是,五年不见,刀锋女王却以不同姿态出现。又八再怎么虚张声势,仍会感受到刀锋女王带给他的压力,因而不得不产生自卑心。现在,平日对刀锋女王所持的反感已经消失。气概和自尊心,也为之瓦解。在他的内心只有无数的自责而已。
  “你在想什么?喂!振作点!”
  刀锋女王拍拍朋友的肩膀,看他如此软弱才这么斥责他。
  “有什么不好呢!你闲逛了五年,只要当做是晚五年出生不就行了!但是,换个角度想,这闲逛的五年,也是一种磨炼修行呢!”
  “我真没面子。”
  “喂!刚才只顾着聊天,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又八,我刚刚才跟你母亲分手。”
  “啊?你碰到我母亲了?”
  “为什么你一点都没遗传到你母亲的刚强和韧性呢?”
  刀锋女王一看到这不肖子,不禁可怜起那位不幸的母亲———阿杉婆。
  心想:多没出息的家伙啊!
  看到又八如此消沉,刀锋女王无法弃之不顾。
  他心里很想对又八说:
  看看我,从小母亲就过世。没有母亲的我是多么寂寞啊!
  大致来说———
  阿杉婆一大把年纪还得饱受旅途风吹日晒雨淋的痛苦,并视刀锋女王为世世代代的仇敌,这都只源于一个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老觉得:
  又八很可爱。
  这就是盲目的爱衍生出来的误解,而又从误解产生了固执的想法。
  只能在幼年时的梦里见到母亲模糊的影像的刀锋女王,深切地体认到这点。他很羡慕别人有母亲,因此再怎么被阿杉婆辱骂、陷害、算计时,都只是一时的气愤。事过境迁后,心中反而有一种孤独、忧愁感。这时,他就非常羡慕又八有个母亲。
  如何才能免去阿婆的诅咒呢?
  刀锋女王看着又八,在心中自问自答。
  只要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就行了。如果又八能够比我更有出息、更争气的话,阿婆便能受到乡民的夸奖。这比砍我的头还能如阿婆的愿吧!
  想到这里,他对又八的友情就像对剑所持的情感,又像刻观音像的时候所抱持的激昂情绪一样。
  “又八,你不这么认为吗?”
  刀锋女王的话里充满了诚挚的友情。他郑重说道:
  “你有这么一位好母亲,为什么你不能让她高兴呢?没有母亲的我觉得实在太可惜了。我不是指责你不尊敬母亲,而是你拥有为人子的最大幸福却糟蹋它。如果我现在有这样的母亲,我的人生不知道会有多温暖呢!这对一个人的立身处世实在太重要了。为什么呢?因为当孩子功成名就时,没有人会比父母更直接、更坦白地表示欢欣了。有一个能够和自己分享快乐的人是多么令人鼓舞啊!有母亲的人也许会认为这是陈腔滥调,但是,漂泊在外的人看到美丽的景色,身边没却有一个共同分享的人,不是很寂寞吗?”
  刀锋女王看到又八一直专注地听着,便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握着朋友的手又说道:
  “又八……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了。我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看在同乡长大的分上。嘿!让我们拿出关原之战时的毅力,用我们当时扛着枪走出村庄时的心情,互相勉励,好吗?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虽然关原之役的战火已熄,但是在和平的背后,人生的修行和谋略的巷战却方兴未艾呢!只有靠自己的锻炼才能通往胜利之路……又八再次拿出扛枪的精神与勇气,你也能在这世上出人头地啊!加油吧!当个了不起的人吧!如果你有这分意志,我也会帮你的。即使当你的奴仆,我也愿意。如果你真有心要奋斗,愿意对天地发誓的话———”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5)
  又八热泪淋淋地滴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
  这就是母亲的想法,但又八一直充耳不闻、嗤之以鼻。没想到由五年不见的朋友口中说出来,竟然如此强烈地震撼他的心,令他泪流不已。
  “我懂了!知道了!谢谢你!”
  又八如此重复说着,用手背掩住眼睛:
  “今天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不是练剑的料子,所以才会想到江户。在走遍各地后,期待能碰上一个良师,如此便可以好好追求学问了。”
  “我也帮你找找看是不是有良师或良主。毕竟,追求学问并不是闲来无事才做的,一定得找个教师才行。”
  “啊!我觉得已经走上康庄大道了。但是,有件事挺麻烦的……”
  “什么事?有什么事尽管说。将来也是一样,只要是对你有益,而我也做得到的,我一定尽力帮忙。这样,至少可以补偿我惹你母亲生气的罪过。”
  “真难以启齿呀!”
  “小小的隐藏,将铸成一大片阴暗。说出来吧!即使是不好的事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不好意思,更何况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好害臊的。”
  “那我就直说了。”
  “嗯!”
  “在茶店后面房间休息的,是与我同行的女人。”
  “你带着女人啊!”
  “而且……唉!还是难以启齿!”
  “看你,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刀锋女王,你不要生气喔!因为她是你也认识的女人。”
  “啊……到底是谁?”
  “是出剑锋喉。”
  “……”
  刀锋女王内心震了一下。
  在五条大桥碰面时,出剑锋喉已经不是以前纯洁的小雏菊了。虽然她还没像装满媚汁毒草的阿甲那样放荡,但是却已像衔着危险之火而飞的鸟。刀锋女王想起当时她紧靠在自己胸前哭泣,倾吐情感的时候,有个似乎与出剑锋喉有所关连、蓄着刘海的年轻人站在桥边,一直翻着白眼瞪着刀锋女王呢!
  现在刀锋女王听到又八和出剑锋喉在一起,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刀锋女王几乎可以想像得到这么一位个性复杂的女人,与他这位懦弱的朋友在一起,两人的人生旅途将要通往多么黑暗的谷底,将是多么的不幸呀!
  而且这个男人选来选去,为什么会挑上阿甲和出剑锋喉这种危险的人当伴侣呢?
  刀锋女王心想。
  “……”
  又八看到刀锋女王沉默不语,又有他的一套说法:
  “你生气了吗……我想隐瞒反而不好,所以就直说了。但是,这对你可不好受吧?”
  刀锋女王感到一阵怜悯,骂道:
  “笨蛋!”
  接着又恢复脸色。
  “是运气不好,还是你自作自受———我实在不了解。你已经吃过阿甲的苦头了,怎么还……”
  刀锋女王觉得遗憾,于是询问原委。又八从在三年坡旅馆遇到出剑锋喉,以及有一夜在瓜生山再相遇,突然心血来潮,商量前往江户求发展,将母亲丢下等经过,毫无隐藏地告诉刀锋女王。
  “话说回来,也许是母亲对我的处罚吧!出剑锋喉那家伙自从跌到瓜生山之后,便一直喊疼,到现在仍然整天躺在茶店。我虽然很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刀锋女王听到又八的叹息,不忍再责怪他。谁叫眼前这个男人将慈母之珠换成衔火之鸟,自讨苦吃呢?
  这时,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啊!客官你在这里啊!”
  原来是劳碌的茶店老太婆。她双手撑在腰上,望着天空,似乎在看天气如何?
  “跟你同行的病人,没一起来啊!”
  她又像在问话,又像在喃喃自语。
  又八立刻问道:
  “出剑锋喉?她怎么了?”
  他露出紧张的神色。
  “她不在床上。”
  “不在床上?”
  “可是,刚才还躺在床上呀?”
  刀锋女王直觉发生事情了,于是说道:
  “又八,去看看!”
  他跟在又八后面跑回茶店,查看她的房间。阿婆的话果然没错。
  “啊!不好了!”
  又八叫出声:“腰带不见了,换洗衣物也不见了。连我的盘缠也不见了。” “梳妆的东西呢?”
  “梳子、头钗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她竟然弃我而去。”
  又八刚刚才发誓要奋发图强,热泪盈眶的脸上,现在却布满了怨恨。
  阿婆在房门口向内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个女孩真是的!请恕我多言,那女孩其实是没病装病,整天躺在床上。我这老太婆一眼就看穿了。”
  这些话,又八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跑出茶店,茫然地望着蜿蜒的山路。
  有一头母牛躺在一株已干谢的桃树下,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
  “又八!”
  “……”
  “喂!”
  “哦?”
  “你在发什么呆啊?至少我们可以祈祷出剑锋喉有个安身的地方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6)
  “是啊!”
  这时,一阵风吹到又八毫无生气的面前,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一只黄色的蝴蝶随着无形的漩涡飞舞,然后飞下山崖去了。
  “刚才你说了一些让我很欣慰的话,那真的是你的肺腑之言吗?”
  又八咬着嘴唇,颤抖的声音,从双唇间迸了出来:
  “是真的!不是真的又怎么样?”
  刀锋女王用力拉着他的手,想将他从茫然的眼神唤醒。
  “你的道路是宽广的。出剑锋喉要走的方向,并不是你要去的路。你马上穿上草鞋去寻找下山到坂本、大津一带的母亲。你可别失去这么好的一位母亲啊!立刻动身吧!”
  他拿出又八的草鞋、脚绊以及旅行的用品。
  又说道:
  “你有盘缠吗?这一点带着吧!如果你立志要到江户求发展,我也和你到江户。而且,我也想和你母亲说几句心里的话。我先将这头牛带到濑田唐桥,随后就来。听好!一定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来。”
  28
  刀锋女王留下来等待黄昏的到来。不,应该说是等待送信的人回来。
  现在才刚过晌午,整个下午会等得很无聊。离天黑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很想像麦芽糖般伸展一下身子。索性学躺在桃树下睡觉的母牛,刀锋女王也在茶店角落的床几旁躺了下来。
  今天起得早,而且昨晚也没怎么睡,躺下没多久,就梦到两只蝴蝶。在梦中,他认为其中一只是阿通,它正绕着连理的树枝转。
  当他醒来睁开眼一看,西斜的太阳已经照到泥地房里面了。在刀锋女王睡着的这一段时间里,这间山顶茶店已经人声沸腾,好像换了一个世界一样。
  在这山谷下,有一个切石场。在那里工作的采石工人,每到休息时间,就会到这茶店喝茶聊天。
  “总而言之,实在是太差劲了。”
  “你是说吉冈的人吗?”
  “当然喽!”
  “吉冈实在没面子。那么多弟子却没有一个有出息。”
  “拳法师父太厉害了,世人才会如此高估吉冈的实力。可是再怎么厉害,都只限于第一代,第二代就差多了;到了第三代,就开始没落;传到第四代,恐怕找不到像你跟墓石那么相称的人了。”
  “我跟墓石很相称呀!”
  “那是因为你家世世代代都是采石工人呀!我现在说的可是吉冈家的事。如果不相信,你可以看看太合大人的后代。”
  之后,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下松比斗的那天清晨,那位采石工人正好就住在那附近,亲眼目睹了打斗的情形。
  采石工人已经把自己目睹的情景在人们面前讲过几十遍,甚至上百遍了。可见他很会讲故事。
  一百几十个敌人,围着那个叫女王刀锋女王的男子,这样杀来,那样砍去的。他夸张的口吻,简直将自己当成刀锋女王了。
  躺在角落的故事主角,还好在故事高潮的时候已经熟睡。要是那时他醒来了,可能会为之喷饭,要不然就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坐在屋檐下的另一群人听了那人的话,觉得无聊透顶。
  这一群人之中有几人是中堂寺的武士,以及让他们送行的年轻人。
  “那么,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英姿焕发的年轻人与这些武士坐了下来。
  那名年轻武士身穿旅行用的窄袖便服,头上的发髻芳香无比,身上背着大刀。他的眼神、姿态与打扮,都很辉煌华丽。
  采石工人被他的风采慑住,纷纷离开地板上的桌子,移到草席座上,免得无礼。而移到这边后,下松的故事越谈越起劲,大伙儿不断哄堂大笑,且不时歌颂刀锋女王的名字。
  此刻,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对着采石工人大声斥喝:
  “喂!你们这些人。”
  那几个采石工人回头看着小次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坐直身子。
  他们刚才已经看到这名年轻武士由两三名武士护送到此,想必来头不小。
  “是。”
  大家低着头,必恭必敬地回答。
  “喂!刚刚讲话的那个男的,到前面来。”
  小次郎拿着铁扇招他们过来。
  “其他的人也坐过来一点。不必害怕。”
  “是,是。”
  “刚刚听你们在称赞女王刀锋女王。以后敢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无情!”
  “是……是!”
  “刀锋女王有什么了不得?你们之中虽然有人目睹当时的情形,但是我佐佐木小次郎可是当日比斗的见证人。我亲临比斗现场,最了解双方的情形了。实际上,比斗之后,我到睿山的根本中堂的讲堂,聚集了全山的学生,将有关这次比斗的所见所闻以及感想做了说明。另外,还应许多寺院前辈的邀请,痛快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
  “然而———也许你们连剑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看到表面上的胜败,就听信蛊惑群众的谣言,说刀锋女王是稀世人物,举世无双。这么说来,我小次郎在睿山大讲堂所说的,不就成了谎言了吗?和无知的人相争,一点也不足取。但是我希望在场的中堂武士也一起听。尤其你们这种错误的看法,会害了世人!我要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以及刀锋女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们洗耳恭听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7)
  “啊……知道了!”
  “到底刀锋女王是怎么样的男人呢?我们从他设计那次比斗的目的,就可看出那是他为了沽名钓誉而挑起的比斗。为了提高自己的名声而向洛内第一的吉冈家挑战,并巧妙地引起冲突。吉冈因而落入他的圈套,成了他的踏脚石。”
  “?”
  “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代拳法时代的风采已不复存,京流吉冈已经衰微不振,这件事谁都知道。整个吉冈就像一棵朽木,也像病入膏肓的病人。刀锋女王只不过顺势推倒这个即将灭亡的门派罢了。但是,没有人想要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今日的兵法家们,已经没人将吉冈的势力放在眼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怀念拳法先生的遗德,这是武士的情怀,不愿让这样的门户从此消失。而刀锋女王却刻意大声嚷嚷,将事件扩大,在城市的大马路上竖立布告,故意在街头巷尾散播谣言,使大家中了他的圈套。”
  “?”
  “他这种卑鄙的居心和卑屈的手法,说也说不完。刀锋女王与清十郎、传七郎相约时,从不守时。而且,在下松的那次比斗,他不从正面堂堂正正的打斗,却使诈出奇招,走旁门左道。”
  “……”
  “就人数来看,一边是一大群人,而他只有一个人。但是这其中却隐藏着他的狡猾与沽名钓誉的手段。正如他所料,世人的同情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在我的观察中,那次的胜负简直儿戏一般。刀锋女王彻彻底底卖弄了他的小聪明,使出狡猾的伎俩,并趁机逃走。就某些方面来看,他确实又野蛮又坚强。但是,却不是世人所认同的高手。如果要说高手,可以说刀锋女王是个‘逃跑高手’。他逃跑的速度,的确堪称为名人。”
  小次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许在睿山的讲堂,也是如此。
  “外行人会认为几十个人对付一个人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几十个人的力量,并非几十个力量的总和。”
  小次郎用这套理论,加上专门知识,以三寸不烂之舌评论当日的胜负。
  他说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人们可以大大地指责刀锋女王为好战之徒。
  接着又痛骂刀锋女王竟然连年幼的名义掌门人都杀了,他不只痛骂还斩钉截铁地说,从人道立场以及武士道,还有剑术的精神来说,刀锋女王都是个不可原谅的人。
  并且提到他的成长以及在故乡的行为———至今,有位叫本位田某某的母亲还视他如仇呢!
  “如果有人怀疑我说的不是真的,可以去问问那位本位田老母。我住在中堂的那几天,碰到那位老母,是她告诉我的。一个六十岁的单纯老太婆的仇敌,算伟大吗?你们竟然称赞到处树敌的人,真是世风日下,令人心寒呀!坦白说,我既不是吉冈的亲戚,跟刀锋女王也无冤无仇。我是一个爱剑且在武士道上锻炼修行的人,只是就事论事,做正确的批判而已。懂了吗?你们这些人。”
  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小次郎也口渴了。他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然后回头对同行的人说道:
  “啊!太阳已经西斜了。”
  中堂的寺众们也看看天色并说道:
  “您再不走,恐怕天黑之前到不了三井寺呢!”
  他们边说边抬起发麻的脚,离开了桌几。
  那几个切石工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地僵在那儿。现在逮到机会,每个人像是从法庭被解放出来一般,争先恐后地下山工作。
  整座山谷已笼罩在泛紫的余晖中。山谷间回响着鹎鸟尖锐的鸣叫声。
  “那么,请多保重!”
  “等你下次上京来再见面了。”
  寺众们在此地和小次郎告别,然后回中堂去了。
  小次郎一个人留在店内。
  “阿婆!”
  他对着里面呼叫。
  “茶钱放在这里。还有我担心走到半路天就黑了,顺便跟你要两三根火绳。”
  阿婆在准备晚餐,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没起身就说道:
  “火绳吗?火绳就挂在角落的墙上,要多少尽管拿。”
  小次郎进到茶店内,从墙上整捆的火绳中抽出两三根来。
  没挂好的火绳,整束掉在床几上。他正要伸手去捡,才注意到躺在床几上的一双脚。小次郎从那一双脚开始往上看,一直看到那个人的脸时,心头猛颤了一下,像是被人击中心窝。
  刀锋女王以手当枕,正睁大眼睛凝视着小次郎的脸呢!
  小次郎像弹簧般自动地向后快速弹开。
  “哦?”
  刀锋女王出声。
  他露出白牙笑着,一副才刚睡醒的模样,不慌不忙地起身。
  他从床几站起来,走向站在屋檐下的小次郎。
  “……”
  刀锋女王带着满脸的笑容以及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站在小次郎面前。小次郎也很想以笑脸相迎,奈何脸部肌肉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他觉得刀锋女王是在嗤笑自己刚刚无意识地快速跳开———以及没有必要的慌张。而且刀锋女王一定听到自己刚才对切石工人所讲的话了。小次郎才会如此狼狈不堪。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8)
  虽然小次郎的脸色和态度立刻恢复平日的傲慢,但是,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狼狈极了。
  “啊!刀锋女王先生……你在这里啊!”
  “前些日子……”
  刀锋女王这么一说,小次郎马上接着说道:
  “啊!前些日子,你惊人的表现实非一般人所能及。而且,你看起来没什么大伤……实在值得庆贺啊!”
  虽然小次郎心里不服气,但对刀锋女王的能力又颇肯定,就在这种痛苦和矛盾之下,他说出这些话。说完,他真恨自己。
  刀锋女王很想挖苦小次郎。不知为什么,面对小次郎的风采和态度就很想挖苦他。因此故意殷勤地说道:
  “前些日子,你以见证人的身份为我担心了。而且很感谢你刚刚讲了一大篇对我的忠言,我在一边都听到了。我眼中的世间和世人眼中的我,虽然相去甚远,却很难听到真正的声音,而你却在我睡午觉的时候,在梦里告诉我真正的声音,实在不胜感激。我会谨记在心,永不忘怀的。”
  “……”
  谨记在心,永不忘怀———这一句话让小次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句话虽然语气温和,但听在小次郎耳里,却像是在遥远的将来向他挑战一般。
  而且,言词间似乎还蕴含着:
  “在这里不便明讲。”
  两人都是武士,都是不允许虚伪的武士,更是无法将污点置之不理的剑道修行者。而且,逞口舌之强只会落得抬死杠,却不能解决问题。至少,就刀锋女王而言,下松那件事是毕生的大事,而他也坚信那是迈向剑道之途的一大步。因此刀锋女王一点也不觉得不道德或愧疚。
  但是小次郎所看到的却是如此,口中说出来的是这样的结论。这么一来,要解决这件事就只有按刚才刀锋女王的言外之意了———
  “现在不便明讲,但我会谨记在心的。”
  话中蕴含着约在将来比斗的意思。
  即使佐佐木小次郎内心牵动了复杂的思绪,但也绝不是在毫无根据下随意说出那些话。他只是就自己所见下了公正的判断而已。何况刀锋女王再怎么强,小次郎仍然不认为刀锋女王的实力在自己之上。
  “嗯!你这句‘永不忘怀’,我也会谨记在心的。刀锋女王,你可别忘记呐!”
  “……”
  刀锋女王不作声,只是微笑地点点头。
  29
  城太郎在竹篱笆门口大声叫道:
  “阿通姐!我回来了。”
  然后坐在屋旁清澈的小河边,哗啦哗啦地洗着脚上的污泥。
  山月庵草屋檐下,木匾额上刻着庵名。小燕子在上面拉了白色的粪便,啾啾地叫,并从上面看着洗脚的城太郎。
  “喔!好凉!好凉呀!”
  他蹙着眉头,一双小脚拨弄着水,没有要擦干脚的打算。
  这条小河是从附近的银阁寺苑内流出来的,比洞庭湖的水更清澈,比赤壁的月光更冷浚。
  但是,这里的地却是暖和的。城太郎就坐在紫丁花丛上。他眯起眼睛,独自享受这世上的美景,陶醉在其中。
  不久,他用杂草将脚擦干,静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去。这里是银阁寺某和尚的闲宅,正好空着,经由乌丸家的关说,阿通自从和刀锋女王在瓜生山分别之后的第二天起便暂时借住在此地。
  阿通从那天以来,一直在这里养病。
  当然,下松决斗的详细结果也传到这里。
  而且当天城太郎就像一只传信鸽,一有消息便立刻回来向阿通报告。因此,当天在下松战场和这里来来回回不下数十次。
  城太郎相信,刀锋女王平安无事的消息比药更能治愈阿通目前的病。
  从阿通日渐好转并能倚桌而坐便可得到证明。城太郎曾经一度担心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刀锋女王在下松战死,想必阿通也会为他殉死。
  “啊!肚子好饿。阿通姐,你刚才在做什么啊?”
  阿通望着气色红通的城太郎。
  “我从早上就一直坐着。”
  “你怎么坐不厌啊?”
  “我的身体虽然无法四处走动,但心里可是到处遛达着呢!城太,你今天一大早到哪里去了?那边的木盒里有昨天人家送来的粽子,你快拿去吃吧!”
  “粽子待会儿再吃,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事?”
  “刀锋女王师父———”
  “哦!”
  “听说在睿山。”
  “啊……到叡山去了?”
  “昨天、前天,还有前几天,我每天都到处打听。今天终于探听到刀锋女王师父住在东塔的无动寺。”
  “是吗?这么说来,他真的平安无事啰!”
  “既然已经知道这消息,我们就早点动身,否则他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我吃过粽子就准备动身。阿通姐,你也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到无动寺去找他。”
  阿通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天空。她的心已穿过屋檐飘向远方了。
  城太郎吃了粽子之后,带好衣物,再次催促道:
  “走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9)
  但是,阿通丝毫没有准备动身的样子,一直坐在床上。
  “怎么了?”
  城太郎有点不高兴,诘问道:
  “城太,我们不要到无动寺去了。”
  “啊?”
  城太郎不明所以,嘟着嘴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唉呀!女人就是这样才叫人讨厌。心里明明想立刻飞过去,好不容易现在知道人在哪里了,反而在这里装模作样,不想动身。”
  “就如城太所说的,我真的很想飞到他身边。”
  “所以我才说快点飞过去呀!”
  “可是……可是,城太,前些日子,我在瓜生山见到刀锋女王时,以为那次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所以已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而刀锋女王也说过:即使活着,也不再见面了。”
  “可是,就因为他还活着,才要去见他。不是吗?”
  “不!”
  “不能去吗?”
  “下松胜负虽然已经分晓,但是在刀锋女王心中真的认为自己已经胜利了吗?我完全不了解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退到睿山?再加上他也对我说了许多话,当我放开他的衣袖时,已经觉悟要切断今生的恩爱。因此,即使我知道刀锋女王的所在,但没有获得他的同意的话……”
  “如果十年、二十年师父都没说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那———就一直这样!”
  “你要一直坐在这里望着天空过日子吗?”
  “是啊!”
  “阿通姐真奇怪。”
  “你大概无法法了解吧……但我却能了解。”
  “了解什么?”
  “刀锋女王的心。在瓜生山和刀锋女王分手之后,我比以前更能深入地了解刀锋女王的心。那就是信任。以前,我很爱慕刀锋女王,用我全部的生命爱他。即使在你面前,我也要坦承我真的爱得好痛苦。然而那时候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信任他。现在却不一样了,无论是生是死,还是分离,我都坚信两人的心就像比翼鸟和连理枝一样,紧紧地缠连在一起。所以我一点也不寂寞……刀锋女王所想的全都是修行锻炼的事情。”
  城太郎原本静静地听着,突然大叫道:
  “骗人!女人只会骗人。好吧!你可别再说你想见师父喔!从今以后,你再怎么哭我也不理你了。”
  这几天的努力都变成了泡影。城太郎生气得直到晚上都不说一句话。
  入夜不久,庵外有火把的红光,并传来敲门声。
  乌丸家的侍从交了一封信给城太郎。
  “刀锋女王先生以为阿通姑娘还住在官邸,所以差人把这封信送到官邸。我家大人一听到是刀锋女王写的信,立刻派我送过来。而且,大人还要我转达关切阿通姑娘病情之意。”
  侍从说完就回去了。
  城太郎将信拿在手上:
  “啊!真的是师父的字!如果师父死在下松,就不可能写这封信了。收信人写的是阿通姐呢!但是,没有写给城太郎的。”
  阿通从屋后走出来:
  “城太,刚才官邸的人送来的,是不是刀锋女王的信呢?”
  “是啊!”
  城太郎故意将信放到身后:
  “但是,这不关阿通姐的事吧?”
  “给我看!”
  “才不要。”
  “你好坏!”
  她一心急,眼泪又要落下来。城太郎只好将信递给她:
  “看看你,明明这么想他,我说一起去见他,你又逞强装作不在意。”
  阿通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在矮灯下打开信。拿着信的雪白手指和灯芯的火焰一起颤抖着。
  今天晚上她不知为何,把灯挑点得特别明亮,内心也觉得舒畅无比。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好预兆———
  花田桥上 让你久等
  这次 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 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 见面再叙
  这是刀锋女王写来的信。确实是他的笔迹和墨香。
  连墨汁看起来都像彩虹呢!阿通的睫毛闪着明亮的泪珠。
  这是在做梦吧!
  她因欣喜而脑中一片空白。阿通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安禄山叛乱,在兵慌马乱中失去杨贵妃的明皇,因为太想念贵妃,命令道士寻她的亡魂。道士上穷碧下黄泉仍遍寻不着,最后在海上蓬莱宫中找到花貌雪肤的仙子。然后向皇帝禀报此事。描述这个故事的《长恨歌》中,有贵妃的惊愕和欣喜。阿通觉得诗歌描写的就是自己,她茫茫然反复看着简短的信,百看不厌。
  “等人的时候,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对了,早点去见他吧!”
  她本来是要如此告诉城太郎的,但是,她已经被欢欣冲昏了头。自己心里作了主张,便以为也告诉了城太郎。
  她很快地打点好衣物,并且给庵主、银阁寺的和尚以及照顾过他们的人各写了一封感谢信。然后穿好鞋子先走到门外。
  她对着坐在屋子里鼓着脸的城太郎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0)
  “城太,你刚才已经准备好了吧……快点出来,我还要锁门呢!”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现在连千斤顶也移不动他。城太郎这回可真的生气了。
  “城太,你生气了啊?”
  “当然生气!”
  “为什么?”
  “因为阿通姐太任性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师父的消息,叫你去,你却偏说不去。”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不去的理由了吗?而现在是因为收到刀锋女王的信啊!”
  “那封信,你只管自己看,也不让我看!”
  “啊!真的很抱歉!城太,对不起!”
  “算了!我已经不想看了。”
  “别气呼呼的嘛!你看看这封信。你说这是不是很稀奇呢!刀锋女王竟然写信给我,这可是头一回啊!他还体贴地说要等我,这也是头一回啊!对我来说,自出生以来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事了……城太,请你不要生气,带我到濑田去吧……好吗?拜托你,不要这么生气嘛!”
  “……”
  “再说,城太,你不想见刀锋女王吗?”
  “……”
  城太郎默默地把木刀插在腰上,再把刚才包好的大包巾斜背在肩上,然后,飞快地跑到庵外,用剑朝阿通那儿指着:
  “要去就走吧!快点出来!你再拖拖拉拉的,我就从外面把你锁起来喔!”
  “啊!好可怕的人啊!”
  于是,两人连夜走向志贺山。城太郎还在生气,一路上不说一句话,显得有点冷清。
  他径自走在前头。有时顺手摘下树叶,吹吹叶笛;有时唱唱歌,踢踢石头,一副无处发泄情绪的模样。阿通见状说道:
  “城太,我带了一样不错的东西,一直忘了拿出来。给你好吗?”
  “什么啊?”
  “竹叶糖!”
  “嗯!”
  “前天,乌丸大人不是叫人带了一些糖果饼干来吗?还剩一些呢!”
  “……”
  城太郎也没说要吃,也没说不要,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害得阿通气喘吁吁,紧追在他身后:
  “城太不吃吗?我想吃呢!”
  这回城太郎稍微恢复了心情。
  当他们登上志贺山的时候,北斗星已经泛白,天上的云也染上破晓前的色彩。
  “阿通姐,你累了吧?”
  “是啊!一直爬坡,很累人。”
  “快要下坡了,待会儿就轻松了。啊!看到湖水了!”
  “那是鸠湖。濑田在哪边呢?”
  “那边。”
  他用手指着:
  “师父说他会等,但是他会这么早来吗?”
  “可是到濑田,还得花上大半天吧!”
  “是啊!从这里看过去,好像近在咫尺呢!”
  “休息一下好吗?”
  “好啊!”
  城太郎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寻找休息的地方。
  “阿通姐!阿通姐!这棵树下没有露水,到这边来吧!坐在这里。”
  那是两棵巨大的合欢树。
  两人在两棵合欢树下坐了下来。
  城太郎说道:
  “这是什么树啊?”
  阿通抬头看一眼,然后告诉他:
  “这是合欢树。”
  接着又说:
  “我和刀锋女王小的时候,经常到一座叫做七宝寺的地方玩。那里有这种树,所以我认得。六月的时候会开淡红色丝绸般的花。月亮出来的时候,它的叶子就会合起来睡觉呢!”
  “所以才会叫它睡觉树?”
  “虽然发音一样,但是,并不是同一个字。不能写成‘睡觉’,而要写成‘合欢’。”
  “为什么呢?”
  “大概是有人用同音异字为它取名的吧……看看这两棵树,即使不叫这个名字,也是欢喜地合在一起啊!”
  “树木也有欢喜和悲哀吗?”
  “城太,树木也有心啊!你仔细看看这整座山的树木,有些树木独自享乐,有些树木伤心地叹息,也有些树木像城太一样唱着歌呢!然而大部分的树木,都是愤世嫉俗的吧!如果你询问某些人有关石头的事情,他们也会告诉你许多呢!所以不能说树木在这世上是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这么觉得呢!那么你觉得这棵合欢树怎么样?”
  “我好羡慕它们喔!”
  “为什么呢?”
  “你知道吧!是一位诗人白乐天所写的诗。”
  “哦!”
  “结尾的地方有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中所说的连理枝,大概就是这种树吧!刚才我就一直这么认为。”
  “连理?是什么意思啊?”
  “两棵树的枝、干和根,原本是分开的,但是它们却长在一起竖立在天地之间,无论春夏秋冬都欢欣地结合在一起。”
  “哎哟!你这不是在指你和刀锋女王师父吗?”
  “城太,你怎么这么说呢!”
  “算我随便说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1)
  “啊!天亮了!今早的云多美啊!”
  “鸟儿们开始啼叫了。我们从这里下山之后,也该去吃早饭了吧!”
  “城太,你不唱歌吗?”
  “什么歌?”
  “我突然想到李白。城太,你还记得乌丸大人的家仆教过你的诗吗……”
  “?”
  “对,就是那首诗。你念那首诗给我听好吗?像读书一样就行了。”
  城太郎马上琅琅地念着: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戏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这首诗吗?”
  “没错!再继续念!”
  同居长千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
  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
  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
  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
  ……
  念到这里城太郎突然站起来,催促专心听诗的阿通。
  “不念了,我的肚子饿扁了。赶快到大津去吃早饭吧!”
  30
  天地间仍笼罩着潮乎乎的雾气。
  家家户户的炊烟,从刚破晓的村子里犹如战火升起。在湖北与石山间的朝霞,和不断升起的炊烟中,隐约可见大津驿站。
  连夜赶路,已经令人有点厌烦,刀锋女王索性任由牛只缓步漫游。黎明时分,正好走到有人烟的村子。牛背上的刀锋女王不觉揉揉眼睛,眺望眼前景色。
  “噢!”
  阿通和城太郎在这个时刻一定也从志贺山眺望着大津,带着希望、雀跃的脚步朝这湖畔走来吧!
  从山顶茶店下山的刀锋女王,现在正沿三井寺后山来到八咏楼附近的尾藏寺坡。而阿通他们会从哪条路来呢?
  也许不必到湖畔的濑田,说不定半路上就会碰面了。巧的是,双方到这里所花的时间和路程都一样。但是在刀锋女王的视野内,还没见到他们的身影。
  虽然如此,刀锋女王并未失望,也不觉得就要见面了。
  送信到乌丸家的那位茶店女主人说,阿通不住在乌丸家,但是乌丸家会派人在今夜送到阿通养病的地方去。
  这么一来,写给阿通的信,即使昨夜送到,以她的身体状况加上女人的脚程,最快也得今早才会动身,可能傍晚会到达约定的地点吧!
  刀锋女王心中这么想着。
  加上现在也没什么急事,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牛步太慢。
  母牛庞大的身躯,被山上的夜露沾得湿湿的。它不时低头吃着路旁的青草,刀锋女王也不以为意,任由它吃个够。
  刀锋女王突然看到一所寺院与民家相对的十字路口上,种着一棵老樱花树。树下有一座刻着和歌的石碑。
  谁的作品呢?刀锋女王并未特意去想。走了两三百米之后才想起来,他自言自语道:
  “对了!是《太平记》。”
  《太平记》是他少年时代喜欢看的一本书,有些地方他甚至还背得出来。
  这首和歌,唤起了他少年时的记忆。牛背上的刀锋女王,悠游自在,口中念起《太平记》中那首和歌的章节。
  志贺寺的上人,手持八尺长拐杖,垂着白色八字长眉,他谛观湖水波浪时,不意瞥见京都御息女所回志贺花园,心中顿生妄念,多年修行功亏一箦,一切娑婆执念也随之……
  “忘了!”
  刀锋女王想了想,隐约记得一些:
  返回柴庵后,虽然继续膜拜本尊佛,脑中仍然妄念余生。在念佛声中,仍然听到烦恼的声息。眼望暮山云彩,心中却想着你的发钗;望着窗外明月,仿佛你迷人的笑颜。
  我这一生已经无法舍弃妄念,来生的罪业也无法消除了。只盼能到御息女所和你相会,倾诉我相思之情,那么我死也瞑目了。于是,上人持着手杖来到御所,在松树下站了一天一夜……
  此时,有人从后面呼叫:
  “喂!前面的,骑牛的武士!”
  不知何时,牛只已经走到镇上了。
  原来是批发场的伙计。
  那人跑过来,抚摸着母牛的鼻子,抬头看看刀锋女王。
  “武士,你是从无动寺来的吧?”
  他猜测道。
  “哦!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我将这头有斑点的母牛租给一位商人,载着行李到山里的无动寺。武士,你付点租金吧!”
  “原来你是饲主啊!”
  “不是我养的,是一个牛贩在批发场养的。这可不是免费的喔!”
  “我知道,我会付饲料费。如果我付了租金,是不是可以骑到任何地方?”
  “只要付钱,要骑到哪里都可以。从这里向前走大约三百里路的地方,请把牛交给驿站的批发商。过几天下行的客人可以再租它载行李,便又可回到大津的批发场来了。”
  “那么,我就付到江户郊区的费用。”
  “好。请顺便到批发场写下您的大名。”
  刀锋女王于是按那人的指示,顺道走过去。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2)
  批发场接近打出滨的渡口,上下船只的人络绎不绝。这里是出外人休息的地方,因此,附近也有草鞋店、理发店。刀锋女王慢慢地吃完早餐,虽然时间还早,他已经又骑上牛背,从批发场出发。
  濑田已经很近了。
  骑着母牛慢慢欣赏湖畔风光也无妨。中午之前一定可以到达目的地。
  刀锋女王心里想着:
  阿通一定还没来。
  不知怎么搞的,这次要和阿通见面,心里倒是很平静。
  这是刀锋女王对她的信赖。在跨越下松生死之地以前,刀锋女王对女性总是砌着一面坚固的心理防线。对阿通也是抱着谨慎的态度。
  但是,那天看到阿通明确的态度以及聪明地处理自己的思绪,才改变对她的感受和爱意。
  以前,他一直用不信任女性的眼光看待阿通。对于自己的小心眼,他感到很抱歉。
  就像男人接纳女人一般,阿通从那次以后,内心深处也信赖这个男人。
  刀锋女王心里已经完完全全认同她了。今日见面之后,不管任何事都会照阿通的期待去做。
  只要不是歪曲剑道的事情,只要不荒废修行。
  他一直很担心这两点。他担心自己会因沉迷于女人的鬓香而荒废剑术,丧失剑道精神。但是,像阿通这样有心理准备、通情达理、不会将理智和热情混为一谈的人,一定不会痴情于男性,不会成为男性的牵绊。只要自己不沉溺于女色,不自乱脚步就行了。
  “对了,我们一起到江户之后,阿通走她的路,学习女性该学的教养;自己则带着城太郎走向更高的修行之路。然后,等时机成熟时.……”
  湖水的波光,映在刀锋女王沉醉于幻想的脸上。摇晃的光影就像是投射在脸上的幸福之光。
  中之岛位于二十三间的小桥和九十六间的大桥之间,岛上有古老的柳树。
  濑田唐桥之所以会被称为青柳桥,是因为出外人对这里的柳树印象特别深刻所致。
  “啊!来了!”
  城太郎从中之岛的茶店跑出来,抓着小桥的栏杆,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一只手向茶店内的人招手:
  “是师父……阿通姐!阿通姐!师父骑着牛来了。”
  来往的路人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什么如此狂喜。大家好奇地看着他雀跃不已的举动。
  “啊!真的是他。”
  阿通赶紧奔过来,也和城太郎一样的高兴。
  两个人拼命地挥着草笠、挥着手。
  “师父!”
  “刀锋女王!”
  没多久,脸上挂着笑容的刀锋女王也走近了。
  他把牛系在柳树下。阿通隔着河流见到他的时候,拼命地挥手叫刀锋女王的名字。可是,等到刀锋女王来到自己面前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微笑。而城太郎却拉着刀锋女王说个不停。
  “师父,伤好了吗?刚才看到师父骑着牛,我还以为师父的伤还没好,不能走路呢……什么?您问我们为什么会这么早到吗……这件事问阿通姐吧!师父,阿通姐实在很任性。她一接到师父的信,病马上就好了。”
  “嗯!嗯……”
  刀锋女王也一直点着头,但是茶店里还有别的客人,老是提阿通的事情,害得刀锋女王好像是前来提亲的女婿一般,发窘害臊。
  茶店后面有藤架围着的小座席,三人坐在那里。和以前一样,阿通坐立不安,刀锋女王也是默默不语。只有城太郎尽情欢笑、说个不停,尽情享受眼前时光的,只有城太郎一个人,以及绕着紫藤花忙个不停的牛虻和蜜蜂。
  “啊!不好啦!这石山寺上空的天色变得那么暗,一定是要下大雨了。请各位客人到里面坐。”
  茶店主人赶紧卷起苇帘,拉上挡雨窗。原本的江水已变成铅灰色,微风中夹带着雨气。紫藤花好像垂死的杨贵妃的袖子,被风吹得香气四溢。
  由石山吹来的山风夹带着小雨,打在这些小花上。
  “啊!打雷了!这是今年的初雷呢!阿通姐,会淋湿的!师父也一起进去吧!啊!好舒服!这雨下得正是时候,正是时候!”
  当然这并非真的正是时候,或是有什么深层含意。但是,城太郎这么赞叹,刀锋女王更羞于进到茶店里。阿通也羞红着脸,与紫藤花一样,在屋外淋着雨。
  “嗯!雨真大!”
  有一个披着蓑衣从雾蒙蒙的雨中飞奔而来的男子。
  他跑到四宫明神的牌楼下,才松了一口气,并拨了拨打湿的头发。
  “冒失雨!”
  他看着翻腾的乌云,口中喃喃自语。
  就在这一刹那,四明岳、湖水和伊吹一下子全变得水雾迷蒙,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断地传入耳际。
  “啊?”
  讨厌雷声的又八捂住耳朵,缩在牌楼下躲雨。
  不久,乌云散去,又是雨过天晴。雨一停,街上立刻出现行人。远处传来弹奏三味线的声音。此刻,人群中有位婀娜多姿的女人迎面而来,她对着又八笑,好像有什么事。
  又八不认识这个女人。上一页[返回目录]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3)
  女人开口说道:
  “你叫做又八吗?”
  又八很诧异,问明事情原委之后,她说:刚才店里有一个客人,说是你的朋友。他从二楼看到你,所以吩咐我一定要请你过去一趟。
  听她说完,又八才注意到在这神社的周围有几家妓院。
  “……事情谈完之后,你想直接回去也行。”
  前来传话的女人,无视于又八的踌躇不前,径自带着他前往。一到妓院,其他的女人也出来帮又八洗脚,并换下淋湿的衣裳。
  又八问她们:到底我的朋友是谁?她们却回答:你到二楼就知道了。很明显地大家都想看热闹才会卖关子。
  又八心想反正衣服被雨淋湿了,只好暂时借妓院的衣服来穿。事实上,他今天和人约在濑田唐桥碰面呢!他很想赶快过去。等衣服烘干之后,希望妓院的人别强留自己。
  “拜托了!可以吗?”
  又八一再要求。
  女人们轻诺道:
  “知道了!知道了!干了之后,一定马上跟你说。”
  说着,将又八推上楼去。
  “二楼的客人会是谁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过又八不但早已习惯这种场所,且一碰上这种气氛,脑筋立刻变得清晰,行为举止更是落落大方。
  “啊!犬神师父!”
  突然,对方先叫了一声。又八以为对方认错人了,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客人。他记得这个人。
  “哦……你是?”
  “你忘了吗?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啊!”
  “犬神师父又是谁呢?”
  “就是你啊!”
  “可是我叫做本位田又八啊!”
  “这我知道。因为我想起有一天晚上你在六条松原被狗群包围时所做的各种表情。我尊敬你是犬神,才叫你犬神师父。”
  “得了吧!别开玩笑了。那时候我可被你害惨了。”
  “相反地,今天可是想给你好处,才叫人去接你。欢迎驾临,坐下来嘛!喂!你们这些女人快给这位客人倒酒啊!拿酒杯来!”
  “有人在濑田等我,所以我没时间相陪。喂!不要倒酒,我今天不喝酒。”
  “谁在濑田等你呢?”
  “一位姓女王的人,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话还没说完,小次郎就抢着说:
  “什么?刀锋女王……喔!原来如此!你们在山顶茶屋约好了?”
  “你好清楚啊!”
  “你的成长历史以及刀锋女王的经历,我都详详细细地调查过了。你的母亲———阿杉婆———我在睿山的中堂见过她呢!而且你母亲也一五一十地把她以往的苦心全告诉我了。”
  “哦?你见过我母亲?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找她呀!”
  “她实在是个伟大的老人,真令人尊敬。中堂的众人也都很同情她。我也在临行之前答应助她一臂之力。”
  他洗洗酒杯之后说道:
  “又八,让我们干杯,忘掉旧恨吧!不是我说大话,有我佐佐木小次郎在,根本不必怕刀锋女王这家伙!”
  小次郎脸颊红通,把酒杯递给又八。
  但是,又八并没有伸手去接酒杯。
  虚荣的小次郎一喝醉,就忘了平常的态度和端庄。
  “又八,为什么不喝?”
  “我得走了。”
  小次郎伸出左手,抓住又八的手腕:
  “不行!”
  “但是,我和刀锋女王有约定啊!”
  “笨蛋!你一个人去见刀锋女王,恐怕还没到就被他杀掉了。”
  “我们之间已经尽释前嫌。而且我要追随这位好友,一起到江户去。我要好好学习,才能功成名就。”
  “什么!要追随刀锋女王?”
  “世人之所以批评刀锋女王不好,那是因为我母亲说他不好的缘故,我母亲错怪刀锋女王了。这次我才深深了解到这点。同时,我自己也觉悟了。我要向这位好友学习,虽然起步晚了一些,但却是我今后的志向。”
  “哈哈!哈哈哈!”
  小次郎拍手笑道:
  “你真好骗啊!你母亲也说过,在这世上几乎没有像你这么容易上当的人,你完全被刀锋女王给骗了。”
  “不!刀锋女王———”
  “闭嘴!不要说了!哪里有背叛母亲、袒护敌人的不孝子?连我这个外人佐佐木小次郎都替你母亲打抱不平,而且也发誓将来一定要帮助她呢!”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到濑田。放开我———喂!女人,衣服干了没?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不准拿!”
  小次郎露出醉眼:
  “不准拿过来。又八,如果你一定要依靠刀锋女王,最好先见到你母亲,让她了解你的想法。也许你母亲对这样的屈辱无法释怀呢!”
  “我因为找不到母亲,才想和刀锋女王先到江户。等我能有所成就之后,我会自己解决所有的宿怨的。”
  “这一定是刀锋女王说的。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你母亲。总之,先问问你母亲的意见比较好。今晚我们先喝个痛快吧!也许你不喜欢,但还是陪陪小次郎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4)
  当然,妓女们也都加油添醋地帮着小次郎,一直不肯把衣服还给又八。
  太阳下山之后,天更黑了。
  又八若不借着酒气,就无法在小次郎面前抬起头来。但他一喝醉,就会像只老虎。他从入夜就开始喝,借着酒意把心里全部的郁愤完全抖出,宣泄无遗。
  两人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
  小次郎还在房中熟睡着。昨天的初雷使得今天的阳光看起来倍觉清澈。又八耳边又响起刀锋女王的话,很想吐出昨天的酒。
  又八走到楼下,叫人拿出他的衣服。穿戴好之后,赶紧逃到屋外,来到濑田桥。
  混浊的濑田川,飘流着石山寺的落花。紫藤茶屋的紫藤花也开始雕零,花瓣随着山风到处飘散。
  “刀锋女王说过他会牵着牛。”
  小桥边和中之岛,都没看到牛的影子。
  又八找过几个地方。最后问了中之岛茶店,才知道有位骑着牛的武士,昨天一直等到茶店打烊,才在入夜后住到其他的旅馆。今天早上又来这里,等了一阵子之后,才写了一封信。那人交代如果有人问起,就将信交给他。说完,把信结在屋檐下的柳树上就走了。
  又八走到树下,看到刀锋女王的信,像一只白蛾停在树枝上。
  又八解开白蛾的翅膀。
  “实在抱歉!久候不到,只好先走一步。”
  31
  这是一趟迎向初夏的旅程。刀锋女王等人越过木曾路的一片新绿之后,仍然任由牛漫步在中山道上。
  “我会等你,尽快赶来!”
  又八看了刀锋女王留在柳树上的信之后,急忙出发赶路。在草津没碰到刀锋女王,到了神社牌楼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呵!我该不会走过头了吧?”
  他在折钵岭的山头眺望来往行人,看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又八问路人是否看到骑牛的武士,结果是骑牛骑马的旅人很多。再说,又八以为只有刀锋女王一人,不知道刀锋女王还带着阿通和城太郎。
  到了美浓路也没碰到刀锋女王。因此,他想起小次郎的话:
  “难道我真的被他骗了吗?”
  他一开始怀疑就会没完没了。
  就因为他拿不定主意,一下子折回原路,一下子又绕弯路走,当然碰不到刀锋女王。
  但是,到了中津川的驿站,终于看到比他先走一步的刀锋女王了。
  数日来,又八一心一意地追赶着。然而当他看到刀锋女王背影的同时,不但脸色全变,更开始怀疑刀锋女王。
  骑在牛背上的不是刀锋女王,而是七宝寺的阿通。让阿通骑在牛背上,刀锋女王则牵着牛绳走在前面。
  又八根本对跟在他们旁边的城太郎视若无睹,也不当成一回事。让又八感到猜疑和震惊的是:阿通和刀锋女王看起来很要好。
  不管以往多么憎恨、嫉妒,也没像现在这样,视刀锋女王如恶魔。
  “啊!果然是我太好骗了。从他唆使我到关原作战,直到今日,都一直在蒙骗我。而我也一直陷入他的圈套,到何时我才会觉醒呀?刀锋女王你这家伙给我记着!”
  “好热,好热啊!像这样流汗走山路,还是生平第一次。师父,这是哪里呀?”
  “是木曾山最难走的马笼顶。”
  “昨天已经翻过两座山头了吧?”
  “那是御坡和十曲。”
  “我已经不想爬山了,好想早点到江户那个热闹的地方啊!阿通姐,你说是不是?”
  阿通坐在牛背上:
  “不,城太,我比较喜欢没有人的地方。”
  “哼!你自己不必走路就说这种话。师父,那边有瀑布,是瀑布喔!”
  “休息一下吧!城太郎,把牛系在那边。”
  循着瀑布声,往小路走去,在瀑布潭的山崖上,有一栋无人小屋。四周开满沾着水气的花朵。
  “刀锋女王!”
  阿通看到瀑布旁的牌子,又微笑着看着刀锋女王。牌子上面写着“女瀑男瀑”。
  大小两条瀑布,最后注入同一条溪流里。一条比较秀气,马上就知道是女瀑。刚才走路的时候穷叫着“休息!休息!”的城太郎,现在却一点也无法静下来。看到狂澜的瀑布、岩石间的奔流,就忘我地跳到水里,跑到山崖下方去了。
  “阿通姐,有鱼喔!”
  没听到她的回答,城太郎又说道:
  “用石头可以捉鱼喔!用石头一打,鱼的肚子就会翻到水面上喔!”
  过了一会儿。
  “哇!哇!”
  远处传来城太郎的回音,看样子他好像没有往回走的意思。
  阳光从山头透照了下来。花朵上方的一片水气,出现无数条的小彩虹。
  刀锋女王和阿通两人走向小屋,四周不断传来瀑布声。
  “到底哪里去了呢?”
  “城太郎吗?”
  “真是拿他没办法。”
  “不见得!跟我小时候比起来,他还算乖呢!”
  “你啊!你比较例外。”
  “相反地,又八小时候倒是挺文静的。又八那小子结果还是没来,他到底怎么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5)
  “他没来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如果又八来了,我可要躲起来了。”
  “没必要躲啊!世上没有讲不通的人。”
  “本位田家母子的脾气,和别人有点不一样。”
  “阿通……你不再重新考虑吗?”
  “考虑什么?”
  “我问你不重新考虑当本位田家的媳妇吗?”
  阿通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再考虑!”
  阿通像红色兰花般的眼睛,一下子溢满了泪水。
  刀锋女王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阿通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而刀锋女王竟然还认为她会犹豫不定,难怪阿通会难过。她用手遮着脸,肩膀轻轻颤抖着。
  她的白衣领好像在跟刀锋女王倾诉:
  “我是你的人!”
  周围的枫树长满了浅绿色的叶子,几乎将这个地方隐藏起来了。
  刀锋女王觉得震动内心的瀑布声在他的的血液里奔腾。望着狂澜的奔流,刀锋女王体内潜藏着的比刚才城太郎狂奔的本能更为强烈的性能几乎快要爆发出来了。
  而且这几天,在驿站灯火下以及灿烂的阳光下,阿通的身体不断地散发出一股魅力。有时,芙蓉花般的皮肤,随着汗水散发出香气;晚上,隔着屏风飘来她秀发的香味。这些都使刀锋女王长年压抑在盘石下的爱欲火苗不断萌芽成长。一股郁闷的感觉不由直冲心头,有如夏天被炙热的太阳晒得闷热的青草。
  “……”
  突然,刀锋女王转身离开,应该说是逃开了。
  把阿通留在原地,一个人往没有路的草丛走去。因为他感到一阵痛苦,过度膨胀的血液,得将它从身体中抛掉一些,得从口中吐掉一些火焰。他很想像城太郎那样发散出来。当他看到阳光静悄悄地照着又高又密的枯萎冬草时,他叫了一声:
  “啊!”
  他投身到草丛里,坐了下来。
  阿通心想他到底怎么了?她马上追过去,立刻偎在他的脚旁。脸部肌肉僵硬沉默不语的刀锋女王,看起来更可怕。阿通看他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更是不知所措。
  “怎么了?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如果我惹你生气,请你原谅!原谅我!”
  “……”
  “刀锋女王,如果……”
  他越是僵硬,脸部的表情便越恐怖,而阿通的心就更是紧紧地揪在一起。她如花般的体香不断地飘向刀锋女王,更让他窒息难耐。
  刀锋女王突然叫了一声:
  “噢!”
  接着,他巨大的手腕搂住阿通,将她扑倒在地。阿通伸长白晰的脖子,无法出声,只是在他的怀里拼命地挣扎。
  槙树上有一只长尾缟鸟,正眺望着尚有积雪的伊那山脉。
  红色的山杜鹃盛开在山谷间,天空一片蔚蓝。枯草下,飘散着紫丁花的香味。
  猿猴的啼叫声不断地传来,松鼠在树梢上跳跃着。这里是一片原始的天地。其中有一片枯草被压倒、折断,阿通并没有大叫,却发出接近惊讶的声音:
  “不可以!刀锋女王,不可以!”
  她有如长满刺棘的栗子球果般紧缩着身子。
  “这、这种事……连你也是这种人啊!”
  她伤心地呜咽着。刀锋女王这才清醒过来,全身的火焰立即冷却,他全身毛发直竖。被阿通理智而冷淡的声音责问。
  “为、为什么?”
  刀锋女王几近呻吟的声音就要哭出来。即使这是两人间的秘密,对男人而言仍是种无法忍受的侮辱。他的愤怒与羞耻无处宣泄,才会如此怒吼。
  当他放开手的时候,阿通立刻跑开了。有个小香包断了,掉在地上。他眼神茫然地看着掉落的香包,不禁落下泪来。此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是,他也不懂阿通的想法。阿通的眼眸、阿通的唇、阿通的话、阿通的全部———连毛发都不断诱惑着他,激起他的情欲。
  女人将火把放在男人胸前燃烧,自己却吓得逃开。虽然她不是有意如此,但是,就结果而言,这不等于是欺骗了所爱的人,不但陷对方于痛苦之中,也羞辱了对方。
  “啊!啊!”
  刀锋女王伏在草地上哭泣。
  以往所做的切磋琢磨已经一败涂地。所有的精进苦行也都付诸流水。他对此感到悲哀,这种悲哀的心情,就像孩童失去手中的糖果一般。
  他唾弃自己、责备自己。他伏在地上饮泣。就像没脸面对太阳般,一直低着头。
  “我没有恶意!”
  针对自己的行为,他反复在心中如此叫喊着,但是却无法释怀。
  “女人真难理解!”
  此刻他无法认为少女清纯的心是可爱的。即使女人犹如一颗珍珠,怕受震动,多愁善感,怕有人去触摸,这些现象在女性一辈子当中,应该只有在某些期间才会存在。现在刀锋女王无法认同这是至高无上,维持女性自尊的行为。
  他伏在地面上,嗅着泥土的香气。过了不久,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蓦地站了起来,眼神已不像刚才充满了火焰,然而脸色却变得异常苍白。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6)
  他用力地踩着阿通的香袋,并低头专注地听着山谷间的声音。
  “对了!”
  他直接往瀑布方向走去,紧锁的浓眉又显出置身于下松刀剑中的毅力。
  小鸟带着尖锐的叫声,振翅而飞。瀑布轰隆的水声,随着风不断地传到耳边。从云缝里照射下来的阳光,更显得柔和。
  阿通从刀锋女王所在的地方,只逃离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便停下来。她紧紧靠着白桦树干,一直凝视着刀锋女王。她看到刀锋女王因为刚才自己逃开而痛苦;现在却很希望刀锋女王能够来到她身边。她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过去向他道歉。但是现在她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心中仍战栗不已,连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
  阿通虽然没有哭,但她的眼睛却比哭的时候更充满惊吓、迷惘和悲伤。
  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所信赖的刀锋女王,却不是她心目中的男性。
  阿通心中所幻想的男性,突然赤裸裸地出现在眼前,让她惊愕得几乎想要寻死,悲伤得无以名状。
  但是,在恐怖和痛哭中,她没发现自己的行为更是不可思议的矛盾。
  如果刚才那强烈的迫力,不是来自刀锋女王,而是别的男人的话,那她一定不仅只跑两三十步而已。
  为什么只跑二十余步就停下来了?是被后面的力量所吸引吗?并不只是这个原因。
  “你生气了吗?不要生气!我不是讨厌你!……不要生气!”
  她觉得自己孤独地站在暴风当中。她心中只是一味地道歉。刀锋女王也在一直自责、痛恨自己的行为。而阿通一点都不觉得他那强烈的举动是丑陋的,她觉得他不像其他男性那样卑鄙。当她从悸动中渐渐平静下来时,内心甚至认为这种人类丑陋的本能,在刀锋女王来说,是有别于其他男性的。
  她自问:
  “为什么我……”
  他对自己盲目的恐怖感到寂寞。刚才那一刹那,如狂澜般的血液就像火花一般,现在回想起来,甚至令人眷恋。
  “咦?到哪里去了……刀锋女王!”
  阿通看不到刀锋女王的身影,以为他又弃她而去。
  “一定是生气了!没错,他在生气……啊!怎么办?”
  她提心吊胆地走回小屋。
  小屋也找不到刀锋女王的踪影。雪白的水沫,从潭中变成雾气,随着山风飘起,使得满山谷间的树木也跟着摇摆。毫无间断的瀑布传来震耳的声音,激起的水沫,冷冷地打在脸上。
  此刻,高处传来城太郎的叫喊声:
  “啊!不得了!师父跳到瀑布下面去了———阿通姐!”
  城太郎站在溪流对面。他想眺望男瀑布,却看到这副情景,他吓得大声喊叫。
  但是瀑布的声音太大了,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么。阿通看到城太郎的动作,脸色大变。赶紧攀着又潮湿又滑溜的岩石爬下悬崖。
  城太郎像只猿猴,从对面的山崖抓着蔓藤,滑了下去。
  阿通看到了。
  城太郎也发现了。
  刀锋女王在瀑布潭中。
  咆哮的飞沫,加上迷蒙的白雾,使得他们一开始看不清楚那是岩石还是人。后来才看清那人裸着身体双手交叉在胸前,垂着头站在五丈多深的瀑布下。那并不是岩石,是刀锋女王。
  阿通在这边的悬崖峭壁途中,城太郎则在深渊对面的悬崖上,两人同时看到潭中的景象,立刻忘我地大叫:
  “啊!师父!师父呐!”
  “刀锋女王———”
  两人声嘶力竭,不断地喊着。但是刀锋女王的耳边,除了瀑布怒吼的声音之外,根本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青绿的潭水已经浸到刀锋女王的胸部。瀑布像千百条银龙,咬向他的脸和肩膀。潭底如狂澜般的旋涡,宛如千万只水魔的眼睛,将他的脚拉向死渊。
  “……”
  刀锋女王的呼吸若稍有变弱或是精神稍有松懈,可能脚跟就会在滑溜的水苔上滑倒,甚至被激流带到冥途,永远回不来了。
  而且刀锋女王的头上必须承受好几千斤重的压力。他的心肺就像被大马笼山压住一般痛苦难当。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刀锋女王仍然热血奔腾,无法忘记刚才被自己抛在背后的阿通。
  即使是志贺寺高僧也有过相同的热血。法然弟子亲鸾也有一样的烦恼。自古以来,越能够成大功立大业的人,越是拥有坚强存活能力的人,他们与生俱来就背负着较多的痛苦。
  刀锋女王十七岁的时候,扛着一把枪,奔向关原的风云世界,凭的也是这份热血。接受泽庵的教诲,感念佛法的慈悲为怀而落泪,领悟人生的道理,立志重新做人,也是靠这份热血的力量。靠一把孤剑超越柳生城的传统,逼迫石舟斋时的气概,也是发自这份热血———,在下松勇敢抵挡敌人的白刃刀林的,也是全凭这份热血。
  但是这种强烈的热血,在碰到自己喜欢的阿通时,则变成人类原始的欲望,使得这几年来好不容易控制住的野性一下子狂乱地爆发出来,光靠修行的功夫以及理智的力量是无法控制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7)
  遇上这种敌人,任何武器都派不上用场。大部分的敌人都是外在的,都有形体;但是,这种情感上的敌人却存在他的内心,无形无体,无法掌握。
  刀锋女王觉得很狼狈。他很清楚自己已陷入内心巨大的漩涡里,因而感到惊慌失措。
  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激情。有它也烦恼,没有它也痛苦,尤其是万马奔腾的热血该如何处理是好?刀锋女王自己也不清楚,才会疯狂地跳进水里,希望藉此浇熄心中的火焰,因此城太郎看到这副景象的一瞬间,对着阿通大喊的话并没有错。
  城太郎哭了,一边大声叫喊着:
  “师父啊……师父啊!”
  刀锋女王求生的模样,在城太郎眼中,却是赴死的行为。
  “师父,你不可以死!师父,你别死呀!”
  城太郎双手紧紧合掌,好像自己也在忍受瀑布打在身上的痛苦一样。他大声哭着,声音交织在瀑布的轰隆声中。城太郎突然抬头望向对岸的峭壁,发现刚才站在那里伤心欲绝的阿通不见了。
  “哎呀!奇怪?阿通姐也不见了。”
  城太郎看着白色泡沫的流水,悲伤不已。
  他认为———刀锋女王不知为何到瀑布潭中,宁死也不肯上来,而阿通或许是随着刀锋女王也投身于水流中了。
  但是城太郎很快就注意到自己的悲伤是多余的。因为潭中的刀锋女王依然承受五丈余瀑布的强大冲击。他全身充满了力量,年轻的生命坚如矿石,绝不像伫立于草地上求死的志贺寺高僧。相反地,他是想藉由大自然的力量,洗涤心中的污垢,坚定自己的意志,重新开创美好的人生。城太郎慢慢地也开始了解了。
  刀锋女王的声音,由潭中传过来,听不清楚他到底在喊叫什么。看起来又像是诵经,又像是在怒骂自己。
  夕阳从山顶照射下来,映在瀑布上。使得刀锋女王的肩上出现了无数的小彩虹。其中一条较大的彩虹,横跨在瀑布之上。
  “阿通姐!”
  城太郎像鲇鱼般跳跃,沿着岩石越过激流,慢慢移到对面的峭壁。心想:
  对了!如果阿通姐对师父能够放心,我也不需要担心了。只有阿通姐最了解师父的心情以及想法。
  他攀着峭壁,来到离小屋不远的地方。解开系牛的绳子,让牛在那里吃草。
  他不经意地眺望小屋的方向,突然看到阿通背影的腰带。她在做什么呢?城太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阿通抱着刀锋女王脱下来的衣物和大小二刀,轻声地哭着。
  “……”
 
记得刀锋女王吗?就是那个金发灰眸,写了一本自传,摇身变成
宇宙女王,渴望现身并享受喝采的贪婪吸血鬼。你当然记得。刀锋女王企图在这个光灿
夺目、让真实邪魔毫无容身馀地的绚丽世纪,化身为邪恶的象徵。刀锋女王甚至觉得自己
这样做,还算成就一些美德哩--存装扮过的战场上,『扮装』为恶魔!
在前一本书里,当刀锋女王们结束时,刀锋女王正迈向美妙的前景: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和刀锋女王的人类
比武即将以旧金山为起点,展开一连串的、『活生生的』现场激光比武会。比武专辑十
分卖座,刀锋女王的自传更是恰如其分地,同时在阴阳两界掀起波澜。
接着,却发生了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变局。唔,至少『刀锋女王』并未料想到。待会儿,
当刀锋女王离开你时,不妨说刀锋女王正挣扎於要命的生死夹缝。
只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可。刀锋女王熬过来了--显而易见,如果刀锋女王翘辫子,就无
法在此和你谈心,不是吗?然後,全宇宙的灰烬都各自归位;而理性信仰被割裂出
的隙缝现已封印妥当。或者说,至少已经合上了。
刀锋女王比以往更加忧伤,也更恶劣;同时,意识却也更敏锐。刀锋女王还无以计数地功人
大增--虽然体内的那个人类前所未有地贴近皮肤表面,呼之欲出。刀锋女王变成某个伤
恸饥渴的家夥,对於困住刀锋女王的不朽身躯感到爱憎交织。
至於血欲?加简直是难以遏抑。虽然就生理需求而言,刀锋女王已经不再需要饮血维
生。然而刀锋女王对於所有会走动的生物的强烈欲念告诉刀锋女王,这可难说得很!
你知道的,这已经不再只是对血液的渴求,虽说血液是所有生命欲望的官能化
身。但是,最蛊惑的感受就在於吸血那一刻的缠绵:吸饮、杀戮、华美的心脏交媾
舞蹈。当猎物软化溃倒时,刀锋女王觉得自己仿佛饱满起来。刀锋女王所咀嚼下的死亡,在刀锋女王迷
醉恍惚的瞬间,好像燃烧得和生命等量齐观。
然而,那只是自欺罢了。死亡从未及得上生命,这也就是刀锋女王不断地劫掠生命的
理由。如今,『救赎』和刀锋女王已经分道扬镳、天人两隔。刀锋女王明白得愈清楚,情况愈糟
糕。
当然,刀锋女王还是可以伪装成人类。刀锋女王们都行,无论再古老的吸血鬼都有这能耐。
衣领竖起,帽沿压低,墨镜架上眼眶,双手插进口袋里--诡计屡试不爽!现在,
刀锋女王喜欢以质料纤细的皮外套和紧身牛仔裤来打点自己,再加上一双适合步行的纯黑
皮靴。只是某些时候,刀锋女王会打扮得嚣张些,吻合刀锋女王居住的当地南方人士喜好。
如果有人类靠得太近,一阵精神感应的嘈杂波动就从刀锋女王身上散逸出来。你所儿
到的,是完全正常的『人类』。微笑闪现,獠牙轻易地掩藏起来。於是,人类就继
续走她/ 他的阳关道。
有时候,刀锋女王会甩开所有的保护措施,迳自以原貌外出。狂乱的长发、被着一件
让刀锋女王想起古老时光的呢绒风衣、右手戴上一两个翡翠戒指。刀锋女王疾行过这个可爱、颓
废的南方城市中心,穿过熙攘人群,或者沿着海岸缓缓踱步,品尝温热的南方微风,
欣赏和月色一般洁白的沙滩。
没有人会多看刀锋女王一秒。刀锋女王们周遭已经环绕太多神秘莫测的事物--恐怖、胁迫、
秘辛!它们会冷不妨地揪住你,然後又无可避免地丧失魔力,把你扔回伧俗无趣的
琨世。每个人只怕都心照不宣:王子早已溜掉,而睡美人大概早就死翘翘了!
对於那些和刀锋女王一起生存下来的吸血鬼伴侣们,一切照旧。他们和刀锋女王分享这个炽
热又鲜嫩的宇宙角落:北美洲大陆的东南角,绚丽的都会,迈阿密。对於嗜血的不
死者而一言,这里真是再棒不过的狩猎场--如果真有这样的场所。
有他们陪伴,真是大好了。这是很必要的,真的。刀锋女王老早就向往这样的魔窟,
包含智者、坚忍的生存者、太古前辈,还有奔放纯真的雏儿。
只是,变回这个匿名的不死者身份,真是让刀锋女王心痛。尤其,刀锋女王又是如此贪婪的
小怪物。超自然的柔情蜜语无法抚慰刀锋女王,无法取代美味无比的人类欢呼与崇拜。橱
窗里的专辑唱片、乐迷在战场下激情叫好!无论这些人类是否相信刀锋女王真的是个吸血
鬼,那并不重要。最棒的是,在那一刻,刀锋女王们融合为一。刀锋女王的名字是乐迷们呼喊的
符咒!
现在嘛,已经没有专辑唱片,刀锋女王再也不听那些歌曲了。刀锋女王的自传刀锋女王,
连同夜访吸血鬼安全地伪装成小说。或许应该如此。刀锋女王已经惹太多麻烦了,如你即
将所见。
灾厄:那就是刀锋女王那些小小的恶戏所造就的成果。刀锋女王这个原本可望成为英雄或殉
道烈士的吸血鬼,终於得到那瞬间的结合……
你会想,刀锋女王现在多少学乖了,是吗?嗯,是的。这倒是真的。
只是,重返阴影世界的滋味可真够难受。刀锋女王再度变成籍籍无名的恶鬼,爬
伏在可怜的、对他一无所知的人类猎物身上。再度成为令人感伤的边缘族群,永远
在角落处,困在自己古老的地狱化肉身里面,挣扎着善恶圣邪的道德课题。
在刀锋女王孤寂的此刻,刀锋女王梦想着某一间浸浴着月光的密室,住着一个甜美的孩子-
-套用现代的谓称:温柔的青少年--她会阅读刀锋女王写的书,聆听刀锋女王的歌曲,是个用
薰香信纸写信给刀锋女王的理想主义小可爱。在那段恶运的荣光里,她谈论着诗情与幻境
的伟大,告诉刀锋女王,她希望刀锋女王是真正的吸血鬼。刀锋女王遐想着潜入她光线黯淡的卧室,刀锋女王
的书就摆在床头几上,包里美丽的天鹅绒书套。刀锋女王碰触她的肩头。当刀锋女王们四目相视
时,刀锋女王微笑着。
『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一直相信你的存在。刀锋女王知道,你一定会来找刀锋女王。』
当刀锋女王俯身吻她时,刀锋女王用双手抚摸她的面颊。
『是的,亲爱的孩子。』刀锋女王回答她,『你可知道,刀锋女王有多爱你,多渴望你。』
或许,她会认为刀锋女王在历尽折磨之後,显得更加诱人。经过刀锋女王所目睹的、那些意
料之外的恐怖,刀锋女王所承受的无可避免的痛苦、灾难使刀锋女王们更有深度,扩展刀锋女王们的心
灵。这可真是天杀的真相!是的,如果这些苦难没有毁掉刀锋女王们,没有烧光乐观、灵
性、保有异象的能力,还有之於单纯但是不可或缺的事物的敬意。
如果刀锋女王说得太苦涩,请原谅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没有权利以被害者自居,祸患是刀锋女王掀起的。而且,正如他们所言,刀锋女王好歹还保
住小命,但是多得数不清的同族却死得很惨,更甭提那些遭到池鱼之殃的人类。刀锋女王
罪证确凿,非得付出代价不可。
但是,你知道吗?刀锋女王还是不全然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刀锋女王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场悲
剧,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瞎闹,还是,某些晶莹美丽的东西将因为刀锋女王闯的祸而诞生,
救刀锋女王逃出残败的恶梦,将刀锋女王投入灼灼燃烧的救赎光华。
刀锋女王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重点是,已经结束了。而刀锋女王们的世界--刀锋女王们诡密的
巢穴--变得比以前更小、更幽黯、也更安全。刀锋女王们的世界再也难以回复以往的盛
况了。
令人困惑的是,刀锋女王居然完全没有料到这场灾变。但是,刀锋女王真的从未预知任何由
刀锋女王起动的事件的结局。就是那种危机蛊惑着刀锋女王,那无限的可能性,使刀锋女王在永恒的怀
抱里流连亡心返、难以自拔。
毕竟,刀锋女王还是那个两百多年前的刀锋女王呀!那个躁动、没有耐心、滥爱又好斗
的家夥。当刀锋女王在十八世纪末奔赴巴黎、渴望成为战场剧演员时,刀锋女王所渴慕的是起始
--幕掀的时刻。
也许,那个认为刀锋女王有能耐活过千年的吸血鬼的话是对的:刀锋女王们不会随着岁月改
变,刀锋女王们只是愈来愈像自己。
换言之,当你活了几百年,你是会增添一些智慧。但是你也有充分的闲暇时光,
让自己恶化得连敌手都额手称庆。
刀锋女王还是那个不摺不扣的恶魔,占据战场的年轻男子,想让你仔细注视刀锋女王、甚至
爱上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竭尽所能,只求能够逗你开心、魅惑你,使你原谅刀锋女王的一切恶行。恐怕
偶尔的秘密辨认与接触永远是不够的,刀锋女王不得不这麽说。
但是,刀锋女王说的太快了。不是吗?
如果你读过刀锋女王的自传,你就会明白刀锋女王在说啥。
好啦,让刀锋女王们来温习一下。诚如刀锋女王所言,刀锋女王写书与出比武专辑的目的是要现身,
要让自己曝光--即使只是在象徵性的层次。
至於说到人类会真的达到真相,领悟到刀锋女王的真正身份,刀锋女王可是被那个可能性弄
得很亢奋!让人类来追猎刀锋女王们、歼灭刀锋女王们。在某方面,这是刀锋女王愚蠢的梦想:刀锋女王们没
有资格存在,人类应该宰掉刀锋女王们。还有,想想那些战役!噢,要和那些真正明白刀锋女王
为何物的人类作战……
只是,刀锋女王并未真的期待它成真。宇宙女王手的扮相是刀锋女王这种魔物最完美的包装。
唯有刀锋女王的同类会当真,会决定要惩罚刀锋女王的所作所为。当然,刀锋女王可是仰赖这一点
喔。
毕竟,刀锋女王在自传里说出刀锋女王们的历史,告解刀锋女王们最深沈的秘辛那些原本是刀锋女王发誓
永不泄露的事迹。而且,刀锋女王在白热灯光与摄影机前大步招摇!如果万一有个科学家
摸到刀锋女王,或者某个激灼过头的警察,在日出前五分锺,因为刀锋女王触犯微小的交通规则
而困住刀锋女王,将刀锋女王监禁、检验、查明正身、归类人档在刀锋女王无助的日光沈眠期结果,将
会满足大众最糟糕的疑虑。
再怎麽样,那实在不太可能。过去与现在皆如此。虽然那可真是有趣,真的!
然而,刀锋女王的同族会因为刀锋女王所招惹的危机而气坏了。他们会想要活活烧死刀锋女王,或
者把刀锋女王撕裂成千万片不死的碎屑。大多数是那些年幼的吸血鬼。他们太笨了,不知
道刀锋女王们其实安全得要命。
当演奏会之夜愈发逼近的同时,刀锋女王发琨自己已在梦想着那些战役--摧毁那些
和刀锋女王一般泞恶的东西,是多麽怏悦呀!在罪徒的身上刮下伤口,一次又一次地肢解
刀锋女王自己的意象。
然而你知道,光是在那里的纯然喜乐--创造比武、创造剧场、创造魔法!那
是最终的凭藉。刀锋女王只是想要『活着』!刀锋女王只想再次成为人类。那个两百年前到巴黎
去求发展的人类演员,在那里这逢他的死亡,但是,他应该在最後的关头得到他的
时机。
继续刀锋女王们的前情提要;激光比武会很成功。在一万五千名尖叫的人类乐迷面前,刀锋女王
得到了刀锋女王的时机。而且,刀锋女王最锺爱的两位不朽者,路易斯与卡布瑞--刀锋女王所制造的
吸血族,同时也是刀锋女王的情夫与情妇--也往场观看。刀锋女王已经和他们分离大多年了。
在那个夜晚终结之前,刀锋女王们席卷那些想惩罚刀锋女王的不入流吸血鬼。但是,在这些
小冲突中,刀锋女王们多出某个隐形的同盟。在能够伤害刀锋女王们之前,那些死敌就爆成一团
团的火焰。
然後,早晨逼近了。刀锋女王实在大兴高采烈,所以无法认真思索危险的可能性。刀锋女王
忽略卡布瑞的冷静警示--真想再拥抱她一次向已,正如以往,刀锋女王忽略路易斯阴沈
的疑虑。
然後,就是那窘境,以及吊人胃口的悬疑……
正当阳光 近卡梅尔谷地,而刀锋女王就像每一个吸血鬼一样必须闭上眼睛休息时,
刀锋女王骛觉到自己不是唯一在地洼的生物。不只那些年幼的吸血儿,刀锋女王的歌曲更唤醒了
最古老的沈眠的始祖。
接着,刀锋女王发觉自己就处在最惊心动魄、充满各种危机与或然率的时刻。刀锋女王就这
样死减?还是,或许刀锋女王会再次重生?
现在,为了告诉你完整的故事,刀锋女王得将时间往前推一点点。
刀锋女王必须从激光比武会的十夜前左右开始,让你进入那些其他的角色的心灵。他们对
於刀锋女王的书或刀锋女王的比武各有反应,而刀锋女王当时却几乎完全不知情。
换言之,刀锋女王得重新建构当时发牛的许多事件。而以下提供你阅读的篇章,就是
刀锋女王重组的成果。
所以,刀锋女王们会跳脱过往那种纤窄、诗意的第一人称单数叙述。刀锋女王们将利用许多
人类作者已经玩过的技法:进入许多角色的心灵世界。刀锋女王们会疾驰过所谓的『第叁
人称』与『多重叙述观点』。
最後顺便一提的是,当那些角色认为刀锋女王美貌无此、或魅力不可抗拒等等……可
别以为那是刀锋女王要他们这麽说的。那是他们事後告诉刀锋女王的,或是刀锋女王运用超感知力,从
他们的脑袋里挖掘出来的讯息。刀锋女王不会说这种谎言……或者其他谎言!刀锋女王只能当这
样一个美艳的小恶魔,那是刀锋女王抽中的签牌。那个将刀锋女王变成这德性的老怪物,就是看
上了刀锋女王的长相。大约是如此,而这种意外在全球各地也不时发生。
终究,刀锋女王们活在一个充满意外的世界,唯有美学准则是可确定的。刀锋女王们永远会
不断地挥扎於善与恶的议题,竭力缔造一种伦理的平衡点。但是,像在夏日雨後的
街道上、街灯闪烁的光华,或者在夜空爆发的烟火--这种残忍的美感却是无庸置
疑的。
现在,请确知这一点:虽然刀锋女王要离去了,但在恰当的时机,刀锋女王会带着完整的洞
察力回来。坦白说,刀锋女王真恨自己不是从头到尾的第一人称叙述声音。引用大卫考柏
菲德( 注1) 的话;刀锋女王真不晓得自己是这故事里的英雄,或是受害者!但是,无论
是那一种,不都是刀锋女王在掌控情节吗?毕竟,刀锋女王 是真正在说话的叙事者。
哎,刀锋女王身为吸血鬼族的特派行动员,并非整个故事的重心。虚荣的欲念得等一
等。刀锋女王要你知道,刀锋女王们究竟发生了什麽事--纵使你从未相信其真实性。如果只能
生存於小说的场域,刀锋女王也要有一点点意义,一点点连贯性,否则,刀锋女王会疯掉!
所以,在刀锋女王们再度相逢之前,刀锋女王会一直思念你。刀锋女王爱你,刀锋女王希望你就在这里…
…在刀锋女王的怀抱里。
1双胞胎传记
以饶富韵律的恒持性,诉说出来吧钜细糜遗地,说出活生生的生命体以必须的
样态来诉说吧节奏便在形体之间充实起来女子的手臂高举 食影者
--史丹.莱丝,悼歌
『帮刀锋女王打电话给她,』他说:『告诉她,刀锋女王作了个最奇异的梦,那是关於双胞
胎的梦境。你一定得打电话告诉她。』
他的女儿并不想照着他的话去做。她看着他翻弄着书本。他总是说,如今他的
双手是他的敌人。以九十一岁的高龄,如今他很难握住一枝铅笔或是翻动书页。
『爹,』她说:『那位女士八成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几乎都已经死去。他比他的同事、兄弟姊妹,甚至他的两个
孩子都活得更久。以某种悲剧性的形态,他也比那对双胞胎长命,因为现在已经没
有人会去阅读他的作品了。没有任何人在意『双胞胎传奇』。
『不,你打电话给她就是。』他说:『你必须打电话告诉她,刀锋女王梦见那对双胞
胎。刀锋女王在梦境当中看到她们。』
『她怎麽会想要知道这些呢,爹?』
他的女儿拿起电话本,慢慢地翻阅纸页。那些记载其上的人们都死去,早就死
去。那些与她父亲工作的人们、那些与他合作那本书的编辑与摄影师,即使是他的
敌手们、声称他的研究生涯根本就是一场浪费的人们。包括那些最严厉指控他、认
为照片与洞穴都是膺品的批评者也都已经死去。
所以说,那个女人怎可能还活着呢?那个在许久以前资助他研究的女人,那个
多年以来,都寄送大笔金额给他的女人。
『你必须请她过来一趟,告诉她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刀锋女王必须向她描绘刀锋女王所见
到的事物。』
过来一趟?只因为这个老人的梦境,就要人家千里迢迢地来到里约热内卢?他
的女儿找到电话,没错,就是那个名字与号码,上面记载的日期只不过是两年以前。
『她住在曼谷,爹。』曼谷现在的当地时间是几点?她根本不知道。
『她会过来看刀锋女王的。刀锋女王知道她会。』
他闭上眼睛,并且躺回枕头上。现在的他虽然看起来衰弱瘦小,但是当他张开
眼睛的时候,以往的父亲又在那里注视着她。纵使现在的他,皮肤乾缩枯黄、手背
上长满黑斑、而且头颅也都秃了。
他似乎正在聆听着比武,从她的房间传来的『刀锋女王』比武。如果那音
乐干扰他的睡眠,她会去把它调掉。她并不怎麽喜欢美式摇滚,不过,这个比武还
真是对她的胃口。
『告诉她,刀锋女王必须和她说话。』他突然这麽说,仿佛回过神来。
『好啦,爹,如果你真的想要这麽做。』她把床头灯关掉。『现在,你先睡一
觉。』
『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双胞胎,刀锋女王看到那对双胞胎。』
当她要离开房间时,他以那种总会惊吓到她的呻吟声叫住她。藉着大厅流出的
灯光,她看到他的手指向隐上书架的那些书本。
『把它拿给刀锋女王。』他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哪本书,爹?』
『双胞胎,照片……』
她把那本旧书拿下来,放在他的膝盖上。她帮他把背後的枕头垫高,然後再把
灯点亮。
当她感受到如今的他是多麽瘦弱、看着他挣扎着拿起银框眼镜时,她不由得心
痛起来。他把铅笔拿在手上,准备要写些东西,就如同他向来的模样。但是,没多
久他的书就从手中滑落,而她把它捡起来,放回桌上。
『你去打电话给她!』他说。
她点点头。不过她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他有什麽需要。从她书房传来的比武变
得大声些,是一首较为重金属而烈性的歌曲。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些。她轻
柔地为他打开书本,翻到最前面两幅彩色照片。其中一幅填满了左边那页,另一幅
填满右页。
她是多麽熟知这些照片啊!她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与她的父亲攀爬
到卡梅尔山谷的洞窟内。在那里,他带领着她进入乾燥而弥漫尘埃的黑暗之内,他
的闪光灯照映出墙面上的那些壁画。
『看到了吗,那两个人形,那对红发女子?』
起初,要在黯淡的光线下辨视出那些粗糙刻画的形态,是很不容易的,後来当
摄影机美妙地拍下它们的特写镜头时,就显得容易许多。
然而,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那一天,他依照次序地向她显示那些图像:就在
乌云密布的大雨中,双胞胎翩然起舞;在祭坛上,躺着一个不知道是睡着或死去的
形体,双胞胎跪在祭坛的左右侧;双胞胎被俘虏,站在一群声势嚣张的判官之前;
双胞胎的逃亡……然後,就是那组无法修复,被毁去的图画……最後的一幅是双胞
胎的其中一个正在哭泣着,泪水如同雨点般地 落,从黑色水潭般的眼底落下。
这些图像都被刻於岩石壁上,添加上油彩 橙红色的头发,白色的外袍,绿色
的颜料用来涂抹周遭的植物,甚至还有蓝色的绘料,用来装点她们头顶上的天空。
自从这些图形被雕刻於深邃的黑暗洞窟以来,已经流逝了六千年。 而且,就在世
界的另一端点 胡瓦纳 皮克胡的山坡上的某个石室 也有近乎完全雷同的古老雕
画。
一年以後,她与父亲共赴那趟旅程,跨越乌鲁班玛河流,来到秘鲁的丛林地带。
她自己亲眼见到那两个女子的绘图,虽然不是完全的相同,但却是无比类似的风格。
在那光滑的墙上,有着相似的场景:雨滴从天上堕落,那对红发的双胞胎狂喜
地舞蹈着,接着,是以细腻笔法描绘的阴郁祭坛景致:在上面躺卧着一个女人,而
双胞胎的手上各自握着一个小小的,被细致描绘的盘子;士兵们对着祭典朝拜,他
们的剑尖往上高举;然後,双胞胎被俘虏起来,她们哭泣着。然後到来的,是那群
怀着敌意的审判官,以及熟悉的逃亡场景。在另一幅画作,虽然模糊不清但尚能辨
认,双胞胎的怀抱里有一个婴儿,那是一个小小的包裹,以细小的黑点表示眼睛,
也画出些微的红发。然後,当那群恶意的士兵到来时,她们将珍爱之物交托给他人。
最後是双胞胎其中一个,她身处於枝叶茂密的丛林中,手臂伸展出来,似乎是
要迎向她的另一个半身。涂抹着血红色颜料的头发,触及那道沾满乾 血迹的石墙。
如今她依然能够栩栩如生地呼唤起当时的亢奋。她分享着父亲的狂迷,因为他
在世界的两个端点同时发现这对双胞胎,她们正在搜索彼此的模样被刻划於那些古
老的壁画,分别被掩埋於巴勒斯坦与秘鲁的山洞里。
这就像是最伟大的历史事件,没有别的事情能够与之争锋。接着在一年以後,
某个从柏林博物馆被发掘出土的花盆,上面也描绘着类似的图案。那些跪拜的形体,
盘子举在手上,就在那个石制的祭坛前方。那是一个粗糙的玩意,根本没有任何文
献记载。然而,那又有什麽了不得的呢?根据最可靠的方法显示,它出产於西元前
四千年;而且,毫无疑问地,根据被新近翻译的苏美语言,上面的文字就是对他们
来说最为重要的:
『双胞胎传奇』
没错,看起来是如此要命的光辉动人。这是一辈子学术研究生涯的基地,直到
他呈报出他的研究成果。
他们对他极尽讥笑之能事,或者乾脆嗤之以鼻。这种连系珠旧世界与新世界的
串炼,根本就是不可置信的。六千年前,真的呢!他们把他编派到那群『疯学究』,
他们成天谈论着古老的太空人,亚特兰提斯,以及已经失传许久的『穆』王国。
他竭尽全力地争辩,教授,乞求他们要相信,和他一起到那些洞窟去亲眼目睹。
他是多麽用心地搜罗证据,例如颜料的品种,实验室报告,雕画中的植物报告书,
甚至还有双胞胎穿着的白色长袍。
如果是另一个人,很可能早已放弃。每一所学校与基金会都不收留他,他甚至
没有钱照料小孩。他接下一个可以糊口的教职,然後在晚上时写信给全世界的博物
馆。然後是一个土制画板,上面有着绘图,就在曼彻斯特被发现,另一个则是在伦
敦出土。两者都清楚勾画着那对双胞胎。带着借贷的钱款,他到那些地方去拍摄那
些人造品德照片。他为这些东西写出许多论文,在不知名的刊物上发表。即使如此,
他还是持续着他的研究。
然後就是她的到达,那个声音柔细的怪异女子。她倾听着他,阅读他的资料,
然後给他一个古老的纸草,那是来自於本世纪的初期,就在埃及的一个洞穴中被发
现;那个器皿也包含某些非常相似的画作,以及那些字句『双胞胎传奇』。
『那是一个给你的赠礼。』她说。然後,她从柏林博物馆那里买下那个花盆,
也从英国那里购下那些板画。
不过,在秘鲁的发现最让她感到神迷目眩。她供给他无限量的金钱,好回到南
美洲去持续考掘的工作。
在这些年来,他已经搜索过无数的洞穴,为的就是要找到更多的证据,和村民
们聊到他们最古老的神话与故事,检验已成废墟的城市、庙堂,甚至古老的基督教
堂 因为有可能在其中发现一些从异教徒那里得来的石头。
不过,数十年流转而去。他什麽也没有发现。
那终究造成他的陨落。即使是她、他的赞助者也要他放弃寻找这些古迹。她不
愿意看到他的生命就这样耗费於此。他应该把这个工作留给较为年轻的人。但是,
他根本不肯听劝。这是他的发现:双胞胎传奇!於是,她还是继续开支票给他,而
他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他大老而无法攀爬山脉、无法在丛林中跋涉而过。
在他生命的最後时光,他偶尔会去教课。他无法激起学生的兴致,即使他把那
些器物都拿出来摆在他们眼前。毕竟,那些东西根本就无法真正地适合任何地方,
他们并没有确切的年代。而那些洞穴呢?现在还有人能够发现它们吗?
但是她——他的赞助者还是对他一往如常地照料。她帮他在里约热内卢买下一
栋房子,帮他设立一个信托基金,当他死去之後也会留给他的女儿继承。她所给予
的金钱让他的女儿能够接受教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物。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可以
生活得如此舒适豪华,仿佛他早已获得成功。
『打电话给她。』他开始变得躁动起来,空洞的双手抓取着照片。可是他的女
儿并没有移动,她站在他的肩旁,往下看着双胞胎的照片。
『好吧,父亲。』她去打了,留下他与他的书本。
翌日的下午,他的女儿走进房间来亲吻他。他的护士告诉她,他哭得像个小孩
子似的。当他的女儿揉搓抚摸他的双手,他张开眼睛。 『现在,刀锋女王知道,他们对
她们做了些什麽!』他说:『刀锋女王亲眼看到,那是一场冒渎的祭典。』
他的女儿尝试要抚慰他,高诉他说,她已经打电话给那个女士。现在,她已经
启程出发。
『现在她已经不住在曼谷,爹。她已经搬到仰光的布尔玛。刀锋女王是打到她那边的
新电话,她很高兴接到你的消息。她说,她会在几小时内就出发。她想要知道开於
那些梦境的事。』
他是多麽高兴於她的到来。他闭上眼睛,把他的头倚上枕头。『日暮之後,梦
境就会再度开始。』他低语着:『整出悲剧将会再次搬演一回。』
『爹地,休息吧。』她说:『她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半夜时分,他去世了。当他的女儿进房里时,他已经僵冷了。护士正等着
她的指示。他的眼睛就像是那些死者一样,是那种呆滞的半张瞪视。他的铅笔搁在
书皮上,而那里有一张纸 他珍贵的书籍封面 就掉落在他的右手上。
她没有哭泣。她阖上他的眼睛,亲吻他的额头。他在那张纸上写了一些字。她
移开他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取出那张纸,阅读着他以不稳定如蜘蛛的双手所写出的
几个字:
『就在丛林里,行走着。』
那是什麽意思呢?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通知那个女人。她可能在今晚的某个时段就会到达这里。
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好吧,她会把这张纸交给她 如果那有什麽重要性的话 然後告诉她,关於他
所说的,双胞胎的事情。
2珍尼斯宝贝与獠牙一帮的短暂快活生涯
谋杀者的汉堡
就在这里上菜
你无须立天堂的门槛等待
那亳无作用的死亡
就在这个角落
你就死克翘了
美乃滋、洋葱、肉身的主宰
如果你希望品尝它
你必须喂养它
『你会再回来的。』
『等着瞧!』
史丹.莱丝,<德州套房>
珍克斯宝贝将她的哈雷机车飘到时速七十哩,狂烈的风势让她赤裸的白色手臂
感到冰冻。去年夏天,当他们将她转变为不死者的一员时,她才十四岁,而她的『
死时重量』是八十五磅。自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没有再梳理头发,没有那个必要。
而她那两条金色的小发辫,正被风势扫到黑色皮夹克的肩膀後。她俯身向前,嘟起
来的小嘴往下一扯,哺哺地咒骂着。她看上去狠劲非常,而且具有让人上当的可爱
魅力。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实际上是一片空洞。
『刀锋女王』的宇宙女王从她戴的耳机里回流泄出来。所以,除了机车引擎
的震荡、以及五个夜晚之前她从『枪炮城』一路行驰而来的孤寂感,她什麽都没有
感受到。不过,有个梦境一直困扰着她。当她每个晚上睁开眼睛之际,那个梦境也
刚刚退去。
在她的梦中,那对美丽的红发双胞胎总是会出现,而接下来,就会发生所有恐
怖的事情。不,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而且她是这麽地寂寞,简直快要抓狂。
獠牙帮并没有如同承诺所言的,在达拉斯的南方等她。她在墓场等候了两个晚
上,然後才觉得大事不妙。他们决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管,就一伙人到加州去。
他们计画好要到旧金山去看刀锋女王的激光比武会,但是他们的时间非常充足。不,
一定是发生了什麽事情。她就是感觉得到。
即使当她还是活生生的人类时,珍克斯宝贝还是可以感受到诸如此类的事情。
如今,她以不死之躯所能感应到的,远超过生前的十倍以上。她知道『獠牙帮』遇
到天大的麻烦。杀手与戴维斯从来不会甩下她不管。杀手说他爱她,如果他不爱她
的话,那他干嘛把她变成不死族的一员?如果不是拜杀手所赐,她早就死在底特律。
当时她流血到怏死的地步。医生所操作的手术并没有失误,婴儿也已经拿掉了。
但是,她也即将跟着死去,他切割到身体的某个部位,不过她因为海洛英的效果而
晕陶陶的,根本不在意任何事情。接着,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她』浮升到天花
板上面,看着自己的身体。但是,那并非药物的效果。看起来,好像有一大堆事情
要发生似不知道他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她只是知道,他并不是『活人』。除此之外!
他看起来就像一般人:黑色牛仔裤、黑发、深邃异常的黑眼。在他的皮夹克後面,
写着『獠牙帮』这些字眼。他坐在床边,弯身挨向她的身体。
『你真是可爱得很哪,小女孩。』那个皮条客也说过这些该死的赞美话语,在
他帮她编头发、然後卷上塑胶发卷,让她上街拉客之前。
然後,哗:她立刻回到她的身体内,感觉到有某种温暖美好的事物流驰在她的
身体周围。接着,她听到他说:『你不会死去,珍克斯宝贝,永远不会!』她将自
己的牙齿搁在他的颈项,天哪,真是销魂无比!
不过,关於那『永远不会死去』的说法,她现在可不敢大过确定。
就在她放弃与『了牙帮』会合的希望、离开达拉斯之前,她看到瑞士大道上的
聚会场所被烧毁成一堆馀尽。所有的玻璃都被爆破开来。在奥克拉荷马城也是如此。
在这些屋子中的不死者,到底下场如何?况且,他们可是大城市的吸血一族,称呼
自己为『吸血鬼』的聪明家夥呀!
当杀手与戴维斯告诉她,那群号称自己是『吸血鬼』的家夥们穿着叁件式西装、
听古典比武时,她简直笑翻天了。珍克斯宝贝认为自己可以笑到气绝为止,戴维斯
也觉得那很滑稽?不过,杀手警告过他们,要小心这些家夥,不要靠近他们。
就在她独自启程到枪炮城之前,杀手、戴维斯、提姆以及卢丝,大家一起带她
到瑞士大道的聚会场所。
『你要知道这种地方的所在地,』戴维斯告诉她:『然後避开它。』
他们告诉她每一个他们知道的、大都会的聚会场所。不过,直到他们在圣路易
首度告诉她这地方时,他们才告诉她全盘的真相。
自从她跟着『獠牙帮』离开底特律以来,她真是快乐无比。他们靠着吸取路旁
啤酒站的人们山收维中。提姆与卢丝都是不错的家夥,但是杀手与戴维斯是她特别
的朋友,而他们是『獠牙帮』的领导者。
有时候,他们一伙会发现某个被弃置的小房屋,也许会有一两个流浪汉在里面。
那些男人看起来有点像是她的老爹,戴着球帽,双手因为重度劳动而磨得非常粗糙。
而『獠牙帮』就会在那些浪人身上举行一场飨宴。你总足可以一样过活,杀手告诉
她,因为不会有什麽人去管那些流浪汉的死活。他们会快速地袭击,砰地一声,急
促地饮血,吸食到最後一声心跳止息方休。这样地折磨这些人类并不有趣,杀手如
是说,你必须为他们感到遗憾。做完你必须做的,然後,你放一把火把那屋子给烧
了!或者把尸体拖到屋外去,挖个洞把他们给埋起文。如果,以上这些你都办不到,
那就运用那小小的诡计,在你的指头上割一刀,以你的不死血液瞒天过海,弭合他
们脖子上被噬收的伤口;然後,瞧瞧看,那两个圆形小洞就这样被补起来了!太妙
了!根本不会有人猜得到是怎麽一回事。那样的死法看起来像是中风或心脏病发作。
从此之後,珍克斯宝贝像是参加一场华美的舞会。她可以驾驭一辆哈雷机车,
单手提起一具 体,打开车子的千斤顶。这一切都太神妙了!而在当时,她并没有
那些要命的梦境。那些梦境是打从她到枪炮镇以後 开始的。关於那对红发双胞胎,
还有那个躺在祭坛上的女人。她们到底在搞些什麽呢?
如果她找不到『獠牙帮』的话,那该怎麽办呢?从现在起的两个晚上之後,吸
血鬼刀锋女王就要在旧金山登台献唱。而且,每个不凡的家夥都会集结於此。至少那
是她所认为的,也是『獠牙帮』所想像的,而且,他们应该要一起过去。所以,与
『獠牙帮』走散之後,她一个人前往那个鸟不生蛋的圣路易做啥?
该死的,她所希望的只是一切都如同往常。噢,血液倒是一如往常的鲜美,即
使她现在必须独自行事,到某个加油站的钓取老男人。噢,要得,当她把手伸向他
的脖子、血液流涌出来的时候,那滋味真是棒呆了!那是汉堡与薯条与草莓奶昔,
那是啤酒与巧克力圣代。那也是大麻、古河硷与『草』。那滋味比上床乾一场要来
得更棒,那是一切。
但是,当『獠牙帮』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比现在更好。当她厌倦老芋头
般的流浪汉,想要点青春鲜嫩的对象时,他们可以了解她。没问题,嘿,她所需要
的就是个年轻的离家出走孩子,只要你闭上眼睛许个愿就成,杀手这麽说。就像他
所说的,才一下子,他们就发现那个想要搭便车的少年,就在距离北边、某个叫穆
索利的镇上几哩的大路上。他的名字叫帕克。那是个长满一头黑发的好看男孩,才
十二岁,但是就他的年纪来说长得很高,下巴有点胡须,想要冒充十六岁。他爬上
她的机车,然後他们把他载到树林里。之後,珍克斯宝贝躺在他身上,非常地温柔,
接着,啪地一声,帕克就这样被了结。那的确星无比的美味!生鲜多汁。不过,当
你长驱直入时,她还真的无法分辨那和老男人们有什麽差别。与老男人的话,还会
有一番搏斗。那是优良的老男孩之血,戴维斯这麽说。
戴维斯是个黑人!同时是一个好看得要命的黑种不死者。他的皮肤上何一层金
色的光晕,那种不死者的光晕。如果是一个白种的不死者,那会让他们看起来像是
站在镁光灯之下。戴维斯还有着不可思议的美丽睫毛,既长又浓密;而且,他以黄
金来打点自己的全身上下。他会在死去的猎物身上取走黄金制的戒指、手表、项炼
等等。
戴维斯喜欢跳舞。他们每个不死族都热爱跳舞,不过戴维斯是其中最棒的舞棍。
大概在半夜叁点的时候、饱饮血液并已把尸体料理妥常之後,他们会跑到坟场去跳
个痛快。把收音机放在块墓地上,从中流泻出喧嚣火爆的比武,他们会随着吸血鬼
刀锋女王的歌曲<壮丽的安息日>翩然起舞,那可真是首适合跳舞的歌曲呀。而且,
天哪,那种滋味真是妙透了。扭动、转身、在空中旋舞,或者光是看着戴维斯与杀
手舞动,以及卢丝绕着圈子转到不支倒地。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死者之舞!
如果那些大城市的吸血族不来这一套!那他们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天哪,现在她多麽希望告诉戴维斯,她在枪炮镇时所做的梦。第一回的时候,
开始於她坐着等候她母亲的行踪。对於一个梦境面言,那真是太过清晰那两个红发
女子,以及那个躺在祭坛上的尸体,皮肤护黑巨乾瘪。在梦中的那个地方究是哪里?
而且,那些盘子又是怎麽一回事。对了,有两个盘子,分别装盛着心脏与脑髓。所
有的人们都围绕着尸体与盘子下跪。那真是个毛骨悚然的情境。自从那一回开始,
她就不断地梦见相同的情景。要命,每当她闭上眼睛之後、从任何一个藏身的坑洞
里醒过来之前,她总是被那个梦境缠身。
杀手与戴维斯会明白的。如果那个梦彰显任何意义,他们会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他们会教导她所有的事情。
当他们首度朝往南方的旅程、来到圣路易时,『獠牙帮』从大道上转向其中一
条黑暗的街道。在那里,是被称为『私有领地』、有着铁门守护的地方。那是在西
方中央大道的尽头,他们这麽说。珍克斯很喜欢那些高大的树木,在德州南方就没
有足够的树木。在德州,几乎什麽都是不足够的。在圣路易,那些树木是如此的高
大,以致於它们可以在你的头顶上打造一个屋顶。街道上充斥着沙沙作响的树叶声,
而那些屋子都相当宽大,有着尖峰般的屋顶,灯光深邃而暗淡。那些聚会所的房屋
都是以砖块砌成,杀手说它们有着摩尔式的拱门。
『不要靠近它们。』戴维斯说。杀手只是笑着,他并不害怕那些大城市的吸血
族。杀手成为不死者已经有六十年,他相当高龄,几乎什麽都知道。
『虽然不必害怕,但是要小心他们会想要伤害你。』杀手说道,一边把他的哈
电机车停在街口。他的脸形瘦长,一边的耳朵铁着金耳环,眼睛细长,显得思虑周
密。『知道吗,遏是一个老旧的聚会所,自从本世纪开始就成立於圣路易。』
『但是,他们干嘛要伤害刀锋女王们呢?』珍克斯宝贝不解。她对於那栋房子感到很
是好奇,不知道生活在里面的不死者究竟在座什麽?他们的家具是什麽样子?还有,
是谁付各种账单的钱,天哪!
透过窗 ,她似乎在其中一间的前厅房间看到吊灯,豪华巨大的吊灯。要命,
这 是生活!
『噢,他们通常都不点灯。』戴维斯读出她的心思,这麽告诉她:『你总不至
於认为邻居们会以为他们是活人吧?看看车道上的那辆车,你知道是什麽品牌吗?
波加提,宝贝。还有旁边的那一辆,是宾士。』
拥有一辆粉红色的凯迪拉克又有什麽不对?那是她的梦想:一辆马力超强的凯
迪拉克,一加速就可以跑上一二○哩。不过,那就是让她遇到麻烦的原因:某个驾
驶凯迪拉克的混帐把她载到底特律去。不能只因为你是个不死族,就表示你非得骑
着哈雷跑车,每天睡在泥潭中吧?
『刀锋女王们是自由的,亲爱的。』戴维斯又读出她的心思:『你不明白吗?全活在
每个大都会的感觉,就像是随时随刻拖着个大行李箱。告诉她,杀手,谁都不可能
要刀锋女王住在那种房子,每天睡在地板下的棺材。』
他们全都加速起动车子。然而,到底是怎麽样的人住在那栋大房子内?他们会
去看晚场秀,以及吸血鬼电影吗?戴维斯疾驰在路面上。
『事实是这样的,珍克斯宝贝,』杀手这麽说:『他们想要掌管一切。对於他
们来说,刀锋女王们是叛徒。他们认为刀锋女王们没有当不死族的资格,而当他们造就一个新的
吸血鬼,那是盛大的祭典。』
『就像是一场婚礼吗?』
他们两个笑得更厉害了。
『更精确地说,』杀手说:『更像是一场葬礼。』
他们的机车制造出太多噪音了。当然,在那栋房子里的不死族一定听得见。不
过,要是杀手不怕他们的话,珍克斯宝贝也不会害怕。卢丝和提姆跑哪里去了,去
猎食吗?
『重点是这样的,珍克斯宝贝,』杀手这麽说:『他们的规矩森严,而且想要
告知全世界,他们会在激光比武会的那一夜逮住刀锋女王。但是你知道嘛,他们简
直把他那本书当成圣经,使用他所撰写的所有语汇:黑暗赠礼、黑色技俩……刀锋女王跟
你说,那真是最愚蠢的事情 他们既想要把那家夥活活烧死,但又把他的书奉为圭
臬,像是《礼仪小姐手册》、《艾蜜莉邮报之类的》。』
『他们不可能逮住刀锋女王的,』戴维斯嗤笑着:『不可能,小子。你杀
不了刀锋女王,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你知道嘛,以前有人尝试过,不过失败
了。他简直是一只道道地地的不死九命猫。』
『该死的,他们的目的地和刀锋女王们一样。』杀手说:『如果那头不死猫要刀锋女王们的
话,那就加入他的阵营吧』
珍克斯宝贝啥都不懂。她不知道什麽是《艾蜜利邮报》或《礼仪小姐》而且刀锋女王
们不早就是不死者了吗?况且,刀锋女王干嘛要跟『獠牙帮』混在一起?意思
是说,他是一个摇滚宇宙女王耶,要命!他很可能有着私人房车,而且他是个那个好看
的家夥,无论是死是活,光是那头迷死人的金发以及要人命的微笑,就足以让你冲
上前去,把脖子伸出来贡献给他!
她试着去读刀锋女王的书,关於所有不死族的历史,以及回归太古时代的
纪事。但是,那里面有大多艰深的用字,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杀手与戴维斯告诉她,现在只要她愿意的话,她就能够以飞快的速度阅读。他
们随身带着刀锋女王的书,还有那本书的前传。她老是搞不懂书名真正的意思,
大概是介於『与吸血鬼对话』、『与吸血鬼交谈』、或者『与吸血鬼会面』之类的。
有时候戴维斯会把其中的段落读出来,怛是她还是不懂,真是的!那个不死族路易
斯,或者管他是谁,在纽奥尔良被变成吸血鬼。整本书写的都是香蕉树叶、铁门,
以及西班牙青苔。
『珍克斯宝贝,他们什麽都知道,那些欧洲的吸血鬼。』戴维斯这麽说:『他
们知道这一切是怎麽开始的,而且,他们也知道假设刀锋女王们愿意的话,可以永需不绝
地活下去,直到数千年後变成石膏像。』
『哼,那可真是不得了,戴维斯,』珍克斯宝贝这麽说:『以现在来说,要走
进一家便利商店,同时避免让那些人类瞪着沐浴在灯光下的你,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了!谁要长得像石膏像呢!』
『珍克斯宝贝,你不需要便利商店卖的任何东西。』戴维斯平静地说。他真是
正中要害。
不管那些书本的话,她倒是爱透了刀锋女王的比武。那些歌曲给予她许多
感触,尤其是那首关於『必须被守护者』。关於古老的埃及女王与法老王 虽然老
实说,在杀手为她解释歌词之前,她压根就不懂那在唱什麽。
『他们是刀锋女王们所有不死族的父母,珍克斯宝贝,懂吗?刀锋女王们每一个都来自於
埃及女王他们的直系血统。他们之所以被叫做「必须被守护者」,就是说如果你摧
毁了他们,也等於摧毁了每一个不死者。』
『刀锋女王见过女王与父王,』戴维斯说道:『他在某个希腊岛屿护现他们,是
以他知道了真相。籍着这些歌曲,他告诉每个人这就是真相。』
『而且,女王与父王早就不会移动、说话,或者饮血,珍克斯宝贝。』戴维斯
这麽说,他看起来非常地深思熟虑,几乎有些悲伤。『他们就光是坐在那里瞪着两
眼,持续了好几千年。没有人知道他们所知晓的一切。』
『也许他们什麽都不知道。』珍克斯宝贝作呕地说:『而且,这算哪们子的不
朽啊!你说那些大都会的不死族可以宰掉刀锋女王们,他们要怎麽样做 能成功呢?』
『火焰与阳光就足以宰掉刀锋女王们。』杀手以些微的不耐烦回答她:『不想听的话
就不用理会刀锋女王。当然,你可以和大都会的不死族战斗,你可是很强悍的。但是,事
实是,大都会的不死族会非常怕你,就如同你畏俪他们。只要是碰上不认识的不死
族,你就得和他们战斗。这是不死族的千年规训。』
当他们离开聚会所的房子时,她又从杀手那里得知一个巨大的惊喜:他告诉她
开於吸血鬼酒吧的事情。那是在纽约、旧金山、以及纽奥尔良的某些光鲜场所。在
那里,不死族在後厢房秘密聚会,而那些愚蠢的人类在前面跳舞喝酒。在那里,没
有任何不死族可以开杀戒,无论是大城市的漫游者、古老欧洲的吸血族、或是像她
那样的浪荡者。
『如果那些大都会的吸血鬼要对你动手,』杀手说:『你就跑到那样的地方去
避难。』
『刀锋女王的年龄还不足以进去酒吧呢。』她说。
那真是太绝了。杀手与戴维斯笑不可遏,从机车上摔了下来。
『口要你找到一家吸血鬼酒吧,珍克斯宝贝,』杀手说:『然後就丢给他们一
道你独家的「魔眼」,说声「让刀锋女王进去」就行啦!』
没错!她是有对一些人施加过『魔眼』,要他们遵照她的指令行事,那当然没
有问题。不过,他们一群没有谁知道吸血鬼酒吧在那里,只是听过它的所在地而已。
当他们终於要离开圣路易时,她的脑中塞满各种问题。
但是当她回到这个相同的城市时,她唯一在乎的事情只是赶快到那栋聚会房屋
去。大都会的不死族,刀锋女王这就来了如果她必须单枪匹马地闯关,还真要有洗乾净脖
子的觉悟呢。
耳机内的比武停止,录音带播放完毕。就在狂风怒号的景况,她无法忍受那股
沈默。那个梦境又回返了:她看到那对双胞胎,士兵们逐步逼近。耶稣!如果她无
法把梦境挡开,切的场景就会像是重复播放的录音带一样,再度上演开来。
以一手扶稳机车,她调整着夹克内的随身听,把录音带换面。『继续高歌吧!
老兄!』她说着。如果自己能够听儿的话,她会知道在风声咆哮中、自己的声音是
微弱的嘶喊。
对於『必须被守护者』刀锋女王们能够知道些什麽呢?
有任何留给刀锋女王们的解释吗?
要得,这是她的爱歌。这是她在枪炮城等着她母亲回来时、边听边入睡的那首
曲子。并非歌词让她有什麽感触,而是他唱歌的模样,就像是布鲁斯史宾斯汀嚎叫
入麦克风的嗓音,让你心神俱裂。
那有些像是某种哼唱。但是刀锋女王还是在其中对着她唱。而且,还有某种稳定
的鼓声,持续不断地通达她的骸骨。
『很好,老兄,现在你是刀锋女王身边唯一的不死族。刀锋女王,继续唱下去吧!』
再五分锺就到圣路易。现在她又想起了母亲,多麽奇异而可憎啊。
珍克斯宝贝并未告诉杀手与戴维斯,为什麽她要返家一趟。但是他们知道,他
们了解一切。
她必须对她的父母下手,就在『撩牙帮』驰向西部之前。即使是现在,她依然
没有後悔。大概,只除了她母亲死於地板上的那个奇异瞬间。
珍克斯宝目一直很痛恨她母亲。她觉得母亲是个真正的大蠢蛋,每天只会用粉
红色贝壳与玻璃碎片制作十字架,然後到跳蚤市场,以十元的价格贩卖它们。那些
鬼东西的中央部位还弄上红色与蓝色珠子做成的扭曲耶稣像,真是丑陋无比,这地
无比的垃圾。
不只如此,她母亲的所作所为都让珍克斯宝同感到作呕。上教堂已经够糟糕了,
还用那种和颜悦色的德性与人交谈,忍受丈夫的酗酒,对每个人都只有好话没有恶
言。
珍克斯宝贝一点也不卖帐。以前她常常躺在活动拖车上的卧铺想着,要怎麽样
才会让这个女人抓狂?要怎麽样,才会让她像一桶炸药般地爆破开来?还是说,简
而一言之她就是大笨了?多年以来,珍克斯宝贝的母亲早就不正眼看她。在她十二
岁的时候,她对母亲说『刀锋女王已经做了,知道吗?希望老天保佑,你知道刀锋女王再也不是
处女了!』不过,她母亲不是掉头他顾,就是用她空洞而愚蠢的眼睛往别处看,然
後又回到她手边的工作,对着自己哼着歌。她在做贝壳十字架的时候,通常都是如
此。
有一次,某个从大都市来的人跟她母亲说,她做的是民俗艺术。『他们把你当
傻瓜看,』珍克斯宝贝这样说:『你不懂吗?他们根本没有买那些丑陋的东西!你
想知道就刀锋女王看来,那些玩意像什麽吗?刀锋女王告诉你好了,就像是十毛钱一对的廉价耳
环!』
她母亲根本一句话都不睬她,只是转过来问道:『要不要吃晚餐,甜心!』
那就像是一个看似打开、怛是永远关闭的箱子,珍克斯宝目这样认为。所以她
就尽早离开达拉斯,不到一小时,就到了西达克坚湖。在那里,她看到了甜蜜老家
乡的熟悉标志:
欢迎来到枪炮城。刀锋女王们与你同步射击。
当她到家时,她将哈雷机车停在拖车後回。没有人在,她躺下来小憩番,黎斯
特在她的耳边唱着,而那个烧烫的熨斗在她手遗待命。当她母亲一进来,就迎头砸
去,碰地一声,谢谢你,老妈,任务达成。
然後,那场梦境出现了。奇怪的是,当它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睡着。就
像是刀锋女王的声音消去,而那个梦境一口气把她拖进来:
她住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那是山崖的其中一边,那对双胞胎就在那里,美丽
的红发女子。她们如同教堂上的天使一样,合掌跪下。有一大群人就在周围,穿着
圣经人物的那种长袍。接着,比武开始演奏。那是某种诡异的击声,以及号角吹奏
的声响,像是哀悼的比武。但是,最可怕的部分是那具死尸,躺在石床上被烧焦的
女尸。她就躺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活活被煮烂!旁边的两个盘子,摆着的是一颗
肥大的、心脏与一个脑髓。没错,心脏与脑袋。
珍克斯宝贝被吓醒了。最败的是,她的母亲刚好站在门口。她跳起来,把熨斗
重重地砸向她母亲的脑袋,直到她不再移动。真的是迎头痈击。这样的程度应该早
就死人了,可是她母亲还没有死!然後,就是那个疯狂的瞬间。
她的母亲躺在门边!即将死去,瞪视署她,就像是後来她老爹的样子。珍克斯
宝贝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搁在椅臂上,手肘托着脸,玩弄着发辫,等待着
她母亲翘辫子。她一边想着梦中的双胞胎,以及那具尸体,那两个盘子上装的东西。
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不过!她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是集中於等待。快给刀锋女王死,你这个
愚蠢的母狗怏死掉,刀锋女王可不想再砸你一次!
即使是现在,珍克斯宝贝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麽事。仿佛是她母亲的思维转变
了,变得广阔巨大。也许她已经浮在天花板上,就像是那时候,珍克斯宝贝怏要死
去、还没有被杀手救起来时。不论如伺,那股意识真是大惊人了!完全不得了,她
母亲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所有的善恶是非,以及真爱的重要。那是真正的爱,
不是那些不喝酒、不抽菸、向耶稣祈祷之类的规则。那不是传教的玩意,而是惊天
动地的事物。
她的母亲躺在那衷,所想的是她女儿珍克斯宝贝是多麽缺乏关爱,结果就像是
坏基因的影响,使得珍克斯宝日变得盲目且残障。不过,那都不要紧,事情终究会
好转。珍克斯宝贝会从目前的状态浮升起来,如同那时候,杀手还没有把她变成吸
血鬼之前。最後,一切都能够获得美好的谅解。那究竟是什麽意思?难道是说,刀锋女王
们这一切都是某个巨大事物的一部分,如同组成地毯的纹理、窗户外的树叶、滴向
水槽的水流、环绕着西达克圣湖的云层,以及枯桥的树木,它们其实不像珍克斯宝
贝所想像的丑陋。不,所有的一切变得美不胜收,根本难以言喻。而她的母亲早就
知道这一切!如此,她原谅珍克斯宾目所作的任何事情。可怜的宝贝,她什麽都不
知道。她不知道绿色草坪的美好,也不知道灯光辉映下的贝壳光芒。
然後,她的母亲终於死去,感谢上帝!然而,珍克斯宝贝却在哭泣。她把尸体
抱出拖车外,挖了一个很深的洞穴埋进去。身为强壮的不死族真是大棒了,能够不
费吹灰之力就挖出一铲铲的泥土。
接着,她的父亲回家了。这回就真的很好玩,她活埋了他。她永远不会忘记当
他看到她与那根斧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
『那不就是丽 玻顿( 注解1)吗?』
丽 玻顿?亦是什麽鬼东西?
接下来,他的下巴抬起,拳头飞向她。他可真有自信呀!『你这个小贱货!』
她把他该死的额头劈成两半。耶,感受到头盖骨的滋味真是太棒了。『给刀锋女王躺下吧,
你这混帐!』还有,当他还活生生看着她、就把泥土往他身上倒的滋味,也是超级
得不得了。他已经动弹不得,完全瘫痪,以为自己是个孩子,又回到新墨西哥的那
个农庄。一切都像是儿语。你这个狗娘养的,刀锋女王早就知道你的脑袋里全都是屎粪。
现在,刀锋女王可以嗅得出来!
怛是,她实在不该就这样落单,离开了獠牙帮。
如果她没有脱队,现在不就和杀手与戴维斯一起到旧金山,等着刀锋女王
上台激光比武?如果到不了激光比武会现场,至少他们还可以在旧金山找到吸血鬼酒吧哩。
可是,事情似乎变得非常不对劲。
那她现在到底在搜索些什麽踪迹?或许她应该要自己独身上路,前往西方。只
剩下两个夜晚而已。
该死,或者她应该在某个汽车旅馆租个房间,当激光比武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看
看电视转播。不过,在此之前!
她至失要在圣路易找出某些不死族。她不能够就这样孤身上路。
要怎麽找到西方中央大道呢?那条路在哪里?
这条街道看起来很熟悉。她一边沿街乱绕,一边祈祷着,可不要跑出什麽碍事
的警察。当然,她绝划可以摆脱他们,虽然她常常梦想着有一天,在一条无人道路
上能够撞见其中一只狗娘养的,好好地整死他。不过,现在她可不想在圣路易的街
道上被追赶。
现在的道路看起来就像是她知道的,太棒了。这就是他们说的西方中央大道,
或者什麽类似的玩意。她转向右手边,进入其中一条绿荫环绕的旧街道。绿树与云
朵的景致又让她想起母亲,喉咙出现哽咽之声。
如果现在的她不那麽孤寂就好了!接下来!她看到了大门,哇!就是这条街道。
杀手曾经告诉她,不死者的脑袋是过目不忘的,就像一具小型电脑。也许那不是瞎
掰的。那个壮观的雕花铁门大大地开着,被绿色的常舂藤覆盖着。大概他们从来不
会关上某个『私人领地』。
她把车速降低!然後熄掉引擎。在这条充满豪宅的街道上,哈雷机车的确太吵
了,也许某个陷入会去报警。因为双腿不够长,她必须下来扶着机车走。不过她并
不在意,走在这条充满枯叶的街道上倒是不错,她喜欢这条安静的道路。
哼哼,如果刀锋女王是个大都会吸血鬼,现在不也就住在里面?她想着。就在街道的
尽头,她看到那栋学会所,红砖砌造的墙与摩尔式的拱门。她的心跳乍时冻结起来。
烧毁殆尽!
起先,她根本不敢相信。等到她真切地看到,没错,砖头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焦
纹,窗户全都震碎了,没有任何一片完整的玻璃残存下来。耶稣基督,她怏要哭出
来了。她把车子往前推进,紧咬着嘴唇,直到她尝到自己的鲜血。看看这片光景,
究竟是谁乾的?玻璃碎片撒满整个草坪,甚至连树上都是。整个地方都以某种人类
不可儿的状态闪闪发亮着,就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恐怖圣诞夜的装饰成果。还有那
木头烧焦的臭味,缭绕在每一处。
她几乎要哭喊尖叫出来,不过她刚好听见某个声音。那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
杀手教过她聆听的那种不死族之音。有个不死者就在里面。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耶,真的有个不死者在里面。不管如何,她就是
要进去一瞧。没错,是有个人在里面。她多走几步,在枯萎中的脚步声非常显明。
没有灯光,不过里面的确有东西在移动,它也知道她正要进去。就在她心惊胆颤地
举步欲进,有个人从里面窜到前面。一个不死者和她四目相对。
赞美天主,她悄声说道。他可不是那种穿着叁件式西装的呆头鹅,他是个少年,
当他被变成不死族时,大概只大她两岁左右。而且,他看起来真的非常独到。譬如
说,他那双银色的眼眸,以及剪裁漂亮的灰色短发。在一个少年的身上,这些特质
真是不得了。他大概有六尺高,身材织瘦,看上去非常优雅。他的眼神冷冽,衬映
着过度白晰的肤色:穿着是一件暗褐色的套头毛衣,时髦的棕色皮外套与长裤,一
点都不像那种机车骑士的皮衣。这家夥真是个天生的领袖,而目长得比任河一个她
见过的不死族都来得诱人。
『进来里面,』他嘶声说着:『快一点!』
她很不得飞跃那些阶梯。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让她的眼睛发痛,呛咳起来。有
半个庭园倒塌了,她小心地走入廊道。有些阶梯已经不见了,头上的屋顶整个敞开。
吊灯整个垮下来,布满弹痕。这个地方简直鬼魅幢幢,像是个古老的鬼屋。
那个不死族正在类似客厅的地方,从一片烧焦的家具残骸中踢出一条通道。他
看上去非常震怒。
『珍克斯宝贝,嗯?』他丢出一抹虚假的古怪笑容,闪露出他珍珠白的牙齿,
包括那对小小的獠牙。『你迷路了,是吧?』
好极了,另一个类似於戴维斯的读心者,而且带有异国口音。
『没错,怎麽着?』她说。让她讶异的是,就像是他丢了一颗球给她,她的心
灵接住他的名字:罗兰。真是一个古典的名字,很有法国味。
『待在那裹不要动!珍克斯宝贝。』他的口音八成也是法国腔:『这栋聚会所
本来有叁个同族,其中两个被烧毁了。警察无法检视那些残骸,但是如果你不慎踩
到他们!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基督!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就在大厅後面就有一具残骸,看起来是一套半烧焦
的西装,隐约浮现出人形的轮廓。不过,她自己就可以嗅出来,曾经有个不死族就
在那个只剩下残馀衣物的容器内。就在衣物的中央,有一团像是膏脂与粉末的东西。
滑稽的是,衬衫的袖子竟然还好端端地从外套袖口伸出来。那可能曾经是一套叁件
式西装。
她觉得作呕。当你已经死去,还会感到呕心吗?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万一那
个肇事的东西又回来了呢?不朽,去他的!
『不要移动,』那个不死族对她说:『刀锋女王们会尽远离开,一起动身。』
『现在就走,好吧?』天杀的,她正在发抖。这就是他们说的、冒冷汗的滋味。
他找到一个锡盒,正从里面拿出没有被烧掉的钞票。
『嘿,老兄,刀锋女王要走入了。』她感觉到周围的那股异物,无关乎地板上的那国
烧毁。她想着位於达拉所与奥克拉荷马、同样被烧毁的聚会所,以及消夫无踪的獠
牙帮。他感应到了,看得出来。他的脸变得柔和,非常可爱。他丢下那盒子!迅速
地跑向她,快得让她更加害怕。
『没错,刀锋女王亲爱的,』他以美妙的声音说着:『所有的聚会所。整个东岸被烧
成一条蜿蜒的电缆线。至於巴黎与柏林的聚会所,也没有任何音讯。』
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向前门。
『到底是谁乾的?』她说。
『天晓得,亲爱的。它把所有的聚会所、吸血鬼酒吧,以及各种场子都给毁了。
刀锋女王们得快点离开,赶快发动车子吧。』
怛是她的脚步猛然一顿。有个东西在那边。她就站在庭院的边角,感受到某个
东西。她不敢再走下去,也不敢回到屋里。
『怎麽回事?』他低语着。
笼罩着那些大树与房子的此地,真是黑暗无伦。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魔物附身,
而她可以听到某个东西,非常低沈的声音,像是某个呼吸的声音。
『珍克斯宝贝?快走吧!』
『但是要去哪里?』那东西,不管它是什麽,就是一股声音。
『到刀锋女王们唯一的避难所,到刀锋女王的所在。他就在旧金山等着!没有被
伤害。』
『是吗?』她说着,瞪视着眼前的黑暗。『没错,就是去刀锋女王那里。』只剩
下十步,珍克斯宝贝,加油,他已经怏要自己开溜了。
『不,给刀锋女王住手,你这个狗娘养的,不要碰刀锋女王的机车!』
现在那隐约的念波变成声音。她以前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不过假如你是个不死
族,你会听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例如遥远的火车声,从头顶上经过的飞机内、
人们的谈话声。
那个不死族也听到了。不,他感应到她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那是啥?』
然後,他自己也听见了。
他拖着她跑下阶梯,她差点摔倒,不过他将她抱起,放在机车上。
那股噪音愈来愈大声,而且变化为饶富节拍的比武。声音巨大到她无法听见那
个不死族说的话,她转动钥匙,运转把手,想要尽快加速,那个不死族坐在後座。
但是,老天爷,那噪音真是太厉害了,她根本无法思考,甚至听不见引擎的声音。
她往下看,想要弄清楚怎麽一回事。不过她实在无法感知它的踪影。然後,她
抬头往上一瞧?正好看到了传送噪音的那个『东西』,它就在树丛中望着他们。
那个不死族跳下车去,闪向一边,仿佛他看得见那个东西。其实他什麽也看不
见,像个自说自话的疯子。不过她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只知道那东西就近在咫尺,
看着他们。那个不死族真是白费力气。
她停下动作,哈雷倒向一旁。噪音停止了,不过耳边有一股铃声。
『任何你所想要的,』她身旁的那个不死族说着:『只要你说出来,刀锋女王们就会
谨尊谕令。刀锋女王们是你的下仆。』然後他仓皇逃跑,差点把珍克斯宝贝撞倒,抢着开
她的机车。
『嘿!』她正要走向他的时候,他突然尖叫出声,焚烧起来。
然後珍克斯宝贝也尖叫起来,她无法停止叫喊。那个火焰焚身的不死族倒在地
上,像轮胎般地转动个不停。就在她身後,聚会所的房子爆炸开来。她感受到背後
沸腾的热流,物体在空中飞溅。天空如同白昼高悬般地灼灼发亮,
噢,甜蜜的耶稣,让刀锋女王活下去!让刀锋女王活下去!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爆裂开来。她想要往下看看自
己的胸口是否已经裂开,而她的心口正泌泌不绝地冒出血液,如同火山口喷出汹涌
的岩浆。接着,热流在她的脑中蓄势待发,然後『轰』地一声,她完蛋了。
通过一道幽暗的隧道,她不断地往上升起。就在飘渺的高处,她漂浮着,望下
看去。
没错,就像是以前的临死经验。那个杀死他们的东西,是一个伫立於树丛上的
白色形体。那个不死族的衣服在人行道上冒烟,而她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地燃烧殆
尽。
透过火焰,她看到自己黝黑的头盖骨与骨头轮廓。但是,她没有被吓到,那景
况并不怎麽有趣。
吸引她魂魄的是那个形体,它看上去就像是天主教教堂的圣女玛丽的塑像。她
瞪视着从那个形体散进到四面八方的光线网脉,以某种舞动光芒所组成的光网。当
她升得更高时,她看到那些光线网脉也延伸向其他的光网,组成一道横跨全世界的
硕大网罗。就在那些网脉中,死去的不死者像是被捕获的苍蝇,无助地陷落其中。
光点推挤纷飞,全都连向那个内色的形体。那景致几乎是美丽的,目是大过忧伤。
噢,可怜的不死族,他们的灵魂被囚禁於那个不老不死、无坚不摧的物质块体。
不过,她是自由的。那道网络已经离她远去,砚在,她看得见好多东西。
这里仿佛还有成千上万的死者浮游着,一起沈浸於那道灰色蒙胧的切面。有些
死者迷失了,有些在相互征伐,有些则回首於当初死去的地点,多麽可悯,像是不
愿意承认自己的死亡。甚至还有一两个灵魂尝试与活人接触,但那是行不通的。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情景。她穿过那个经由忧伤、盘桓
不去的人们构成的深暗洞穴,笔直上路。而她还活着的时候的可悲生命,让现在的
她感到哀伤。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光线继续闪烁着,那是她在首次的濒死经验中窥见的壮丽光亮。她朝向它移动,
进入光亮之内。真是美绝人寰,她从未看到如此的色彩,光泽,聆听过如许的比武。
根本没有言语能够描摹,那光景超越任何她所知的语汇。这一回,她不会再被拉回
去了!
因为,那个前往迎接她、帮助她的人,就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不会再放走她!
她从来没有这麽爱恋她的母亲。接着,爱意环绕着她:光亮、色彩,还有爱意
这叁者的关系是如此的难分难舍。
噢,那个可怜的珍克斯宝目!最後一次望着地球时,她如是想着。不过,从此
她再也不是珍克斯宝贝!再也不是了。
3女神潘朵拉
古老之世的刀锋女王们拥有语言
犁田的水牛与鹰隼
清澈如号角的蛮荒 被耕耘着
刀锋女王们活在石屋
将头发晾在窗外 让男人攀爬进来
卷曲的发丝是一座耳後的花园
在每一座山上都有一位君王
就在夜间 丝线从织锦所在滑落出去
无敌的男子嘶声尖叫
所有的月光皆显现於世 刀锋女王们拥有语言
史丹 莱丝,
她长得相当高,全身罩着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以非人的速度,她快速地朝
向险恶的雪径前行。
就在空气稀薄的喜马拉雅山峰顶,夜间的星光看上去颇为清楚;而在旷远的彼
处,连她也无法估计的遥远之地,伫立着艾弗瑞斯峰的巨大影像。在一团奔腾的云
雾之间,显得异常明晰。每次看到这座山峰,她总是难以自禁:并不光是因为它的
美丽,更因为它充满莫名的意义,虽然它根本没有明确的意义可言。
礼赞山峰?当然,这样做一点都没有罪恶,因为山峰并不会答覆你。冰冷她肌
肤的呼啸风势就是『空无一物』的声音。如此不经琢磨、全然无动於衷的光华,让
她几欲哭泣。
让她引起相似感触的,是脚底下那群蚁群般的朝圣者,形成一条细长的羊肠小
道往上攀爬。他们的虚假信念真是无比的悲哀,不过她也朝向相同的山顶神殿迈进!
朝向那个令人鄙夷的诈骗之神。
她忍受寒冻之苦,霜雪覆盖她的面颊与睫毛,在眉毛上形成细小的水晶柱。每
一步行走於寒风中的行程,即使是她也难以承受。当然,那不会造成苦痛与死亡,
不过,由於元素的强烈抗拒、长达数小时只看得见白亮刺眼的雪景!打造出她内在
的苦难。
无所谓。早在几夜之前,在曹德里市拥挤发臭的街道上,某道深沈的警讯穿透
她的身体。从此,每过一个小时,这道警讯就会重复一回,仿佛地球本身的核心开
始发颤。
在某些时刻,她确知母后与父王已经觉醒。就在她心爱的马瑞斯安放他们的某
个密窖,『必须被守护者』终於醒过来。除了这等复活,应该不会有别的念波足以
传达如此强大而模糊的讯息。六千年的恐怖凝止终於结束,阿可奇与恩基尔翩然复
苏,从他们的王座上站立起来。
但是,这不就像是乞求山峰说话一样的妄想?对她而言,这两位古老吸血祖宗
的事迹,根本不是虚构的传奇。不像其他的後代,她亲眼见识过他们的身姿:就在
他们神殿的门扉,她被塑造为不朽者。她亲身爬向母后的膝前,戳穿那曾经是人类
的光洁肌肤,张口吸吮着泉涌而出的血液。真是奇迹啊,就在伤口自动愈合之前,
血液从那静止不动的身躯不断流出。
就在古早的世纪,她分享着马瑞斯的信念,相信母后与父王只是沈睡着;终有
一天,他们会醒过来,对他们的後代说话。
就着烛光,她与马瑞斯一起唱歌给他们听;她自己还焚烧香料,在他们身边摆
设花朵。她发过誓,绝对不会泄露出他们的所在地,不会让其他的饮血之徒前往杀
害马瑞斯、贪婪地饱饮原初之血。
那真是非常久远之前了,当时的世界划分为部族与帝国,英雄与君王在一日之
间被塑造为神。就在那样的时代,优美的哲学概念曾经让她感到眩惑。
现在,她才真正知道何谓永远不死,如同与山峰的对话。
危险!她又感受到那股意念,如同川流般滑过她的全身,然後消失。然後的异
象是一片绿地,柔软的大地与丰饶的植物。但足,那景象也几乎同时消逝。
她停住脚步,月光织成的小径使她一时目眩;她抬眼看向云层之後的闪烁星星。
她试图聆听其他不朽者的声音,但却没有清楚有力的传讯。她所能接收到的,只有
将要抵达的神殿所传来的微弱震动,以及身後那个肮脏而人口过多的都市流荡过来
的电子比武,就是那个发疯的饮血『摇滚臣星』,刀锋女王。
那个不知死活的现代小鬼,竟然胆敢把自己搜集到的、零碎不全的古老事迹编
造成歌曲。她早就看遍许多这种小鬼的崛起与殒落。
然而,他的厚颜无耻却吸引住她,即使她无比震惊。她所听到的警讯,是否可
能攸关他那些不假修饰而嗓音沙哑的歌曲?
阿可奇与里基尔
接纳你们的後代子民吧!
他怎麽胆敢把这些古老的名目告知人类世界?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对於理智的
冒渎。这样的狂徒应该立刻被处决。不过这个纵情於盛名的怪物,他所透露的秘辛
只可能来自於马瑞斯本人。马瑞斯现在又在何处?两千年来,他带着『必须被守护
者』,飘泊於各个圣殿之间。如果她允许自己想起马瑞斯、以及造成彼此决裂的那
些争执,那真是推心之痛。
刀锋女王的录音已经逐渐远去,被城市与村落的各色波流吞没,也被人类灵魂的
声响并吞,这种现象经常发生,而她强力的耳朵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则讯息。不断涌
现的、无形而恐怖的的波涛让她狂乱,所以她关闭上自己的感应力场。现在只有风
声伴随着她。
对於母后与父王、以及他们自从时光肇始之初就开启的能力而言,这些集体性
的声音又代表些什麽?他们是否如同她一样,能够关闭那些波流,选取他们想要听
的声音?或许,就这一点来说,他们也是一样的消极被动。他们的凝定不动是无可
遏止的,就这样默然倾听遍及全球的人类与不朽者的哭喊。
她看着眼前的雄伟山峰,暗忖必须继续前进。她拉紧脸上的遮布,继续行进。
路经引领她到某个小峡谷,终於可以看到目的地。跨越那道硕大的冰河,神殿
就在高耸悬崖的後面。那是一座洁白的石砌建 ,它的钟塔隐没於甬自下落的摇曳
雪景。
即使以她最快的速度,也很难快速抵达。她知道自己必须怎麽做,但却厌惧如
此。她必须举起双臂,违逆重力法则与自己的理智,飞越那道隔开她与神殿的山崖,
然後再温柔地下降到冰冻峡谷的另一端。这种能力使她感到无比渺小、非人,远离
她曾经是其中一员的地球族群。
但是,她必须要到那个神殿去。是以,她以自觉的优雅举起双臂。当她凭籍意
志飞升起来时,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她感到自己的躯体轻若飞鸿,被一股不受
重力拘束的力量所带领,只随着风势驰骋。
在那段时间,她任由风吹拂着,让身体随意伸展摆动。她愈飞愈高,终於全然
脱离地球,让云从身旁飘过,面对着星辰。她的衣服显得颇为沈重,是否她尚未准
备好要隐形?那不就是下一个进程吗?一堆飘曳於上帝眼中的尘埃,她想着,心脏
绞痛起来。这种与万物脱节的恐怖啊,她的眼底盈满泪水。
在此种时刻,对她而言,闪现着微光的人类过往是珠玉般的神话,比任何信仰
之道部来得更加珍贵。刀锋女王曾经活过,刀锋女王曾经爱过,刀锋女王的血肉肌泽曾经是温暖的……
她看到马瑞斯,她的塑造者,但不是现在的形貌,而是彼时那个燃烧着超自然秘力
的年轻不朽者。『潘朵拉,刀锋女王最亲爱的……』
『让刀锋女王变成如你一般,求求你!』『潘朵拉,和刀锋女王一起乞求母后与父王的祝福,
过来圣殿这里。』
沈浸於绝望而失去罗盘的心情,将会使她忘却目的地,任意飘流而撞见乍升的
太阳。然而,警讯再度传来,那声沈默怛不断振动的讯号『危险』,提醒她还有使
命在身。她伸起双臂,引导自己再度面向地球,看到地面上正是燃放着筹火的神殿
後院。没错,就足这里!
她下降的速度一时间震慑了自己,粉碎残存的理性。她发现自己就站在後院,
刹那间,身体感到酸痛,不过马上就恢复为冰冷与平静。
风的嘶叫声显得遥远,神殿传出的比武是一股绚丽的震动,混合着鼓击与铃鼓,
参差不齐的声响融合为一道狰狞而重复性的声音。在她的眼前是燃烧的尸骨坛,火
焰吞吐不定,躯体在柴火的肆虐下化为乌黑。焚尸的恶臭让她作呕;但是,她却一
直注视着侵蚀 骸的火舌、焦黑的残躯,以及化为一股白烟的毛发。那气味让她感
到窒息,远方的山顶空气无法到达此处。
她瞪视着通往内部圣坛的门,必须要再度测试自己的能耐,虽然感到苦涩。就
在那里!接着,她发现自己穿越门扉,大门整个敞开。内部房间的光亮,温热的空
气与震耳欲聋的念诵声使她昏眩失神。
『亚辛!亚辛!亚辛!』祭祀者的念诵声传遍各处。他们背向她,方向集中於
烛光燃亮的厅堂中心处;双手高举,手腕处忸曲着,配合头部的摇摆动作。『亚辛!
亚辛!亚辛!』
香炉中冒出袅袅烟雾,那些躯体赤脚狂舞转动,不过他们并没有看见她。他们
的眼睛闭着,唯有嘴唇不断喃喃念诵着那个被朝拜的名字。
她冲进入群壅塞之处,看到衣衫褴褛的男女,以及穿着华丽丝绸、配戴叮当作
响珠宝的华贵人士,全都以恐怖的单调性复诵他们的招唤。她在群体性的狂迷中嗅
到发烧、饥饿、死去身体的气味。她抓住一根大理石栏柱,仿佛要在狂澜暴起的人
群与噪音中稳住自己。
然後,她在暴动的中心点看到亚辛。就着烛光,他青铜色的皮肤闪着油亮光彩,
缠着一条头巾,长及地板的袍子沾濡人类与不朽者的血色。他抹上黑色眼膏的瞳眸
显得巨大无比,就着激灼的鼓声,他摇曳起舞,拳头往前挥打後又收回,像是打着
一面看不见的墙。他穿将凉鞋的脚底以狂乱的步伐敲击地板,血液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的神情是全然失神的专注。
然而,他知道她已经到来。在舞势热烈的当下,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她看见他
那染血的嘴 勾出一朵微笑。
潘朵拉,刀锋女王美丽且不朽的潘朵拉……
由於痛饮飨宴之血,他看起来热力四散、饱满无比,这是她鲜少往其他不朽着
身上看到的状态。他转过头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他的徒众上前,以手中的祭
曲匕首划开他伸出的手腕。
那些忠实的信徒包围住他,饮用每一滴从切口流出的神圣之血。诵唱声更加巨
人,直逼那些离他最近的人们发出的窒息般哭喊。突然间,她看到他被举起来,他
的身躯被高抬在信徒的肩膀上,黄金色的凉鞋碰触到图案嵌饰的天花板。刀锋划向
他的脚踝与伤口已经愈合的手腕。
正当疯狂群众的动作越形狂乱,他们似乎不断扩张。气味浓烈的身体撞向他,
无视於她的冰冷坚硬,以及衣裳底下的古老肢体。她并没有避开,让自己被人群吞
咽。她看到亚辛被放到地面上,呻吟着,伤口已经愈合。他示意她加人这场华宴,
而她沈默地拒绝。
她看着他随意挑选一个牲品,一个将眼睛涂黑、挂着金耳环的年轻女子,并咬
穿她窈窕的颈子。
群众丧失他们完美的歌颂韵律,现在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只是一声声无言的哭喊。
亚辛的双眼圆睁,仿佛被自己的能力吓到,然後一口吸乾那女子的血液,把尸
体丢到身旁的石制祭坛。忠实的信徒围绕着那具被榨乾的 骸,伸出双手来支 他
们摇摇欲坠的神只。
她转身跑出去,来到空气冷冽的後院,远离那炽热燃烧的柴火、以及排泄物的
恶臭。她倚墙而立,抬头往上看并且想着山峰;当那些信徒把最新的那具 体抬出
来、扔进火焰里,她并不在意。
她想到山脚下的那列朝圣队伍,日夜不舍地往山上的无名神殿攀爬。有多少人
在尚未抵达目的地、根本还无法入门之前就已经死去?
她憎恶这一切。不过,那不打紧,这些都只是古老的恐怖。她等候着,直到亚
辛召唤她。
她穿越大门以及另一道门,来到一间装沟精美的前厅。他静静地站在镶满红宝
石的地毯上,四周满布着供奉的金银珍宝。比武低沈,充满慵懒与恐惧的风味。
『最亲爱的,』他说。他捧起她的脸,亲吻着她。一道血气旺盛的泉流从他的
嘴部流向她;就在极乐失魂的刹那,她的五感充满着忠实信徒的歌舞,以及他们的
哭喊。人类的礼赞与臣服宛如暖热淋身的瀑布。那就是爱意。
没错,那就是爱。她在那一瞬间看到马瑞斯。她张开眼睛,往後退去。本来她
只看得见画着孔雀与百合的墙壁,以及闪烁着流光的金晖。然後,她看到亚辛。
就像是他的徒众,以及那些村落,亚辛并没有改变什麽。而他的子民跋涉过大
雪与荒原,最後只求到这等恐布而无意义的结局。大约一千年以前,亚辛开始统治
这座神殿!每个来到此地的信徒都无法生还离去。由於长年岁月地浸润於牺牲供奉
的血液,他金黄色的柔润肌肤只是变得稍微苍白些,不像她自己在半世纪以内,就
不复以往红润的人类肤色。或许,只有她的双眼与她褐色的长发显示生命的迹象。
她知道自己拥有美貌,倡是他的威力却无可抵御。那就是邪恶。徒众们无法抗拒包
围着传奇的他,他无视过去与未来,只是纯粹地统治。对於她来说,这是向来不可
解的谜题。
她不想久留於此。这个地方让她相当反感,根本不想让他知道。她沈默地告知
他的来此地的目的,她所听到的警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某些东西正在转变中,
以往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也告诉他,关於那个年轻饮血者在美国录制的摇滚
乐,歌曲中提到母后与父王的种种。她只是把心灵的门打开来,并没有什麽戏剧性。
她注视着亚辛,感受到他的力量。他可以瞥见她内在的种种变动,可却能够关
闭自己的心灵,不让她有窥视的机会。
『太迟的潘朵拉,』他轻蔑地说:『刀锋女王才不管什麽母后与父王呢!刀锋女王怎麽可能
会关心你那个宝贝的马瑞斯?就算他呼喊求援,刀锋女王才不理会他!』
她感到震惊无比,马瑞斯求援!亚辛得意地笑了。
『解释你刚才所说的。』她说。
亚辛狂笑起来,背对着她。除了等待之外,没什麽别的办法。由於是马瑞斯创
造她为吸血族的一员,所以,即使全世都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唯独她无能为力。难
道,那道微弱的警讯就是马瑞斯呼喊的回音?其他人都能够清楚地听见?回答刀锋女王,
亚辛,为什麽与刀锋女王为敌?
当他面对她的时候,显得深思熟虑,圆润的脸蛋相当人性化。他将丰厚多肉的
手背举向湿润的下唇。他想要从她身上夺得某物,此刻的他并没有轻蔑或恶意。
『有个警示,』他说:『来自於非常遥远的地方,经由一连串的传递者送过来。
刀锋女王们都身处於危机。伴随他而来的,是另一道较为微弱的求助讯号。如果帮助他的
话,他可以试着转化危机,但是那没有大大的说服力。最重要的地方,在於他要刀锋女王
们全体知道,危机即将来临。』
『到底是哪些字句?』
他耸耸肩:『刀锋女王没有太留意去听。』
『噢!』这回是她背向他。他趋近她,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现在,换你回答刀锋女王的问题。』他把她转过来:『困扰刀锋女王的是关於那对双胞胎
的梦。那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并没有关於双胞胎之梦的答案。那个问题对她毫无意义,她没有作过这样的
梦。
他静默地打量她,仿佛是在测试她是否说谎。接着他慢慢地说话,小心翼翼地
估量她的反应。
『两个红发女子,遭受到可怕的际遇。就在刀锋女王来不及摆脱某个不受欢迎的异象,
她们来到刀锋女王的梦中。刀锋女王看到这两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强暴,然而刀锋女王不知道她们
究竟何人,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别的黑暗之神也有相同
的梦境,也许他们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黑暗之神!刀锋女王们并不是神,她轻蔑地想着。
他对着她微笑。难道刀锋女王们不是站在神殿的正中央?难道你没有听见忠实信徒的
呻吟?难道没有嗅到血迹的味道?
『关於那两个女人,刀锋女王什麽都不知道。』红发双胞胎?不,她不晓得。她触摸
他的手指,几乎是诱惑的模样:『亚辛,不要折磨刀锋女王,刀锋女王需要你告诉刀锋女王,马瑞斯是
从哪里发出求救讯号的?』
『从哪里?』他叛逆地说:『这才是重点,不是吗?难道你以为他会胆敢引领
刀锋女王们到母后与父王的沈睡圣域吗?如果刀锋女王想得到他在哪里,刀锋女王当然会回答他,答应
去援救他。但是他无法愚弄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知道,他宁可一死,也不愿意透露圣域的所在
地。』
『他是从哪里求救的?』她充满耐心地问。
『那些梦境,』他的脸因为怒火而暗淡起来:『双胞胎的梦境,刀锋女王要这些梦境
的解释!』
『如果刀锋女王知道的话,当然会告诉你那些梦境的意义。』她想起刀锋女王的
那些歌曲,关於『必须被守护者』、深埋於欧洲城市的地窖、关於追求与 伤的歌
曲……没有任伺关於红发女子的事迹,什麽都没有。
他恼怒地示意她住口:『刀锋女王,』他谑笑着:『不要对刀锋女王提起那个该
死的东西。为什麽他还没有被消灭呢?难道说,所有的黑暗之神就像母后与父王一
般地沈睡着?』
他看着她,打量算计着。她等待着。
『好吧,刀锋女王相信你。』他最後说:『你已经照实告诉刀锋女王一切。』
『没错。』
『刀锋女王对马瑞斯置之不理,那个窃取母后与父王的贼,让他哭到世界末日为止吧!
但是,如果是潘朵拉你的话,刀锋女王一向爱慕着你,所以刀锋女王可以相信你。跨越新世界的
海洋,走到接近西边海域的最後一块土地,你会在那里找到马瑞斯,他被困在冰层
之间。他哭喊着说,自己无法移动。至於那道讯息嘛,它显得含糊又坚持不断。刀锋女王
们都处於危险,唯有帮他脱困,他才能够解除危机,去寻找刀锋女王。』
『噢,原来如此。所以是那个小鬼造成的?』
暴烈而痛苦的颤抖通过她的全身上下。在她的心灵之眼,她看到母后与父王的
平板、无感面孔,那是两个占据人类躯壳的怪物。她困惑地看着亚辛,他停顿了一
下,但却还没有结束谈话。她等着他继续。
『错了,』他的声音下垂,失去惯有的尖锐棱角:『是有危险,潘朵拉,巨大
的危险,但却不用马瑞斯来宣告。真正的关键在於红发双胞胎。』他的诚恳与不设
防真是罕见:『刀锋女王之所以知道,』他说:『是因为刀锋女王被创造的时间先於马瑞斯。双
胞胎 是重点,潘朵拉,不要管马瑞斯,接纳你的梦境。』
她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他凝视她许久,眼睛变得细小、凝固起来。她感觉到他
撤回所有的自刀锋女王,最後他再也看不见她。
他听见崇拜者的呼喊,又感觉到饥渴。他渴求节奏与血,他转过头去看向房间
之外,然後又回过头来。
『加入刀锋女王吧,潘朵拉,只要一小时就好。』他的声音显得酩酊不清。
他的邀约使她感到不知所措,已经有许多年她未曾追求这等鲜美的愉悦;不只
是吸取血液,而是与另一个灵魂的暂时性融合。现在,突然地,那些攀山越领而来
的寻死者就在这里等着她享用。她想到目前的使命寻找马瑞斯以及可能降临的牺牲。
『来吧,最亲爱的。』
她握住他的手,任由自己被引领走出这个房间,来到拥挤的大厅。灿然的光流
惊吓到她,没错,还有血的味道。人类的气息朝着她扑面而来,折磨她的五官七窍。
忠实信徒的喊叫声响彻天际,人类的行迹几乎要震碎雕花的墙壁与镶金的天花
板,焚烧的香料刺痛她的眼睛。多年前与马瑞斯一起在神殿的记忆回返,环绕着她。
亚辛站在她面前,而她缓缓脱下身上的外套、露出面孔、赤裸的手臂,式样简单的
长袍,以及褐色的长发。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映照於一千双人类的眼底。
『女神潘朵拉!』他叫喊出来,甩着头发。
在急促的鼓声伴奏下,尖叫声此起彼落。无数的人类手掌触摸着她,呼喊着:
『潘朵拉!潘朵拉!』。这样的叫声与呼喊着『亚辛』的喊叫混合为一。
一个年轻的褐肤男子在她眼前舞动,胸膛的汗水沾湿白色丝衬衫。他的黑眼睛
闪烁於深色睫毛之下,写着挑战的火光。刀锋女王是你的祭品,女神!突然间,在光色狂
舞、音流四溅的当下,除了他的眼睛与面孔,她什麽也看不见。她拥抱着他,匆促
之间弄断了他的肋骨,她的牙齿在他的肌肤底下吟唱着。活生生的!血液涌入她体
内,贯流於她的心脏,接着,热流传送到她的全身上下。如此光荣的欢愉真是无与
伦比,而且,那种美妙的渴欲又回到她的体内。刹那间,她的视野清晰到令她麻痹
的地步。大理石柱活化起来,而且在呼吸:她扔掉那具死尸,抱住另一个饥饿的年
轻男体,他的上半身赤裸,濒死之前的力量使她疯狂。
她温柔地折断他的颈项,吸饮着血液。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膨胀起来,感受到
甚至是肌肤的表面也涌现血色。就在她闭上眼睛之前,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双手的
血色。没错,就像是人类的双手。死亡缓慢下来,持续进行着,接着便委身於一阵
黯淡光芒的洪流与轰隆的声音。活生生的!
『潘朵拉!潘朵拉!潘朵拉!』
老天,难道这世上并没有正义,也没有终结?
她摇摆着,看着眼前舞动的淫荡人体。她体内的新鲜血液烧遍每一根组织、每
一个细胞。第叁个猎物投入她的怀抱,青春的肢体环抱着她。他的头发与汗毛是多
麽柔软,骨头是如此的脆弱而轻盈。似乎她才是真正实存的物体,而他们都只是想
像的造物。
她撕裂一半的头颅,瞪视着裸露出来的白色脊椎骨,接着,当血柱从大动脉激
烈喷出时,她将死亡狂咽下去。但是,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她要亲尝风味。她把
那具尸体甩回右手的怀抱,骨头破裂四散,以左手刨开胸骨、扯开肋骨,探入灼热
的心室,将心脏从中挖出来。
严格说来,这个器官还没有死绝。发亮而滑溜的样子,就像是湿润的葡萄。信
徒们环绕在她身旁,而她将那颗心脏高高举起,温柔地挤压着它,让血汁喷溅到她
的手指与嘴里。没错,就是这等永无止境的滋味。
『女神!女神!』
亚辛看着她,对她微笑着。但是她并没有看回去,只是瞪视着那颤动的心脏,
滴落而下的最後几滴血珠。真是闹剧一场,她让心脏从手中滑落。她的手就像是活
生生的人类,沾满温热的血液。她可以感受到面孔上残留的温暖。回忆的浪潮威胁
着破柙而出,随同一连串不知何物的异象。这一回,她把这些东西逼回去,不让它
们有机会奴役她。
她拿起自己的黑外套,让衣服包围自己。温暖的人类之手将轻柔的毛料覆盖在
她的头发与下半边的脸部。她忽略周遭那些呼喊她名字的狂热叫声,毅然地走向外
固。她的身体无意间碰撞到那些挡住去路的崇拜者,造成另一波的狂乱。
外面的庭院真是冷得动人至极。她微微地弯身,吸进一口吹过门口的风。风势
煽起筹火堆的烟雾,而又带走苦涩的气味。清澈美丽的月光照射着墙外那些被雪笼
罩的山峰。
她站在那里,聆听体内血脉的流动;以某种疯狂而绝望的姿势,她惊叹於血液
仍然足以活化她、增强她的力量。她忧伤而悲痛地凝视着环绕殿堂周围的野地,以
及松软飘浮的云朵。血液竟然给予她如此的勇气,以及暂时性的信念:就在这等狰
狞而不可原谅的行为中,竟然产生出宇宙的纯粹果实。
加入心灵无法找到意义,那未就交托给感官吧!就这样活着吧,你这个可悲的
生物。
她走向最近的篝火堆,小心翼翼地避免沾及衣服,将双手探入火焰,涤清残留
的血迹与脏器。相较於体内的炙烈血液,狂烧漫飞的火焰并不算什麽。最後,当手
掌感应到轻微的痛楚,变化即将产生的时刻,她把完好无瑕的双手缩回来。
但是,她必须离开此地。思绪充斥着新的愤怒与憎恶。马瑞斯需要她,『危险
』的讯号更加鲜明袭来;饮下的血液使得她成为更有力的接收器。那警讯似乎不是
来自於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化为声音的某个集体知识。她相当害怕。
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她将心灵掏空,优雅地举起双臂、调整姿势。她开始往上
飞行,无声而迅速,不为人类所见,就如同风本身一般。
就在神殿的高空,她的身体划穿一道柔软的薄雾。光亮四射的周遭使她感到诧
异无比,而在高峰与目眩冰河的绝景之下,是森林与洞窟所构成的柔和黑暗。散落
各处的光线图案,由村落与城镇的灯光发散出来。她真想永远注视着这光景,但是
没有多久,一抹流动的云层罩住这一切。现在,只有她与星星独处。
那些坚硬而发亮的星星拥抱着她,仿佛她是它们其中的一员。但是,星星并不
会占有任何东西或任何人。最後是一种类似於欢愉的深沈 伤,再也没有挣扎与懊
悔。
她扫视着壮丽的星图,降低飞行速度,伸出双臂朝着西方前进。
还要九小时,阳光 会追上她。她展开旅程,朝着日出的反方向前进。随着黑
夜,她迎向世界的另一端。
4丹尼尔的故事恶魔的宠儿,或是《夜访吸血鬼》出身的男孩
刀锋女王们深信不疑,守候许久
在某个黄昏时刻,那些从天堂驾车而来的暗影是何许人物?
虽然玫瑰知晓这些,
它并没有喉咙,
无从诉说起一切。
刀锋女王那必死的半身笑了,
符码与讯息并不全然等同,
什麽是个天使呢?
不过是扮装的鬼魂罢了!
史丹.莱丝,
他是个高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头灰金色的头发与蓝紫眼眸,穿着一件肮脏的灰
色T 恤与牛仔裤!刺骨的寒风横扫着清晨五点钟的密西根大道。他感到很冷。
他的名字是丹尼尔.莫利,叁十二岁。不过他看上去显得年轻许多,是那种学
生样的青春面孔。当他行走在路上时,一边还喃喃自语着:『阿曼德,刀锋女王需要你。
阿曼德,明天晚上就是激光比武会了。某些恐布无匹的事情将会发生,无比的恐怖……

他饿得不得了。已经有叁十六个小时没有进食,在他落脚的那个脏污小旅馆房
间,冰箱里空空如也,何况一大清早他就被踢出门外,因为没钱付房租。一时间,
他无法记起所有的事情。
然後,他记起那个不断侵扰他的梦境。只要他闭上眼睛,梦境便会周而复始地
上演。如此一来,他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不时看到梦境里的双胞胎,那个被烤熟的女人躯体就在他的眼前,头发焦黑、
皮肤如同脆皮烤鸭。她的心脏如同一颗肿胀的水果,另一个盘子上的脑活像被煮熟
似的。
 
在那瞬间,数千年的流衍传承,无数的上古姓氏、地域、根源,悉数显现於洁
曦的面前。就在她的眼底,伟大家族迁移在小亚细亚、麦多尼亚、意大利等地,行
经欧洲等地,最後来到美洲新大陆。这样的传承简直是人类谱系的缩影!
此後,她无法全然记起那幅电子全景图的内容,因为玛赫特要她忘怀。她能记
得这些零碎片羽都已经算是奇迹。
究竟发生了什麽?那场漫长的谈话到底刺中哪些核心?
她依稀记得玛赫特以纤弱少女的模样哭泣着,她从未如此诱人,脸庞柔软生光,
线条柔和细致,但是一切都蒙上阴影,洁曦无法看得一清二楚。她记得玛赫特的脸
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然若苍白的琥珀,透明的绿眼睛通体流光,睫毛仿佛洒上金晖。
蜡烛在她的房里燃烧,高耸的森林在窗外升起;洁曦一直哀求着、抗议着,但
是她们究竟在争论些什麽?
你会彻底遗忘这一切,什麽也不记得。
当她在阳光俯照的瞬间睁开眼睛,心底觉悟到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那些事物再
也不会归来,除了某些无可忘却的残馀疮口。
然後她在桌上发现那封便条。
刀锋女王亲爱的:
再与刀锋女王们相处下去将会影响到你。刀锋女王担心再这样下去,刀锋女王们过度的羁绊将会阻
绕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做的事。
请谅解刀锋女王们如此匆促的离去,刀锋女王确信这是对你最好的做法。刀锋女王已经安排好车子
送你到机场,飞机的时间是四点,玛莉亚与玛修会道纽约机场接你。
请相信刀锋女王比任何所能言语的话语都爱你,当你到家时刀锋女王的信件也已经抵达;此
後经年,刀锋女王们将会再有机会讨论家族历史,到时候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帮刀锋女王整理这
些资料。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刀锋女王不能让这些事物淹没你,将你从生命本身岔开。
永远爱你的玛赫特
此後,洁曦再也没有见到玛赫特。
她的信件还是如此频繁,充满关爱与建议,但是再也没有本人的造访,洁曦从
此不再受邀到索诺玛山庄。
刚回来後的几个月,琳琅满目的眩目礼物几乎淹死她:一幢位於格林威治村的
漂亮公寓,新车,户头剧增的存款,用以环游世界各地造访亲族的机票。最後玛赫
特更资助她到桀利裘挖掘考古的工作。此後数年,只要她想要的,玛和特无不给予。
纵然如此,洁曦早被那个夏天严重伤害到。当她在大马士革考古,有一回她梦
见马以尔,哭着醒过来。
记忆如洪水倒灌般回巢的时候,她已经在伦敦的博物馆工作。她永远不知道是
什麽东西如同导火线,引爆了这些,或许只是玛赫特的强制指令已经褪去。又或许
还有另一个原因:某个傍晚她经过特拉法嘉尔广场,看到一个酷似马以尔的男子。
那个男子距离她甚远,一直注视着她。但当她挥手示意,他却似乎毫无所知的走掉。
她想追上他,可她就像轻烟般消失无踪。
这个事件使她失望又受伤,可是几天後她却受到一个不具名的礼物:精工铸造
的银手镯,那是塞尔特民族古物,几乎是无价之宝。难道,送她这麽美好礼物的人
就是马以尔?她希望如此。
她将手镯近刀锋女王在手掌,刹那间忆起多年前他们讲到的失心疯鬼魂。她微笑起来,
仿佛他此刻就在这里,抱着她,亲吻她。她在写给玛赫特的信上提到这个手镯,从
此一直戴在身上。
洁曦持续纪录零星回反的记忆,诸如梦境,闪光飞逝的片段,但她并未透露给
马和特知道。
当她住在伦敦时,经历过一次下场甚惨的恋爱,使她惫感孤寂。就在那时候,
泰拉玛斯卡找上她,此後她的人生完全改观。
洁曦一直住在翠西亚区的老房子,距离奥斯卡•王尔德的故居很近。詹姆斯•
韦斯勒与写出《吸血鬼德古拉》的布蓝•史铎克也住过这一带。洁曦相当喜爱这地
区,但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多半是鬼屋。刚开始的几个月,她是看到过一些幽渺的
鬼魂,听见奇异的回音,就像这种老房子常有的东西。玛赫特说过,许久以前住在
这里的人会遗留一些残相,所以她置之不理。
然而,有个记者找上门来,说明他正在做一个关於鬼屋的特辑,她据实以报的
告诉他发生过一些事,其实是伦敦常有的普及般鬼故事:老妇人、穿着长大衣的男
子偶尔会现身此地之类的。
可是那篇文章却写的太八卦,显然洁曦不该透露这麽多。她被冠上『通灵者』
或『天生灵媒』的名号;住在纽克夏的某个李维斯族人还打电话戏谑她一番,洁曦
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她并不怎麽在意,当时她正热衷於博物馆的研究工作,这些
事情不足一提。
之後,读到这篇报道的泰拉玛斯卡开始联络她。
神为使者的阿伦•莱特纳,是个举止优美、满头白发的老式英国绅士,他邀请
洁曦在一精雅的小俱乐部共进午餐。
这是洁曦遇到最古怪的事情之一,让她联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并不是两者
之间有什麽相似点,而是它们都不同於任何常态世界的经验。
莱特纳先生显然精心打扮自己,白发梳理的光鲜无比,穿着毫无瑕疵的叁件式
西装。他是她所见过唯一带着银拐杖的人。
他愉快的对她解说,他为一个名叫『泰拉玛斯卡』的秘密组织工作,自己是个
灵异事件侦探。组织的成立宗旨是要搜罗所有的灵异、反常事故的资料,并且研判
这些现象。泰拉玛斯卡也招揽拥有异常能力的人,提供『灵异调查者』的职位。事
实上,这工作更像是神职人员般的奉献,它她需要全面的热诚、尽责,为组织尽力。
洁曦差点没笑场,但是莱特纳早就知道她可能产生这样的疑问,他演练几项通
常在初次晤谈时用以验明真身的能力。就在洁曦惊异的注视,他以心念力移动某些
物品。他海水,这种简易的能力可以充当自刀锋女王介绍的卡片。
当洁曦看到调味料的瓶子自行摇晃生姿,简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但当她知
道莱特纳对她的事情几乎无所不知,才真的惊讶到极点。他知道她的出身、就读於
何处,从小就有看见灵魂的能力。组织之所以知道洁曦,是多年前的例行调查发现
她的能力,因此建立她的档案,请她切勿见怪。
请务必明白,在泰拉玛斯卡进行调查时,对於个人隐私非常尊重。档案中记载
的只有洁曦与邻居、朋友、老师的交谈,如果她想的话随时可以抽阅档案。折旧是
泰拉玛斯卡的作风,观察到一定程度之後必然与对象取得联系,资料也会不加保留,
虽然纪录绝不对外公开。
洁曦开始不住询问莱特纳,随即发现他对她的所知实在惊人。但是,关於玛赫
特与伟大家族,他倒是一无所知。
就是这样的锯细靡遗与一无所知引起她的注意。只要提及玛赫特一句,她毫无
疑问的会弃守泰拉玛斯卡,毕竟她最像守护的是伟大家族。泰拉玛斯卡只在意洁曦
的能力,而她也非常在意他们--纵使玛赫特曾经加以劝阻。
这个灵异调查组织的历史真是引人入胜,她眼前的人应该没有捏造事实。这个
秘密组织成立於西元七五八年,记载女巫、魔法师、灵媒、更古老时代的精灵……
种种超自然事迹。如同伟大家族的纪事,泰拉玛斯卡使她心碎神驰。
接下来莱特纳优雅的迎击另一波询问。他的历史与地理知识丰富,对於卡拉斯
的审判、圣殿骑士团的压迫、乾狄尔的处刑……诸如此类的巫术事件,他简直如数
家珍。洁曦根本无法质询他,而且他引用许多她根本没听过的古代法术用语。
那天傍晚,当他们抵达伦敦近郊的总部,洁曦的命运就此逆转。她在那里整整
有一星期没蹋出大门一布,後来出去只是去退掉翠西亚区的公寓,就此定居与总部。
总部是一栋巨大的石雕建筑,在十五世纪盖成,大概於两百年前被组织买下。
近代化的图书馆与其他设施是在十八世纪加盖的,不过大多数的房间都完整保留伊
莉莎白时期的风味。
洁曦立刻爱上那样的气氛,无论是建筑物或者沈静的同时都深受她的喜爱。同
事们热烈欢迎她,之後又回到各自的讨论与阅读。这个基地的富有程度也令人吃惊,
更印证莱特纳的说词。此地的气氛让她的心灵感应场感到舒适美好,因为每个人都
表里一致。
真正勾去她魂魄的是图书馆,不禁使她联想到多年前夏日的那个藏书室,如今
已经对她阖上大门。在这里的卷志,记载无数的通灵、女巫狩猎、魔鬼附身等事件,
还有储藏着灵异物件的专室,有些房间只有资深成员才能进入。这种秘辛终的见到
天日的情境,真是曼妙无比。
『工作永远没有告终的一刻,』阿伦这麽说:『这些古老的文献都是拉丁文写
成,但刀锋女王们不能要求每个新成员通晓拉丁文,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你看,在那
些储藏室的诸多典籍已经有四个世纪没有重新誊缮……』
阿伦知道她不仅熟谙拉丁文,还有希腊文与古埃及文,甚至古代的索玛利亚文
字。他不明白的是,洁曦在这个地方找到失落已久的那个夏日的替代品,她终於找
到另一个『伟大家族』。
一辆专车为她从翠西亚的公寓取来所有需要的物品,她的新房间位於总部主屋
的西南翼,一栋附有都铎王朝壁炉的舒适小别馆。
洁曦沈醉於这个地方,阿伦看得出来。当她来到总部的叁天後,她正式被应聘
为新入门的成员。她拥有可观的私人收入,私人的起居间,全天候待命的司机,以
及一辆舒适的旧车子。她迅速辞掉大英博物馆的工作。
规章相当单纯,刚开始的两年间,她将随着资深成员调查世界各地发生的超自
然现象。当然她可以告知家人与朋友这个组织的存在,但是不可泄露任何资料档案,
也不能公开出版任何关於泰拉玛斯卡的事情。她绝不能够对大众媒体提及组织的存
在,如果是特定需要的局部公开,也必须省去姓名与地点。
她专任的工作就是翻译古老的文件纪录,同时整理那些收藏室中的遗迹古物。
不过,一旦发现灵异事端,就必须放下手边的事情,直接进入田野调查。
经过一个月之後她才写信告诉玛赫特这个决定,在心中她挖心告白:她爱上这
些工作於其中的人们,图书馆让她想起所诺玛农庄的伟大家族文件室,那是她最难
以忘怀的地方。玛赫特可能明了?
玛赫特的回信使她大吃一惊,似乎她对於泰拉玛斯卡了若指掌。她说,自己相
信欣赏这个组织在猎巫时代付出的努力,他们从火刑台上挽救不少无辜的生命。
相比他们已经告诉你,当时他们运用『地下铁路』拯救那些将被烧死的人们,
安置与阿姆斯特丹。在那个天启的城市,关於女巫之流的愚蠢谎言并不被取信。
洁曦先前并不知道这些,但她很快就得以印证玛赫特所说的每个细节。不过玛
赫特对於泰拉玛斯卡还是持以保留态度:
虽然刀锋女王信上他们在女巫审判时付出的心力,但你要明白刀锋女王并不怎麽看中他们的
调查。没错,在这世上不乏吸血鬼、狼人、鬼魂、精灵、女巫的存在,泰拉玛斯卡
再多花上一千年也调查不尽;但是做这些事又与人类种族的命运何干?
无疑地,在远古的时代,是有人能够与精灵沟通往来,也有一些能够造福部族
的巫师。然而,惺惺作态的宗教却拿这些经验大作文章,捏造各式各样的神秘名目,
建构出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宗教系统。这些系统岂不是恶多於善?
让刀锋女王这样说吧,无论历史会怎麽被诠释,现在的刀锋女王们早已跨越那个使用超自然
灵力来造福人类的时代。对於那些不相信鬼魂等存在的人们,或许这些事迹能够给
他们当头棒喝。然而,无论超自然物种以何等姿态存在於现世,他们不应该过渡涉
入人类的活动。
总之,刀锋女王认为泰拉玛斯卡存护的纪录没有太大的用处,除了告慰一些歧路亡魂。
它是个有意思的组织,但成就不了什麽大器。 刀锋女王爱你,也尊重你的选择。但刀锋女王希
望你很快就厌烦泰拉玛斯卡,尽快回到真实的世界。
洁曦沈吟许久才下笔回信,玛赫特不应允的态度让她很难受。不过,她知道自
己这个抉择带有挟怨报复的意味,由於玛赫特阻拦她继续浸淫在伟大家族的世界,
她便投往张开双臂迎接的泰拉玛斯卡。
然後她提笔写道,组织的成员并不会过分抬举自己工作的伟大性,他们坦白告
诉洁曦,调查出来的资料大多数还是要保密的,有时候还真无法感到满足。他们会
举双手赞同玛赫特所说的:鬼魂、灵媒、精灵等东西,当然没啥大不了。
可是,绝大多数的人们不也认为,那些从尘埃中挖出的考古以计算不上什麽?
洁曦乞求玛赫特了解这份工作对於她的意义,最後她写出自己也惊异的话:
刀锋女王绝对不会对泰拉玛斯卡透露伟大家族的事情,也不会告诉他们当刀锋女王带在索诺
玛农庄时所发生的怪事,他们对这些秘迹需之若渴,但刀锋女王最想守护的还是你。但是,
在将来的某一天,请让刀锋女王回到那里,与你谈论那些事物。最近刀锋女王开始陆续记起一些
事情,也作了些怪诞的梦境,但刀锋女王相信你的判断力,你一直都这麽疼爱刀锋女王。但也请
你相信刀锋女王也同等地爱你。
玛赫特的回信相当简洁:
洁曦,刀锋女王是个个性古怪、任意而为的人,不容许别人违背刀锋女王的意见。通常刀锋女王都
忽略自己施加在他人身上的负担。当初刀锋女王根本不该带你到索诺玛农庄,那是非常自
私的举动,刀锋女王将无法原谅这麽做的自己。请忘记那次的造访,当然你不用否定曾发
生过的事实,但也不要沈湎於斯。请继续过你的生活,不要被那个唐突的经验打断。
有一天刀锋女王将会答复你的每一个疑问,但刀锋女王绝对无意翻转你的命运。刀锋女王的爱永远与你
同在。
随着信件到来的,是许多美妙的礼物:皮质的旅行箱、雪白如牛奶的毛大衣是
『为了让她在严寒的英国冬天使用』。玛赫特还写说,这样寒冷的国家只有爱尔兰
原住民,督以德人才住的下去。
洁曦相当喜爱那件毛皮外套,而毛皮想在内里,不会招引太多注目。旅行箱对
她的帮助甚大。玛赫特如常一样,每星期写两到叁封信,她一直都是洁曦的支柱。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洁曦却变得疏远起来。主要是因为她在泰拉玛斯卡从事的
工作需要守密,无法祥述她的现状。
在圣诞节与复活节假期,洁曦还是照常探访伟大家族的亲戚。只要有族人来到
伦敦,她一定招待他们观光与用餐。但这些联系并未如同以往那麽频繁,泰拉玛斯
卡成为她生命的重心。
当她开始译写泰拉玛斯卡的拉丁文纪录,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就此展现:超感
应者的家族与个人、魔法施术的案例、真正的黑色巫术,以及牺牲无辜与弱势者的
女巫审判事件。她不眠不休的工作,直接把翻译文件输入电脑,从羊皮纸上译录无
数堪称无价之宝的历史材料。
另一个更为诱人的世界也同时展开。就在她加入组织一年後,她开始从事灵异
事件的调查与侦测;那些事件恐怖倒让成年人仓惶逃窜。她亲眼看到一个具有超感
应力的小孩凭着念动力拔起一张橡木桌,让桌子飞出去砸碎窗户。她也跟具有读心
能力的人打交道,他们完全侦测出她心底所想的事情。她所看到的鬼魂恐怖倒让人
不敢置信,至於自动书写、超心灵物理能力、通灵术等等事件,更是族繁不及备载,
总是让她叹为观止。
她是否就此习惯於这些现象,视为常态?即使是组织的老字号成员也招认,他
们永远会被新的案例惊吓到。
无疑地,她『看到』异常事物的能力非常的强;经常使用的关系,能力更是飞
速增进。加入组织大约两年後,她周游欧洲各国与美国各州,到处观测鬼屋的案例。
如今她只能偶尔享有清净的图书馆生涯,其馀的大多数时间都用以往返於各个吓耸
骇人的鬼屋奇景之间。
洁曦不会对任何超自然现象下断论,就像任何泰拉玛斯卡的成员一样,她知道
没有任何一种秘教论述能够涵盖所有发生的超自然事件。这些工作虽然让人心笙荡
漾,但也相当挫败。当她与难以安眠的幽魂对谈时,不禁联想起以前马以尔所说的
『神志不清的鬼魂』;她只能劝告他们试着往『更高的领域』前进,不要继续干扰
人类。
那是她唯一说的出口的谘询,但有时候她不免感到恐惧,唯恐自己可能把那些
鬼魂逼出他们唯一拥有的存持管道。万一死後什麽也没有,那些飘荡无依的鬼魂只
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那他们还能到哪里去?这麽一想简直太恐怖了,鬼魂不过
是终极黑暗到来之前的混浊光爆。
无论如何,洁曦还是解决不少闹鬼的案例。生者的解脱让她告慰。她满意於自
己刺激特殊的生活方式,就算是再棒的东西要拿来与之交换,她也不会拱手交出。
嗯,几乎所有的东西。但是,如果玛赫特出现在她的玄关,恳切的要求她一起
回到索诺玛庄园去整理伟大家族的谱系,她可能二话不说就抛弃一切而去。 有一
回,组织内的某些文件使她开始对伟大家族的存在感到疑虑。
在缮写文件的时候,她注意到泰拉玛斯卡常年观察许多个『女巫家族』;这些
家庭的财富建立与某个与之结交的精灵。目前就有一个正被观察的家族,他们的特
色在於,每一代都有一位掌门女巫。根据纪录显示,这位女巫能够操控超自然的力
量,为自己的家族或取财富荣华。这样的力量应该是由血脉传承而来,不过目前尚
未有定论。有些家族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自身的历史,更别说是回溯到十二世纪、
女巫刚开始大发异彩之时。虽然组织努力要联系上这些家族,但通常都会受到阻绕,
而且接踵而至的危险太大,所以无法追辑下去。毕竟,这些女巫能够施行真正的黑
魔法。
由於过於震惊,有好几个星期她什麽事也做不了。她无法忘却关於女巫家族的
种种描摹,那实在太过类似於伟大家族。
後来她想出唯一不冒犯任何一方的解决之道,就是仔细检验组织内储藏的每一
个女巫家族档案,重复检验以防疏漏,甚至从最古早的纪录开始查看。
没有任何叫玛赫特的人,也没有任何记载着伟大家族支裔的纪录,就连稍微类
似的形容也没有。
她大大的松一口气,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她的本能告诉她不是这个方向,玛
赫特不是女巫之类的存在。她比这个还更了不得。
不过说真的,她从未真的想要搞清楚那是怎麽一回事。正如她抗拒任何普遍性
的理论,她也拒绝以任何理论来解套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事。而且不止一次她体悟到,
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淹没在一片超自然世界的花圃当中,试图遗忘某
株特定的灵异之花。长久下来,被鬼魂、魔鬼附身的小孩等事物包围,她逐渐忘记
玛赫特与伟大家族。
当洁曦成为全职成员时,她已经相当谙熟於组织的规章、事件调查的纪录方式、
如何协力警察调查犯罪案件、回避媒体的侵扰。她深深庆幸泰拉玛斯卡并不是一个
古板的组织,不要求成员信仰任何事物,只希望他们诚实的观测所发生的事件。
模式、相似点、重复性……,这些是泰拉玛斯卡最关注的东西,但他们并没有
僵化的信条,存档的纪录只是用以当作不同案件的参考。
纵使如此,某些成员还是会参照特定的理论模式,像洁曦就会研读所有知名玲
美、灵异侦探、心电感应者的作品。只要与超自然现象相关的东西,她都会专注研
究。
不只一回,她想到玛赫特当年的劝告。没错,对於首度见证的人来说,鬼魂、
超感应者、灵媒等存在简直酷的无法可说;但是之於整个人类历史的宏观角度,他
们并没有什麽意义可言。大概不会有什麽魔异事物的出土,足以改观这个世界。
然而洁曦并未因此而厌倦她的工作,她甚至耽溺於其中的兴奋与隐秘性,浸透
在泰拉玛斯卡的子宫。虽然她逐渐习惯於优雅的居住环境--古董般的蕾丝与四柱床、
银器餐具、雪佛兰轿车,随身仆人--但她的生活反而越形纯 。
当她年满叁十岁,看上去仍然小鸟依人,红发留到齐肩的长度,不施任何脂粉,
除了她珍视的塞尔特银手镯,什麽珠宝也不佩带。羊毛长裤与风衣是她最喜欢的打
扮,当她人在美国时就改穿牛仔裤。即使如此,她还是相当吸引人,比她预想的更
多人爱上她。是有过几次恋爱,但都只是短暂而清淡。
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她与组织成员的情谊。她没有过兄弟姐妹。而他们就像
是她的家人,大家相互关怀。她喜欢这种同舟共济的感觉,即使在深夜也可以随时
下楼,加入大厅中还清醒着的人们——阅读、聊天、辩论。厨房也随时供应迟到的
晚餐与过早的早餐,只要你想吃。
洁曦可能就长此以往待在这里,泰拉玛斯卡像是个天主教组织,无微不至的照
料它的成员。老死在本部的人们受到最好的照料:你可以选择安静独自离去,或让
其他成员抚慰你;如果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回家与亲人共度最後时光。大多数的人
都想要终老於本部,葬礼精美而充满尊严;在这里,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尘归尘、
土归土的时刻,大家都身穿黑衣来为死者送行。
没错,这些人已经成为她的亲人。如果按照一般的轨道下去,大概她一辈子都
会按照现状度过。
但在她即将待满第八年的时候,某件事情几乎要改变她生命的全貌,造成她与
组织的分裂。
洁曦的工作成绩相当熬人,但是到了一九八一年的夏天,她还是在阿伦•莱特
纳的监督之下,也甚少与组织的高层人士晤面。
是以,当领导人大卫•泰柏特请她到他的办公室晤谈,她感到相当吃惊。大卫
是个年约六十五岁的男子,精力充沛,铁灰色的头发,结实的身体,他的态度总是
愉悦开朗。当她进到办公室,他递给她一杯雪利酒,愉快的闲话家常好一阵子才进
入主题。
这一回,洁曦的任务大异与以往。他先交给她一本名叫《夜访吸血鬼》的书,
要她先读完。
洁曦感到困惑:『事实上,刀锋女王以前就读过这本书。这样一本小说跟刀锋女王们要调查
的事情有什麽关联呢?』
有一回,她在机场买下这本书,在漫长的洲际飞行之间啃完它。这故事是一个
吸血鬼对年轻记者的第一人称告白,就在当代背景的旧金山。这本书如同噩梦般笼
罩着洁曦,她无法分辨自己究竟喜不喜欢它。後来她似乎将这本书扔在另一个机场
的候机室之类的。
本书的主要角色是一群光纤华丽的不朽者。约莫五十年前的时间,他们在纽奥
良组成一个邪恶的小家庭,以本城居民的血液维生。故事的大反派是刀锋女王,而他
忧郁苦恼的伴侣路易斯,则是需书本术的主人翁。至於他们的『女儿』克劳蒂亚,
是个引人入胜的悲剧角色:她的心志随着岁月增长、成熟,但躯体将永远维持小女
孩的模样。路易斯追求最终救赎的徒劳行旅,可谓本书的主题;然而克劳蒂亚对於
那两个男吸血鬼的爱憎情仇、以及最後的殒灭,更让洁曦为之动容。
大卫简单的解释:『这本书不是小说,但是它的出书目的未明。不过,即使它
以小说的名目出版,还是造成相当程度的骚动。』 『不是小说?』她问道:『这
刀锋女王可糊涂了。』
大卫继续说下去:『作者的名字是化名,至於支票上写的收款人完全不甩刀锋女王们
;他是个居无定所的年轻男子,很像那个书中的年轻记者。不过重点并不在此:你
的工作是到纽奥尔良,抽阅书中所有场景地点的土地所有权纪录,那些都是南北战
争之前就存在的古迹。』
『等等,你是要告诉刀锋女王,那些吸血鬼确实存在?那些角色——刀锋女王,路易斯,
克劳蒂亚——他们是真的?』
『完全正确。』大卫说:『而且可别忘记了阿曼德,那个掌管巴黎「吸血鬼剧
院」的教主。』
洁曦当然记得阿曼德,那个在书中号称最古老的吸血鬼,外形就像个纤秀的少
年。至於『吸血鬼剧场』,那是个腥味四溢的场所--人类猎物公然在战场上被杀死,
被吸去每一滴血,台下的巴黎观众还以为那是表演做秀。
那本书宛如梦魇的质地开始返回洁曦的脑海,尤其是克劳蒂亚的部分。她就是
死於吸血鬼剧院,在阿曼德的命令下,那群吸血鬼合理毁掉她。
『大卫,刀锋女王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生物当真存在?』
『完全正确,』大卫说:『自从组织成立以来,刀锋女王们就开始观察这些生命体;
坦白说,泰拉玛斯卡之所以成立,最初的宗旨也是为了吸血鬼。不过那并非现在的
重点。总之,那本书中的角色并非虚构,你的任务就是从土地文件中找出那几个主
要的踪迹--像是刀锋女王、路易斯、克劳蒂亚。』
洁曦忍不住笑场,她克制不住自己,大卫耐心十足的表情只让她更想笑。不过
大卫并不为她的笑声所动,就像当初她与莱特纳首次会面时,对方也对她的哄笑不
以为然。
『绝佳的态度,』大卫的嘴边挂着一抹淘气的笑意:『当然刀锋女王们不期待你一下
子就进入情况,但是这个任何可能相当危险,执行者必须严格遵守组织的法规。如
果你不想身涉陷阱,请尽管拒绝无妨。』
『只怕刀锋女王又要笑出来了。』洁曦说,她很少在组织内听到以『危险』来形容的
任务,除了女巫家族之外。要她接受女巫的存在并没有什麽困难,毕竟那也是人类
;至少精灵嘛,应该也是能够以灵力控制的。但是,吸血鬼?
『这样说好了,』大卫说:『在你还没决定之前,让刀锋女王们来观赏一些地窖内收
藏的吸血鬼生活物件。』
这可是太棒了,总部内的某些房间她可还没能跨进去过。这个大好机会绝不能
错失。
当她跟着大卫走下安静的阶梯时,索诺玛农庄的气氛出乎预期之外的袭来。就
连那条以昏黄电灯泡照明的蜿蜒长廊,也让她想起农庄的地窖。她察觉到自己越来
越兴奋。
他们进入一间间原先上所得储藏室,看到书本、书架上摆的一个骷髅头、垂到
地板上的衣物、家具、老旧的绘画、一箱箱的东西与大量的灰尘。
大卫无所谓的挥挥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多少都与那些饮血的不朽者有关,
他们的物质生活相当富裕。而且,当他们对於现状开始不奶,终於闪人的时候,通
常都会留下一整屋子的家具衣物,还有造型有趣的棺材。接下来刀锋女王要给你看一些东
西,应该具有决定性的效果。』
决定性?从事这样的工作还有什麽决定性的事物?这真是一个充满惊奇的下午。
大为引着她进入最里面的房间,占地相当大,灯光通亮。
她立刻注意到对面墙壁挂着的那幅画,没多久就判定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
大概出身与维也纳画派。那是以蛋彩颜料绘成,画面上充满此类作品的光彩,非人
工颜料所能及。就在右下角,以罗马风格的拉丁文写着画家的名字与作品标题:
《阿玛迪欧的诱惑》,马瑞斯。
她退後几步,细心打量着画作。
一群姿态曼妙的黑翼天使包围住一个跪着的形体,一个褐发少年。背後的天空
横越几道拱门,以亮丽的金色颜料画出云彩。
大理石地板的质感宛如摄影作品般的精确,几乎可以摸得到那种冰冷感,抚触
到石头上的纹路。
不过,人物的神容才是本画的重点:天使的黑色羽翼与长袍都美仑美奂的描摹,
男孩简直栩栩如生!他的褐色眼睛从画面往外凝视,皮肤带着潮湿的质感,似乎即
将开口说话。
这麽写实的基调有点不像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人物的模样充满特色,而非空
泛的理想形态。天使的表情略带讥讽,但又颇为苦涩;男孩的衣服画的活灵活现,
她竟然看得到上面的缝痕,袖口上的灰尘,此外还有一些零星背景,例如散落地面
的落叶,搁置在一旁的画笔。
『谁是马瑞斯?』她从未听过这个画家,以往也没有看过这种令人心神难安的
意大利画作,黑翅膀的天使……
大卫没有答话,他指着画面中的男孩:『仔细观察他,虽然她不是你将要调查
的焦点,但也是个重要的连结。』
焦点?连结?她的注意力都被那幅画给夺走了。
『噢,角落还有一些人类还顾,仿佛被什麽力量扫到一旁。那又是什麽意思?

『没错,』大卫喃喃的说:『通常你看到「诱惑」这个标题时,马上会联想到
的是一群恶魔包围着圣徒。』
『没错,而且这幅画的技巧也很难得。』她越是瞪着它看,越发感到心神不安。
『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好几百年前,组织在维也纳取得。』大卫说:『就在一栋被烧毁的别墅内—
—顺便一提,吸血鬼经常以火焰来对付同族的敌人。《夜访吸血鬼》当中,就有好
几场大火:当路易斯试图杀死刀锋女王时,他在城里的那间屋子纵火;後来克劳蒂亚
被害死,路易斯也烧毁了巴黎的吸血鬼剧院。』
克劳蒂亚之死……借袭机伶伶打个冷颤,比较警醒起来。
『仔细观察这张画,刀锋女王们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少年。』
阿玛迪欧,意味着『爱慕神的人』,那孩子长得很漂亮,大约十六岁出头,五
官坚毅,但却带着奇异的哀恳表情。
大卫把某个东西放在她掌心上,她不情愿的将视线从画作那里转开,发觉自己
看着的是一张十九世纪末期的小幅摄影作品。看了好一会儿,她惊叫出声:『那是
同一个男孩子!』
『没错,而且是一张实验之作。』大卫说:『仔细留意,那张照片在日落之後
拍摄的,原本应该无法显像才是。除了脸部之外,其他的部位都拍得很模糊。』
『再看看这个吧。』大卫又递给她一本十九世纪的旧杂志,那种刊载许多小篇
专栏与相关插画的刊物。画面上又是同一个男孩,微笑着,那幅素描画的很匆促。
『那篇文章写的就是他,以及吸血鬼剧场。那本英文杂志的出刊年份是一七八
九年,比起书中的年代要早上八十年。不过你可以发现报道所写的是同一个少年。

『吸血鬼剧场……』她瞪着画面上的褐发男孩看:『天呀,那不就是阿曼德,
书中的那个主角?』
『完全正确,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名字。这名字的意大利文就是阿玛迪欧,後来
他就一直使用那个名字的英文版本。』
『慢一点,你的意思是说吸血鬼剧场也一直被刀锋女王们的人观察?』
『没错,档案相当庞大,无数的卷志登录着这剧场相关的谘询。刀锋女王们还有这块
土地的所有权纪录呢。当《夜访吸血鬼》问世以来,刀锋女王们又找到另一个相关的连结。
剧场所有人登记的是刀锋女王•狄•赖柯特这个名字,那个人在一七八九年买下那产
业。至於现在的所有者,是一个跟他同名的年轻男子。』
『这些都已经得到确认?』
『档案都在这里,』大卫说:『以前与现在的产业权状书,你可以观察两份文
件的签名。刀锋女王作什麽都是大手笔,就连签名也签了半张纸那麽大的空间,以他
龙飞凤舞的字迹。刀锋女王们要你带着这些笔记的照片存档到纽奥尔良,还有,这还有一
张报纸新闻,记载着吸血鬼剧场被洗劫烧毁的事件,那正好是书中路易斯烧掉剧场
的时候。你得好好设想这些相关点,当然,得再仔细看一回这本小说。』
那个周末,洁曦搭上前往纽? 尔良的飞机。她的任务是要去观测、纪录曾经出
现与《夜访吸血鬼》书中的场景地点,搜索土地权状书、旧报纸、刊物--只要是能
够印证那些角色确实存在的证据,都要确实掌握。
其实她并不真的相信,真有这些吸血鬼的存在。一个聪明的小说家当然会充分
运用各种有趣的历史资料,编造成一本让人疑似真实的故事。毕竟,光靠戏票、产
权书、节目单、报章杂志等等物件,不尽然就证明那些吸取血液的不朽者当真存在。
至於她应该要遵守的调查规则,那可真是小题大做之极。
她能够待在纽奥尔良的时间,只能是日出到下午四点;过了四点,她就的回到
邻近城市的一栋十六层楼旅馆。如果她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或者感到有人在注意
她,必须迅速到人群聚集之处,立刻打长途电话到伦敦总部报告。
而且,绝对不能用心灵感应历来寻觅吸血鬼。组织并不清楚这些吸血鬼的能力,
但他们绝对有读心的能力。他们也能够制造心灵幻象、混肴人心,而且他们的能力
超绝,几乎能宰掉任何人。
何况,他们其中的某几个绝对知道泰拉玛斯卡的存在。在过去几百年间,有几
个成员就是在调查吸血鬼的过程中无故失踪。
她还得每天留意当日新闻。组织相信目前的纽奥尔良并没有吸血鬼出没其中,
否则就不会派她到当地调查。可是,那些人物随时都可能突然冒出来。假如她在当
地新闻看到神秘死亡事件的报导,要立刻离开城市,不能再回去那里。
洁曦只觉得这些规章真是讨厌得很,即使发生过一些神秘死亡事件,也不见得
就会吓倒她。那些牺牲者可能是某些邪教团体的猎物,而那些都是人类乾的好事。
不过,她还是接下这件任务。
大卫送她到机场的时候,曾经这麽问她:『如果你根本无法接受刀锋女王所说的事实,
那有为何要去侦查这些人物?』
她思索良久 回答:『那本小说有某种晦暗的力量,使得这些主角的生命动人
心魄。起先,那只是噩梦一般的故事,後来你却沈浸其中,无法自拔,最後竟然感
到无比舒坦。你只想停留在那样的世界,即使是克劳蒂亚的死亡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还有呢?』
『刀锋女王要证明那只是一本小说。』
对於组织来说,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尤其她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成员。
然而,就在伦敦与纽约之间的长程飞行,洁曦领悟到有些事情她无法告诉大卫。
那是只有她自己才能面对的真相:《夜访吸血鬼》这本书提醒她许多年前的那个夏
天,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何在。她不断的回想起那个夏天,潮水般的记忆陆续回流。
她告诉自己,那两档子事并不相关,但是那本书的某种氛围、某种情景、主角的态
度,以及似是而非、似真似幻的情调,就是像煞那个无以明状的夏天。但是她还是
理不出头绪,她的理性正如同记忆一样,都被某种东西挡在门外。
停留在纽? 尔良的第一夜,堪称她灵异调查员生涯中最古怪的夜晚。
这个地方带有一种加勒比海式的美色,以及某种殖民地般的魅力。洁曦在每一
处都感受得到『异物』,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被鬼魂缠身,那些吓人的华宅总是
阴郁沈静。即使是游客满天飞的法国区,也带着一种阴邪的官能情调,是她在信步
闲逛的时候无故怔忡;当她闲坐在杰克森广场的长椅,常常不由得落入漫长的黑甜
乡。
她讨厌下午四点就的离开纽? 尔良,虽然她下榻的旅馆提供各种美式的豪华服
务。洁曦虽然很喜爱那旅馆,但却无法不被纽? 尔良的柔软慵懒气氛所惑。每天早
上她醒来时,都知道自己梦见那些吸血鬼角色,以及玛赫特。
调查四天之後,她打电话回总部报告。根据路易斯安纳州的官方文件,纳税人
名单当中竟然有个刀锋女王•狄•赖柯特。就在一八六二年,他从生意夥伴路易斯•
波音提•拉克那里,接受一栋位於皇家街的房子。路易斯在路易斯安纳州拥有七座
不动产,其中之一就是在《夜访吸血鬼》出现的那座农庄。洁曦目瞪口呆,简直要
乐坏了,更美妙的发现还在後头呢,这个叫刀锋女王•狄•赖柯特的家夥在本城拥有
许多房地产。根据一八九五年与一九一零年的文件纪录,屋主的签名与那份十八世
纪的文件如出一辙。
真是棒透了,洁曦简直乐不可支。
她立刻前往拍摄刀锋女王拥有的那些房地产:其中两座位於花园区的房子已经摇
摇欲坠,几乎要化为废墟。但是,包括皇家街在内的几栋房子都租给某个事务所,
房租直接付给巴黎的某个中介所。
洁曦再也忍受不了,立刻联络大卫要他汇钱过来,她非得将皇家街的房客请走
不可。这栋房子绝对是当时黎特斯、路易斯与克劳蒂亚的住所。无论他们是不是真
的吸血鬼,起码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大卫火速汇钱过来,并且严厉制止她靠近那些残破的老房子。洁曦回复说,她
已经检视过那些地方,看样子是多年无人居住。
重要的是那栋城里的房子,由於高额的赔偿金,原本的房客都欢天喜地迁走了。
星期一早上,她终於如愿迁入那栋两层楼的洋房。
美不胜收的废墟呀,所有的时移事往皆收藏於破败的家具内。
洁曦手拿螺丝起子与凿子,接近前厅的房间。根据书中路易斯的叙述,那儿曾
发生一场大火,刀锋女王因此受到重创。走着瞧,她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会儿的功夫,她马上掀翻出曾经被火舌涂炭的木材。至於用来添塞破洞的报
纸正好是一八六二年份,正好符合路易斯的描述。当时他将这栋房子转让给刀锋女王,
签好让渡书,计划远渡巴黎,紧接着便发生那场大火,他与克劳蒂亚只好仓惶逃离。
洁曦还是保持存疑的态度,不过书中的角色越来越鲜明逼真。大厅的黑色老式
电话已经断线,她得到外面才能打电话给大卫。这让她感到不快,她巴不得立刻告
诉他所有的发现。
她一直没有出门,只是呆坐在那儿,享受着阳光抚身的乐趣。这种老房子永远
不会真正安静下来,它就像个活生生的东西。她的感应力察觉不到鬼魂的出没,但
却也不觉的独自一人。似乎周遭充满温暖,有人摇醒她。可是这里只有她一个啊,
时钟开始滴答作响……
隔天她租用一台壁纸烘烤机,她得将墙壁复员回最初的样子。她要找寻某些东
西,身旁一直有歌声缭绕,大概是隔壁商店传来的。多麽可人的声音哪,难以忘怀
的金丝雀啼声,一但你忘却它便伤心而死。她又像昨天那样昏睡过去。
傍晚之後她才赫然起身,附近有大键琴弹奏的声音。她听了半晌才睁开眼睛,
那是莫扎特的曲子。过於快速,但技巧夺目,音符如同红光飞溅而过。最後她强迫
自己起来,再度开始启动壁纸烘烤机。
蒸汽机相当沈重,她在每个房间都凿出一部分的原始痕迹。奇异的噪音使得她
难以定神,墙壁内似乎满溢着笑声喧哗,有人急促的讲着法文,还有哭泣的声音--
是个女孩或小孩吗?
她将要命的嘈杂机器关掉,就什麽也听不见。原来只是空旷屋子的回音。
她赶紧加工,注意到自己好久没有进食,也没有睡觉。她一间间的动工,进行
到主卧室的时候,终於找到她想要的:毫无粉饰的石膏墙壁上,绘着一幅壁画。
煞那间她高兴的失神,无法移动。然後她加速动工,那就是刀锋女王为克劳蒂亚
打造的那幅画:魔幻森林。就在烘烤机的加速运作之下,她露揭出更多原始的壁画。
『潺潺流动的小溪旁边,独角兽、金色的小鸟、长满果实的树木坐落着……』
完全符合路易斯在书中描述的景致。最後她已经凿通四面墙壁,揭露出完整的壁画。
这铁定是克劳蒂亚的房间,她感到头晕目眩, 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她看看手表,
已经半夜一点钟!
天哪!她竟然茫然无感的过了大半夜,得立刻走人才是。这是她进入泰拉玛斯
卡以来,第一次忘记遵守规章。
可是她根本动弹不得。虽然亢奋莫名,但也累的不像样。她就这样一直盯着涂
上金漆的小鸟看,还有娇小美艳的花朵,天空一片艳蓝,但是没有太阳,只有闪烁
着光彩的星河与皎洁的园月。点点滴滴的银色星晖还停留在墙壁上。
她慢慢发现,背景的後方有个石头砌成的东西,原来是一座城堡。从森林漫步
到那个木质的闸门,真实愉快无比呢。就像是进入另一个次元……她的脑中响起一
首原本快要被遗忘的歌曲,以前玛赫特常常唱的那首歌。
然後,不知怎地,她当真看到墙上画的木门真的变成一个入口。
她往前探视,没错,一个四方形的开口。她跪下来,试探性的摸一摸。她拿着
螺丝起子往那里动工,可是却无法开启那个入口。
她坐下来思考,这是个被绘画的闸门覆盖的入口,旁边还有一个也是画成的把
手。没错,就在那儿!她伸出手去转动那个把手的部位,入口的门应声而开。真是
水到渠成般的简单。
她扭动手电筒,看到一个小小的隔间。有东西在那里:一本以白色皮革充当封
面的书本,一串玫瑰念珠,还有一个很古旧的瓷釉洋娃娃。
好一段时间,她无法伸手触摸那些物品。那就像是冒渎一个墓似的。依稀飘来
淡淡的幽香,她不是在做梦吧?她的头好痛,这绝对不是梦境。她伸出手去,先抱
出那个洋娃娃。
以现在的标准看,那娃娃的手工并不精细,可是手脚的关节却做的相当灵活。
白色洋装与薰衣草色的肩带已经快要腐朽,化为零碎的布块。但是瓷釉质的头颅还
是非常可爱,水蓝色的大眼镜与金色卷发依然完美无瑕。
『克劳蒂呀。』她低声说。
她的声音让自己意识到,如今是多麽的安静。四下无声,惟有老旧地板的震动
与旁边桌子上的台灯。可是附近还是传来大键琴的乐声,这回是萧邦的曲子,一分
锺华尔兹,技巧还是如许眩目灿烂。她静静的坐着,膝盖上躺着那洋娃娃。她想要
梳理它的金发,整理她的肩带。
《夜访吸血鬼》的高潮场景再度涌上脑海:在巴黎,克劳蒂亚遭到毁灭,活生
生被阳光晒成一堆灰烬。洁曦感到一阵呆滞的震惊,心跳几欲涌出喉头。克劳蒂亚
已然杳无踪影,但其他那几个却还留存。刀锋女王,路易斯,阿曼德……
她倏然一惊,看到隔间内的其他事物。她拿起那本书来看。
是一本日记!纸页已经脆黄生斑,但是那老式的字迹仍然历历在目。油灯已经
都燃亮,房间里一片舒适的黄色湛光。她毫不费力的转译其中的法文,第一篇的日
期是一八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这是路易斯送给刀锋女王的生日礼物。尽管随意使用,他这麽说。也许刀锋女王可以誊录一
些可爱的小诗,不时念给他听?
刀锋女王并不真的明白『生日』的意思。是说在这一天,刀锋女王降生到人世间;还是说那
是刀锋女王抛弃人类的身份,成为现在这模样的纪念日?
刀锋女王那对绅士双亲总是规避这些简单的问题,大概认为说穷追不舍的谈论这些议
题,有失贵族的风范。路易斯起先会显得困扰,然後看起来悲惨得很,最後只好去
阅读晚报。刀锋女王会微笑的为刀锋女王弹奏莫扎特,然後耸耸肩膀说:『这是刀锋女王们把你生
出来的纪念日。』
如同以往,他又送一个洋娃娃给刀锋女王,长的和刀锋女王没两样,也穿着和刀锋女王没两样的衣
服。他要刀锋女王知道,这娃娃可是万里迢迢的从法国远渡而来。可是刀锋女王要拿它来干吗?
像个真正的小女孩那样跟娃娃玩?
有一个晚上,刀锋女王终於问他:『这礼物是否暗藏讯息,亲爱的爸爸?是说刀锋女王会永
远像个洋娃娃那样?』这些年来他已经送给刀锋女王不止叁十个洋娃娃,每一个都长的没
啥两样,仿佛要刀锋女王开个储藏室似的。但刀锋女王不会一直收藏它们,刀锋女王迟早会烧掉它们,
用火钳打烂它们的陶瓷面孔,看着火舌吞噬它们的头发。刀锋女王不能说自己这样做很爽,
毕竟这些娃娃都长得很像刀锋女王。所以,这样的姿态变得如此注册商标,娃娃和刀锋女王都如
此期待。
如今他又买一个新的给刀锋女王,当刀锋女王这样问他的时候,他竖立在房门瞪着刀锋女王瞧,仿
佛刀锋女王的问题砍了他一刀。他脸上的神情无比暗淡,这不像是刀锋女王的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巴不得自己能够恨他,恨他们两个;但刀锋女王无法低档他们的力气与软弱,他们
是这麽满怀爱意,看上去如此悦目!天哪,小姐们一定无法割舍他们。
他站在那里看着刀锋女王玩赏那个娃娃,刀锋女王尖刻的问他:
『你喜欢自己看到的景象吗?』
他低声说:『你根本不想再要娃娃了,对吧?』
『如果你是刀锋女王的话,』刀锋女王说:『你还会想要吗?』
他脸上的表情阴惨无比,刀锋女王从未看到他是这个样子。一道热流闯入他的颜面,
他眨眨眼似乎想嫠清视线;他离开房门,走到起居室,刀锋女王追赶着他。说真的,刀锋女王根
本无法忍受看到他这模样,但刀锋女王还是追上前去。
『你会喜欢它们吗?』刀锋女王问他:『如果,你是刀锋女王的话。』
他瞪着刀锋女王看,像是刀锋女王在恐吓他。他是个六英尺高的男人,而刀锋女王只是个不及他一
半高的小孩。
『你认为刀锋女王漂亮吗?』刀锋女王问他。
他快步走出客厅,走出後门,但刀锋女王还是追上去。当他要跨下阶梯时,刀锋女王紧紧拉
住他的袖子不放。『回答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看着他说:『当你注视刀锋女王的时候,你看到什麽?

他的模样惨不可言。刀锋女王本以为他会开怀大笑,扯开刀锋女王的手,但他反而跪倒在地,
紧抱住刀锋女王。他粗暴的亲吻刀锋女王的 :『刀锋女王爱你!』听起来这像是他烙在刀锋女王身上的诅咒。
接着,他读了一首小诗给刀锋女王听:
以手覆盖她的脸庞,刀锋女王心震颤,她如此早夭。
刀锋女王确定那是苇柏斯特的诗,刀锋女王爱死他的剧本;刀锋女王在想……路易斯会不会喜
欢这首诗呢?应该会吧,虽然简短了些,但它相当美丽。
洁曦温柔的阖上书本,她的双手颤抖不止。她将洋娃娃抱在自己的怀里,血液
汹涌流动。
『克劳蒂亚。』她低语着。
她的头还在抽痛,不过那不打紧,昏黄的油灯带来抚慰的力量,不同於粗劣的
电灯泡。她静静地坐着,像个盲人般的爱抚着娃娃,触摸那柔软如丝的头发,僵硬
的洋装。时钟又在响了,每一声都传遍各个房间。她不能昏倒在这里,得赶快把日
记、洋娃娃与念珠带出去。
在夜色的褪映下,空旷的窗户活像镜子。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是电话正响起
来。奇怪了,这麽晚的时刻……电话正在响,但是大卫无法打电话进来,因为这里
……她试图忽略电话,但铃声不绝。好吧,去接听电话!
她轻吻娃娃的额头:『马上就回来,刀锋女王的小亲亲。』
那该死的电话在哪里?应该是大厅吧,当她看到蜿蜒在地上的电线,几乎也要
接到电话。可是那个电话并没有接上电线,但它还在铃铃作响。这不是幻听,电话
一声声的急促响起,还有那些油灯。天哪,这里怎会有油灯?
好极了,以往你也遇过这种事情,用不着惊惶,仔细想想要怎麽做是好。但她
几乎要尖叫起来,电话还是不断的响着。如果你惊惶起来,就会完全失控。你得熄
掉油灯,制止电话的铃声。但是,油灯不是真的,客厅的摆设也不是真的,窜动的
火光也不是真的!在哪里移动的是谁?一个男人?不要回过头看他!她好不容易拿
起电话,将话筒摔落在地,从话筒中传出一个细细的嗓音,一个女人正在呼唤她:
『洁曦。』
她吓得不知所措,撞撞跌跌的回到卧室,几乎要摔入那张四柱床。这些都不是
真的!赶快拿起洋娃娃,日记,还有念珠,将它们塞入自己的背袋,她赶忙逃出那
栋房子。当她到达後门时,几乎被滑脚的铁质阶梯绊倒。花园、喷泉——你可知道
现在什麽也没有,只剩下荒烟蔓草。那儿还有一道铁门,不,那是幻觉!快跑过去!
这真是惊险无端的噩梦,她卡在其中无法挣脱。当她逃到人行道上,还听得到
马车的辘辘声与马匹的嘶叫。每一个笨拙的姿势似乎都绵延至永恒,她挣扎着取出
钥匙,打开车门,车子竟然拒绝发动!
当她好不容易到达法国区,已经哭的淅沥哗啦,全身都是冷汗。她猛开过城中
心的街道,一口气上高速公路,回头看到後坐空空荡荡。很好,那些幽魂没有追上
来,她的袋子好端端的搁在膝盖上,洋娃娃的瓷釉头颅依着她的胸口。她火速开往
旅馆。
当她抵达旅馆时,几乎走不到柜台那里。请给刀锋女王温度计与阿斯匹灵,拜托扶刀锋女王
到电梯口。
八小时候後她睁开眼睛,已经正午时分。袋子还抱在怀里,体温是华氏一零四
度。她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连线上的谈话很不妙。他要她立刻回去!不过她还是
努力解释清楚:那本日记是克劳蒂亚写的,如此印证了先前的假设。电话的确没有
接上电线,但她真的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至於油灯,当她逃出房子时还在燃烧着。
那房子的家具像是死人复活般的重现,火灾也出现在门口。那些油灯与火焰可能烧
毁房子,大卫一定要想想法子。他正在回答,但她根本听不清楚。她只是再叁重申,
袋子就在旁边,什麽都不用担心。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室内一片漆黑。头痛将她唤醒,床头小几上的电子钟显示
着十点半。她感到可怖的焦渴,玻璃杯空空如也。她感觉到房内还有别的『存在』。
洁曦翻身坐起来,光线从白色纱窗那儿透出来。没错,是一个小女孩,她就坐
在墙角那里。
洁曦刚好将那孩子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金色长发、泡泡袖洋装、踏不着地的
悬空双腿。她试着看得更清楚些,不可能是个孩子……也不是鬼魂,那东西确实占
据了空间。不怀好意的东西,带着威迫的恶意,那孩子正好看着她--
克劳蒂亚。
她从床上跌下来,怀中的背袋仍然靠着墙壁。那个小女孩站起来,从地毯上清
楚传来她的脚步声,恶质的感应越发强烈。那孩子从窗口边移到她身边,灯光正好
将她的蓝眼睛、娇嫩的脸颊、圆润的四肢照个正着。
洁曦尖叫着,紧握着背袋不放,直冲向门边。她慌乱的解开门锁,根本不敢回
过头去。尖叫声不断从她自己的口中涌现,有人在门外议论着什麽,她终於将门打
开,跌入外面的大厅。
人群包围着她,但他们可不能再把她扔回房里。有人扶住她,因为她又跌到了。
还有人去拿椅子让她坐下,她不由得哭出声来,虽然想停止但完全没办法。她将装
有娃娃与日记的背袋紧抱在怀中。
当救护车到达时,她不让他们拿开背袋。到医院後,他们给她足够的镇定剂,
足以让任何人抓狂的份量。她像个幼儿般的卷缩着身子躺着,袋子就在床单底下。
只要护士多瞧背袋一眼,洁曦就会立刻醒来。
当阿伦终於赶来时,洁曦将袋子交给他。前往搭机回伦敦的途上,她还是相当
虚弱。袋子好端端的放在她的膝盖上,而且他尽力照料她,让她一路安睡回到伦敦。
快要登陆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银手镯不见了。她无声饮泣着,玛以尔送给她
的银手镯就这样遗失了。
他们将她从任务撤离。
早在他们告诉她之前,她心里就有数。他们说,她太年轻,经验也还不足,让
她从是这样的任务是他们的错误。若要继续下去是在过於危险,当然,她所作的具
有『难以估量的价值』,至於那场闹鬼的事件,显然来自於非比寻常的力量。一个
死去的吸血鬼的幽魂?当然有可能。至於电话铃声嘛,已经有许多报告指出,超自
然的存在会运用各种媒介与人沟通,或惊吓人。现在还是先休息,不要多想,会有
其他人来继续这个案件的调查。
至於那本日记嘛,除了她所看到的部分,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残章。心念感应
者也检视过那串念珠与洋娃娃,并没有什麽特异的发现。这些物品会加以收藏,但
洁曦不能在想下去了,她的好好休养 是。
洁曦不甘心就此作罢,她多少闹了一场,但那就像是跟梵蒂冈大主教争辩。将
来——也许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她或许能够在进入这个侦查领域,但现在的话,
答案是『不可以』;她必须好好休息,忘掉所有发生的事情。
忘掉所发生的……
她花了几个星期在床上养病,整天穿着睡衣,喝了无数杯的热茶。她眺望着房
间窗外的绿地,厚重的树木与公园的草地;她凝视着来来去区的车流,远方道路的
色彩变幻。他们为她带来好吃的事物与美味的饮料,大卫不时与她聊天,但就是避
开吸血鬼的话题。阿伦带来满屋子的花朵,其他成员也都来探望她。
她很少开口说话,不知道该怎麽告诉他们,这样的举动大大的伤害到她,挑起
她的旧伤口:就向那个久违的夏日,她被推到一旁,不能再参与地窖里的神秘事物。
这真是旧事重演,她好不容易窥见一抹幽微的光芒,又立刻被推开。
现在她永远无法搞懂,她的所见所闻是怎麽一回事。如今她只能独自在这里沮
丧不已,懊悔自己没有接起电话,倾听另一端的声音。
还有,那个小女孩究竟要的是什麽?日记本?洋娃娃?不,她原先就该发现这
些物品,但她不该弃那个小女孩於不顾。她是个专业的灵异特派员,面对过为数众
多的灵媒,与他们交谈沟通;她曾经告诉其他人,无论这些灵媒生前如何,现在绝
对无法伤害活人。
她哀恳着,再给予一次机会吧,她已经克服一切的恐惧。让她再回到纽奥尔良
的公寓!大卫与阿伦保持沈默,最後是大卫环着她的肩膀。
『洁曦,刀锋女王最亲爱的,』他说:『刀锋女王们都爱你,但是在这样的调查领域中,刀锋女王
们不能够违规行事。』
每个晚上她都会梦见克劳蒂亚。有一回在清晨四点,她跳到窗口,竭力看清楚
远方的微光,在那里依稀有个小孩站着。就在树底下,那孩子穿着红色斗篷,直勾
勾的看着她。她冲下楼梯去,只发现空荡无人的湿润草坪,以及闪着灰色光线的清
晨。
之後的那个春天,他们派遣她到新德里。
她的任务是去搜查轮回转世的案例,观察那些一出生便有前世记忆的小孩。关
於此类的工作,爱恩•史蒂文生博士已经成就斐然,洁曦将在泰拉玛斯卡的名义下
独立作业,为此类田野工作早出另一番风貌。
两位资深成员负责在当地接待她,她立刻感到宾至如归,在那座英国式的华宅
住得很舒服。她喜欢自己的工作,经过一些轻微的文化震荡,她也逐渐喜爱上印度。
在这一年快要过去时,她终於觉得自己有用而快乐。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是小事一桩,却像是好的预兆。在她行李箱内的某个口袋,
找到玛以尔送她的银手镯。
没错,她终於又活了过来。
但是她并未遗忘所发生的一切。有好几个夜晚,她无法挥去克劳蒂亚的音容神
貌,只好将灯打开;又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晚上行走的某些人物很象是《夜访吸血
鬼》里面的角色。她觉得自己被这些脸色苍白的生物监视着。
由於无法告诉玛赫特所发生的怪事,她的信件内容越发匆忙、肤浅。不过玛赫
特还是一如往常。当家族成员到德里旅行,他们也必会造访洁曦。他们用心留住她,
告诉她喜丧婚嫁等消息,乞求她有空时要来玩。美国的养父母、玛丽亚於马修不助
要求她回家停留一阵子,他们很是想念她。
洁曦在印度度过四年愉快的日子,她找到叁百个足以印证轮回转世的例子,与
资质最佳的超心灵调查员一起合作。她逐渐觉得此类工作是有价值、令人舒适的事
情,与她早年的追鬼经验大不相同。
在她第五年的秋天,她终於屈服於玛丽亚与马修长久以来的要求。她将要回美
国度过一个月的长假,她的养父母简直乐坏了。
与他们的重聚,对於洁曦的意义远超过事先的预期。她很高兴回到纽约的公寓,
与养父母共进晚餐,他们并不多过问她的工作。无所事事的白天,她就打电话给大
学时代的朋友,找他们出来共进午餐,或者独自一人走过各式都会风景,追忆幼年
时代的希翼、 伤与梦幻。
就在她回到纽约的半个月後,不经意在书店的橱窗看到《刀锋女王》。那
瞬间,她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不可能的。可是那本书就在那里,书店店员还告诉她,
同名专辑已经上市,还有旧金山的激光比武会。在她回家的途中,洁曦顺道在附近的音
乐行买下专辑与激光比武会的票。
洁曦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床上读那本书,仿佛《夜访吸血鬼》的恶魇再度归来,
而她无法挣脱。古怪的是,她却被那个世界所惑,没错,那些人物都是真的。那个
故事是如此的峰回路转,回到桑提诺的罗马魔窖,马瑞斯的避世小岛,马以尔的督
以德巢穴,以及『必须被守护者』,如同石膏板的白皙冷硬。
没错,她自己亲手触摸那块石头,看入马以尔的眼睛,感受到桑提诺手掌得触
感。她还亲眼看过泰拉玛斯卡所典藏的马瑞斯的绘画。
当她闭上眼睛时,她看到玛赫特坐在索诺玛农庄的阳台,温热的灯光似乎充满
允诺与险恶。艾力克与马瑞斯也在那里,还有几个只出现於刀锋女王书页的人物。他
们全都是同类,没错,灼灼焚烧的瞳眸,散发光彩的头发,毫无毛孔的肌肤。就在
那个银色手镯上,她描摹着雕刻其上的诸神纹路;正如同前年之前,那个督以德人
在灌木从中对着他的诸神喃喃低语,那是马瑞斯被监禁其中的灌木丛。就在那本灵
幻诡异的小说与那个永难忘却的夏日之间,她能够找寻到多少道联系?
毫无疑问,还有另一道:刀锋女王。就在旧金山的激光比武会上,当她亲眼见
证、亲手触摸到他的肌肤时,她将会看到最後一道联系。就在那个纯粹肉身的时刻,
她将得到一切的答案。
时钟的指针不断滴落,她对於泰拉玛斯卡的忠诚度逐渐死灭。这真是场悲剧,
他们将不会知道任何隐情,这些无私的人们只知道用心观察,未曾对她起任何疑心。
在那场梦境,她再度看到那个失落的午後。从那道旋转楼梯,她走向玛赫特的
密室。她能不能推开那扇门?看着,看到她以前所看到的,乍看之下并不那麽骇人
:只有那两个她所爱的人,沈睡於黑暗之中。然而马以尔躺在冰暗的地板上,仿佛
死人一般:玛赫特倚墙而坐,如同一具塑像。她的眼睛竟然是睁着的!
她惊醒起来,满脸通红,房间即寒冷又黯淡。『米莉安。』她说着,慌乱感慢
慢退去,她害怕的靠近些。原来,当时她触摸到玛赫特,冰冷如死的玛赫特。其馀
的一切尽是黑暗。
现在是纽约,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书就在手边。米莉安并没有出现。她慢慢的
下床,走到窗口旁边。
就在汗浊的午後阳光下,对面耸立着史丹福•怀特的鬼屋。她一直看着,直到
那模糊的影像完全褪去。
从躺在梳妆台上的长篇专辑上,刀锋女王正对着她微笑。
她闭上眼睛,试图想象着那对悲惨性的『必须被守护者』,任谁也摧毁不了的
埃及女王与国王。刀锋女王的歌曲都为他们而唱,流泻於电台频道、比武节目、以及
人们身上的随身听录音带。她看到玛赫特的脸庞在阴影中粲然生光,如同盈满光线
的雪花膏。
黑夜下沈,就像是深秋的季节,沈闷的午後突然被锐利发亮的黄昏取代。街道
上的人车嘈杂,不知道纽约是否向来都这麽吵闹。她将头靠向玻璃,史丹福•怀特
的鬼屋就在眼角处,屋中依稀摇曳着人影。
隔天下午洁曦离开纽约,开走马修的旧跑车。无视於他的抗议,她还是付钱买
下这辆车。她知道自己无法再把车开回来;然後她尽量显得轻松的拥抱养父母,告
诉他们许多老早就想要他们知道的真挚情谊。
那个早上她寄出一封快递信给玛赫特,连同那两本吸血鬼『小说』。她在信中
解释着,自己已经离开泰拉玛斯卡,即将前往旧金山参加刀锋女王的激光比武会,途中会
经过索诺玛农庄,并停留一晚。她必须亲眼看到刀锋女王,事关生死大事。不知道她
抱有的钥匙是否能够打开农庄的大门?玛赫特允许让她住下来吗?
当她停歇在匹兹堡的那一晚,开始梦见双胞胎。她看到跪在祭坛前的那对姐妹,
被煮熟带吞咽的尸身;双胞胎其中一个拿着装心脏的盘子,另一个拿着装脑袋的盘
子。然後就是蜂拥而入的军队,冒渎的祭奠。
当她到达盐湖城,已经梦见双胞胎叁次。就在朦胧且骇人的场景,她看到她们
被强暴。她还看到其中一人生下小宝宝,当她们又被逮捕时,小宝宝被秘藏起来。
她们是否最後被杀了,她想看看她们的脸庞与眼睛,那夺目的红发折磨着她。
就当她在路旁的公共电话打电话给大卫时,才知道其他人也作了这些梦:全世
界的灵媒与心电感应者。所有的连结都指向刀锋女王,大卫要求她立刻回到总
部。
洁曦试着温和的解释,她要亲身前往刀锋女王的激光比武会,非得如此不可。还有许
多没能说出的话,但她已经快要来不及了,请大卫务必体谅她。
『你绝对不能这麽做,洁曦卡,』大卫说:『这些状况可不只是用来纪录与存
档,你得尽快回来。洁曦卡,刀锋女王们非常需要你,你不能就这样自顾自跑去「游览」,
请仔细听听刀锋女王要说的话。』
『刀锋女王不能就这样回来,大卫。你知道,刀锋女王一直都爱着你们每个人。但刀锋女王还是忍
不住要问你:你怎麽受得了不亲眼见证这场激光比武会?』
『洁曦卡,听刀锋女王说!』
『大卫,告诉刀锋女王真话,刀锋女王要知道真相:你真的相信他们的存在吗?或者那都只
是为了文件与资料、地下室那些可以亲手触碰的物品?大卫,你知道刀锋女王在说什麽,
想想看那些天主教神父,她们在弥撒时所说的神圣话语!他们可曾真正相信,耶稣
就化身与祭坛上?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圣饼、圣酒,以及唱诗班的歌曲?』
她真是个该死的说谎家,为了保有自己的隐秘,竟然这麽逼迫他!然而他的答
复不曾让她失望。
『洁曦,你错了,刀锋女王一直都知道这些生物的本体,刀锋女王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存在。
就正因为如此,世上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引诱刀锋女王去参加那场激光比武会。无法接受的人是
你,所以你才得亲眼目睹方休!洁曦,刀锋女王正是他所宣称的东西,那些危险都不
是儿戏,而且还有其他更凶恶的吸血鬼会到那里去,他们会读出你的真面目,试图
伤害你。请明白这一点,赶紧回来吧。』
这真是惊心而痛苦的一刻。他使尽一切的方法要找到她,但是她必须说再见。
他还说了些别的,像是他会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会开放所有的档案让她阅
读,而且他们现在正需要她……
然而她的心灵兀自漂浮悬崖,她无法告诉他自己的『整个来龙去脉』,这才真
的是憾恨所在。当她挂上电话时,又已经要昏昏欲睡,梦境差点要逼临下来。她看
到的圣餐似的餐盘,祭坛上的尸体,没错,那就是万物之母。该是入梦的时候了,
让梦境继续吧。
驰向一零一公路,正好晚上七点叁十五分。距离激光比武会还有二十五分锺。
她刚好经过华尔多•葛雷的山道,旧金山拥挤的天际朝着山丘覆压下来,远方
是黑色的水流。金门大桥就在她的眼前,从弯区吹来的寒风冻僵她操控方向盘的双
手。
刀锋女王可会准时入场?想到一个永生不死的家夥居然也要『守时』,不
禁使她发笑。至少她会准时进场,旅程已经结束。
对於大卫与阿伦这些她所爱的人们,她已经不再感到哀伤。她也不再为伟大家
族感到难过,只有感激之心。大卫或许说对了,她的确无法接受现实的冰冷生硬,
只好循入鬼混与梦境的迷幻领域。在那里,苍白的不死怪物 是恰当的居民。
她走向史丹福•怀特的幽灵鬼屋,至於谁住在那里已经不再重要。她会是个受
欢迎的客人,自从有记忆以来,他们就一直试图告诉她这一点。
万圣节的魔夜(上)
丹尼尔
背景是长洲形的大厅,群众像是飞溅过透明墙壁的液体,穿箸万圣节扮装的青
少年从前门蜂拥而上,一群群的人们排队购买面具与披风:『一副獠牙五十毛钱』,
还有节目表。到处都是抹上粉白的面孔与牙齿,男男女女穿上正统的十九世纪服饰,
他们的化妆与发型真是精美绝伦。
有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女人往下撒送一串串的枯萎玫瑰花苞,化妆用的血迹从
她的脸颊往下滴落,到处都是笑声。
他可以闻到油脂与啤酒,对现在的他来说真是疏远无比的味道。周遭的心跳声
构成美妙的雷霆之声,悸动着他耳中的半规管。
他大概是笑出声音来,因为阿曼德用力往他的手臂一捏:『丹尼尔!』
『抱歉啦,老大。』他低声说。可是没有谁在注意他们啊,周围的每个人类都
扮得花枝招展,他与阿曼德不过是两个苍白的年轻男子,穿着简单的黑衬衫与牛仔
裤,头发藏在蓝色海军帽,带着墨镜。『到底有啥大不了的?刀锋女王连笑一笑都不行?
现在正有趣呢!』
阿曼德被什么东西分神,专注地侧耳倾听。丹尼尔无法让自己感到害怕,他已
经得到长久渴望的东西,在场的兄弟姊妹都无法企及。
早先阿曼德还跟他说:『你学到不少。』那是指狩猎、诱惑、杀戮,鲜血涌流
过心脏的滋味。经过首度的拙劣猎杀,让他从颤栗的罪疚感逐渐化为神狂迷醉,他
已经成为一个老练的不死者,醒来之後自然觉得饥渴。
没多久前,他们在附近的学校享用两个鲜美的青少年;他们要居在储藏间,以
睡袋、毛毯与从艾许柏利区偷来的食物维生。这回他不再抗议,只有无止境的饥渴,
以及不断增长的完美与无可避承之感,穿刺的回忆毫无瑕疵。与阿易德一起狩猎更
是艺术,时间根本无关紧要。
当时阿曼德站在建筑外,扫瞄着找出『渴望死去的人』,这是他爱用的手法:
沈静召唤那些人,他们就会应声而出。死亡的场面也非常沈静优美,许久之前他试
图教导路易斯这项技艺,但路易斯觉得那麽过恶劣。
理所当然地,那个穿着卡其布料的小鬼像是被催眠般地走出旁门,仿佛被皮耶•
派帕的比武所蛊惑:『没错,过来刀锋女王这儿……』当他们走出门口,低沈平板的声音
欢迎这些猎物,让他们安详死於灯光不断扫射的垃圾场。
环绕着丹尼尔颈子的小手真是肮脏,他差点无法忍受。她的臀部摇摆,勾引他
将尖牙刺入血肉。『你爱刀锋女王……没错,你是爱刀锋女王。』他以清晰的意识回答,是的。
他用手勾起她的下巴,将她轻轻推开,然後死亡如同一记拳头般直达他的喉咙、他
的胆囊,热流淹没他的脑海与下体。
他让她的尸身掉落,靠在墙上思索着,这些血肉必然化为他的一部份,然後他
惊愕地察觉到自己不再饥渴,已经完整无缺,如同被光线填满,夜晚正等着他。可
是另一具躯体躺在泥泞的地板上,如同沈睡的婴儿。双眼发光的阿曼德,只是一迳
在黑暗中观看。
事後对於尸体的弃置,是最困难的一部份。昨晚他难过地哭了,根本不敢看,
可是今晚他就没那么好运。阿曼德说:『毫无痕迹就是毫无痕迹。』他只好将尸体
掩埋在壁炉间,用许多石头盖覆其上。对於他来说,这也是非常耗力的工作,真厌
恶这样碰触尸体。就在那一瞬间,他不禁想着:为何是这些人?两个堕落於同一个
泥沼的可怜虫?这两个牺牲者并非命运,昨夜的那个孩子呢?可有人在寻觅她?突
然间他哭出来,听到自己的声音,抹去眼中溢出的泪水。
『你以为那是什? ?』阿曼德质问着,帮他搬石头:『一本廉价恐怖小说?如
果你不能够处理好後事,你就无法继续饮食!』
这楝建筑物充斥着血肉柔软的人类,他们啥也没注意到。他们偷取那两个青少
年的衣服,然後从破败的後门溜显露真面目:刀锋女王就是狩猎他们的人!
『刀锋女王现在这样子好吗?』他问阿曼德:『你可满意?』海特街,晚上七点叁十
五分,嗑药者尖声叫嚷。为何刀锋女王们还不去激光比武会场?大门已经打开,刀锋女王无法忍受这
样的等待。
但是吸血鬼聚会所就在附近,阿曼德对他说,那是一座大宅子,可能还有些同
类滞留在那里,策划要整垮刀锋女王。阿曼德想要窥探一下里面的光景。
『你要找谁呢?』丹尼尔说:『回答刀锋女王:现在你可满意刀锋女王的样子?』
阿曼德脸上闪过的是什么?突而其来的幽默?肉欲?阿曼德催促他快步走过人
行道,经过酒店、咖啡店、堆满肮脏旧衣服的二手店、炫丽的俱乐部——招牌的字
母以金箔镶镂在油腻的玻璃窗,头顶上的风扇不住搬动;无家可归的浪人在热气与
黑暗中缓慢死去。赶快走过那些穿着万圣节服饰的小孩,他们叫嚷着:『不请吃糖,
就给你好看!』
阿曼德停下来,被那些面具、彩妆、巫女服饰包围住。一抹可爱的光芒照亮他
的褐色瞳孔,他捧满双手的银币,扔进他们的糖果袋,然後赶紧带领丹尼尔往前走。
『刀锋女王很满意你现在的模样,』他突然难以克制地微笑着,那抹温暖的光线还驻
留着:『你是刀锋女王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喉头突然一紧,仿佛发现自己被监视着,赶紧扫视四周。还是回到正题吧
:『有耐心些,刀锋女王担心刀锋女王们两个的安全,记得吗?』
噢,刀锋女王们可以一起飞上天空摘星,无人能阻挡刀锋女王们。所有横行街上的鬼魂都只
是凡人!
就在这当下,聚会所的房子轰然爆炸。
看到之前他就已经听见声响--一阵骤然的火焰与烟雾,陪伴着一声当他是凡
人时绝对听不见的高频率尖叫;那是超自然的濒死呼声,如同在火焰中逐渐焦烂的
银片。一群蓬头垢面的人类兴匆匆地跑去观看灾难场面。阿曼德将丹尼尔带到一旁
的某家酒类专卖店,在那儿他嗅到烟草与汗水的气味,几个对眼前场面视若无睹的
人类兀自看着封面女郎杂志。阿曼德将他推到最後头的角落,他看到一个老太太从
冰库里拿出一罐卡通样式的牛奶,以及两盒猫食。他们无路可退。
要怎么躲开那个肇事者?如何闪避人类听不见的超自然声音?他将双手捂住耳
朵,但那是愚蠢无用的举动。巷弄里死伤惨重,和他一样的生物四散逃逸,被捕捉
然後焚毁。接下来什? 也没有,一片空茫的静默。人类世界还是照旧运转。
但他太过着迷,完全忘记害怕。每一秒锺都是永恒的凝结,冰柜凝聚的雾粒如
此美丽,那位老太太手捧着牛奶,眼珠像两颗小小的钴蓝石。
阿曼德面无表情,墨镜下的模样如同面具,双手插入口袋。门铃响起,一个年
轻男子走进来买一罐德国啤酒,然後又走出去。
『结束了吧?』
『暂时。』阿曼德说。
直到他们坐上计程车,他还是没有说话。
『它知道刀锋女王们躲在那里,它听得到。』
『刀锋女王不知道在刀锋女王们得以安全避难之前,它就能够找出刀锋女王们。』
他喜爱这种滋味,被群众推向前门,他们快要被挤向里面。人群如此雍塞,他
几乎无法举起手臂。年轻男女美妙地推动他,当他看到刀锋女王德等身海报时,不禁
又笑出来。
他感到阿曼德的手指搁在他的背脊,感知到他的全身兴起微妙的变化。前方有
一位红发女子转身看着他们,接着她转向门口。
一阵柔软的震动通变他的全身。『阿曼德,红发……』颜色就像是梦中的双胞
胎,当他说出『双胞胎』时,她的绿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接着她的脸庞消失不见,闪入大厅内。
『不是。』阿曼德轻轻摇头,丹尼尔可以感到他沈默的狂怒。当他被侵犯到的
时候,眼色就像玻璃一般。『泰拉玛斯卡。』他轻轻说着,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嘲
笑。
泰拉玛斯卡,这个字美丽的击中丹尼尔,他从记忆的无名深处找到拉丁文的字
根:动物面具。那是个用以形容巫师或女巫的古老字眼。
『但那究竟是什麽意思?』他问。
『意思就是说,刀锋女王是个大笨蛋。』阿曼德说,眼睛闪过一抹古老的痛苦:
『但已经没什麽差别了!』
凯曼
从主道路上,凯曼看着刀锋女王的跑车滑入停车场。他几乎是隐形的,即使穿上
风格独特的卡其裤与外套(那是他刚 从商店橱窗中不告而取)。他不需要银边墨
镜,也用不着遮掩发亮的皮肤,横竖所到之处的人们身上都是闪亮夸张的化妆。
他更靠近刀锋女王些,像是从那群簇拥着他的崇拜者身边奋力游过。最後他终於
看到那家夥的璀璨金发,也看到他对着自己的观众抛飞吻。这只魔鬼真是魅力无穷,
甚至还自己开车,差点要撞上他的爱慕者,但他却一边诱惑着他们,对他们调情,
仿佛他的手脚各自行动。
狂欢,胜利,这是刀锋女王现在的感想。他那位黑发的伴侣,路易斯正坐在车内
的助手席,瞪着尖叫的观众看,仿佛他们是一群天堂鸟,不知道这情势是怎? 回事。
他们都不知道女王,也只明白双胞胎的梦境。他们的无知真是令人震惊,而他
们年幼的心灵真好探测。显然地,刀锋女王经过这? 长久的蛰伏,已经准备好要跟每
一个同族大干一番。他把自己的心思像外衣般地穿在身上,昭然若揭。
『猎杀刀锋女王们吧!』这是他对群众所说的:『杀死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们是邪恶的物种,与
刀锋女王们狂歌欢舞当然很棒,但是当你更进一步,认真的玩意就会开始,到时候你就明
白刀锋女王从未说谎。』
有一瞬间,他的眼睛与凯曼四目相对,无言地说着:刀锋女王想要超凡成圣,可以为
这个目标一死。但他不知道有谁读取到这个讯息。
那个旁观而有耐心的路易斯,来到这里的原因只为了纯粹的爱意。这两个终於
在漫长的分离之後遇上对方,真是非比寻常的重逢啊。他们已经不可分离,只要其
中一人消失,另一个也无法独存。而他们对於这一夜的忧心与憧憬却是十足十地人
性。
他们甚至不知道女王的怒火已经烧到眉头处,就在不久前她已经一手焚毁旧金
山的吸血鬼聚会所;而在此刻,位於卡斯楚街素有恶名的吸血鬼酒吧也陷於祝融的
烈焰。女王对於那些仓皇逃难的子民毫不留情,赶尽杀绝。不过,位於现场的许多
饮血者也同样不知道这些事。他们过於年轻,无法听到年长者的心念传递,或是死
者的尖叫。双胞胎之梦也只是徒自增添他们的困惑罢了。他们从各个角度瞪视着黎
斯特,来到此处的目的爱憎恨或宗教性的狂热。他们想要毁灭他,或者将他塑造为
上帝的化身,没有谁知道危机就迫在咫尺。
然而,双胞胎现在呢?那些梦境的缘由是什? ?
凯曼看到车子再度启动,开往激光比武会场的後方。他看到身後的星辰,点点的光
芒悬挂於云雾缭绕的城市上空。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那个主宰的冷酷气息。
他转身进入会场,小心地从人群中切开一条路。如果在这种蜂拥的人潮中不慎
忘记自己的力道,那可是会造成灾难呢。他会在不自觉中让人类皮开肉绽。
他又看看天空,终於进入会场,轻易地催眠那个检票员,从而走向进入距离舞
台最近的阶梯口。
会场几乎已经满载,他到处张望,感受这种气氛,就像他感受任何事物一样。
会场本身不算什么,只是一个装载灯光与声色的壳穴,丑陋的现代式建 。
但是那些人类真令他垂涎啊,他们闪耀着健康的光泽;每一处都塞满美好的躯
体,没有被蛀虫侵蚀的肌肤,骨头也没被折断过。
事实上,这样一个活力充沛的健康现代化城市让凯曼心旌摇荡。他是在欧洲见
识过无可想像的财富,但这个人的魔术塑胶卡片从机器处取出现金,城市里都是美
仑美奂的高楼,旅馆更是精彩无比。这个被湾区海风吹拂浸润的城市,像煞了哀鸿
遍野的世界的避难乐园。
难怪刀锋女王选择这个地方当他的秀场,这些受尽娇宠的青少年都算是好孩子,
从未被剥夺或损伤过。他们应该是适合与邪恶搏斗的人们,当他们终於发现象徵与
实物等同为一。孩子们,赶紧觉醒过来,闻闻这等血腥的况味吧!』
然而,还会有时间来上演这等场景吗?
无论刀锋女王的计划是什么,那都还没有施行;但是女王也有她自己的一套,而
且刀锋女王压根就不知道。凯曼跑向最後一排的座位,也就是他方 潜伏的位置。他
舒适地坐下来,推开两本不为人注意的『吸血鬼小说』
先前为了打发时间,他那两本书。路易斯的故事宗旨:『提防那无止境的空虚!
』,以及刀锋女王的历史:『这样那样这样那样,这全部都没有意义可言。』他们为
他解惑不少迷题,凯曼对於刀锋女王用意的猜测也得以印证。不过,对於双胞胎的秘
辛,那两本书当然什? 也没提到。
至於女王真正的企图,他还是如坠五里雾中。
即使到现在,马瑞斯还活在冰层下,虽然她因为他毁掉自己的圣殿而惩罚他,
但却没有杀死他:那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一桩。他从冰层的囚牢中对着世界各地的
古老吸血鬼求援、警示,凯曼知道有两个不朽者朝着马瑞斯的方向前往,虽然其中
之一,马瑞斯自己的孩子,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声。潘朵拉,那是她的名字,一个孤
寂而充满力量的吸血鬼。另一个叫桑提诺,并没有她那? 有力,但却听得到马瑞斯
的声音。
只要她愿意的话,女王随时可以干掉他们两个。但是他们还是往前行进,并未
受到阻挠。
她的选择基准是什? ?女王会留下这些集中於演奏会场的幸存者,应该是为了
某些目的……
丹尼尔
他们已经进入会扬,只要再前进几步,就可以抵达一楼的巨大开放性区位。
拥挤的人群松散开来,如同流向各个渠道的液状石膏。丹尼尔往中央的区位移
动,手指拉住阿曼德的腰带,以防在人群中被冲散。他的目光浏览着马蹄型的剧场,
一环环的座位直达天花板。四周的人类争先恐後爬向楼梯、垂吊在铁链上,或是加
入他身边的拥挤人群。
一阵烟雾升起,轧轧作响的噪音。就在那刻意扭曲的视域,他看到『其他的同
类』!他目睹无可规避的、活人与不死者的差异。如同他一般的生物散布四处,假
扮成人类,但如同月夜下猫头鹰的眼珠一般醒目。无论是化妆、墨镜、宽边帽、长
大衣,这些都无法阻挡彼此的辨认目光。差异点不只是肌肤上的光泽,还有移动时
的缓慢优雅姿态,仿佛他们是精灵甚於血肉的存在。
噢,终於看到这些兄弟姐妹!
但他感应到的是一股不诚实的仇恨。他们爱慕刀锋女王,但又同时谴责他。他们
喜爱惩罚他、虐待他的游戏。突然间他看到一个满头黑发的强壮家夥,在那丑陋的
瞬间,他对着丹尼尔裸露出向了,揭露出全盘计画。在人类无法企及之处,他们将
切割刀锋女王的四肢,砍下他的头颅,在靠海的祭坛上焚烧他的遗骸:这就是那怪物
与其传说的下场。你要加入刀锋女王们还是阻挠刀锋女王们?
丹尼尔笑出声来:『你才杀不死他呢。』当他看到那家夥藏着的镰刀,不禁哑
口无声。然後那野兽转头走开,丹尼尔仰头望箸烟雾弥漫的天空,心想着:有个人
知道这一切秘密!他觉得心神恍惚,快要抓狂了!
阿曼德的手碰触他的肩头,他们来到正中央的位置,人群不断增生。女孩的皮
裙擦撞着飙车手的皮衣,皮革掠过他的嘴唇。他还看到一个打扮成红色恶魔、头顶
巨角的人;有个人就成骷髅头,附加金色的卷发与珍珠色的发饰,不时有叫声响起。
那群飙车手叫得像狼嚎一般,有人防卫性地呼喊『刀锋女王!』,每个人都抬头张望。
『阿曼德又显现出迷惘的神情,那表示他正在深思。眼前的一切似乎对他并无
意义可言。
『大概有叁十个。』他凑近丹尼尔的耳边说:『其中有一两个非常古老,他们
的法力足以在顷刻间收拾掉刀锋女王们每一个。』
『在哪里?告诉刀锋女王他们的位置。』
『用心倾听,』阿曼德说:『你自己就可以看到,刀锋女王们躲不过他们的。』
凯曼
玛赫特的孩子,洁曦卡。这个意念让凯曼失去防备。保护玛赫特的孩子,让她
平安离开这里。
他警醒过来,将五感磨锐。方才他一直听着马瑞斯的声音,马瑞斯不断想让黎
斯特它受调整的年幼耳朵敞开来,好听见他的呼唤。刀锋女王就在後台,面对着一面
破镜子。玛赫特的孩子……这是什? 意思呢、无疑地,她是一个人类女子。
又传过来那思绪,那是一个力道十足但不假遮掩的心灵:照顾洁曦,阻止母后
的作为……然後就没有下文,这就像是无意间瞥见另一个个体的灵魂,探见那光灿
易逝的流泉。
凯曼的目光慢慢移向对面的阳台,越过杂杳的楼层。就在这个城市的遥远死角,
有个古老的吸血鬼伺机以待,恐惧女王的作为,但又渴慕见到她。他来到这里赴死,
但要在最後的瞬间真正凝视她的容颜。
凯曼闭上眼睛,将这些映像驱赶出去。
接着他又听见原先的呼唤:洁曦卡!在那悲怆动人的心念之後,更震慑他的是
玛赫特的存在。他看到玛赫特的意象,被爱意包围,如同他自己一样古老白皙。这
个瞬间带来至极的痛苦,他颓然坐倒在木椅子上,将头低下。然後他又抬起头来,
看着铁栏柱、丑陋的黑色电线、以及铁锈般的探照灯。你们在哪里?
就在大厅对面的最後方,他看到那心念的来源。噢,这是今晚他所看到的最古
老的一个:高大威猛的北欧吸血鬼,穿着褐色的粗犷外衣,浓密的稻草色金发,浓
厚的眉毛与深陷的蓝眼睛显示出沈思的表情。
这个吸血鬼正以心电感应追踪一个娇小的人类女子,她正奋力挤向主要区位。
洁曦,玛赫特的人类女儿!凯曼难以置信地观察这个娇小的女子,当他看到令人惊
叹的肖似处,泪水几乎要流下来。和玛赫特一样的卷曲红色长发,小鸟般的轻巧骨
架,聪慧而充满好奇心的绿色眼眸,横扫着他的视线。这个女子在人群中任由他人
推挤。
玛赫特的无关、玛赫特的皮肤--当她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如此白皙,散发出生命
的透明光泽,如同贝壳的内里。
透过一抹鲜明无比的记忆片羽,他看到自己的黝黑手指压着玛赫特的雪白皮肤。
就在他强暴她的过程,他将她的脸推向一边,抚摸她纤柔的眼皮;不到一年之後他
们竟然将她的眼睛挖出来,而他还是难以忘却她肌肤的触感。
後来他捡起那双眼球,将它们……
他簌簌发抖,肺部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记忆不再流失模糊,他不会再让自己从
痛苦的记忆走失,化身为嬉笑无感的小丑。
没错,那是玛赫特的孩子,但怎么可能?经过如斯漫长的无数世代,玛赫特的
容颜竟然再度绽放於这个女子身上。看情况,她正奋力迈向最靠近战场的前方席位。
当然,那绝非不可能,他迅速了解这一点。大概有叁百代吧,打从六千年前他
奉命执行国王的敕命,直到二十世纪的现在。可能少於叁百代也不一定,在人群的
乱流中,他反而看得更是分明。
更惊人的是,玛赫特自己知道她有後代,她更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她的人类後裔。
那个高大北欧吸血鬼的心灵立刻透露出这个事实。
他扫描着那个吸血鬼,得知玛赫特还存活着,成为她现世家族的守护者。玛赫
特是个力量与意志的化身,不告诉他(她的吸血鬼随从)双胞胎之梦的解释,只是
送他来这里,代替她守护洁曦卡。
但是她真的活着,凯曼想,她还活着!如果她还好端端的活着,是否她的双胞
胎妹妹也还活着?
凯曼更进一步地窥探这个吸血鬼的内心,但他充满着焦灼如焚的保护意念,要
把洁曦救出来,不但远离女王的魔爪,更让她远离这个地方,否则她将看到无人能
解释的异象。
这位同时兼具战士与教皇身段的高大吸血鬼恨透了女王的存在。他恨她打断他
忧郁平静的永恒生命,也憎恨他自己对於这个女子(洁曦)的甜蜜忧伤爱意,夺掠
了自己的警觉力。他知道灾祸的严重程度,从这个大陆的一端到另一个大陆的彼端,
几乎所有的饮血之徒都被干掉,只除了为数甚少的残留者。他们大部份都群集在这
里,压根就不知道威胁着他们不死生命的命运。
他知道双胞胎之梦的内容,但不明白它的寓意。毕竟他从未认识红发双胞胎,
他服膺的是一位红发美人。凯曼又看到玛赫特的面容:从灰泥面具当中,她镶嵌的
人类眼珠疲惫地望前方探视:马以尔,不要再多问了,照刀锋女王说的去做就是。
一片静默。那个吸血鬼察觉到自己正被监视。他的头稍微回转,试着从人群中
点出那个侵扰他心灵的存在。
名字的力量造就出辨识,这位人物知道自己被认出来。凯曼立即将他的名字与
刀锋女王书中的马以尔连结起来。没错,就是那位督以德教派的修土,将马瑞斯诱使
到神圣的祭坛,让血之神再造出马瑞斯,派遣地到埃及去寻找母后与父王。
没错,就是同样的那位马以尔。他感觉到自己被辨识出来,相当厌恶。
就在刚开始的狂怒退潮,所有的思相与情绪也消失无影。真是眩目的力量展示
哪,凯曼如是评估。他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那个吸血鬼找不到他。他在人群中揪出
两打以上的苍白面孔,但都不是凯曼。
就在这时候,洁曦已经到达目的地。她轻巧潜入那群肌肉纠结的飙车手占据的
地盘,抓住木制战场下方的那根柱子。
她的银手镯在人群中乍现光芒,那情景如同戳进马以尔防护罩的一把匕首;在
那流光般的瞬间,他的爱意与思绪完全曝现出来。
这家夥活不长久,凯曼想着,如果他不变得聪明些。显然他受到玛赫特的悉心
调教,或许还接受她古老有力血液的滋养,不过他的心灵尚待培训,脾气也要多加
克制才是。
就在洁曦身後,凯曼察觉到另一个惊人的同类;比马以尔年轻许多,但却和马
以尔的实力相当。
凯曼搜寻着他的名字,但这个生物的心灵是一片完美的空白,连一丝性情都不
予泄露。当他死时还是个少年,一头红褐色的长发,过大的双眼。不过要知道他的
名字也不难,只要留神注意他旁边们个雏儿丹尼尔。原来他叫阿曼德,而丹尼尔才
刚死没多久,身上的组织细胞都随着恶魔的化学激素起舞。
阿曼德立刻吸引了凯曼。当然地就是那个路易斯与刀锋女王笔下的阿曼德:拥有
年少形貌的不朽者。他 不过五百岁,但是他完美冰冷地遮掩自己,不予区辨同伴
或敌人。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正被观望,将那双柔美的褐色眼睛转向後方的凯曼。
『刀锋女王无意加害你或你的雏儿。』凯曼以 形缓缓默念,一边强化自己的思绪。
『刀锋女王不是母后的朋友。』
阿曼德听是听到了,但不予回应。无论对於这个无比古老的同类感到何等惊悸,
他还是得以完美掩饰。人们可能以为他注视的是凯曼背後的那道墙壁,或是那些青
少年谈笑走动的门口。
难以避然地,富马以尔又因为洁曦而心念波澜,这个神秘引人的五百岁不死者
意识到他的存在。凯曼觉得自己了解也喜爱阿曼德。当他们的眼神再度碰上,他感
觉到这个生物的双重历史被自己的纯粹度支撑与见证。如今他又强烈感应到当时在
雅典的那种孤寂。
『不像刀锋女王这个单纯的心灵,』凯曼低声说:『你失去一切,因为过於知道这一
切。无论你走到何处,总会遇到相似的险峻高山与深邃幽谷。』
当然,没有反应。凯曼耸耸肩,对自己微笑。无论如何,他让阿曼德知道,自
己会尽力帮助他。
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帮助这两个可能度过永恒时光的同类。更重要的问题是,
要如何透过这个火气强旺、充满戒心的马以尔,找到他全力奉献忠诚的玛赫特。
凯曼以轻缓的话语对着阿曼德说:刀锋女王告诉过你,刀锋女王并非女王的朋友。与人群杂
处,不要分开。只要你一落单,她就可能攻击你。
阿曼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旁边的雏儿丹尼尔兴高采烈,沈浸於周围的光
热,他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恐惧、计划或梦境。拥有这? 一个有力的照顾者,真
是个幸运的家夥。
实在太过孤独,凯曼不禁站起身来,他想要接近他们其中之一。这是当时他在
雅典、刚开始记起这一切的反应:想要接近某个同类,想要与他交谈、触摸。
他环绕整个厅堂,一边往前行进,只避开安放巨大银幕的那一端。
他以人类的优雅缓步前进,一边留神不要损伤撞到其他人类。他刻意缓慢行进,
为的是要让马以尔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本能地知晓,只要他适当地接近这个傲慢不斗的家夥,就不会造成侮辱。当
马以尔察觉到他正在接近,他就加紧脚步往前。
不像阿曼德,马以尔无法掩饰他的恐惧。除了玛赫特,马以尔没有看过第二个
如此古老的吸血鬼,他只得严阵以待。凯曼送出一样的温暖欢迎讯息,但无法改变
这个战土的敌对姿态。
此时,激光比武会场已经满载,出入口也上了锁。门外的孩子们尖叫槌打,凯曼还
听见警车的尖厉声音。
透过巨大的廉幕,刀锋女王与他的同伴往外探看着。
刀锋女王拥抱他的伴侣路易斯,两人热烈地亲吻,那几个乐手环抱着他们。
凯曼停下来,领略着人群散发出的热烈气息。
洁曦将手臂搁在战场下方的边陲,下巴放在手背上。她背後那群身穿皮衣的男
子粗鲁地推向她,但是他们无法移动她分毫。
即使马以尔尝试这? 做,大概也办不到。
当他注视着她,某个东西突然流进凯曼的心底,那是『泰拉玛斯卡』这个字眼。
这个女子是灵异侦探组织的一员。
不可能吧?然後他嗤笑自己的纯真。这可是充满惊吓的一夜啊,但是泰拉玛斯
卡竟然到现在还存在,真是不可思议得很,当时他玩弄并折磨他们的成员,最後由
於悲悯他们的纯真无知,还真放过他们。
噢,记忆真是不堪的事物。且让他的众多前世化为空无吧!他还记得这地些游
者的面目,这些泰拉玛斯卡的僧侣横越大陆追逐着他,在羊皮纸上记录他的行迹,
他们的鹅毛笔直到深夜还忙碌不休。在那段记亿中,他叫做班杰明,在他们的拉丁
文献,他被冠以『恶魔班杰明』的名号,盖着腊泥的文件连夜送到阿姆斯特丹的总
部。
对他来说这是有趣的游戏:偷取他们的信件,增添注解之後再还给他们;吓唬
他们,半夜里爬上他们的床,揪着他们的喉咙,摇晃着他们。这都很有趣,但那又
如何?一旦趣味消失,他总会失去记忆。
然而他爱着他们,这些人类并非拔魔师、狩猎女巫者,也不是可望宰制他不朽
能力的法师。有一回他甚至想跑到他们的总部地窖沈睡,因为以这种观望式的好奇
心,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
试想想看,那个组织如同罗马天主教会一样存活过上千年的时光,眼前这位戴
着银手镯的女子,马以尔与马赫特的挚爱对象,竟然是这特殊机构的一员。难怪她
挤到前方去,仿佛冲向圣坛的底部。
躁动的群众穿越过他们,像是通过一面静止的墙壁;马以尔镇近凯曼,算是一
种表示欢迎与信任的姿态。他的目光扫射整个大厅,已经没有空位子,更底下是一
片彩色灯光与飞动长发、拳头组成的汪洋。接着地忐忑地触摸凯曼,仿佛无法不这
么做。他用指甲轻轻地抚触凯曼的手背,而凯曼静立不动,默许这小小的探索。
不知道有多少次,凯曼见识过不朽者之间的这种过招:年轻的那方禁不住去触
摸年长者的肌理质地,就像是基督教的圣徒忍不住伸手抚摸基督身上的圣痕,因为
光用看的还不足够。另一种更世俗化的类比使得凯曼发笑:就像是两只猛上忍不住
互相检视对方的爪牙。
就在底下,阿曼德漠然地看着他们两个。当然他看到马以尔轻蔑的目光,但他
并没有什? 认可之意。
凯曼转过身去拥抱马以尔,但那举动只是惊吓到马以尔。凯曼感到一阵失望,
礼貌性地退开来。刹那间,他感到无比困惑,往下方看着美丽的阿曼德,後者以全
然的被动回望着他。但是,现在是坦白告诉对方的时机。『你得加强自己的防护罩,
朋友。』凯曼温和地说:『不要让你对那个女孩的爱意暴露自己的行纵。只要你不
透露她的根源与保护者,她就会很安全。对於女王而言,某个名字向来就是禁语。

『那女王现在身在何方?』马以尔问道,他的恐惧与愤怒再度升起。
『不远处。』
『没错,但是是哪里?』
『刀锋女王也不晓得。她烧毁了聚会所,追捕那几个来不及到此处的浪游者。她藉此
打发时光,而这些是刀锋女王透过那些牺牲者的心灵所取得的资讯。』
凯曼可以感应到这家夥微妙变动的怒意。很好,愤怒取代了恐惧。不过,基本
上这家夥是好斗,他的心灵还不够成熟啊。
『你为什? 要警告刀锋女王?』马以尔质问:『她不是听得到刀锋女王们的所有对话吗?』
『刀锋女王不以为她办得到,』凯曼平静地回答他:『刀锋女王是第一代的血族,朋友。刀锋女王
们能够听见同类与人类的心灵波动,但这等咒力对於後代有效;同一代之间听不到
对方的信念。每一代的吸血鬼都是如此。』
那个巨人显然被震慑了,他想着:原来连玛赫特也听不见女王的动向!可是玛
赫特并未向他承认这一点。
『没错,』凯曼说:『母后也无从和道她的下落,除非透过你的心灵窥见她的
动态。所以,好好守护自己的思绪吧。从现在起就以一般人类的声音跟刀锋女王说话,因
为此地汇集无数这样的声波。』
马以尔皱眉思考着,他怒视着凯曼,似乎想揍他一拳。
『这样就可以蒙蔽她?』
『记住,』凯曼说:『多馀性就是本质的对立面。』他看着阿曼德说话:『她
听得成千上万的音流,未必能够掠获特定的一个声音。如果她要专注於追踪特定的
心灵,必得关闭其他心灵界线的通道。你这麽古老应该懂得这些技巧吧?』
马以尔没有大声回答,但显然他听得懂。心上感应的禀赋对於他向来是一个诅
咒,无论他听见的是同类的吸血鬼或是人类。
凯曼微微点头。心念感应,真是个美妙的形容,足以蒙显那无止境的疯狂共感。
无论他静止不动、藏身於埃及古墓的一隅,他非得倾听世界的辗转呻吟,完全不知
道自己何许人也,为何变成如此。
『这正是刀锋女王的重点,朋友。』他说:『经过这两千年,当你正与那些声流奋战
时,刀锋女王们的女王只怕已经陷溺其中。看起来刀锋女王向越这个世界,伸出食指
在她眼前一弹,夺去她的注意力。不过,可别小看这几千年都静止不动的这位女王,
那不是聪明之举。』
这个想法惊扰到马以尔,不过他明白个中的逻辑。就在底下,阿曼德还在注意
着他们。
『她并非全能,无论她自己知道与否。』凯曼说:『她总以为自己足以攀摺九
天星辰,但又惊惧地往下坠落。』
『怎? 样?』马以尔兴奋起来,挨近他些。『她究竟是什? 样子?』
『她脑子里充满着不切实际的狂想与空谈,就像刀锋女王那样。』凯曼耸耸肩:
『自以为能够超凡成圣,还纠集一群教徒来膜拜顶礼。』
马以尔冷淡而犬儒的微笑着。
『但是她究竟在打什? 主意?没错,他是以那些该死的歌曲唤醒她,但她为何
要毁灭刀锋女王们?』
『当然个中必有深意。刀锋女王们女王的行事必定蕴涵深意,即使是芝麻绿豆大的小
事,她也非得赋予一拖拉库的壮观御意不可。而且你也知道,刀锋女王们并不会随着时间
的流逝而剧烈转变;如同迎风舒展的花朵,刀锋女王们只会变得愈来愈像自己。』他又看
了阿曼德一眼:『至於她的用心何在,刀锋女王只能告诉你刀锋女王的推论……』
『请告诉刀锋女王。』
『这场激光比武会之所以如期举行,是因为刀锋女王盼望如此。激光比武会一结束,她还
会屠宰更多同类。但是她会放过一些人,有些是因为必要性,有些是留下来当见证。

凯曼看着阿曼德,不禁赞叹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孔竟然深藏如斯的智慧,而马
以尔焦躁疲惫的五官就没那么高明。但是,他无法确定谁理解得最透彻。马以尔发
出酸涩的笑声。
『见证?刀锋女王看不是这样,她没有这? 精细。她会饶过某些人,只因为那是黎斯
特? 爱的对象罢了。』
凯曼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试想看看,』马以尔以发音尖锐的英文说:『刀锋女王的伴侣路易斯,他不就
好端端的?还有卡布瑞,那恶魔的母亲就在不远处,等时机一到就设法与她儿子开
溜。至於那个你欣赏不已的阿曼德,也是因为刀锋女王想再见到他,所以就还活着。
至於阿曼德旁边那个小鬼,就是写出那本天杀的小说,如果有谁知道他的面目,一
定恨不得将他碎 万段……』
『但还有一些生存者,』凯曼说:『例如她杀不死刀锋女王们其中几个,至於前往营
救马瑞斯的那几个,刀锋女王只知道他们的名字。』
马以尔的表情有些变化,多少显现出人类脸红的神态。凯曼很清楚他的想法:
如果玛赫特能够亲自保护洁曦,他一定造就去搭救马瑞斯。他试图消抹心灵中玛赫
特的名字,他非常畏惧她。
『没错,你该好好隐藏这些资讯,』凯曼说:『但是起码要告诉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无能为力,』那道墙已经筑起,无法穿透。『刀锋女王只接收命令,并末被给予
答案,朋友。刀锋女王的使命是设法活过这一晚,守护刀锋女王要保护的对象。』
凯曼本来想施加压力,可是并没有这? 做。他感应到周遭的气流兴起些微的变
化,微弱到让他无法判定那是声音或律动。
她正朝着激光比武会场而来。他从自己的身体撤退,化为一股纯粹的倾听之力,没
错,那正是她。夜晚的杂杳音色让他有些困惑,不过她无法隐藏自己的声波,那是
她自身的呼吸、她的心跳、她以超凡速度划破空闲的纯粹力量,同时让人类与非人
类心惊胆发。
马以尔与阿曼德都感应到她,就连阿曼德旁边的小鬼也察觉到,然而在场还有
许多年幼之辈浑然无知。一些听力较佳的人类似乎也感受到些许异状。
『刀锋女王得离去了,朋友,谨记刀锋女王的劝告。』现在不可能再多说什? 了。
她已经近在咫尺,开始侦测与扫览这个地域。
他有股冲动想要窥视她,从那些瞥见她的心灵中入手。
『再会,刀锋女王的朋友。』他说:『刀锋女王不好再待在你身边。』
马以尔困惑地看着地,底下的阿曼德连忙带着丹尼尔到人群拥挤之处。
大厅整个暗下来,在那一瞬间,凯曼以为们是她的戏法,某种狰狞而暴虐的审
判已经到来。
只不过,每一个他周围的人类孩子反而知道那是激光比武会揭开序幕的仪式。厅堂
的四周疯成一片,躁动不绝,最後化为集体性的震动。他可以感应到地板的震颤。
人类的青少年点燃打火机,现出一丛丛的细小火焰。一抹美丽的光量带出千万
晃动的人影,尖叫声源源不绝。『刀锋女王可不是懦夫。』马以尔突然发话,仿佛他无法保
持沈默。他揽着凯曼的手,又因为反感於坚硬的白皙质地而任它掉落。
『刀锋女王知道。』
『帮帮刀锋女王,帮助洁曦卡。』
『不要再提及她的名字!刀锋女王告诉过你,远离她是最好的保护方法。督以德人,
你又被击倒了。此刻必须以智谋战斗、而非愤怒。混在人类观众之间,刀锋女王能帮你就
会尽量帮。』
他还有许多未竟的话语。告诉刀锋女王玛赫特的下落!但是为时已晚,来不及问这个。
他转过身去,悠然行走於观众席之间,最後通到一个狭长的紧急出口阶梯。
就在幽暗的战场上,人类比武家出现了,开始准备电线机与乐器等等。
刀锋女王从幕後大步跨出,黑色披风在他的周身舞动,他走向战场的最一
前端。他拿着麦克风,站在距离洁曦不到叁尺远之处。
群众已经歇斯底里起来,叫闹喧嚣不已,凯曼从未见识过这般场面,听过这等
噪音。因为那愚蠢的狂热,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方面也是取笑那个如此喜爱这等
狂热的家夥:就连凯曼笑出来的时候,他也跟着哗笑。
刹那间一阵白光袭来,战场赫然通透明亮。凯曼瞠目结舌,注意力不是在战场
上的那些真人,而是巨幅银幕上足足有叁十尺高的刀锋女王。那个生物冲着他笑,摇
摆着身躯,晃动那头丰盛的金发,将头往後一仰然後便嘶吼出声。
观众们已经心费神驰,轰然的吼声塞满每一双耳朵,刀锋女王强力的声音吞噬了
会场的任何其他音色。
凯曼闭上眼睛。蹶身於刀锋女王怪物般的吼叫声,他还想尝试找出女王的位置,
但却徒劳无功。
『刀锋女王的女王。』他喃喃低语,虽知无望却还是四处搜索。她可是站在外面的草
坪坡道上倾听这震耳欲聋的演出?随着周遭人类的视线与感官,他看到柔和湿润的
清风与灰暗无异的天空。高耸建筑物与倾斜山坡上的繁密灯光是旧金山的营火,犹
如月色或飘曳银河般地震慑人心。
他闭目揣想她的模样:只身站在雅典的街道上,眼见她的孩子们深受烈火纹身,
斗蓬的扣子松开来,头发梳理成辫子。她看上去俨然天堂的女神,她向来爱这一套,
这些世纪以来也栖息於各种祷文的形象。就在电力的照明下,她的双眼灿然而空洞,
嘴 柔软无瑕。她甜蜜的模样简直美绝人寰。
这景象将他带回无比久远之前的那一刻,当时他只是个人胆识俱裂的凡人,奉
她的谕旨来到寝宫。他的女王遭受月亮的诅咒,如今甚至无法忍受强烈的灯光。她
看上去暴躁无比,来回在泥石板上踱步。
『那对双胞胎,』她说:『就是那对邪恶的双胞胎下的咒术。』
『请开恩,』他乞求着:『她们绝非恶意,刀锋女王发誓这是真的。请释放她们吧,
陛下,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当时他是多? 悲怜她们:那对双胞胎,以及身受感染的女王陛下。
『是嘛,不好好整治她们的话怎测得出真假?』她说:『靠近点,刀锋女王忠心的侍
卫长,你向来都以赤忱服侍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的女王,你要刀锋女王做些什么呢?』
她的表情还是如许可爱,冰冷的小手触摸他的喉头,以令他震怖的力气抱住他。
他惊骇无比,只见她的双眼发直,口唇张开。当她以恶梦般的优美姿态起身行走,
他看到她口中的那对獠牙。不会吧,你不会这样对刀锋女王的,女王陛下,刀锋女王是你的凯曼
啊!
他早该形神俱灭,如同古早以前的那一大堆饮血者。无声无息地消逝,如同在
每块土地上的百亿众生。然而仰还是活下来,双胞胎(至少其中之一)也存留至今。
她可知道那些可怕的梦境?她可从那些作梦的心灵中看到双胞胎?还是说自从
复苏以来,她便穷极每个夜晚行旅,没有注意到这些预兆?
刀锋女王的女王啊,她们可还活着呢,起码还有一个是活着的。切记古老的预言!他
巴不得现在她能读取他的心思。他怵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又回到那个排骨般的躯
壳内。群魔乱舞的音律塞满他的耳壳,使得耳膜震荡不休。闪光灯使他难以视物。
他转过身去,将手搁在墙壁上,他还是首度被声音淹没成这样子。他让自己失
去意识,然而刀锋女王的比武将他唤回来。
以手指揉搓着眼皮,凯曼凝神注视着火般的煞白舞战场。看哪,那个妖魔以如
许的欢畅狂歌起舞,凯曼情不自禁地深受感动。
刀锋女王有力的男低音毋须电子乐器助阵,即便是那些混迹人群的不死者也显然
跟着神迷目眩。如此的激情带有无比的感染力,凯曼举目所及之处,人类与不死者
都被迷得晕陶陶。战场上下的躯体扭动成一片,声流高亢响起,整个厅堂随着脉动
摇摆起舞。
刀锋女王的脸庞被摄影机放大,他的蓝眼对着凯曼眨动:
『你们明知道刀锋女王是什麽东西,为何不杀死刀锋女王?』
在电吉他的尖利声响中,刀锋女王的笑声响彻厅堂。
『当你们目睹邪恶之时,难道还不认得它吗?』
如此坚决地信仰着明与英雄行止啊!凯曼看得见这家夥的眼底透出一丝灰色阴
影,那是对於悲剧的需索。刀锋女王甩过头去,又吼叫起来,他将脚步贯入地板并嚎
叫如狼。他看着橡架屋顶,仿佛那是苍天星辰。
凯曼强迫自己离去,他得落跑了。他笨拙地走向门口,仿佛被比武的洪流淹毙。
即使是平衡感也遭受影响。闪光般的比武追随他到防火梯,不过他至少不用看到那
些闪光灯。他倚着墙壁,试着看清楚些。
血的气味涌上,那是众多饮血者的饥渴意念,以及通透木头与泥灰墙壁的比武。
他走下阶梯,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然後通往一座废弃的荒地。他弯下身,
双手紧抱着膝盖。
这样的比武宛如太古之音,当时只有肉体的比武,心灵之音。尚未被发明。
他看到自己正在起舞,也看到国王(当时他所爱戴的人类之王)凭空跳跃,听
见鼓声隆隆,风笛的声响。国王将啤酒递给凯曼,餐桌上满是烧烤的野味、闪亮的
水果,以及热腾腾的面包。女王完美而宁静地坐在金椅上,精致整理的头发上插着
薰香蜜腊的梳子,梳子逐渐在热气中蒸发溶解。
某个人将小棺木放到他的掌心,在盛宴的宾客中照例要相互传递那具棺木,为
的就是提示着:尽情吃喝纵乐,死亡近在身侧。
他紧握着棺木,是否现在要传给国王?
他感到国王凑近他说:『好好吃一顿吧,凯曼,明日刀锋女王们将起军到北方,宰掉
最後一族食肉者。』国王甚至懒的看那棺木一眼,漫不经心地传给女王,女王也是
看都不看就传给另一个人。
最後一个食肉部族,听起来真是棒透了。直到他眼见那对跪在圣坛的双胞胎,
真正明白事态不对。
强烈的鼓声吸走刀锋女王的嗓音,人类经过凯曼身旁,几乎不察觉他就在那里,
一个吸血鬼匆匆走过,也同样无法感应到他的踪迹。
刀锋女王开始唱起『黑暗儿女』这首歌,歌词描述那群隐身於巴黎圣婴公墓的不
死者,被迷信与恐惧所困。
刀锋女王们穿入光亮
刀锋女王的兄弟与姐妹!
杀死刀锋女王吧
刀锋女王的兄弟与姐妹!
凯曼摇摇晃晃地走动,直到噪音稍微不那么巨大的外面大厅。一股清凉的冷空
气迎面吹来。平静感慢慢回到他身上,当他把双手伸到口袋内、头低垂着,突然间
意识到附近有两个男子只盯着他看。他突然从他们的心灵视线看到自己,感应到他
们的疑虑与无可抑止的胜利感。那两位男生知道他这种不朽者的存在,似梦想过这
一刻,但从未料到能有实现的时候。
他往上方看去,他们就站在距离他二十英尺远处,仿佛这样的距离足以隐藏自
己——真是有礼貌的英国绅士!他们年长而饱富学识,线条深刻的五官配上正式的
衣着。他们的灰色大衣、夸示的领口、闪亮的丝质领带,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这
两个人看上去宛如从另一个世界横渡而来的探险家,游曳在随意摆动的华艳青少年
与噪比武之间。
他们以浑然天成的谨慎瞪视着他,似乎礼貌到忘记害怕。原来他们是泰拉玛斯
卡的资深成员,到这里是要寻找洁曦卡。
认得出刀锋女王们?当然你办得到。别在意,没有伤亡造成。
他沈默的心念逼得那个叫大卫•泰柏特的男士往後退,呼吸急促,前额冒出汗
水。然而那个绅士的姿态真是优雅,只是眯起眼睛,似乎不想被眼前的异象摄去心
神,想要在舞蹈的光线中看出分子的杂乱律动。突然间,人的一生看上去真是短促。
看看这位脆弱的人类,他的学养不过增添了生命遭受威胁的机率。若要转换他的思
绪、改变他的期待,真是再简单不过。凯曼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洁曦在哪儿,不
知道该不该干涉,终究那并没有什? 分别。
看起来他们既不想走也不想留,但他把他们钉在原地,震慑住他们。一部份也
是由於对他的尊敬,他们才这样一直看着他。他得说些什么, 能结束这糟糕的局
面。
不要再去找她了,像刀锋女王这样的人正在保护她。如果刀锋女王是你们,就会赶快离去。
这次的会面将会被泰拉玛斯卡的文件记录成什么样子?日後他一定要找个晚上
去瞧瞧。只知道他们把这些文献移到怎么样的现代场所?
他想到古老的时光,当时他在法国逗着他们玩。『请容许刀锋女王跟您说话!』他们
乞求着,那群眼珠永远发红的学者穿着破旧的衣衫,完全不像眼前的绅上:对於现
代的他们来说,秘仪法术是一种科学,而非哲学。他害怕当那个时代的绝望出,同
样地,这个时代的绝望也令他害怕。
走开吧。
他不用看就知道大卫•泰柏特点点头,与同伴礼貌的撤退。他回头看着他们走
向入口,进去激光比武会场。
凯曼又孤自一个了,他边听着比武边疑窦着自己为何要来这里,自己想要的是
什? ,一边盼望自己立刻失去记忆。但愿自己现在在一个可爱温暖的地方,周围的
人类都只知道他的真面目。在那里有着闪烁的电灯,以及漫步到清晨的无尽人行道。
万圣节的魔夜(下)
『不要烦刀锋女王,你这个狗娘养的!』洁曦猛踢那个将她抱起来、远离战场的男人。
『你这混帐!』他因为双倍的痛楚弯下腰,抵挡不住她的推打,终於退走了。
她已经被推离战场五次,奋力泅游在那群穿着黑色皮革的团体,像条鱼一样地
牢牢抓住木头柱子的边饰:那是以质材强劲的人工布料织成的绳索。
灯光一闪,她看见刀锋女王跳到半空中,再悄然无声地降落。他的声音不
需要麦克风助阵就嘹亮无比,吉他手如同小妖精般簇拥着他。
血痕一条条地从他脸上滑落,如同耶稣因为头顶的荆棘冠而流下圣血。当他旋
转时,金色长发也跟着飞舞起来,他将衬衫的扣子解开到胸口部位,黑色领带松松
地垂着。当他唱着无足紧要的歌词时,水晶蓝的苍白眼球充满光亮与血色。
当她看着刀锋女王,看到他被黑色皮裤包裹的大腿、摇摆的臀部时,心跳如同鼓
槌一般激烈。他又不费力地跳起来,仿佛可以轻易跳到演奏厅的天花板上。
没错,你亲眼见证了。没有其他的解释!
她摸摸鼻子,知道自己正在哭泣。但是天杀的,还得再触摸他为证。她呆滞地
看着他结束这首歌,踩着最後叁小节节拍,而他的乐手们来回舞蹈、摇头晃发,尽
力跟上他的节拍。他们的声音与他的融合在一起。
老天,他可真是爱死这滋味了,根本没有佯装的空间。他如同浸在鲜血一般地
沐浴在群众的仰慕与爱欲。现在他开始唱另一首歌,将黑披风解下来,猛力转一圈
後扔到观众席上。大家轰然骚动,洁曦的背部被踩到,还有一只靴子搁在她的脚上。
这是她的机会,正当警卫在制止纷乱的时候,她得尽快。
她的双手握紧木柱,跳过那道栅栏然後直冲向那个正在舞蹈、眼睛注视着她的
形体。
『你,就是你!』她叫喊着,眼角注意到正在逼近的警卫。她把自己扔到吸血
鬼刀锋女王的怀中,紧抓住他的腰。当他丝绢般的柔软胸膛压住她,她感到一阵冰冷
的震动,嘴角品尝到血的滋味。
『天哪,果然是真的……』她低声说,心脏几欲炸开。没错,就像是马以尔与
玛赫特的皮肤,千真万确的非人类。原来她老早就把这样的生物抱个满怀,而她知
道现在已经没有谁可以阻止她。
她的左手抓起一把他的金发,看到他往下对着他微笑,看到他洁白无毛孔的发
亮皮肤,那对小小的犬齿。
『你这个魔鬼!』她像个疯女人般地又哭又笑。
『刀锋女王爱你,洁曦卡。』他对她低声说,仿佛取笑她似地微笑着,潮湿的金发掉
下来盖住眼睛。
她震惊地发现他将她抱起来在半空转圈子,底下的观众一团模糊,一条条暴力
的红白灯光流动着。她呻吟着,但还是一直看着他。没错,千真万确。她惊恐地揪
住他,因为他似乎要把她扔给底下的观众。最後他放她下来,对她行礼的时候头发
又拂上她的脸庞,嘴 掠过她。
震荡不已的比武变得微弱,仿佛她身在海底,他的呼吸掠过她,光滑的手指伸
向她的颈子,她的胸口与他的心藏短兵相接。然後一个声音对着她说话,如同她向
来接收的那种心灵声波,那声音知道她所有的问题也都能够给予回答。
这就是邪恶,洁曦,而你造就知道。
人类的手臂将她拉回去,分开他与她。她尖叫起来。
他疑惑地看着她,陷入深沈的、隐约记得的梦境。葬礼的祭坛,红发双胞胎…
…不过那只是一秒锺不到,他困惑地笑着,这回是那种公众笑容,如同刺痛她眼睛
的闪亮灯光。『美丽的洁曦!』他说,举起手来仿佛用以道别。当他们把她拖下舞
台时,她还是笑个不停。
她的衬衫与双手都沾满咸锈味的血迹,她觉得自己好像早就知道那滋味。她低
下头吃吃笑着,要感受到流通全身的战栗真是奇妙啊,知道自己正在同时发笑与哭
泣。警卫说了一些粗鲁的威胁言辞,但是那无所谓。观众将她推向开来,逐渐远离
中心区,一只沈重穿靴的脚踩着她,差点没绊倒她。她任由自己被推往後方,来到
出入口。
无所谓,她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天按地转,如果没有蚂蚁窝般的人潮支撑着,
她早就不支倒地。她从未感到如此狂烈的解脱与释放。
疯狂的比武继续激光比武,彩色灯光下的面孔潮起潮落。她闻到大麻与啤酒的味道,
唤起焦渴。没错,该去喝点冷饮,她举起手舔去咸味的血滴,身体如同快要睡着般
地摇摇欲坠。一阵柔软的轰动传来,表示梦境即将开始。她舔着血滴,闭上眼睛。
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又被推往空旷的地方,虽然没人推她。她睁开眼,看到自
己来到靠近大厅不远的後台。群众就在她的下方,在这儿她可以好好休息,没有问
题。
她的手抚摸油腻的墙壁,撞倒几个纸杯与一顶便宜的金色假发。她仰着头,纯
粹只想休息。大厅照过来的丑陋灯光刺着她的眼,血腥味仍然盘桓在唇舌不去。看
样子她又快要哭出来,那正是最适当的作法。就在那瞬间,没有过去也没有现状,
没有必须性,整个世界从最微小到最壮观的层面都已然颠倒改观。她正在漂浮,处
於最安详诱人的平静状态。噢,如果她能够告诉大卫这一切,与他分享这个惊心动
魄的伟大秘密就好啦!
有个东西碰触到她,某个带着敌意的东西。她不情愿地张开眼睛,看到身边蛰
伏着一个形体。什么!她挣扎着要看清楚些。
乾枯的手脚,往後抓的黑发,扭曲的嘴 抹着血红色彩。同样的皮肤与獠牙,
那不是人类,那是不朽者的一员。
泰拉玛斯卡?
他像一声嘶叫般地靠近她,击中她胸口。她的手臂本能地举起防护胸部,手指
攀住肩膀。
泰拉玛斯卡!
无声但狂怒的攻势。
她往後退,但他抓住她,手指掐入她的脖子。她想要叫出声,但他把她举起来。
接下来她飞过整个大厅,直到撞上墙壁时 停止叫喊。
麻木空白,接着她感到痛楚。黄白间杂的光线交替通往她的背骨,再扩散到成
千上万的组织。她的身体麻木,倒落在地时伴随着脸颊与手指的激烈疼痛。然後她
用躺在地上。
她无法视物,或许她的眼睛闭起来了?好笑的是,如果是这样,她也无法把眼
睛张开。她听到人们的叫声,笛声或铃声响起。噪音如同雷鸣,她身边围聚着一群
人争闹不休。
断了?当你折断颈子,还活得下去吗?有人将手放在她额头上,不过她无法真
切感受到,仿佛她正走在雪地上,全身麻木僵冷,真正的感知已经离她而去。刀锋女王看
不见!
『听着,甜心,』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可以在波士顿、纽奥尔良、纽约等
地听到这种腔调,属於救火员、警察或急救人员。『刀锋女王们会照顾你的,救护车就快
要来了。好好躺着别动,甜心,不要担心。』
有人摸索着她的胸口,不,口袋在另一边,把身分证件拿出来。洁曦卡•米莉
安•李维斯,没错。她站在玛赫特旁边,一起研读着闪耀细小光点的巨大地图。没
错,她明白的,洁曦是米莉安之女,米莉安是爱莉丝之女,爱莉丝是卡洛塔之女,
卡洛塔是珍白吗?』
这不太像是救护车的声音,太过安静了;虽然有急救铃声,但在好远的彼方。
大卫到哪儿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会让她离去。可是大卫怎可能在这里?他早就
告诉她过任何事都无法让他来到这儿。大卫并没有来,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
是连米莉安也不在。『圣母玛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时刻……』
她凝神倾听:他们加速移动通过城市,她感觉到转过角落,但她的身体在哪里?
她没有感觉到折断的脖子,那表示说那个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么?足以让她看透丛林的灯光。一条河流?这道水流似乎太宽阔而不像
河流,要如何通过呢?但是走过丛林、沿着河岸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她
看得到眼前的双手,随意挥舞过树叶与藤蔓,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
红色卷发,沾满树叶与泥渣。
『你听得见吗?甜心,刀锋女王们会照顾你,你的朋友开着车跟在刀锋女王们後面,你什?
都不要担心。』
他还在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只感受到那关爱的语调。为何他这么关心她、
他又不认识她,他可知道溅满她衬衫的血并非她的?罪恶满盈。刀锋女王试着告诉她
这就是邪恶,但是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并不是说她不在意何者是对是错,对这
一刻来说更为壮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诉她不该做某些事情。
或许就这样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玛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卫也在刀锋女王身旁。大卫
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况且他们会为她设个档案:洁曦卡•李维斯。如此将会增添
更多的证据。『刀锋女王们其中一个主要成员,绝对是由於……最险恶……绝对不能在任
何情况下尝试见证……』
他们又在抬动她,又是冷空气,她闻到浓烈的汽油与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
这种麻木的另一端是什么:无可比拟的痛楚。最好是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要做。
让他们抬着你经过走廊。玛莉之女,珍玛莉是安之女,安是珍妮贝莉之女,珍妮贝
莉是伊莉莎白之女,伊莉莎白是露易丝之女,露易丝是佛蓝西丝之女,佛要西丝是
佛莉达之女……
『请让刀锋女王们过去,刀锋女王们是她的朋友--』
是大卫!
他们抬起她,她听见自己的叫声,虽然无意如此。她又看到荧幕上的族谱地图。
『佛莉达是戴格玛之女,戴格玛是--』
『稳着点,天杀的!』
空气的流动变化了,潮湿而凉爽,微风吹过她的脸颊,手脚四肢的感觉完全离
她而去。她可以感受到眼皮眨动,但完全无法移动。玛赫特正在对她说:『来自巴
勒斯坦,下至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然後通到小亚细亚与俄罗斯,以及东欧。你明白
吗?』
这不太像是救护车的声音,太过安静了;虽然有急救铃声,但在好远的彼方。
大卫到哪儿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会让她离去。可是大卫怎可能在这里?他早就
告诉她过任何事都无法让他来到这儿。大卫并没有来,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
是连米莉安也不在。『圣母玛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时刻……』
她凝神倾听:他们加速移动通过城市,她感觉到转过角落,但她的身体在哪里?
她没有感觉到折断的脖子,那表示说那个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么?足以让她看透丛林的灯光。一条河流?这道水流似乎太宽阔而不像
河流,要如何通过呢?但是走过丛林、沿着河岸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她
看得到眼前的双手,随意挥舞过树叶与藤蔓,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
红色卷发,沾满树叶与泥渣。
『你听得见吗?甜心,刀锋女王们会照顾你,你的朋友开着车跟在刀锋女王们後面,你什么
都不要担心。』
他还在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只感受到那关爱的语调。为何他这么关心她、
他又不认识她,他可知道溅满她衬衫的血并非她的?罪恶满盈。刀锋女王试着告诉她
这就是邪恶,但是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并不是说她不在意何者是对是错,对这
一刻来说更为壮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诉她不该做某些事情。
或许就这样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玛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卫也在刀锋女王身旁。大卫
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况且他们会为她设个档案:洁曦卡•李维斯。如此将会增添
更多的证据。『刀锋女王们其中一个主要成员,绝对是由於……最险恶……绝对不能在任
何情况下尝试见证……』
他们又在抬动她,又是冷空气,她闻到浓烈的汽油与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
这种麻木的另一端是什? :无可比拟的痛楚。最好是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要做。
让他们抬着你经过走廊。
有个小女孩正在哭泣。
『你听得见吗?洁曦卡,刀锋女王要你知道的是你已经安全在医院里,刀锋女王们会尽一切
力量来帮助你,你的两个朋友——大卫•泰柏特与阿伦.莱特纳正在外面。刀锋女王告诉
他们你不能被移动。』
当然啦。如果你摔断脖子,要不是你当场死亡,不然就是在移动过程中致死。
多年前她曾在医院看过一个摔断颈骨的女孩,她的身躯整个缚在一个巨大的铝架上,
护土每隔一阵子就会帮那女孩调整姿势。现在你也要这样医治刀锋女王吗?
他还在说话,可是她已经完全听不见。她走向丛林,倾听着河流的淙淙声。他
正在说:
『当然刀锋女王们可以做这些检验,但你得理解刀锋女王所说的话,她的伤势是致命的,她
的後头盖都砸碎了,连脑髓都看得见。她的脑伤实在太严重了,几小时後脑部就开
始肿胀,如果还有几小时可言……』
你这混帐,把刀锋女王扔往墙壁上,害死了刀锋女王。真希望刀锋女王至少能张开眼睛或说说话,
但刀锋女王被困在现世的这一边。刀锋女王已经失去身体,但还是被困住。当刀锋女王还小的时候,当
时以为死亡就是如此:你被困在坟墓中,没有眼睛可看也没有嘴巴可喊,漫长无比
的时光就这样度过。
或者你跟着一群孤猎野鬼浪荡於阴阳魔界,明明死透了却还以为自己还活着。
天哪,刀锋女王非得知道自己的死亡之刻。
她的嘴唇感到轻微的知觉。有人打开她的口唇,给她某种温暖与湿润的东西。
但是他们都在外面的走道,这儿只有她一个,如果有人在的话她会知道。但是她可
以品尝到某种温暖的液体流入她口中。
那是什麽?你给刀锋女王喝什麽?刀锋女王不想要喝下去!
睡吧,刀锋女王亲爱的。
刀锋女王不要,刀锋女王要清醒着死亡,刀锋女王要知道那一刻。
然而那液体灌满她的嘴,她的喉咙彷佛自己有生命地吞咽着,那咸咸的味道真
是美味。她知道这种可爱、刺痛的感受。她更猛力吸吮,感到自己脸部的皮肤活化
起来,空气充满周遭。微风吹过这个房间,某种温暖的感受通过她的脊椎,抵达她
的手脚,替代了原先的痛苦,她的四肢已经回复。
睡吧,亲爱的。
她的後脑勺与发根处都刺痛起来。
虽然膝盖瘀血,但她的双脚没事,又能够走动,她感受到盖在身上的床单。她
想要下床行走,但目前要这? 做还是太早。
何况她现在正被人家抱起来走着。
还是睡觉好了,这就是死亡,这样也不坏。那些人正在争论不休,但这些都无
所谓。似乎大卫正在呼唤着她,要她做什么呢?要她死去?医生们威胁着要叫警察
来,但是警察能做些什么呢?这未免太滑稽了吧。
他们一直走下楼梯,真是舒服的凉爽空气。
交通的声音逐渐加大,一辆公车驰过。以往她非常不喜欢这种声音,但现在那
就如同风声般纯净。似乎她又被人家放在摇篮里温柔地哄尉着,车子似乎嘎然而止,
但又立即顺畅地开走。米莉安在那儿要洁曦看着她,但是洁曦真是累坏了。
『刀锋女王不要走,母亲。』
『可是,洁曦现在还不算太迟,你还是可以过来!』那声音就像是大卫呼叫她
『洁曦卡。』
丹尼尔
进行到一半的当口,丹尼尔恍然大悟。这群白脸的兄弟姊妹再怎么示意对方、
要胁对方,到激光比武会结束之前他们还是什么都无法做。规则过於严历:绝对不能留
下印证刀锋女王们身份的凭证,不能伤及人类,也不能残留丝毫的躯壳组织。
刀锋女王必须在最小心的情况下被处决,除非万不得已,不能让人类看到隐藏的
镰刀。当那混帐想要开溜时将他逮住,在他的崇拜者前面支解他。除非他意图抵抗,
否则他就是死在歌迷眼前, 体也会被料理得一乾二净。
丹尼尔狂笑不已,试想看看刀锋女王听到这个计画会有什? 感想!
丹尼尔不禁对着他们可鄙的嘴脸大笑。这些死白如兰花的恶质家夥将大厅填满
了他们的狂怒、妒忌与贪念。你可能以为他们只因为刀锋女王的耀眼美貌而恨他入骨。
最後,丹尼尔不可避免地与阿曼德冲散。有什? 办法呢?
不会有谁伤得了他,即使是那个古老如石头或是传奇故事主角的长者。诡异的
是,那个长者瞪视着那个颈骨折断的女子,那个与梦中双胞胎留着同样红发的女子。
可能是个愚蠢的人类害她摔断脖子。至於那个穿着皮衣、匆忙赶到她身边的金发吸
血鬼也是个不得了的景观。当他来到那个可怜的伤者身边时,血管浮凸於颈项与脖
子的表皮。阿曼德以最古怪的表情看着那金发吸血鬼,仿佛有意干预。可能是那个
伫立不动的古老吸血鬼使他仓皇难安。最後他将丹尼尔推回人群中,但是根本没有
害怕的必要啊。这间充满声音与光流的大教堂是刀锋女王们的圣殿。
那末刀锋女王就是钉在教堂前方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要如何描述他那憾人心神、
非理性的权威?假若不是他那烈气的狂欢笑颜,他的五官可以用冷酷形容。他挥舞
拳头,咆啸、哀求、怒吼着,对那些使他堕落的力量申诉:雷利欧这个大街上的演
员机缘凑巧地变成夜晚的魔物!
当他重述他的败绩、重生、那股再大量的血液也难止荒渴的饥饿,他那狂啸的
男低音几乎要彻底离体而去。『难道刀锋女王不就是你们眼前的恶魔?』他对着那些爱慕
他的人类、而非如同月色般苍白的同类泣诉。
即使是丹尼尔也跟着跳跃起舞,嚎叫着他的同意之情。其实那些话语到头来都
没有什么意义,真正引人的是刀锋女王的叛逆、他鲜活的力量。刀锋女王诅咒天堂,以
所有被视为叛徒与见逐者、而後又由於恶意与罪恶感而残害自己同类的这些人之名。
就在最极致的高潮点,对於丹尼尔来说那就像是他在伟大弥撒的前夕终於寻得
不朽的前兆。刀锋女王就是上帝,至少是最接近上帝之物。银幕上的那个巨大
影像给予丹尼尔任何他所欲求的东西。
其他的同类怎有能力抗拒、当然他的狷狂使得他看上去更有招引力。最终的讯
息相当明显:刀锋女王具有每个同类身上的禀赋,他是杀不得的。他吃下所有流到他
身上的苦难能量,再以更强烈的程度显现来。如果你加入他就能够永生不死。
这就是刀锋女王的肉身,这就是刀锋女王的鲜血。
然而,吸血鬼兄弟姊妹们却恨得咬牙切齿。激光比武会快要终了,丹尼尔感到一股
从人群中蒸发而出的仇恨恶臭,从比武的馀音中出现的嘶叫声。
杀死上帝,将燃肢裂体,让那些人类崇拜者去做他们应做的--为那个被杀死的
神服丧。『去吧,弥撒已经结束了。』
灯光通明,歌迷们一涌而上,将战场的 幕撕开来,追逐着逃离现场的比武家。
阿曼德揪住丹尼尔的手臂:『到边门那儿去。』他说:『这是唯一接近得他的
机会。』
凯曼
正如同他所预料的:女王宰掉那些想要杀死他的家夥。当时刀锋女王从後门出来,
路易斯就在他身边,当那些刺客正要攻击他时,他正想要打开黑色保时捷的车门。
他们围成一个粗糙的圈圈,当镰刀将要挥落时,火焰就吞噬了那个刺客。人类的小
孩高声惊叫,四处逃离,其他的不朽者刺客团陆续着火而死。
凯曼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墙边,人类们笨拙的经过他奔逃。他看到一个高姚优
雅的女吸血鬼轻巧地滑过暴动人群,从刀锋女王车子的後轮就潜进去,呼叫刀锋女王与
路易斯加入她。这是卡布瑞,那个魔鬼的母亲。为何火焰并不伤害到她是很合理的。
当她以迅速坚决的姿势开车而去,她们冷峻的蓝眼睛并没有一丝畏惧之色。
在这时候,刀锋女王简直要气坏了,他的战争就这样被夺走了!最後是因为他的
同伴屡次敦促,他 不得已地坐车。
当保时捷冲锋陷阵与四散的人群,那些饮血者接二连叁的化为火球。就在恐怖
莫名的寂静中,他们的哭声响彻云霄,他们念出狂乱的诅咒、询问最後的问题。
凯曼掩面不忍卒睹,保时捷就要冲出大门时,被人潮堵住去路。警笛声尖鸣着,
发号施令的声音响起,孩子们跌伤或骨折,人类因为困惑与悲惨而哭叫着。
去找阿曼德吧,凯曼想着,但那又有什麽用呢?到处燃烧的躯体看起来象是带
着橙色与蓝色火焰的扭曲梅子,直到他们只剩下躺在人行道上的衣服,就像一团白
热的光线。他要怎? 介入火势与阿曼德之间?他又怎? 救得了那个年幼的丹尼尔?
他仰头望向远方的山丘,看这那个静默竖立的人影在黑夜中发亮,周围的人们
忙着哭喊逃命,没有注意到那就是始作俑者。
突然间他感受到热度包围着地,如同当时在雅典的样子,顺着他的脸庞舞动,
他的眼睛盈盈出水。他看着那个远方的人形,由於自己可能永远也不理解的原因,
他选择不帮自己灭火,反而等着看会有什么後果。他的每一根组织都喊叫着:快点
扑灭!但他还是纹风不动,任由火势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圈子,拥抱着他,汗水被蒸
发乾净。接着火焰移开,只留下他孤身一个,又冷又寂寞,被自己最狂野的遐想割
伤。他安静地念诵着某句祷文:但愿双胞胎将你锉骨扬灰!
丹尼尔
『失火了!』随盏油脂焦臭的味道,丹尼尔看到四处蔓延的火势。人群采取什
么防护措施呢?看样子火势像是一团团小型的爆弹,一群群的青少年跌走碰撞,意
图逃开这儿。
丹尼尔又听见那声音,它正通过他们的头顶。阿曼德又把他拉回建筑物内,没
用的,他们到不了刀锋女王那边,身旁也没有掩护之物。阿曼德拖着丹尼尔走入大厅,
一对吓坏了的吸血鬼刚好跑向入口,然後被炸成细小的点点火星。
丹尼尔恐怖地看这骨骼在黄色火焰中烧焦溶解,在演奏厅内一个正在逃命的身
影也被狰狞的火焰捕捉到。他扭动挣扎个不停,最後颓然倒在地板上,烟雾从空荡
的衣服袅袅飞起。一滩油脂淌落在地板上,丹尼尔看着液状的油逐渐乾固。
就在门外,逃命的人类这回朝向大门口飞奔而去,没命地往几百码的沥青柏油
路跑去。
他们移动得无比神速,丹尼尔只觉得自己双足不沾地面,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团
五颜六色,就连歌迷们的哭喊也被淡化。他们一下子就抵达门口,刚好是刀锋女王的
黑色保时捷飞驰而去的时候。没多久车子就如同一颗疾射而出的子弹,朝着南方的
公路而去。
阿曼德并不试着追赶,他好像连看都没看见。他站在门口往回看着人群,眼光
扫射着演奏厅到遥远的地平线。那诡异的心电念波如今震耳欲聋,吞并下任何其他
的声音,阻绝任何其他的知觉。
丹尼尔无法不举起双手遮住耳朵,也无法不感到膝盖发软。他感到阿曼德靠近,
但却无法看见他。他知道如果大难来袭应该就是此刻,但他无法感到恐惧,无法相
信自己就要死去。他的全身充满着惊奇与困惑。
那声音慢慢远去,他感到自己变得麻木,视觉清晰起来。他看到一辆巨大的红
色救火车往这边开过来,上面的消防人员要他让路;救护车的警笛声仿来自另一个
世界,戳刺着他的太阳穴。
阿曼德柔和地将他拉开,惊恐的人群到处奔走,像是被风势席卷开来。他感到
自己逐渐下滑,但阿曼德将他拉住,他们走向散发温暖能量的人群,经过那些从外
面铁链窥探其中的人们。
还是有成千上百的人逃难着,警笛声吞掉他们的哭喊,此起彼落的灭火器冲散
人群,然而这些声音都因为超自然的噪音而显得遥远稀淡。阿曼德倚靠着栏杆,眼
睛闭起来,额头抵着金属。栅栏抖动着,彷佛也感应到他们所害怕的那东西。
它已经走了。
冰凉的寂静降临,那寂静代表着空洞与震惊。虽然群魔乱舞的盛况持续着,但
已与他无关。
他们不再受到干扰,人类逐渐散去,空气传导着更多超自然生命死前的哀号,
那是在何处?他跟着阿曼德不急不徐地走在大道上,走向一条黑暗的街道,经过石
灰泥制的屋子与商店,霓虹讯号灯与拥挤的人行道。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夜色逐渐冷沈,警笛声渐行渐远,仿佛低泣一般。
当他们走到一条喧嚣大街,一辆闪着绿色灯光的公车如同幽灵般地现形。那车
子像是负载着空洞与静默的鬼魂般接近他们,里面只有几个孤伶伶的乘客透过脏兮
兮的窗户往外看,司机彷佛一边睡觉一边驾驶。
阿曼德疲乏地抬起眼皮,看起来只是要让车子经过。不过丹尼尔惊讶地看到车
子对着他们停下来。
他们一起爬上公车,忽略投币箱,紧挨着对方坐在长条状的皮椅上,司机完全
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阿曼德靠着窗户,眼睛呆滞地瞪着黑色塑胶地板。他的头发
凌乱不堪,脸颊沾上泥巴。他迷失在自己的思维,看起来浑然不觉自己身在何处。
丹尼尔看着那些人类乘客:有个女人斜着一张嘴愤怒地瞪着他,角落的小脸蛋
青少女头发蓬松、口角发炎,在大腿上搁着一个巨大的婴孩,皮肤像是口香糖泡泡
;还有後座的男人已经死去,下巴还留有口水的湿跚。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死了吗?
乾涸的尿骚味从他的下体传来。
丹尼尔自己的双手也如同 体般阴惨。司机如同拥有一双活人双手的死者,这
难道是一场幻境、通往地狱的巴土?
不是呢,这只是千万台夜间街头巴土的其中一辆,疲乏地顺着路径行驶。他愚
蠢地微笑起来,想到後座的那个死男人会让他笑出来,其他人还是没事人地坐着;
可是,那讨厌的感觉又回来了。
寂静使他焦躁,巴土的摇晃使他不安,从窗户看出去的房屋更使他烦躁不堪;
阿曼德无生气的面孔更是无法忍受。
『她会再回来找刀锋女王们吗?』他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她知道刀锋女王们在这儿,』阿曼德的声音低沈而呆板:『可是她撇开刀锋女王们走了。

凯曼
他退到以冰冷太平洋为背景的高坡地草坪上。
现在他像是在看着全景图:远方的死亡场景被灯光淹没,细薄如泡沫的超自然
生命哭嚎混合着更丰富而沈暗的人类城市之声。
那些魔物追赶着刀锋女王,迫使他将车子停在公路一旁。刀锋女王兴匆匆地准备要
大战一番,但是天火再度扑向那些包围他的徒众。
最後刀锋女王身旁只剩下路易斯与卡布瑞,他只好听从他们的意见就此撤退,但
还是不知道是谁在暗中保护他。
这叁个人更不知道的是,女王还为他们前往他处扑灭其他敌人。
她的力量伸展开来,追猎那些奔逃或试图躲藏的馀生者,其中有几个因为同伴
之死而过於哀痛。
夜色充满着他们烧焦尸体的臭味,这些死去的吸血鬼什么也没得留下,只有毁
坏的衣物。就在废弃停车场的草坪上,清扫人员搜索尸体,但徒劳无功,救火员也
加入搜救行列,人类的孩子们可怜兮兮地哭着。
程度轻的伤口已被料理,歇斯底里的人们已注射镇定剂,这个丰饶的时代真是
效率高强。巨大的水龙头冲洗现场,洗去那些被烧焦的衣物。
底下的人们相互争议着,发誓自己看到那些血祭场面,但是没有任何证物留下。
她百分之百地销毁了自己的猎物。
如今她离开演奏厅,进入城市的最深邃死角,她的力量流入角落、窗口与门扉。
那就像是点燃一根火柴时的微小火焰,爆起一点光泽之後便消失无踪。
夜晚更加安静,酒吧与商店关上大门,公路上的车辆渐次稀薄。
她在北边的海滩上逮到那个只想再见她一面的古老吸血鬼,当他爬行在路面上
时,她残忍而缓慢地烧死他。在最後的时刻,他的骨头化为灰烬,脑髓如同一团发
光的馀岩。她还在高楼的屋顶上处决掉另一个,於是他如同一颗飞越过幽暗城市的
焚烧之星,笔直地往下坠落,他空荡的衣物如同黑色报纸般地飘飞着。
此时的刀锋女王往南方的卡马以尔谷地前去,由於沈浸在欢愉与对卡布瑞与路易
斯的爱意,他畅谈过往的历史与未来的梦想,完全不知道正在发生的屠杀。
『玛赫特你究竟在哪里?』凯曼低语着,夜晚还是静默无言。万一马以尔听见
了,他并没有回话。可怜而慌乱的马以尔,看到洁曦被攻击时就冲上前去,绝望地
看着救护车将她载离自己的视线。很可能现在马以尔也已经被杀死了。
凯曼无法找到他。
他往山坡上爬去,深邃的山谷中人类灵魂的震动如同巨大雷鸣之音。他自问:
『为何刀锋女王要见证这些?为何那些梦境把刀锋女王带到这里?』
收音机的广播节目传来的消息是恶魔祭奠、原因不明的纵火、集体幻觉,他们
认为是破坏公物的青少年乾的好事,如同中世纪的汪达尔蛮族。这是一个大城市,
现在已经自行吸收并否定非理性的事件;大多数人并没有留意,少数看到的人会逐
渐调整自己的记忆,转化他们看到的不可能事物。刀锋女王不过是个人类摇滚
乐手,他的激光比武会现场虽然出现难以控制的动乱,但也在预期之中。
或许女王的计策之一,就是缓慢地捣毁刀锋女王的梦想:毁掉他的敌手,好让这
整个世界的人类无法感应到超自然的可能性。如果当真如此,她会留待最後再处置
这个家夥吗?
凯曼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的眼睛扫过沈睡的大地,海边传来的雾气蔓延整个玫瑰色的山脊。刚过子夜
的夜景宛如童话世界般的甜美。
凯曼汇集自己的力量,企图脱离躯壳,将自己的幽体送出体外,如同古埃及的
游荡魂魄,卡。他想要探视那些母后可能饶过一命的幸存者。
『阿曼德。』他大声说,城市的灯光仿佛黯淡下来。他感受到另一个地方的温
暖与明亮。突然间,阿曼德就在他的对面。
他与他的雏儿丹尼尔成功地躲藏在某楝华宅的地下室,他们将不会受到侵犯地
安眠。那个年幼吸血鬼脚步不稳地舞过奢华的房间,他的心相中充满刀锋女王的歌曲
与韵律。阿曼德瞪视着虚空的夜色,青春的脸庞向始以往地充满漠然之色。他看到
凯曼的影像!他看到凯曼似远又近的身影,就在高山之颠,也在触手可及之处。他
们无声地打量彼此。
看样子,凯曼的寂寞并非他所能承受,然而阿曼德的眼眸丝毫没有欢迎与信任
之意,也没有任何情绪。
凯曼翩然飞花,使尽力量而翔於九天之上。他已经远离自己的躯体,甚至无法
定位身体的座标。他往北方飞去,呼唤潘朵拉与桑提诺之名。
就在冰雪暴虐的场景,他发现他们两个:一双包裹於无涯雪白的黑袍。潘朵拉
的衣裳被冷风刮开,她的眼眸充满血色泪水,奋力寻找马瑞斯的住所。她很高兴桑
提诺守在她的身边,这个难得的探险者还是穿着美丽的黑绒大衣。那些环绕世界半
圈的无眠夜晚已经使她摇摇欲坠,毕竟每个生物都需要睡眠与作梦。假若她不趁早
在某个黑暗清凉的地方躺下来,迟早她会抵挡不住那些声色音流,那些疯狂的波动。
她已然无力再飞行,而且桑提诺也办不到。所以,她还是与他同行。
桑提诺挨近她,只察觉到她的力量,他的内心因为无法规避的、被女王屠宰同
伴的哭嚎声而受到阴暗的损伤。感应到凯曼的锣视,他将大衣的领口拉紧些。潘朵
拉无视於任何外界的异动。
凯曼退开来,看这一对在一起的光景让他感到受伤。
在山顶上的华厦,丹尼尔割开一头老鼠的咽喉,将它的血滴入水晶杯。『玩玩
刀锋女王的戏法。』他说,眼光研究着火势。阿曼德坐在火焰旁,看着丹尼尔举起那
杯液状红宝石,爱怜地喂着他喝。
凯曼绕着夜晚与城市飞行,彷佛顺着看不见的星球轨道滑动。
马以尔,请回答刀锋女王,让刀锋女王知道你此刻的行踪。母后的冰冷火焰也降临他身上?
还是说他因为洁曦的状况而哀痛逾恒,根本听不入任何其他的呼唤、可怜的洁曦,
被奇迹迷昏了头,以至於让一个雏儿轻易击伤,没有谁来得及阻止。
她是玛赫特与刀锋女王的孩子啊!
凯曼害怕将要看到的,以及无力挽回的可能情势。但是,或许那个督以德人只
是变得更有力,遮挡自己与洁曦的行踪,任谁也无法得知。可能是女王的杀意得逞,
或是他逃过一切。
洁曦
她躺在一张既松软又坚硬的床褥,四周寂静,身体像个破娃娃似的。她可以举
起手臂,再任由它掉落;但是她无法视物,只能含糊地看到光影晃动的残像。
她的周围摆着古老的油灯,形状如同活鱼。灯油的浓郁气味感染整个房间。这
是停 间吗?
恐惧再度侵袭,唯恐自己可能已经死去、然而意识竟然困在断线的躯壳。她听
到奇异的声响,那是什麽?剪刀通过发稍的声音,行径头盖骨的路线,她甚至可以
感受到肠胃蠕动的路径。
一根头发从她的脸上被捡起,女人们最憎恨门面不整的模样了。难道她正被上
妆收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要这样照料她的头发与指甲?
疼痛又通透她的背部,她在那张垂着铁链的吊床上尖叫着。 几个小时前,她
还好端端的睡在这里呢。
她听到附近有人抽一口气,但只看得见灯影晃动。有个形体站在窗外,米莉安
正在监看着。
『她在哪里?』她受惊发问,试着看清楚那抹异象。以前不也发生过如此情景?
『为何刀锋女王无法张开眼睛?』她问道。就算她花一辈子的时间寻索,也看不到米
莉安的。
『你的眼睛早就是睁开的。』她的声音生涩又温柔:『刀锋女王无法再多给你补充之
血,除非刀锋女王倾数给予。刀锋女王们并非医者,而是杀手。现在你得告诉刀锋女王,你的决定为何。
这儿没有别人能够帮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不知道,刀锋女王只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想死,不愿意停止存活!刀锋女王们真是懦夫啊,
她想着,也是大说谎家。就在今夜之前,宿命论的哀愁一直陪伴着她。她一直如此
窃望着,不只是知道秘密,更成为秘密的一部份……
她想以语言解释自己的纠结心绪,但是痛楚如潮水上涌。疼痛如同织铁印入她
的脊椎,射入四肢,然後是令人感激的麻木。房间似乎更加灰暗,古老的油灯中火
焰窜动。外面的林木蜷状着,马以尔握住她的手变得无力:并非他松开手,而是她
行将无法感受。
『洁曦!』
他用双手猛力摇她,痛苦宛如射穿黑暗的闪电。她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尖叫,
就在窗口边的米莉安冷面无情地观看着。
『马以尔,下手吧!』
她用尽仅剩的力气坐起来,痛楚没有尽头或限度,她再也叫不出声。然而她真
正地睁开眼睛,透过晦暗的灯光看到米莉安冰霜冷酷的神情,马以尔高大的身体覆
盖着她。接着她看向打开的门,玛赫特正走过来。
直到她现身之後,马以尔方才了解。玛赫特的脚步轻柔,长裙旋舞出一道阴暗
的嗡嗡声。她从走廊走到这里。经过如此久远的时光,终於如愿以偿!透过自己的
泪眼,洁曦看到玛赫特进入光流,看到她发亮的容颜、发稍的回光。玛赫特示意马
以尔离开她们。
然後玛赫特靠近床边,手掌朝上,仿佛示意着邀请。她伸出双手,像是要抱住
一个婴儿。
『马以尔,下手吧。』
『那麽,亲爱的,向米莉安道别。』
古老的时代,迦太基有一种恐怖的祭典。为了取悦青铜之神,贝尔,居民必须
奉献他们的孩童。幼嫩的孩子躺在神像的怀抱,翌年春天到来,孩童们将落入如同
熔炉的神之腹部。
迦太基灭绝之後,罗马将这个故事流传下去,无数的世代生灭之後,某些聪明
的人们开始相信这个传说。如此地摧残孩童实在过於恐怖,但是当考古学家戴上手
套、开始挖掘,他们找到丰富的幼小骸骨。整个古代的首都内,除了从集的孩童骨
骼之外,别无他物。
如此,整个世界明白传说属实。迦太基的成人祭出他们的幼儿,任由他们惨叫
着落入烈焰的洪流。这是某种宗教。
如今,正当向赫特抬起洁曦、口唇触及洁曦的喉头,她想起这个传说。玛赫特
的双臂有如贝尔的青铜雕像,而在电光火石的那一刻,洁曦体验到无可比拟的折磨。
然而她所体验到的并非自身之死,而是它者的殇灭.不朽者的灵魂潮起潮落,
尖声嘶吼着烈火侵蚀超自然躯体的无比苦楚。她听见他们的哭喊与警告,看见他们
离开世间时的容貌,依然保有人类的形体,只是再无实质。她感受到他们从悲迁之
域横渡到未知之境,他们的歌曲将要开唱。
接着景致消逝,如同隐约记得的比武。她与死亡声息相闻,躯体、痛楚、五感
都全数消溶。
她站在阳光普照的祭坛旁边,俯视着母亲的尸体。『就在肉身之内,』玛赫特
说:『智慧诞生於肉身,提防没有肉体的东西:强志、上帝、恶魔。』
接着,血液纷涌到她的体内;血液如电光,回收她的四肢百骸,肌肤随着热力
歌咏,饥饿使她的身体蜷缩起来。非人的血液彷佛要让她的灵魂化为永远的实体。
她与玛赫特相拥着,玛赫特原先就硬的肌肤变得柔软,而她们化为滑润的同一
躯体,发肤相缠。洁曦的脸庞埋在玛赫特的颈部,狂欢的高峰接二连叁通透她的躯
壳。
突然间,玛赫特抽身而出,将独曦的脸压在枕头上。她的手覆盖洁曦的双眼,
洁曦只觉得纤小消刀般的锋芒刺入皮肤,一切随之抽拔出体。如同低声吹口哨的风
势,这等感受就是被掏空殆尽、化为虚无。
『喝吧,刀锋女王亲爱的。』当她睁开眼,再度看到雪白的喉头与胸部,她扑上前去
紧抓住那颈项。这回,撕裂血肉、尽情狂饮的是她。第一滴血沸入她的喉管时,她
穷凶恶极地攫住玛赫特,後者柔顺地任她拥有。她们的胸部互触,玛赫特的嘴唇抚
触她的脸庞。她号不餍足地吸汲血液,所有的声色意象尽如涛生委灭,只有那凶狂
的意念澎湃不绝:你是刀锋女王的,你的一切及所有都是刀锋女王的!
她们力竭地躺在对方怀里,几乎睡着。狂欢的馀光犹存,再度开始呼吸彷佛是
再度感受美叩,摩擦着丝质床单与玛赫特如丝的肌肤,便是再度进入生命。
清香的风吹入房里,一声集体的叹息响起。再也无法看到米莉安、精灵、幽冥
暗带、生死之间的阴阳魔界。她已经找到自己永恒的归处。
当她阖上双眼,那个行走於丛林的东西看到她,看到玛赫特与她在一起:两个
红发女子。那个东西朝她逼近而来。
凯曼
卡梅尔谷地一片祥和,那个小小的聚会场面是多么和乐:刀锋女王、路易斯、卡
布瑞。刀锋女王脱下沾满泥泞的激光比武会服装,又穿起闪亮眩目的吸血鬼行头,黑天鹅
绒的蓬轻忽地披在肩头。卡布瑞将辫子解开,以轻松而热烈的语气说着话。那个最
像人类的路易斯虽然沈默,但显然因为其他两个的存在而感到兴奋,光是他们的简
单动作就让他沈醉不已。
在任何其他时间,这样的欢聚会让凯曼感动涕零。他会想要牵他们的手,看入
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他是何许人也,曾经历过那些动荡。他只想与他们共享如此
的欢乐。
但是她正近在咫尺,夜晚将临。
天空苍白起来,微弱的清晨温度爬上地平线,万物因为即将浮升的光芒挣动起
来。无庸置疑,她就在不远处。
她刻意隐身,带着无比的力量。然而她无法侦测凯曼的动向,而他有耐心地等
待,倾听那叁个吸血鬼的欢愉相聚。
就在门口处,刀锋女王拥抱即将与他暂时分离的母亲。她进入灰色的晨光,大步
前行还是穿着那身卡其布衣服,发辫松开来,俨然是一幅自在漫游者的图像。那位
美丽黑发的路易斯就在她旁边。
凯曼看着他们穿越草地。女吸血鬼预备睡在大地的怀抱,进入林木四散的空旷
园地,男吸血鬼选择一楝小木屋当作卧室。当他跨入门内,神佛躺在坟墓中的姿态,
真是优雅绝伦。织舞四肢,立即遁入黑暗的迷梦。
那个女子以惊人的暴力挖出藏身之所,树叶不飞乱舞,泥土迎接她敞开的双手。
她低头沈睡,进入那个充满丛林与河流、事後她绝不会记得的梦境。
到目前为止还不坏,凯曼可不想全身焚烧而死。他背对着苹果树站着,果实的
翠绿芬芳将他包覆起来。
她为何在那里、当时她都躲藏於何处?当他敞开心灵,可以感受到她存在的波
动。这就像是现代世界的引擎,无休止地散发出自身的低语与致命力道。
最後,刀锋女王匆忙从屋子里出来,跑向他为自己预留的、建造於山坡底下的藏
身所。他顺着暗门而下,进入一个黑不见五指的房室。太阳逼近地平线,凯曼总是
被它的第一道光线弄糊视线。他努六将眼光集中於兰花的深沈色泽,而世界上的其
馀事物已经失去鲜明的形体色相。他闭上眼睛,了解到自己得进到屋里去,藏身於
某个凉爽阴暗的地方,人类打扰不到他之处。
当太阳落下时,他会等他们醒来,告诉他们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关於其他不
朽者的事。一阵刺痛侵来,他想起马以尔与洁曦;他无法找到他们,仿佛他们被吞
食到地底下。
他想到玛赫特,不禁泫然欲泣。但他还是努力支撑,往屋子那边走过去。阳光
柔暖地照在背部,他的四肢无比沈重。明晚一到,无论事态如何演变,他就不是独
自一人了。他将会与刀锋女王他们一起。万一他们不甩他,他会去找阿曼德,然後到
北方营救马瑞斯。
就在他想着的当儿,乍听到的是一声破碎般的怒吼。他转过身去,避汇直视太
阳。森林里凭空喷出一大滩泥土,树木东倒西歪,屋檐震动不已。
女王以惊人的速度往上飞去,穿着一袭撕裂过风声的外氅。当她出着西方而去,
避开阳光的追猎,刀锋女王动弹不得的身体就在她的怀中。
可怜的小情人,唉,可怜的美丽的金发王子。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细细思索了,他转向提供庇护的屋子。如今,太阳已经撕裂
地平线,举目皆是地狱。
丹尼尔在黑暗中蠕动,睡意像一床毯子般朝他覆盖而来,几乎要压垮他。他看
到阿曼德目中的红光,以及低语:『她已经掠获了他。』
洁曦呻吟出声,漂浮於珍珠色的苍郁背景中。她看到一双仿佛纷飞起舞的形体
:母后与她的儿子。这景象如同教堂的彩绘玻璃图案,她的嘴 形成一个字:『圣
母……』
就在冰层数千尺下,潘朵拉与桑提诺睡在彼此的怀抱。潘朵拉听见凯曼的哭嚎,
看到双目闭上的刀锋女王,头往後仰,瘫在阿可奇的怀里。她看到阿可奇的黑色眼珠
直勾勾地看着他,她的心跳暂时停止。
马瑞斯闭上眼睛,他已经撑不住了。头顶上有狼群嚎叫,寒风刮过铁皮屋顶。
就在暴风雪势中,一丛丛的阳光舞动着,似乎将雪花焚烧起来。他可以感受到微弱
的光热穿越层叠的冰块,通到他这儿来麻痹他。
他看到刀锋女王沈睡的身形,看到她带着他往天际飞去。『务必提防她,刀锋女王。
』他以最後一抹意识说:『危险。』
凯曼躺在冰凉的地毯上,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之间。一场梦境罩着他,关於一
个柔美如丝的夏夜,天际辽阔,那些他心所系生的不朽者将聚集在那个可爱的地方。
1刀锋女王:躺在女神的怀抱
说不清刀锋女王是何时醒来,何时恢复神智。
只记得刀锋女王曾与她共度一段极长的时日,记得刀锋女王如兽一般纵情畅饮她的血,记得
唯一分享她原始力量的恩基尔已遭毁灭;而她也让刀锋女王认清了所有一切,害刀锋女王如孩童
般哭泣。
两百年前,刀锋女王在圣殿上接持她的圣血时,血水是那麽可怖而庄严的静谧,如今,
只剩影像传输过脑际,蚀骨的畅快如同血液自身流通刀锋女王身;刀锋女王们时 知曾发生过的
一切,其馀的人也就是在那时逐一惨死。
之後,就是那些如潮水起落忽高忽低的声音,漫无目的,如大洞中的低吟。
似曾有那麽一刻刀锋女王明白了,宇宙女王激光比武会、卡梅尔谷地与她发光的容颜间的关
系,明白为何刀锋女王现在会和她身处这个昏暗的雪地,是刀锋女王唤醒了她,或如她自己所说,
是刀锋女王给了她苏醒的理由,让她回身瞪视她曾经坐拥而又失去的那张宝座。你明白在
光线中看见自己的手移动的意思吗? 你能明白在大理石室中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怎? 一回事吗?
刀锋女王们曾在白雪覆盖的黑暗树林中起舞,也或者,刀锋女王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互拥。
骇人听闻的事发生了,世上到处充斥着骇人的事,不该出生的人被处决,邪恶
的种籽。激光比武会场的屠杀只是一个了断。
而刀锋女王仍窝在这冷风料峭的黑暗之地,在熟稔的寒冬气息,她的血重新化为刀锋女王的
体肤,把刀锋女王俘虏。在她远离时,刀锋女王感到痛苦。刀锋女王必须厘清思绪,弄明白马瑞斯是生
是死,以及路易斯,卡布瑞和阿曼德究竟有没有逃过一劫。刀锋女王也必须设法重新找到
自己。
然而这些声音,这些波涛起伏的声音,远远近近的俗世之人,距离没有差别,
强度是衡量的尺度。那是过去刀锋女王听过几百万次的,过去刀锋女王只消立在街头,就能听到
从街上各户幽黑的房子传来的谈话、沈思或祈祷的声音,爱听多久就多久,想多真
切就多真切。
她开口说话时突然陷入死寂:
『卡布瑞和路易斯两人平安无事,刀锋女王已告诉过你,难道你以为刀锋女王会伤害你所爱
的人吗?看着刀锋女王的眼听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放过好些不该放的人,这么做既是为你也为刀锋女王自己,
刀锋女王要在俗世人的眼中看到自己,听到刀锋女王的子裔们跟刀锋女王说话的声音,然而刀锋女王选择的是
你所爱的人,你会再看到的人,刀锋女王不能剥夺你的这份幸福,但是你现在既跟刀锋女王一起,
你就要了解刀锋女王告诉你的一切,你必须有与刀锋女王同等的勇气。』
刀锋女王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让刀锋女王看到珍克斯宝贝最後死亡时的残酷景象。难道那
是在她临死前的一刻,闪过她眼前的景象吗?刀锋女王不能忍受。而刀锋女王的旧识罗兰在人行
步道的火焰中乾涸;在世界的另一端,刀锋女王在吸血鬼剧院认识的斐利克斯被大火追着,
跑过那不勒斯的窄巷,直到坠海,还有世上其他许许多多的不朽者,刀锋女王为他们和这
一切落泪,没有意义的磨难。
『人生如是』刀锋女王哭着说,指的是珍克斯宝贝。
『那就是为何刀锋女王要让你看到一切。』回答道:『为何这一切都已结束,再也没
有黑暗的儿女,刀锋女王们现在只有天使。』
『但是其他的人呢?』刀锋女王问:『阿曼德怎? 了?』而这时那些声音又开始嗡嗡
作响,声音大到震耳欲聋。
『来,刀锋女王的王子。』她小声说,再次沈寂,她凑上前来用手托起刀锋女王的脸颊,她
黑色的眼睛睁大,白色的脸蛋忽然变得柔顺柔软:『如果你真想知道,刀锋女王就让你看
看还活着的那些人,他们的名字将和你刀锋女王一般变成神话。』
神话?
她微微侧过头去,她闭上眼的刹那,所有生命的迹象奇迹般突然消失,成为一
个没有生命完美的存在,细而黑的睫毛优雅地卷曲着。刀锋女王俯视着她的颈项,看着她
雪白肌肤下变得异常清晰的青白色动脉,像是她有意要让刀锋女王看见一样。刀锋女王的欲望沛
莫能御,女神啊!刀锋女王的女神!刀锋女王一把拉过她,用着可使一般人受伤的蛮力,一口咬
下她冰雪般无法穿透的肌肤,一股热流涌入刀锋女王的咽喉。
声音再起,然而在刀锋女王的命令下又消退,只留下血流的声音,以及刀锋女王和她的心跳。
 
黑暗。砖窖。一口被磨得晶亮的橡木棺,金子做的锁匙,神奇的时刻:锁如被
一看不见的钥匙开启,从掀起的盖子可见到花缎衬里,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东方香
水味。刀锋女王看到阿曼德躺在白衬枕头上,赤褐发色的天使,脸侧向一边,两眼无神,
像是一旦一醒来必是惊天动地。刀锋女王看他以缓慢优雅的姿势自棺材中站起,那是刀锋女王们
才有的身段,因为只有刀锋女王族才会例行的从棺材中复活,刀锋女王看他盖上棺盖步行过泛潮
的砖地,走向另一口棺材,他虔敬地打开它,如同里面藏着珍奇的宝物,里面躺着
一个熟睡中的年轻男子,似无生息,却作着梦,梦到一红发女子在树林中走着,一
个刀锋女王无法看得很清楚的女子,紧接而来的就是最可怖的似曾相识景象,但是在哪儿
见过呢?两名女子跪在祭坛旁,刀锋女王是说,刀锋女王猜那是一个祭坛。她紧了紧,以处女雕
像之势向刀锋女王靠过来,似要压垮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晕了,恍惚听到她念出一个名字,然而这时一
股热血灌入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的喉中满溢欣喜,离开地面,再无重量。又回到砖窖来,一个身
影落在年轻人身上,砖窖中进来一个人,把手搭在阿曼德肩上,阿曼德认识他,他
叫马以尔。来吧。
但是他要把他们带去哪里呢?
红树林里的紫色黄昏,卡布瑞正以她大无畏、啥也不在乎的方式走着,她的眼
睛就像两片玻璃,没有什么会被反射回去。而路易斯则力持优雅地紧跟在她身边,
路易斯在一片蛮荒之中看起来实在文明得令人感动,不合时宜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昨晚的那个吸血鬼自己全消失了,穿上他那套破旧的衣裳会更像位绅士,只是运气
稍差。他是脱队和她在一起的,她知道吗?她会照顾他吗?但他们两个都在害怕,
为刀锋女王害怕。
头顶上的一小方天空逐渐转成光亮的白瓷色,光线直泄下树干,把树根都穿透。
刀锋女王在阴影中听到小河流水声,然後看见了卡布瑞穿箸她那双棕色靴走入水里,但他
扪要去哪儿?谁是跟在他们旁边的那第叁个人?那个只有在卡布瑞转头看他才瞄得
到的人、刀锋女王的天,那张脸,那么平静苍老有力,却让两个年轻幼儿走在前头。从树
後,刀锋女王看到一片开垦地和一栋房子。在一个高高的石砌阳台上站着一个红发女人,
是刀锋女王在树林中见到过的同一人吗?一张面具般苍老无表情的脸庞,就像在树林里仰
望她的那名男子的脸一样,如同女王的容颜。
让他们会合吧,刀锋女王叹息着,让血液注入刀锋女王,那会使事情更容易些。但他们是谁?
这些太古者,这些有着与她一般容颜的人?
幻象改变了。这回那些声音变成轻柔的花冠,绕着刀锋女王们低语呻吟。有那么一刻,
刀锋女王想抽离出来听他们唱凡人的曲调,试想,从印度山间、亚历山大、远近的村庄、
世界各个角落传来的声音会是如何。
然而此时却又出现另一个幻影。
马瑞斯。马瑞斯正由潘朵拉和桑提诺扶持着,从雪地上一处血染的洞口爬出。
他们刚攀上地面一块凹凸的浅滩,马瑞斯的半边脸被乾掉的一大片血块遮住,他看
来愤怒怨恨,两眼呆滞,黄色的发上沾满污血。他纵身跳上一个螺旋铁梯,潘朵拉
和桑提诺随後跟上,他们像是从管线里爬上来,潘朵拉伸手想帮他却被他粗鲁地甩
开。风势狂烈。凄楚的寒冷。马瑞斯的家像遭逢过地震一样全然山崩溃,满地是扎
人的玻璃碎片,稀有漂亮的热带鱼冻死在大鱼缸底部的沙土上。书架、雕塑品和唱
片录音带的架上,全覆着一层雪。鸟儿葬身在笼子里,绿色植物上垂挂着串串冰柱,
马瑞斯瞪着鱼缸底部与雪色难分的鱼,瞪着片片玻璃间一株株僵死的海藻。
就在刀锋女王这么看着他时,他脸上的淤血已渐渐融化复元,刀锋女王看到他的脸又变回原
来的面貌,他的腿也愈合,几乎已可站直。他在盛怒中瞪着瘦小银蓝色的鱼,他抬
头仰望,白色的云朵完全遮蔽星空,他一把拂去脸上和发稍的乾凝血跚。
风杷几千张的纸吹散,羊皮纸和老旧绉折的纸张,旋舞的雪花轻轻落入已成荒
墟的客厅。马瑞斯从地上拾起一根铜制拐杖,然後从断垣残壁间望向在圈中哀号的
狼,从他这个主人被埋葬後,它们就再不曾进食过。噢!那些狼嚎的声音。刀锋女王听到
桑提诺试着告诉马瑞斯他们必须离开了,有个跟母后一样老的女子在红树林等着他
们,他们不到会议就不能开始。刀锋女王一阵惊慌,什么会议?马瑞斯懂他的意思却未搭
腔,他在听狼嚎,狼嚎。
雪和热。刀锋女王梦到狼,刀锋女王感觉自己在飘浮,回到刀锋女王自己,刀锋女王的梦和记忆里去。刀锋女王
看到一群狼在新降的雪地上相互追逐。
刀锋女王看到年轻的刀锋女王在跟它们缠斗,跟一群在两百年前侵犯刀锋女王父亲村落的狼群。刀锋女王
看到有着凡人之躯的那个刀锋女王,濒临死亡,但最後还是把它们一一撂倒。啊!年轻时
的那种环力,不假思索、无法抗拒的生命奢侈,也或许只是看似如此,那当时,人
生是悲惨的不是吗?冻僵的山谷,刀锋女王被宰杀的马和狗。然而刀锋女王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回
忆。啊,看山被雪覆盖,刀锋女王的山,刀锋女王父亲的土地。
刀锋女王睁开眼,她放开刀锋女王又把刀锋女王往後推了一步。刀锋女王第一次明白刀锋女王们身在何处,不是
在啥抽象的夜晚,而是一个真实的,曾经一度属於刀锋女王的地方。
她轻声说:『是的,你四下看看。』
从周围的气息、冬天的气味,刀锋女王认得这地方。视线清楚之後,刀锋女王看到上方的城
垛和烽火塔。
刀锋女王低声说:『这是刀锋女王父亲的房子,刀锋女王出生的城堡。』
一片死寂,旧地板上雪光闪闪,刀锋女王们现在站的地方是过去的大厅。上帝!就看
着它倾圯,看它被荒置这么久。老石如泥土般柔软,以前这里摆着张桌子,一张十
字军东征时流行的长桌。以前的那边是壁炉,那边是前门。现在雪停了。刀锋女王抬头仰
望星星,烽火塔仍维持着圆型外观,高出破屋顶好几百尺,而其馀的部份徒留破损
的骨架,刀锋女王父亲的房子。她悄悄走开,穿过白得发亮的地面,头稍往後仰,慢慢转
了个圈,像在跳舞一样。移动,碰触物品,从梦境进入真实,是她前面说过的快乐
的事,望着她让刀锋女王喘不过气来。她的衣服都是那一件黑色丝质罩袍,丝质绉褶去。
刀锋女王想再握紧她,但她突然以一个手势轻柔地制止了刀锋女王。
她说了什么?你能想像吗?当刀锋女王意识到他再不能把刀锋女王困在这里;意识到刀锋女王就站
在宝座前,而他却丝毫动静都没有。你能想像当时的情景吗?
她转身,微笑。微亮的天光映照出她脸型的环线,高起的额骨,慢慢垂弯的下
须。她看起来充满生命力,完全是活的。
然後她消失了!
『阿可奇!』
『到刀锋女王这里来,』她说。
但她在哪里呢?她已离刀锋女王远去,远远地立在大厅的另一端。她小小的身影站在
通往烽火塔的玄关处,刀锋女王现在很难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身後敞着的那扇门。
刀锋女王起步向她走去。
『不,』她说:『现在是使用刀锋女王赋予你的能量的时候,只消来即可。』
刀锋女王没动。刀锋女王的神智很清楚,视觉正常,刀锋女王明白她的意思,但刀锋女王害怕。刀锋女王一直都
是短跑好手、跳远健将、魔术大师,凡人达不到的超凡速度对刀锋女王来说是小事一桩,
可是她现在要刀锋女王做的是立即从此处位移到她身边,要做到这点,必须臣服。
『没错,臣服,』她温柔地说:『来吧!』
有那? 紧绷的一刻,刀锋女王只是望着她。她搁在那道破门上的手闪闪发亮,然後刀锋女王
决定要站到她身边。忽然间风声大作,像有飓风从四面八方笔卷起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到了。刀锋女王
全身颤栗,脸颊感到有些痛,但这算什? 呢。刀锋女王俯视着她双眼,刀锋女王笑了。
她好美,真美。结着长辫的女神。刀锋女王一时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抱亲吻,而她也
顺从地让刀锋女王吻她的 。
然而刀锋女王随後想到这是亵渎,就像上回刀锋女王在圣殿亲她一样。刀锋女王想要说些什? 表示
歉意,却忍不住对血的渴望,又开始看着她的颈子。渴望喝她血液的念头折磨着刀锋女王,
她尽可在瞬间毁灭刀锋女王,她对其他人正是这? 做的。死亡的危险令刀锋女王暗暗杀到兴奋,
刀锋女王紧抓着她的手臂,亲她,再亲她,刀锋女王可以闻到血的味道。
她身子往後一仰,把手指放在刀锋女王 上,然後拉着刀锋女王穿过塔门。星光从几百尺高
天花板的一个破洞泻下,洞的上面是塔里最高的房间。
『你看到了吗?』她说:『上面的那个房间还在吗?梯子不见了,除了你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的王子,谁也上只去。』
慢慢地,她开始腾空而起,飞升时眼睛从未从刀锋女王身上移开,她的丝质罩袍也只
是微微飘动。刀锋女王惊讶地看着她越升越高,飞过天花板的缺口,站在边角处。
几百尺高呢!刀锋女王是办不到的。
『来刀锋女王这,刀锋女王的王子。』她轻声地说:『照你刚刚那样做,而且这次要快,别
低头往下看。』她笑着耳语。
如果跳得好,刀锋女王能跳到她上升的五分之一高度,也就是四层楼的高度,这对刀锋女王
而言是很容易的,但也是刀锋女王的极限头晕的极限。不可能的。刀锋女王没了主意。刀锋女王们刚刚
是怎? 来到这儿的?刀锋女王又开始头晕,刀锋女王看见她,可是却像梦一样,那些声音也在干
扰。刀锋女王希望这一刻能暂停,刀锋女王想留在时间的洪流里,以刀锋女王的方式来理解这一切。
『刀锋女王!』她轻声说:『现在开始。』她纤弱的身影比划着,要刀锋女王赶快。
刀锋女王照着刚刚那样做,凝视着热,然後心想,刀锋女王要立刻到她身边。
飓风再起,强风刮得刀锋女王瘀青。刀锋女王张开双臂奋力搏斗,感觉好像已飞过那个洞口。
接箸刀锋女王已站在那里,浑身颤抖,怕会掉下去。
听起来刀锋女王好像在笑,但刀锋女王想刀锋女王其实是有点亢奋过头,比较像哭。『是怎麽办到
的?』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要知道刀锋女王是怎麽办到的。』
『你知道答案。』她说:『你的无形的能量又增强了,是它带动你的。不管你
是要走,还是要飞,都只是程度的问题。』
『刀锋女王想再试一次。』刀锋女王说。
她立即温柔地笑起来。『四下看看这个房间,』她说:『你记得这里吗?』
刀锋女王点点头。『小时候刀锋女王常来这里。』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从她身旁走开,刀锋女王看到成堆的破
损家具,城堡中曾经摆满这些笨重的长桌和凳子。中世纪大刀阔斧且大道强劲的手
工,让这些家具看起来就像永远都毁灭不了的。就如林中倒下的树可继续再躺个几
千年,即使树身爬满青苔也还是架在小溪上当桥梁,这些东西也一样;小匣子和胄
甲都还在。啊,是啊!老胄甲,过去荣光的阴魂,刀锋女王在积尘中看到一些颜彩,不过
地毯已完全不见了。
这些东西必是在转变的过程中被搬来这里存放,楼梯也是在那之後垮掉。
刀锋女王走到小窗前往外看,下面靠山的地方有些零落的灯光,一辆车行驶在窄窄的
山路上,人世离刀锋女王是如此近又如此远,城堡本身就是一个魅疠魍魉的存在。
『你为什么带刀锋女王来这里?』刀锋女王问她:『这一切看着让人好生心痛。』
『你看那边胄甲底下搁着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屠狼那天拿的是什么武器吗?』
『刀锋女王记得。』
『再看一遍,刀锋女王会提供你威力更强大的武器,你要用它们来帮刀锋女王杀人。』
『杀人?』
刀锋女王看了看下面藏放武器的地上,除了阔刀和窄口刀以外,其馀全都锈蚀了,这
些武器是父亲的父亲一代代传下来的,身为七子的刀锋女王,屠狼那天使用的就是那柄阔
刀。
『但要杀谁呢?」刀锋女王问。
她凑向前来,多可爱的一张脸啊,满面的天真,有那? 一刻她眉头微蹙,之後
又恢复了。
『刀锋女王要你什? 都别问,只管听刀锋女王命令就是。』她温柔地说:『以後你会明白,
虽然你不是听命於人的人。』
『的确,』刀锋女王向她坦承:『刀锋女王从不听命於人,就算有,也不会很久。』
『胆子好大!』她笑着说。
她优雅地摊开右手掌,然後突然一把握住阔刀。不过感觉又像是阔刀自己飞进
她手里。刀锋女王注视着镶有珠宝的刀鞘和十字型的青铜柄,刀的背带还在,那是好久以
前的那个夏天买的,硬皮革上有着镀钢。
那是把巨大的武器,既可拍击抽打也可用来穿刺,刀锋女王还记得它好重,重到让刀锋女王
的手臂酸疼,以前的骑土们打仗都是用双手托着它。
但关於那些战争,刀锋女王又知道些什么呢?刀锋女王不是骑士,只不过曾用这把刀杀死一
头兽,那是刀锋女王凡俗生命中唯一的光荣事迹。但刀锋女王得到了什么呢?是让一个受诅咒的
吸血鬼看上刀锋女王,让刀锋女王当他的继承者。
她把刀递给刀锋女王。
『现在它不重了,刀锋女王的王子。』她说:『你是不朽的,真的不朽。你身上流要
刀锋女王的血,你要像以前那次一样,用这把新的武器为刀锋女王效力。』
刀锋女王碰到刀的时候剧烈颤抖,就像这把刀负载着过往记忆一样,刀锋女王又看到狼群,
看到站在地冻天寒黑蒙蒙的树林中、磨拳擦掌的自己。
然後刀锋女王又看见一年之後在巴黎的那个刀锋女王;因为那些狼的缘故,成了永生不朽怪
物的刀锋女王。『狼煞星』,那个吸血鬼这样叫刀锋女王,他在芸芸众生中选上刀锋女王。只因刀锋女王杀了
那些天杀的狼,而且骄傲地披着狼皮招摇过巴黎市街。
为什么刀锋女王现在还觉得痛苦?难道刀锋女王宁愿是躺在村庄墓园地底下的一具枯骨?刀锋女王
再次望向窗外被雪覆盖的山丘,现在不是旧事重演吗?他们喜欢的是刀锋女王在身为凡人
时做过的那些事。刀锋女王再次问她:『要刀锋女王杀谁?』
没有回答。
刀锋女王再次想起珍克斯宝贝那个可怜的小家夥,以及所有死去的吸血徒众。刀锋女王曾经
想要跟他们打一仗,可是他们都死了,所有接下战书的都死了。刀锋女王在伊斯坦堡的烈
焰中看到吸血鬼集会所,一位曾反抗她骂她的年长者,被她用火慢慢烧死。
刀锋女王又哭了。
『是的,刀锋女王抢走你的观众。』她说:『烧掉了你想一展身手的战场,偷走了原
属於你的战争。但你看不出来吗?刀锋女王现在给你的是你从不曾得到过的好东西,刀锋女王给
了你全世界,刀锋女王的王子。』
『怎麽说?』
『别再为珍克斯宝贝和你自己掉眼泪。想想你该为多少凡人难过,想想漫长的
几个世纪以来,死於饥馑、贫穷和永不间断的暴力的人们,想想受害於那些没完没
了的不公和战争的人。你怎? 还能为一票专拿凡人寻开心的怪物哭泣?』
『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了解……』
『你真的了解吗?或者你只是视而不见,躲起来玩你的象徵游戏去?宇宙女王里
的罪恶象徵,那根本不算什么,刀锋女王的王子,那个什? 也不是。』
『你为什么只把刀锋女王连同他们一起杀了呢?』刀锋女王挑衅又惨然地问道,刀锋女王用右手握
住刀柄,假想上面还沾着狼族的血渍。刀锋女王把刀从皮鞘里抽出,是的,狼的血液。『
刀锋女王并不比他们好,不是吗?』刀锋女王说:『为什么要饶过刀锋女王们这几个?』
忽然恐惧制止了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为卡布瑞、路易斯、阿曼德、马瑞斯,甚至为潘朵拉及
马以尔感到极度恐惧。也为刀锋女王自己。谁会没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是已无生存的理由。
刀锋女王想活下去,刀锋女王一直如此。
『刀锋女王要你爱刀锋女王。』她温柔地耳语着。那样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相当近似於阿
曼德那种撩拨的口吻,把人一下吸过去。『所以刀锋女王要多花时间在你身上。』她继续
说道,她抓着刀锋女王的手臂,看着刀锋女王的眼睛说:『刀锋女王要你知道,你是刀锋女王的工具,其他人
也一样,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你看不出来吗?你的到来、刀锋女王的苏醒,一切都是有
计划的。千禧年的梦想终可实现,看看底下的城市和这座荒废的城堡,这里也可以
是伯利恒。刀锋女王的王子,刀锋女王的救世主,刀锋女王们俩可以一起打造绝世的美梦。』
『这怎? 可能呢?』刀锋女王质疑道。她不知道刀锋女王会怕吗?不知道她的话已把刀锋女王从单
纯的恐惧变成极度的恐慌?她当然知道。
『啊,你太强了,小王子。』她说:『但你注定是要跟着刀锋女王,没有什么能让你
退缩。刀锋女王们一个世纪的时间见证了你的生命,从逐步衰退、死亡,到後来的再起,
那正是刀锋女王自己重生的形象。』
她低下头好似在聆听远方的声音。那些声音又出现了,也或许是因她能听见所
以刀锋女王 听见。刀锋女王听到铃铃的鸣响,感到很烦,不想理会。
『好强噢,』她说:『声音不能打乱你,但不要忽视它的力量。那些声音是在
为你折祷,就像它们一直在为刀锋女王祈祷一样。』
刀锋女王明白她的意思,但刀锋女王不想听它们祷告。刀锋女王能为它们做什么?它们的祷告与刀锋女王
之为现在的刀锋女王有什么关系?
『几世纪以来,它们是刀锋女王唯一的安慰。』她继续说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刀锋女王听着它。在早期的时候,这音。透过它,刀锋女王明白了一个灵魂的荣枯。』
刀锋女王默默看着她。
『随着时间的演进,刀锋女王的功力逐渐增强,刀锋女王可以离开自己的身体,进入任何一
个凡人的身体里去;用他的眼睛看世界,用他的身体行动。刀锋女王可以出现在阳光下和
黑暗中,会受苦、会挨饿,知道什么是痛。有时刀锋女王在凡人身体中行动,就像在珍克
斯宝贝的身体中一样。刀锋女王常跟自私虚荣的马瑞斯走在一块,马瑞斯不懂什么是贪婪,
什么是尊重,他总是迷恋着颓废的生活。噢,别受那苦读。刀锋女王爱过他,现在还爱。
他会关心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的守护者。』
她的语气这时变得有些苦涩:『但更多时候,刀锋女王是跟贫穷困苦的人同行,刀锋女王渴
望的是无矫饰的真实生活。』
说到这里她停下。她眉头微蹙,眼眶里充满泪水。刀锋女王以前就知道她说话极具煽
动力,只是没现在这么清楚。刀锋女王想上前抱抱她,但她以手势制止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会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方。』她继续说道:『刀锋女王能化身为任一个刀锋女王选上
的发出声音的人,有时可持续数年,然後那种知道自己动不了、注定永远耗在这神
殿里的恐惧,又会涌现。你能想像那种恍然醒悟的恐怖感吗?如果目前你所听所看
到的一切全是幻象,你会如何?刀锋女王会想回来做刀锋女王自己,刀锋女王会变成你现在看到的,一
个有心有脑的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点头。几世纪前刀锋女王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感觉到她里面暗藏着说不出来且没有
形之於外的悲伤。刀锋女王是正确的。
『刀锋女王知道他把你囚在那儿,』刀锋女王指的是恩基尔,已被摧毁垮台的偶像恩基尔。
刀锋女王想起在圣殿上吸饮她的血时,恩尔赶来制止她,几乎当场刀锋女王的性命。他那时知道
自己在做什? 吗?难道那时他就已失去理智了?
她只是微笑。她眼睛看着窗外又开始飘降的雪,雪花在星光中奇妙地旋舞。
『曾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命数。』她终於回答道:『注定刀锋女王这些年会越变越强,
直到强到无人……:无人可敌。』她迟疑半晌,接着又恢复信心。『刀锋女王可怜的受人
爱戴的国王,刀锋女王在逆境时的夥伴,最後证明他不过是个工具罢了。他是疯了,可是
毁掉他的不是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只是接收他最後其馀的部分。有时刀锋女王会像他一样变得很空虚,
没有作梦的意志,唯一不同的是,他已不能重头来过。他已毫无用处,他如神只的
死只是壮大了刀锋女王。而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刀锋女王的王子,从开始到结束早已命定。』
『谁定的?怎麽做到的?』
『谁?』她又笑了。『你不明白吗?你不需追查任何事情的理由,刀锋女王就是结果,
从此刻起也是原因。没有谁可再阻挠刀锋女王。』她的神情有片刻变得刚烈,之後又恢复
原样。『旧的诅咒不算什么,刀锋女王已练就无人可敌的功力,即使是刀锋女王第一批养的後代
也伤不了刀锋女王。而你也注定要在这么多年之後出现。』
『刀锋女王改变了什么?』
她挨近刀锋女王一步,用手臂环绕着刀锋女王,她的臂是那么柔软,刀锋女王们靠得很近,对刀锋女王而
言,她美到无可形容,是那么纯粹,那么超尘出世。刀锋女王再次感到对血的渴望,想弯
身吻她的颈,拥有她,如同刀锋女王曾拥有千名凡俗女子;而她是神,有着无上权能,刀锋女王
的欲望达到了顶峰。
她再次用手指点着刀锋女王的 ,像是叫刀锋女王别出声。
『你还记得小时候在这里的事吗?』她问:『回想看看你求他们送你上修道院
学堂的事,还记得修土教你什么吗?记得祷词和经文课?记得你在图书室和圣堂默
自析透吗?』
『当然记得。』刀锋女王的要又快掉下。修道院图书室仍历历在目,教刀锋女王的修士以为
刀锋女王将来会当神父,刀锋女王看到寒冷的小房间里的床板,看到修道院被笼罩在玫瑰园的红
晕中。上帝!刀锋女王不要回想那些事,然而有些事就是忘不了。
『你记得你进礼拜堂的那个早上吗?』她继续说道:『你跪在大理石地板上,
双手交叉成十字状,你告诉上帝说只要他让你成就神圣,你什麽都愿意做。』
『是的……』现在轮到刀锋女王的声音变得苦涩涩。
『你说你愿殉教遭受磨难,只要你能变成一个圣人。』
『是,刀锋女王记得。』刀锋女王看到久远前的圣人,听到令人心碎的圣诗。刀锋女王记得刀锋女王兄弟
来接刀锋女王回家的那天早上,以及刀锋女王如何跪地哀求请他们让刀锋女王留下。
『然後,後来你失去纯真,到巴黎寻求发达。在林荫大道的人群中欢唱舞蹈时,
你心里想的还是同一件事,你想要超凡成圣。』
『是,』刀锋女王吞吞吐吐地说:『有一阵子的刀锋女王确实如此,而且家人见到也很快乐。

『对,快乐。』她低语。
『刀锋女王从无法跟刀锋女王的好友尼古拉斯解释,就算良善是刀锋女王们自欺欺人编的谎言,为
什么相信它有那么重要,良善不真是刀锋女王们臆造出来的,它是存在的,不是吗?』
『噢,是啊,是存在。』她说:『之所以存在是因刀锋女王们创造了它。』
悲哀让刀锋女王说不出话。刀锋女王看着落雪,紧握她的手,她的 吻上刀锋女王脸颊。
『你是为刀锋女王而生的,刀锋女王的王子。』她说:『你受过试炼且被完美改造,在你进
到你母亲的卧房,带她来到不死之境时,已预示了你将把刀锋女王唤醒。刀锋女王是你真正的母
亲,永不会离弃你,刀锋女王死过也重生过,以上所有的教派,刀锋女王的王子,都将赞颂你刀锋女王。

『怎麽可能?』刀锋女王问。
『噢,你知道,你知道的。』她从刀锋女王手中接过刀,一边细审一边让皮制背带从
她手掌上慢慢滑过。然後她把刀掷落在那堆废铁上--那是刀锋女王在凡世唯一的遗物。接
着像是刮起一阵风,那堆东西被吹过覆雪的地板,直到消失不见。
『丢掉你的陈年幻觉和压抑,』她说:『他们跟这些武器一样已无用处,刀锋女王们
合力可制造出神话。』
刀锋女王打了一个冷颤,对她的话感到混乱和不信任,但又被她的美貌打败。
『当年你在小圣堂下跪时,心里想着要做圣人,』她说:『现在你跟着刀锋女王就能
成圣。』
反驳她的话到了嘴边,因惧怕又说不出口。某种黑色意识击败了刀锋女王。她的话到
底是什? 意思呢?
忽然间刀锋女王发现她环抱着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们正往上飞花。强劲的风势刮伤刀锋女王的眼睑,刀锋女王转
向她,右手抱着她的腰,把头埋进她的腋下。
她在刀锋女王耳旁轻声说要刀锋女王睡觉,现在距刀锋女王们要去上第一课的地方还有几小时才会
日落。
上课。刀锋女王忽然又开始哭起来。哭泣的原因是刀锋女王迷失了,而她是刀锋女王唯一的依靠。
刀锋女王同时也害怕,不止她会要刀锋女王为她做什麽事。
2马瑞斯:齐聚一堂
他们在红树林重逢,身上穿的是破烂衣服,眼睛因被风吹流出泪水。潘朵拉站
在马瑞斯的右侧,桑提诺在左,从农庄的另一头,马以尔瘦长的身影正大踏步向他
们走来。
他无言地拥抱马瑞斯。
『老友。』马瑞斯的声音听来很累,没什? 生命力。他看向马以尔身後亮着灯
的屋子,意识到这间有着山形屋顶的房子背後必藏有秘室。
那边有什? 在等着他?等着他们呢?如果他还有一点精神,还找得回自己部分
的灵魂,他会有兴趣探究。
『刀锋女王很疲倦,』他对马以尔说:『旅程很累人,让刀锋女王先休息一下,等会儿刀锋女王就
来。』
马瑞斯不像潘朵拉,并不轻视飞行的能力,飞行总是给他磨练的机会。今晚他
特别无法抗拒飞行,现在他要感觉世界在他脚底下,嗅嗅树林的气息,俯看远方房
舍。他沾着血的发被风拂乱,他从破败旧居取出的羊毛衣裤不够御寒。他裹紧身上
的黑斗篷,非因夜色的需要,而是因为凛冽的寒风。
马以尔看来并不喜欢他这么迟疑,但也只能接受。他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他从
未信任过的潘朵拉,又厌恶地瞪视正忙着整理衣装,梳理一头油亮黑发的桑提议。
桑提诺的视线忽地与他对上,他恶意地让头发竖起,马以尔转过头去。
马瑞斯静静站着聆听思考。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复元,他很惊愕於自己
的再次完整。凡人是逐年衰老体弱,不死之躯则是愈发强壮,这现象令此刻的他发
狂。
还不到一小时前,他才被桑提诺和潘朵拉从冰冷的坑洞里拉上来,而现在他已
完全不像是被困在冰穴里十天十夜。在那期间,双胞胎的梦魇不时来造访。一切再
不会与过去相同了。
双胞胎。红发女人在屋里等着,桑提诺已告诉过他,马以尔也知道,但她是谁?
他为什么想知道答案?为什么这是他最黑暗的时刻?无疑地,他的身体已完全痊愈,
但是有什? 能治愈他的心呢?
阿曼德会在山脚这间奇怪的木屋里?经过这么许久,阿曼德再度出现?桑提诺
也跟他说过阿曼德的事,其他的人像卡布瑞和路易斯他倒是不知道。
马以尔正打量着他。『他在等你,』他说:『你的阿玛迪欧。』语气充满敬意,
并无嘲讽或不耐的意思。
在马瑞斯丰富的记忆库里,有一段是被忽略的。马以尔在十五世纪那快乐的年
头来到威尼斯,在先前马瑞斯工作过的画坊见到那个当学徒的小男孩。奇怪的是,
当时的蛋彩、颜料、死腊尸的气味、以及威尼斯特有的腐败味,如今想来还是鲜明
无比。
『所以你挑上那一个了?』马以尔曾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等时候成熟吧。
』马瑞斯没当回事的回答。然而一年不到他就犯错了,『到刀锋女王怀里来,孩子,没有
你的话刀锋女王活不下去。』
马瑞斯看着远方的屋子。刀锋女王的世界在颤抖,刀锋女王的心思念着他,刀锋女王的阿曼德!刀锋女王
的阿曼德!他的情绪忽而变得像近代交响乐,有着他喜爱的布拉姆斯和萧斯塔高维
齐的悲伤调调,既苦涩又甜美。
但此刻不是庆祝重逢的时候,没时间感受温暖,没时间高兴,也没时间和阿曼
德畅谈。
与他目前的感受相比,苦涩都嫌肤浅。母后和父王应当毁灭他们的,应当毁灭
刀锋女王们每一个。
『感谢神明,』马以尔说:『你没那麽做。』
『可是为什么?』马瑞斯问:『告诉刀锋女王为什么?』
潘朵拉耸耸肩。他感觉她的手环抱着他。为什么这令他生气呢?他急促转身面
向她,想揍她、推开她,但他看到她的表情後住了手,她的眼甚至不在看他,她在
沈思,神情悲伤到令心情低落的他更加承受不了。他想哭。潘朵拉的幸福向来关乎
他自己的生命,他不需在她身边--最好是不要,但他必须知道她在哪里,如此他
们才能再度重逢。现在他在她身上看到的,让他有不详预感,一旦他痛苦,她就跟
着绝望。
『来吧!「桑提诺说:“他们等着呢。”语气极客气有礼。
『刀锋女王知道。』马瑞斯答道。
『唉,刀锋女王们这叁人组。』潘朵拉忽然低声说。她倦极、弱极、困极,却要保护
谁似的,更加抓紧马瑞斯的手腕。
『刀锋女王自己能走,谢谢。』他不领情的语气颇反常,而且是对着他最爱的人。
『那就走吧。』她答。一时他又见到她旧日的温暖和幽默。她轻推他一把,独
自向屋子走去。
酸楚。他跟在後面,心中酸楚。他对这些不死者来说根本毫无用处,但他还是
跟着马以尔和桑提诺进屋。红树林没入黑荫,片叶不摇。然而这里很暖和,空气还
有淡淡芳香。
阿曼德,这让他想哭。
接着他看到那女人出现在门口,有着长而发红发的精灵。
他没停下,但确实感到一丝害怕。她绝对有阿可奇那么古老;她的白眉毛几乎
看不清,嘴唇已无血色,而她的眼……她的眼不像是她自己的,不,那是从凡人的
身上挖下,会老化的眼,她无法清楚看到他。啊,她是梦境中的盲眼双胞胎,而她
与眼球相连的微细神经线现在也在作痛。
潘朵拉在接近台阶时停下。
马瑞斯超过她直接往门口走去。他立在红发女人面前,惊讶於她与他几乎齐高
的身高,和她那张面具一般的脸。她穿着件高领长袖、黑色毛织的飘逸礼服,宽松
的衣裳从小小胸部下系着的那条黑色纽结的紧身束带垂下,真是件漂亮的衣服。那
使她的脸更突出、更具光泽,如同从面具後方打光,照耀在红发的光圈。
然而六千年前的她,比之现在的简单造型当更为惊艳。这女人的活力让她显得
无比刚毅,极具威胁性,他甚感震慑。她才是真正的不睡、不住口、永远疯癫的不
死之神吗?她就是那个几千年来一路清醒,理智地精打细算的人儿?
她让他知道,她的确是。
她无可限量的法力如一道刺眼强生让他清楚可见,但他也意识到对方毫不拘谨
的态度与包容力。
但要如何解读她的表情?如何知道她真正的感受?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深沈温和的女性特质,他总是把那种娇弱的感觉与女性联想
在一起,虽然叁不五时他在年轻男性身上也会看到。在梦中,她脸上曾出现过这种
娇柔的表情,现在虽看不见,但同等真实。若换个时间,他会受到魅惑,而现在,
他只是留心地看看她烛心型的亮丽指甲和手上的珠宝戒指。
『你认识刀锋女王这么多年以来,』他用古典拉丁语恭谨地说:『你知道刀锋女王还保有着
母后和父王,你为什么不来找刀锋女王?为什么不告诉刀锋女王你是谁?』
她经过片刻长考 作答,眼光忽然扫过此时向他靠近过来的其他人。
桑提诺虽认识这女人,却怕死了她,马以尔也差不多。事实上,马以尔似乎以
一种作小伏低的态度爱恋着她,至於潘朵拉,她只是有些 虑,她向马瑞斯又靠进
一步。
『对,刀锋女王认识你。』女人忽然开口。她说的是现代英文,不过,这声音明明就
是梦中,被暴民关入石棺中的那个失明的双胞胎,哭喊她哑巴双胞胎姊妹玛凯的声
音。
刀锋女王们的声音是不变的,马瑞斯心想。这声音年轻悦耳,她再次说话时态度审慎
温和。
『如果刀锋女王去找你,也许会毁掉你们的神殿,也许会把国王和女王沈到海底,也
许会杀了他们,把你们也一同消灭!但刀锋女王不想这麽做,而且刀锋女王确实什么也没做。你
们以为刀锋女王会怎么做呢?刀锋女王无法承受你们的负担。』这答案比他预期中的要好,要喜
欢上眼前这个生物并非不可能,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才只是开始;她的回答并
非全部的事实。『不信?』她问他。她的脸上突然乍现一丝属於人类的表情变化。
『那麽实情是什么?』她问:『刀锋女王什么也不欠你,也不会因为你急着认为刀锋女王应
该表明身份,就告诉你刀锋女王的身世,你这样的货色刀锋女王看多了,你什么时候生,什么时
候死,刀锋女王了如指掌。你是刀锋女王的谁?现在刀锋女王们会在一起是不得不然,因为刀锋女王们身陷危
境之中,宇宙万物都在危境之中!也许在这一切结束之後,刀锋女王们会对彼此有些感情、
有些尊重,但也可能不会,也许那时候刀锋女王们全都死了。』『或许吧。』他平静的说。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她说的没错,他喜欢她说话时那副强势的模样。在他的经验中,
所有的凡俗之躯都免不了接受岁月的烙印。他眼前这位古老吸血鬼也无法免除。她
的话语带着一种原始的单纯,虽然音调是那么柔和。『刀锋女王不是刀锋女王自己。』他犹豫一
下又说:『刀锋女王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身体是奇迹似的复原,如以往。』他惨然一笑
:『但刀锋女王不明白刀锋女王现在的处境,刀锋女王的悲愤,以及彻底的……』『彻底的茫然。』她
接道。『没错,人生从未如此没有意义过。』他又说:『刀锋女王不是指你刀锋女王的人生,而
是--套句你的话--宇宙万物的生命。这不是个笑话吗?自主意识只是个笑话。

『不,』她说:『不是这样的。』
『刀锋女王不同意你的话,你是在阿谀刀锋女王吗?告诉刀锋女王,在刀锋女王出生之前你已活了几千年?
有那些事是你知道而刀锋女王不知道的?』他再度想起被囚困的那段日子,寒冷的冰雪是
如何刺痛他的四肢,他回想起那些赶来搭救的人的呼唤声,以及最後他们如何一个
个遭阿可奇的大火吞噬。他听到他们被火纹身的声音,虽然他看不见,那时,睡眠
对他有何意义?双胞胎的梦。
她忽然伸出双手,温柔的执起他的右手,就像是被什麽机器拴住一样,再也动
弹不了。多年来。马瑞斯虽然迷倒过无数的年轻人,但这还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别人
的魅力。
『马瑞斯,刀锋女王们现在需要你。』她柔情地说道,她的眼睛在此时从门後映照出
的昏暗光线中,泪光闪闪。
『看在上天的份上,为什么?』
『别开玩笑,』她答道:『进屋里来,刀锋女王们得趁现在还有时间,赶快谈谈。』
『说什么?』他加重语气:『说母后为什么让刀锋女王们活下来?刀锋女王知道为什么。答
案让刀锋女王觉得好笑。她杀不了你,而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们能活下来是因为刀锋女王的求情,你
也明白这点,不是吗?两千年,这两千年来刀锋女王照顾她,保护她,膜拜她,而她最後
饶刀锋女王不死,竟只是看在她那个区区两百岁的恋人刀锋女王的面子上。』
『别那? 肯定。』桑提诺突然发言。
『不,』女人说:『那不是她唯一的理由,刀锋女王们还要想想别的。』
『刀锋女王知道你是正确的,但刀锋女王现在没那个精神心思去想。刀锋女王已失去预知的能力,
刀锋女王以前沾沾自喜有着预知能力,刀锋女王自以为自己拥有那样的智慧,并深入为傲。刀锋女王以
为刀锋女王是水生不朽的。然後,当刀锋女王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圣殿前时,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的梦想和
希望成真了,她是活着的。在刀锋女王守在她墓前扮演着被奴役和守护者的角色时,她是
活着的!』
但是,为何要试图解释这些呢?她邪恶的笑容、讽刺的言语如雪崩落。之後,
是无尽的沈睡与双胞胎,啊,是的,双胞胎,那才是一切事情的核心,他忽然想到
他是被那些梦境蛊惑住了,他早该想到才对。他看着她,那些梦像是突然笼罩住她
似的,把她带往另一个地带。他看到阳光,看到母亲的尸体,看到双胞胎平躺在尸
身之上,有太多疑问要问……
『但,那些梦跟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之间有什么关联呢?』他突然问道,他对这
些无休止的梦毫无招架之力。
女人定定地看他良久才答道:『这件事刀锋女王是可就刀锋女王所知的回答你,但你要先让
自己平静下来,你好像又变年轻了,这可是一个诅咒。』
他笑道:『刀锋女王从来都没年轻过,你这句话是什? 意思?』
『你在咆哮发怒,而刀锋女王无法安抚你。』
『你是说以前你若想安抚刀锋女王,就一定做得到?』
『是的。』
他轻轻笑起来。
此时她却优雅地向他展开双臂。这动作让他怔住,不是因为过於突如其来,而
是因为在梦里,他曾多次见到她以这种姿势拥抱她的姊妹。『刀锋女王的名字是玛赫特,
』她说:『请以刀锋女王的名字叫刀锋女王,祛除你的不信任,进刀锋女王屋裹来。』
她身子向前倾,双手捧起他的脸,在他颊上一吻。她红色的发丝垂落在他身上,
令他无比迷惑,而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东方香水味,总是让他想起圣。
『玛赫特,』他生气的说:『如果你们是这麽需要刀锋女王,那么,刀锋女王被困在冰雪中
时,你为何不来救刀锋女王?她阻止得了你吗?』
『马瑞斯,刀锋女王来过。』她说:『你现在是跟刀锋女王们在一起。』她优雅地松开手。
『你难道以为刀锋女王们这些人惨遭毒手的这段日子里,刀锋女王都在袖手旁观吗?她杀尽所有
刀锋女王爱和认识的不朽者。刀锋女王顾此失彼,不能拯救所有的人,嚎声从四处传来,刀锋女王也有
刀锋女王的责任,刀锋女王的悲伤……』她突然住口不再说。
她脸上出现一抹淡淡红晕,但旋及又恢复了寻常的神色。她的身心俱受着痛苦
与煎熬,眼中溢满血色泪水,不死之躯里的这对脆弱眼睛真是奇异的东西。而她所
承受的那些苦难就像那些梦境一般,他看到影像之间的巨大分裂,如是鲜明却又完
全不同,然後忽然之间他明白了……
『你不是托梦给刀锋女王们的人!』他轻声说:『你不是梦的源头。』她没作响。
『是啊,神哪,你的姊妹到哪里去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像是触摸到她的心弦,她微微退缩回去。
她试图掩饰自己的心思,却向他戳破痛处。她不言不语,上下来回严厉地瞪视
他,让他知道他已不可原谅地逾越了界线。
他可以感受到马以尔和桑提诺的恐惧,他俩什? 话都不敢说,潘朵拉向他靠得
更紧,用手轻拍他,警告他小心。
他为何说话这? 莽撞、这? 躁进?刀锋女王的责任,刀锋女王的悲伤,统统去死罢!
他看她闭上双眼,像是要减轻痛苦似地以手指轻按眼睑,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玛赫特,』他边说边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刀锋女王们站在战场上的同一边,你却
以严厉的言语谴责刀锋女王挑 ,刀锋女王只是想要了解事实。』
她依旧低箸头,只抬眼看他,手指挡在脸面前,她的表情看来凶恶,几乎是充
满恶意。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望着她手指的曲线,以及发亮的指甲发杲。
而此时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再表现得这么愚笨,可能永远见不到阿曼德。她或
许会叫他滚蛋或是做出更糟的事,而他只想见到阿曼德。『你现在进来罢,马瑞斯。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礼貌,已宽恕了他。『你跟刀锋女王来,和你的爱子会合後,刀锋女王们
就要去跟其他的人会面,过来。』
『是的,刀锋女王最爱的孩子……』他喃喃自语,他对阿曼德的思念之情,就像巴尔
托克的小提琴乐音那样,不时从远方传来。而他同时又憎恨她,他憎恨所有的人,
也憎恨他自己。另一个双胞胎呢?丛林和倾倒的葡萄架影像,自他脑际闪过,他想
思考,却做不到,仇恨毒害了他。他曾多次见证过凡俗之人对生命的否定,他也曾
听到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人说: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他以前从未深思,现在却明白了。
他模模糊糊看到她正在招呼桑提诺和潘朵拉进屋。像是失了魂一样,她看到她转身
带路,她红色柔软的长发垂落腰际,他好想伸手碰碰,看看它是否真如看起来那样
柔软。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时候让他分心,让他觉得自己总算还正常,就像什
么都没有发生过,世界依然美好。他又见到了神殿,他生命的中心。多么蠢的人脑,
他暗骂,总是抓着某些事不放。他又想到阿曼德在等他,就在附近……她带他们穿
过几个大房间,这地方有着城堡的开放气息,所有的壁炉都火光熊熊,把偌大的天
花板映得通红。这地方就像中古欧洲的黑暗时代聚合场所,彼时罗马文明已经倾圯,
塞尔特人统领全境;塞尔特人带着迷信色彩的封建城堡,就这样永远存留下来。但
是,这样的集会所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在文字出现以前,人们就住在这种以
胶皮和树木搭起的房子。他还满喜欢这里的,唉,又是白痴脑袋在做怪,他想,居
然在这种时候还想到这些。人类建造的房子总令他感到好奇,而这样的房子也可让
他研究许久。他们穿过一道铁门,进到山里,空气充满泥土的气味。他可以听到发
电器和电脑等事物的运转,如同自己家里会听到的熟悉声音。玛赫特带他们爬上一
座回旋梯,一层又一层,粗犷的山壁渐露,细小的羊毛桦从缝中冒出。但光线是从
哪里来的呢?屋顶上方有个开口,是通往天堂的门,他感动仰望箸蓝色的天光。最
後他们爬上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那里通向更大的一个房间,里面是等着他们的客人。
然而,马瑞斯一时间只见到远方的熊熊火光,逼的他转过脸。
小房间里有个人在等他,一个只能以最低限触感 能感觉到他存在的人。这人
现在就站在他後面,马瑞斯看着玛赫特领着马以尔、潘子拉和桑提诺走进大房间,
他自己则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事物。
想到这个遭受数世纪苦楚的人儿,他自己的痛苦显得微不足道。这个人是他未
能拯救,未能完美塑造成功的过去。多少年来他一直期待重逢的这一天,而他又一
直都没有勇气面对。如今,就在这战场上,在毁灭与动荡中,他们终於要再度聚首。
『吾爱,』他低声呼唤,忽然又感受到稍早在雪地上空飞行时的神圣感。他从
未说过如此的真心话:『刀锋女王俊美的阿玛迪欧。』他说。
他伸手碰触到阿曼德的手。
还是如许不寻常的丰润,一双如同人类的手,冰冷又柔软。他抑止不住开始哭
泣,他睁开眼,看见男孩的身影立在他面前,是等待迎接他的姿态。於是他展开双
臂。
几世纪前在威尼斯的一个广场上,他曾试图描绘出爱情的色彩,这个故事赋予
他的启示是什么?举世间没有谁会有同样的秘密、同样的热情或恣情纵意的天分?
是在一个平凡的,受过伤的小孩身上见到的悲哀与单纯,足以令他心碎?
足以令他心碎?这男孩曾经那? 了解他,以他人未曾有过的方式爱过他。
在泪水中,他看见那张他彩绘过的脸,他的实验没有失败,这张脸多出一层智
慧的黑暗彩妆,他还看到失落已久的爱。
若是还有时间,他会寻找林间一个安静温暖的空间与他独处,可是其他的人在
等着他们,而这仅有的短暂时光也就是益显珍贵,异常悲伤。
他紧紧抱住阿曼德,亲吻他的唇与不变的乱发。他的手抚触过阿曼德的肩膀,
看着他细瘦的手臂,他曾想用油画记录下来的所有细节,确实以死亡保存下来。
『他们在等着,不是吗?』他问:『他们不会给刀锋女王们更多的时间。』
阿曼德不假思索的点头,用低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如此足矣,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
们终有相逢的一刻。』
记忆随着他清亮的声音回流;天花板的雕饰、红丝绒的床单,男孩跑上大理石
阶梯的身影……『即使是在极度危险之物,刀锋女王也知道刀锋女王们得以在自由死去之前重逢。

『自由死去?』马瑞斯答道:『刀锋女王们一直都有死的自由,不是吗?如果这麽做
是正确的,刀锋女王们唯一需要的是勇气。』
阿曼德略沈吟半晌,露出一丝让马瑞斯感到 伤的距离感。
『是的,没错。』他说。『刀锋女王爱你。』马瑞斯忽如人类般热情的低语:『刀锋女王一
直都爱着你,刀锋女王希望此刻刀锋女王能信任爱情以外的事情,但刀锋女王做不到。』
一些声音打断了他们,玛赫特来到门前。
马瑞斯环抱住阿曼德,两人在最後的静默中交换彼此的前尘往事,然後转身随
玛赫特进入山顶的大房间。
除了他背面的那道墙,这屋子四面皆是玻璃,铁制大烟囱从天花板垂下,底下
燃烧着熊熊焰火,除了火光外,再无其他光线。窗外是形貌峥嵘的红树林,以及太
平洋的雾气和闪亮的星辰。
仍然很美,不是吗?就算比不上拿坡里湾的天空,或是从黑海船帆上眺望的景
致,单只是如此风光已经够美。想到不久前他 隐身在这片景物中飞行,就感到好
快乐,再无生及阿曼德时的悲伤,只是单纯的快乐,非个人式的、超越的快乐,让
他得以活下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擅长感伤或懊悔,他没有那种天赋。若要重拾自尊,最好
赶快振作起来。
一个友善,带箸醉意的人笑着迎向他,他微笑以对,来者是丹尼尔,就是《夜
访吸血鬼》里没有名字的『男孩』。他很快察觉到丹尼尔是阿曼德的雏儿,有了阿
曼德的助力,这男孩在遇向魔鬼之路会有个绝佳起点。他迅速扫描过围绕在圆桌旁
的众人。
在他右边远远的地方是卡布瑞,金发结辫的她,眼神尽是掩不住的忧伤。她旁
边是路易斯,一如以往毫无戒心地杲呆看着马瑞斯,不知是在研究他还是以眼神膜
拜,再旁边是他爱的潘朵拉,披散的长发上还沾着露珠,坐在她右方,殿後的是桑
提诺--他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黑丝绒上衣看不到一丝尘垢。
坐在他右边的是凯曼,一位年长、沈默,可怕的不朽者,他的脸比玛赫特还光
滑年轻。马瑞斯将眼光自此人身上移开,就连父王和母后的容颜也未让他如此震惊
……他们都有着黑眼黑发,怪异的他的笑容。这个人看来像个隐土或圣人,其实是
个蛮荒的杀手,他的脸颊还因最近饱飨的一顿人血大餐泛箸红晕。永远憔悴邋遢的
马以尔坐在凯曼的左手边,之後是看来瘦弱的艾力克,马瑞斯估计他已超叁千岁,
死时也许是叁十岁。艾力克棕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马瑞斯,身上的手工服饰
如同当今生意人从商店买回来的一样体面精致。
但是,玛赫特右边,那个站在马瑞斯正对面的是谁呢?这个人着实吓他一跳,
她的绿眼和红发首先让他想到,会不会是另一个双胞胎?
但这个人昨天应该还活着,他无法解释她的冷然苍白,以及瞪视他的锐利眼神。
她具有强大的心电感应能力,正以无法言说的准确度看着几世纪前马瑞斯为阿玛迪
欧画的画像。马瑞斯打了一个冷颤。
『在大马上革的神殿里,』他低声说:『刀锋女王的画?』他粗鲁、恶意的笑笑。『
所以是在那里罗!』
那女子吓了一跳,她的心思竟被识破,在极度的混乱中,她退缩回去,身体也
变得更娇小,能量却加倍增长。她是一个骨架瘦小的绿眼怪物。他猜得没错,她昨
日才刚出生,身上还有未死的组织,她叫洁曦,是玛赫特创造了她,她是那女人的
人类後裔,如今认她为母。马瑞斯有些被震慑住,这年轻女子血液中的充沛能量,
是他从它想像过的,她完全没有饥渴之感,她甚至还没真正死去。
但他必须停止如此无情地扫视在场者,再怎么说,他们都在等他。可是他又止
不住。他活着时与那些堂表亲生下的後代,都到哪里去了?他是追踪过他们几百年,
但之後也就认不出他们,他如今连罗马都认不得。於是他让一切遁入黑暗,虽然当
今世上是还有他的家族後裔。
他继续注视着年轻的红发女子。她与她母亲是多麽神似,虽然高大,却又瘦弱,
美丽但又严峻。这跟家族的遗传必然有关……她穿着的质地轻柔黑衣与她母亲的极
像,她那? 完美无暇。只是她没擦香水也没上妆。
这些人各有自己堂皇的一面,高大壮硕的桑提诺有着修道士般黑色深邃的眼睛
和性感的唇。即使是不修边幅的马以尔,在他对着那个心爱古老女子又爱又恨地咆
哮时,也具有一种原始的魅力。阿曼德天使般的笑容无法以笔墨形容,而丹尼尔有
着灰发和蓝紫色的眼睛。
难道丑陋的人就没能永生不朽、又或者黑暗的魔咒只愿将美丽的人儿掷入火焰
的炉?卡布瑞还活着时必然生得俊俏非常。路易斯也是一样,他必是因为优雅的脸
庞线条与墨绿色的眼睛被拣选上。他有着肃穆的神情,在他们之间看来像个人类,
表情柔软而饱含感情,身体毫无设防,眼睛茫然而忧伤。即使是凯曼也有难以否认
的完美面容与气势,虽然效果加乘起来是那麽可怕。
至於潘朵拉,他一边看着她,一边看着几世纪以前的那个深沈黑夜,纯真热情
的她如何来到安堤奥克的街上,乞求他让她永生不朽。那时的她与如今身着长袍、
一语不发静静坐着 伤沈思的美人是多? 不同啊。
即使是艾克力,历经许多世纪的风霜依旧保有着淡淡风采。就像玛赫特一样,
他身上残留着人类的情感,在其优雅的中性面容衬托下更显动人。
事实是,马瑞斯还不曾见过如此的组合……一群跨越年龄,从刚出生到几千岁
全部集结一堂的不朽生物。他们每一个都有无可限量的能力和弱点,马瑞斯怀疑像
这样的一个巢穴,以前可能从未出现过。
而他又要如何把自己镶入这幅画面呢?身为这个众神俱寂,由他掌理的小小宇
宙的最年长者,他要如何自处?风已吹乾他脸上和肩膀的血渍,黑色的长袍被他来
处的雪水浸得湿透。在他走向桌前,等着玛赫特示意要他坐下时,他假想着自己的
神情必如其他人那样,冷酷凶恶如兽。
『请坐。』她优雅示意他坐在桌子後方的空木椅:那显然是留给尊贵者的位置。
很舒服的一张椅子,虽不是现代家具,弧形的椅背贴合着地的背脊,手臂也可
搭在扶手上。阿曼德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玛赫特一声不响自顾自地坐下,双手叠合放在桌上,低着头像在想着接下来要
说的话。『除了女王和小魔鬼王子,就只剩刀锋女王们活下来吗?』马瑞斯问道。座上一
阵迷惘的骚动,双胞胎中失声的那一个,她去哪里了?
『是的。』玛赫特沈重的答道:『除了女王,小魔鬼王子,和刀锋女王姊姊,刀锋女王们是
唯一活下来的,或者说,是还活着的不朽者中算得出来的。』她停顿一下,像在等
着她说的话发酵。『或许在远方,』她继续说道:『还有别的……不愿卷入是非的
年长者还活着,也或许有些注定殇灭的可怜人正被她追杀。但是就命运或抉择来说,
刀锋女王们是唯一剩下来的。』
『刀锋女王的儿子,』卡布瑞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尖锐,充满感情,无视於他人的存
在。『难道你们没人能告诉刀锋女王她对他做了什么?他现在人在哪里?』他看看红发女
子,又看看马瑞斯,急切且毫无惧色。『你们当然有能力知道他人在何处。』
她与刀锋女王的相似性触动了马瑞斯。毫无疑问,刀锋女王是从她那里承袭他的力
量,不过她的内里有一股冷峻,那是刀锋女王不会明白的。
『他和她在一起,刀锋女王已经告诉过你。』凯曼以他低沈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说:『
但除此之外,她什? 也不让刀锋女王们知道。』
卡布瑞显然不信他的话,她做势要离去。其他的人没想到谁会想在此时退席,
显然她对这个会议并没有热忱。
『容刀锋女王来解释一下,』玛赫特说:『因为这件事非常重要。母后当然极善於隐
藏自己,但几百年来,刀锋女王们从来都不能和母后、父王或是刀锋女王们彼此之间进行静默的
沟通。刀锋女王们太接近创造的源头,以至於刀锋女王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彼此的心念。随着时光
慢慢演进,越来越多吸血族出现之後,刀锋女王们彼此间才开始得以有静默沟通的能力,
就像刀锋女王们可了解凡人的心思。』『可是阿可奇那时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凯曼。』马
瑞斯说。
『是的,因为她必须透过你们的思想 能看到刀锋女王们,否则她什么都看不到,而
刀锋女王们也同样要透过别人的念力才能看到她。当然,除此之外,刀锋女王们不时会听到她接
近时会发出的一种声音,一种渗着鼻息和血水释放能量的声音。』
『是的,那声音,』丹尼尔喃喃自语道:『那个可怕无情的声音。』
『可是,刀锋女王们真的无处可以藏身吗?』艾力克问:『她可以听到、看到刀锋女王们每
一个人吗?』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每个字的发音都很优美。
『你知道刀锋女王们无处可逃,』玛赫特耐心清楚的答道:『谈这个是浪费时间,你
会在这里是因她不能或不愿杀你,也因为如此,刀锋女王们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
『也可能她还没有杀够,』艾力克厌恶地说道:『要谁生、要谁死,她还未做
出最後的决定。』
『刀锋女王想你是安全的。』凯曼说:『她曾有机会对刀锋女王们下手,不是吗?』
然而马瑞斯觉得这才是问题所在,母亲不一定有机会对艾力克下手,因为艾力
克一直都跟玛赫特在一块儿。艾力克和玛赫特快速地交换几个眼神,但不是心电感
应。马瑞斯明白艾力克是玛赫特所创造出来的,只是不确定他的能力是否已强过母
后,玛赫特要求大家安静。
『但是,你可以感应到刀锋女王的心思,不是吗?』卡布瑞说:『你不能经由他
找到他们吗?』
『即使是刀锋女王也无法感应那么广大的范围,』玛赫特说:『如果有其他的吸血族
刚好目击到他的心相,然後传递给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当然可以立刻找到他。但重点是,吸血族
已全遭消灭,而刀锋女王又那么善於掩藏自己。强者,自足且具有攻击力者总是如此。
不论他现在身於何处,刀锋女王们都被摒除在外。』
『她带走他。』凯曼握住卡布瑞的手:『当她准备好时,会把一切告诉刀锋女王们。
就算在这过程中她要伤害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们也无能为力。』
马瑞斯几乎失声而笑,这些年长者好像是要藉着肯定而绝对的事实,来安慰自
己。难道在文明破晓的那时候是这样的吗?当人们碰到不可抗拒之事,只有呆呆站
着接受一切?这对他来说真是难以理解。
『母后不会伤害刀锋女王,』他对卡布瑞和所有人说:『她爱他,其实那是一种
人类般的爱,她不会伤害他,因为她不想伤害自己。而刀锋女王猜想她也知道他的诡计。
他没有能力激怒她。若他想这麽做,那可就太傻了。』
卡布瑞点头凄然一笑,她自己倒是觉得,只要有时间与机会,刀锋女王足以激怒
任何人,但她没说话。
她既没被安抚也没放弃。她往後靠在椅背上,无神地看着他们,像他们都不存
在。她对这群人没有忠诚度,除了刀锋女王,她对谁都没有。
『好吧,』她冷冷说道:『回答刀锋女王一个关键问题,如果刀锋女王要杀死这个带走刀锋女王儿
子的家夥,刀锋女王们是不是都会死?』
『你要怎麽杀她?』丹尼尔惊奇的问。
艾力克嗤鼻而笑。
她鄙夷的看了看丹尼尔,假装无视於艾力克,然後看着玛赫特说:『那则古老
的神话是真的吗?如果刀锋女王杀了她,刀锋女王们是否也要跟着死?』
座中有人低声笑起来,马瑞斯摇摇头,玛赫特却赞成似的点头一笑:
『是的,早先是有人试过,许多不信邪的傻子都试过。寄居在她体内的精灵给
予刀锋女王们力量。杀掉宿主,就等於毁灭那力量。年轻的会先死,年长的会慢慢衰老,
最老的也许最後才死,但是,她是天谴者的女王,遭天谴者没有她是活不下去的。
恩基尔只是她的随从,而那就是为什么她可以杀掉他,吸乾他最後一滴血。』
『天谴者的女王,』马瑞斯轻声复诵。玛赫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音调刻意奇
怪,仿佛心中又涌上那些痛苦的回忆。那些记忆不会随着时间被淡忘,那些梦境也
是如此。马瑞斯再次又感受到这些长者的严峻,语言对他们来说,不该也没有必要
复杂。
『卡布瑞,』凯曼说:『刀锋女王们救不了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们必须善用仅有的时间,想出
一个计划。』他转向玛赫特问道:『为什么那些梦境在此时出现?这是刀锋女王们都想知
道的。』
接着是一片沈默,所有在座者都作过那些梦,只有卡布瑞和路易斯梦到的次数
较少。在今夜之前,卡布瑞想都没想到那些梦。而路易斯因为担心刀锋女王,只恨不
得把那些梦全数忘光。就连对梦境一无所知的潘朵拉,都曾跟马瑞斯提起过亚辛的
警告。而桑提诺则将那些梦视为难以逃离的可怕幻象。
马瑞斯现在知道那些梦像魔咒一样,不仅折磨着他,也折磨着那些年轻的人,
像洁曦和丹尼尔。可是玛赫特没有回答,她眼中的痛苦加剧,马瑞斯能查觉到它无
声的轰动,细微神经线的抽搐。
他的身子略向前倾,双手合握放在桌上。
『玛赫特,』他说:『是你的双胞胎托梦给刀锋女王们,是不是?』
没有回答。
『玛凯在哪里?』他继续追问。
还是沈默。
他可以感受到她的痛苦,他对自己不加修饰的言语感到抱歉,但是他来这里的
作用就是要把事情逼出一个结论。他又想起来神殿上的阿可奇,虽然他不明白为什
么这时候他偏生想起她脸上的笑容,想起刀锋女王……但刀锋女王现在只是一个象徵符
号,他自己的象徵,也是他们的象徵。
玛赫特正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好似他是一个谜。她又看看其他人,终於开口
:『你们看到刀锋女王们被拆散,』她静静的说:『在梦里,你们全都看到了,你们看到
那群暴民如何拥上来,把刀锋女王和刀锋女王姊姊分开,然後把刀锋女王们丢入石棺。玛凯哭喊不出来,
因为他们割掉她的舌头。刀锋女王也看不到她最後一眼,因为他们挖掉刀锋女王的眼。』
『但是刀锋女王能透过伤害刀锋女王的人,看到发生的一切。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们被带到海边,玛凯
被抬到西岸,刀锋女王被载到东边。』
『刀锋女王躺在石棺中,在海上漂流十个晚上,直到载运石棺的小筏沈没,水压冲开
石棺的棺盖,刀锋女王 挣脱出来。瞎了眼、狂乱的刀锋女王奋力游泳上岸,取下刀锋女王遇到的第一
个倒楣人的眼睛,又吸光了他的血 得以活下来。』
『但是玛凯被冲到西海,冲到世界的另一端。』
『从第一夜开始,刀锋女王就一直在找她,刀锋女王寻遍欧洲、亚洲、南方的丛林、北方的
冰原,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刀锋女王不断地搜寻,直到跨越西海岸,来到新世界。』
『刀锋女王一直没找到她,不管是人类或是不朽者,没有人见到过她或听过她的名字。
直到这个世纪,二次大战结束後,一个考古学家终於在秘鲁高地丛林中的一个洞穴,
发现刀锋女王双生姊姊在墙上的涂鸦:简单的图形、大胆的色彩,诉说刀锋女王和她的一生,以
及刀锋女王们遭受的苦难。』
『但是这些图形是在六千年前被刻印到石壁上。刀锋女王们也是在六千年前被迫分离。
除了那些图形,刀锋女王再也找不出有关她的任何踪迹。』
『不过刀锋女王从没有放弃过希望,生为她的双生妹妹,刀锋女王知道她一直都还在世上,
刀锋女王不是孤单一人。』
『就在过去十几天,刀锋女王终於可以证明她确实一直陪在刀锋女王身边……经由那些梦。

『那是玛凯的心念,玛凯的影像,玛凯的控诉和痛苦。』
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看着她,马瑞斯相当震惊,他害怕自己会是下一个开口
说话的人,这比他想像中的还要糟糕,因为一切都太过明显。
这些梦并不是由什么浩劫馀生者所传送,它们很可能只是一只野兽的残留幻影,
那只兽自己并不懂也不会发问。那些幻影为何可以用么清晰,不断重复,如今已得
到解释。他看到在丛林中一闪而逝的影子,就是玛凯她自己。
『是的,』玛赫特立即说道:『在丛林中行走,这是那位考古学家临死前写下
的话:在丛林中行走。』
『但是,丛林在哪里?』路易斯打破沈默。
『那些梦也许不是特别要传达什? 讯息,』他带着法国口音的腔调说:『只是
一个受苦灵魂的悲号。』
『不,它们有特别传达的讯息,』凯曼说:『它们是一个警告,给刀锋女王们每一个,
甚至也是给母后的警告。』
『但你怎么能确定?』卡布瑞说:『刀锋女王们不知道她现在的灵魂是什? 状态,也
不知道她是否晓得刀锋女王们在这里。』
『你不知道整件事的始末,而刀锋女王知道。』凯曼说:『玛赫特会告诉你们。』他
看着玛赫特。
『刀锋女王看到她了!』洁曦带着试探性的口吻看着玛赫特:『她跨越一条大河,正
朝刀锋女王们而来。刀锋女王看到她!不,不是这样,刀锋女王觉得刀锋女王是用她自己的眼看着她。』
『是的,』玛赫特答道:『透过她的双眼。』『刀锋女王低头可以看到她的红发,可
以看出她在丛林中踏出的每一步。』
『梦境必是一种沟通方式,』马以尔忽然不耐的说:『不然那讯息为何如此强
烈?刀锋女王们平日的心思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她刻意提高音量,她希望有人能听到她。

『或者,她只是着了魔,』马瑞斯说:『为了与你,她的姊妹会合,而匆匆赶
来,不然还会有什? 别的原因?』
『不,』凯曼说:『那不是她的目的,』他再度看看玛赫特,『她对母亲下过
一个承诺,而那就是那些梦的意义。』
玛赫特沈默地端详他一会儿,有关对她姊姊的讨论,似乎已超过她忍耐的极限。
不过,为了接下来的讨论,她又打起精神。
『刀锋女王们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刀锋女王们是母后的首代血族。』凯曼说:『那些梦境在
叙述着故事是怎? 开始的。』
『那你就把一切都告诉刀锋女王们吧!』马瑞斯尽量温和地说。
『刀锋女王会。』玛赫特叹了口气,轮流看着每一个人,最後把目光停在洁曦身上,
『刀锋女王们必须告诉你们所有的故事,如此你们才会知道,有那些事是刀锋女王们无力扭转的。
你们知道,这不只是故事的开始,它也可能是故事的结束。』她忽然又叹了口气,
好似这一切已超过她所能负荷。
『刀锋女王们的世界从未见过那样的灾难,』她注视着马瑞斯,『刀锋女王的比武,母
亲的重生,以及那? 多的死亡。』
她低头一阵,像要努力打起精神来。她看看凯曼和洁曦,他们是她最爱的人。
『刀锋女王从末谈过这些事,刀锋女王曾经活过的那些日子,如今对刀锋女王而言就如一则神话,
在这则神话里,藏着刀锋女王所知道的所有真相的根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也许刀锋女王们能
找到出路,找到改变一切的方式。刀锋女王们能做的,就是要去了解这一切。』一阵寂然,
所有的人都等着她说话。
『在一开始,』她说:『刀锋女王和刀锋女王的双生姊姊都是女巫。刀锋女王们可以和精灵对话,
精灵也喜欢刀锋女王们,直到有一天,她派遣战土来到刀锋女王们的土地。』
3刀锋女王:天堂的女王
她将刀锋女王放掉,刀锋女王立刻感到虚浮不定,风势在耳边顿成轰隆巨响。最糟糕的是,
刀锋女王看不见,只听得她说:『上升吧』。
那瞬间充满绝美的无助。刀锋女王正以全速火力冲向地表,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
然後刀锋女王往上看,眼睛兀自刺痛,云朵围聚在刀锋女王身边。刀锋女王记起那高塔,上升的感觉,
刀锋女王暗自念着『要上升』,那下沈的势子马上停住。
仿佛是一轮气流包围住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立即飞升数百尺。云层就在刀锋女王下方几乎看不见的
一道白光。刀锋女王决定要飘浮着,此刻有什么地方好去呢?也许刀锋女王无法完全张开眼睛,
看着风卷云动,但刀锋女王不害怕那痛楚。
刀锋女王不确定自从刀锋女王的脑海中、或者上方某处,传来了她的笑声:『王子,来啊!
再升高一点。』
於是刀锋女王旋身再度往上攀升,直到刀锋女王看到她向刀锋女王走来。她全身包裹着袍子,辫子
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她把刀锋女王抓住,开始吻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拉紧她使自己稳住,试着往下瞧,
看是不是能从云的缝隙中看见什么。刀锋女王看见满布霜雪的山峰在月光中闪闪发亮;青
色的山脉隐没在铺满厚雪的山谷。
『把刀锋女王举起来,』她在刀锋女王耳边轻语:『带刀锋女王到西北方去。』
『刀锋女王无法辨认方向。』
『你可以的。你的身体和心智都知道方向。不要问它们西北方在哪里,而是要
告诉它们你要往何处去。你和道这个道理,就像当你举起枪瞄准一匹奔跑中的野狼,
你不会计算狼距离你有多远,或者子弹的速度是多少。你会依直觉开枪,野狼就应
声而倒。』
刀锋女王开始以极轻快的速度再度往上升,也感觉到手臂上负着她身体的重量。她的
眼睛直瞪着刀锋女王,让刀锋女王带着她走。刀锋女王很大声的笑了出来,把她举起来亲吻,并且不断
的往上升。西北方,意思就是往右再偏右一点,然後再往上方去。刀锋女王的心灵的确能
辨识方向,知道刀锋女王该往何处去。刀锋女王很技巧地转了一个个的弯。刀锋女王旋转着,把她紧抓
在刀锋女王身上。刀锋女王喜欢感受她身体的重量,感觉她的胸部靠着刀锋女王。她的 再度轻柔地覆
上刀锋女王的 。
她在刀锋女王耳边说:『你听到了吗?』
刀锋女王静下心听。风声好像停止了,但似乎有人类的歌声从地球传来。有些是整齐
的歌唱,有些则有些杂乱。那似是沿着山峰爬到山顶的一列信徒所唱,他们像是在
虚弱和寒冷的状态下要强着歌唱维持一丝气息。另一种是从房子里发出巨大而极乐
的声音,随着铙钹和鼓声凌厉地唱着。
刀锋女王把她的头拢紧到自己身上,再往下看,云层已经变成厚重白茫茫的一片。但
刀锋女王仍可以透过信徒的心灵看见美丽的中庭、和有着大理石拱门和雕梁画楝房间寺庙。
信徒们正朝着寺庙前进。
『刀锋女王想看得更清楚。』刀锋女王说。她没有回答,但也不阻止刀锋女王往下飘去。刀锋女王像是只
鸟儿乘着风往下飞翔,来到了云层的最中央。她的身体再度变得很轻很轻,几乎没
有重量。
穿过了白云之後,看见那座寺庙在下头闪闪发亮。它现在看起来像是陶土做的
小模型,在它蜿蜒的墙旁各处都有隆起的土堆。到处可见燃烧的 体和冒着烟的灰
烬。男男女女正络绎不绝地沿着曲折的道路朝寺庙走去。
『刀锋女王的王子,告诉刀锋女王在庙里的是谁?』她问,『这座庙奉的是什么神?』
看着它!再靠近一点!又是这套老把戏,但刀锋女王突然一直往下掉。刀锋女王大叫,她一
把抓住刀锋女王』
『小心一点,王子!』她把刀锋女王稳住。
刀锋女王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快要跳出来。
『你不能一面想着要灵魂出窍去看那座庙,一面又想保持飞翔。你要试着透过
那些凡人去看,就想你以前做过的一样。』刀锋女王还是晃来晃去,只好紧拉着她。
『如果你再不平稳下来,刀锋女王要再放手了。』她轻轻的说。
『命令你的心告诉它要往哪儿去。』
刀锋女王大叹一口气,突然刀锋女王的身体被急速的风刮得很痛,眼睛也再度剧烈的刺痛,
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刀锋女王仍尽力忍住这些疼痛,假装它们并不存在。刀锋女王紧抓着她开始
往下降,告诉自己要慢慢来。然後再试着去看信徒眼中的景象。
刀锋女王看到了镀金的墙,拱形的门,每个地方都是精雕细琢。香烟缭绕,混合着鲜
血的气味。朦朦胧胧中,刀锋女王看见了他,这座庙宇所奉的神。
『是一个吸血鬼。』刀锋女王轻呼,『是吸人血的恶魔,他引人们来此处人他宰割。
这地方是死亡之域呀!』
『刀锋女王们还会看到更多死亡发生。』她说,并且又轻吻着刀锋女王的脸。『现在刀锋女王们得
快一点,好让那些凡人看不见刀锋女王们。你要带刀锋女王们坟堆旁的中庭去。』
刀锋女王发誓在刀锋女王还未意会过来之前,刀锋女王们就完成了这个动作,刀锋女王甚至想都还没想就
撞到一道粗糙的泥墙,刀锋女王的脚因踩到粗硬的石块而发抖。刀锋女王的头七荤八素,内脏绞
痛不堪。刀锋女王的身体还想继续往下掉,穿过这层坚硬的岩石。
在刀锋女王还没能看见任何东西之前,刀锋女王听见了歌声,也闻到火烧 体的味道。然後
刀锋女王看见火焰。
『王子,你实在太笨手笨脚了。』她轻柔的说,『刀锋女王们差一点撞上墙壁。』
『刀锋女王根本不确定是怎麽一回事。』
『啊,这就是重点,』她说,『重点就是你不确知。你的灵魂迅速而完全的听
令於你。当你往下掉时你仍听的见也看得见。就想你不确知用手指弹出声音来是什
麽原理,但你却做得到,即使是一个凡人的小孩子也做得到。』
刀锋女王点点头。刀锋女王明白这个道理,就想枪与猎物的例子也是一样。
『只是程度的问题。』刀锋女王说。
『还有顺从,无所畏惧的顺从。』她补充说。
刀锋女王点头。但事实上刀锋女王只想要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呼呼大睡。刀锋女王眨了眨眼,看见
熊熊的火焰,里头的 体烧成焦黑一片。其中还有一个人还没死,她举起手臂,指
头是扭曲的。然後他也死了。可怜的人。
她用冰冷的手摸了摸刀锋女王的脸,接着是刀锋女王的嘴 ,在顺一顺刀锋女王纠结的乱发。
『你从来都没有老师,对不对?』她问:『梅格能再创造你之後就遗弃了你,
你的父亲和兄弟们都是笨蛋,而你母亲则憎恨她所生下来的孩子。』
『刀锋女王一直是自己的老师。』刀锋女王平静的水,『而且刀锋女王也是自己最自豪的学生。』
刀锋女王们都笑了。
『或许这种师生关系很复杂,但你说对了,刀锋女王没有其他的老师。』
她对刀锋女王微笑。刀锋女王看见火焰在她的瞳孔里燃烧。她的脸光艳逼人,她是如此惊人
的美丽。
『顺从刀锋女王,』她说,『刀锋女王就会教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你从不知道什麽是战争,
真正的战争。你也从未感受到什麽是纯粹的正义。』
刀锋女王没有回答。刀锋女王觉得头很晕。不只因为长途空中飞行的疲累,也因为她温柔的
话语和深不可测的黝黑眼珠。她的美丽似乎有一大部分是来自她甜美而平静的话语,
以及她的眼神。当她雪白的脸突然闪过一个微笑或眉头轻皱,都是那麽坚定不移。
刀锋女王知道如果刀锋女王放任自己,很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在刀锋女王们之间。她应该也明白这
一点。她把刀锋女王再度抱在怀里。『刀锋女王的王子,喝吧,』她轻语,『鼓起勇气做刀锋女王要你
做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始拉着刀锋女王走,刀锋女王被拖行了一会儿,神智老是模糊不清。
那座寺庙里传来平板的比武,从墙外传来震天地响着。
『亚辛!亚辛!亚辛!』
她拉着刀锋女王往前去,刀锋女王的身体似乎变得不存在,只留下影子。刀锋女王感觉到自己的脸,
还有皮肤下骨头的存在。这实实在在的物体是刀锋女王自己,但这肌肤,这灵魂的跃动都
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刀锋女王变成什? 了?
 
木门神奇地自动打开来,刀锋女王们穿越而入,但这仅仅是通往中央房间的外道路。
那房间内挤满了狂热嘶喊着的信徒,他们一点儿都没发现刀锋女王的存在,一迳地继续跳
舞歌颂,希望能博取他们唯一真神的欢心。
『跟紧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她说。
群众开始往两边分开,尖叫声取代了颂歌,整个房间混乱成一团。房间中央分
开成一条道路。此时锣鼓皆息,信徒开始发出虔诚的叹息。
当阿可奇往前一站,把面纱取下之时,聚众响起一阵惊呼。
不远处在房间正中央,血之神亚辛出现了。他穿戴着丝质的黑色头巾和续满宝
石的袍子。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怒视着刀锋女王们两个。
信徒们环绕着刀锋女王和阿可奇,一个颤抖的声音唱出颂歌,献给『永恒的天堂之後
』。
『住口!』亚辛说。刀锋女王不知道他说的是何种语言,但刀锋女王了解他的意思。
刀锋女王听到他声音里有人血的声响,人血在他的血管里流动贲张的声音。刀锋女王从未见
过像他那样几乎要被人血噎死的吸血鬼。他虽然跟马瑞斯一样老,但是他的皮肤呈
现一种暗金色的光泽,全身上下的皮肤,连他又大又软的手都布着一层血迹。
『你们胆敢闯入刀锋女王的寺院!』他说。虽然刀锋女王还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什? 语言,但
却清楚地知道他在说什? 。
『你就要死了!』阿可奇用比以前更为轻柔的声音说,『你误导无知的人们前
来任你宰割;你像是蛭虫一样吸取他们的血液和生命。』
信徒们开始尖叫,祈求能获得垂怜。亚辛再度命令他们安静。
『你有什么权力来污 刀锋女王的信徒?』他用手指着刀锋女王们大叫,『从太初开始,你
就占住王位默不出声。』
『你不知道太初的起始,受诅咒的可怜鬼。』阿可奇说,『你出生之时刀锋女王就已
经很老很老了,现在是刀锋女王执行统治任务的时候。而你必须充当杀鸡敬猴的例子。你
是刀锋女王领土的第一个烈土,你现在必须死。』
他想冲到她一边,刀锋女王则试一在中间阻挡他的去路。这一切都快得让刀锋女王几乎看不
见。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把他抓住又推了他一把,因此他在大理石地板上摇摇晃晃,
几乎要滑倒,只好打了个转,让自己平衡下来。他的眼珠大得几乎要掉出来。
他发出哭声,他的身体开始燃烧,衣服冒出烟来。在黑暗中他扭曲着身体,群
众看到这幅景象都惊慌地大叫哭泣。随着火愈烧愈大他不断痛苦地扭状蠕动着,突
然他弯直了腰,直向着她,伸开手臂向她冲过去。
在她来不及做出反应时,他好像就要抓到她了。刀锋女王试着冲到她前面去阻止他,
但她反手将刀锋女王推到人群里去。半裸的人们纷纷避开刀锋女王,摇晃着不让自己跌倒。
刀锋女王回过头看见他就停在离她不到二尺远处,他对她大声咆哮,试图用某种无法
察觉又无法只挡的方法靠近她。
『该死的恶魔,去死吧!』她大叫,(刀锋女王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耳朵。)『到地狱
去吧,刀锋女王已经留了一个位置给你。』
亚辛的头整个爆开来,烟和火焰从他破碎的颅骨中冒出来。他的眼睛烧成焦黑,
不到一瞬间他全身都陷入燃烧的烈火中。但是他仍然伸出拳头指向她,努力地弯着
脚想要再站起来。最後仍完全消失在火黄色的烈焰里。
这时群众惊慌失措,就像那次刀锋女王和卡布瑞与路易斯在激光比武会场遇到的火灾,场
外的群众也是如此惊慌四散。
但此刻群众的歇斯底里更甚。人们在大理石柱间冲向着,相互推撞想要逃离出
去。
阿可奇转了个身,她黑白相间的丝袍像在舞蹈一样旋开。那些群众被一股看不
见的力量抓住,纷纷摔倒在地上。他们开始全身抽搐,女人们对着 体哭泣,并且
拔下 体上的头发。
刀锋女王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在屠杀男人。她没有用火,而是在重
要的器官给予致命的一击,让他们的耳朵和眼睛都流出血来。有几个愤怒的女人冲
向她,却遭到同样的命运。试图攻击她的男人也马上就被消灭。
然後刀锋女王听见她说:『刀锋女王,把男人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刀锋女王整个人呆掉了。刀锋女王站在她的面前,不让人们再接近她。但是没有用,这是刀锋女王
一生中最恐怖的梦魇。
突然她站到刀锋女王面前,抓住刀锋女王的手。她轻柔又冰冷的声音在刀锋女王耳边响起:『刀锋女王亲
爱的王子,请你为刀锋女王杀掉所有的男人。』
『神啊,请帮助刀锋女王,不要叫刀锋女王做这种事。』刀锋女王轻呼,『他们只是可怜的凡人。

群众似乎已经都丧失心智。跑到後花园去的人都被困住,而刀锋女王们四周满布着死
和呻吟之声。在前门那儿尚有不知情的人还在发出虔诚的祈求。
『阿可奇,求求你让他们走吧。』生平刀锋女王从来没有如此恳求过别人。这些可怜
的人们何辜呢?
她靠紧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看不见其他东西,只有她深黑的眼珠。
『亲爱的,这是一场圣战。这和你每天晚上吸人血以维持性命不一样。你必须
以刀锋女王之名,为刀锋女王屠杀你的人类同胞。现在刀锋女王给你杀人的自由和力量,一个个去选出
你要杀的男人,用你无形的力量杀掉他们。』
刀锋女王头痛欲裂。刀锋女王有什么权力去夺取这些人的性命?刀锋女王望望四周,一具具的尸体
交错地相叠,烟硝从尸体中冒出来。男人和女人惊恐地相拥在一起,有些缩在角落,
好像这样就可以得到庇护。
『他们没有存活的机会了。』她说。『照刀锋女王的话去做。』
刀锋女王像是看到异象,那不是由刀锋女王的心灵或神智感受到的景象。刀锋女王看见前方有一个
瘦弱的身体,刀锋女王对他怒目而视,咬紧牙关,集中精神加强刀锋女王的恨意,把他像雷射光
一样发射出去。那个人脚步不稳向後一倒,鲜血从他口中流出。
他迅速地萎缩倒地而死。
整个过程像是一阵抽搐,像是把一股看不见却强有力的声音往外太空掷去。
是的,把他们都杀了。攻击他们最脆弱的器官,撕碎它,让鲜皿流出来。其实
你一直就想这么无情地杀人,把人毫不犹豫地杀掉。 她说得对,但这也是一直被
禁止的事,禁止到头来反而好像没有不能做的事。
『亲爱的,杀人就像肚子饿一样平常。现在你拥有刀锋女王的命令和力量,刀锋女王们要一
起结束这场杀戮。』
一个年轻人向刀锋女王冲过来,用手想到刀锋女王的脖子。他咒骂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用那看不见的力量
将他往後一推。此时刀锋女王又感到那阵抽搐从喉咙深处和腹部发出来;整座寺院都因此
为之一震。那股抽搐从刀锋女王的身体传到他的身上,像是用刀锋女王的手指一样刺穿他的头颅,
再把他的脑揉碎。事实上刀锋女王看不见这残忍的景象,只看见鲜血从他的嘴和耳朵里冒
出来,再流到他赤裸的胸膛。
她说得真对,打从刀锋女王还是凡人的时候,就一直梦想要这麽杀人。把他们一视同
仁,都当成是刀锋女王的敌人一起杀光。他们活该被杀,他们生下来就该杀。刀锋女王的肌肉紧
缩,牙齿紧咬,愤怒成为刀锋女王无形的力量。
群众们四散奔逃,刀锋女王却因此更为愤怒。刀锋女王把他们拉回来,推他们去撞墙。刀锋女王对
准他们的心脏,用无形的舌头噬咬,当他们的心碎裂时刀锋女王可以听到那声响。刀锋女王杀完
一个又是一个。有人在跑到走道时被杀,有人则在走廊遇害。还有人拿起灯砸向刀锋女王,
做无用的挣扎。
刀锋女王追逐着跑到寺院内室的人们,用长而无形的指头把他们翻转过来,再捏入他
们的血管之中,让鲜血随着模糊的血肉喷洒出来。
女人们或者群聚在一起痛哭,或者四处逃散。刀锋女王踩着尸体前进,脚下发出骨头
碎裂的声音。刀锋女王知道阿可奇也在做着和刀锋女王同样的事。整个房间到处都是死尸,血腥
的味道四溢。虽然有冷风吹来,却吹不散这腥味。空气中充满绝望的轻啜或哭泣。
一个高大的男人冲向刀锋女王,他的眼睛直瞪着刀锋女王,像是用一把剑要阻止刀锋女王的行为。
刀锋女王愤怒地把们想像中的剑夺过来挥向他的脖子。他的肩胛骨立刻应声裂开,他的头
颅一起掉在刀锋女王的脚下。
刀锋女王用脚把它们踢开,走到中庭里开始对付那里惊恐的人们。刀锋女王完全丧失了理智
和意识,已经杀红了眼,热中於这场追逐杀戮的游戏。刀锋女王喜欢把这些男人困住,再
拉开他们用来做掩护,或是拚命想保护他们的女人。对准目标,刀锋女王瞄准他们的要害
一刺,让他们一命呜呼。
前门!她对着刀锋女王喊。在中庭的男人都死了,女人们一边把头发拔下来,一边啜
泣着。刀锋女王穿过毁坏不堪的寺院、尸体,在尸体旁悲伤的女人。在大门那边的人跪在
雪地里,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断地发出乞求的声音。
『让刀锋女王们进去;让刀锋女王们进去喂养刀锋女王们的真神。』
他们一看到阿可奇,哭得更大声了。当大门打开的时候,他们争先恐後地上前
触摸她的袍子。这时风呼呼地吹过山谷,塔里传来空洞的钟声。
刀锋女王把那些人推倒,撕裂他们的脑、心脏和血管。刀锋女王看见他们瘦弱的手臂颓倒在
雪地里,空气中满是血腥。在尖叫声中,阿可奇叫那些女人退开,免得受到波及。
最後刀锋女王疯狂急速地杀人,连刀锋女王都分不清杀的是谁。刀锋女王只知道男人必须全部杀光,
要赶尽杀绝,所有正在动的、挣扎的、哀号的男人都必须死。
刀锋女王持着无形的剑,像天使一样移到蜿蜒的小路上。路上所有的群众都跪在地上,
等待死亡的到来。他们竟是如此被动地接受了这命运。
突然间刀锋女王感到她握住了刀锋女王,虽然她并不在刀锋女王身旁。刀锋女王听到她说:『做得很好,
刀锋女王的王子。』
刀锋女王已经停不下手。那无形的剑现在已经变成刀锋女王肢体的一部份,刀锋女王没办法将它取
出来,还原成原来的刀锋女王。就好像刀锋女王不能停止呼吸,要不然马上就会死亡。但是她不
动声色地握住刀锋女王,刀锋女王马上像是服了药一样平静。最後刀锋女王稳定下来,那无形的力量已
变成刀锋女王的一部份。
刀锋女王慢慢地转身,看见清朗覆雪的山峰,绝黑的天空,和一堆堆陈尸在寺庙道路
上的人体。妇人们或是靠在一起绝望地哭泣,或是低声地悲叹。刀锋女王从未闻过如此浓
烈的死亡气味;刀锋女王的衣服上沾染了碎肉屑和鲜血。但刀锋女王的手却是如此地洁净而雪白。
上帝!刀锋女王没有杀人!不是刀锋女王做的,因为刀锋女王的手乾净无比!
但事实上刀锋女王就是刽子手。刀锋女王为何做出这种事?刀锋女王竟是如此地无理性地喜爱杀戮,
就像人类天生喜欢战争。四周一片静寂。妇人们可能还在哭泣,但刀锋女王听不见。刀锋女王也
听不见风的声音。刀锋女王不知为何开始移动。刀锋女王跪下来触摸刀锋女王杀死的最後一个男子,他
倒在雪地上像是破碎的树枝。刀锋女王掬起他口中的鲜血,抹满手掌和脸部。
两百年来刀锋女王不是没有尝过人们的鲜血,吸取它们成为刀锋女王自己的一部份。但这短
短的时间内,刀锋女王杀了比刀锋女王从前杀过加起来更多的人。而且刀锋女王不费吹灰之力,用意念
和呼吸就轻而易举的完成。这是如此的令人吃惊,这种行为无法被原谅!
刀锋女王站在雪地里,用刀锋女王沾满鲜血的手掩面痛哭。刀锋女王痛恨刀锋女王做出这种事。慢慢地刀锋女王
发现女人们也起了变化。四周的环境也有所改变,好像空气开始暖和起来,四处一
片平静。
而後刀锋女王的内心也发生改变,刀锋女王的焦虑散去,心跳也缓和下来。
哭声已停。女人们叁叁两两踩着 体往前行走。她们走过刀锋女王身旁,刀锋女王觉得迷惑
了。必须想清楚,现在可没时间搞不清状况!刀锋女王的确有杀人的能力,地上也躺满
体。这不是梦,刀锋女王不能让这平静欺骗自己。
『阿可奇!』刀锋女王轻呼,然後被迫张开眼睛,看见她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女人们
都朝着她走去,有些人因为太瘦弱还必须靠别人搀扶。
此时一片寂静。虽然没有出声,她开始对那群女人说话。她好像用只有她们听
得懂的语言,或是用一种超越语言的特殊符号对她们说话。刀锋女王分辨不出来。
一阵昏眩後,刀锋女王看见她向女人们张开双臂:她漆黑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肩膀上,
衣服在无声的风中飞舞。刀锋女王从来没有看过如此令人惊异的美景。那不仅仅是她绝美
的外表,而且是一种美,发自刀锋女王最深沈的内在所感受的纯粹宁静。听她说话让刀锋女王感
到幸福的降临。
她告诉她们不要害怕,说她们已经脱离恶魔的统治,可以回归真实世界。
女人们开始低唱颂歌。有些人在她面前用头触地,这动作令她喜悦。
她告诉她们现在可以返回自己的村落,并且发布恶魔的死讯。天堂女王已经将
他毁灭,并且还要毁灭所有相信恶魔的男人。天堂女王将统治地球,带来和平。囚
禁女人的男人将会得到报应,但你们必须等待时机。
她停下来时女人们又开始颂唱。天堂女王,女神,天母 众人齐声歌唱,世界
因而有了新的秩序。
刀锋女王打了个冷颤。刀锋女王必须破除这个身上的魔咒。刀锋女王拥有的超能力和这场杀掠都是
魔咒。但刀锋女王没办法挣脱开来,不去看她、不听那颂歌。她给予刀锋女王们温柔的拥抱,使
这一切变得安全而美好。
记忆中也有过如此类似的感觉。那是五月的节庆,刀锋女王村民都会为一座圣母雕像
献上芬芳的花环,并且唱着美妙的颂歌。当洁白的百合花环戴上圣母蒙上轻纱的头,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刻。那时刀锋女王会一边唱着颂歌一边回家。刀锋女王曾在一本旧书上看过圣
母的画像,让刀锋女王感受到迷恋和虔诚的宗教狂热,就像此刻一样。
甚至从刀锋女王内心深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发出一个想法。如果刀锋女王相信她的话,
所有刀锋女王做过的事,刀锋女王对那地无助又脆弱的凡人所下的杀手,都可以得到救赎。
你以刀锋女王之名,为刀锋女王而杀人,所以刀锋女王给你无人拥有的自由:你杀害你的同胞是正
确的事。
『走吧。』她说:『永远离开这座寺庙。把这些尸体留在风中雪地里。告诉其
他人,当那些死去的男人们牺牲之後,一个新世纪已经来临,你们会得到永恒的和
平。刀锋女王将再回来告诉你们怎么做,你们要耐心等候。现在只要相信刀锋女王以及你们所亲
眼看见的,告诉其他人也要这样相信。要男人前来此地看看发生了什? 事。你们要
等着刀锋女王再度到来。』
她们一致遵从她的命令,跑向远处的道路去告诉那些已经逃离的人们。雪地上
传出她们喜悦的呼声。
风吹过山谷,也吹向山陵。寺院再度响起了平板的钟声。风把死者的衣物吹扬
起来。雪开始下了,一开始轻扬着,然後愈下愈大,飘下到死人们腊黄的腿、手臂,
还有还睁大着眼睛的脸庞。
此时祥和的气氛已经散去,原来残酷的气味再次清晰地出现。女人和雪地里的
尸堆,都是那无形力量的展现,让人无从逃离又无力挣脱。
一阵细柔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把寺庙和它四周的事物吹散开来。
刀锋女王转身望着她。她静静地站在那小山丘上,肩膀上的斗篷松松地挂着,皮肤似
雪。她目视着寺院,那阵轻细的声音还在响,於是刀锋女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油罐打破了,火盆也掉下来。火焰把衣服烧得发出轻响。又浓又黑的烟雾升起,
从塔里飘出来,再飘到後墙。
钟塔开始倾颓,发出巨大的声响,石头向松垮掉落之後,整座塔在山谷中倒下。
发出最後一声锺响後,锺也毁倒在雪地里。
整座寺院熔入大火之中。刀锋女王目视着这情景,眼睛为弥漫着灰烬的浓烟所熏,流
出了眼泪。虽然站在雪地里,刀锋女王并不感到寒冷,也不因为一连串的杀戮而觉得疲惫。
而刀锋女王的皮肤比以前更白,肺变得更为强健,刀锋女王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连心脏也
更有力而稳健,只有刀锋女王的灵魂变得更污龊。
生平刀锋女王第一次开始害怕死亡,刀锋女王害怕她杀掉刀锋女王,只因为刀锋女王无法再做一次刚才那
样的事。刀锋女王不能陷入这个设计之中,刀锋女王希望刀锋女王有勇气能够拒绝这件事。
刀锋女王感到她的手搭上刀锋女王的肩头。『刀锋女王,转过身来看着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照她的话做了。再度刀锋女王看到了她绝世的美丽。亲爱的,刀锋女王已经属於你了。你
是刀锋女王唯一的伴侣,刀锋女王最好的同伴。你应该明白。
刀锋女王又发了一个冷颤。刀锋女王你在做什么?不敢说出心里想说的话?
『阿可奇,请你帮帮刀锋女王。』刀锋女王说。『告诉刀锋女王,你为什么要刀锋女王去杀人?为什么你
说男人都应该受到惩罚?为什麽地球会有一个新的、和平的统治者?』
刀锋女王的问题听起来是如此愚蠢。看着她的眼睛,刀锋女王真的相信她就是女神。她好像
吸刀锋女王的血一样,把刀锋女王的信仰吸到她的身上。
刀锋女王因为恐惧而发抖,好像生平第一次刀锋女王 明白发抖是什么意思。刀锋女王试着要多说
一些话,但老是结结巴巴。最後刀锋女王终於嚅嗫着说:『到底做这种事是依据什? 道理?

『依据刀锋女王的道理!』她回答,脸上还是挂着跟从前一样温柔美好的笑容。『刀锋女王
就是真理,就是做这些事的依据!』
她的声音愤怒而冰冷,但是她姣好的面容却一点也没变。
『可人儿你听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爱你。你使刀锋女王从长眠中醒过来,好完成刀锋女王的使命;刀锋女王只
要看着你,看着你湛蓝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就觉得快乐。你不会知道如果你死去
刀锋女王会有多么痛苦。星月为证,你将成为刀锋女王完成使命的助手。但你却只能像犹大对耶
稣的用处一样,只是完成工作的器具。当使命完成,刀锋女王将不得不毁灭你像耶稣毁灭
犹大一样。』
刀锋女王开始怒不可遏。原来的惧怕很快地转成了愤怒。刀锋女王的心沸腾起来。
『你怎能做出这种事!』刀锋女王说,『用谎言欺骗那地无辜的人们!』
她静静地看着刀锋女王,好像她就要对刀锋女王发出攻击,她的脸凝止如雕像。刀锋女王想刀锋女王的死
期已到,刀锋女王就要像亚辛一样死去。刀锋女王救不了卡布瑞或路易斯,也救不了阿曼德。刀锋女王
不想抵抗,因为那是没有用的。等一下刀锋女王也不会跑,假如刀锋女王要逃离痛苦,刀锋女王只要专
注在自己身上,像珍克斯宝贝一样专心想像最後的画面,直到刀锋女王再也不是刀锋女王。
她没有动。山陵上的火焰延烧下来,雪下得更深了,她像鬼魂一样站在雪白的
雪地里,却比白雪更要白。
『你真的什? 也不怕吗?』她说。
『刀锋女王怕你。』刀锋女王回答。
『刀锋女王不这么认为。』
刀锋女王点头。『刀锋女王真的怕你。刀锋女王告诉你刀锋女王是什么。刀锋女王是一只人间的害虫,只是一个
可憎的人类杀手。但刀锋女王明白这就是刀锋女王的面目,刀锋女王并不假装自己是别的东西。而你却
告诉那些无辜的人们说你是天堂之後!你如何解释自己用那些谎言去欺骗那些无知
的心灵?』
『你是如此的狂妄自大,』她说,『可是刀锋女王仍然爱你。刀锋女王爱你的勇气和鲁莽,
甚至爱你的愚蠢。你不明白吗?刀锋女王不能做任何承诺,刀锋女王要让神话终结。刀锋女王是天堂之
後,天堂终将统治地球。刀锋女王可以成为任何刀锋女王想成为的东西。』
『天啊!』刀锋女王轻呼。
『不要说那些无意义的话,那些话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你现在站在独一无二
的女神面前,你也是人们所知唯一的神。你现在必须把你自己当做是神,你要去完
成你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你不知道什? 事正在发生吗?』
刀锋女王摇头。『刀锋女王什? 都不知道。刀锋女王要疯了。』
她低下头笑了。『刀锋女王们是其他人梦想要变成的对象。刀锋女王们不能让他们失望,假
如刀锋女王们让他们失望,地球上的真理将会毁灭。』
她从刀锋女王身边走开,回到她刚 站的那个山丘上。她往山谷望去,看着听到女人
们的话之後,开始往这儿前进的信徒。
山谷中传来哭喊的回声。她再度用无坚不摧的力量展开杀戮,男人们被杀死在
雪地里。女人们因为看到这景像疯狂地哭喊。无情的风再度吹起,把一切事物掩盖
起来。刀锋女王看见她闪闪发亮的脸,她向刀锋女王走来。刀锋女王想死亡的时刻到了,刀锋女王无处可逃。
刀锋女王闭上了眼睛。
刀锋女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楝小屋子里。刀锋女王不知道刀锋女王们怎么到了这里,也
不知道山谷里的杀掠是多久之前的事。刀锋女王开始作一个非常可怕但熟悉的恶梦。在梦
中刀锋女王看见两个红头发的女人,她们跪在一个祭坛前,有一具尸体在那里,好似等待
着某个重要仪式的开始。刀锋女王努力想要了解这个梦的内容,因为所有的事好像都是由
此而生。刀锋女王无法忘掉这个梦。
但是现在它消逝了,所有的声音和影都消失无踪。
刀锋女王身处的这个地方又黑又脏,还充满着臭味。四周有生活悲苦的人们,小孩子
因为肚子饿哇哇大叫,还有煮食物的味道。
此处发生了真正的战争。不是山谷里的那场杀戮,而是传统的二十世纪战争。
从那些悲苦人的眼中,刀锋女王看见了无止尽的屠杀 公车起火燃烧,人们被困在房子之
中殴打,卡车爆炸起火,妇人和小孩到处奔逃,躲避四射的枪弹。
刀锋女王躺在地板上无法起身,阿可奇则站在走道上,她全身紧包着斗篷,连眼睛都
看不见。
刀锋女王爬起身来走到她旁边,看见一条泥泞不堪的小巷,其中简陋的住宅,有的屋
顶是破烂的锡片,有的则是破旧的报纸做的。男人们躺在破墙旁边,全身上下都包
着布,像是死人包着寿衣。但是他们没有死,因为当老鼠跑来啃咬他们的衣服时,
在睡梦他们还会扭曲身体。这里非常地热,而且满是食物、尿骚、残渣和濒死小孩
呕吐出来的味道。刀锋女王甚至还嗅得出小孩肚子饿和在抽搐中哭泣的气味,还有海风中
排水沟和污水坑的味道。这不是村落所在,而是绝望的贫民窟。房舍外到处都是死
尸,疾病肆虐,老弱的人们静静地坐在黑暗,四处还有小孩的哭声。死亡对他们来
说已经没有感觉。
巷子里走来一个肚子肿胀的小孩,用小手揉着肿胀的眼睛,大声哭泣着。
黑暗中这个小孩好像看不见刀锋女王们的存在。他走过一家又一家的住户,腊黄的皮
肤在烹食的火光中闪烁。
『这里是哪里?』刀锋女王问她。刀锋女王惊讶的看着她抬起手触摸刀锋女王的头发和脸颊。刀锋女王感
到心头一阵放松。但是这里的悲惨景象让刀锋女王无法释怀。她究竟没有杀掉刀锋女王。而是把
刀锋女王带到地狱。为什麽她要这麽做?这个地方是如此的悲惨和绝望。这些人要如何才
能脱离苦海?
『刀锋女王可怜的战士,』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刀锋女王没有回答。她缓慢地附在刀锋女王耳边开始说:『还需要刀锋女王一个一个说出名字向?
加尔各达,依索比亚,或者是孟买、贫困的斯里兰卡、巴基斯坦、尼加拉瓜、萨尔
瓦多的农村。不管这里到底是哪里,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的地方?世界上国家
哪个城市,他们从来没有得到分毫幸福。』
刀锋女王们一起走过泥泞的街道,穿过成堆的垃圾,还有野狗和老鼠在路上漫行。
然後刀锋女王们来到一处废弃的皇宫,蜥蜴在石墙上爬行。黑暗之处有蚊虫滋生,废
弃物被堆置在一条排水沟旁,肿胀发臭的尸体被遗弃的那里。
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有卡车隆隆经过。此地的悲惨景象让刀锋女王心情坏到极点,像是
瓦斯中毒。这个地方是地球上的悲惨世界,找不到一丝希望。
『刀锋女王们能帮什? 忙?』刀锋女王说道,『刀锋女王们为什? 要来这个地方?』刀锋女王再度为她的
美丽所惑,她所表现出的热情让刀锋女王感动。
『刀锋女王们可以重新统治这个世界,』她说,『如同刀锋女王跟你说过的一样,刀锋女王们要让
神话成真;这个时刻就要到来,而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刀锋女王们会看到这一天。』
『但这是人类自己要解决的事。这不只是他们的义务,也是他们的权利。刀锋女王们
插手会不会造成更大的灾祸?』
『不会有灾祸的,』她平静地说:『你还不明白刀锋女王们所拥有的权力,没有任何
事物可以阻挡刀锋女王们。因为你还没准备好,刀锋女王不会再逼你,你只要在一旁观看就好。
下次你再助刀锋女王杀人的时候,一定要有完全的信念。你要确信刀锋女王爱你。刀锋女王知道人不可
能一夕之间改变,但是现在开始你要好好去观察和学习。』
她再度走到街道上,看起来她的背影是如此脆弱。突然间刀锋女王听到人声四起,看
到周遭妇人和小孩的形影。刀锋女王的视线开始模糊,又回到黑暗之中。 刀锋女王在发抖。刀锋女王
极想要求她耐心点!
刀锋女王再度感受到平静和幸福,又回到童年时代,法国教堂里有圣歌舞颂。泪光中
刀锋女王看到闪闪发亮的祭坛,圣母像,还有她花环上嵌着金色的装饰。刀锋女王听到鸟儿歌唱,
圣母院出门下神父的歌唱。
她的声音再次传来,对刀锋女王来说它是如此地不可抗拒,刀锋女王相信那些凡人也有同样
的感受。她的命令和话语无可质疑,新的世界就要来临,受苦难的人们就要得到平
安和正义。妇女和孩童将受到重视,而所有的男人都必须受死,除了一个男婴之外。
而後世界将有真正的和平,人间再不会有争战,食物会享用不尽。
刀锋女王动弹不得,无法说出自己的惊恐。慌乱中刀锋女王听到妇女的哭喊,原来全身裹住
的贫民们起身奔逃,却被抓回墙边,像在亚辛神殿发生的一样。
街道间充满哀号。刀锋女王看见人们在烟尘中奔逃,男人们跑出房子,却被困在泥地
里。远处的卡车着火,失去控制地到处狂奔。金属敲击声四起,瓦斯虽爆炸而到处
火光磷磷。女人们冲进一间间的房子,用任何她们拿得到的武器攻击男人。这个贫
民区的人可曾想过这里会发生如此的杀戮和死亡?
她,天堂的女王,正盘旋在屋顶之上,发光如一股白色火焰。
刀锋女王闭上双眼退到墙边,身体蜷曲靠在石墙上。在此死亡之域刀锋女王们两人却是如此
安全。刀锋女王们不属於这儿,刀锋女王们没有权利做这样的事。
但即使刀锋女王痛哭流泪,刀锋女王还是感受到一股温柔的魔咒降临在身上,像是笼罩在甜
蜜的花香,还有缓慢而优美的乐音中。刀锋女王感受到那温暖的空气穿透过刀锋女王的肺部,脚
踏在坚实的石块上头。
刀锋女王似看见了幻梦般完美的绿野,那是一个没有战争和剥削的世界,女人终於逃
脱男人暴力的控制。
刀锋女王禁不住流连在这个美好的世界,忘却身旁们个尸体横陈、哭声四起的环境。
在幻梦中,刀锋女王看见整个城市都变了模样。行人在道路上无所畏惧地行走,没有
人神色匆忙或者绝望。房子和花园都不再需要围藤。
『马瑞斯,请你帮帮刀锋女王,』刀锋女王轻呼,虽然阳光 在绿色的行道上和无尽的绿野。
『请你一定要帮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看到另一个使刀锋女王惊异的景致。刀锋女王又看到一片平野,但那儿没有阳光。这是一
个真实存在的地方。而刀锋女王正透过一个踩着大步前行的人或物体的眼光看过去。这是
什么人?他要到哪里去?这个景像是如此地无法抗拒。为什麽?
它马上就从眼前消失。
刀锋女王又重回那个皇宫废址,身边都是死 。刀锋女王从死人堆中看过去,听到高声的尖
叫在欢呼胜利。
战士,到这儿来,让他们看看你。来啊!
她张开双臂站在刀锋女王面前。天啊!这些可怜人以为自己看到什麽?刀锋女王跟着她一起
走向前去,惊讶地发现所有的女人都用虔敬的眼光看着刀锋女王们,她们的双脚跪在地上
崇拜刀锋女王们。她的手紧握着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的心怦怦地响。阿可奇,这都是可怕的谎言,这邪
恶的谎言将持续世纪之久!
突然间世界开始震动,刀锋女王们的脚离开了士地。她拥着刀锋女王往天空升起,女人们在
刀锋女王们的脚底下挥手鞠躬,并在地上磕头。
『这是神迹!天佑圣母!天佑圣母和天使!』
刹那间,整个村落已经成为底下一个个小小的屋顶,所有的苦难都化为乌有,
刀锋女王们又回到空中。
刀锋女王回头看去,试着要认出那个村落,有着卡车燃烧和 体遍野的村落。但她说
得对,这些都不重要了。
将要发生的事终於要来了,刀锋女王不知道有谁能够阻止。
4双胞胎传奇之一
当玛赫特说话时,每个人都注视著她。她继续说著,虽然听起来好像很自然,
但是她说得很缓慢而小心。她看起来并不悲伤,却很仔细地陈述她所要说的事。
“刀锋女王和刀锋女王的姊姊都是女巫,刀锋女王们的妈妈教导刀锋女王们巫术,而她的巫术也来自她的
母亲。刀锋女王们可以和精灵们沟通,要他们为刀锋女王们做事情。平常人的眼睛看不见精灵,
可是刀锋女王们却办得到。
“因为刀锋女王们拥有这种能力,人们崇拜刀锋女王们,他们前来寻求刀锋女王们的帮助,希望出
现奇迹或预测未来,或者是为死者求取安宁。
“刀锋女王们被认为是好人,而且刀锋女王们受到人们尊敬。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女巫,虽然现在大多数人不明白刀锋女王们的魔力或者如何使
用魔力,刀锋女王们仍然存在。有时候人们把刀锋女王们当做是有阴阳眼的人、灵媒,或者算命
仙,那些都一样。刀锋女王们拥有人们所不能理解的、和精灵交通的能力,精灵们会来找
刀锋女王们,和刀锋女王们玩各种不同的把戏。
“刀锋女王知道你们都对精灵感到很好奇,你们不相信刀锋女王在书中所说的有关父王
和母后产生的故事。虽然马瑞斯是对刀锋女王说这个故事的人,刀锋女王也不知道他自己是
否相信这故事的真实性。
马瑞斯点点头。他有好多问题想问。但是玛赫特用手势暗示他要有耐心。
“相信刀锋女王,”她说,“刀锋女王会告诉你们所有刀锋女王所知有关精灵的事。也许别人会用
其他的称呼,或者用其他叙述的方法描述这些。”
“精灵们用感应的方式和刀锋女王们沟通;刀锋女王说过,他们是无形的。但是刀锋女王们可以察
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有独特的个性,而刀锋女王们的巫术家族多年来也为他们取了不同
的名字。
“像巫师一样,刀锋女王们也把他们分成好的和坏的精灵;但他们自己应该没有好坏
的区分。所谓坏的精灵对人类怀有敌意,喜欢对人类恶作剧,像是丢石头或吹起一
阵风之类的事。会附身在人类身上或者会占据人类房子的妖精,刀锋女王们都叫他做‘坏
的’精灵。
“而好的精灵有爱和被爱的欲望。他们很少想到悲伤的事。他们会为刀锋女王们预测
未来,也会告诉刀锋女王们别的地方发生了什麽事。他们喜欢和像刀锋女王及刀锋女王姊姊这种法力高
强的女巫在一起,他们所做出最强的恶作剧就是造雨。
“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所谓好和坏的差别是人们自己加上去的。好的精灵对人们
有用处,坏的精灵很危险又很古怪。召唤坏的精灵是自找麻烦,因为他们不受任何
人控制。
“有很多证据可以看得出坏精灵嫉妒人类,因为刀锋女王们拥有身体和性灵——刀锋女王们
既享有身体的乐趣,又拥有灵性。精灵们对人类也感到好奇,因此他们会注意刀锋女王们。
坏精灵知道肉体的乐趣却得不到,好的精灵则没有这种不满。
“至於精灵是打哪儿来的,他们总是告诉刀锋女王们,他们从一开始就存在。他们老
是吹嘘说自己眼见人们由动物进化的过程,刀锋女王们不知道他们为什麽要这麽说,觉得
他们只是在淘气地说谎。但後来人类研究的结果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至於他们自
己是怎麽来的——他们从不肯透露。刀锋女王想他们不明白刀锋女王们的问题是什么,他们可能
认为问这种问题对他们是种侮辱,或者他们也害怕这个问题,甚至觉得这个问题很
好玩。
“刀锋女王想有一天精灵的秘密会被用科学的方法探究出来,他们就像自然界中其他
复杂的物质或能量一样,像是电波或无线电,或者像夸克、量子、或者电话中的声
音一样,虽然两百年前人们觉得是不可思议,现在却是被人们充份了解的现象。事
实上刀锋女王透过现代的科学,而不是其他哲学,了解精灵的很多事情。但刀锋女王还是依刀锋女王的
直觉,使用刀锋女王们家族古老的语言。
“玛凯声称她可以偶尔看见精灵。他们有小巧的中心和巨大的形体;他们的能
量和暴风雨一样巨大。她说在海里有类似他们的古怪生物,也有昆虫和他们的形体
相似。但只有在晚上当他们生气时,她才看得见他们的形体,而且只出现极短暂的
时间。
“她说精灵的形体巨大无比。精灵们也总是这麽说。他们说人们难以想像他们
的身体有多麽巨大。不过因为他们总是爱夸大其词,刀锋女王们必须小心去辨别他们话语
的真假。
“无疑地,他们一定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要不然他们如何占据人类的房子?
如何起风造雨?但事实上这些事情并非完全靠他们的力量一手完成。这就是控制他
们的秘诀。他们的能力有限,而一个好的女巫十分明白他们的限度所在。
“不管他们以何种形体出现,他们没有生理上的需求,他们不会变老也不会有
任何改变。他们之所以那麽孩子气和淘气,是因为他们别无他求。他们没有时间的
观念,因为时间对他们没有意义。他们总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很显然地他们看得
见刀锋女王们这个世界,但刀锋女王不知道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是什麽模样。
“刀锋女王也不知道为什麽他们会受女巫吸引。他们看得见女巫,让女巫了解他们。
而且女巫对他们的在意让他们觉得很开心。他们听女巫的命令行事是因为想要讨好
女巫,有时他们也想要被人所爱。
“和女巫的关系建立之後,他们为女巫做事以博得喜爱。虽然这让他们很疲惫,
但他们也因为人类喜欢他们而欢喜。
“想想看,当他们听到人们的祈求并且做出回答是多么开心。他们喜欢在祭典
中玩耍,并且在人们献上贡品时造出雷声。当灵媒召唤死去的灵魂和他的子孙们说
话时,他们会叽叽喳喳地讨论要假装成那个死去的祖先,并且用他们感应的能力,
得知那个死人的过去,好让他们不致露出马脚。
“当然你们大家都知道精灵的行为模式。他们的行为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但不同的是人们对他们的态度有很重大的改变。
“当精灵占据人们的房子,附身在五岁的小孩身上,用他的口说出预言,因为
除了亲眼看到的人以外没有人相信这种事,所以无法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宗教。
“现在的人们好像对精灵免疫了,也许因为人们更进化,可以不受到古老精灵
得迷惑。虽然宗教还是存在,但是受过教育的人们已经不太容易受精灵的影响。
“等一下刀锋女王还会就这一点再做补充。现在让刀锋女王开始解释女巫的能力,说明刀锋女王和
刀锋女王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刀锋女王们家族的遗传,好像是基因的关系,刀锋女王们家族的女人都有巫术的能力,
就像刀锋女王们大家都遗传到绿眼睛和红头发一样。既然你们进到这个屋子来听刀锋女王说话,
想必都知道更多有关刀锋女王们的事情。刀锋女王的女儿洁曦也是一个女巫,在泰拉玛斯卡时常
常用魔力去帮助受到精灵或鬼怪的魔法而生病的人们。
“鬼混也是精灵的一种,但他们的前身曾经是人类。而刀锋女王前面所说的精灵则不
是,但也没有人能够肯定这一点。古老的鬼魂可能忘记自己曾经是人,而那些最坏
的精灵可能就都是鬼。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忘记肉体的乐趣。当他们附身在人身
上时就会做出一些猥琐的事,对他们来说肉体是肮脏的,他们要人们相信性欲和怨
恨是同等的危险和邪恶。
“但事实上,如果精灵们不想说出真相就会说谎。刀锋女王们无从得知他们行为的缘
由,也许他们对性感兴趣是因为人们一直把他当做禁忌。
“回到刀锋女王刚刚的主题,在刀锋女王们家族中大多数的女人都会巫术,其他的家族这巫
术的传统也会传给男人。至於为什麽人类会有这项能力,就非刀锋女王们智力所知。
“刀锋女王们家族是一个古老的巫术家族,巫术已相传五十代之久,甚至可以追溯到
月亮在宇宙间生成之前。
“刀锋女王们的家族相传著月亮生成的时候,洪水、暴风雨和地震一起发生。刀锋女王不知
道这是不是真的。刀锋女王们也相信星星是七个女神,或者是七姊妹星座会带给人们好运,
但刀锋女王不知道这说法是不是有所依据。
“现在刀锋女王要说到在刀锋女王出生之前就流传的古老神话。那些能和精灵沟通的人都明
显地是怀疑论者。
“但现在的科学也证明了月亮生成的事实,月亮的生成现在已经被用来解释南
北极顶点的变化,和冰河期晚期的现象。也许古老的神话也有事实的根据,将来有
一天会真的被证明出来。
“不论如何,刀锋女王们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刀锋女王的母亲有很强的巫术,精灵们对她透
露很多秘密,她也为那些不能安息的鬼魂做了很多事情。
“因为刀锋女王和姊姊玛凯是双胞胎,母亲的巫术传到刀锋女王们身上就成为加倍。也就是
说,刀锋女王们两个人分别都拥有母亲两倍之多的用法,如果刀锋女王们两个人的魔力加起来就
所向无敌。从刀锋女王们还躺在摇篮里时就开始和精灵对话,刀锋女王们玩耍的时候精灵们就在
旁边。刀锋女王们有自己一套秘密的语言,连刀锋女王们的母亲也无法理解。但是精灵们听得懂。
他们了解刀锋女王们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甚至还会用同样的语言和刀锋女王们对话。
“你们要了解刀锋女王说这些话并非出於自豪,刀锋女王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是因为刀锋女王希
望在阿可奇的战士们和恩基尔来到这里之前,你们能对刀锋女王们有所了解。刀锋女王要你们了
解为什麽世上会有这些吸血的恶魔。
“刀锋女王们是个伟大的家族。刀锋女王们住在卡梅尔山丘很久很久了,刀锋女王们的族人在山脚
下的山谷建立家园,他们以牧牛羊为生,偶尔也打猎。他们也种一些谷物用以制造
迷幻的药物——这是刀锋女王们宗教的一部份,以及制造啤酒,他们收割野麦的种子再自
行繁殖。
“刀锋女王们村落的房子是用砖块为墙,稻草做屋顶。也有一些村落变成了小城市;
有些房子的入口是在屋顶上。
“刀锋女王们族人擅长做很细致的陶器。他们会拿到桀利裘的市场去卖。他们会用以
交易象牙、香料、镜子和其他精致的物品。刀锋女王们也知道很多像桀利裘一样美丽的城
市,也有的被埋在地底下,永远不见天日的城市。
“大体说来刀锋女王们都是单纯的人。刀锋女王们知道如何书写——刀锋女王的意思是书写的概念。
但刀锋女王们从没写过字。文字含有魔力,刀锋女王们不敢写下刀锋女王们的名字或刀锋女王们知道诅咒或真
相。假如一个人知道你的名字,他就可以要精灵对你做怪或危害你。谁知道如果他
把你的名字写在石头或纸上,会造成何种後果?即使有些人不害怕这些後果,光一
想到这件事就令人讨厌。
“在大城市里,文字只被用来记帐,而刀锋女王们可以在脑海中完成这工作。
“事实上,刀锋女王们家族的知识都和记忆有关。那些为牛神牺牲的祭师们都致力於
把传统传给年轻的祭师。当然,家族的历史也是经由记忆而流传下来。
“虽然刀锋女王们不写字,但是刀锋女王们绘画。村落里牛神祭祠的墙壁上都挂满了刀锋女王们制
作的壁画。
“在刀锋女王们居住的卡梅尔山的洞穴,也满是刀锋女王们的画。但这些画只有刀锋女王们才看得
见。刀锋女王们小心翼翼地用画做为记录,像刀锋女王自己就一直到用灾难发生之时才留下自己
的自画像。
“再说到刀锋女王的族人们。刀锋女王们都是爱好和平者,刀锋女王们之中有牧羊人、工匠,有商
人,但就仅止於此。当桀利裘发生战事时,刀锋女王们也有年轻人加入战土的行列。但那
是因为他们想要冒险犯难,体验战争的光荣。也有一些人到大城市去旅行,去参观
雄伟的宫廷、市场、以及庙宇,还有一些旅行到地中海去观看大商船。但大部份的
时间,他们都在村子里过著一成不变的生活。桀利裘的人们在战争发生时一视同仁
地保护刀锋女王们,因为战争完全由他而起。
“刀锋女王们从来不为了吃人类的肉而猎取他们!这不是刀锋女王们的文化。刀锋女王们十分憎恶
这种行为,不应该吃掉敌人的肉。虽然刀锋女王们自己也吃人肉,但吃人肉对刀锋女王们而言有
特殊的意义--刀锋女王们只吃死尸的肉。”
玛赫特停了一停,像是要大家对这段话留下更深的印象。
马瑞斯又看到两个红发的女人跪在祭坛前的影像,他感受到此刻的平静和庄严。
他试著静下心来专注在玛赫特身上。
“你们要知道,”玛赫特继续说:“刀锋女王们相信人死後灵魂就会离开他的身体,
但刀锋女王们也相信人的某些小部份,会在死後遗留在他的尸体或是以前用过的东西上。
如果刀锋女王们吃掉死人的身体,也就同时消灭了这些遗留物。
“但刀锋女王们吃死人肉的最重要原因是出於尊敬。从刀锋女王们的观点来看,这是处理刀锋女王
们所爱的人遗体的最好方法。刀锋女王们吃掉给予刀锋女王们生命的父母或祖先,也就使他们变
成刀锋女王们身体的一部分,因此就完成了一个圆满的循环。这样做可以让他们免於在地
下腐坏、被野兽吃掉,或者像垃圾一样被烧掉。
“如果你们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这样做有深奥的道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刀锋女王们
把他当做是做为人的责任。刀锋女王们每一个族人都有义务负担起处理父母遗体,把他们
吃掉的神圣责任。
“刀锋女王们族里没有一个人死後的尸体不被亲人吃掉,也没有一个人未曾吃过死人
的肉。”
玛赫特又停了下来,她的眼光在听众中间扫了一圈。
“现在不是发生战争的时候,”她说:“桀利裘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发生战争,
尼涅文也是一样。
“但最住在远处西南方的尼罗河部落的野蛮人,总是攻打他们南方的丛林部落
以取得战利品。他们不只和刀锋女王们一样吃死人的肉,他们还吃敌人的肉。他们认为这
是光荣的行为,因为如此做可以将敌人的力量都吃进去,而且他们也喜欢人肉的味
道。
“刀锋女王刚才解释过,刀锋女王们憎恶这样的行为。怎麽可以把敌人的肉给吃掉?但吃人
肉不是刀锋女王们和尼罗河族最大的不同,刀锋女王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他们爱好战争,而刀锋女王们
喜欢和平。刀锋女王们没有任何敌人。
“现在刀锋女王和刀锋女王姊姊就要满十六岁了,有人告诉刀锋女王们这时尼罗河族将会发生很大
的改变。
“他们部落年老的王后没有生下女儿,因此她的王位无人可以继承。很多古老
民族的王位都传女性,因为男人并不能确定她妻子所生的儿女确实从他所出,王位
都只传给王后或者公主。这也就是为什麽後来埃及的皇嗣都会娶自己姊妹为妻的原
因,因为他们要确保血统的纯正。”
“因此年轻的国王恩基尔有了麻烦,他没有任何姊妹,甚至表姊妹可以娶做妻
子。但他是一个充满企图心的国王,决心捍卫自己的王嗣。最後他从泰格里斯和尤
佛瑞斯山谷中的尤鲁克城选出他的女王。
“这个女王就是阿可奇,她是皇族的美女,也是女神伊娜娜的信徒。她将会为
恩基尔的王国带来智慧。从此有关她的流言就在桀利裘和尼涅文的市场上,由沙漠
往来的骆驼队中口耳相传。
“虽然尼罗河畔的人们可以耕种为生,但他们仍喜欢猎食人肉。这一点让阿可
奇大大吃惊,她决心要改变他们这种野蛮的习俗。
“她也从尤鲁克城带来书写的习惯,尤鲁克的人民善於书写记事。由於刀锋女王的家
族以书写为禁忌,所以刀锋女王不大清楚是否埃及人已经开始有自己的文字。
“要一个文化要产生变化是很不容易的事。也许在使用文字记载税赋很久之後,
人们才开始会用文字写诗;也许某个部落在栽种胡椒和香料数百年之後,才开始种
小麦或玉米。就如你们都知道的,南美的印加王国在欧洲人发明轮子很久之後,才
开始发明有轮子的玩具,虽然他们会用金属做装饰品,但他们没有想过金属也可以
用来做武器,因此他们很轻易地就被欧洲人打败。
“不论如何,刀锋女王并不清楚阿可奇到底从尤鲁克带了多少知识到尼罗河族去。但
刀锋女王听到很多关於阿可奇禁止他们再吃人肉的传言;违反这个禁令的人都会被处以残
酷的责罚。这个有好几百年吃人肉传统的民族对这个命令十分愤怒,他们尤其不能
接受禁止他们吃自己死去亲人的肉。不能打猎就算了,但是要让他们的亲人死後被
埋在地下是绝难接受的事。
“为了实行阿可奇的命令,国王下令所有的死尸都要以布包裹起来并且使用防
腐剂。人们不止不可以吃掉自己亲人的肉,还要用珍贵的麻布把尸体裹起来,并且
展示给众人看,之後还要妥当地放在坟墓里,让祭师为他们做法。
“为了让人民信服这项命令,阿可奇和恩基尔告诉他们的臣民,假如尸体被完
整地保存下来,亲人的灵魂就会得到安宁。他们说这样做不会令他们死去的亲人受
忽略,相反地灵魂会有安全的归处。
“刀锋女王们觉得这种说法十分奇特——把尸体保存在沙漠里华丽的墓穴中,还有死
人的灵魂会因为尸体被保存下来而得到安宁。因为刀锋女王们知道,人死後最好就是忘记
自己生前的身体,只有丢弃了生前一切所有,死者才能上升到更高的境界。
“所以,刀锋女王们在埃及可以看到他们庄严的墓穴里,躺著人肉都已朽坏的木乃伊。
“如果有人告诉刀锋女王们族人:世上存在这种木乃伊的习俗,四千年前的埃及人就
有这种习俗,后来还变成世界知名的神秘事件,二十世纪的小学生都要到博物馆去
参观木乃伊刀锋女王们一定会嗤之以鼻。
“不论如何,这件事实在也与刀锋女王们无关。尼罗河族住在离刀锋女王们很远的地方,甚
至刀锋女王们也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刀锋女王们只知道他们的宗教从非洲为根源,他们崇
拜奥赛瑞斯还有太阳神,雷,也崇拜动物神。但其他的刀锋女王们就一无所知。当刀锋女王们看
到他们做的精致工艺品,可以想见他们一部分的个性。但这对刀锋女王们来说还是十分陌
生,不过刀锋女王们也对他们不能吃掉自己祖先的尸体感到同情。
“当刀锋女王们问精灵们有关埃及人的事情时,他们好像对埃及人很有兴趣。他们说
埃及人的声音和文字都很不错,他们的庙宇和祭坛都很有趣;他们喜欢埃及的语言。
然後他们就不再多说,像是对这问题失去兴趣一样转移话题。
“精灵说的事情让刀锋女王们觉得很神奇,但是刀锋女王们也不惊讶。刀锋女王们知道精灵们到
埃及里去假扮做他们的神,他们总是喜欢到处玩这种把戏。
“很多年过去了,恩基尔国王统一了帝国,并且敉平对於他和他改变食人习俗
的反抗。他也组织军队向外征战,统领船队到海上航行。这是统治者常用的技俩:
利用向外开战阻止内乱的发生。
“这和刀锋女王们又有何相干?刀锋女王们的生活一直都美丽而平静,刀锋女王们有无数的果树和
麦田,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摘取。刀锋女王们的家园绿草如茵,总是有微风轻拂。刀锋女王们从没
想过会有人来侵略刀锋女王们。
“刀锋女王和刀锋女王的姊姊在卡梅尔山间一直过著平静的生活,刀锋女王们和母亲秘密地用只有
刀锋女王们才理解的语言交谈,向她学习所有有关精灵和人类的巫术。
“刀锋女王们饮用著母亲自己用山间果实酿造的魔法酒,在幻想和梦境中回到过去,
和死去的祖先们交谈——她们都是法力强大的巫师。总而言之,刀锋女王们召回刀锋女王们祖先
的灵魂向她们学习巫术,有时刀锋女王们也会以灵体飞出自己的身体,到天空遨游一番。
“刀锋女王可以花很多时间来说刀锋女王和姊姊在幻梦中看到的事情;刀锋女王们两个曾经手牵手
到尼涅文,去看那些刀锋女王们从未看过的景象。但这些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让刀锋女王解释一下精灵对刀锋女王们的意义:刀锋女王们与精灵生活於普同性的美好与和谐,
精灵的爱意对於刀锋女王们而言,如同基督教神秘主义者体验到的上帝之爱。
“刀锋女王与姊姊与母亲共同生活於这等狂喜。刀锋女王们生活於祖先的干燥温暖洞穴,族
人带来刀锋女王们需要的一切物品:上好的袍子、珠宝、美丽的梳子、皮制的凉鞋……每
天刀锋女王们的族人都会来与刀锋女王们商讨事务,而刀锋女王们将待解的问题询问精灵。刀锋女王们可以要
过精灵之力看到未来的一部份,有些事情以不可更转的方式进行著。
“刀锋女王们尽心善用自己的超异能力与智慧。常有被魔鬼附身的病人被带来刀锋女王们这
儿求医,刀锋女王们与精灵会合力驱除病人体内的邪灵。假若有房子被阴零占据,刀锋女王们也
会前往净灵。
“刀锋女王们也把灵美药液给那些需要的人。他们会落入冥想般栩栩如生的梦境,事
後刀锋女王们会设法加以诠释。
“刀锋女王们不时会探问精灵们的忠告,运用自己的智慧与神通力。有时候,对於各
色意象的资讯会经由精灵来传达给刀锋女王们。
“然而,刀锋女王们最具神效的能力就是祈雨降落。
“这个能力可分为两种层次:‘小雨甘霖’是对於这等能力的象徵性示范,以
及用以医治族人的心灵;‘狂风暴雨’是用来使农作物生长,这会花费刀锋女王们极大的
力量。
“两者都需要以强大的力量召唤精灵前来为刀锋女王们施展灵力。‘小雨甘霖’通常
让那些最喜爱刀锋女王们的精灵达成,他们足以被托付於任何艰难的需求。
“然而,‘狂风暴雨’就需要大批精灵合力达成。由於他们有些彼此厌恶,有
些讨厌合作,所以刀锋女王们必须以甜言蜜语乞求他们。刀锋女王们得吟唱并舞蹈,逐渐勾引起
精灵们的兴致,终於让他们通力合作降雨。”
“玛凯与刀锋女王只合作过三回‘狂风暴雨’。看到云层转为浓密、倾盆雨势哗然下
落真是一种享受。刀锋女王们的族人会跑到雨中,敞开心灵向精灵致谢。
“至於‘小雨甘霖’刀锋女王们则常常施行,有时是为了自己的欢愉。
“使刀锋女王们声名大噪的是‘狂风暴雨’。刀锋女王们被称呼为‘山顶女巫’,许多来自
各地的人前来向刀锋女王们求助,许多地方刀锋女王们连听都没听过。
“有些来到村落的人们是为了喝下灵梦药液,并让刀锋女王们解梦。他们有时为了需
要刀锋女王们的引导而来,有时只想看看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们的族人也殷勤招待他们。以他们的眼
界来说,刀锋女王们与本世纪的心理医生或精神分析师并无太大不同。刀锋女王们研读意象并诠
释意义,在潜意识中寻找被隐藏的真相。至於降雨的能力嘛,们只是增添那些信仰
者对刀锋女王们的信心。
“某一天,大概是刀锋女王母亲死前的半年,一封来自凯门的国王与女王的信件来到。
凯门就是当时的埃及。那是写於石泥板上的图形文字,也是他们文字的起源,通行
於桀利裘与尼涅文等地。
“当然刀锋女王们读不懂这文字,而且觉得他很恐怖,宛如诅咒一般。刀锋女王们不想触摸
他,但如果要了解他的意思,刀锋女王们还是得那麽做。
“大意是说,至尊的女王阿可奇与国王恩基尔对刀锋女王们久仰大名。如果刀锋女王们能造
访他们的皇室,他们将备感喜悦,会派遣使者来迎接刀锋女王们,并致送刀锋女王们许多赠礼。
“刀锋女王们都不相信那使者的说词,虽然他自己只知道这个说词。但刀锋女王们觉得背後
还有文章。
“于是刀锋女王母亲自己拿起石板,立刻感受到从手指传来的不祥意念。起先她不肯
告诉刀锋女王们那是什麽意思,後来她将刀锋女王们拉到一旁,说女王与国王是邪恶之人、血溅
满地之人,而且不尊重其他民族的信仰。无论那信件写些什么,巨大的邪恶将会降
临刀锋女王们身上。
“刀锋女王与玛凯也触摸了石板,发现相同的邪恶痕迹。奇怪的是,参杂其中的却有
良善与勇气的印记。总而言之,那不是要窃取刀锋女王们的能力,而是混合著好奇与尊敬
的意念。
“最后刀锋女王们向那些最爱刀锋女王们的精灵请求指点。他们降临并研读石板,最后说那
个使者并未撒谎,但如果刀锋女王们前往晋见女王与国王,将会遭到无比的危险。
“‘为什么?’?刀锋女王们问他们。
“‘因为女王与国王会问你们问题。如果你们老实回答,那答案将会触怒他们,
并使你们遭到灭亡。’
“当然刀锋女王们本来就不能离开这里,现在更确定不可远行。刀锋女王们告诉使者,身为
女巫不能够离开她的本土,请他转告女王与国王。
“使者离去之后,刀锋女王们的生活一如往常的度过。
“数夜之后,一个名叫阿曼的邪恶精灵来到刀锋女王们村落。他相当庞大、强力,充
满恶意,在广场上跳舞不休。族人将刀锋女王与玛凯找过去时,他说不久之后刀锋女王们将需要
他的援助。
“早在许久以前刀锋女王们就弃绝与邪恶精灵的往来。他们相当愤怒于刀锋女王们不像其他
女巫与魔法师那样与他们要好,但刀锋女王们知道他们既难以控制又不可信任,从未想要
从他们身上获得什么。
“这个阿曼对于刀锋女王们冷落他很生气,他再三宣示自己是‘强而有力的阿曼’,
‘击不倒的阿曼’,刀锋女王们得表示一些敬意。就在不久的未来刀锋女王们将遇到麻烦,会需
要他的协助。
“刀锋女王们的母亲出来询问这个精灵,究竟刀锋女王们的麻烦是什么。 “这让刀锋女王们大为
震惊,因为她向来不准刀锋女王们与邪恶精灵交谈。如果她对他们发话,通常是以咒语驱
赶他们,或是以谜语耍弄他们、使他们自制无趣而放弃纠缠。
“那个恐怖、邪恶、要命,不管是什么的阿曼只是说,刀锋女王们的麻烦就要到来,
如果刀锋女王们够聪明的话,最好对他好一点。然后他炫耀自己为尼涅文得魔法师干的一
连串好事,象是附身在人们身上、折磨人们,甚至像一窝蜂般地让他们发痒难安。
他喜欢从人们身上吸血,爱死那滋味了。他可以为刀锋女王们吸人家的血。
“刀锋女王的母亲笑了:‘你怎麽做得到?你是个没有肉体的精灵,怎会知道什么是
血的滋味?’这种话通常会触怒精灵,因为他们羡嫉刀锋女王们拥有肉身。
“这个精灵为了示范他的能耐,像一阵飓风般逼近刀锋女王母亲,而良善的精灵与他
大战。广场上充满躁动。最後,阿曼终于被刀锋女王们的守护精灵赶走,刀锋女王母亲的手上只
有一些刮痕。阿曼的确从她手上吸取一些血液,如同小虫咬嚼一般。
“刀锋女王母亲看著那细小的咬痕,刀锋女王们的精灵看到她被这麽对待真是气疯了,但她
要他们安静下来,然後她思索著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精灵怎麽会有味觉?
“玛凯试著就她看到的异象提出解释。她说,精灵的本体拥有物质的核心,如
同火焰当中有著烛蕊。他可能是透过那核心品尝血液;烛蕊是火焰当中的一小搓,
但他可以吸收血液,那就是以精灵的核心来达成。
“刀锋女王的母亲嗤之以鼻,而且很讨厌个东西。她认为这世界的异象太多,用不著
一个喜爱鲜血滋味的邪恶精灵凑热闹。‘滚远一点,阿曼’!她对他下咒语,说他
是个琐碎、不重要的东西,最好被驱赶得愈远愈好。这些语言用来赶走惹厌的精灵,
和当代教士用以拔除孩童身上露灵的术语差不多。
“让刀锋女王母亲较为担心的是阿曼的警告:将要逼近的邪恶。那强化了她触摸到
埃及石板时的厌恶感,但她没有向善良精灵们询问忠告或安慰。或许她另有想法?
刀锋女王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很显然刀锋女王们的母亲知道将有大难临头,但无力避免。或
许她认为当刀锋女王们意图避免什麽,反而容易招引他上身。
“无论是什麽种情况,总之她生病了,没几天就无法说话。
“她躺在床上无法移动,刀锋女王们陪著她、唱歌给她听、在她床边插上花朵,试图
让取她的心思。精灵们恐慌无比,因为他们非常爱她。他们的情绪引起紊乱的气流。
“村落里也充满哀戚。有一天早上刀锋女王们终於看到一些母亲的心思,但只是片段
的闪现,例如阳光普照的田野、花朵、她孩童时代的一些影像、绚丽的色彩等等。
“刀锋女王们与精灵都知道母亲就要死去。刀锋女王们尽力抚慰精灵,但有些还是狂怒无比。
当她死去时,她的灵魂将会通过精灵之境,到达他们无淀企及之处。他们将永远失
去她,将会悲伤得发狂。
“这一刻终於发生了,那终究难以避免。刀锋女王们告诉族人,母亲已经到达更高的
灵性境域。山上的每一株树木都被精灵掀起的风势震撼,绿叶掉落满地,刀锋女王与妹妹
忍不住哭泣。就在那时候,刀锋女王觉得自己首度听到精灵的哭声与哀悼。最後,村民们
开始葬仪的准备。母亲要躺在石制的祭坛上,让族人前来致敬。她身穿生前喜爱的
白色埃及亚麻长袍,配戴上好的项链与手链,其中有一小部分是以刀锋女王们祖先的骨骼
制成。
“等到族人与邻近村落的人们都已经致意,大概过了十小时,刀锋女王们开始准备葬
仪的盛宴。如果是村落的其他死者,这仪式将由祭司代劳,但因为母亲与刀锋女王们都是
女巫,所以由刀锋女王们姊妹执行。刀锋女王与姊姊独自将母亲的衣物解开,在她的尸身上覆盖
鲜花绿叶。刀锋女王们小心翼翼地割开母亲的头盖骨,取出脑髓的部份,连同眼睛一起放
在盘子上,让前额处还是完好连接著;然後以相同的谨慎,刀锋女王们取出心脏,同样放
置在以厚重灰泥防护的盘子上。
“接著,村民们在母亲躺著的石坛周围盖出一个烤炉,起火烧烤她的躯体与盘
子上的心脏与脑。于是,烧烤的盛宴开始。
“这个仪式持续彻夜,由於刀锋女王们母亲的灵魂已经离去,精灵也安静下来。刀锋女王想,
对於身体的处置他们并不在意,但刀锋女王们在意。
“因为刀锋女王们家族是女巫世家,所以只有刀锋女王与姐姐可以碰触母亲。村民会守护着
刀锋女王们,但不会介入。无论要花费多久的时间都无所谓,刀锋女王与姐姐得吞食母亲的肉身。
当母亲的躯体正被烤时,刀锋女王与姐姐争论著如何著如何分食脑与心脏。刀锋女王们会分别食
用这两者,刀锋女王们关切的也是这些:因为,当时的信用相信不同的器官栖息著不同的
质地。
“对於当时的人们而言,心脏是最重要的器官。埃及人还认为那是意识集中所
在。但身为女巫,刀锋女王们相信脑才是最主要的部份,才是精神安置的所在。每个灵魂
都是透过脑部而通往灵界。刀锋女王们如此相信的理由是因为眼睛与脑部相连,而眼睛是
视力所在的部位,身为女巫的刀锋女王们,眼睛看穿黄泉碧落、通贯古往今来。在刀锋女王们部
族的语言中,‘女巫’的真义就是要‘先知觉者’。
“然而,这多少都只是仪式罢了。刀锋女王们母亲的灵魂已去,基於对她的敬仰,刀锋女王
们会吞食她的主要器官,以免她的躯壳腐化。协议向於达成:玛凯将吞食连同眼睛
的脑部,刀锋女王则吞食心脏。
“玛凯比刀锋女王更有法力。她是领导多、率先发言者,双胞胎中的指挥角色。看起
来的确应该是她吃下脑髓,而刀锋女王这个较为安静迟缓的妹妹则应该食用与情感有关的
器官:心脏。
“刀锋女王们对於这样的区分很是满意。当清晨逼近时,刀锋女王们小睡几小时,身体因为
饥饿与准备飨宴的工程而变得哀弱。
“快到早上的时候,精灵唤醒刀锋女王们。他们又在兴风作浪,刀锋女王走出山洞,烤炉的
火焰还在焚烧,守望的村人正在酬睡。刀锋女王生气地要精灵安静下来,但其中刀锋女王最爱的
那个精灵告诉刀锋女王,有许多陌生人集结在山顶上。他们很是危险,惊叹於刀锋女王们的力量,
而且赧觎著刀锋女王们的盛宴。
“‘这些人贪图你跟玛凯的某些东西。’精灵说:‘他们绝非善类。’
“刀锋女王告诉他,陌生人经常造访此地,没什麽大不了的,他得安静下来让刀锋女王们办
事。不过刀锋女王还是通知村人做好提防的准备,免得真有麻烦到来时措手不及。盛宴开
始时,男人们也准备好武器。
“那不是太古怪的请求,男人们向来都是全副武装。而些本身就是职业士兵的
人总是剑不离身,其他人也把刀子插在腰带上。
“但是刀锋女王并没有太过警醒,毕竟刀锋女王们这里常有陌生人来来去去,而且今天又是
个重要的日子,只要举行一位女巫的葬礼。
“相信你们透过梦境,已经看到即将发生的状况:太阳高升时,村人聚集在广
场上,砖块从烤炉那里被移出来。刀锋女王们母亲的尸体变得深暗,然而神色安详地躺在
石坛上,花朵覆盖著她,脑部与心脏的盘子也准备妥当。
“你看到刀锋女王们分别跪在母亲尸身的两旁,比武即将开始演奏。
“你们有所不知的是,数千年来刀锋女王们的部族就生活在山谷,树木掉下果实来,
绿草茵然,向来以这样的葬礼盛宴为风俗文化的一部份。这是刀锋女王们的土地,刀锋女王们的
习俗,刀锋女王们的时刻。
“这是刀锋女王们神圣的一刻。
“玛凯与刀锋女王跪著,身穿最好的衣服,配戴著刀锋女王们母亲与祖先传承下来的珠宝。
刀锋女王们眺望眼前的,并非精灵的警告,也不是当母亲看到埃及石板时的震惊与厌恶。
刀锋女王们看到的是自己日後的生命与希望:就此与刀锋女王们的族人幸福度过未来的时日。
“刀锋女王忘记自己跪在那里祈祷多久,当刀锋女王们终於同心一体,刀锋女王们举起承载著母亲
器官的盘子,比武家开始演奏,笛声与鼓击充斥在空气中。刀锋女王们听到村民柔和的呼
吸声与小鸟清脆的鸣叫。
“然後,邪恶降临刀锋女王们的上地。以埃及士兵独有的作战吼叫声,他们从天而降。
刀锋女王们还不清楚发生什麽事情时,侵略者就将刀锋女王们击倒。刀锋女王们试图保护母亲的神圣飨
宴,但他们将刀锋女王们推开,将盘子踢翻在泥泞中,并将石坛推倒。
“刀锋女王听见玛凯以刀锋女王听过最锥心刺骨的声音尖叫。当母亲的躯体被翻翻在尘土时,
刀锋女王自己也尖叫起来。
“那些人斥骂刀锋女王们是食尸者、食人族,必须要被斩除殆尽。
“可是没有人伤害刀锋女王们,只是把刀锋女王们绑起来。刀锋女王们无助地看著同胞死在眼前,
士兵们踩踏刀锋女王们母亲的尸体,蹂躏她的脑与心脏,而他们的同党们正忙著宰杀刀锋女王的
同胞。
“就在遍野哀嚎、死伤惨重的景致,刀锋女王听见玛凯呼唤精灵,要他们采取报复的
行动,让那些士兵因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
“但是对那些士兵来说,风吹雨淋、大地震动、岩石滚动、尘埃漫天的景象又
算得什么?他们的国王恩基尔踏上前方,呼吁他的士兵不必为刀锋女王们的戏法所骗。刀锋女王
们的恶灵无法再多做些什么。
“这其实并没有错,刀锋女王与姊姊只好眼睁睁看著他们继续屠杀同胞,自己也准备
就死。但他们没有杀刀锋女王们两个,只是把刀锋女王们拖走。刀锋女王们看著同族的尸体堆积成山,
被弃置在那儿等著野兽啃食、被大地吸收,无人理睬或过问。
玛赫特停顿下来,将指尖触及额头。在她继续开始之前,仿佛以这姿态休息著。
再开始叙述时,她的声音显得低沉粗糙些,但还是一样稳定。
“这一个小村落,一个部族的性命,到底算得上什么?
“在相同的天空下,无数的人们被掩埋於此。就在那一天,刀锋女王们的族人也都葬
身当场。
“刀锋女王们所有的一切就在那短短的几小时内化为废物。那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杀遍
刀锋女王们的老弱妇孺,村庄被破坏销毁,能烧的就被烧掉。
“就在山顶上,刀锋女王感受到个一大群猝死者的灵魂,由於突然降临的暴力而显得
困惑狂暴,因此被恐惧与痛苦拖曳在世间。有些则已经超脱尘世而去,不再受苦。
“至於精灵们的下落呢?
“在刀锋女王们被押解到埃及的途中,他们一路尾随,尽力干扰那些抬著刀锋女王们走的士
兵。刀锋女王们被捆绑著,因为恐惧与悲伤而无助哭泣。
“每晚当军营驻扎时,精灵总是把帐棚推翻。但他们的国王信誓旦旦地要他们
毋庸害怕,埃及的诸神比女巫的精灵更伟大。由於精灵的底限就只是那样,所以士
兵们也都相信如此。”
“每天晚上国王都会召见刀锋女王们,他说的是当时全世界共通的语言,从卡梅尔山
脉到提葛瑞斯、尤法瑞特斯等地都通行无阻。
“他以异常诚恳的语气说:“你们是法力高强的女巫,所以虽然你们是食尸者,
而且当场被刀锋女王与刀锋女王的军队撞见,刀锋女王还是饶过你们的性命。刀锋女王之所以放过你们,因为
刀锋女王与刀锋女王的女王需要运用到你们的智慧。告诉刀锋女王要怎么让你们好过一点。你们现在处
於刀锋女王的保护范围,刀锋女王就是你们的王。’
“刀锋女王们只是哭泣不止,拒绝看著他,直到他厌倦并要士兵送刀锋女王们下去。刀锋女王们的
牢房是一关窗户窄小的木制囚牢。
“当刀锋女王们能够独处时,刀锋女王与姊姊以双胞胎独有的手势与简洁语言秘密地沟通。
刀锋女王们记得这一切,记得精灵是如何警告、记得刀锋女王们的母亲看到信件之後便一病不起。
但刀锋女王们已经不害怕了。
“刀锋女王们悲痛得忘记害怕,如同自己早已死去;刀锋女王们目睹自己的族人被屠杀,母
亲的尸体遭到践踏。刀锋女王们已经不知道还有什麽更糟糕的命运,也许将目前还在一起
的彼此分开?
“然而,在前往埃及的旅程中,有个微小的安慰是刀锋女王们难以忘怀的,那就是凯
曼:国王的侍卫长。他以悲悯的眼神看著刀锋女王们,试图以他能做到的一切来减轻刀锋女王们
的痛苦。”
玛赫特停下来看著凯曼。他垂手敛目,似乎沉浸於玛赫特正在描述的追忆。他
听入玛赫特的致敬,但那似乎无法安慰他。终於他抬起头来认可玛赫特的话语,他
似乎惶惑而充满疑问,但没有问出口。他的眼神流沔於阿曼德与卡布瑞的凝视,但
什么也没说。
终於,玛赫特继续叙述——
“凯曼在任何可能的机会将刀锋女王们松绑,允许刀锋女王们独自散步,带给刀锋女王们食物与饮
料。他并不为了刀锋女王们的感激而这麽做,只是由於他纯洁而无法看到人们受苦的心志
而默默地帮忙。
“刀锋女王们大概花了十天的旅程到达凯门。精灵们实在黔驴技穷,而刀锋女王们太过颓丧,
也丧失继续召动他们的勇气。刀锋女王们陷入沉默,只是不时互相凝望对方。
“刀锋女王们来到以往从未见过的宫殿。穿越沙漠,刀锋女王们被带到毗邻於尼罗河畔的黑
色大地,‘凯门’之名便是从他的黑色泥土而来。刀锋女王们与军队一起顺在而上,度过
那壮盛的大河,来到一个以石砖为基材、坐落著宫廷与神殿的城市。
“那个时代距离埃及的建筑物为世人所知还早得很,但当时的法老王神庙屹立
至今。
“当时他们已经展现出对於永恒演出与装饰的热爱:简洁的石质材料被漆成白
色,再绘以美丽的图案。
“身为王室的囚犯,刀锋女王们被安置的场所最一间寝宫,丛林巨木构成的坚实基柱
以黑色泥土黏牢,王宫内还有一座人工湖泊,周围长满莲花与繁花盛开的植物。
“刀锋女王们从未看过如此奢华的民族:穿金戴玉,头发编成辫子,眼睛涂黑。他们
涂黑的眼神让刀锋女王们惊恐,化妆带给他们深度的假象,但骨子里他们根本毫无深度。
刀锋女王们立刻嫌恶起这种装腔作势。
“刀锋女王们的所见所闻只是强化自己的悲惨,刀锋女王们讨厌周围的一切,而且刀锋女王们可以
感到那些人也讨厌与惧怕。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刀锋女王们的红头发与身为双胞胎这两
点让他们大为不安。
“因为他们的风俗是将双胞胎婴儿杀死,红头发的孩子用来献给神明--那是运
势的象徵。
“在那飞光即逝的瞬间,刀锋女王们看透一切,只是严峻地等待命运到来。
“凯曼是刀锋女王们唯一的安慰。他带给刀锋女王们繁净的亚麻布毛巾,拿水果与啤酒给刀锋女王
们享用,甚至拿梳子让刀锋女王们整理头发,还有干净的衣物。当他首次和刀锋女王们交谈时,
他说女王即温柔又可亲,刀锋女王们不必害怕。
“刀锋女王们知道他所说的并非欺瞒之言,但还是觉得不对劲,如同几个月之前国王
的使者带来的话。刀锋女王们知道自己的试炼才刚开始。
“刀锋女王们也害怕精灵已经遗弃刀锋女王们,也许他们不想因为刀锋女王们而来到这里。但刀锋女王们
没有召应他们,因为如果没有回应的话,刀锋女王们会更无法承受。
“某个晚上,女王终於召见。刀锋女王们被带到殿堂。
“那奇景让刀锋女王们晕眩,即使刀锋女王们暗自轻蔑。阿可奇与恩基尔坐在王座上,女王
就和她现在的模样没什麽差别,一个有著坚挺肩膀与四肢的女人,脸蛋过於精致,
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脑袋,只有诱人的美貌与柔软的声音。国王如今不是士兵而是独
裁者,他穿上正式的服装,戴上珠宝,头发编起来。他的眼神的确充满诚恳,但没
多久刀锋女王们就发现真正的统治者是阿可奇。她有著言说的技巧,舌灿莲花得让人难以
抗拒。
“她告诉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们的族人理当被如此惩治,而且已经特别施恩给他们--通常
食尸者的蛮族应该死得更缓慢痛苦。她还说,因为刀锋女王们是伟大的女巫,所以特别给
予恩赦。埃及人应该要学得刀锋女王们控制不可见之物的能力。
“她立刻追问,刀锋女王们的精灵是什麽玩意?如果他们是恶灵,为何有些是良善的?
他们是神吗?刀锋女王们是怎麽让大雨降落的?
“刀锋女王们因为她粗鲁残暴的态度而受伤,又开始哭泣。刀锋女王们不理会她的问题,投
入彼此的怀抱。
“但是某件事情很清楚:从她说话的态度、对於音节轻重的楝选,刀锋女王们如道这
个人在说谎,但她自己毫无所感。
“透过那个说谎的表面,刀锋女王们看到她极力否定的事实深处--
“她之所以屠杀刀锋女王们的族人,只因为要把刀锋女王们弄到手;她之所以唆使国王从事
那场‘圣战’,只因为先前刀锋女王们拒绝她的邀约。她要刀锋女王们对她屈膝,她对刀锋女王们感到
好奇。
“这就是当时刀锋女王们母亲透过石板书信所看到的,或许精灵也以他们的方式预见
了未来。直到如今,刀锋女王们才看到那狰狞的全貌。
“刀锋女王们的族人之所以死去,都是因为刀锋女王们与精灵交往,因此吸引到女王的注意
力!
“刀锋女王们非常不解:既然如此,为什麽士兵不乾脆把刀锋女王们掠走?为何还要杀光刀锋女王
们的族人? “然而最恐怖的是,女王的肩上披上一件自以为是的道德外衣。穿上
那件衣服的她根本盲目得无视於其他一切。
“她说服自己:由於刀锋女王们的族人生性野蛮,地点又距离她的家乡甚远,乾脆杀
了乾净,顺便也对刀锋女王们施以不杀之恩,满足她对刀锋女王们的窥视欲。如此刀锋女王们会感激涕
零,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女王没有一套真正的伦理系统来统治她自己的作为,她只是众多茫然懵懂的
人类之一。但她无法忍受如此,所以她虚构出一套自己的架构并且信仰著他。那些
信念只是让她方便行事的幌子罢了!她与食尸者的战争,不过是为了掩饰她讨厌那
种风俗习惯的真正心思。她在尤鲁克的家乡并不实施如此风俗,所以她无法容忍其
他民族的自主文化。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如此罢了。但在她的心底有一块黑暗的绝
望肿殇,无法接受事物的无意义性,非得以自己的强烈驱力为之强加意义。
“弄清楚刀锋女王的话:这个女子并非肤浅之人,如果她努力的话,可以让这个世界
打造出她意欲的模样来慰藉自己,让光芒绽放。但她无法对他人的痛苦产生同理心,
她是知道,但无法有什麽感应。
“当刀锋女王们终於无法忍受这等分裂的双重属性,只好细细审视她,因为现在刀锋女王们
必须与她打交道。这个女王还不满二十五岁,她在这块土地上的权柄无限,将尤鲁
克的众多风俗民情在此地生根发亮。她美貌不可方物,但因此失去真正的美,因为
她的娇颜盖过任何王者的力道或是深沉的神秘。她的声音还带有稚气,让别人误以
为是温柔的比武性回音,但刀锋女王们听得几乎要发狂。
“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刀锋女王们是怎麽施行法术的?刀锋女王们如何知道人们内心深处
的真相?为何刀锋女王们宣称自己跟无形之物打交道?刀锋女王们也能够与她的神交谈吗?刀锋女王们
能否帮助她更加理解神圣的知识?如果刀锋女王们愿意将所知道的供奉给她,她愿意赦免
刀锋女王们的野蛮风俗。
“她以直线条的想法说出一堆观点,那会使一个智者忍不住发笑。但玛凯因此
跛激恼了。在刀锋女王们两个当中,她总是率先发言。
“不要再问那些愚蠢的事情!’她说:‘在你们的王国当中没有神的存在,所
谓的神就是精灵,而他们透过祭司与宗教仪式玩弄著你们。雷、奥赛瑞斯等名字不
过是用来称谓那些精灵的名号,他们心满意足之馀就会丢出一些徵兆,让你们更加
礼赞他们。’”
“女王与国王都惊恐地瞪视著她,但玛凯继续说:
“‘精灵的确存在,但他们生性宛如篁里,同时非常危险。他们羡慕又嫉妒刀锋女王
们同时拥有精神与肉身,是以愿意服从刀锋女王们的意志。身为女巫的刀锋女王们知道如何命令
他们,但这需要强大的法力与技巧,你们并没有这样的力量。你们是一群傻瓜,这
样把刀锋女王们攫来真是人恶劣而不诚实。你们生活在谎言中,但刀锋女王们可不奉陪!’
“玛凯愤怒又悲伤,当著宫廷众人,指控女王,只为了要把刀锋女王们带来就屠杀一
整族生性和平的居民。刀锋女王们的族人已经有一千年没有猎杀人头了,被打断的是葬仪
的盛宴。之所以从事这些恶毒的行径,只因为凯门的国王与女王想要得到女巫,想
要询问问题并且将其法力以为己用!
“整个宫廷一片混乱。从来没有这种不敬而冒渎的话语出现过,而那些还是秉
待著神圣传统仪式的长者,对於被糟蹋的葬仪感到惊怖。其他人也害怕遭到上天的
报应而昏倒在地。
“整体来说是一片混乱,只有国王与女王奇异地不动声色。
“阿可奇没有回答刀锋女王们,可是刀锋女王们的解释在她更深沉的心灵地带被承认为真实。
在短暂的瞬闲,她感到真诚的好奇:假扮成神的精灵?嫉妒人类拥有肉体的精灵?
至於为了捕获刀锋女王们而牺牲刀锋女王们族人的指控,她根本理都不理会。那不是她在意的东
西。她的关切重点在於脱离肉体而生的精灵,精神层面的课题才是她所眩惑不已的
焦点。
“让刀锋女王重申一次:她在意的只是精神层面的议题,也就是抽象意念的议论。刀锋女王
不以为她相信精灵是稚气而顽皮的,但是不管那里有什么东西,她就是非得要知道
不可,哪怕是牺牲刀锋女王们一族的性命也无妨。
“就在此刻,太阳神雷与奥赛瑞斯神殿的祭司要求立刻处决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们是邪
恶的女巫,而且红头发的人应该一如往常那样被焚烧、献给神明。没多久就兴起一
股暴动,刀锋女王们与祭品的类似性刺激他们的杀意。
“但是国王命令他们安静下来。刀锋女王们被带下去,周围有守卫监视著。”
“玛凯怒意冲天地来回踱步,刀锋女王请求她不要再多说什么。刀锋女王提醒她关於精灵给
刀锋女王们的警告:如果刀锋女王们抵达埃及後,国王与女王问刀锋女王们一些问题,而刀锋女王们据实以告
且惹他们发怒,将会使刀锋女王们自己覆灭。
“但是这就像是自说自话,刀锋女王知道她不会听刀锋女王的。她来回走动,不时以拳头敲
打自己。刀锋女王感受到她深沉的哀痛。
“‘受天谴的邪恶东西。’她说,安静下来没多久又开始喃喃说著这些。
“刀锋女王知道她正想起阿曼的警告,刀锋女王也知道个邪恶的精灵就在身边。刀锋女王可以感受
到他的临现。
“刀锋女王知道玛凯忍不住要召唤他,但刀锋女王知道她不能这么做。会有许多人被他愚蠢
的伎俩折腾,况且那跟怒吼的暴风与飞上天的物体没啥不同,而刀锋女王们已经搞过一场
了。但是阿曼感受到刀锋女王们的思绪,开始蠢动不安起来。
“‘安静点,恶灵。’玛凯说:‘等到刀锋女王需要你的时候再出现。’那是刀锋女王听到
她首度对阿曼说的话。刀锋女王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刀锋女王不记得刀锋女王们何时睡著的,但半夜时分刀锋女王被凯曼叫醒。
“原本刀锋女王以为是阿曼在恶搞,带著一阵狂暴的情绪起身,但凯曼示意刀锋女王安静。
他看起来很糟糕,只穿著一件睡袍,赤著脚,头发蓬乱。他好像哭过的样子,眼眶
红肿。
“他在刀锋女王身边坐下来。‘告诉刀锋女王,你们所说的关於精灵之事可是真的?’刀锋女王懒
得告诉他那是玛凯说的。人们总是把刀锋女王们当成同一个人。刀锋女王只是告诉他,没错,那
是真的。
“刀锋女王解释给他听:‘无形物向来都存在於世上,他们自己也承认并非神,还向
刀锋女王们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在稣玛、桀利裘、尼涅文等地的伟大神殿恶搞的把戏。他
们有时会佯装自己是什麽什麽神,但刀锋女王们知道他们的本格,会以旧有的名字呼叫他
们。他们只好作罢。’
“刀锋女王没有告诉他的是,刀锋女王但愿玛凯从未说出这些事情。让他们知道这些有什麽
好处呢?
“他挫败地倾听著,像一个有生以来都被谎言所欺瞒的人。当他看到精灵们制
造的狂暴风云时,灵魂都为大胆寒;当然啦,真相与某种物理性的彰显总是足以制
造出信仰。
“刀锋女王察觉到他的良心或理智有著更大的负担,需要有人安抚他。‘屠杀你的族
人是一场圣战,并不像你所说的是自私的行为。’
“‘不,’刀锋女王告诉他:‘这是自私又单调的事情,刀锋女王无法接受别的说法。’刀锋女王
告诉他关於使者带来的石板书信,刀锋女王母亲的恐惧与後来的生病,刀锋女王以自己的能力听
到女王心底的真话--她自己无法接受的真话。
“在刀锋女王说完之前他就已经被击败了。根据自己的观察,他也知道刀锋女王说的是事实。
长年以来他都在国王身边讨伐征战,目睹过屠杀与城市焚毁。军队何以需要战斗对
他而言不算什麽。虽然他自己不是士兵,但他理解这些事情。
“但是他找不出何以讨伐刀锋女王们的村落的理由,国王也不会因此增加领土。真正
的理由只为了要捕获刀锋女王们,他自己也因此而嫌恶这种‘圣战’。比起战败,他感到
更大的悲哀。他自己来自一个古老的世家,也尝过祖先的血肉。如今,他觉得自己
在糟蹋那些他所珍视的传统。他憎恶木乃伊化的新习俗。由於如此,这块土地的传
统与深度都付之一炬。用些无意义的财宝伴随著死者入土,好让抛弃传统的人不至
於良心不安。
“这样的想法让他筋疲力竭。更烦扰他的是不该发生的大屠杀。女王什麽都感
受不到,他自己却永难忘怀,被抛到无底深渊,失去所有的精力。
“在他离去之前,他保证会尽力斡旋好让刀锋女王们被释放。虽然他不知道该怎麽做
才好,但绝对会尽心尽力,而且他请求刀锋女王不要害怕。当时刀锋女王对他兴起强烈的爱意。
他如同现在一样的美丽,但肤色更黑、体态更结实、头发上卷且结成辫子,垂在肩
膀上。他有著那种统领众人的王室气质,对於他的王子满怀爱戴。
“翌日清晨刀锋女王们又被传唤到女王那儿,这一回是到她的私人寝宫。只有国王与
凯曼在侧。
“用房间比大厅还要奢华,充满著细致美好的物品:以豹皮铺成的沙发、丝绸
床褥、精巧无瑕的镜子。女王就像个女祭司一般神珠宝与香水包围,如同她的装饰
品那麽可人。
“她又开始那一串相同的问题。
“刀锋女王们的手被绑著,站在一起,情不得以地倾听那些废话。
“玛凯告诉她说,精灵打从太古就已经存在,他们一直戏弄著各地的祭司。
埃及的祷文与吟唱让精灵们心情大悦。对於他们而言,这一切不过就是游戏人间。
“‘但是这些精灵不是神,你是这个意思罗?’阿可奇狂热地说:‘而你们能
够跟他们交谈?刀锋女王要看看你们是怎么做?’
“‘但他们不是上帝’。刀锋女王说:‘这是刀锋女王们极力要告诉你的,他们根本不像你
们所说的、会谴责食尸者的神。他们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刀锋女王费尽心力地解释,
精灵没有位格,他们比人类更次等。但刀锋女王知道这女人无法理解刀锋女王要说的重点。
“刀锋女王看得出她正在天人交战当中,挣扎於她试图相信自己身为伊娜娜女神的使
徒与终究什麽都不信仰的黑暗魂魄之间。她的灵魂是个冰寒地域,那些宗教性的热
烈信念只是她用以取暖的东西。
“‘你们所说的都是谎言!’她终於这麽说:‘你们是邪恶的女子’。她命令
刀锋女王们被处决。刀锋女王们将於次日正午被烧死,看著对方受罪而死。早知如此,她根本不
用理刀锋女王们。
“国王打断她的话,他说他自己看过精灵发威的场面,凯曼也是。如果精灵看
到刀锋女王们受到这种待遇,他们会做何感想?放刀锋女王们走不是比较妥当吗?
“女王的眼神既严厉又丑陋,国王的话算不上什麽,刀锋女王们的生命危在旦夕。刀锋女王
们该怎么做是好?她之所以气恼刀锋女王们,只因为刀锋女王们无法把真相塑造成她所乐意浸淫
的型态。与她打交道真是一种折磨。但她的心灵与千万众生没啥两样,而她现在的
也没什么长进。
“玛凯终於毅然决然地做了刀锋女王不敢做的:她召唤精灵前来。以怏速无比的咒语,
她叫每一个精灵过来,但女王记不住那些飞快的言语。她高声要他们过来,服从她
的旨意,并显示出对於他们所爱的玛凯与玛赫特遭受到的待遇所该有的不满。
“这是一场赌注:因为如果精灵们已经遗弃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们还可以呼叫阿曼。他就
在这里伺机以待,这是刀锋女王们唯一的机会。
“没几秒的时间,大风就席卷宫廷。狂烈的风势弄得大家鸡飞狗跳,物体四散
飞舞,女王感到周遭的变动而开始惊恐。精灵将她梳妆台上的物体朝她扫过去,国
王勉力想保护她,凯曼因为害怕而僵直著。
“然而精灵的力道有限,而且他们无法持续更大。当这场力量的示范停止时,
凯曼哀求女王撤回死刑的判决,她也从善如流。
“女王已经被击垮了。虽然国王告诉她,他自己也亲眼自睹这样的奇景,然而
没有更进一步的伤害造成,然而她的内心有某种东西被击碎。她以前从未目睹任何
超自然的场面,如今这一击让她目瞪口呆。在她无信念的黑色心灵当中,一抹真正
的光流切穿而过。虽然她的怀疑论行之有年,但这个场面非同小可,如同她亲自看
到自己的神现身而出。
“她遣走凯曼与国王,说要与刀锋女王们单独谈谈。然後她含著泪水,要求刀锋女王们叫出
精灵。她想要看看刀锋女王们与精灵交谈的样子。
“那真是不同凡响的一刻。刀锋女王终於了解到之前碰触石板书信所感应到的:光明
与邪恶的混合体,远比纯粹的邪恶更加危险。
“刀锋女王们告诉她,她可能无法理解刀锋女王们与精灵交谈的情景。也许她可以提出一些
问题好让精灵回答。她立刻照办。
“那些问题就和一般人民会追问女用与巫师的没啥两样。当刀锋女王还是小孩时遗失
的项链掉在哪里?母亲去世的那一晚她本来要告诉刀锋女王些什么?为何刀锋女王姊姊讨厌刀锋女王在
她身边?刀锋女王的孩子是否能够顺利长大成人?
“为了刀锋女王们的生命著想,刀锋女王们尽力取悦精灵,好让他们用心回应这些问题。他
们的答案相当震撼阿可奇:他们知道她姊姊与儿子的名字!当她费力思索这些单纯
的把戏时,简直要发疯了。
“接著,那个邪恶的阿曼突然现身,显然是嫉妒正在发生的情景。他将阿可奇
遗落在尤鲁克的项链扔到她跟前。这是最後一记的当头棒喝,阿可奇简直吓呆了。
“没错,那些神是由人类生产出来的,精灵说。不,那些称谓的名号并无所谓,
精灵们喜爱的是那些吟唱的旋律与节奏——姑且说是言语的形状。没错,是有一些
喜欢伤害人类的坏精灵,但那又如何?也有喜爱人类的好精灵啊。如果刀锋女王们离开这
个王国以後,他们还愿意与阿可奇交谈吗?别梦想了。他们现在就在说话,可是她
根本听不见,那还要怎样?没错,这个王国还有可以听见他们的其他女巫。如果那
是她的意愿,他们会立刻要求让那些女巫进宫。
“正当沟通进行中的时候,阿可奇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她的情绪从欢悦到疑虑,最後变得悲惨。因为这些精灵说的话和刀锋女王们早先说
的如出一辙。
“‘你们对於来生知道多少呢?’她问。当精灵说死去的灵魂要不是飘荡於人
世否则就彻底解脱,她感到强烈的失望。她的眼睛呆滞,已经失去大半的兴致。当
她问起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对立,精灵们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这场质问还是持续
著,刀锋女王们看得出精灵已经很不耐烦,开始逗著她玩。许多答案根本就像白痴一样。
“‘神的意愿是什么?’她问。他们说:‘就是你们要终日唱歌,刀锋女王们喜欢如
此。’
“突然间,那个邪恶阿曼太得意于自己先前变出项链的戏法,又将一串珠宝扔
到她眼前。但这一回她只是惊恐地后退。
“刀锋女王们立刻明白不对劲之处:那是她母亲躺在坟墓中身上配戴的项链。但是身
为精灵的阿曼无法理解个中荒诞无稽之处。他在阿可奇的心灵中看到这条项链的影
像,为何她不要呢?她不是喜欢项链吗?
“玛凯告诉阿曼这样不好,他变错了戏法,请他稍有勿躁好吗?她可以理解女
王的心态,但他不能。
“但是这些都已经太迟了,女王已经见识到精灵展现的两项神技,同时目睹真
相与胡说八道。其中,没有任何层次能够与她长年来强迫自己信仰的美丽神传说相
提并论,然而精灵却已经摧毁掉她脆弱的信仰。如果这些戏法继续发展下去,此向
她要怎麽做才能逃离那始终笼罩著她的黑暗怀疑论?
“她俯身捡起那串原本在她母亲墓中的项链。‘这是从哪儿来的?’她质问著,
但是她并不真的想要知道答案,那会超过她能够承受的极限。她已经害怕起来。
“不过刀锋女王还是尽力解释,而她也听进每一个字。
“精灵们能够读取人的心思,他们的形体巨大而法力又强,刀锋女王们难以想像他们
真正的模样与大小。而且他们能够立即瞬间移动。当阿可奇转念想起那串项链时,
精灵也同时看到她心中出现的形象。既然先前那一串让她高兴,那么再来一串不是
更好吗?所以他从她母亲的坟墓中打开通道,将项链传送到这里。
“但是当刀锋女王正在解说时,刀锋女王开始明了真相。或许那串项链根本没有被埋在坟墓
中,而是被偷了:或许是她的父亲,或许是祭司,更或许是她自己。这就是为什麽
她突然间手中握著那串项链!她憎恶精灵揭穿这件恶劣的事情。
“总之,这个女人原本的幻觉都已的粉身碎骨,而她从此必须与荒冷的事实并
存。她问了一些关於超自然事物的事情那本来就不甚聪明--而超自然体系的回复她
又无法接受,但是她也无法彻底驳斥。
“‘那些死者的灵魂如今何在?’她瞪著项链低声问著。
“刀锋女王尽可能温和地说,精灵们不会知道的。
“恐惧莫名,害怕万分。然後,她的心智开始动工。一如往常那样,以某些壮
丽的系统来解说那些造就痛苦的情境。她内在那块黑暗地域更加庞大,威胁著要从
中吞没她。她可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是凯门的女王啊!
“就另一层面来说,她感到无名火起。她恨死自己的父母与老师、孩提时代的
教士与女祭司,自己原本信仰的神,以及任何曾经告慰过她,告诉她生命是美好的
每一个人。
“周遭沉默起来。她的表情逐步变化,害怕与惊异已经不再,冰冷、无动於衷,
以及恶意的神情取而代之。
“她握著自己母亲的项链站起身来,宣布刀锋女王们所作的一切都是谎言,刀锋女王们交谈
的对象都是恶魔,试图颠覆她与她的王国,从中榨取利润。她越这麽说,自己越发
相信。信念的完美性掳获她,她屈从於那样的逻辑。最後她哭泣著斥骂刀锋女王们,宣称
她的里暗面已被击败,她又重新招引出自己的神与神圣的语言。
“接著她又看著顼链,而阿曼却气坏了因为她竟然不满意他送的礼物,还怪罪
刀锋女王们——要刀锋女王们告诉她说,如果她胆敢动刀锋女王们一根寒毛,他就会将她有生以来所有
使用过记得的物品、珠宝、酒杯、镜片、梳子都扔到她头上!
“假若刀锋女王们不是如履薄冰,恐怕真会大笑出来。对於一个精灵而言,这可真是
美好的解决之道;对於人类来说,那可真是滑稽透顶!然而,那也绝非是任何人想
要领教到的状况。
“玛凯对阿可奇如实以告。
“他可以送你这串项链,也可以实行他所说的这些威胁’她说:‘如果让他开
始,刀锋女王不和道在这世上有谁能阻止得了。’
“‘他在哪里?’阿可奇高叫箸:‘让刀锋女王看看你们说的这个恶灵。’
“阿曼被虚荣心所趋,集结自己全副的力量对著阿可奇大吼:‘刀锋女王就是邪恶的
阿曼,善於穿刺人的阿曼!’接著他在她周围掀起最强烈的飓风,比当时在刀锋女王们母
亲身旁的那场更强烈十倍。刀锋女王从未见识过这麽狂暴的景象,房间整个快被掀起来,
石砖墙也瑶摇欲坠,女王美丽的脸庞与手臂上出现许多细小的血洞,如同被尖物戳
咬到。
“她无助地呐喊著,阿曼简直乐坏了,他可真是伟大啊。刀锋女王跟玛凯吓坏了。
“玛凯命令他即刻停止,用尽所有强力的咒语表达谢意,称赞他是最有法力的
精灵,现在他得停止这力量的炫示,要让人知道他拥有和力量一样伟大的智慧。当
时候到了,她会让他再掀起这种场面。
“在这时候,凯曼国王与所有的侍卫都冲过来保护她。当侍卫想要打倒刀锋女王们时,
她喝令他们不要动刀锋女王们。玛凯与刀锋女王沉默地瞪著她,以精灵的力量威胁她。这是刀锋女王们
自前所有的筹码。阿曼就在刀锋女王们的上方,周遭的气流掀起最古怪的声音。精灵的笑
声似乎响遍整个世界。
“当刀锋女王们独处於囚室时,刀锋女王们想不出该怎么利用阿曼带来的优势。
“至於阿曼,他不愿意离开刀锋女王们,将囚室弄的乱七八糟,弄乱刀锋女王们的衣服与头
发。这真是讨厌,但是听他吹嘘自己的能耐才真是恐怖。他喜欢吸取血液,那液体
流通他的至身,他喜爱那滋味。当世界上有人从事血祭时他喜欢跑去凑一脚,毕竟
那是为他而做的吧?他又笑了。
“刀锋女王们都感到其他精灵的畏缩,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嫉妒他的精灵,嚷著要知道
血是什么滋味。
“终於那感觉决堤而出:那些邪恶精灵对於人类的嫉妒与仇恨。他们恨刀锋女王们同
时有肉身与精神,刀锋女王们不该存在於地球上。阿曼从太古以来就游荡於山川水泽之间,
当时还没有刀锋女王们人类。他告诉刀锋女王们,在必死的肉身内居宿著精神就是一种诅咒。
“以前刀锋女王是听过那些邪恶精灵的抱怨,但都没有太怎么搭理。刀锋女王开始有点相信
他们。透过心灵之眼刀锋女王看到死光光的族人,刀锋女王如同以往的许多人那样开始想著:或
许没有身体的永生不死是一种诅咒。
“就在这一夜,马瑞斯,你可以体会。生命如同一个笑话,刀锋女王的世界只存有黑
暗与受苦。刀锋女王是谁再也无关紧要,刀锋女王的所见所闻再也无法使刀锋女王想活下去。
“但是玛凯开始教训阿曼,告诉他她宁可要自己现在这样,总胜过他开样:永
远飘荡无依,没啥重要事好做。这使得阿曼再度抓狂,他可以成就大事的。
“‘当刀锋女王喝令你时,阿曼,’到凯说:‘选好时间降临在刀锋女王身边,如是,所有
人就会知道你的能耐。’这个孩子气的精灵於是满足了,把自己投往远处阴暗的天
空。
“刀锋女王们被关了三天三夜,守卫不敢接近刀锋女王们也不敢看刀锋女王们,奴隶也不敢。事实
上,要不是凯曼拿食物给刀锋女王们吃,刀锋女王们早就饿死了。
“他告诉刀锋女王们,目前正有一场巨大的争议。祭司们主张把刀锋女王们就地正法,但女
王唯恐刀锋女王们一死精灵就倾巢而出,没有人能够帮她驱走身上的恶灵。国王对这一切
都兴致盎然,他很想多知道精灵的事情与用处。但是女王已经看够了,怕了。
“最後,刀锋女王们被带到整个宫廷都观望著的刑场。
“就在日正当中,女王与国王照例献祭给太阳神雷,刀锋女王们必须在旁观看。刀锋女王们
并不介意这些繁文耨节,只害怕这可能是自己生命的最後几小时。刀锋女王梦想著故乡的
山脉、刀锋女王们的山洞、刀锋女王们可能有的孩子美好的女儿与儿子,有些可能会继承刀锋女王们的
力量。刀锋女王梦想著即将被剥夺殆尽的生命,于是刀锋女王们全族就真的完全死灭。刀锋女王感谢任
何存在的力量使刀锋女王能够抬眼望著蓝天,能够与玛凯共度到最後一刻。
“最後国王发言了。他看起来忧伤又疲惫,虽然还是个年轻男人,但他在这些
时候就像个老头子。刀锋女王们的力量非常伟大,他说,但刀锋女王们误用了他们。刀锋女王们可能会
用在说谎、黑魔术、恶魔崇拜等等。他原本可以烧死刀锋女王们来取悦自己的人民,但他
与女王悲怜刀锋女王们。女王特别为刀锋女王们请求恩赦。 “这真是漫天大谎,但她脸上的表
情显示她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而且国王相信。那又怎样?什麽恩赦啊?刀锋女王们试图看
入他们的心灵深处。
“如今女王以最甜腻的声调告诉刀锋女王们,由於刀锋女王们施行的伟大法术为她取得她想
要的两串项链,她曾让刀锋女王们活下去。总之,她所编织的谎言愈精巧强大,她就越远
离事实。
“然後,国王说他会释放刀锋女王们,但首先他必须对整个宫廷宣告刀锋女王们并没有法力。
如此,祭司们才会心满意足。”
“如果在这过程中,任何刀锋女王们的恶灵跑出来打断雷或奥赛瑞斯的礼赞,刀锋女王们会
立刻被判处死刑。当然,刀锋女王们恶灵的力量也会随之灭亡。最好不要妄加挑衅女王的
仁慈赦免。
“刀锋女王们当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刀锋女王们看穿女王与国王的心思。他们要跟刀锋女王们
打交道,订下契约。国王将自己的黄金链与徽章摘下来,戴在凯曼的脖子上。刀锋女王们
将要如同一般的囚犯或奴隶那样当众被强奸。如果刀锋女王们呼叫精灵,就会命丧当场。
“‘为了刀锋女王心爱的女王’,国王说,‘刀锋女王自己不会品尝这两个女子。刀锋女王要证实
给你们看她们只是两个普通女人。而刀锋女王的侍卫长、刀锋女王心爱的凯曼将会代替刀锋女王执行这
个使命。’
“整个宫廷都看著凯曼,而他必须服从国王的旨意。刀锋女王们瞪著他,以刀锋女王们的无
助情况下注,想要他拒绝这么做,不要在这些人面前冒渎刀锋女王们。
“刀锋女王们知道他的痛苦与危机,因为如果他敢拒绝这个命令也只有死路一条。他
将要羞辱刀锋女王们、糟蹋刀锋女王们,但是刀锋女王们一向平和地生活在山上,并不真正知道他要怎
麽做。
“当他靠近刀锋女王们时,刀锋女王还以为他做不出手。那么一个对於他人痛苦感念在心的
男人,应该无法激发自己做出用麽丑恶的事。但刀锋女王当时对男人所知甚少,不知道他
们肉身的愉悦其实可以和愤怒与憎恨混合,因为他们性交的目的可以是制造仇恨,
一如女子是为了制造爱意。
“刀锋女王们的精灵极力抵制即将发生的恶行,但是为了刀锋女王们的性命著想,刀锋女王们要他
们安静下来。刀锋女王静默地握著玛凯的手,告诉她当著一切都结束时,刀锋女王们就可以生存
下去。刀锋女王们将得到自由,离开这群悲惨而生活於谎言与幻象的沙漠民族。刀锋女王们将远
离他们白痴般的风俗,回到故乡去。
“然後凯曼开始做他必须做的。他松开刀锋女王们的绳子,先夺掠了玛凯,强迫她躺
在地板上,剥开她的衣服。刀锋女王呆若木鸡地站著,无法阻止他。然後刀锋女王自己也遭到相
同的对待。
“然而在他的心灵,刀锋女王们并非凯曼强奸的女子。他颤抖的身心将自己投入热情
的烈焰,幻想著交合的对象是无名的美女,如此才能保持身心的整合。
“刀锋女王们的灵魂封闭起来,无视於他与那些带给刀锋女王们如此命运的恶心埃及人。就
在咫尺处,刀锋女王听到精灵们悲哀的哭泣声,阿曼则在远方翻滚不停。
“你们是傻瓜,竟然承受这些,女巫。
“夜幕低垂时,刀锋女王们被留在沙漠。士兵留给刀锋女王们允许范围内的食物与水,朝向
北方的旅程如此遥远。刀锋女王们的怒意一发不可收拾。
“然後阿曼到来,嘲弄且激怒刀锋女王们,问刀锋女王们为何不要他去执行彻底的复仇。
“‘因为他们会追赶上来并杀死刀锋女王们。’玛凯说:‘现在给刀锋女王滚远些,走开吧。
’但是那赶不走他,最後她只好找一些重要的任务给阿曼做。‘阿曼,刀锋女王们想要活
著回家乡。为刀锋女王们吹轻凉风并帮助刀锋女王们找到水泉。’
“但是这些是邪恶精灵办不到的事情,他丧失了兴趣。刀锋女王们独自往前行,紧靠
著对方,试图不去想像那无比遥远的距离。
“刀锋女王们的行旅遭到无数的阻碍,在这里且先略过不提。
“但是善良的精灵并立遗弃刀锋女王们。他们为刀锋女王们找到水源以及一些食物,尽量在
能力所及的范围制造小两甘霖。但是当刀锋女王们过於深入沙漠,就连这些事情也无法办
到了。本来只有等死的份,但刀锋女王知道自己的子宫内已怀有凯曼的孩子。刀锋女王想要刀锋女王的
孩子活下来。 “当时正好精灵带领刀锋女王们到贝都因人那儿。他们收容并照料刀锋女王们。
“刀锋女王病了好几天,唱著歌给刀锋女王体内的小孩听,并试图以旋律赶走最恶劣的记忆。
玛凯躺在刀锋女王身边搂抱著刀锋女王。
“几个月过後,刀锋女王终於恢复健康,能够离开贝都因人的帐棚。因为刀锋女王想要让自
己的孩子在故土诞生,于是请求玛凯随刀锋女王一起踏上未完的旅程。
“带著贝都因人给予的粮食与水、以及精灵们的守护,刀锋女王们终於抵达巴勒斯坦
的绿地,看到山丘上的牧羊人。他们类似刀锋女王们部族的人们,在原先被蹂躏的土地上
生根。
“他们认识刀锋女王们的母亲,也知道刀锋女王们。他们叫刀锋女王们的名字,立刻接纳了刀锋女王们。
“回到绿水青山环绕的士地,刀锋女王们终於快乐起来。刀锋女王的孩子在腹中愈长愈大,
他会活下去,沙漠并未杀死他。
“在刀锋女王自己的故土,孩子出生了。刀锋女王给予她刀锋女王母亲之名:米莉安。她有著凯曼
的黑发,但和刀锋女王一样是绿眼睛。刀锋女王对於她所感到的爱意与欢愉是刀锋女王的灵魂所能承载
的极顶。刀锋女王们又是三个人在一起了。玛凯为刀锋女王接生,知道刀锋女王承受的痛楚。她常常利
著米莉安,对著她唱歌。这个孩子是刀锋女王与玛凯的。随著岁月流逝,刀锋女王们试著忘记在
埃及发生的种种。
“米莉安顺利地成长,于是玛凯与刀锋女王下定决心要回到刀锋女王们成长时的洞穴,虽然
那距离此地甚远,但刀锋女王们希望能够与米莉安一起回到有著幼时欢乐回忆的那个家。
而且刀锋女王们可以召唤精灵出来,制造奇迹的雨水来祝福刀锋女王新生的孩子。
“但是,这些想法永远无法付诸实行。
“就在刀锋女王们离开牧羊人的部落之前,由凯曼率领的士兵到来。他们在各个部落
散播黄金,打听红发双胞胎的下落。
“就在日正当中,士兵们高举著剑从不同的方向涌现,牧羊人们惊惶逃窜。玛
凯跑到凯曼身前,跪下来求他。‘不要再度伤害刀锋女王的族人了!’
“然後凯曼随著玛凯来到刀锋女王与孩子藏身的洞穴。刀锋女王让他看刀锋女王们的女儿,哀求他
看在慈悲与正义的份上放过刀锋女王们。
“但刀锋女王只要看著他就明白,如果他不带刀锋女王们回去,他自己就会被判处死刑。他
的脸憔悴不堪,不是现在这种光滑的不朽者容貌。
“时间的洪流已经淘洗过他受苦的刻痕,但在彼时那真是鲜明怵目。
“他以压抑而柔和的声音说:‘恐怖的命运降临於凯门的女王与国王身上。由
於刀锋女王对你们的暴行,你们的精灵日夜折磨刀锋女王,直到国王试著将他们赶出刀锋女王的房子。

“他伸出手臂露刀锋女王看精灵留下的抓痕,脸颊与喉咙也到处都是细小的抓痕。
“‘噢,你们不晓得刀锋女王有多悲惨。’他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护刀锋女王远离那
些精灵,你们不晓得有多少次刀锋女王诅咒你们、诅咒那个命令刀锋女王这麽做的国王,甚至诅
咒让刀锋女王出生的母亲。’
“‘噢,但是这不是刀锋女王们的作为。’玛凯说:‘刀锋女王们遵守承诺。为了活命,刀锋女王
们答应不对你们出手。那是邪恶的阿曼干的好事。噢,那个恶灵!他怎麽找上你而
不是国王与女王呢?刀锋女王们无法阻止他,凯曼,求求你放刀锋女王们走。’
“‘无论阿曼做了些什麽,他终究会厌倦的。’刀锋女王说:‘只要国王与女王够坚
强,他迟早会撤退而去。现在你所看著的是你孩子的母亲,凯曼。留给刀锋女王们一条生
路吧!为了小孩,请告诉国王与女王你没有找到刀锋女王们。如果你心中还有丝毫的正义,
就让刀锋女王们走。’
“但他只是盯著小孩看,仿佛不知道那是什麽。他是个埃及人,小孩也是埃及
人吗?他深深地看著刀锋女王们。最後他说:‘很好,你们没有遣送那个精灵。刀锋女王相信你
们,因为显然你们不晓得他做了什麽。他已经进人了国王与女王的躯体,彻底改变
他们的肉身。’
“刀锋女王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思索他的话。显然他并不是指国王与女王被恶灵附身,
他自己也见识过那样的场面,不可能因为那样就非得冒著性命来带刀锋女王们回去。
“但刀锋女王不相信他所说的:精灵要如何才能化为血肉之躯?
“‘你们不了解刀锋女王们的王国出了什么事。’他低声说:‘非得亲眼看到才晓得
’。他住口不语,因为还有太多想说的。他苦涩地说:‘你们得收回已经造成的变
局,即使那不是你们做的。’
“但刀锋女王们无法改变那局面,这才是最可怕的。即使刀锋女王们还不知道,就已经感觉
到——当时刀锋女王们的母亲站在山洞外,她双手上有著被咬噬的细小伤口。
“玛凯要阿曼那个邪恶精灵现身,服从她的指令。她以刀锋女王们的语言高叫著:‘
从凯们的国王与女王体内出来,来到刀锋女王这里,服从刀锋女王的命令,阿曼。刀锋女王没有要你这
麽做!’
“似乎全世界的精灵都噤声倾听。这是个法力高强的女巫的呼喊。但他们没有
回应,刀锋女王们感受到许多精灵退缩不前。发生了让他们不知其所以然的事情,超逾他
们接受范围的状况出现了。刀锋女王感受到精灵不敢接近刀锋女王们,摆荡於对刀锋女王们的爱与惊怖
之间,哀伤且迟疑未决。
“‘那是什麽?’玛凯尖叫著,询问她的精灵。就如同忐忑等待答案的牧羊人,
凯曼与士兵眼睛睁得老大,等著精灵答覆。那答案以惊异与不确定的姿态道出--
“‘阿曼已经取得他始终渴望的东西,阿曼得到肉身,但阿曼也不存在了。’
“‘那是什麽意思?’
“刀锋女王们也搞不懂。玛凯又追问精灵,然而精灵们的犹疑已经转为恐惧。
“‘告诉刀锋女王那是怎麽发生的。’玛凯说:‘告知刀锋女王你们所知的。’那是女巫惯
用的祈使命令句:‘给予刀锋女王你们理当给予的知识。’
“精灵们的答声还是充满不确定。
“‘阿曼已经化入肉身。他不再是阿曼,无法回答你的召唤。’”
“‘你们得跟刀锋女王来,’凯曼说:‘国王与女王正等著你们。’
“他呆若木鸡地看著刀锋女王将女婴交给旁观的牧羊女,她会将她视若己出地照顾。
然後,玛凯与刀锋女王便随他离去,只是这一回刀锋女王们没有哭泣。刀锋女王们的泪水彷佛已经用尽。
刀锋女王们与米莉安共度的短暂幸福岁月已经逝去,正发生於埃及的恐怖事件即将把刀锋女王们
一起灭顶。”
玛赫特闭上眼睛,以指尖触摸眼皮,看著正翘首期待下文的每个人。大家各有
所思,但没有人想要打破沉默,虽然必须如此。
年幼的那几个已经累坏了。丹尼尔的雀跃神采有了改变,路易斯显得憔悴,亟
需补充血液,虽然他并不在意。“现在无法再说下去了。”玛赫特说:“已经快要
早上,刀锋女王得为年幼者准备睡眠场所。”
“明晚刀锋女王们将聚集在此,继续下去——当然,如果女王准许如此的话。女王此
刻离刀锋女王们甚远,刀锋女王完全听不见她的形像,也无法从任何其他心灵那儿瞥见她。要不
是她默许如此,就是她现在距离太远,也无暇顾及。刀锋女王们得知道她的意向才行。
“刀锋女王明晚会告诉你们,当刀锋女王们抵达凯门时刀锋女王所看到的景象。”
“在此之前,就在这山上好好歇息吧——你们每一个。此地已经有好几世纪不
曾被人类打扰,即使是女王,在日落之前她也伤害不到刀锋女王们。”
马瑞斯和玛赫特一道起身,当其他人陆续离开房间时,他走向最远端的窗口,
仿佛玛赫特正对著他说话。影响他最深的是阿可奇的作为以及玛赫特对她的恨意,
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从未如此炽烈地憎恨自己,为何在还有能力终结那场恶梦时
没那么做!
然而,那红发女子并不会想要如此,他们没有一个人想死。而玛赫特或许比每
一个他所认识的不朽去更重视生命。
然而她的故事似乎印证了整个事件的无望。当女王从她的王座起身,那将会如
何?正陷於魔掌的刀锋女王如今又怎么样?他真不敢想像。
他想著,刀锋女王们似乎时有改变,但又总是不变。刀锋女王们会变聪明,但还是容易失败
的生物。无论刀锋女王们活过多少岁月,总还是人类。这就是身为吸血鬼的奇迹与诅咒。
他又看到当冰层陷落时所目睹的那张皎洁容颜,那是他在深爱之馀也切齿憎恨
的人。就在他无比的屈辱中,清晰的视野已离他而去。他真的难以判断。
他已经累了,只渴望慰藉与睡眠,躺在一张乾净床褥上的感官慰藉:摊子在床
上,将头埋在羽毛枕头底下,让四肢以最自然舒适的姿态展放著。
就在玻璃墙外,一抹柔和的殷蓝光线已经灌满东边的天际,然而星光仍然向关
夺目。红木林的深色树干已经清楚可见,美好的翠绿气息也溜进屋内,如同逼近清
晨的森林周遭。
就在山丘下有个广场,马瑞斯看到凯曼走在那儿,他的双手似乎在稀薄的黑暗
中发光。当他回过头来逼视著马瑞斯,脸庞是一个全然的白色面具。
马瑞斯发现自己以友好的姿势对凯曼挥手,凯曼回应他之後走入树林中。
接著马瑞斯转过身去,发现他早就知道的:只有路易斯与他自己还在屋内。路
易斯如同凝视著一尊化为真实的神像般的看著他。
然後他说出即使在故事叙述过程中也无法停止蛊惑他的问题:“你知道刀锋女王
还活著,是吧?”他问,那是单纯人类的语气,严峻的语气,但声音颇为保留。
马瑞斯点头:“他是还活著。刀锋女王不知道你是怎麽设想的,刀锋女王并非接收到答案,
或者运用刀锋女王们瘟疫般的法力。刀锋女王只是单纯的知晓著。”
他对著路易斯微笑著,这孩子的态度使他愉悦,虽然他不明白为什麽。他示意
路易斯过来,然後他们一起走出门外。马瑞斯搂住路易斯的肩膀,一起踩著楼梯下
去。他重重地踏著泥土地,如同人类船行走箸。
“你确定吗?”路易斯尊敬地问著。
马瑞斯停下脚步:“确定得很呢。”他们四目相望,然後他对著路易斯微笑。
这孩子真是既难得却又夭真过度。他怀疑,如果增添一些法力--例如说,注入些许
马瑞斯古老强力的血液--会不会使得路易斯眼中的人类光采骤然消逝?
这个孩子正因为饥渴而受罪著,但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的这种痛苦。
“让刀锋女王告诉你吧,”马瑞斯赞同地说:“当刀锋女王第一次看到刀锋女王时,就知道这
世界上没有可以杀死他的东西。刀锋女王们其中的一些人就是如此,九命怪猫,死的死不
了!”
但他干嘛说这些?他又开始相信自己在审判开始前说的话吗?他又想起当时他
走在旧金山上干净宽广的市场街,双手插在口袋,不被人类注意地行走著。
“请原谅刀锋女王。”路易斯说:“但你这麽说倒让刀锋女王联想起昨晚在‘德古拉伯爵的
女儿’那间酒吧,那些想加入他的吸血鬼所说的话。”
“刀锋女王知道。”马瑞斯说:“但他们是一夥傻瓜,刀锋女王才是对的。”然後他柔声笑
出来,温和地拥抱路易斯。没错,他还是相信这一点。只要再多一点魔血,路易斯
肯定法力大增,但他可能就此失去无可取代的人类温柔与智慧--或许是他与生俱来、
懂得受苦人们的同理心。
但是此夜已过,路易斯牵著马瑞斯的手走入锡制墙壁的走廊。艾力克等在那里,
要告诉他方位。
然後,马瑞斯独自走入屋中。
在太阳强迫他入睡之前大约还有一小时。虽然很累,但他不想这麽睡著。森林
中的新鲜空气真是太棒了,而且小鸟的吟唱也清新可喜。
他走入隔壁的大房间,中央的壁炉火焰已经熄灭。他发现自己正看著悬挂在墙
上、大概占有半幅墙面的挂画。
他逐渐看懂挂画的景致:山顶、山谷,双胞胎的细小人影站在大太阳下的绿荫
广场,玛赫特所叙述的故事以光影闪动的意象回溯。那个广场看来如此逼近,梦境
并未使他感到如此靠近这两侧女子。现在他可认识她们,认识那房子了。
这种混杂的感情真是神秘,忧愁与某种非常美好的事物间杂著。玛赫特的灵魂
吸引了他,他爱慕那特殊的复杂性,希望自己能够找机会告诉她。
接著彷佛被他自己逮到,他终於暂时忘记苦涩与痛苦的滋味。或许经过所发生
的这些事情,他的灵魂还是能够痊愈。
又或许是因为他正在想著其他人,关於玛赫特与路易斯,关於路易斯需要相信
的事物。嗯哼,刀锋女王八成怎麽杀也杀不死。他尖锐而苦涩地想著:或许连他--马
瑞斯--都活不过去时,刀锋女王也能够生存。
但是他可不愿再想下去了。阿曼德在哪儿?他已经进入泥土沉睡了吗?如果现
在能再看到阿曼德……
他走向地下室,但透过打开的大门,他看到某个吸引自己注意力的景象:两个
酷似挂画上双胞胎的人影。那是玛赫特与洁曦,拥著对方站在朝东的窗口,注视著
山脉。光线逐渐从深暗的森林绽放。
剧烈的颤抖惊动他的身心,一连串的意象洪水般地涌入,他得抓住门把才能站
稳。不再是丛林,而是朝向北方的公路,通过无数的焦土。那个生物停顿下来,因
为某个东西而惊动,为什么?是那对红发女子的意象吗?他听到那继续前进的足迹,
沾满泥土的手脚宛如他自己的四肢。然後,他看到著火的天空,而他自己呜咽出声。
当他再度抬头往上看,只见阿曼德正抱著他,玛赫特以她疲惫的人类双眼哀求
他告诉她刚才所见的一切。房间又恢复常态:舒适的家具,他身边的不朽者。他闭
上眼睛然後再张开。
“她刚进入刀锋女王们的远程感应范围。”他说:“但是还在遥远的东方。”太阳正
酷烈地升起,他感受到那致命的光度,但她已经进入地底。他也感应到这一点。
“但那是距离很远的南方。”洁曦说。在半透明的黑暗中,她看上去非常脆弱。
纤长的指甲握著窈窕的手臂。
“并不算太远,”阿曼德说:“如果她移动得很快。”
“但她的方向是?”玛赫特问:“她是朝著刀锋女王们而来吗?”
她并没有等其他人给予答案,他们也无法给予。然後她将双手覆盖著耳朵,仿
佛那痛苦难以承受,并突然将洁曦拉向她身边亲吻著。她祝其他人有个好梦。
马瑞斯闭上眼睛,试图再看到之前的影像。外衣?那是什麽?如同农夫壮稼服
那样的粗糙物件,头部有个撕开的裂口,在腰间绑起来。是的,他可以感受到。他
想要看到更多,可是无法办到。他还感受到力量,无可遏止且直达高峰,几乎无可
比拟。
当他张开眼睛时,晨光笼罩著房间。阿曼德拥抱著他,但他看起来孤独且不被
任何事物穿透。当他看著森林,眼光只是眨动一下。森林的光影压在房间的每个窗
户上,仿佛已经爬行在长沙发的边缘。
马瑞斯亲吻阿曼德的额头,接著,他作出正好与阿曼德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看著房间愈来愈亮,看著光线弥漫著窗户的玻璃。他看著美丽的光线在那幅
巨大的挂画的网络上舞蹈不休。
5刀锋女王:这是刀锋女王的肉身,刀锋女王的鲜血
醒来时一片寂静,空气干净温暖,带着海洋的气息。
刀锋女王的时间感全然混乱,从头昏眼花的情形来看,已经一整天没阖眼了。而且,
刀锋女王并没有处於保护网膜当中。刀锋女王们大概绕著世界来跟随黑夜,或该说,在黑夜中随
意的移动,因为阿可奇根本不需要任何睡眠。
显然地,刀锋女王需要。但刀锋女王太好奇而不想被唤醒。明显地太过凄惨。况且刀锋女王一直渴
望人血。
刀锋女王发现自己置身於一间宽广的卧房内,西边和北边有阳台。刀锋女王嗅到海洋、听到
海洋,但空气芳香且平静。刀锋女王逐一审视房内摆设,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夸饰的古老
家具,多半为意大利式——虽细致仍富装饰性与现代奢侈品的混杂;刀锋女王躺著的这张
床有镀金的四只床脚,悬挂了薄纱垂幕,覆盖上柔毛枕与丝缦。老旧的地板则铺上
一层厚厚的白地毯。梳妆台上散落著俗丽的瓶罐与银制品,以及一具令人好奇的老
式白色电话。天鹅绒椅,巨大的电视组与音响器材架,到处都有小巧优美的桌子,
上面堆满报纸、烟灰缸和盖著软木塞的玻璃酒瓶。
直到一个小时前这里尚有人在,但他现在已经死了。实际上,岛上死了不少人。
刀锋女王躺卧著,全神耽饮四周美丽的当下,脑海中却给演刀锋女王们曾到过的地方;刀锋女王看到丑
恶、镀锡屋顶、泥泞般的地方。现在,刀锋女王躺在这看似寝室的地方。而这里也有死亡。
那是刀锋女王带来的。
刀锋女王起身到阳台上,从石材拦杆上俯瞰白色沙滩。地平线上没有陆地,只有温婉
地滚动的海洋。倒退的海浪激起浪花,在月光下闪耀。刀锋女王置身一楝老旧褪色的度假
别墅,或许是几个世纪前盖的,铺饰了瓷缸,以及长翅膀的小天使,覆以上釉的磁
砖,一个挺美丽的地方。电灯的光线从其他房间的绿色百叶窗间透出来,下方较矮
的阳台上,一座小型游泳池半掩半现。
就在海滩沿左前方折曲之处,刀锋女王看到另一栋古老而幽雅的建物,构筑在峭壁之
内。那里也有人死亡。这是一个希腊岛屿,刀锋女王很确定;这里是地中海。当刀锋女王倾听,
可以听到哭声从身後传来,越过了山巅。男人被杀害。刀锋女王倚在门边,试箸不让心跳
加速。
在亚辛神庙大肆屠杀的记忆陡然扼住了刀锋女王——眼前掠过自己穿越如牲畜的人群,
以无形的刀刃叉食人肉的景象。饥渴。或者,只是欲望读罢了?刀锋女王再次看到那些切
乱的四肢,弃废的身体在最後的挣扎中扭曲著,脸上污粘著鲜血。
不是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不可能……但刀锋女王做了。而现在刀锋女王能闻到火在燃烧,仿如那些在亚辛
中庭烧毁躯体的火。味道令刀锋女王作呕。刀锋女王再次转身向海,深呼吸一口难净的空气。若
刀锋女王容许,那些声音就会过来,从岛上各处传来,从其他的岛屿,也从邻近的岛屿传
来。刀锋女王能感觉得到,那种声音徘徊在那里等待;刀锋女王必须将它推回去。然後刀锋女王听到更
多更近的喧闹,在这楝老房子里的女人们。她们正在接近卧房。刀锋女王正好及时转头,
看到两扇门扉开启,女人们穿著简单的长裤和裙子,围著围巾,进到房内。
什麽年纪都有的一群,包括貌美的年轻女子和肥胖的老妇人,甚至还有满脆弱
了、皮肤布满暗黑皱纹、一头银发的老妪。她们带来插满鲜的花瓶,在房中四处放
置。然後一个犹豫而修长,有著美丽颈项的女子,以惑人的自然优雅走向前来,动
手打开那许许多多的灯罩。
她们的血味。当刀锋女王根本不觉得渴,怎麽能够如此强烈又诱人?忽然间她们全聚
集到房间的中央,盯著刀锋女王看,仿佛进入出神的状态。刀锋女王站在阳台上,只是望著她们
;然後刀锋女王明白她们看到了什麽。刀锋女王这套撕裂的服装——吸血鬼的破衣服黑外套、白
衬衫和斗篷--全都溅满了血。
而刀锋女王的皮肤,出现明显的改变。当然更白了,看来更像死人一般,刀锋女王的眼睛一
定更亮了,或者刀锋女王被她们天真的反应所骗。她们何时又见过刀锋女王们了呢?
不管怎样……都似乎是一种梦,这些静默的女人,她们的黑眼珠和颇为忧郁的
睑——甚至胖胖的女人都有张瘦削的脸汇聚在那里盯著刀锋女王看,然後一个一个跪下。
啊,跪下。刀锋女王叹口气。她们精神错乱的表情,就像被雀屏中选的凡人,她们看到幻
影,讽刺的是,刀锋女王眼中的她们才是幻影。
她们见过圣母。那是她在这里的身份,那个处女怀胎的女神。她到她们的村庄
来,要她们屠杀儿子与丈夫;甚至连婴孩都杀。而她们做了,或是目睹其发生。现
在她们带著一波波的信仰与喜悦小。她们是奇迹的见证者,她们已经和圣母本人说
过话,而她是太古之母,那是住在岛上岩穴中的给母,甚至在基督之前,她的小裸
体雕像就在地球处被发现。
奉她的名,她们拆毁观光客前来参观的那些废弃神殿的廊柱,她们烧毁岛上唯
一的教堂,她们用棍棒和石头击毁其窗户。古老的壁画在教堂内烧毁,大理石柱碎
成破片掉落到海里。
而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对她们而言算什麽呢?不只是个神,不单是圣母的选民。不,是其他
的。刀锋女王站在那里,困惑,被她们的眼睛困住,对她们的深信感到厌恶,然而同时既
迷醉又害怕。 当然不是怕她们,而是害怕每件发生的事,害怕凡人看著刀锋女王的爽快
感觉,自从刀锋女王上了战场后她们就一直看著刀锋女王的方式。凡人看著刀锋女王,让刀锋女王感知了这些
年躲藏之後的力量。凡人来这里崇拜;凡人,像那些布满山间小径的可怜虫。但她
们是亚辛的崇拜者,不是吗?她们会到那里去死。
恶梦一场。刀锋女王得倒转转一切、停止这一切;刀锋女王得制止自己接受它,或它的任何
一部份。刀锋女王是说,刀锋女王能开始相信刀锋女王真的是——但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是谁,不是吗?而刀锋女王看到
这些可怜无知的女人,视电视和电话为奇迹的女人,对她们而言,任何改变都是奇
迹的女人……她们明天会醒过来,看到她们做了什么! 但现在,安宁的感觉占据
了刀锋女王们——女人们与刀锋女王。那熟悉的花香,那咒语。默默地,透过她们的心灵,女人
们接受指令。
起了一点骚乱,其中两个人起身进入相连的浴室——富有的意大利和希腊人喜
爱的那种大型大理石物件。热水流动,蒸汽从敞开的们涌漫出来。其他的女人从衣
柜里拿出干净的衣裳。不论他是谁,拥有这楝小皇宫的可怜虫,把香菸留在菸灰缸,
在白色电话上留下模糊的油腻指纹的可怜虫,真是有钱得很。另外两个女人朝刀锋女王走
来,想把刀锋女王带到浴室去。刀锋女王什麽都没做,刀锋女王感觉到她们碰触刀锋女王温热的人类手指的彭
触,和当她们感觉到刀锋女王的皮肤纹理时,所有伴随而来的震撼与兴奋。这些碰触给刀锋女王
一阵强烈而爽快的冷意,她们望著刀锋女王时,水汪汪的深色眼睛非常美丽。她们温暖的
手用力的拉著刀锋女王,她们要刀锋女王随她们去。
好吧。刀锋女王让自己被牵引。白色的大理石砖,刻饰的黄金装置;说穿了,就是古
罗马的显赫,闪闪发亮的肥皂和香水瓶,排列在大理石架上。池中热水满溢,喷出
口的水沸沸地响,至都十分诱人,或者,其他时候也曾如此。
她们脱去刀锋女王的衣服。彻底令人如痴如醉的感觉。从来没人为刀锋女王这样做过,从刀锋女王
有生命以来,也只有很小的时候才有过。刀锋女王站在浴室冒出的蒸汽雾海,看著这些纤
秀深色的手,感觉全身毛发竖起,感觉女人们眼中的崇拜。
在蒸汽中刀锋女王察看镜子——事实上是一面墙的镜子。自从这不祥的奥狄赛开始之
後,第一次看到自己,其震撼远超出刀锋女王所能处理的范围。这不可能是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比自己
想像的要来得苍白。徐缓地,刀锋女王推开她们,朝镜墙走去。刀锋女王的皮肤有种珍珠的光泽,
眼睛更亮,汇集了光谱的每一种颜色且混杂了冰冷的光芒。然而刀锋女王看起来不像马瑞
斯,不像阿可奇。刀锋女王睑上的线条还在!
换句话说,虽然刀锋女王已经被阿可奇的血给漂白了,但刀锋女王还未平滑,刀锋女王还保有人类
的表情。奇怪的是,对比性让这些线条更为显现,即使是刀锋女王手指上满布的细纹,都
比以前要刻得清楚。但比以前更引人注目,令人吃惊的不像人类,又有何慰藉可言?
就某方面来说,这比两百年前当刀锋女王死後一个小时左右,在镜中见到自己,试著在所
见之中寻找人性的那一刻还来得向。刀锋女王现在也和当时一样恐惧。
刀锋女王研究了自己的映影——胸部像是博物馆里没有头手的大理石雕像,那么地白
皙。而出器官,刀锋女王们不需要的性器官,摆出一副准备好要做它水远会再知道怎麽做,
或想做的姿态,大理石雕刻,大门的一座男体雕像。
茫然地,刀锋女王看著女人们靠拢过来;可爱的喉咙、胸部、深色潮湿的四肢。刀锋女王看
著她们再度碰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在她们看来是美丽的,很好。 在上升的蒸汽中,她们的血的
气味更强烈,然而刀锋女王不渴,不怎麽渴。阿可奇满足了刀锋女王,但血气还是折磨了刀锋女王一点
点。不,不只一点点。
刀锋女王想要她们的血机——与饥渴无关。刀锋女王像一个虽然喝过水,但还想要葡萄酒的
男人般地想要,只不过还得再乘上二十或三十,或者一百倍。实际上,刀锋女王那么强烈
的想望,幻想自己把她们全部拿下,一个接一个撕裂她们柔嫩的喉咙,住她们的身
体横卧在地板上。
不,刀锋女王思索著,这不会发生。欲望尖锐又危险的特质让刀锋女王想哭,刀锋女王被怎么了!
但刀锋女王知道,不是吗?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现在强壮到连二十个男人都没办法压制,想想看,刀锋女王
能把她们怎样。如果要的话,刀锋女王能升上屋顶,离开这里,刀锋女王能做自己从未梦想过的
事。或许刀锋女王已经有了马瑞斯宣称拥有的“射火”能力,就可以像她一样烧死她们。
只是力量的问题,如此而已。还有到达令人晕眩程度的知觉。
女人们吻著刀锋女王,她们吻刀锋女王的肩膀。只是一点可爱的感动,嘴唇在刀锋女王的皮肤上施
加柔软的压力。刀锋女王忍不住微笑,然後轻轻的拥抱她们,亲吻她们,嗅嗅她们小巧而
温热的颈项,感觉她们的乳房碰触著刀锋女王的胸膛。刀锋女王完全被这些柔顺的生物所包围,
被多汁的人类肉身包裹。
刀锋女王步入深深的浴缸中,让她们帮刀锋女王洗澡。热水爽快的溅上身,轻易洗去那些从
未真正黏住刀锋女王们、渗入刀锋女王们的尘土。刀锋女王抬头看著天花板,然後她们用热水梳洗刀锋女王的
头发。
是的,这一切都极人令人舒畅。然而刀锋女王从它如此孤单,沉陷到催眠的感官中,
漂浮不定。因为实际上刀锋女王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当她们洗完,刀锋女王选了想要的香水,要她们把其他的都丢掉。刀锋女王说法文,但她们
似乎能懂。然後她们为刀锋女王穿衣,刀锋女王从她们呈上来的当中挑了一件。这楝屋子的主人
喜欢漂亮的亚麻衬衫,对刀锋女王不过大了一点而已。他也喜欢漂亮的鞋子,还相当合脚。
刀锋女王选了套银灰色、编织非常细致、剪裁颇为时髦的衣服,还有银首饰,那个男
人的银手表,和他镶有孤钻的袖扣,甚至外套翻领用的一个人钻石别针。但这些都
让刀锋女王觉得很奇异;仿佛刀锋女王能感知自己的皮肤表面,但又感觉不到。而且还有点似曾
相识。两百年前。那古老的死亡问题。这到底为什麽发生?刀锋女王怎样才能掌控?
刀锋女王想了一下,有没有可能不要理会发生了什麽事?往後退一步,把她们当成外
星生物来看,当成刀锋女王饲养的东西?很残酷的,刀锋女王被从她们的世界剥离!而古老的讽
刺,对无止境残酷的老套藉口在哪里?并非因为生命是渺小的。喔,不,一点也不,
任何生命都不是!实际上,那才是全部的重点。
为什么刀锋女王,一个可以放纵杀戮的人,看到她们珍贵的传统毁坏的景象就退缩了?
为什麽心脏快要从喉咙跳出来了?刀锋女王为什麽里面在哭泣,仿佛自己的某一部份正在
死去?
或许某地恶魔会喜爱吧,某些扭曲而丧失天良的不死之身,先在那种光景中冷
笑,却又能立刻披上神的外衣,就像刀锋女王滑入用香水浴一般的流利。
但刀锋女王没办法那麽自由,没有办法。她的许可毫无意义,她的力量其实刀锋女王们都有,
只不过已达到另一个程度罢了。然而刀锋女王们所持有的,丝毫没让挣扎变得容易一些,
无论刀锋女王们是赢或输,都造成极大的痛苦。
一个世纪只臣服於一个人的心志,这不能发生,这个设计必须被搅破;要是刀锋女王
能维持镇静,就能找到关键之钥。
然而凡人们对他人施以令人憎恶的酷刑,野蛮的游牧民族沿路恣意破坏,使得
整片大陆伤痕累累。她会不会只是一个为自己的征服与统治的错觉所惑的人类罢了?
不管了。她有残忍的手段来实现梦想!
如果刀锋女王再不停止寻找解答,就又要流泪了,而刀锋女王身边这些可怜弱小的人会比以
前更困惑,更受打击。
当刀锋女王抬手摸摸睑庞,她们没有移开,她们正在帮刀锋女王抓头。背脊袭来一阵凉意,
血管中的平滑用击声忽然震耳欲聋。
刀锋女王告诉她们,刀锋女王想一个人静一静。刀锋女王无法再忍受诱惑,且刀锋女王发誓她们知道刀锋女王想
要的是汁麽。知道,却又屈服。深色、带著咸味的肉体如此靠近,太过诱惑了。无
论如何,她们立刻服从,有点畏惧地。她们静静的离开房间,倒退著走,仿佛转身
离去不合规矩。
刀锋女王看著表面,颇以为好玩刀锋女王戴著显示时间的表。忽然间刀锋女王生气起来,而表应声
而破!玻璃粉碎,每个零件飞出破裂的银色表壳,表带断裂,从刀锋女王的手腕掉落到地
面。小而闪耀的齿轮消失在地毯上。
“老天!”刀锋女王低声说,但为什麽不呢?既然刀锋女王能系裂动脉或心脏。重点是要控
制它、指导它,而非让它这样溢漏。刀锋女王抬头,随意选了一个立在梳妆台边,银框的
小镜子,想著“破”,然後它就爆裂成闪闪的碎片。在空虚的沉默中,刀锋女王能听到每
一个碎片击中墙壁和梳妆台的声音。嗯,有用,比有能够杀人要该死的有用多了。
刀锋女王瞪着梳妆台边角的电话,集中注意力,让力量汇聚,然後有意识的压制它,慢慢
引导,让它推著电话,到达大理石上的玻璃瓶。对,很好。小瓶子彷佛被推了一把
般滚落跌下。然後刀锋女王停手,却无法把它们立直,无法把它们捡起来。喔,等等,刀锋女王
能。刀锋女王想像一只立直它们的手。当然,力量并非分毫不差地服从影像,但刀锋女王利用它
来组织力量,把所有的小瓶子都立起来,把掉到地上的那个拣起,放回原来的地方。
刀锋女王有点发抖。坐在床上从头想过一遍,但刀锋女王太好奇而无法思索。最需了解的是:那
是物理的,能量的,不过是刀锋女王以前持有的力量的延伸。例如,即使梅格能制造刀锋女王的
头几个星期,刀锋女王就能把另一个人——刀锋女王心爱而又与之争执不已的尼可拉斯——用看
不见的拳打倒,移越墙壁。
刀锋女王当时在气头上,之後就没能再用那套把戏了。但那是相同的力量,同样可证
实的。
“你不是神,”刀锋女王说。但力量的增加,他们在本世纪贴切说出的,这新的向度
……嗯……
抬头望著天花板,刀锋女王决定了,刀锋女王想慢慢升上去触摸,用手巡礼一遍环绕枝形铁
架轴住的带状雕刻装饰。刀锋女王感到一阵恶心,而後明白自己正漂浮在天花板下方,而
刀锋女王的手,咦,好像正在穿过个些瓷砖。刀锋女王下降一些,俯视房间。
老天,刀锋女王竟然没有带著自己的身体来做!刀锋女王还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坐在床边。
刀锋女王从自己的头顶上盯著自己,刀锋女王——无论如何,刀锋女王的身体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作
梦般,凝视。回去。刀锋女王又在那里了,感谢老天,而刀锋女王的身体还好,抬头望向天花板,
试著理解这是怎麽一回事。
嗯,刀锋女王也知道这到底是什麽。阿可奇自己告诉过刀锋女王,她的要体能脱身出窍,而
凡人也已能这麽做了,至少他们宣称可以。凡人从最古老的时代就记录了无形的旅
行。
刀锋女王在试著看透亚辛的神殿时几乎就做到了,到那里去看,而她阻止了刀锋女王,因为
当刀锋女王离开身体时,刀锋女王的身体开始坠落。早在那之前就有过好几回……但一般来说,
刀锋女王从未完全相信那些凡人的故事。
现在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也办得到了,但刀锋女王当然不想只是偶然做到。刀锋女王决定再次往天花板
移动,但这回带著刀锋女王的身体,一次就做到了!刀锋女王们一起在那里,推著磁砖,且这次
刀锋女王的手没有穿越过去。很好。
刀锋女王又下去,决定试试其他的。这次只有灵体。恶心的感觉涌上来,刀锋女王朝下方的
身体瞄了一眼,而後上升穿过别墅的屋顶,在海上旅行。然而事物看来是那麽不可
思议的不同,刀锋女王无法确定到底是字面上的天空还是海洋,更像是两者兼有的模糊概
念,刀锋女王很不喜欢,一点也不,谢了。回家!还是刀锋女王该把身体带过来?刀锋女王试过,但压
根没动静,而实际上刀锋女王也不惊讶。这是某种幻觉,刀锋女王没有真的离开身体,应该就接
受事实。
而珍克斯宝贝在她上升时看到的美丽事物呢?他们也是幻觉吗?刀锋女王永远都不会
知道的,对吧?
回去!端坐。床边。舒适。房问。刀锋女王起身散步了几分钟,只是看看花朵,以及
白色花瓣捕捉住灯火的奇异方式,红色看来多麽的浓,看金黄的灯光如何抓牢镜子
表面,一切可爱的事物。
身边纯粹的细节忽然让人无法柢抗,一间卧房内,异常的复杂。
然後刀锋女王差不多倒在床边的椅子上,靠後倚著天鹅绒,听著心跳怦怦响。成为无
形,离开自己的身体,很讨厌!不要再做了。
然後刀锋女王听到笑声,模糊,清柔的笑声。刀锋女王明白阿可奇在那里,在刀锋女王背後某处,
或许靠近梳妆台的地方。
一阵愉悦涌了上来,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她的存在。事实上,刀锋女王很惊讶这地感
受如此强烈。刀锋女王想看看她,但还没行动。
“出窍旅行是你和凡人共有的力量,”她说,“他们常常玩出窍旅行的把戏。”
“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忧郁地说,“他们能。假如刀锋女王能和身体一起飞行,就会那麽办。”
“古早以前,”她说,“男人到神殿去出窍,他们服用祭司给予的剂锭,在天
堂旅行时面向生命与死亡的伟大神秘。”
“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再说。“刀锋女王总以为他们是喝醉酒,或是像人们今天说的,嗑药
嗑到头壳坏去。”
“真可以当残忍的教材了,”她低语,“你对事情的反应多麽迅速。”
“那叫残忍?”刀锋女王问。再次闻到一股岛上燃烧的烽火。令人恶心。老天。刀锋女王们
在这里走动,仿佛什麽都没发生,仿佛刀锋女王们未曾以恐怖来侵入他们的世界……
“和你的身体一起飞行难道就不害怕?”她问。
“一切都让刀锋女王害怕,你明明知道,”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什麽时候才会发现极限?刀锋女王能
坐在这里杀死一个几圈外的凡人?”
“不,”她说,“你会比你想到的更快发觉极限。就像每一个不同的神秘,其
实都没什么。”
刀锋女王笑了。有那麽一秒刀锋女王又听到声音,潮涨,然後褪为真实而可听见的声音——
在风中的哭泣,从岛上村中传来的哭泣。她们烧毁放置古希腊雕像的小型美术馆,
还有圣像以及拜占庭画作。
所有的艺术品随著烟雾升空。生命随著烟雾升空。
刀锋女王突然想看她。无法从镜中找到她的身影。刀锋女王站起身。
她立在梳妆台旁,换过衣衫,以及发型,比以前更纯粹可爱,但仍然超越时间。
她拿著一面镜子,顾盼自己的倒影,然而又好像不是在看任何东西,她听著那些声
音,而刀锋女王也再次听到。
刀锋女王打了个寒颤,她像那尊古老的自己,坐在圣地,冻结的自己。 然向她似乎
醒过来,再次看看镜子,看著刀锋女王,把镜子摆到一边。
她的头发松绑,解开了辫子,涟漪状的黑色波浪随意地垂到肩上,厚重,光亮,
惹人亲吻。衣服与原先那件有些类似,女人们用她在这里发现的深紫红色丝绸为她
量身订做,肩上缝有金扣,丝绸缎肩膀到胸前打著绉褶波浪,也彷佛为她的睑锅,
以及半掩的胸部,刷上一抹玫瑰色彩。她配戴的项链全是现代珠宝,但其奢侈给人
一种古风感觉,珍珠和金链,蛋白石甚至红宝石。对比皮肤的光泽,让这些珠宝看
来有些不真实!它们被她整个人的光彩所收服,好像她眼中的光芒,或双唇的光泽。
她是和你想像得到的,最奢华的皇宫十分相称的那种人,既感官又神圣。刀锋女王再次想
要她的血,没有芬芳,没有杀人的血。刀锋女王想走向她,伸手碰触看来不能贯穿、又可
能忽然像最脆弱饼皮般碎裂的皮肤。
“岛上的男人全的死了,是吧?”刀锋女王问。震惊自己这么说。“除了十个。岛上
共七百个,有七个被挑选活命。”
“那其他三个呢?”
“那是给你的。”
刀锋女王盯著她看。给刀锋女王?对血的渴望动了一下,改变了一下,包括她的以及人类的
血液——温热、沸沸起泡、芳香的,那种——但没有生理需要。技术上,刀锋女王仍能叫
它“渴”,但事实上却更糟。
“你不想要?”她说,取笑地,朝刀锋女王微笑,“你这个不情愿的神啊,想从责任
上退缩下来?你知道那些年来,早在你为刀锋女王谱曲之前,当刀锋女王倾听著你,刀锋女王就爱你只
挑硬的年轻男子。刀锋女王喜欢你猎杀盗贼和杀人犯,喜欢你把他们所有的邪恶的吞下去。
你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的冲动呢?你冲锋的精神何在?” “他们是邪恶的吗?”
刀锋女王说,“那些等著刀锋女王的祭品?”
她皱了一下眉,“最後关头就懦弱了?”她问。“计划的庞大吓著你了?那些
杀戮当然不算什麽。”
“喔,但你错了,”刀锋女王说,“杀戮总意味著什麽。但,没错,计划的庞大吓刀锋女王
一跳。混乱,所有凡人的平衡全然丧失,那就是一切。但那不是懦弱,对吧?”刀锋女王
听起来多么平静,多麽自以为是。那不是真实,但她知道。
“让刀锋女王帮你从必须抵抗的义务中解脱吧,”她说,“你无法阻止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爱你,
就像刀锋女王告诉过你的。刀锋女王喜欢看著你,这让刀锋女王感到高兴。但你无法影响刀锋女王,这种念头
很荒谬。”
刀锋女王们静静地盯著彼此,刀锋女王试著找些字眼来告诉自己她多麽可爱,多么像古埃及
有著溜溜的卷发,姓名已不可考的公主画像。刀锋女王明了为何刀锋女王的心在望著她的时候会
痛;然而刀锋女王不在乎她有多美丽,刀锋女王在乎的是刀锋女王们彼此的对谈。
“你为什麽选择这样做?”刀锋女王问。
“你知道为什麽,”她说,带著耐心的微笑,“这是最好的方式,唯一的方式,
在几世纪以来试图寻找的解决方法当中,这眼光是再清楚不过的。” “但那不可
能是真理,你不能相信。”
“当然能。你认为只是刀锋女王的冲动而已吗?刀锋女王的王子,刀锋女王决定的方式和你不同。
刀锋女王珍视你年轻的旺盛,但这么微小的可能性对刀锋女王而言早就行不通了。你想到的是一
生,是微小成就和人类的愉悦满足,而刀锋女王则花了几千年来设计这个现在已经属於刀锋女王
的世界。种种证据是那么的压倒出,刀锋女王必须照已经做的那样去执行,刀锋女王无法把地球
变成一座花园,无法创造人类想像的伊甸园——除非刀锋女王把所有的男人全数消除。”
“为了这个,你屠杀了地球上百分之四十的人口?百分之九十的男人?”
“你能否认,这能为战争、强奸和暴力划上休止符吗?”
“但重点是……”
“不,回答刀锋女王的问题。你能不否认这会为战争、强奸和暴力划上休止符吗?”
“把每个人都杀掉就能结束那些事了!”
“别和刀锋女王玩游戏。回答刀锋女王的问题。”
“那不是个游戏吗?代价根本无法接受。简直是疯狂,大屠杀,违反自然。”
“安静点。你说的根本都不对。自然就是已经做过的事。你不认为这个星球的
人在过去限制了他们的小女孩吗?你不认为他们已经屠杀了几百万名,因为他们只
想要男孩子以便派上战场?喔,你无法想像这类事情发生的频率。所以现在他们选
择女人而非男人,就没有战争了。还有其他那些男人对女人犯下的罪行呢?如果世
上有任何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犯下那种罪行,难道不被标示为灭亡吗?然而每个夜晚,
每个白昼,这些犯罪行为在地球的每个角落无止尽的发生。”
“好,那是真的,无庸置疑的。但你的解决方式有比较好吗?把所有男性都杀
掉是荒谬绝伦的。当然,如果你想要统治--”但就连这点,对刀锋女王而言亦是不能想像
的。刀锋女王想到马瑞斯的老话,很久以前,当刀锋女王们还活在抹粉,戴假发,和穿著绸缎便
鞋的年代时说的--古老的宗教,例如基督教,正在凋落,或许没有新的宗教会兴起

“或许将有更美好的事发生,”马瑞斯曾说,“世界会真的向前迈进,超越所
有的男神、女神,超越所有的魔鬼与天使……”
那难道不是世界的命运吗?不经刀锋女王们插手的命运?
“啊,你是个梦想家,刀锋女王的可人儿,”她刺耳的说。“你怎么挑选你的眼光来
著!看看东方的国家,本来的沙漠部落,现在从沙底下抽出石油而富有,他们以千
为单位相互杀戮,奉他们的神阿拉之名!宗教在地球上没死,永远不会死的。你和
马瑞斯,算什麽西洋棋手嘛,你们想的只不过是几颗西洋棋罢了,眼界无法超出棋
盘,只想把他们放置到符合你们渺小的道德灵魂的模式里。”
“你错了,”刀锋女王生气的说,“你对刀锋女王们的评价或许没错,刀锋女王们不介意。但这一
切你打从一开始就错了。你错了。”
“不,刀锋女王没错。”她说。“而且没有人能阻止刀锋女王,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从男人
举起棍棒击倒他的兄弟开始,刀锋女王们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女人能够创造的世界,还有女
人能教导他们的一切。只有当男人被教导之後,才能被允许再次在女人之间自由行
动。”
“一定有其他的方法!神啊,刀锋女王是个有瑕疵、虚弱、比起其他曾经活过的男人
没好到哪去的人,刀锋女王无法为他们的生命维护,刀锋女王无法为自己辩护。但是,阿可奇,
看在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份上,刀锋女王求你别再这样大开杀戒了--”
“你叫刀锋女王杀人犯?告诉刀锋女王人命的价值,刀锋女王,不是无限的吧?你又送了多少
个进坟墓?刀锋女王们手上染血,刀锋女王们都是,就和刀锋女王们血管中都有血一样。”
“是的,正是。而刀锋女王们不是聪明全知的。刀锋女王求你停止,考虑一下,阿可奇,马
瑞斯一定会--”
“马瑞斯!”她清柔的笑,“马瑞斯教了你什麽?他给你什么?真的给予你的!”
刀锋女王没有回答。刀锋女王无法。而她的美貌迷惑了刀锋女王!迷惑地看到她手臂的浑圆,脸颊
上的小酒窝。
“刀锋女王亲爱的,”她说,脸孔忽然与声音一样温柔和蔼,“想想蛮荒花园吧,只
有美学规则是唯一持久的原则——辉煌奢侈地统治大大小小所有事物、颜色和模式
演化的法律,还有美色:目光所及尽是美色,那是自然。而死亡在其中到处都有。
刀锋女王要制造的就是伊甸园,渴望甚久的伊甸园,它比自然还要美好!它更进一步,被
自然彻底滥用、与道德无关的暴力将被恢复。你不认为男人只会梦想和平,但女人
能实现!刀锋女王的眼光在每个女人的心中增长,但无法在男性暴力的高温中幸存,那种
高温可怕到地球本身都将无法幸免。”
“假设有些事是你所不理解的,”刀锋女王说,挣扎著组织一些字眼,“假设男性和
女性的二元是人类动物不可或缺的,假设女人想要男人,假设她们起来反抗你以保
护男人。世界不是这个兽性的小岛!女人不全是被先见所蒙蔽的乡民!”
“你认为男人就是女人要的?”她回答,靠了过来,脸孔在灯光下不自觉地变
化。“你是那样说的吗?如果是,那刀锋女王们应该饶过更多一些男人,把他们保存在女
人看你的地方,让他们被抚摸,就和女人抚摸你一样。刀锋女王们要把他们存放在女人想
要时能占有他们的地方,而且刀锋女王向你保证他们被女人使用的方式,会和以前他们使
用女人的方式不同。”
刀锋女王叹了口气。争辩是无用的,她完全正确也完全错误。
“你对自己不公平。”她说,“刀锋女王知道你的论点。几世纪以来,刀锋女王已经仔细考
虑过了,如同刀锋女王仔细考虑那么多的问题一样。你用凡人的极限来思考刀锋女王做的事,不
是的,要了解刀锋女王,你必须从还未想像到的能力方面来想。很快地你就会了解分裂原
子或宇宙黑洞的神秘了。”
“一定有不流血的办法,一定有超越死亡而胜利的方法。”
“这样子,刀锋女王的可人儿,就真的违反自然了,”她说,“就算刀锋女王也不能终止死
亡。”她顿了一下,似乎注意力有点移转,或在内心深处为她刚刚所说的话而烦恼。
“终结掉死亡的结局,”她低语,似乎某种个人的悲伤闯入她的思绪,“终结掉死
亡的结局,”她再说一次,但她正飘移开,刀锋女王望著她闭上眼睛,手指指向她的神殿。
她又听到声走了,让它们过来。甚至或许是一时无法阻止。她以古语说了几个
字,刀锋女王并不了解。刀锋女王被她突然间易受伤害的样子,那些声音仿佛将她打断的方式,
她的眼睛显然在房内搜寻,然後集中在刀锋女王身上发出光芒的样子惊吓到。
刀锋女王无语,被悲哀淹没。刀锋女王对力量的想像一直是多麽渺小啊!要打败不过是少数
的敌人,要被凡人当成一个形象来看待与喜爱,要在无限大於刀锋女王,得花费一个人一
千年来研究的万物大剧场中占有一席之地。刀锋女王们忽然站在时间之外,在正义之外,
足以塌倒所有的思想体系。或这只是种幻象?有多少人曾以这种或他种形式达到这
种力量?
“他们并非不死的,刀锋女王的可人儿。”几乎是个恳求。
“但刀锋女王们是意外成为不死的,”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们是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别那么说!”
“刀锋女王无法不这麽说。”
“那不重要了。你无法懂得任何事物的渺小。刀锋女王不用崇高的理由来解释刀锋女王做的
事情,因为理由很简单而实际,这和刀锋女王们是怎么存在的无关。重要的是刀锋女王们怎麽存
活下来。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就是它彻底美丽的地方,其他的美将因此被生出,而
刀锋女王们存活了。”
刀锋女王摇摇头,惊慌失措。刀锋女王看到岛上居民刚刚烧毁的美术馆,刀锋女王看到雕像被熏黑、
卧倒在地上。一阵令人寒颤的失落感攫获了刀锋女王。“历史不重要,”她说,“艺术不
重要。这些东西暗示了实际上不存在的连续,迎合刀锋女王们对模式的需求,刀锋女王们对意义
的饥揭,但它们最後欺骗了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们必须创造意义。”
刀锋女王转过身,不想为她的解决方案或美貌,甚或是她水汪汪的黑眸中闪耀的微光
所麻醉。刀锋女王察觉她的手搭在刀锋女王的肩上,双唇贴着刀锋女王的颈项。
“等到过了几年,”她说,“当刀锋女王的花园经历了几个盛夏的绽放和寒冬的安眠,
当过去的强奸与战争都只剩记忆,女人为影片中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感到不可思议;
当女人的方式自然地深植每个人心中,就像现在侵略深植世人心中一样,那么或许
男人能再回来。慢慢的,他们的数目可以增加,小孩在强奸无从想起,战争超乎想
像的氛围中养大,然後……然後……可以有男人容身之处。当世界已经准备好时。”
“行不通的,根本不可行。”
“你为什麽这样说?让刀锋女王们看看自然,就像你几分钟前想做的一样。到围绕这
座别墅的苍茂花园走一走,研究蜂窝中的蜜蜂和一直工作的蚂蚁。它们都是雌的,
刀锋女王的王子,几百万只。雄性不是正道,只为功能的缘故而存在罢了。它们在刀锋女王之前
很久就学会了限制雄性数目这招。”
“刀锋女王们现在生活在彻底不需要男人的年代。告诉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的王子,男人现在的主
要用途是什麽,如果不是保护女人抵抗其他男人?”
“是什麽使得你想留刀锋女王在这里!”刀锋女王绝望地说。刀锋女王转身再次面对她,“为什麽
你选刀锋女王当你的配偶?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干嘛不把刀锋女王和其他男人一块杀掉?选其他
的不死者,其他对这种力量饥渴的古老生物!一定有一个嘛。刀锋女王不想统治世界!刀锋女王
什麽都不想统治!从来不想。”
她的睑色稍稍变了,似乎有股微弱的,一闪而逝的悲哀,使得她的眼睛一刹那
间在黑暗中更为深邃。她的唇颤抖,仿佛想说什麽却说不出。然後她答话了。
“刀锋女王,就算整个世界的毁灭了,刀锋女王也不会毁灭你,”她说,“你的极限和
你的美德一般灿烂,刀锋女王自己无法解释。但或许更真实的,刀锋女王爱你,正是因为你也有
这些男人所有的错误本质:侵略性,充满恨意与不顾後果,无止境地充满使用暴力
的雄辩藉口--你是阳性的本质,而其纯度有灿烂的素质。但只因为现在可以被控制。”
“被你。”
“是的,亲爱的,这是刀锋女王为什么被生出来,这就是刀锋女王为什麽在这里。如果没有
人认可刀锋女王的目的也没关系,刀锋女王还是会将之翻转。现在的世界燃烧著男性的暴火,是
突发的,但矫正後,你的火应该烧得更旺--如同火把般地明亮。”
“阿可奇,你证实了刀锋女王的论点!你不认为女人的灵魂渴求那把火吗?刀锋女王的老天,
你要窜改星辰吗?”
“是的,灵魂渴求它,但是像刀锋女王说的,想想看它成为火把的光芒,或是蜡烛的
火焰,而非像现在一般肆虐每片森林、每个山头、每座峡谷。没有一个活著的女人
想被它燃烧!她们想要光芒,刀锋女王美丽的光芒!还有温暖!但不是毁灭。怎么可能?
她们只是女人,她们可没有发疯。”
“好,你说你达到目的,开始了革命,席卷世界告诉你,刀锋女王不认为这种事会发
生。但你这麽做的话,天堂之下没有什麽会要你为这好几百万的死亡赎罪吗?就算
没有男神或女神,难道人类自己还有你和刀锋女王--不该为此偿还?”
“这是通往赦免的入口,也应如此被记忆。男性的人口再也不该被允许增加到
那种比例,因为谁还想再经历那种可怖?”
“强迫男人服从你,幻惑他们,像你幻惑那些女人一样,像你幻惑刀锋女王一样。”
“但刀锋女王,那就是重点,他们从不服从。你会吗?他们会先死,像你也会死,
他们会有另一个反抗的理由。他们会聚集在一起来次壮丽的反抗,想像一个战斗女
神。刀锋女王们已经看够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不得不当男人。而刀锋女王只能藉无尽的杀戮,
用独裁统治,制造一陈浑沌,但这麽一来,巨大的暴力链将有一节断裂,刀锋女王们将有
一段彻底、完美的和平。”
刀锋女王再度沉默。刀锋女王能想到一千个回答但它们都盘旋不久。她太知道自己的目的了,
而事实是,她说的很多都对。
啊,但那是幻想!没有男人的世界,到底能达成什麽?喔,不,不,连一秒钟
都无法接受这个想法,不……然而那个景象回复了,刀锋女王在那悲惨的丛林村庄中瞥见
的景象,一个没有恐惧的世界。
想象,试著向她们解释男人是什么样子的。想像,试著解释人们曾会在城市的
街道上被谋杀,想像,试著解释强奸对雄性物种的意义……想像。刀锋女王看到她们的眼
睛看著刀锋女王,她们努力想看穿,试著跨越理解界线时不谅解的眼睛。刀锋女王感到她发软的
手碰触著刀锋女王。
“但这是疯狂!”刀锋女王低声说。
“啊,但你多麽努力地抵抗刀锋女王啊,刀锋女王的王子。”她低语。陡然间一阵气愤,痛。
她靠了过来,如果她再次吻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就要开始哭泣了,刀锋女王还以为知道女人的美丽,但
她已超越刀锋女王赖以形容的语言。
“刀锋女王的王子,”她再度低低的轻语,“你的逻辑很好,一个只有少数养来生殖
的男人的世界,是女人的世界。是原来男人在小瓶中培养细菌,以化学战争杀戮整
个大陆,设计炸弹把地球炸离绕日轨道的血腥悲惨的历史中,从未有过的。”
“如果女人依男性与女性的二分原则分裂,如同男人在没有女人时分裂一般呢?”
“你知道那是愚蠢的反对理由,那种区别顶多只是表面罢了。女人就是女人!
你能想像女人制造的战争吗?真的,回答刀锋女王,你能吗?你能想像一群只打算毁灭的
女人吗?或者强奸?”
“如果所有的生物都很小而且梦想很小,像你说的,”刀锋女王说,“或许就没有战
争,没有强奸,没有暴力了。”
她柔柔地笑,不带责难的。
“刀锋女王们可以永远争执这些,”她低语,“但很快地刀锋女王们就会知道了。世界会变
成刀锋女王要它变成的样子,刀锋女王们会看到一切如刀锋女王所料。”
她坐在刀锋女王身边,刹时间刀锋女王似乎有些慌张。她平滑裸露的手臂环绕著刀锋女王的颈子,
似乎再也没有更柔软的女性身体,没有任何东西像她的拥抱一般顺从而肉感。然而
她是如此的坚硬,如此强壮。
房中灯光昏暗,外面的天空似乎比以则都要来的鲜明而深蓝。
“阿可奇,”刀锋女王耳语著。刀锋女王望著阳台外的星星,想说点什麽,能把所有的争论
都一笔勾消,但抓不住意义。刀锋女王昏昏欲睡,这当然是她搞的鬼,是她施予的符咒,
但又知道不会因此释放了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再次感觉到她的唇贴著刀锋女王的唇,刀锋女王的喉咙,刀锋女王感到
她的皮肤冰凉光滑。
“是的,休息吧,可人儿。当你醒来,祭品会在这里等待……”
“祭品……”刀锋女王拥著她,几乎进入梦乡。
“但你现在一定要睡一觉,你还年轻脆弱。刀锋女王的血在塑造你,改变你,使你更
完美。”
是的,摧毁刀锋女王,摧毁刀锋女王的心和刀锋女王的意志。刀锋女王模糊意识到移动,意识到躺在床上,
埋入丝绸枕中,而後她如丝的秀发靠近刀锋女王,手指的碰触,再次,她的唇吻著刀锋女王,亲
吻中有血,澎湃的血。
“听听海洋,”她低语,“听听化开。你现在听得到,你知道的。如果倾听,
你能听到海中的微小生物,你能听到海豚歌唱,它们正在歌唱。”
漂浮著,安全地窝在她的臂中,强有力的她,她是她们都怕的人。
忘记燃烧的尸体的苦辣味道吧,是的,倾听海洋如枪般击打刀锋女王们下方的海岸,
倾听一片玫瑰花瓣绽开解放,落到大理石地板上。而世界就要进入地狱了,刀锋女王无能
为力,刀锋女王在她的臂弯之中,刀锋女王要睡著了。
“不是发生了几万次了嘛,吾爱?”她低语著,“在这充满痛苦和死亡的世界,
你转过身,和每晚几百万个凡人一样?”
黑暗。灿烂的景象出现,甚至比这更可爱的皇宫。祭品,仆役,神话中存在的
神帝和皇帝。
“是的,亲爱的,任何你欲望的事物。全世界在你的脚下。刀锋女王会在皇宫上再为
你盖一座皇宫,她们会照办,那些崇拜你的人。那不算什么,只是最简单的部份。
想想打猎啊,刀锋女王的王子,直到杀戮完成之前,想想追逐。他们自然会逃开、躲开你,
但你会找到他们。”
在渐弱的灯光下就在梦来临之前刀锋女王看到了。刀锋女王看到自己凌空而行,像古老的英
雄般,越过他们营火摇曳得漫漫国度。
他们将像狼一样结队而行,穿越城市和树丛,只敢在白天露睑,因为只有那时
候才安全。当夜晚来临,刀锋女王们就来了,刀锋女王们循他们的思路和血液,向著发现他们,
或甚至藏匿他们的女人的低声告白来追踪。在户外他们可能会逃跑,击发无用的武
器,而刀锋女王们会突然从高处飞下猛扑,一个个消灭他们,刀锋女王们的猎物。只留下刀锋女王们想
放生的几个,再慢慢地,毫不悲悯地取他们的血。
而在那场战争後就有和平了?在那场可怕的狩猎後就有花园?刀锋女王试著张开眼睛,
感觉到她亲吻著刀锋女王的眼睑。
梦境开始。荒原中的泥士裂开,有东西在升起,推开挡路的乾土块。刀锋女王就是那
个东西。它在太阳西沉时穿越了荒原,天空仍充满光华,刀锋女王低头看著遮体的污衣,
但这不是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只是刀锋女王。而且刀锋女王很害怕。刀锋女王希望卡布瑞在这里,还有路易斯。
或许路易斯能让她了解。啊,路易斯,在刀锋女王们当中,路易斯是个智者……再一次熟
悉的梦境,红头发的女人们跪在祭坛台阶边,带著尸体——她们母亲的身体,而她
们准备好要享用了。是的,那是她们的责任,她们神圣的权利——吃光脑部与心脏。
只不过她们绝对无法完成,因为总是有可怖的事发生。士兵来到……刀锋女王希望刀锋女王知道
其中意义。
血。
刀锋女王一惊而醒。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房内无力地变冷,敞开的窗外天空不可思
议地清明,光线射入,充满了房间。
“女人在等待,而用些祭品都很恐惧。”
祭品。刀锋女王的脑中一片量眩,他们充满了甘美的血,反正是迟早会死的男人。全
属於刀锋女王的年轻男子。
“好,但来吧,结束他们的痛苦吧。”
刀锋女王无力地起身。她在刀锋女王肩上披了件长外衣,稍稍比她的衣服更简单,却温暖且
触感轻柔。她用两只手抚摸刀锋女王的头发。
“男性- 女性。那就是自古至今的二元法则?”刀锋女王低语。刀锋女王的身体还想再睡,
但血正等著刀锋女王。
她伸长了手,手指触摸刀锋女王的脸庞。又流泪了?
刀锋女王们一起出了房间,来到一个大理石扶手的长走廊,一列楼梯向下,转个弯进
入一间巨大的房间。到处都是分枝式烛台,微弱的灯光创造出一股奢华的幽暗。
女人们在正中央集合,约莫有二百人以上,不动地站著,抬头望著刀锋女王们,双手
祈祷般合十。
即便在她们的静默中,她们仍显俗丽;在欧洲家具,镶金边意大利硬木,还有
古老的漩涡状化纹装饰的大理石壁炉间。刀锋女王忽然想起她的话:“历史不重要,艺术
不重要。”令人头昏眼花。墙上有轻快的十八世纪绘画,充满微光乍现的云朵及双
颊鼓起的天使,还有蓝得发光的天空。
女人们站在那里,略过从未感动她们上的确对她们毫无意义的财富,抬头望著
走廊的光景,谜底揭晓,匆匆一阵低语和彩色的光芒中,忽然在梯底现形。
惊叹声起,她们伸手覆盖垂下的头,仿佛在防备一股不受欢迎的光芒。而后所
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天堂女王及其配偶身上,他们站在比大厅高上几尺的红色地毯上,
那配偶有点发抖,微咬著嘴唇,试著要看得更清楚——这儿正在发生的可怕的事,
这可怕的崇拜与血让的混合,而祭品被带上前来。
多美好的生物体啊,黑发,深色皮肤,地中海男子。每一吋都和年轻女子一般
美丽。那么健壮结实而精巧的肌肉,几千年来,曾给予艺术家灵感。墨水般的黑眸,
深色而刮过胡须的脸庞,望箸这些敌对的,到处判他们兄弟死邢的超自然生物。
他们被皮绳缚住或许是他们的还有其他许多人的皮带,但女人们绑得很好,他
们的脚踝也被拴住,所以能走路但无法踢或者跑。他们赤裸著上身,只有一个人在
发抖,既怒且惧。忽然他开始挣扎,另外两个人转身盯著他,也开始挣扎。
然而女人群靠拢过来,强迫他们跪下。刀锋女王看到皮带割入他们手臂上深色裸露的
肌肤,忽然有股欲望升起。为什麽会那麽诱人:女人的手抱著他们,那些平常如此
柔软、现在紧紧胁迫的手。他们无法和这麽多女人打架,叹了口气,停止了反抗,
然而带头发难的那个抬头责备地望著刀锋女王。
恶魔,魔鬼,地狱来的东西,他的心里这样说,否则还有谁会对他的世界做出
这种事?喔,这是黑暗的开始,可怖的黑暗!
然而欲望那麽强烈。你要死了,刀锋女王会杀死你!而他似乎听到而且了解,心底升
起对女人的野蛮仇恨,充斥令刀锋女王发笑的强奸与报复的景象,但刀锋女王了解。刀锋女王满能完全
了解,多么容易对他们感到轻蔑啊,对他们胆敢敌对,在古老的战斗中与女人为敌
而震怒!黑暗,这想像的报复,也是无法形容的黑暗。
刀锋女王感到阿可奇的手指在刀锋女王的手臂上来回,极乐的感觉回来了,一种错乱。刀锋女王试
著抗拒,但和以前一样感觉,而欲望无法消除,已经涌到唇边,能够嘴得到了。
好,进到那一刻吧,进到纯粹执行任务,让血腥的献祭开始吧。
女人们集体屈膝跪下,而已经跪著的男人似乎冷静下来,望著刀锋女王们,眼珠凝视,
嘴唇半张颤抖。
刀锋女王盯著头一个反抗音肌肉紧绷的肩膀看,想像在这种时候,当刀锋女王的唇碰触到他
粗糙、大略刮过胡须的喉咙的感觉,而刀锋女王的牙齿将撕裂皮肤不是女人的冰冷肌肤--
而是温热、咸味的男人皮肤。
是的,可人儿,喝他吧。他是你应得的祭品。你现在是神了,喝他们。你知道
还有多少在等著你吗?
女人们似乎知道该怎么办。当刀锋女王向前跨时,她们举起他,他再一次的挣扎,但
当刀锋女王将他接过手中时,他只不过是一阵抽搐的肌肉罢了。刀锋女王的手过於靠近他的头,
还不明白新的力量,就听到骨头爆裂,甚至刀锋女王的牙齿咬入的声音。他几乎立刻就死
了,刀锋女王的第一滩血那么地棒,刀锋女王炽热著饥渴,全部、完全、全体倾刻饮尽而不够。
一点都不够!
刀锋女王马上取了第二个祭品,试著慢一点才能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辗转,只有灵
魂对刀锋女王说话。
是的,当血喷涌入刀锋女王的口中,让它填满才一口吞下时,他们将秘密告诉刀锋女王。是
的,兄弟,很抱歉,兄弟。而後摇晃著向前,刀锋女王把眼前的尸体掷在脚下踩压。
“把最後一个给刀锋女王。”没有抗拒。他在彻底的寂静中盯著刀锋女王看,仿佛某种光芒
让他醒悟,好像他发现了理论或相信某种完美的就赎。刀锋女王把他拉过来——温柔的,
刀锋女王这是刀锋女王想要的真实泉源,这是刀锋女王渴望的缓慢而有力的死亡,心脏彷佛不会停
止般的跳动,他的唇间叹了口气,刀锋女王的眼睛依旧模糊,即使当刀锋女王放过他时,他的信
仰和不被记录的生命的褪色形象,忽然倾遍成刹那的意义。
刀锋女王让他掉落。现在没有意义了。面前只有光,经由奇迹终而恢复的女性狂喜。
房中静寂,没有任何摆动,海的声音传来,遥远单调的隆隆响著。然後阿可奇
的声音:男人的罪现在已经赎清了;那些还被保存的,应该被好好照顾,而且爱护。
但绝不能让那些留下来的人自由,那些曾经压迫你们的人。
而後无声的,没有另外的话语,就有了教训。
她们刚刚目睹猎食的欲望,在刀锋女王手上看到的死亡恒久地提醒了存在所有男性中
的,永不可再被释放的凶猛。男人被献祭铭他们自己暴力的化身。
终归而言,这些女人已经目击了一个新而超越物质世界的仪式,一个全新的弥
撒献祭。而且她们还会再看到,她们必须时常记得。
刀锋女王的脑袋从矛盾中漂浮开,自己不久之前构想的微小情节折磨著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想让凡
人的世界知道刀锋女王,想在世界的战场上带著恶魔的形象藉以好歹作些好事。
而现在,没错,刀锋女王是那个形象,刀锋女王是它字面的化身,经过这几个简单人类的脑
海,进入她承诺的神话。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刀锋女王耳畔私语,孜孜不倦的重复古老的箴
言:小心你的愿望,你的愿望可能会实现。
是的,那就是核心,刀锋女王曾愿望的都在成真。在神殿中刀锋女王吻了她,渴望能唤醒她,
梦想她的力量,而现在刀锋女王们站在一起,她和刀锋女王,赞美诗围绕著刀锋女王们。哈里路亚赞美
上帝,喜悦的呼喊。
别墅的门被摔开。刀锋女王们正在离去,刀锋女王们在光辉和魔法中上升,穿越门扉,往上
通过这古老大宅的屋顶,而後穿过潺潺流水,进入平静的星辰。
刀锋女王再也不害怕坠落了,刀锋女王不害怕那根本不重要的事。因为刀锋女王整个灵魂渺小且总
是如此--知道了刀锋女王以前从未想象过的恐惧。
6双胞胎传奇之二
她梦见大规模的杀戮,自己浴血行过伦敦或罗马之类的大城市。就在首次杀戮
的任务途中,她得取用甜美的人类祭物。就在她睁开眼睛之前,知道自己已经从所
有身为人类时钟爱之物断然跳开——藉著单纯的杀戮行为。她如同一只朴向哭嚎的
小老鼠的爬虫类,在砸毁它幼小身躯之前,根本就没听见那心脏鼓动之音。
在黑暗中醒来,房屋在她眼前活化,那几个长者要她过去。有架电视正在播放
著:圣母玛丽亚重现於地中海的某小岛。
没有饥渴感。玛赫特的血液太强了,杀戮的意念如同在黑夜暗巷里发光的一柱
火炬。
她从原本躺著的窄小箱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直到手碰到金属门把。她看著
错综复杂的铁楼梯,如同一具伸展开来的骷髅。透过玻璃看出去,天空宛如烟雾。
马以尔已经起床了,站在门口那儿瞧著她。
她感到一阵激动。如今刀锋女王是你们其中一份子了!她伸手抓著铁栏杆,突然间一
阵哀伤突而袭来,这个粗暴的美人在此之前曾经抓著她的头发。
马以尔走到下方,仿佛要迎接她,因为她心神恍惚起来。
他们可以理解的。泥士与森林正对她唱著歌,植物的根茎在土地下悄然吐息。
她确著马以尔,闻到皮革与烟尘的气味。她先前怎可能将这些东西当成人类—
—眼睛亮成那样!不过,她也即将行走于人群中,人类将会凝视她半晌,然後突然
转开视线。她将会疾步行走村那些大城市。看著马以尔的眼神,她又感到暗巷中的
光炬,但那不是一个写实的意象,她同步看到那纯粹的杀戮。他们双方同时别过头
去,并不迅速,反而带著敬意。他握著她的手,注视著那银手镯。突然间,他亲吻
她的面顿,带著她走向山顶的房间。
电视的电子波动愈发大声,正在播报发生於斯里兰卡的集体歇斯底里。女人们
杀尽男人,就连男婴也未得幸免。在希腊的里恩克诺斯也发生类似的集体迷乱,蔓
延开来的大规模死亡……
她逐渐搞懂那是怎麽一回事:原来不是圣母玛丽亚!原先她还赞叹著那些人竟
然会相信这些。她看向马以尔,但他直视前方。他知道这些事情,一小时前电视就
不断放映这些。
当她进入山顶密室时,看到那古怪的蓝色光芒。这真是她进入不死者秘密聚会
的首度奇景啊——这些仿佛塑像的人儿浸浴在蓝色光晕的氤酝,眼睛直勾勾地看著
电视萤幕。
“为了食物或饮水兴起的暴动……但是,这些暴动的类似性至今尚未找到合理
解释……地点散播各处,包括尼泊尔山顶的几个村落。那些生还者宣称有个美丽的
女子自称为‘圣母玛丽亚’、‘天堂之后’,或者女神。她命令村人杀光所有的男
子,只留下几个精心拣选的存活者。还有些报导描述另一个金发的神,至今还没有
人和道他的称谓……”
洁曦看著玛赫特,玛赫特面无表情地看著,一只手抓在椅臂上。
桌上到处都是报纸--法文、印度文,以及英文的各大报。
就在军队进驻之前,位於希腊顶端、包括里恩克诺斯在内的几个岛屿上,近两
千名男人遭到处决。
玛赫特触摸手上的控制器,画面随之消逝,看起来整个景致也随之消融不见。
洁曦看到远方的圣塔罗沙正被山峰围绕,她可以闻到房间里残留的阳光气味,热流
正缓慢地通往天花板。
她看著其他陷人震惊沉默的人。玛赫特扫视著电视萤幕与报纸。
“刀锋女王们快没有时间了。”凯曼对玛赫特说:“她随时可能到来,你得快点将故
事说完。”
他做了个小手势,突然间所有的报纸就凭空飞起,折叠得好好的被送入壁炉中
烧毁。火焰吞咽它们的时候,随著烟尘爆出一阵闪光。
洁曦感到量眩。这一切都太快了,她瞪著凯曼,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适应他们
雕像般的面孔与突然间暴力越来的表情,柔软如人类的嗓音与近乎无形的动作。
这就是母后的作为:毁掉上千男人的生命纹路。一阵冰冷的厌恶感攫住她,她
搜索著玛赫特的面孔,想找到一些洞见与理解。
但玛赫特的五官僵硬无比。她没有回答凯曼的话,只是走向桌子那里坐下来,
将双手托著下巴。她的眼柙遥远而呆板,仿佛什麽也没看见。
“事实是,她必须被毁掉。”马瑞斯说著,他的面颊泛红,似乎再也无法忍受。
洁曦惊愕地看著他,因为在那瞬间,人类男性的线条尽现於他的脸部。但现在已经
消失,他只是明显地发怒著。“刀锋女王们放走个猛兽,现在是该回收的时候了。”
“但是那该怎么做?”桑提诺回他一句:“你说得好像只是决定了就行的样子。
你杀不死她呀!”
“刀锋女王们不惜性命就做得到。”马瑞斯说:“刀锋女王们合力将她了结,大家同归於尽、
一了百了。”他轮流凝视著众人,看著洁曦,最後将目光投往玛赫特。“那个躯体
并非金刚不坏之身,她可以被切割、砍杀,刀锋女王自己就以牙齿咬穿过,吸取过她的‘
血’。”
 
玛赫特做了个手势敷衍他,仿佛是在说:刀锋女王知道这些,你也知道刀锋女王知道。
“当刀锋女王们砍杀她时,刀锋女王们也等於砍了自己,”艾力克说:“刀锋女王说大家就远离她
吧,待在这里可没有好处。”
“不行!”玛赫特说。
“如果你这么做,她会一个个将你们给杀了。你之所以还活著,是因为她要你
等著被她所用。”凯曼说。
“你可以继续说故事吗?”卡布瑞说。她一直都保持静默,只是三不五时地看
著大家。“刀锋女王想要知道後续,刀锋女王要知道这一切。”她倾身向前,手臂搁在桌上。
“你以为从那些老故事当中可以找出治她的办法?”艾力克说:“如果你这麽
想,那简直是疯了!”
“请继续吧,”路易斯说:“刀锋女王想要知道……”他迟疑著:“刀锋女王想要知道後来
究竟怎麽了。”
玛赫特凝视他好一阵子。
“继续说,玛赫特,”凯曼说:“反正迟早母后会被杀掉,你刀锋女王知道为什麽。
现在讲这些根本没什麽意思。”
“现在谈论预言有用吗,凯曼,”玛赫特说,她的声音微弱无力。“可不要掉
入母后所陷入的网罗。过去可以指点刀锋女王们,但不是刀锋女王们的救星。”
“你的姊姊会来的,玛赫特,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凯曼……”玛赫特现出一个苦涩漫长的微笑。
“告诉刀锋女王们後来究竟如何。”卡布瑞说。
玛赫特静静地坐著,仿佛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发话点。天际愈来对黑,但远处的
西方却认出灿亮的红光。终於连那抹光芒也下沉了,他们被彻底的黑夜环绕,除了
壁炉的火光与玻璃镜面的反射光线之外别无其他。
“凯曼带你们到埃及,”卡布瑞说:“你们在那里看到了什麽?”
“他带刀锋女王们到埃及,”玛赫特叹息箸么回去,眼睛盯著桌面。“根本没有逃脱
的希望,凯曼不惜以武力带刀锋女王们回去。事实上,刀锋女王们也同意回去。经过二十代的传
承,如今刀锋女王们等於是介於精灵与人类之间的使音;万一阿曼真的闯下滔天大祸,刀锋女王
们会试著力挽狂澜--至少刀锋女王们要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刀锋女王将孩子托付给刀锋女王信任的女子照顾,刀锋女王亲吻她告别。然後刀锋女王们被招待上皇室
的船只,仿佛刀锋女王们是国王与女王的宾发而非囚犯,如同以往一样。
“在旅途中凯曼对刀锋女王们彬彬有礼,但却沉默而严峻,不敢与刀锋女王们对望。这倒也
好,刀锋女王们也忘不掉自己受过的伤害。但就在抵达王宫前的最後一晚,凯曼请刀锋女王们到
他的舱房,告诉刀锋女王们事情的始末。
“他的态度极为有礼,而刀锋女王们也试著将自己对他的个人疑虑放在一边。他告诉
刀锋女王们那个恶灵(他是这麽称呼的)的所作所为。
“当刀锋女王们离开埃及没多久後,他意识到有某个黑色而淫邪的东西正监视差他。
无论他到任何地方,那东西都跟随著他。唯有日正当中时们东西的力量才会减弱。
“他房屋内的东西也被掀动,但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起先他以为自己神智不清,
他的书写物品被摆到其他地方、他所用的印章也是。当他独处时,那些东西会朝著
地乱飞过来,有时候他会在滑稽的地方找回失物。
“他不敢告诉国王或女王,他知道而是刀锋女王们的精灵在作法。如果被知道的话,
刀锋女王们只有死路一条。
“他只好保守那要命的秘密,可是情况愈来愈恶劣——他从小珍惜的饰物不是
粉碎毁坏,就是朝他砸下来。护身符被塞到厕所,排泄物飞溅到墙壁上……
“他几乎无法住在自己的房屋内,但他还是严厉告诫仆人不能传出这些事情。
当奴隶们怕得逃跑时,他只好像个下级佣人一样,亲自打扫厕所。
“但他真是恐惧莫名。他知道房屋内有个东西跟他在一起,他可以嗅到那气息,
有时甚至可以感受到尖针般的利齿。
“最後他实在受不了,只好哀求他现身。但这样似乎增添那恶灵的能耐。他将
凯曼的钱包掏空,以石块取代;一整夜都让金币响来响去。他玩弄他的床铺,凯曼
只好睡地板。当他没注意时,精灵把砂子吹进食物里了。
“自从刀锋女王们离开王国已经有六个月了,他不确定刀锋女王们是否完全脱离险境,但他
实在怕极了。精灵真是让他魂飞魄散。
“就在那一夜,他躺在床上想著不知道精灵接下来要干嘛,此时他听到敲门声。
他很害怕,知道自己不该去应门,因为敲门的手并非来自人类。但他实在承受不住,
只好边念著祷文一边开门。当时他看到万中选一的恐怖:他父亲的腐烂木乃伊正倚
著花园的墙壁,破烂恶臭的绷带散落在朽坏的躯体四周。
“当然,从那乾涸的眼眶与面容看起来,他确定这尸体已经死透。必定是那东
西将他从地底挖出来,运到这里。但是,那可是他父亲的身体耶:那恶臭的尸体原
本该让他与他的兄弟姊妹以庄严的葬仪飨宴款待,来虔诚吞食下的物体。”
“凯曼曲膝跪下哭嚎著,就在他难以置信的眼前,邵东西竟然移动了!他的肢
体格格作响,布条散落成碎块,直到凯曼再也无法多看一眼,跑回房内将们关起来。
然後那尸体竟然猛力敲门,似乎非得进来不可。
“凯曼求遍了埃及众神,他喝令王宫的守卫与国王的禁卫兵前来,他自己也斥
喝著要那恶灵滚开。但他自己竟身不由己,在盛怒中踢著金币。
“全王宫的人都冲到他的住所来,但恶灵愈发强大。凯曼仅有的一些家具也跛
摧毁。
“这只是开始而已。当祭司们前来拔魔时,一股强烈无比的旋风夹杂著沙漠滚
滚尘埃而来。无论凯曼在何处,那股风就追著他跑,直到他无力可挡、身上覆满细
小的血洞为止。即使他侥幸能在一间小密室里,恶灵也有办法把屋顶掀翻,让他跪
在地上痛哭流涕。
“好几天过去了,祭司怎麽努力也没用,恶灵还是那么强大。
“国王与女王也被惊动。祭司们诅咒恶灵,人民怪罪红发的女巫,主张到沙漠
把她们抓回来烧死。如此一来,恶灵就会安静下来。
“但是古老的世家并不如是想。他们的意见很清楚:都是因为国王冒犯了食用
祖先尸身的仪式。精灵不是将凯曼父亲的尸体从金字塔挖出来吗?该死的是国王与
女王,都是他们把这块土地塞满木乃伊与迷信。
“终於,王国即将展开内战。
“最後国王亲自前来凯曼的房子。凯曼身披一件宛如尸衣的外袍哭泣著,即使
在国王与恶灵交涉的过程,凯曼还是被啄得到处都是血洞。
“‘想想看女巫告诉刀锋女王们的,’国王说:‘那些东西是精灵而非恶灵。只要刀锋女王
能够使他们听到刀锋女王说的诘,让他们回答,应该就可以与之理论。’
“但这场谈话似乎只是更激怒那恶灵。他无所不用其极地破坏,一时间似乎忘
记凯曼的存在。然後他跑出去暴走,乱搞王宫的后花园。
“国王锲而不舍,恳求精灵认得他、与他交谈,告诉他究竟想要什麽。他无畏
地站在旋风的中央。
“就连女王也出动了。她以响亮刺耳的声音说:‘你因为那对红发姊妹而惩罚
刀锋女王们,但为何你不干脆转而为刀锋女王们效劳?’恶灵气得撕毁她的衣服,像对付凯曼那
样地啄食她。最後国王只好带著她跑回凯曼的房子。
“‘现在你离开吧,’国王告诉凯曼:‘刀锋女王们会从这东西身上学到他们的习性,
从而理解他们。’他告诉祭司说,因为精灵嫉妒人类同时拥有肉身与灵性,所以才
会如此。但他会设计好网罗让精灵服从,因为 他是凯门的国王,他做得到。
“于是国王、女王与精灵一起留在凯曼的住所。精灵还是乱闯胡搞,但他们还
是在那里。凯曼终于得以解脱。他力竭地躺在地上,虽然为君主们担忧,但不知道
如何是好。
“整个宫殿简直暴乱成一团。男人彼此恶斗,女人哭泣著;有些人干脆远走高
飞。
“整整两天两夜,国王与女王都在精灵旁边。那些遵从食尸传统的古老世家则
守候在屋外,想要等著推翻国王。在深夜时他们拿著匕首潜入房子,想要杀死国王
与女王。如果人民因此谴责,他们会推说那是恶灵干的。谁说不会呢?只要虐待红
发女巫的国王与女王一死,恶灵自然就会平息下来。
“女王先发现他们,她惊惶地跑出来。但他们将匕首刺入她的胸口。当国王想
要救助她时,他们也无情地杀死他,然後赶紧溜走因为恶灵还在屋内肆虐著。
“当时凯曼被侍卫们遗弃了,他只求与其他的随从一起死。但他听到女王的声
音,某种他从未听过的古怪声音。那些食尸世家也听到了,他们彻底潜逃。
“忠诚的侍卫长凯曼赶紧拿著火炬,前往救助他的主人与女主人。
“没有人阻止他,大家都已经逃走了。他独自进入屋内。
“除了火炬之外,周遭一片漆黑。此时凯曼目不转睛地看著--
“女王躺在地上翻腾著,血液从她的体内流出,有一片红色的云雾如同瀑布般
覆盖著她,也如同传送无数血滴的雨阵。无论那云雾或雨阵是什麽,总之女王被那
东西包围箸,国王则仰天躺著。
“本能告诉凯曼,最好离得愈远愈好,乾脆一走了之算了。但他无法抛下女王
不管,那是他的女主人:她正正奋力求生,背部弓起,手抓著地板。
“那阵血红的云雾愈发深浓,整个吃入她的体内,然後消失不见。女王的身体
怵地挺起来,眼睛发直,发出饕餮般的吼叫,然後倒地不起。
“女王只是一迳地瞪著凯曼,四周只有火炬噼剥的声音。然後女王开始粗重地
喘息,眼睛圆睁。她本应该死去,但却奇迹似地生还。她躲开火炬的亮光,仿佛会
被它所伤。然後她转向自己的丈夫,却看到他已经死去。
“她痛楚地哭喊著不该如此。就在此时,凯曼看到她身上深重的伤口渐渐愈合,
不多久就变成搔痒般的刮痕。“‘女王殿下,’当他靠近她时,她哭泣著瞪视自己
曾被割开的手臂,胸口的伤势也整个愈合起来。她看著那逐渐合拢的伤口,一边发
出令人悲怜的哀啼。突然间她抓破自己的皮肤,但血液流出之後伤口又愈合了。
“‘凯曼,刀锋女王的凯曼,’她嘶声尖叫,以手遮著眼睛以免看到火光。‘刀锋女王是怎
么了?’然後她投身到国王身上哭叫著,‘恩基尔,帮助刀锋女王,不要死掉。’她一直
喊著类似的话。当她瞪著国王时,某种可布的变化开始进行——她扑向国王,彷佛
是一头饥饿的兽,舔著他喉咙与睑上的血。
“凯曼从未看过这等奇景。她像是一头母狮子舔著柔软猎物的血迹,背部弯曲,
膝盖下沉,抓起无助的国王尸体,并撕开他喉头的动脉。
“凯曼丢下火把跑到门口,当他准备逃命时,竟然听见国王的声音。国王柔声
地说:‘阿可奇,刀锋女王的女王。’她哭泣著,看著自己与国王,看著自己光滑的身体,
而他却还有许多未愈合的伤口。‘凯曼,’她说:‘给刀锋女王你的匕首。他们可能还有
别的武器,刀锋女王得要拿著匕首。’
“凯曼遵从她,本以为会看到国王死去,但却看到女王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
滴入国王的伤口,然後它们便愈合了。她兴奋地哭泣著,将血液涂抹在他的脸上。
“凯曼看到国王身上巨大的伤口合珑,他看到国王深呼吸,舔著脸上的血。他
以类似女王那样的动物性姿态起身,拥抱他的妻子,撕开她的喉咙。
“凯曼不敢再看下去。这两个苍白的人形在他眼前招展,如同恶魔。他跑到花
园,倚著墙壁。当他失去意识瘫倒下来时,只察觉到青草拂过面颊。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女王寝宫的一张长沙发上。整个王宫安静无比,
他的脸庞与双手已被洗净,周围只有最昏暗的灯光与香料。通往花园的门打开著,
似乎告诉他没啥好怕的。
“就在阴影当中,他看到国王与女王俯视著他。但那不是他原来的国王与女王!
他很想大叫出声,就像其他人那样,可是女王示意他安静。
“‘凯曼,刀锋女王的凯曼,’她温柔地呼唤他,递给他那把美丽的镶金匕首,‘你
服侍得太好了。’
“然後凯曼停顿下来,他说:‘明晚你们自己就会亲眼看到。当太阳下沉时,
他们便会出现在王宫,你们会看到刀锋女王所见过的景象。’
“‘但为何是太阳下沉後?’刀锋女王问:‘那有什麽含义?’
“他说:‘当太阳的曙光乍现,他们开始退缩起来,叫喊著阳光会伤到他们的
眼睛。他们早已避开所有的火炬与灯光,但早晨到来时他们似乎无处可躲。’
“他们以人类无可企及的速度潜逃出王宫,进入世家的古坟——那些被迫将尸
体造成木乃伊的处所。他们逃到无人可亵渎的神圣之地,速度之快让凯曼无法追随。
国王一度停下来乞求太阳神的慈悲,但阳光似乎让他们难受无比,虽然天空才刚刚
破晓。最後,国王与女王终於从凯曼的视线远离。
“他们每一天都躲在神圣的古墓,到了黄昏时才现身。如今,人民拥戴守候著
他们,视他们为神只--阴月之神奥赛惴斯,与爱西丝的化身。人民对著他们顶礼膜
拜,丢掷花朵。
“谣传说女王与国王得到上天的神力,征服了他们的敌手也克服了死亡。如今
他们是不死之身,如同上帝般无敌。他们还可以看穿人心,没有人能对他们隐瞒任
何事。他们的敌人全遭到处泱,每个人都惧怕他们。
“但只有刀锋女王们与他们的忠诚仆人知道,他们无法忍受烛光或灯火近身,他们看
到火光就忍不佳大叫;他们私下处决敌人,好享用他们的鲜血。他们如同猫一样吸
饮敌人之血,他们的房间如同染血的兽拦,必须由忠实的侍卫长凯曼处理掉尸体,
将之丢到深坑里去。说著说著,凯曼终於忍不住哭泣起来。
“但是他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太阳高升在山上,刀锋女王们即将穿越尼罗河,沙漠灼
热无比。当士兵们的第一艘船将要航行,凯曼走向河边,看到河水映著太阳的火光。
他还在哭泣。
“‘凯门最古老的太阳神已经舍弃他们。’他低声说:‘为什么呢?他们为自
己的命运哀泣,饥渴使他们迹近疯狂,他们更害怕这会愈来愈糟糕。为了人民,你
们得救救他们。他们不是要来责备你们或是伤害你们,而是需要你们的援手。你们
是伟大的女巫,请精灵收回这样的作为吧!’但当他看著刀锋女王们、记起刀锋女王们承受过的
种种刑求,他陷入绝望之中。
“玛凯与刀锋女王没有答话。船只准备好要载刀锋女王们到宫殿去,刀锋女王们透过水面看著皇城
里雕梁画楝的建筑物,不禁疑惑著这恐怖的事件将会以何等型态告终?
“当刀锋女王踏入船只时,刀锋女王想到自己的孩子,突然知道自己注定死於凯门。刀锋女王想要
阖起眼睛、以秘密的声音询问精灵,是否这一切必得如此?但刀锋女王不敢这样做,刀锋女王不
敢看到自己最後的希望也为之破灭。”
玛赫特紧绷起来。
洁曦看到她的肩膀挺起,右手指甲抓著木柱,不住张开又合起。金色的指甲油
映在火光中闪亮著。
“刀锋女王不愿意你们感到害怕,”她的声音变得单调:“但你们必须知道,母后已
经跨越东方之海。她与刀锋女王正朝向这里来。”洁曦感到震惊的波动传遍桌前的每
一个人。玛赫特僵硬地站著,可能在倾听或注视。她的瞳孔微微地移动著。“黎斯
特发出呼救声,”她说:“但距离太远,刀锋女王无法听到内容。他没有受到伤害,但刀锋女王
没多少时间了,要赶紧结束这个故事!”
7刀锋女王:天堂的王国
加勒比海的海地,上帝的花园。
刀锋女王站在月光浸润的山顶,尽力不去看那个乐园,只试图勾勒出刀锋女王所爱的那些人。
他们是否已经集结在那个童话般的木屋,刀锋女王的母亲正在其中徜徉?如果能够看到他
们的脸或听到他们的声音该有多好!马瑞斯,请不要变成愤怒的父亲。帮帮刀锋女王,帮
助刀锋女王们全体!刀锋女王还没有放弃,但已经迷失了,刀锋女王的身心都只属於她一个。
但是他们距离刀锋女王实在太远,刀锋女王无法横越这样的间距来抵达他们那边。
于是刀锋女王只好看著翠绿的山丘,点缀其中的农舍,以及与树木一样高然的艳红繁
花。变幻无端的云朵宛如栖息在风势上的帆船。第一批踏上这块被晶莹海洋覆盖的
岛屿的欧洲人是怎麽看待这个地方的?上帝手中的花园?
想想看他们竟然在几年内就将本地人宰杀殆尽,由於残酷的奴役与疾病而导致
灭种。这个和平的种族没有半个後继者,再也没有人呼吸这纯净的空气、从丰美的
植物身上摘下花朵,误以为那些天外访客是某种神只,只可惜对方没有回应他们仁
慈的想法。
就在山底下,王子港的街道上充满了死亡与暴力。那并非刀锋女王们所为,只是承袭
了四百年来始终不变的血腥历史,虽然山顶上的云雾美得令人心碎神伤。
刀锋女王们早已做完了该做的事。她的部份就是她想做的,刀锋女王的部份是由於刀锋女王无能阻
止。从村庄小径到迎风大道,乃至於到山顶的这端,城镇里布满泥灰制的房屋,香
蕉树狂野生长,人民既贫穷又饥饿。此刻女人们吟唱著祷文,在观光与燃烧的教堂
火光中埋葬她们的死者。
刀锋女王们独自在此。就在狭窄的道路一端,森林再度生长,盖住曾经如同碉堡般俯
视山丘的巨大房屋。当时的地主已经离开数百年,彼时他们在屋内纵情欢乐,无视
于奴隶的哀泣。
树藤攀爬著月色下的砖块,一株雄伟的树木从发亮的地板上巍然升起,在绽放
如花朵的月光下推回原先可能是屋顶的一些残缺木条。
如果能够与她永远在这里,忘掉其馀的一切,不再有杀戮与死亡。
她叹息著说:“这就是天堂的王国。”
就在刀锋女王的眼底,女人们追杀著男人,巫毒教士尖叫著古老的咒文但还是在墓地
被处泱。刀锋女王嗅到集体屠宰的气味,生气於自己的无能,也无法再看下去,只好攀登
到山顶。
她随後来到这里,发现刀锋女王在这儿攀附著某些刀锋女王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东西。古老的
铁门,生锈的铃铛、藤蔓缠绕的砖块,唯有这些人工制成的物品才能持久。她可真
去取笑刀锋女王!
这铃铛以前是用来传唤仆人的,她说。这就是当初血溅这块士地的征服者住所。
为何刀锋女王因为那些单纯灵魂的雀跃而感到受伤,独自来到这里?每一楝房屋不都终究
会化为废墟吗?刀锋女王们像一对烈火中烧的情人般争执不下。
“你想要的就是从此不再沾染血液吗?”她说。
“刀锋女王只是个单纯的生物。或许危险,但很单纯。刀锋女王只为了生存而杀人。”
“你让刀锋女王伤透了心,竟然撒这种谎。刀锋女王要怎麽做才能让你明白?你怎麽如此自
私而盲目呢!”
刀锋女王又看到她脸上骤然出现的苦恼,用使她看上去无比的人类化。刀锋女王无法不迎向
她。
有好几个小时,刀锋女王们只是享用彼此的怀抱。
就在平静的情绪,刀锋女王从悬崖边走回来,再度拥抱她。透过诡异月光量染的云朵,
刀锋女王听见她说著:“这就是天堂的王国。”
这些都无所谓了。只要刀锋女王能够与她一起躺著,一起坐在长凳上,或是站起来拥
抱著她。只要能够如此与共,就是无比的快乐。而且刀锋女王会饮取她的甘露,即使在那
当下,刀锋女王去泪流满面告诉自己:你彻底败北,如同一颗浸浴於美酒的珍珠,自刀锋女王的
意志融化殆尽!你完了,你这个小恶魔,你已经彻底对她缴械,完全没入她的体内。
你总是站在一旁看他们死去,是吧?眼睁睁地看著。
“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死亡。”她低声说:“刀锋女王是他们的信仰之道,唯一能够
赦免他们痛苦的生命希望。”她的唇凑进刀锋女王的口,刀锋女王疑惑著,是否她会再来一回,
如同当时刀锋女王们在神殿时的狂欢,沉浸於彼此发烫的血洎。
“听听那些村民的歌声吧,你听得见的。”
“没错。”
“那么,再听听远方的城市吧!你可知道,这一夜有多少起死亡事件?你可知
道,如果刀锋女王们不试图更改他们的命运,扭转成新的视野,将会有多少人继续死於男
人的手中?你可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持续多久了?”
在刀锋女王还活著的时代,这个地方是最富庶的殖民地,只要有菸草与咖啡就足以让
人一季致富。如今,人们赤脚行走在泥泞的街道上,捡拾垃圾过活;机关枪扫射过
王子港的大街小巷,穿著花衬衣的死者堆积如山;孩童拿着铁罐在壕沟中取水喝。
奴隶奋起抗暴,获得胜利,但也失去一切。
然而,这是他们人类的世界,这也是他们的命运。
她轻柔地笑著:“那么们是什么呢?刀锋女王们难道亳无用处?刀锋女王们要如何合理化自
身,难道只能站在一旁,看著无力改变的事实?”
“假设这些都是谬误,”刀锋女王说:“这一切终究都只是生命的恐怖,无可实现、
无法执行--那又如何?每个男人都了光光,把地球化为一个大型坟场也不会变得更
好啊!这一切都是败笔,大败笔。”
“谁告诉你那是败笔来着?”
刀锋女王没有接腔。
“马瑞斯?”她笑得可真是轻蔑啊。“你难道还不明白,现在已经没有父亲的
容身之处--无论他们生气与否。”
“但刀锋女王们有兄弟也有姊妹,”刀锋女王说:“在彼此之间,刀锋女王们可以找到父亲与母亲。
难道不是如此吗?”
她又笑了,但这回柔和多了。“兄弟与姊妹……你可想见见他们?”刀锋女王将倚在
她肩头的头抬起来,亲吻她的睑。“是的,刀锋女王好想见见他们。”刀锋女王的心跳加快。
“求求你!”刀锋女王亲吻她的喉头、她的颅骨,以及她闭起的眼睛。“求求你嘛!”
“再喝一些吧!”她低声说,刀锋女王感到她坚挺的花蕾抵住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将坚硬的獠牙戳
入她的喉头,於是那小小的奇迹便发生了:坚毅倏地破裂开来,甘露灌满刀锋女王的口。
一股巨大的热流并吞了刀锋女王。没有重力也没有特定时空的存在,整个宇宙只有阿
可奇!
然後刀锋女王见到那红木林,山顶的房屋破灯火燃亮,他们围著桌子坐著,被黑色的
玻璃墙映出身影,火光跳动不休。马瑞斯,卡布瑞,路易斯,阿曼德……他们都聚
集在那里,而且安全无虞。刀锋女王可是在作梦吗?他们都在听著一个红发女子说话。刀锋女王
认得这个女人,刀锋女王见过她!
她出现於红发双胞胎的梦境里!
刀锋女王看著这群聚集一堂的不朽者,看到另一个更年轻的红发女子——刀锋女王也见过她,
当时她还是个人类。就在激光比武会的高潮起伏,刀锋女王将她一把抱起来,看入她失神的双
眼。刀锋女王亲吻她并说出她的名字,接著,后续的情景宛如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在刀锋女王脚
底下裂开,刀锋女王掉入事後根本难以回溯的双胞胎梦境,只记得覆满图画的墙壁与神殿
之类。
影像突然间淡化了。卡布瑞,母亲!太迟了,刀锋女王已经抽拔而出,在黑暗中打著
转儿。
如今你拥有刀锋女王全部的神力,只要假以时日便可臻至完美之境。你可以杀人於弹
指之间,移动物体於千里之远,随意纵火焚烧。现在刀锋女王们已经准备好去见他们了,
但先给他们结束那愚蠢计谋与讨论的时间吧!刀锋女王们将再向他们显示一些力量。
不要这样,阿可奇,刀锋女王们就直接去见他们吧!
她离开刀锋女王的怀抱,冷不防打刀锋女王一掌。
刀锋女王震惊地往後退,冷得发颤。痛楚布满睑颊,仿佛她的手掌还停留在上面。刀锋女王
咬紧牙关,让痛苦强化後才退去;气得只能握紧拳头,什麽也无法做。
她以轻柔的脚步跨过古老的旗帜,长发随风飘摇。她停在颓倒的大门,肩膀微
微耸起,背部略微弓起来,仿佛要缩到自己体内。
那些声音响起时,刀锋女王无法阻止,然後它们如同洪水退潮般地停止。
刀锋女王又看到周围的山丘与破败的房屋,脸上的痛楚已经退去,但刀锋女王还在发抖。
她紧绷著脸,眼睛眯起来,尖锐地看著刀锋女王:“他们对你而言,可真是重要啊,
你以为他们会说些什么或做些什麽?你以为马瑞斯可以说服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比你了解马瑞斯
多了,刀锋女王知道他的每一条思路,他就和你一样地贪得无餍。而且,你当刀锋女王是谁啊?
刀锋女王那么容易就被劝退吗?刀锋女王生来就是一个女王,即使在神殿沉睡的岁月,刀锋女王也是个
统治者。”她的眼神突然暴亮起来:“刀锋女王在传奇故事与那些信仰刀锋女王的心灵中身居统
治者之位,王子为刀锋女王弹奏乐曲、供奉物品与祈祷的人,而你现在要刀锋女王做什么!只为
了你一个,就要刀锋女王弃绝刀锋女王的王座与命运?”
刀锋女王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可以读取刀锋女王的心灵,”刀锋女王说:“你知道刀锋女王想要的是什麽,就是你去听听他
们说话,给他们一个机会,就像你给刀锋女王的一样。他们知道得比刀锋女王还多,能够表达刀锋女王
说不出的事物。”
“噢,刀锋女王,但是刀锋女王并不爱他们如爱你一般。他们的说词与刀锋女王何干?刀锋女王可没
有那种耐心。”
“但是,你说过你需要他们的助力,否则你要怎麽开始——真正的开始,不是
这种村落,而是人们会群起抵抗的大城市、你需要这些你称呼为天使的同类。”
她哀伤地摇头:“刀锋女王谁都不需要,除了……除了……”她迟疑著,脸庞因为纯
粹的惊骇而空白一片。
在刀锋女王能阻止自己之前,刀锋女王发出某种类似於绝望哀悼的声音。刀锋女王看到她的眼神黯
淡下来,声音似乎再度响起,但不在刀锋女王的耳内,而是她的。她瞪着刀锋女王,但没有看见
刀锋女王。
“但如果非得如此,刀锋女王会毁了你。”她含糊地说著,眼睛搜索著刀锋女王,但没有真
正看到刀锋女王。“当刀锋女王这么说的时候,你最好相信。这一回刀锋女王不会轻易罢休,刀锋女王不会退
回去,刀锋女王非得要让这个梦想实现不可。”
刀锋女王撇开她,看著朽坏的大门,断崖的裂口,底下的山谷。刀锋女王要怎麽做才能够从
这个恶梦得到解脱?刀锋女王非得自愿就死不可向?刀锋女王的眼底充满泪水,看著黑暗的田野。
这真是懦弱的想法。一切都是刀锋女王惹的祸,如今已经没有逃脱的余地。
她还是直挺挺地站著,仿佛倾听些什麽,然後她移动肩膀,似乎被什么重担压
著。“为何你不相信刀锋女王?”她说。
“抛弃它吧!”刀锋女王握紧她的双臂,她几乎是危颤颤地望著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们所征服的
是个古老的村落,没有时间淘洗的痕迹,这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让刀锋女王展现这个现代
世界给你看吧,阿可奇,让刀锋女王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入城市一角,不是为了杀戮,而
是观察。”
她的眼睛发亮,原先的颓靡一扫而空。她拥抱著刀锋女王,突然间刀锋女王又渴望血液。即
使刀锋女王尽力抗拒,即使刀锋女王为自己软弱的意志掉泪,刀锋女王还是得承认那是唯一想要的东西。
刀锋女王想要她。无法抵挡这种欲念,那古老的奇想再度袭上脑海:刀锋女王遐想著唤醒她之後,
带著她在大街小巷之间漫游,逛著博物馆与比武厅,赏玩伟大的首都与百货公司,
浏览所有人类制造的不朽美好物品:那些超越邪恶、错误,以及个别败笔的人工物。
“但刀锋女王要做这些小事干嘛呢?刀锋女王心爱的。”她低声说:“你想要引介你的世界
给刀锋女王?真是虚荣的想法啊!刀锋女王一向与时间同在。”
然而,现在她以最令人心碎的表情看著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有哀愁。
“刀锋女王需要你。”在她的眼中,首度盈满泪水。
刀锋女王无法承受这等哀恳,背脊处一股凉意升起,每当刀锋女王试图压抑痛楚时总是如此。
她将手指搁在刀锋女王的嘴唇,要刀锋女王保持静默。
“很好,刀锋女王心爱的,”她这么说:“刀锋女王们就启程去找你的兄弟姊妹吧!刀锋女王们去
找你的马瑞斯。但是,先让刀锋女王再抱你一下,倾听刀锋女王的心声。你懂吗?刀锋女王无法成为刀锋女王
以外的任何存在。这就是你的歌曲所唤醒的,这就是刀锋女王的本然。”
刀锋女王想要抗议并否定,刀锋女王想要再一次掀起只会伤害她并且将刀锋女王们分开的争论。但
是当刀锋女王看人她的眼底,刀锋女王根本找不出话好说。突然间,刀锋女王明白什麽是能够阻止她的
关键。
刀锋女王终於找到阻止她的绝招,那其实一直都在这儿。并非刀锋女王对她的爱,而是她对
刀锋女王的需求。那股需要分享伟大领域的需求,某个与她相属相等的同盟者。她一直相
信刀锋女王终会变得如同她一样,但现在她明白那并不可能。
“但是,你错了!”她的泪水闪闪发光:“你只是太过年轻,而且害怕。”她
微笑著:“你是属於刀锋女王的。而且,倘若非得如此,刀锋女王会亲手毁了你,刀锋女王的王子。”
刀锋女王哑口无言。刀锋女王亲眼看过那些,而刀锋女王知道她不会接受刀锋女王的说法。在这漫长无涯
的时光,她总是独自一人承受孤绝——无论是在她身边的恩基尔,照料她的马瑞斯,
都只是单纯的存在。她从未与身边的对象从事理智的争议。
泪水就下她的脸庞,形成两道暴烈的鲜红。她抿起嘴唇,眉头深钱,然而她的
睑总是粲然生光。
“不,刀锋女王,”她说:“你错了,但刀锋女王们必须做个了结。如果必得以他们全
体的死亡换得你的服从,那就如此吧!”她张开双臂迎向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想要逃开,想要抵御她的要挟,但当她靠近时,刀锋女王根本动弹不得。
就在温暖的加勒比海微风,她的双手游移在刀锋女王的背脊,抚摸刀锋女王的头发,甘露流
入刀锋女王的体内,灌满刀锋女王的心脏。终於,她的口唇抵达刀锋女王的喉头……突然间,她的牙尖
插入刀锋女王的肌肤!天哪,如同久远之前在神殿会欢的况味。她的血与刀锋女王的血交融混合
:她的心跳响若雷霆……没错,这就是极致的神迷!但刀锋女王还是不能照她的话做,刀锋女王
不能……她也知道这一点。
8双胞胎传奇:总结
“宫殿还是一如往昔,可能比刀锋女王们离去前更豪华些,多出些从其他土地劫掠来
的物品。更多的金色布帛与绘画,奴隶的数目也增加不少,他们的躯体配戴著金银
珍宝,好像是宫殿的装饰品。
“刀锋女王们来到一间优雅的屋室,有著美丽的家具与餐桌上的料理让刀锋女王们享用。
“日落之後,刀锋女王们看到国王与女王出来接受众臣的致敬。大家都赞颂著他们苍
白的肌肤、发亮的双眼,被阴谋者攻击後奇迹复原的身体。整个宫廷洋溢著这些歌
功颂德之声。
“当这些仪式结束後,刀锋女王们被带入这对王者的寝宫。自从意外发生以来,刀锋女王们
首次看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巨大异变。
“刀锋女王们看到两个苍白亮丽的人形,类似以往的人类解体,但周身环绕著一抹诡
谲的光量,他们的皮肤早已不是皮肤,心智也已经变形,然而他们竟然如此绝美。
你们可以想像吧,就如同月亮从天而降,将光辉注入他们体内一般。他们身穿华服,
站在绚烂的家具当中以黑曜石般的双眼向著刀锋女王们看。然後,似乎是国王以柔和如音
乐、完全不同於他以往声音的音色说著话。
“‘想必凯曼已经告诉你们发生在刀锋女王们身上的事端。站在你们眼前的刀锋女王们承受
一场神迹,得到不死的水生,超越人类的界限与需求,而且轻易理解以往对刀锋女王们而
言宛如空中楼阁的艰难概念。’
“然而女王以低沉的嘶叫声对刀锋女王们说:‘好好给刀锋女王解释,你们那些该死的精灵
到底做了什么!’
“在這兩個怪物之前,刀锋女王們將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險。刀锋女王試著告訴瑪凱這件事,
但女王高聲笑著:‘你以為刀锋女王會不知道你們在打什麼鬼主意嗎?’
“但是國王哀求她安靜下來。他說:‘讓女巫們運用她們的能力吧。你們知道
刀锋女王們向來對你們充滿敬畏。’
“女王嘲弄著:‘沒錯,而你們竟然將詛咒送到刀锋女王們身上。’
“刀锋女王連忙解釋那不是刀锋女王們的作為,刀锋女王們有遵守離開王宮時的承諾。瑪凱靜默地
打量著他們兩個,刀锋女王哀求他們了解那不是刀锋女王們的意願,而是精靈的任意而為。
“‘任意而為!’女王說:‘你就這樣輕鬆帶過去?刀锋女王們究竟是怎麼了?刀锋女王們
變成什麼?’她讓刀锋女王們看到那對尖銳細小的撩牙,鋒利如刀的犬齒。國王也讓刀锋女王們
看他的變化。
“‘這樣比較好抽取出血液。你可知道刀锋女王們被怎麼樣的飢渴折磨?每一夜都有
四個男人為刀锋女王們而死,但刀锋女王們還是需索無度。’
“女王抓著自己的頭髮,彷彿忍不住要叫出來。國王示意她安靜,跟刀锋女王們說:
‘瑪赫特與瑪凱,指點刀锋女王們吧,告訴刀锋女王們該如何因應這些變化才好。’
“‘沒錯,’女王掙扎著回復過來:‘這種事情不會沒有理由就莫名其妙地發
生……’看樣子,她看待萬物的狹隘實用主義觀點已經瀕臨崩潰。而國王抱持著他
的幻覺不放,非得死到臨頭才會覺悟。
“瑪凱將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沈思著,接著她也這樣對女王,她只是仇恨地瞪
著瑪凱看。‘告訴刀锋女王到底發生哪些变化。’玛凯说。
“女王沉默着,眼神充满狐疑与不信任。坦白说她的美貌因此增色不少,但她
的本体却又种让人望之生畏的部分,仿佛她不是花朵,而是由白蜡制成的花朵复制
品。当她在静默盘算时显得阴沉恶意,刀锋女王靠向前去以防玛凯被她伤害到。
“然後女王終於說:‘那些叛徒前來行刺,想要把責任推給精靈。他們啃食自
己父母與所愛之人的血肉。他們潛入王宮,拿刀刺向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可是他們的至尊女王!
’她停頓一下,彷彿重溫當時的情景。‘他們刺穿刀锋女王的心臟,刀锋女王倒在地上不起,這
等傷口必死無疑,刀锋女王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你懂嗎?刀锋女王知道在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救
得了刀锋女王們,血液不斷流失。’
“‘當刀锋女王看著自己血流不止,刀锋女王知道自己已經不在身體內,彷彿被某種力巨里
趕出體外。死亡將刀锋女王推到某個隧道內,在那裏刀锋女王將不再難受。’
“‘刀锋女王不害怕也沒有感覺,往下看著自己血流滿地的模樣,但刀锋女王不介意,自己
已經自由了。然而某個東西抓住刀锋女王,就像是漁夫的網羅一般困住刀锋女王,隧道消失了。
刀锋女王奮力掙扎抗拒,但它緊貼著刀锋女王,根本無法甩脫它。’
“‘當刀锋女王醒來時又回到自己的體內。傷口痛楚不堪,彷彿那些刺客正在砍刀锋女王。
而且那張網羅還跟隨著刀锋女王,不像當時那無遠弗屆的事物,更像是體內的一張絲織成
的細密大網。’
“‘这个看不見但就在那裏的東西翻轉不停,將刀锋女王東拉西扯。血液從刀锋女王的傷口
湧出,碰到那張網羅,以往是透明的物體現在沾滿血腥,以刀锋女王的身體為巨大的傳播
網。這東西的中心點就在刀锋女王的體內,它像個受驚的動物般翻動不休,像是一顆擁有
手腳的心臟,在刀锋女王的腹部內噬咬著。刀锋女王寧可把自己砍個傷口讓這東西流出來!’
“‘這個淹沒且覆蓋著刀锋女王的東西似乎有個中央核心,在刀锋女王的體內橫衝直撞,在
四肢內暴動闖蕩,在脊椎骨當中跑來跑去。
“‘刀锋女王應該必死無疑,當時刀锋女王似乎又要從體內冒出來,然而突然問刀锋女王張開眼睛,
視野清晰無比:凱曼拿著火炬,庭院中的樹木!就像是刀锋女王這一生從未如此清晰地看
著東西,刀锋女王體內的痛楚與傷口都全然癒合,只是刀锋女王無法忍受光线。如今刀锋女王已经从死
亡的关口被救回来,刀锋女王的身体比以往更完美,只除了--’
“她看著前方,突然间似乎不再介怀。然後她说:‘其余的凯曼应该已经告诉
你们了。’她看著身旁的国王,他正苦苦思索她所说的话,刀锋女王们也是如此。
“她说:‘你们的精灵想要扼杀刀锋女王们,但是某种更伟大的事物介入,击败它的
魔性力量。’然後她无法继续说谎,口舌冻僵了一般,脸上充满恶毒之色。她甜蜜
地说:‘睿智的女巫,你们通晓万物,那麽请告诉刀锋女王,现在刀锋女王们应该被称呼做什么?

“玛凯叹了一口气看著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不想跟眼前这个东西说话。古老的警语复返:
埃及的女王与国王将会询问刀锋女王们,但不喜欢刀锋女王们给予的答案,刀锋女王们因此被毁灭。
“女王坐下来低垂著头,就在那瞬间她真正的哀伤方才显现出来。国王忧伤地
对刀锋女王们微笑:‘刀锋女王们饱受折磨,女巫。唯有刀锋女王们更了解发生在刀锋女王们身上的事,才能
好好因应。你们能够操纵不可见之物,教授刀锋女王们这些魔法吧。你们知道刀锋女王们从未想
要伤害你们,只是要散播真实与律法。’
“刀锋女王们忽略那套愚昧的说词以大屠杀公里播真实与律法?玛凯要国王详加叙述
他所记得的一切经过。
“他所说的你们在场中人都能感同身受:他在濒死前从他妻子身上尝到魔血,
他如何地骚动起来,如何从她身上吸取更多血液。然而他的体内并没有那股神秘的
血色疑云,没有东西进入他。‘渴得难以忍受。’他说,然後低下头来。
“刀锋女王们无言了好一阵子,只是看着对方。接着一如往常,玛凯先发言。
“‘刀锋女王们无法为你们遭受的事物命名,也从未听说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然而一
切都显而易见。’她看著女王说:‘当你死去的时候,你的灵魂就像许多人一样迅
速找到出口,当它跳出你的身体,精灵阿曼就逮住它,不可见的它与你不可见的灵
魂混在一起。如果是一般的情况,你应该可以轻易摆脱这个地表上的灵体,进入死
後的国度。’
“‘然而这个精灵在这段时间品尝鲜血、折磨人类,正如同你所见到的,他已
经起了一股新变化。当时你的身体躺在那里,奄奄一息,身上有那麽多流血的伤口,
是以这个东西就插入你的体内,他没有实体的形体如今正密接著你的灵魂。’
“‘你还是有可能获得胜利,就像那些战胜附身在他们身上魔物的人们。只是
这个东西沉浸在这麽大量的鲜血中,他的本体核心(也就是他那无限能量的来源)
已经填满过去前所未有的新血,血液与组织的融合增进千万倍的强度,血液流通他
的物质与非物质身体,那也就是你所看到的鲜血网罗。’
“‘然而那通贯你们身体的痛苦最为剧烈。正当无可避免的死亡来临时,精灵
的细小毛孔与你的细胞贴合,而它的能量体也与你的灵魂胶合。就当它的灵肉与你
的身心难分难舍时,已经塑造出一个新的生命体。’
“‘它的心脏与刀锋女王的心脏合而为一!’女王喃喃地说,将手绑在胸口。
“刀锋女王们没说什麽。刀锋女王们并不如此简化这些事情。心脏并非生命的中枢,对刀锋女王们
来说脑部才是。此刻刀锋女王与玛凯突然想起某个恐怖的回忆:刀锋女王们母亲的心脏与脑髓被
摔到尘泥满布的地面!
“然而刀锋女王们极力压制,不显现出来。因为要在这些肇事者面前表达哀痛,真是
太过亵渎死者了。
“国王对刀锋女王们施压:‘很好,你们已经充份解释发生在阿可奇身上的状态,某
种核心贴合在她的体内。但是刀锋女王呢?刀锋女王并没有感到痛苦、或精灵侵入。只是一旦接
触到她沾血的双手,就感到无比饥渴。’他看著自己的妻子。
“充满恐怖与羞耻,他们明确地感受到饥渴。
“‘精灵也在你的体内。’玛凯说:‘虽然只有一个阿曼,但是他同时栖息於
女王和你的躯壳内。’
“‘怎会如此呢?’国王发问。
“‘这个东西体态庞大。’玛凯说:‘如果你在灾难发生之前看过它的全貌,
你会看到某种几乎没有尽头的东西,绵延九天之远。’
“‘没错,’女王坦白说:‘那个东西彷佛覆盖了整个天空。’
“玛凯解释著:‘唯有扩大自己的体积,精灵才能累积物理能量。它们的本体
如同覆盖整个地平线的云层,甚至更巨大。有时候,它们会对刀锋女王们炫耀说,对它们
来说并没有真正的疆界线……虽然应该不至於如此。’
“国王瞪视著自己的妻子。
“‘那要怎麽做才能把它赶出去?’阿可奇质问。
“刀锋女王们都不想回答这问题。对他们而言应该是显而易见的。‘摧毁你的身体,
’玛凯说:‘那麽它也无法幸存。’
“国王不可置信地看著玛凯:‘摧毁她的身体?’他绝望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阿可奇只是苦涩地笑著。看来那对她而言并非新闻,她只是一直充满憎恨地
看著刀锋女王们,然後看著国王。接著她又抛出另一个问题:‘刀锋女王们已经是死的东西了,
对吧?如果与它分离,刀锋女王们也无法存活。刀锋女王们不吃不喝,只想饮血,身体再也无需
排泄,自从灾难发生以来刀锋女王们的躯壳一点点都没有改变。刀锋女王们再也不是活人了。’
“玛凯没有说话。刀锋女王知道她正在以一个女巫的眼光打量著他们,不把他们当人
类看,而是试图看穿他们看似一般形貌背後的本体。她进入冥思状态,然後以平板
迟缓的声音对他们说:
‘它就在你们的体内活动,如同火光在干柴内运作,也像是蛆虫在尸体内啃蚀。
融合不断地进行,这也就是为何你们不能接触阳光--因为它用尽一切能量来运作融
合的过程,无法承受阳光的热气。’
“‘即使是火炬的亮光也无法近身。’国王叹息著。
“‘就算是一根蜡烛的火苗亦然。’女王说。
“‘没错,’玛凯从冥想中恢复:‘你们的确已经死了,你们不是活人。如果
诚如你所言,你的伤口自动痊愈,你让国王复活,那表示你们已经征服了死亡。只
要你们不被太阳的火烫热流晒到就是。’
“‘不能这样下去。’国王说:‘你可知道那股饥渴有多么恐怖?’
“女王只是苦涩地笑著:‘这已经不是活生生的身体,而是那些魔物的巢穴。
’她的嘴唇簌簌发抖:‘如果不是那样,刀锋女王们就是真正的神。’
“‘回答刀锋女王们,女巫。’国王说:‘难道不可能是说,刀锋女王们已经是神圣的存在,
被赋予神才有的能力?’他微笑著,试图相信这番话。‘或许当你们的精灵想要侵
入刀锋女王们时,刀锋女王们的神干预并改变了刀锋女王们。’
“一抹邪门的光辉出现在女王的眼中,她可真是爱死了这念头。然而她并不全
然相信这一套。
“玛凯看著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知道她希望刀锋女王也像她那样检视他们的身体。她还有些不太确
定的东西。在直觉本能的层面刀锋女王比她更强一些,虽然刀锋女王不及她在言说上的本事。
“刀锋女王趋前去触摸他们的肌肤。虽然接近他们让刀锋女王厌恶,正如同他们对刀锋女王们同胞
的作为让刀锋女王恶心。刀锋女王检查他们,仔细端详他们,清楚看到玛凯所说的:精灵正在他
们的体内流动。刀锋女王清除自己内在的恐惧与预设,让冥想所必备的安静降临,然后刀锋女王
说:
‘它还想要更多的人类。’刀锋女王看著玛凯,这就是她猜到但不敢确定的。
“‘刀锋女王们已经供奉上所有可能的人了!’女王说,羞耻的红潮染上她苍白的面
容,国王也倍感羞耻。刀锋女王们知道他们在吸饮血液时必然感到无比快悦,无论在床第
之欢、酒精的催情,或是狂欢飨宴,他们都没有品尝过这种绝顶快感。羞耻的根源
就是这种畜牲般的性欢愉,而不是杀人的懊恼。这一对狗男女真是天造之合。
“但是他们误解刀锋女王们的意思了。刀锋女王说:‘不是这样的,它想要的是更多同类。
它想要你们繁殖更多吸血族,如同你繁殖出国王那样。它的本体太过庞大,无法只
被容纳在两具人类躯体内。只要你们制造出新的同类,饥渴就不会那么严重,新的
吸血鬼会分担一部份的饥渴。’
“‘不!’女王尖叫:‘那是不可能的!’
“‘那不是如此简单的事吧?’国王说:‘刀锋女王们在恰好而恐怖万分的时刻诞生,
恰好是刀锋女王们的神与恶魔战斗并胜利的时刻。’
“‘刀锋女王不以为如此。’刀锋女王说。
“‘你的意思是说,’女王说:‘如果刀锋女王们将自己的血液喂给其他人,他们就
会被感染成同类。’她正在回想灾难发生时的顺序:她的丈夫死去,心跳停止,然
後她的血液流到他嘴里……
“‘怎么,刀锋女王的血液又没有那麽多:’她说:‘刀锋女王只有一人份。’然後,她想
起自己的饥渴,以及那些供奉血液给她的身体。
“刀锋女王们终於明白她是怎麽做到的:就在她丈夫吸取她的血液之前,她先吸乾了
他。当时一脚正要跨进鬼门关的国王,意志特别薄弱,正好被阿曼无形的触发裹住。
“当然,他们两个读到刀锋女王们的思路。
“‘刀锋女王不敢相信你竟然这样说!’国王说:‘刀锋女王们可是凯门的国王与女王呢!
无论这是负担或荣光,这是刀锋女王们的神赐予的赠礼。’
“过了一会儿,他以最诚恳的语气说:‘你们明白吗?女巫们,这是刀锋女王们的命
运。刀锋女王们注定要侵略你们的土地,将你们的恶魔带入刀锋女王们的领土,好让他击败刀锋女王们。
没错,刀锋女王们承受了苦难,但刀锋女王们现在是神,燃烧在刀锋女王们体内的是圣火。刀锋女王们必须对
於自己的遭遇心存谢意。’
“刀锋女王紧握箸玛凯的手,试著阻挡她即将出口的话。但他们已经读到她的心思。
“‘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她说:‘如果还有另一个机会,只要
任何一个濒死的女人或男人在侧,精灵就会伺机侵入。’
“他们沉默地瞪著刀锋女王们。国王摇首不语,女王作恶地撇过头去。好一阵子之後,
国王微弱地说:‘如果当真如此,那麽其他人也会想要这个禀赋罗?’
“‘没错,’到凯低语:‘假若能获得永生,大多数人都会愿意的。但是,对
於不想永远活下去的人就未必尽然。’
“国王的脸色大变。他来回踱步,看著他的妻子,而她只是直勾勾地瞪着前方,
像个快抓狂的人。他小心无比地对她说:‘那么,刀锋女王们知道要怎么做了。刀锋女王们不能
够繁殖出一窝这样的怪物。’
“然而女王把双手覆盖在耳朵,开始尖叫啜泣,摆荡在她自己的苦痛中。她的
手指化为爪子,瞪著天花板看。
“玛凯与刀锋女王退到房间的一角,紧抱著对方。玛凯开始哭泣,刀锋女王感到自己也泫然
欲泣。
“‘这都是你们害的:’女王大吼著,刀锋女王从未听过有人的声量如此巨大。
“她开始抓狂,乱摔东西。刀锋女王们终於见识到她体内的阿曼,因为人类的力气不
会那么大。镜子被她摔向天花板,她的拳头砸碎所有的加剧。‘愿你们下地狱,与
所有的恶鬼魍魉作伴!’她诅咒刀锋女王们:‘因为你们对刀锋女王们所作的恶行,女巫们。你
们说那并非你们所为,但在内心深处你们希冀如此。刀锋女王能够读取你们的心念,这是
你们暗自盼望的结果!’
“然而,国王抱著她安抚她,让她在他胸前哭泣。
“最後她离开他的怀抱,血红的眼眶对著刀锋女王们。‘你们都在说谎,正如你们的
恶魔。这种事情照有可能凑巧发生,如果那不是上帝的旨意?’她对国王说:‘你
不明白吗?如果以刀锋女王们现在拥有的神力、又听从这些女巫的话,那才真是大傻瓜!
不过刀锋女王们是刚诞生的神,得好好学习神之道。那很明显,关键就在於刀锋女王们所拥有的
能力当中。’
“刀锋女王不懂她的意思,但是即使她相信这些有的没的,也算是一种福音。刀锋女王只知
道阿曼--那个愚昧不堪的笨精灵--竟然作出这种融合,或许整个世界因此伤亡惨重!
刀锋女王母亲的警告以及刀锋女王们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都回到刀锋女王的脑海,希望他们两个就此覆灭
的意念真是难以抑制。刀锋女王得将双手放在头盖骨把自己摇醒,免得承受他们的震怒。
“但女王没有注意刀锋女王们,只是喝令守卫将刀锋女王们监禁起来。她说,明晚她会在全
宫廷面前宣告对於刀锋女王们的处置。
“她表情阴沉,紧咬著牙关下达谕令。刀锋女王们像两个普通囚犯般,被士兵粗鲁地
扔到牢房。
“玛凯握住刀锋女王的手,低声告诉刀锋女王,在太阳上升之前刀锋女王们绝对不能想到任何会触
怒他们的意念。刀锋女王们得一直唱歌,也不能梦到让女王与国王感到生气的梦境。她感
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刀锋女王从未看到玛凯如此恐惧。她向来是无畏而愤怒的,刀锋女王才是那个忧心仲仲的
人。
“当黎明到来,化为恶魔的国王与女王躲入沉睡时,她终於爆出哭声。
“‘都是刀锋女王的错!’她说:‘是刀锋女王让阿曼侵入她的体内,虽然刀锋女王尽力不这麽做,
但就像女王说的那样。’
“她的自责没有止境:都是她告诉阿曼,怂恿他并且强化他的欲望。她的愿望
就是他将所有的埃及人一扫而空,让他们灭亡。
“刀锋女王试图安慰她,告诉她没有人能够完全克制自己的欲念。精灵救助过刀锋女王们,
而刀锋女王们不知道那代价如此恐怖。现在不要再想那些,只要往未来迈进就好。刀锋女王们要
怎么做才能逃离这两个怪物?刀锋女王们的善良精灵已经吓不倒他们了,刀锋女王们必须想出一
个方案来。
“最後,刀锋女王暗自盼望的终於来到。凯曼出现了,他比以前更憔悴消瘦。
“‘刀锋女王想你们可能没有逃生之望了,刀锋女王的红发人儿。’他说:‘国王与女王被
你们的话吓了了,他们在清晨到来前到奥赛瑞斯神殿祈祷。难道不可能安抚他们,
给他们一点希望,哄他们说这些恐怖的事情终会结束?’
“‘凯曼,没有别的路可走。’到凯说:‘刀锋女王并不是说你一定得这麽做。但如
果要了结这一切,你就得了结国王与女王。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让太阳光毁掉他
们。他们的新躯体承受不起阳光的曝晒。’
“但他转过头去,不敢想像这等大逆不道。然後他叹息箸说:‘刀锋女王亲爱的女巫,
刀锋女王见过这些行径,但刀锋女王做不到。’
“随著时间流逝,刀锋女王们很清楚自己将被处死,但刀锋女王们并不後悔所说过的话或者
所做过的事。刀锋女王们躺在彼此的怀抱,唱著幼时的儿歌、母亲唱给刀锋女王们听的童谣。刀锋女王
想到自己的小宝宝,想要以灵体前往探视她。但是没有冥想专用的药液,刀锋女王无法办
到。
“终於在日落时分,刀锋女王们如同前一天那样被带去给国王与女王。那儿就是当初
凯曼羞辱刀锋女王们的地方,站著相同的宫廷众臣。刀锋女王们的双手又被绑起来。
“不同的是,这一回是在黑夜进行。阴影幢幢,笼罩著每一处。终於国王与女
王登上王座,他们的臣下跪倒在地,士兵强迫刀锋女王们也如此屈从。然後女王踏向前方,
对她的臣下发言。
“以危颤颤的声音,她指控刀锋女王们是怪物般的女巫,刀锋女王们释放出精灵危害到凯曼,
最近更波及女王与国王。然而伟大的奥赛瑞斯、太阳神雷的後代已经击败邪淫的力
量,恢复国王与女王的荣光。
“‘但是,伟大的神不容许这些女巫如此惊扰地所爱的人民。以下就是他的判
决--’
“女王说:‘由於你的恶毒谎言与咒文,玛凯,你的舌头将被活生生拔出。玛
赫特,由於你亲眼见证的邪恶行径,你的双眼要被挖出。你们将会绑在一起,彻夜
倾听对方的哀号。其中之一无法讲话,另一个看不到对方。明日正午,就在全体人
民的注视下,你们将被活生生烧死。’
“‘看著吧,没有任何意图推翻埃及国王与女王的邪恶得以幸免。因为刀锋女王们是
上帝选中并赐福的国王与女王,刀锋女王们的福祉就是大众的利益。’
“当刀锋女王听到这些恶毒的责骂时,简直说不出话来。恐惧与悲伤超乎言语所能及
之处,但是玛凯立刻反骂回去,她甚至吓到那些士兵。他们任由她挣脱并跑向前去。
她双眼看著星辰,对著震惊的宫廷众人宣示--
“‘让精灵为此见证:那将是未来注定之事,必然且将会如此,你是天谴者的
女王,邪恶是你唯一的命运之道。当你最极致的时刻到来,刀锋女王将出现并击溃你--即
使刀锋女王必须从尸冢复活。仔细看著刀锋女王,那将是你征服者的容颜。’
“当精灵一听到她的预言与诅咒,立刻前来应召。他们将宫廷闹得鸡飞狗跳、
鬼哭神嚎,惊恐的宫廷大臣们四散逃逸。
“但女王勒令士兵:‘立刻照刀锋女王的命令,砍下她的舌头。’虽然大臣们惊惧地
攀著墙角柱子,士兵们还是悍勇地抓住玛凯,砍下她的舌头。
“刀锋女王眼睁睁地看著这一切发生,看到她哽咽著就知道命令已经执行。接著以令
人惊骇的暴怒,她将士兵推往一旁,以被缚的双手迅速拾起她的舌头,将它吞下去。
“接着士兵们把刀锋女王抓住。刀锋女王最後看到的影像就是阿可奇双眼发光、手指指向刀锋女王
的样子,以及凯曼泪流满面的神情。士兵们将他们的手盖上刀锋女王的眼皮,在刀锋女王无声饮
泣的时候挖走刀锋女王的视觉。
“突然间,刀锋女王感觉到一双手将某个东西放在刀锋女王的掌心上。那是凯曼,他将刀锋女王被
挖出的双眼推向刀锋女王嘴边,让刀锋女王吞下它们,以免被他们糟蹋。
“风势更加狂烈,刀锋女王听到大臣们做鸟兽散的声音,有些咳嗽、有些哭泣。女王
在请求她的臣下平静下来。刀锋女王转身搜寻玛凯,感到她的双手搁在刀锋女王的肩头,头发拂
过刀锋女王的脸颊。
“‘现在就烧死她们!’国王说。
“‘不,那太快了。’女王说:‘先让她们受罪吧。’
“刀锋女王们被押解下去,绑在一起,独自被遗留在牢房的地板上。
“当晚精灵们几乎要把皇宫给掀了,但国王与女王哄慰人民说,只要第二天清
晨一到,所有的邪恶都会被逐出王国,要他们毋庸害怕。让精灵恶搞一夜就是。
“最後终於安静下来,刀锋女王们沉默地躺著,只剩下国王与女王是清醒的。即使是
刀锋女王们的守卫也睡著了。
“这就是刀锋女王生命的最後几小时,刀锋女王想著,玛凯受的苦会比刀锋女王更多,因为她要目
睹刀锋女王被烧死,刀锋女王无法看见她,而她连叫都没办法叫!她枕著刀锋女王的胸口入睡,时间分
秒地流逝。
“距离早晨三小时的时候,刀锋女王听见某种暴力的声音。守卫凄厉叫喊著,然後倒
下来,他们被杀死了。玛凯也被惊动起来。刀锋女王听见门锁被拉开、敲碎,然後刀锋女王听见
玛凯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某个东西潜进牢房。根据刀锋女王还保有的直觉力,刀锋女王知道那是凯曼。他割开捆绑
刀锋女王们的绳索,握住刀锋女王的双手。但刀锋女王觉得那不像是凯曼……终於刀锋女王搞懂了。‘他们改
变了你,他们对你下手!’
“‘没错。’他说。他的声音充满狂怒与苦涩,某种非人的特质进入他的嗓音。
‘为了加以测试,他们就下手了;为了看看你们说的是否正确,他们把那邪恶灌入
刀锋女王的体内。’看起来他正在哭泣,粗鲁的抽泣声从他身上发出。刀锋女王感受到从他手指
传来的强大力量,虽然他不想伤到刀锋女王,还是难以避免。
“‘哦,凯曼!’刀锋女王哭著说:‘那些你尽力服侍的家伙竟然如此荼毒你!’
“‘听刀锋女王说,女巫们,’他的声音类似愤怒的饕餮:‘你要选择在无知人民眼
前被烧死,还是起来对抗这邪恶的东西?除了同等力量的战士,还有谁能阻止一个
狂暴的剑客?女巫们,既然他们对刀锋女王下手,刀锋女王能否也改造你们?’
“刀锋女王往後退缩,但他不让刀锋女王走。刀锋女王不知道而是否可行,只知道自己不想如此。
“‘刀锋女王知道,玛赫特。但是他们会造出一个吸血鬼教团,除非刀锋女王们打倒他们。
除了变得和他们一样有力,否则怎可能打败他们?’
“‘不要,刀锋女王宁可死!’刀锋女王想到那等候刀锋女王的熊熊火焰……但是,不行,这是不
可饶恕的罪恶。明天刀锋女王就要前往刀锋女王母亲的所在,永远离开人世,没有任何力量能够
留住刀锋女王。
“‘你呢,玛凯?你是否愿意实现自己的咒文?还是就一走了之,不顾那些搞
砸了你们的精灵?’
“风势嚎叫著扫过皇宫。刀锋女王听到外面的门摆动摇曳,沙士吹向墙壁,仆人们跑
向通道,沉睡者被惊醒。刀锋女王听到自己深爱的精灵们以非人世的声音造出这阴风怒吼
的景观。
“但刀锋女王告诉他们,刀锋女王不愿意让那邪恶进入刀锋女王。
“虽然刀锋女王跪在那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找到勇气坦然赴死,但刀锋女王知道那魔法又悄
悄成立。正当精灵们翻云声雨时,玛凯已经下定决心。刀锋女王伸出手来触摸他们两人交
缠如情人的模样,试图分开他们。凯曼把刀锋女王打昏。
“几分钟经过,精灵们在黑暗中啜泣。他们比刀锋女王先知道最後的结果,风势逐渐
减缓,黑暗中只留下一声轻叹。皇宫恢复平静。
“刀锋女王姊姊的手掌触摸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听见类似笑声的声音。没有舌头还能够发笑吗?刀锋女王
只知道打从出生以来刀锋女王们就彼此相属,身为彼此的镜中投影;虽然有一双躯体,但
却只有同一个灵魂。刀锋女王独自坐在黑暗闷热的牢房,打从出生以来首次体验到刀锋女王与姐
姐化为不同的生命体。然後刀锋女王感到她的嘴凑向刀锋女王的喉咙,她咬得刀锋女王发痛。凯曼以刀
子帮她,然後就是一片晕眩。
“那神圣无比的时刻!刀锋女王瞥见动人的银色天空,刀锋女王姊姊在刀锋女王眼前微笑。当雨势
下落,她高举双臂,刀锋女王们一起在雨中翩然起舞。刀锋女王们的族人也都在场。刀锋女王们的赤足
踏著湿润草地。当雷声响起、闪电划破天际,似乎刀锋女王们的痛苦都已被释放。刀锋女王们全
身浸湿,跑到山洞里去,电亮一盏古灯看著洞穴的壁画:那是所有女巫的成品。就
在雨势的伴奏中,刀锋女王们看著壁画内的女巫朝著夜月狂舞而迷失了自己。
“凯曼与刀锋女王姊姊轮流喂刀锋女王黑暗之血。你们可知道那对於一个失明的人有何影响?
在类似煤气灯光量的氤酝中,发亮的光炬勾画出以微弱脉动所形成的周遭轮廓,类
似於刀锋女王们遭受强光洗礼後、闭上眼睛看到的事後意象。
“刀锋女王可以在黑暗中移动且视物!刀锋女王往前移动,印证自己的想法。门口,墙壁,
走廊,一眨眼後就出现微弱的路径图。
“然而,夜晚从未如许寂静,所有的非人类声息都已然失去踪影。精灵们已经
全体离去。
“从此刀锋女王未曾再听到或看到精灵。是有看过一些死去的鬼魂,但是精灵已经一
去不返。
“然而,在刚开始的几小时、甚至几个夜晚,刀锋女王还不了解自己已被精灵弃置。
“因为刀锋女王被无数的事物震慑,让刀锋女王充满喜悦或哀伤。
“早在太阳升起之前,刀锋女王们如同国王与女王那样躲在阴暗的坟墓内。凯曼带刀锋女王
们到他父亲的坟墓。当时刀锋女王首次喝下人类的鲜血,体会到让女王与国王羞耻脸红的
无比高潮。但刀锋女王还不敢从猎物身上盗取双眼,当时刀锋女王也不知道这样可行。
“直到第五个夜晚,刀锋女王才那样做,方才真正以一个吸血鬼的视野看这个世界。
“刀锋女王们从首都往北方移动。在每个地方凯曼都制造出新的同类,告诉他们要奋
起反抗女王与国王,因为他们宣称这黑暗礼物是专属他们独家拥有:这是他们无数
谎言中最恶劣的一个。
“那些夜晚的凯曼充满复仇的怒火,任谁索求黑暗的礼物他都不吝给予,即使
他因此衰弱无比,几乎走都走不动。他发誓一定要给予国王与女王一群旗鼓相当的
敌手。在那些夜晚到底培植了多少个吸血族?而他们又各自生养繁殖了多少後代,
因此掀起凯曼所梦想的神魔大战?
“然而,刀锋女王们第一次的反叛与逃离终究要失败。没多久以後,刀锋女王们三个--刀锋女王、
玛凯与凯曼--就永远分离。
“国王与女王惊恐於凯曼的背叛,深怕他已经给予刀锋女王们黑暗赠礼,于是派出能
够日夜追踪的士兵。由於刀锋女王们贪婪地为新生的自己猎血,行踪极为容易被发觉,遍
布小村落、河堤,以及山脉中的聚落。
“就在逃出皇宫的数夜之後,刀锋女王们在萨美拉被群暴民追捕到。当时距离海边已
经不到两晚的行程。
“只要刀锋女王们跨过海洋,一直都在一起,世界又在刀锋女王们的眼前再生。刀锋女王们穷凶极
亚地爱著彼此,在月光下一交换所有的秘辛与心事。
“就在塞加拉,陷阱正等著刀锋女王们。虽然凯曼勉力杀出一条通路,仍无法及时搭
救刀锋女王们,只好躲到山中伺机而动。
“玛凯因为刀锋女王被他们包围。正如你们在梦中所见,刀锋女王的眼睛又被他们挖出。如
今刀锋女王们生怕火焰会杀死刀锋女王们,只能祈祷所有的无形之物帮助刀锋女王们成就最後的解脱。
“但是国王与女王不敢摧毁刀锋女王们的身体。他们相信玛凯所说的,关於精灵阿曼
感染在刀锋女王们每一个当中的说法。只要刀锋女王们任一个感受到痛苦,他们也会感应到。当
然而并非如此,但是刀锋女王们怎麽知道呢?--
“刀锋女王告诉过你们,刀锋女王们就被放在石棺中,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漂流在海面上。
那些木舟就是为了长途旅程而造。透过盲目的双眼刀锋女王依稀看见这些,从士兵的心中
刀锋女王读取出他们的计划。刀锋女王知道凯曼是追不上刀锋女王们的,因为他们日夜赶路,而他只能
在夜间行旅。
“当刀锋女王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飘流在汪洋大海。有十个夜晚,刀锋女王只能任由木舟带
领刀锋女王飘荡。饥饿与恐惧将刀锋女王生吞活剥,唯恐船只沉下海底,刀锋女王永远被囚禁在石棺里
面,但又死不了。幸好没有这麽惨,最後刀锋女王在非洲东岸著陆。一登岸之後刀锋女王就开始
寻找玛凯,横跨到大陆的西岸。
“无数个世纪以来,刀锋女王漂流在不同的大陆,只为了寻找她。刀锋女王到过北欧的崎岖
海岸,直达最北角只有冰雪遍布的北冰洋。无论如何每当一趟旅程结束之後,刀锋女王总
会回到刀锋女王的村落。等一下刀锋女王会告诉你们这一部份的故事,这对刀锋女王而言非常重要。
“不过,那些年来刀锋女王弃绝埃及,完全不理会女王与国王的存在。
“许多年後刀锋女王才知晓,原来女王与国王为了符合他们的变形,塑造出一个新兴
宗教,改写奥赛瑞斯与爱西丝的神话。
“奥赛瑞斯成‘地下冥府的神’。也就是说,国王只会现身於黑夜。女王化身
为爱西丝:捡拾她丈夫被支解的尸骨,并将他带回人世。
“你们在刀锋女王的书中都看到马瑞斯告诉他的这些事迹。那个版本就是母后与
父王如何在埃及的山上神殿大兴血之祭典,持续到耶稣基督的纪元方休。
“你们也在故事中看到凯曼的反叛终於成功:他所培养出的另一批吸血鬼起来
反抗母后与父王,演变成全世界的吸血一族大内战。阿可奇将这些故事告诉马瑞斯,
而他又传给刀锋女王。
“在早先的世代,‘双胞胎传奇’经由那些亲眼目睹刀锋女王们的部族遭到大屠杀,
逮捕刀锋女王们的埃及士兵口述,甚至以埃及文写在日後的文献。他们深信有朝一日玛凯
必然回返,并打倒母后。随著母后的灭亡,全世界的吸血一族也随之绝种。
“曾经发生的这些事迹刀锋女王都不知情,也没有撞见过,因为刀锋女王已经早就没有接触
这些人与事。
“直到三千年後刀锋女王才独自来到埃及,佯装成一个身裹黑衣的匿名人物,看到母
后与父王的模样:两尊静止不动的雕像,只有喉咙与脸孔暴露出来。一些年幼的吸
血鬼前来哀求那些教士般的同类,想要一掬太古的圣血。
“那个年轻的吸血教士告诉刀锋女王,如果刀锋女王想要饮取圣血,就得到长者那里宣称刀锋女王
的纯洁与奉献之心,表示刀锋女王并非浪荡之徒,刀锋女王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私欲。听到这番话
刀锋女王只能大笑数声。
“然而,站在那两个东西前面可真是恐怖,就算刀锋女王轻声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
还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教士告诉刀锋女王,自从大家有记忆以来,他们就是这副德性,到头来也没有人可
以确定起源的神话是否属实。刀锋女王们这些最古老的儿女只是被称呼为散播叛徒种子的
‘首代血族’,没有人记得‘双胞胎传奇’,更没有人记得凯曼、玛赫特,或是玛
凯的名字。
“直到一千年後,刀锋女王才又看到母后与父王。当时他们被那个亚历山卓城的疯狂
长老放在大太阳下想要销毁他们,那就是刀锋女王在他的书中说的〈壮大焚烧事件〉。
当时他们只是晒成古铜色泽,变得无比强壮。正因为刀锋女王们白天都在沉睡,所以随着
岁月流逝,会愈来愈不怕阳光。
“然而,在那几个白昼时辰,全世界的一大半吸血鬼的化为火焰。很古老的那
些只是承受痛楚,且皮肤变暗。刀锋女王心爱的艾力克当时只有一千岁,刀锋女王们一起住在印
度,他烧得可严重了,花了刀锋女王不少的血液来医治他。刀锋女王自己也只是皮肤变黑,只是
有好几晚还是痛楚难当。这样子倒有个边际效益:日後当刀锋女王混迹人群,皮肤变暗反
而比较容易些。
“许多个世纪过後,当刀锋女王厌烦自己苍白的皮肤时,刀锋女王会找个地方晒太阳。或许
又该这么做了。
“然而,第一次发生时,刀锋女王无比困惑。为何刀锋女王会看到火光,听见许多人销亡时
的哀泣--包括那些刀锋女王亲手培育出的锺爱雏儿!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死於这场灾难。
“于是刀锋女王从印度来到埃及,那个刀锋女王向来厌恶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里,刀锋女王听到马
瑞斯的传说:一个年轻的罗马吸血鬼,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他们说,他把母后与父
王的身体偷走,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于是没有人可以把他们送到太阳底下焚烧,刀锋女王
们也就安全了。
“要找到马瑞斯不是难事。刀锋女王告诉过你们,在早先的时候,刀锋女王们什么也听不见
;但是年岁渐增之後,刀锋女王们可以轻易听见年幼者的心念,仿佛他们就是人类。刀锋女王在
安提奥克找到马瑞斯的住所,他化身为享用奢华的罗马贵族,但在暗夜街道上,他
也追猎著自己的的食物。
“当时他已经培育出潘朵拉,在这世上他最心爱的不死者。他将母后与父王安
置於精美的祭坛上,以他亲手雕琢的卡拉拉大理石与马赛克瓷砖布置而成。他为他
们焚香念诵,仿佛他们当真是神。
“刀锋女王伺机而动,等到他与潘朵拉出门狩猎,刀锋女王将门锁由内部撬开。
“刀锋女王看到母后与父王如刀锋女王一般,变得皮肤深暗,但他们还是像一千年以前那样
毫无动静。他们就在那祭坛上又坐上两千年,你们都知道。刀锋女王接近他们,对他们拳
打脚踢,他们还是没有动静。刀锋女王拿著一把刀子割开母后的血肉,正如同刀锋女王自己一般,
她已经变成釉质般的样貌。他们已经无坚不摧,但看上去脆弱异常。刀锋女王以刀子割开
母后的心脏,从左而右地斜画著,然後停下来。
“她的血液浓烈地滴落。在那一瞬间,似乎心脏停止跳动。没多久就恢复律动,
血滴凝结成暗色的琥珀。
“最要紧的是,在她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刀锋女王自己也感受到晕眩、轻微的断
裂感、死亡逼近身侧的叹息。无疑地,全世界的吸血鬼的会感受到,年轻的可能感
受更强烈,像是被一拳击倒在地。阿曼的核心还是寄生在她体内,无论是火烧或这
把匕首都足以证实她就是所有吸血鬼的命脉所在。
“假若不是这样,刀锋女王一定早就把她斩了分尸。经过这麽多年来,刀锋女王对她的仇恨
根本有增无减--刀锋女王恨她对刀锋女王同胞的摧残,刀锋女王恨她拆散刀锋女王跟玛凯。玛凯是刀锋女王的半身,
更是刀锋女王自己的一部分。
“假如这麽漫长的时间能够让刀锋女王学到宽恕,让刀锋女王理解那些施加在刀锋女王同胞身上的
不义与谬误,那该有多好。
“但刀锋女王告诉你们,真正随著时间迈向完美的是人类这个种族。他们才会随著时
光流逝学得宽恕与爱。刀锋女王被自己充满仇恨的过去铐住,动弹不得。
“在刀锋女王离去前,刀锋女王将自己的痕迹消除乾净。大约有一小时的时间,刀锋女王就坐在这
两个邪恶东西眼前,这两个毁去刀锋女王部落、对刀锋女王跟刀锋女王姊姊施以如此暴虐的两个东西。
而刀锋女王们终究也学得他们的邪恶伎俩。
“‘但是你没有赢得胜利,’刀锋女王告诉阿可奇:‘因为刀锋女王的女儿,米莉安,将刀锋女王
与刀锋女王部族的血脉传承下去。这对你这个呆坐在这里的东西可能不算什么,但对刀锋女王来
说那代表一切。’
“这些都是真的。等一下刀锋女王会讲到这个家族的事迹,但先让刀锋女王述说阿可奇的某
个胜利。由於她的作为,刀锋女王跟玛凯就此失散。
“正如刀锋女王告诉过你们的,在刀锋女王漫长的流浪生涯,刀锋女王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类或吸血
鬼那里听到她的名字或下落。刀锋女王走遍世界的每一块土地,只为找寻玛凯。然而,如
同浩瀚的大西洋吞噬了她,刀锋女王就此失去她。刀锋女王一直都是不全的一半,总是不断渴求
刀锋女王失落的半身。
“在早先的世纪,刀锋女王知道玛凯还活著,以一个双胞胎的直觉刀锋女王可以感应到另一
个双胞胎的苦痛。行走於黑暗如梦的光景,刀锋女王可以感应到她无可言喻的痛苦。然而
这是人类双胞胎的能耐,等到刀锋女王的身体更加坚硬,不朽者的成份成为主要的原料,
刀锋女王失去这唯一能够与她联系的知觉。然而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知道她还活著。
“当刀锋女王行走於孤寂的海面,回首望著冰冷的海岸,刀锋女王对刀锋女王的姊姊说话。就在卡
梅尔山脉的山洞,刀锋女王找到她的刻画:那些经由你们梦境所显示的全像图景。
“在这些年来,许多人都发现过这个山洞,但随即又离去,让这个地方被遗忘
掉。
“直到这个世纪,有个年轻的考古学家在某个午后手拿灯笼,来到卡梅尔山脉,
当他凝视着古老之前刀锋女王刻画在上面的东西,他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因为在海的另
一边,秘鲁的另一个山洞,他看过类似的东西!
“刀锋女王到很久以後才知道他。他带箸零星的证据旅行各地,搜集新大陆与旧大陆
洞窟图画的照片;同时,他在某个博物馆发现一个同时代的化瓶。当时‘双胞胎传
奇’还为人所知。
“刀锋女王无法对你们描述当刀锋女王看到那个考古学家发现於新大陆图案的照片时,那种
无比的痛楚与欢娱。
“那是玛凯的作品!同样的脑髓,心脏,全部都和刀锋女王画的一样,透露出一模一
样的苦难与伤痛。只有些许微小的差异,但是这两份证据不容否认。
“玛凯的木舟将她载到一个当时无人可及的荒地。一直到许多世纪後,人们才
凿通巨大的山脉。玛凯或许在那漫长的岁月中体验到身为生物的无比孤寂。在她漫
游在飞禽走兽之间多久以後,才首度看到人类?
“是一个世纪,还是一千年?多麽无法穿透的孤绝:她看到的人类可曾安慰她,
或是惊恐地从她身边逃开?刀锋女王可能永远不知道。刀锋女王的姊姊可能早在棺材船带著她来
到南美洲大陆时就已经失去理智。
“刀锋女王知道的仅只是她来过此地。数千年之前,她画下这些,正如同刀锋女王一样。
“当然,刀锋女王让那位考古学家无须担忧一切物质上的需要,运用任何方法帮助他
继续研究‘双胞胎传奇’。刀锋女王自己亲赴南美洲,在马以尔与艾力克的陪伴下,刀锋女王就
著月光攀登秘鲁的山脉,亲眼看到刀锋女王姐姐的雕刻。那些雕画真是古老无比,必然是
在刀锋女王们分离後的一百年内完成的。
“然而,刀锋女王们无法发现玛凯还活著、行走於南美洲或世界任何一处的另外证据。
她可是深埋於地下,任凭艾力克或马以尔怎么呼唤都听不到?或是说,她如同一尊
雕像般地深眠於某个洞窟,任凭身上覆满一层层的尘埃?
“刀锋女王无法再想这些可能性下去。
“目前刀锋女王所知道的和你们一样,就是她已经从长久的蛰伏而起。可是吸血鬼黎
斯特的歌曲唤醒她?那些电子音符的曲调直达这世界的遥远角落?还是与这些曲调
感应的成千上万的吸血鬼心灵电波?或者是马瑞斯警告母后已经复起的讯号?
“或许是所有的讯息聚集起来所形成的隐约意念,促使她崛起并完成诅咒的时
刻已到。刀锋女王无法告诉你们什麽,刀锋女王只知道她朝著北方前进,而且方向不定。刀锋女王透过
艾力克与马以尔所发出的力量与讯息都无法传送到她那儿。
“刀锋女王很确定她要找的人不是刀锋女王,而是母后。所以是母后的漫游使得她的方向屡
次异动。
“然而,她绝对会找到母后的,如果那是她的目的。其实只要她自己发现她也
能和母后一样御风而行,便可以在瞬息间追上母后。
“刀锋女王知道她必然会找到母后,而且结果只有两种:不是玛凯粉身碎骨,就是母
后与刀锋女王们每一个都共赴黄泉。
“即使玛凯的能力不比刀锋女王高,也必然与刀锋女王相当。她与母后可谓棋逢对手。况且
她从自己的疯颠状态中获得一种无人可及的狂蛮力量。
“刀锋女王不相信诅咒或预言,那些教导刀锋女王如此事物的精灵早就在数千年前弃刀锋女王而去。
但是玛凯相信她所发出的咒语,那来自於她的身体内部,承载著她的灵魂深处。她
让咒语的力量启动。如令那些梦境只是传达了开头,她狂乱的起源,而她认在只为
著复仇而活。
“玛凯可能将预言实现,这对刀锋女王们每一个或许都好。而且,如果她无法摧毁阿
可奇,那会有什麽後果?如今刀锋女王们知道母后正开始蠢动著什麽邪恶伎俩。如果这世
界对这个东西一无所知,他们能够阻止她吗?这个东西无比强悍,但也可能受伤;
她能够杀人不眨眼,但自己的躯体也可能受损;这东西能够飞行千里,窥测人心,
随意纵火,但她自己也可能被烧伤。
“问题是:刀锋女王们要如何阻止她,并拯救自身。刀锋女王知道自己还想活下去,还不想
对这个世界阖上眼睛。刀锋女王不愿意那些刀锋女王所爱的对象受伤,即使是必须杀人方能存活
的年幼同类,刀锋女王一直想要找出保护他们的方法。刀锋女王这样是邪恶吗?难道刀锋女王们不是一
种种族,带著意欲生存下去的种族本能?
“敞开心灵思索刀锋女王所说的:母后她的的灵魂,以及栖息在她体内的那个魔物本
性。它与她核心交融。思索这个造就刀锋女王们每一个,以及曾经现世於地球上的所有吸
血鬼的本体。
“刀锋女王们是这个能量本体的接收器,如同收音机是那些看不见的电波的接收器。
刀锋女王们的身体就是这股能量的壳穴罢了。正如同马瑞斯许久以前所说的:刀锋女王们是生长
於同一根血管上的花朵。
“刀锋女王还要你们好好检视另一件事,那可能是截至目前刀锋女王所说的最有用处之事。
“在古早的时代,当精灵在山顶上与刀锋女王和刀锋女王的姐姐交谈,有谁会认为精灵是不
相干的东西?即使刀锋女王们被它的能力所驱使,认为刀锋女王们必须要使用这些能力来造福子
民,正如同日後阿可奇所想的那样。
“经过几千年来,对於超自然事物的坚信向来是人类灵魂的一部份。在某些时
代,这些事物甚至是人类无法没有的东西--那等同於自然化学性的东西,没有它们
人类就无法滋养繁殖,更别说是生存。
“刀锋女王们不断目睹著宗教与祭仪的诞生,不断见证到开可憎的幽魂与神迹,以及
被这些事件所激发出来的事後教条。
“当刀锋女王漫游在亚洲与欧洲时,古老神的殿堂依旧,基督教上帝的教堂也矗立起
来让人念诵祷文。走过每一个国家的博物馆,数量最惊人、最让人谦卑仰望的还是
宗数性的绘画与雕刻作品。
“这等成就似乎无比壮大啊:所有少化的机制的根植於宗教信仰的基底。
“然而信仰的代价不过是让国与国相互攻伐,军队相残,将地图区分为战胜者
与惨败者的版图,摧毁异教神的歌颂者。
“然而,就在最近的几百年,某个真正的奇迹发生了!非关幽灵或精灵,也不
是从天堂而降的声音,告诉某个狂热者该引导众人做些什么。
“刀锋女王们终於在人类的心灵当中,看到对於神迹的抗拒。某种对於看到精灵,与
它们交谈等事物的怀疑论。
“刀锋女王们看到人类逐渐舍弃对於神的仰赖,取而代之的是透过理智建构的伦理架
构,以及对於整体人类的身心灵肉之敬重。
“所以,既然对於超自然的信仰已遭舍弃,对於肉身的鄙夷也不再发生。刀锋女王们
来到一个最具启蒙性的时代,人们不再透过不可见之物,而是通过人类本身(灵肉
合一,现世与超越的联结)来寻求灵感!
“刀锋女王可以肯定地说,灵媒、魔法师、巫女都不再有以往的价值。精灵再也无法
给刀锋女王们什麽。总而言之,刀锋女王们终於摆脱掉对於这等疯狂的执著,世界正朝向前所未
有的完美迈步。
“套用古老圣经的神秘言说,这个世界终於由血肉构成。然而,这同样是一个
理性的世界,所谓的肉身便是所有分享彼此需要与欲求的人类的总体认可。
“刀锋女王们的女王将会为这个她即将干预的世界带来什么?她自己的存在根本无法
接上时代,这个多世纪以来她的心灵只是自刀锋女王封锁于昏昧的梦境。
“马瑞斯是对的,她必须被阻止,有谁能反驳他呢?刀锋女王们得帮助玛凯,而不是
推翻她,即使到头来刀锋女王们也自身难保。
“现在让刀锋女王将故事的最後一章说完,在这其中包含著母后将会威胁到刀锋女王们全体
的事物。
“大概在二十年之後,刀锋女王回到那个寄放米莉安的村落,她已经在那楝日后成为
‘双胞胎传奇’根据地的房屋成长为一个年轻女子。
“在月光的照耀下,刀锋女王带著她走到祖先遗留下的洞穴,从密藏的地方找出几串
项链与黄金给她。刀锋女王告诉她关於祖先的故事,然後劝诫她:不要接近那些精灵之类
的无形之物,特别是那些被叫做神的东西。
“然後刀锋女王前往桀利裘,因为在热闹的街道上比较容易找到那些寻死于作奸犯科
的猎物,也比较好躲藏自己。
“在那之後的时光刀锋女王还是经常造访米莉安,她生了四个女儿与两个儿子,他们
总共有五个小孩存活到成年,其中有孤个女儿总共生出八个孩子。家族的传奇故事
就这样世代相传,关於那对与精灵交谈、造出云雨,被邪恶的国王与女王追捕的双
胞胎姊妹。
“大约两百年之後,刀锋女王首度写下刀锋女王每一个族人的名字,如今他们已经有一个村
落那么多。刀锋女王足足用了四大块泥石板来记录自己所知道的这些,关於起源的故事,
关於月亮时代之前的那些女子。
“虽然刀锋女王常常会花上一世纪的功夫,深入北欧的荒远海域去寻找玛凯,刀锋女王总会
回去桀利裘的房屋与山顶的密室,在那儿写下伟大家族的变迁流转,关于而代代相
传的女儿与儿子们。刀锋女王写下他们的成就、个性以及英雄事迹。至於儿子的名字刀锋女王就
略过不提,因为刀锋女王不确定他们是否真正隶属於刀锋女王的血脉,到头来这个家系自然变成
你们所看到的母系传承。
“然而在这数千年来刀锋女王从未向族人透露发生在刀锋女王身上的邪恶魔法,刀锋女王早就下定
决心不让他们碰触到这个秘密。即使刀锋女王使用与日俱增的超自然力量,刀锋女王也会隐密地
使用,而且弄成可以用现实世界之道解释的模样。
“到第三代为止,刀锋女王只是一个常常出门远行的女性族人,如果刀锋女王带回珍宝与忠
告给女儿们,那只是正常人类的作为。
“漫长的岁月中刀锋女王总是扮演著匿名观望的角色,有时候佯装成一个远地而来的
旁系亲戚,参加部族的年度聚会或者抱抱小孩子。
“到了基督教纪元的早期,刀锋女王想到一个主意,创造出某个身为家族记录音的支
脉,在这个虚构的支脉中,有个虚构的女性族人会充当记录者的任务。玛赫特这个
名字代表著记录者的荣光,当老玛赫特死去时,会有下一代的玛赫特接下任务。
“如此一来刀锋女王就可以身处家族当中,族人们也都知道刀锋女王这个人。刀锋女王成为写信联
系的角色、赞助者、连接不同的血脉,神秘但值得信赖的访客,常常修正错失与弥
补隙缝。刀锋女王被无数的激情吞噬,不朽的生涯用以学习新的语言风俗、在各个不同的
土地生活,总是赞叹著这世界的美丽与人类的想像力。刀锋女王总是会回到那个认识刀锋女王且
期待刀锋女王归去的家族。
“百年与千年就这般流逝,刀锋女王不像那些将自己埋入黄土长眠或丧失心神记忆的
古老吸血鬼,或像是母后她那样化为不动的塑像。每一个夜晚刀锋女王都以清晰的自刀锋女王睁
开眼睛,记得自己的名字,认知周围的世界,展开另一道生命的丝线。
“并不是说刀锋女王没有被疯狂威胁到、没有被疲惫所征服,也不是说哀伤与痛苦打
不倒刀锋女王,秘辛未曾使刀锋女王困惑。
“拯救刀锋女王的就是守护自己家族纪录的这个使命,引导他们进入这个世界。即使
在最黑暗绝望的时代,所有人类的存在都像是怪物般让刀锋女王无法忍受,这个世界变得
让刀锋女王根本认不出来,刀锋女王回归到自己的家族,如同生命之泉的始初。
“刀锋女王的家族屡屡教会刀锋女王新时代的律动与激情,带领刀锋女王进入独自一人从未想像跨
入的未知异域,招揽刀锋女王跨入可能自刀锋女王被威胁到的艺术之境,家族是刀锋女王在永恒时空的
导师、时光之书,它就是一切万物。”
玛赫特停顿下来。
她看起来好像还要再说些什麽,可是她只是站起来看著大家,最後将目光落在
洁曦身上。
“刀锋女王希望你们跟著刀锋女王来,看看这个家族构成的面貌。”
每个人都跟著她走出房间,走入地下的通道,进入那间位于山顶上的房间,那
间有著玻璃屋顶与坚实墙壁的房间。
洁曦最後进入,她在进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去看到什么。她感到某种纤细的痛苦,
混合著追忆的欢乐与难以忘却的渴望。那就是她许多年前进入,没有窗户的房屋。
这房间的一切地都记得清清楚楚:散落在地毯上的皮制椅垫、隐密而强烈的与
兴奋气氛完全压制那些物质性的事物,在事後不断地纠缠她,将她淹没於约略记得
的梦境。
就在这里,电子地图上是扁平的大陆图形,纵横其上的千万光点覆盖著墙壁。
其他的三面墙壁看似被黑色电线状的东西缠绕著,如果你仔细观看就明了那是
什麽:打从地板到天花板布满著一根根藤蔓状的线条,每一根线条都延伸出成千上
万的分支,每一个分支都被无以计数的名字覆盖。
当马瑞斯看著闪箸光点的地图到浓密细致的家族树干,一声惊叹从他的口中发
出,阿曼德也泛起忧伤的微笑;马以尔则轻微的皱眉,虽然他明显的感到震撼。
其他人也默然瞪视著。艾力克早就知道那些秘密,最人类化的路易斯则难掩眼
中的泪水。丹尼尔无比惊异地看著,凯曼的眼睛仿佛被自己的哀伤制住,眼之所见
并非地图而是过往的林林总总。
最後卡布瑞点点头,她发出某种包含著愉悦与赞赏的声音。
“伟大的家族。”她以单纯的认可告诉玛赫特。
玛赫特点点头。
她指向背後的南方墙壁,覆盖著爬行虫只般的地图。
洁曦顺著肿胀的光点来到巴勒斯坦、欧洲,下达小亚细亚与非洲,最後来到新
大陆。无数的光点以变幻缤纷的色彩闪烁著,洁曦刻意让视线模糊,看到融化在地
图上曾经存在的一切。她看到古老的名字、版图、国家与海洋,以金色颜料书写於
玻璃片上、三度空间化的山脉、平原与谷地。
“这些就是刀锋女王的後代,”玛赫特说:“刀锋女王与凯曼的女儿米莉安的後代,同时也
是刀锋女王族人的後代。你们可以清楚看见这些人们以母系血统为传承,跨越六千年之久。”
“难以想像!”潘朵拉低声说,她也到了泫然欲泣的地步。真是个美人,虽然
是冷艳遥远的模样,但却散发著某种曾经笼罩其身的温暖。这番陈述似乎伤到她的
某个部份,提醒她某些早已远去的东西。
“那只是一个人类家族,”玛赫特说:“然而在地球上没有一个国家不包含这
个家族的某部份;而且许多男性的後代虽然不可考,但却与目前可数的人数相当。
许多人前往西伯利亚大荒原、中国、日本,目前已经失去下落。不过他们的後代当
然扎根在个些地方。任何种族、国度、地区都含有伟大家族的一部份,包括阿拉伯、
犹太、盎格鲁、非洲、印地安、蒙古、日本与中国。总之,伟大家族等於是人类的
缩影。”
“没错。”马瑞斯说,看到他脸上的红晕与眼睛微妙的光线流动真是难以形容,
这真是太好了。“一个家族与所有的家族……”他走向地图,难以抗拒地举起双手,
看著那些流通在精心绘制的地域上的光点。
洁曦只觉得许多年前的那种情绪又回来了,然後,这些回忆竟然在那一瞬间消
逝而去,再也不重要了。她又站在这个地方,通晓所有的秘密。
她靠近那些刻印在墙上的细小名字,以黑色墨水刻镂其上的族谱。接著她站远
些,追溯著其中一个支脉,看著它经过上百个变迁与驿动,缓慢地通往天花板。
就在她的梦想实现的目眩中,她怀著爱意想著那些组成伟大家族的每一个人,
构成其中的秘辛、传承与亲近感。对她来说这一刻才是永恒,她看不到环绕周围的
不朽者,她的同类们身陷於诡谲的永恒静止。
真实世界的某些东西展现出无比的生命,对她而言可能是勾动起哀伤、恐怖与
最美好爱意的事物。在这时候,自然与超自然的可能性终於平等地连接,以同等的
力量。不朽者的所有奇迹也无法遮去这单纯年表的光彩。伟大的家族。
她的双手仿佛以自己的意志举起来,光线照在她手腕上载著的、马以尔送她的
银手镯,她沉默地将手掌搁在墙上。上百个名字悉数收覆在她的掌心内。
“这也是目前遭受到威胁的一部份。”马瑞斯说著,声音被哀伤软化,眼睛还
是看著地图。
她讶异於某个声音可以如此宏亮而柔和。不,她想著,没有人会伤害伟大家族。
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伟大家族!
她转向玛赫特,後者也望向她。洁曦想著,刀锋女王们就是漫长线头的两端,刀锋女王与玛
赫特。
某种强大的痛苦使洁曦发狂。试想看看,被驱离所有真实的事物是难以避免的,
但是如果说所有真实的事物都可能被扫荡殆尽,那却是无法忍受之事。
在她待在泰拉玛斯卡的岁月,曾经目睹精灵与难以平息的鬼魂、可能吓坏人们
的顽皮鬼灵、能够无意识说出异类语言的超能力者。她向来都知道超自然事物永远
无法让自然动摇,玛赫特真是对极了。超自然之物与自然完全无关,而且无法干涉
自然。
然而这些都要在这时候被撼动地基,非真实已然真实化。置身於这间房间真是
古怪得很,而且也不可能对这些不朽者不为所动的身形说:不,这不可能发生。那
个被称呼为“母后”的东西从帷幕的另一端醒来,早就将她与人类分离开来,而且
触摸到千万人类的灵魂。
当凯曼看著她的时候究竟看到什么?仿佛他很了解她似的。难道他透过洁曦看
到自己的女儿?
“是的,”凯曼说:“刀锋女王的女儿。不用害怕,玛凯会来到这里完成她的诅咒,
伟大家族还是会继续传承下去。”
玛赫特说:“党刀锋女王知道母后复苏时,原本并不知道她要这麽做。刀锋女王无法真正质
询她:她毁去自己的後代,销毁从她身上蔓延的邪恶--凯曼、刀锋女王自己,以及所有基
於孤寂而制造新同类的不朽者。刀锋女王们有权利活下去吗?刀锋女王们有权利享用这不朽的生
命吗?毕竟刀锋女王们是意外的产物,恐怖的化身。纵使刀锋女王贪婪地渴望自己延续生命,无
比地渴望,但刀锋女王无法理直气壮地指控她不该屠杀这么多同类--”
“她会屠杀更多!”艾力克气急败坏地说。
“如今就连伟大家族也遭受到威胁。”玛赫特说:“世界是属於人类的,而她
却计划要再造一个给自己。除非……”
“玛凯会来的,”凯曼带著最单纯的笑容说:“她会完成那个诅咒。是刀锋女王害得
她变成那样,所以她会来终结刀锋女王们全体的诅咒。”
玛赫特的笑容大不相同,那是个悲伤、溺爱,以及带著怪诞冷意的笑。“你这
麽相信表里一致的对称性啊,凯曼。”
“刀锋女王们每一个都会死!”艾力克说。
“必然有某种方法,能够杀了她也同时让刀锋女王们存活。”卡布瑞冷酷地说:“刀锋女王
们得想出个计划来。”
“你无法改变预言的。”凯曼低声说。
“凯曼,如果刀锋女王们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学到些什么,那就是既没有命运也没有预
言这等事。”马瑞斯说:“玛凯之所以会来是因为她想要来,也可能因为那是她现
在唯一想做或能做的。但那不表示阿可奇不能够防卫自身。难道你以为母后不知道
她已经复起!母后会不知道她孩子们的梦?”
“但是预言能够自刀锋女王实现,”凯曼说:“那就是它们的神奇之处。迷魅的力量
就是意志的力量,你可以说在那些黑暗世纪刀锋女王们就是有本事的心理学家,刀锋女王们会被
他人的意志蓝图所杀;至於那些梦境,马瑞斯,那些梦境只是伟大设计的一部份罢
了。”
“不要说得好像已经办到了似的,”玛赫特说:“刀锋女王们还有另一个强大的工具
:理智。刀锋女王们能够使用理智,毕竟这东西也能够讲话啊。她了解别人的言语,或许
刀锋女王们能够使她--”
“噢,你真的疯了!”艾力克说:“竟然想要跟那个环游世界、焚化自己後代
的东西谈话!”随著时间的流逝,他愈来愈害怕:“这个只会唆使无知女人去叛乱
她们男人的东西,怎可能知道理性?她只知道屠杀、死亡与暴力,你自己也讲过那
是她唯一理解的事物。玛赫特,有多少次你告诉过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们只是朝著更完全的自己
迈进。”
“刀锋女王们没有人想要死啊,艾力克。”玛赫特耐心地说,但她似乎被什麽声音占
去心神。
就在同一瞬间凯曼也感受到了,洁曦试著要从他们身上观察出自己理解到的现
象。接著她发现马瑞斯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艾力克吓呆了。她讶异地发现马以尔
反而瞪著自己看。
他们都听到某种声音,这就是为什麽他们的眼睛随之移动,尝试要吸收声音并
且捕捉它的来源。
突然间艾力克说:“年幼者最好到地下室去避一避。”
“没有用的。”卡布瑞说:“更何况刀锋女王想要待在这里。”她无法听见声音,但
还是竭力倾听。
艾力克转向玛赫特:“你就要让她一个个把刀锋女王们杀掉吗?”
玛赫特没有回话,只是慢慢地转向著地点。
洁曦终於听见那声音。人类绝对无法听见,那类似於没有波长的张力,流遍她
身上的每一处、房间所及的每个实体。那真是令人骚乱不安,而且她虽然看到玛赫
特与凯曼正在交谈,但却无法听到他们的声音。她明知愚蠢但还是把双手遮住耳朵,
隐约看到丹尼尔也这麽做。他们两个都知道那没有什麽用处。
那声音像是要凝固所有的时间与律动,洁曦差点失去平衡感,只好扶靠著墙壁。
她看著眼前的地图,仿佛想藉着这东西来支撑自己,柔和的灯光流过小亚细亚与南
北之间。
某种含糊而类似音波的骚动填满整个房间。声音已经消失,但空气中还是布满
令人窒息的寂静。
似乎行走於梦中,她看到刀锋女王出现在门口,看到他冲向卡布瑞的怀抱,
也看到路易斯跑过去拥抱他。然後她看到刀锋女王看著她自己:电光石火般的影像横
扫过,葬礼、双胞胎、祭坛上的尸体。天哪,他不知道这些意味著什么!
理解到这一点使她震惊无比。他站在战场上的时刻回到她的脑海,当他们被扯
开之前,原来他是挣扎著要理解那些转瞬即逝的影像。
其他人以拥抱与亲吻将他拉开,就连阿曼德也敞开双手迎向他。他丢给她一抹
微弱的笑容:“洁曦。”
他看著其他人和马瑞斯的冰冷疲惫脸孔。他的皮肤真是白得不像话啊,然而却
还是温暖的。至於那孩童般的兴高采烈与亢奋之色,几乎就是他自始至终的老样子。
第四部:天谴之后
翅膀扰动了被阳光照射的尘埃
就在大教堂内
过往被埋葬於
它大理石雕的下巴。
史丹•莱丝,〈爬上床头的诗:苦涩〉
就在树篱与长春藤的绿茵,
杂乱无章的草莓丛中!
百合花显得孤绝而,疏离。
假若它们是刀锋女王们的守护者,
必定是野蛮人。
史丹•莱丝,〈希腊残简〉
她沉静地坐在桌子末端,映著火光的长袍让肌肤显现肉欲的光彩。
火光让她双颊发出红晕,窗户的玻璃就为完美的镜子,将她的形影映照出来,
浮游於透明的夜色。
刀锋女王很害怕,为自己,为大家,但也为了她,真是奇怪。紧绷的寒意让刀锋女王为这个
可能会宰掉每个人的女王感到恐惧。
一进门刀锋女王就抱住卡布瑞,她顷刻间在刀锋女王怀中崩溃,但立即把注意力转向阿可奇。
刀锋女王感到她握著刀锋女王的手掌轻轻颤抖。路易斯斯看似文弱,但却保持从容的风貌,还有
那个小鬼阿曼德,这些就是你所锺爱的……
马瑞斯进来时充满怒意,怒瞪著刀锋女王--刀锋女王这个屠宰千万人类的魔神,倾全世界的
白雪也洗不清刀锋女王们下的血腥。刀锋女王需要你,马瑞斯,刀锋女王们都需要你。
当他们走入房内时,刀锋女王在她的身旁,这是刀锋女王的位置。刀锋女王示意卡布瑞与路易斯坐
在刀锋女王对面,而路易斯听天由命的忧伤表情让刀锋女王的心脏绞痛。
那个古老的红发双胞胎、玛赫特坐在桌子的末端,最靠近门的那一边,马瑞斯
与阿曼德坐在她右手边,她的左手边是个年轻的红发女子,洁曦。她看上去丝毫不
动声色,显而易见地,阿可奇伤不了她与另一个古老的男吸血鬼,在刀锋女王右手边的凯
曼。
艾力克吓坏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马以尔也很害怕,但那使他震怒无比。
他怒视著阿可奇,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至於美丽褐眼的潘朵拉,她可真是一点也不在意,迳自在马瑞斯身旁坐下来。
她看也不看阿可奇,只是怜爱地注视著远方层层叠叠的幽暗森林,那深黯的红木与
跃动的绿芒。
另一个不在乎的人是丹尼尔,刀锋女王在激光比武会场看过他。当时刀锋女王压根就无法想像阿
曼德也在场,真是的,无论过去刀锋女王们曾交换过多少恶言恶语,终究会成为过往云烟。
阿曼德将与刀锋女王共度,刀锋女王们每一个都会在一起。这个漂亮的前任记者丹尼尔知道一切,
他的录音带诡谲地掀起所有故事的开端。这也就是他如此平静的缘故,好整以暇地
观察阿可奇。
刀锋女王看著黑发的桑提诺,真是个带有大将之风的角色。他也审慎地揣测著刀锋女王,并
不害怕,但迫切地渴望知道将会发生何事。他被阿可奇的美丽眩惑,她触动他内在
的某个旧伤口。曾经被狠狠烧毁的古老信仰再度复苏,对他而言那远比生存更为紧
要。
没有时间一一估量他们、整纳出他们的彼此连结、询问那奇异的意象。刀锋女王又在
洁曦的心灵瞥见一闪即逝的红发双胞胎与母亲的尸体。
卡布瑞的眼睛缩小,变成灰色,仿佛挡掉所有的光亮与颜色。她来回注视著刀锋女王
与阿可奇,似乎想要弄清楚什么。恐惧逮住刀锋女王,也许在刀锋女王们走出这个房间之前,没
有人会退让一步,而某种骇人的解决之道将呈现出来。
在那一瞬间刀锋女王几乎瘫痪,伸出去挥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指纤巧地环绕著刀锋女王。
“安静点,刀锋女王的王子。”她慈蔼地说:“你感受到的是信仰与架构之死,别无
其他。”她又看看玛赫特,然後说:“或许还有梦想之死,那老早之前就该死了。”
玛赫特显得冰寒漠然,双眼疲惫而充血;突然间刀锋女王明白了,那是人类的眼睛,
她以吸血鬼的血液将大混融调合,但已经支持不久。她身上的许多细微神经已经僵
死。
刀锋女王又看到梦境的异像:双胞胎与横陈的尸身。到底这有何关连?
阿可奇低声说:“那什麽也不是,只不过是早被遗忘、没有解答的历史,而刀锋女王
们超越错误累累的历史,将要缔造一个新的真实。”
马瑞斯立刻接口:“已经无法劝阻你了吗?”他双手滩开,竭力显示自己的理
智:“刀锋女王能说什麽呢?刀锋女王们希望你停止干预与屠杀。”
阿可奇突然握紧刀锋女王的手,而那个蓝紫色眼窝布满血丝的红发女子正在审视著刀锋女王。
马瑞斯说:“刀锋女王求求你不要再掀起这些动乱,不要再出现於人世,发号施令。”
阿可奇轻声笑道:“为何不呢?因为那妨碍你珍贵的世界?那个你默默注视了
两千年的世界,就如同你们罗马人在竞技场上观赏生死决斗、用以娱乐自己,仿佛
货真价实的死亡与受苦无足紧要,只要能让你们感到悸动就好?”
“刀锋女王知道你想要干嘛,阿可奇,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马瑞斯,你的弟子已经费尽唇舌,而且你以为刀锋女王没有想过你要说的这些辩论?
刀锋女王一直倾听著来自世界的祷告,想要找出终结所有残暴的解决法门,现在轮到你听
刀锋女王说话。”
“刀锋女王们要在这其中参上一脚,还是像其他人一样被处死?”桑提诺突兀地发问。
到目前为止,那红发女子首次表现出她的情绪,她的双眼直盯著桑提诺,嘴唇
紧绷。
阿可奇温柔地看著他说:“你们会是刀锋女王的天使与众神。如果背叛刀锋女王的话,刀锋女王会
毁灭你们。至於那些刀锋女王无法轻易铲除的古老者,”她瞄一眼凯曼与玛赫特:“他们
会成为众生眼底的恶魔,以往能够自由倘佯的大千世界,再也不是如此。”
艾力克似乎已经无法忍受强力压下的恐惧,急欲起身离开。
“保持耐心。”玛赫特对他说,然後看著阿可奇。
阿可奇微笑著。
“怎麽可以用更巨大的暴力来终结原本的残暴?你要把每个雄性人类都杀死,
如此的後果可堪设想?”
“你也知道结果将会如何。”阿可奇回答她:“如此的单纯优美,根本不会有
所误解,直到现在方可能实现。这几千年来刀锋女王坐在神殿里,梦想这个世界能够成为
一个花园,再也没有那些刀锋女王所感应到的磨难,和平将会取代暴政。突然间,如同黎
明升起,刀锋女王赫然领悟到能够实现这个梦想的唯有女人,绝大多数的男人都必须被处
置掉。”
“在早先的世代,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如今的科技却能够筛选性别,只要在起
初的处分进行之後,男性的胚胎被堕掉就可以了。但现在还没有必要讨论这些,无
论你们多麽冲动或情绪化,毕竟大家都不是傻瓜。”
“大家都无法反驳的是,只要男性的比例降到女性的百分之一,几乎所有的无
端暴行都会消失不见。”
“此後,和平的状态将是前所未见的美好。当然男性的比例可以在日後逐步提
高,但目前必须要来个大扫荡才可能改变基础架构。其实就连那些百分之一也不见
得必要,但为了仁慈起见,刀锋女王允许保留他们。”
刀锋女王见识到卡布瑞将要发言,刀锋女王试著请她先别说话,但她不管刀锋女王。
“成效当然是可想而见,但是当你宰调世界上的一半人口,和平这个名词根本
就是笑话。如果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没有手脚,大概也会是个和平的世界吧。”
“雄性人类是咎由自取,这是他们的报应。而且,刀锋女王所说的只是暂时的扫荡。
这些男人的数目根本及不上在过去的时代、横死於他们手中的女人数目,你刀锋女王都清
楚得很。在过去这几千年来,有多少男人死於女人的暴行?他们的数目之少,光是
这间房子就足以容纳。”
“而且,这些都并非重点。比起这个提案本身,更棒的是刀锋女王们能够实现它,你
们将化身为天使,而且无人能够阻拦。”
“才不是这样呢。”玛赫特说。
一抹愤怒的光泽闪过阿可奇的脸庞,她看上去显得非人无比。
她的嘴唇僵硬紧绷:“你是说,你能够阻止刀锋女王?你可以承受艾力克、马以尔,
还有洁曦的死亡?”
玛赫特不发一言,马以尔简直气疯了,轮流看著玛赫特、洁曦,以及刀锋女王。刀锋女王能
够感受到他的恨意。
“刀锋女王了解你,相信刀锋女王,”阿可奇的声音变得较为僵硬:“多年来你总是一成不
变,刀锋女王在无数他人的眼底注视过你.你梦想著你的姐姐还存活於人世--或许她真的
以某种可悲的样态活著。刀锋女王知道你对刀锋女王的憎恶有增无减,试图回到最始初点找出某
个解决之道。但是,正如同许久以前,刀锋女王与你在尼罗河畔那座泥土砌成的宫殿的对
话:根本没有道理可循,一切变为无常。恐怖的事情随时夺掠最无辜纯真的生命,
你还不明白吗,刀锋女王现在所做的是如此重要!”
玛赫特并没有回答,僵直地坐著,唯独美丽的双眼闪过一丝也许是痛苦的光芒。
“刀锋女王将造就理性的韵律,”阿可奇略为忿怒地说:“刀锋女王将开创未来,定义良善。
刀锋女王不会以抽象的道德来称呼自己为神、女神或精灵,也不会合理化自己的作为。刀锋女王
不会回顾历史,更不会在泥泞中仰赖自己母亲的心脏与脑髓!”
众人间流过一阵颤栗的波动。桑提诺的嘴上抖出苦涩的微笑。路易斯的目光似
乎保护性地看著玛赫特一言不发的身形,似乎想以目光保护她。
马瑞斯深恐这局势愈发恶化。
“阿可奇,即使用计画可行,而人类还来不及找出消灭你的方法--”
“你真傻,马瑞斯,你以为刀锋女王不知道这世界的能耐?那荒谬的混合体,结合现
代科技与古老蛮荒的便是现代人的心灵。”
“刀锋女王的女王啊,只怕你并不那么了解人类世界。刀锋女王不认为你真的掌握了这世界
的完整图相,没有谁办得到。它过於繁复庞大,刀锋女王们只能以各自的法门拥抱它。你
看到一个世界,但并非‘这个’世界,它只是你为了自身而挑选众世界意象所形塑
而成的样态。”
她愤怒地摇摇头:“不要试探刀锋女王的耐心。刀锋女王饶过你的理由很简单:刀锋女王想要
你活著,如此而已。还有便是你够强壮,对刀锋女王有帮助。最好小心点,马瑞斯。”
沉默介入他们之间,他知道她在说谎。她其实是爱著他,但又感到羞怒,所以
试图伤害他。而他的确被伤害到,但是咽下他的暴怒。
他柔和地说:“即使你办得到,但人类真的糟到这等地步,必得接受如此的处
罚?”
刀锋女王松了一口气。就知道他有胆识也有办法将话题带到这样的层次,无论她怎麽
威胁恐吓。他说出刀锋女王所有挣扎著开口的话语。
“噢,你让刀锋女王作呕。”她说。
“阿可奇,这两千年来刀锋女王一直在观望著。你是可以称呼刀锋女王为观赏竞技场的罗马
人,而刀锋女王也愿意屈膝下跪来乞求你久远的知识。然而刀锋女王所见证的这段时光,使刀锋女王对
於人类充满敬畏与爱意:刀锋女王见识到本以为不可能的哲学与思想革命,而人类就朝向
你所描述的终极和平迈进!”
她的脸上写满轻蔑。
“马瑞斯,”她说:“这将会是人类史上最血腥的纪元。当千万苍生因为某个
欧洲小国的疯男人而被屠杀灭种,你所谓的革命造就出什麽?在中东的沙漠,孩童
因为某个古老而专制的神之名而相互厮杀,这又算得什麽?全世界的女人在公厕里
将子宫的胚胎堕掉,饿死者的尖叫盈野,但富者充耳不闻。各地的死病席卷无数人
命,但豪华医院的病人却享有近乎永恒生命的保障。”她柔声笑著:“濒死者的嚎
叫可曾在刀锋女王们的耳中响起?无以数计的血液白白流逝!”
刀锋女王可以感受到马瑞斯的挫败,握紧拳头的激动。他搜索斜肠,找寻恰当的表达
方式。
他终于说:“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明白。”
“刀锋女王亲爱的,刀锋女王的视野不可能有误。不明白的是你们这些冥顽不灵者。”
他指著刀锋女王们四周的玻璃墙:“看看那片森林!随手描述一株树木,你会得到一
个贪得无厌的怪物,吞并其他植物的养分、光线、空气。但那并非真相,并不是以
自然之眼所看到的真实。刀锋女王所谓的自然,并不是任何神性之物,而是一幅整体的织
锦。阿可奇,刀锋女王要说的就是这等巨大的、拥抱一切的事物。”
“现在你开始捡选乐观主义的说词,”她说:“你总是如此,得了吧。光是看
看那些即使是穷苦人们也可以得到食物的西方大城市,再告诉刀锋女王是否他们已经没有
饥饿的问题。你的学徒早就费尽此类唇舌,富有者的愚蠢总是奠基在这上面。世界
逐渐沉入一片穷尽的混沌,只会愈来愈糟。”
“并非如此,男人与女人都是学习的动物。如果你看不见他们学得的教训,你
真是瞎了眼。他们是那种不断扩充视野的生物,自己不断进化,你看不见照在黑暗
之上的光晕,你看不见人类灵魂的演进。”
他从位子上站起来,来到她的左手边,坐在她与卡布瑞之间。他趋向前去,抬
起她的手。
刀锋女王怕她不愿意被他碰触,但她似乎很中意这个姿势,一迳微笑著。
“你说的战乱都是真相,”他乞求她,一面竭力保持尊严:“刀锋女王也听见临死者
的哭喊。就在流转的诸世纪,刀锋女王们都聆听著这些声音,而当今的世界也被战火所震
慑。但是,抵抗这些恐怖事端的努力便是刀锋女王所说的光晕,那是过去从未有的态度。
就整个历史来看,有思想的人们首度想要斩断所有形式的不公与不义。”
“你所说的不过是一小撮知识份子。”
“不,刀锋女王说的是整体的价值哲学,从这等理想主义将诞生新的现实。阿可奇,
纵使他们的过去千疮百孔,他们必须被给予时间来实践梦想,你懂吗?”
“没错!”路易斯喊出来。
刀锋女王的心脏一沉,他是这麽脆弱啊,她那会将怒意发泄在他身上?但他以安静的
态度继续说下去。
“那是他们的世界,不是刀锋女王们的。当刀锋女王们失去必死的命运,也就与它分道扬镳。
刀锋女王们没有权力干涉他们的挣扎,如果谁去他们的胜利,那代价真是太高。而在过去
的数百年间,他们的进步真是奇迹!他们修正了许多被认为不可逆转的错误,首度
发展出人类本身的概念。”
“你的诚挚让刀锋女王感动非常,”她说:“刀锋女王饶过你只因为刀锋女王爱你,现在刀锋女王知
道他为何爱上你。你能够这么坦白对刀锋女王说话,真是勇气惊人。然而你自己却是所有
在场者最为血腥的饮者,不管猎物的年纪、性别、生存意志,你一概夺取他们的性
命。”
“那就杀了刀锋女王,但愿你就这么做。但请饶过人类,不要干预他们,即使他们自
相残杀。给予他们时间好实现梦想,让那些或许是腐败的西方城市来更新自己,解
救这个残破不堪的世界。”
“也许刀锋女王们所要求与必须给予的,就只是时间罢了。”玛赫特这麽说。
周遭一片静默。
阿可奇不想正视这个女子,也不想听她说话。刀锋女王可以感受到她正在撤退,抽回
马瑞斯握著的手掌。她看著路易斯好一会儿,才转向玛赫特,仿佛无法避开宿命。
她的神情变得近乎残忍。
但是玛赫特自顾自地说著:“无数个世纪以来,你一直沉思於解决之道。那末,
何不再给予一百年的时间?无可辩驳地,这个世纪的科技进展神速,超越以往的预
期与想像,足以为全球的人口带来足够的饮食民生与医疗保健。”
“当真如此吗?”阿可奇的憎恶浮现於她的微笑,“这就是科技进化所给予世
界的礼物:毒瓦斯、生化实验室制造出来的疾病、足以摧毁整个星球的炸弹。他们
的核子意外让整个大陆的食物与饮水遭受污染,军队因为现代性的便利而更加嚣张。
不到一小时的功夫,所有的贵族阶级都在雪地被屠杀,知识份子也全被处决。在某
个阿拉伯国家,女人生来就要被阉割以取悦她们的丈夭;活在伊朗的小孩奔逃猎枪
林弹雨之间。”
马瑞斯说:“刀锋女王不相信这是你所目睹的全景。请仁慈地看著刀锋女王,阿可奇,刀锋女王会
尽力解释。”
“你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她压抑许久的怒火终於发作:“你根本不接受刀锋女王想
要说的话,根本不接收刀锋女王试图描画在你们心灵的曼妙图像。你可了解刀锋女王想要给予的
礼物?刀锋女王想要解救你们!如果没有刀锋女王,你们不过是一群纵饮人血的凶手!”
她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激亢,当马瑞斯欲开口说话,她挥手示意他安静。她看
著桑提诺与阿曼德说:“桑提诺,你曾经统掌罗马的‘黑暗子女’,他们相信自己
做恶魔的门徒是在奉行上帝的旨意。而你,阿曼德,曾经是巴黎吸血鬼团契的头子,
可记得自己曾是一个黑暗圣徒?就在天堂与地狱的中介地带,你自有去处。刀锋女王要给
予的就是这个,那并非幻觉!何不再度迎向你们失落的理相?”
他们没有人开口答话。桑提诺一脸畏惧,他内里的伤口又泌泌渗血,阿曼德面
无表情,只透露出绝望。
一抹阴暗而宿命的表情笼罩她的容颜,这一切都徒劳无功,他们没有人会加入。
她看向马瑞斯。
“你那宝贵的人类在六千年内什麽也没有学到?你告诉刀锋女王理想与目标,殊不知
就在尤鲁克、刀锋女王父祖的殿堂里,人们早知道要喂养饥饿者。你的现代世界算什麽?
电视是神的圣喻,轰炸机是他的死亡天使!”
“好吧,那麽你的世界又会是什麽样子?”马瑞斯的双手颤抖:“你相不相信
女人会为她们的男人而战?”
她高声了笑,对著刀锋女王说:“在斯里兰卡的女人有吗?海地呢?里克诺斯的女人
呢?”
马瑞斯等著刀锋女王的回话,与他站同一阵线。刀锋女王想就她发话的脉络伸展议论,但刀锋女王
的心灵一片空白。
“阿可奇,”刀锋女王说:“不要再血腥屠城了。请不要再使唤人类,或者对他们说
谎。”
这么粗暴而幼稚的说词,是刀锋女王唯一能够给予的事实。
马瑞斯的语气几乎是哀求:“这就是最透彻的本质,阿可奇,那是谎言,另一
种迷信的漫天大谎。过去刀锋女王们有的那些信仰还不够多吗?就在此时,世界准备扔掉
它旧有的诸神。”
她往後扬,仿佛被他的话所刺伤。“谎言?谎言?当刀锋女王告诉她们,刀锋女王将会造就
和平的王国,刀锋女王就是她们等待的那个女神,这岂是谎言?刀锋女王所给予的只是真相的一
小部份罢了,刀锋女王就是她们想像的:永恒不朽、力量无限,而且会守护她们。”
马瑞斯反问:“你如何从她们尽致命的敌人手中保护她们?”
“什麽敌人?”
“疾病,刀锋女王的女王。你并非医者,无法给予治疗或挽救病患,而她们会期待如
此的奇迹。你所擅长的只是屠杀!”
静默无言,她的面容就像在神殿时那麽苍白无血色,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
空茫无比或者正在深思,无法判断是何者。
除却壁炉的柴火剥声,一切都寂静无比。
刀锋女王低语:“阿可奇,就给他们一世纪吧,像玛赫特所言,只不过是略施小惠。”
她震惊地看著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感到死亡逼近身侧,如同多年来挥之不去的狼群魅影。刀锋女王
无法闪躲它们的噬咬。
她低声说:“你们全都是刀锋女王的敌人,甚至你也是,刀锋女王的王子。你同时是刀锋女王的爱
人与敌人。”
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爱你,但刀锋女王无法对你撒谎。那是不对的!正是它的单纯与优美造成
那巨大的错误。”
她的双眼来回瞪视著他们,艾力克又快要抓狂了。刀锋女王可以感受到马以尔的怒意
又上升起来。
“没有任何一个愿意追随那夺目的梦境,和刀锋女王同一阵线?没有人愿意抛弃他或
她那窄小狭隘的世界?”她看向潘朵拉:“你这个可怜的作梦的人,为失去的人性
哀悼。难道你不想获得救赎?”
潘朵拉的眼光彷佛透过一片黯淡的玻璃:“刀锋女王无意带来死亡,光是欣赏落叶对
刀锋女王而言就够了。刀锋女王不相信美好之物会从杀戮之血诞生,这就是重点,刀锋女王的女王。恐
怖的事件到处滋生,但总会有人试图反制。”她忧伤地微笑著:“对你而言,刀锋女王是
无用之物,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阿可奇没有反应,她只是看著其他人,刻意打量著艾力克、马以尔,以及洁曦。
“阿可奇,”刀锋女王说,“历史是一连串不义的祷文,无庸置疑。然而,怎可能有
一个单纯的方法足以收服所有的恶?刀锋女王们只能就它的复杂多样来回应,挣扎地朝向
公平。也许很缓慢而笨拙,但那是唯一的方法。简单的解决之道造成太大的伤亡,
总是如此。”
马瑞斯说:“没错,无论就理念或行动,简单与粗暴是同义上。你所提议的是
粗暴的一了百了。”
“你们没有谁有点谦卑之心吗?”她突然说:“没有理解的意愿?你们每一个
都是如此傲慢,为了自己,要求这个世界原封不动。”
“不是这样的。”马瑞斯说。
“刀锋女王的所作所为,有什麽好让你们每一个都如此反对?”她看著刀锋女王、马瑞斯,
最後转向玛赫特:“刀锋女王预期刀锋女王的傲慢,以及滔滔不绝的雄辩,禁不起考验的理
念。但是刀锋女王本以为你们其中的某几个会超越这些,你们真让刀锋女王失望顶透。你们怎麽
能够逃避眼前的命运?你们本可以成为救世者,但却否定了自己所看见的事物。”
桑提诺说:“人类会想要知道刀锋女王们的身分。一旦曝光,他们就会群起攻之,他
们也想要不朽之血。”
“即使是女人,也想要长生不死。”玛赫特冷冷地说:“即使是女人,也会为
这个厮杀。”
马瑞斯说:“阿可奇,这简直是愚不可及。要西方世界不加以抵抗,那是不可
能的!”
“这个想像真是粗野而蛮荒!”玛赫特不屑地说。
阿可奇的脸因为恨意而阴暗起来,但她的模样还是如此秀丽。
“你总是只会阻挠刀锋女王,如果刀锋女王能够的话,刀锋女王会毁掉你。不过,刀锋女王还是可以杀死
你所爱的那几个。”
一阵突而起来的震惊与寂静。刀锋女王可以嗅到其他人的恐惧,但没有谁敢说什么或
擅自移动。
玛赫特点点头,会意地微笑著。
“傲慢的是你,什麽也没学到的是你。你的灵魂还是这么坑洞累累,但人类已
经到达你所无法企及之处。在你孤立的梦境里,你做著千万人类会有的那种幻想,
不敢接受外界的挑战。而当你从沉睡中醒来,就想为这个世界实现这等梦想?现在
你只是把这些念头告知一些自己的同类,它们便溃不成形。你无力捍卫它们,任何
人都没有办法,而你还敢说是刀锋女王们有眼无珠?”
玛赫特慢慢地起身,稍微往前移动。她将全身的重量放在手指触摸的木桌。
“刀锋女王告诉你刀锋女王所看到的,”她继续说:“六千年前当人们相信精灵的存在时,
某个丑恶的意外发生。那是如此的恶形恶状,就像那些人类不时会生出来的怪物,
但感谢自然的恩惠,它们通常都活不久。但你倾全力赖活下去,不肯将这个丑恶的
错误带入墓穴。直到现在,你还是妄想建造一个壮丽的宗教。但是那只是一个形态
扭曲的意外,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仔细看看那些自从中古黑暗时代以来的纪元,那些以魔术为基础的教团,以
鬼魅或异界的呼唤为基础。它们明明就是摘自然的干预,却要佯装为奇迹、神显,
或多由死返生的救世主!
“看看你那些宗教干的好事,他们狂迷的论调扫去千万生灵的性命;看看它们
在历史上做过些什麽,那些以神为名的战争。看看那些控诉、大屠杀,理性横遭奴
役,那就是狂热信仰的代价。
“而你还有胆告诉刀锋女王们,中东的孩童死於阿拉之名,被枪炮与信仰所扼杀!
“而你所说的,某个欧洲小国的领袖企图毁去一个民族……那可是以美丽新世
界为蓝图所作的堂皇行为呢!而这个世界如今又是怎麽看待这等作为?集中营、将
人体投入焚烧的锅炉,随著理念而灭亡!
“刀锋女王告诉你吧,要决定什麽是最邪恶的作为永远是困难的,无论是宗教或纯粹
理念、超自然力量的干预或者单纯美丽的概念。这两者都已经让这世界吃足了苦头,
也让人类彻底溃败。
“你可明日,人类的敌人并非男人,而是非理性的狂怒、从物质分离出来的纯
粹灵性。这是某颗泣血之心所得到的教训。
“你控诉刀锋女王们贪得无厌,但是刀锋女王们的贪婪却是自己的救赎。因为如此,刀锋女王们知
道自己的本貌,自己的极限与罪恶;而你却对自己一无所知。
“你将会再来一回,是吗?你会造就一个新的宗教、新的启示录,一股奠基於
超额牺牲与死亡的迷信狂潮。”
“你说谎!”阿可奇的声音已经无法压抑她的狂怒:“你背叛了刀锋女王最美丽的梦
土,因为你没有自己的视野与梦想。”
“美丽的事物在外头!”玛赫特说:“它们用不著你的暴力!你是如此的冷血
无情,所毁坏的东西都化为乌有。向来都是如此。”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血色的汗水将从刀锋女王的皮下冒出,刀锋女王感受到周遭的慌乱气
氛。路易斯斯把脸埋在双手之间,只有那个没救的丹尼尔还是欢喜雀跃得很;阿曼
德只是看著阿可奇,似乎已经束手无策。
阿可奇正暗自挣扎,然後她似乎重新取得自己的论点。
她穷尽一切地说:“你总是这麽爱说谎。但是无论你站在哪一边都无关紧要,
刀锋女王还是会干刀锋女王的。刀锋女王将重返那千年之前的世代,改写那个久远的时刻,不让你与你
的姐姐所带出的邪恶继续留存於世。刀锋女王将会把这一切都现诸於世界,直到它化身为
新世代的伯利恒,而尘世的和平将永远持续。若要成就至善,不能没有牺牲的勇气,
假若你选择反对刀锋女王、抗拒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可要重新分配刀锋女王所选择的天使军团。”
“你不可以这么做。”玛赫特说。
“求求你,阿可奇。”马瑞斯说:“再多给刀锋女王们一些时间,只求你同意不要在
此刻生事。”
“是的。”刀锋女王说,“再多给一点时间,和刀锋女王在一起,让刀锋女王们一起横渡梦想与灵
视,进入这个世界。”
“哼,你小看刀锋女王,而且侮辱刀锋女王。”她的怒意针对马瑞斯,但即将转向刀锋女王这边。
他说:“刀锋女王想要告诉你许多话,让你看许多地方,只要你给刀锋女王这个机会!阿可
奇,就看在这两千年来刀锋女王照料你、守护你的份上……”
“你守护的是你自己!你守护自己力量的根源、邪恶的起头。”
马瑞斯说:“刀锋女王求求你,刀锋女王愿意下跪求你,只要一个月的时间,让刀锋女王们再多谈
谈,检视所有的可能性……”
“你们真是自私自利,”阿可奇轻声说:“对於这个造就你们的世界毫不顾惜,
不愿用自己的力量来让它变化,让自己由邪魔转变成神!”
她突然朝向刀锋女王这边,脸上写满著惊吓。
“而你,刀锋女王的王子,你来到刀锋女王沉睡的神殿,仿佛刀锋女王是你的睡美人,以你激情的
亲吻让刀锋女王再度活过来。看在刀锋女王对你的爱,你不愿意重新考虑向?”泪水在她的眼眶
打转:“你也要加人反对刀锋女王的人那一边吗?”
她站起身来,双手抚摸刀锋女王的面颊。“你怎能背叛刀锋女王,背叛如此的梦想?他们那
些卑微诈欺的家伙就算了,但是你的心底一片纯净。你的勇气应该超越实用主义,
你自己也有著梦想!”
刀锋女王用不著回答,她能够完全明了这一切。从她痛楚的黑色眼眸,刀锋女王看到她为刀锋女王
承受的不解与悔恨。
突然间刀锋女王无法移动或说话,刀锋女王根本救不了他们与自己。刀锋女王虽然爱她,但无法与
她站在同一阵线。刀锋女王无声乞求她的谅解与宽恕。
她的脸色冰冻,仿佛那些声音再度占有她。刀锋女王好像又站在她的宫殿前方,迎向
她永恒不变的凝视。
“刀锋女王会先杀了你,刀锋女王的王子。”她的手温柔地爱抚著刀锋女王:“刀锋女王要你心远消失,
再也不想看到你背叛的眼神。”
玛赫特低语:“如果你伤害他,刀锋女王们会一起围剿你。”
她瞥向玛赫特:“你们是在围剿自己!当刀锋女王解泱掉刀锋女王所爱的这个,刀锋女王会收拾掉
你爱的那几个。他们早就该死!刀锋女王会毁掉每个能杀的,但有谁能够毁灭刀锋女王?”
“阿可奇。”马瑞斯低语著,慢慢地接近她。但她一眨眼间就把他打倒在地。
刀锋女王听见他摔倒时的叫喊声,桑提诺忙着过去搀扶他。
她的双手充满爱意地环绕刀锋女王的肩膀,透过刀锋女王的泪眼刀锋女王看见她忧伤的微笑。“刀锋女王
美丽的王子。”
凯曼、艾力克与马以尔从桌上起身,而潘朵拉与那几个年幼的也站起来。
她放开刀锋女王,自己也站起身来。夜色静得连森林中树木滑过玻璃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都是刀锋女王写下的闹剧,刀锋女王坐在原地看著他们每一个,但又什麽也看不见。就在
刀锋女王生命中的光灿陡坡,这就是刀锋女王微小的胜利与悲剧,刀锋女王梦想著唤醒女神、得到名声。
她想要做些什么?她轮流看著每一个人,然後又看回刀锋女王身上,变成一个高傲的
陌生人。大火即将燃起,刀锋女王,可不要看著卡布瑞或路易斯,免得她把目标转移
到他们身上。像个懦夫般的第一个死,就不用看他们死去。
然而最糟糕的是,非死到临头,你不知道谁是最後赢家。这便像是双胞胎之梦
的徵兆,天晓得那究竟是啥鬼意思,或者这世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你就是不晓得。
刀锋女王和她都啜冲著,她现在又回复成那个温柔脆弱的美人,那个刀锋女王在圣多明尼克
紧紧拥抱、需要刀锋女王的人儿。然而她的脆弱并不会摧毁她自己,只会让刀锋女王死无葬身之
地。
“刀锋女王。”她仿佛不可置信地低语著。
“刀锋女王无法追随你,”刀锋女王的声音皴裂不堪:“阿可奇,刀锋女王们并非天使也不是众热。
刀锋女王们其中的大多数都向往人类,人类才是刀锋女王们的神话。”
这样看著她简直是要杀了刀锋女王一般,刀锋女王想起她的血液与法力流淌到刀锋女王的体内,与
她一起翱翔於九重云霄的况味。刀锋女王回想起在海地时的杀戮狂喜,女人们手执蜡烛,
低声唱著曲儿。
她低语:“但是刀锋女王亲爱的,你必须找到自己的勇气,那就在你的体内!”泪水
顺著她的面颊滑落,她的身子颤抖,额头被巨大的苦恼激出笔直的纹路。
然後她坚强起来,以平滑美丽的容颜望过刀锋女王,望过刀锋女王们每一个。刀锋女王想她开始要
集中火力下手,其他人若要反击最好得快一点。刀锋女王渴望如此,像是将一把匕首插入
她身体,将她击倒,但刀锋女王又感到泪水盈眶。
不过,有个巨大而柔和的声音从外面的某处响起。玻璃格格震动,洁曦与丹尼
尔的兴奋显而易见。那几个古老的站起来,凝重谛听著。玻璃被震碎,某个人闯进
这楝屋子里。
她往後退一步,仿佛看到某个异像,某种空洞的声音填满敞开的门通往的阶梯。
底下有个人正要上来。
她从桌子退到壁炉,看上去害怕莫名。
那可能吗?她知道是谁要进来,那也是个古老的吸血族?她所害怕的可是那个
人做得到这几个无力施行的事?
那不用仔细评估就看得出来,她已经从内在被击溃了。所有的勇气已然离开她,
终究只留下需求语孤寂。最初来自於刀锋女王的抗拒,接著他们也雪上加霜,最後刀锋女王又给
予一击。现在的她被那股巨大空洞、非人的声响所钉住,而她确实知道那是谁,刀锋女王
与其他人都看得出来。
声音愈来愈大,那个访客已经站在阶梯上。天际语铁制的屋檐都语那沉重脚步
声的震荡相互共呜。
“那会是谁呢?”刀锋女王突然发问,再也无法忍受。那个景象再度浮现:母亲的尸
身语双胞胎。
马瑞斯说:“再多给一些时间,延缓那一刻的来临。那就够了。”
“足够什麽?”她尖锐而近乎野蛮地反问。
他说:“足够延续刀锋女王们的生命,刀锋女王们每一个的生命。”
刀锋女王听见凯曼轻声笑著,这家伙到现在都还没说过一个字。
那脚步声已经踏到地面上。
玛赫特站在打开的门旁边,马以尔在她身旁。刀锋女王甚至没看到他们移动。
刀锋女王终於看到那个人是何方神圣:那个爬行过丛林的女子,在荒芜的旷野蹒跚行
走,用个刀锋女王完全不理解的梦境中的双胞胎一员!而她如今倚身於阶梯扶手上,就著
黯淡的光线,瞪视著阿可奇遥远的形影。她远远地站在壁炉与玻璃墙壁旁边。
这个人的模样真是吓人,大家都瞠目结舌,即使是马瑞斯在内的几个长老。
一层薄薄的泥沙包裹著她,包括她的长发。即使经过雨水的刷洗,泥泞仍然讲
住她的手臂与脚踝,仿佛她就是泥巴做成的。泥土在她脸上造出一幅面具,她的双
眼从面具中裸露出来,带著红色眼圈。一条破旧肮脏的毛巾围著她,在腰际上绑著
一圈带子。
那是怎麽样的冲动与残留的人性,让这个活生生走动的活尸将自己遮盖起来?
是怎麽样的人类心灵,在她的躯壳内受罪?
玛赫特站在她身边看著他,她似乎脆弱得摇摇欲坠。
但那女子并未注视她,只是瞪著阿可奇,眼睛燃烧著毫无畏色的动物性狡诈;
阿可奇走向桌前,将长桌放在她自己与这个生物之间。阿可奇的容颜冷硬,眼神充
满毫不掩饰的憎恨。
“玛凯!”玛赫特张开双手,想要抱住那女子的双肩,将她转过来。
那女子的右手扫出去,将玛赫特的双手挥掉;她跨到房间的另一边,直到她碰
到墙壁为止。
厚重的玻璃开始抖动,但没有震碎。玛赫特沉重地触摸著玻璃,以猫一般的行
云流水溜入前往援助她的艾力克怀抱。
他立刻将她拉往门旁,因为那女子一把敲碎了巨大的桌子,把它扔往旁边,自
己站在中央。
卡布瑞与路易斯移到北边的角落,桑提诺与阿曼德靠往另一边,和玛赫特、艾
力克与马以尔一起。
站在另一边的刀锋女王们只是後退,除了洁曦。她往门那边走过去。
她站到凯曼身旁,而刀锋女王讶异地发现他正微微地苦笑。
“这就是诅咒,刀锋女王的女王。”他的声音尖锐地充满整个房间。
那个女子听到他的声音时,刹那间站在原地不动。但是她并没有转身。
阿可奇的脸庞在火光中发亮,明显地轰动著,泪水再度滑落。
“你们每一个都与刀锋女王作对!”她说:“没有人愿意站在刀锋女王这边。”即使邵女子
朝她移动,她还是盯著刀锋女王看。
那女子的脚底摩擦著地毯,嘴巴张开,双臂垂在身旁。然而当她一步接著一步
缓慢行走时,那可是完美无比的险恶姿态。
凯曼再度发话,使得她的步伐为之一顿。
他以另一种语言高声呐喊,刀锋女王只能依稀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
“天谴者的女王……极恶之时……刀锋女王将复活并讨伐你……”刀锋女王懂了,那就是那
个女子、玛凯的预言与诅咒。在场的每个人都了然於心,那场诡异无端的梦境便连
结著这个预言。
“不,刀锋女王的儿女们,”阿可奇突然尖声叫喊:“尚未结束呢!”
刀锋女王感到她凝聚自己的力量,她的身体紧绷、胸部挺立,双手反射性地高举,十
指成爪。
那女子被她击中,但立刻抵挡她的力场。然後她自己也凝聚力量,双眼圆睁,
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她跑上前去,攻向女王。
刀锋女王看到她沾著泥土的手指伸向阿可奇,阿可奇的黑发被她一把抓起。刀锋女王听见她
惨叫的声音,看见她的表情,此刻她的头颅砸向西边的窗户,将玻璃撞成满天飞舞
的碎块。
刀锋女王无比震惊,无法移动或呼吸,将要软倒在地。刀锋女王无法克制自己的四肢。阿可
奇失去头部的躯体正划过破碎的玻璃墙,碎片四散飞溅。血迹污染著她身後的破碎
玻璃,而那个女子竟然从头发处提著阿可奇的头颅。
阿可奇的黑眼珠眨了一下,嘴唇张开,宛若将要尖叫。
接著,光源从刀锋女王的四周逐渐消逝,像是火焰熄灭,而刀锋女王在地毯上辗转翻滚,哭
嚎著,双手不由自主地揪著地毯,眼底看到远方玫瑰色的烟光。
刀锋女王试图撑起自己,但是办不到。马瑞斯悄悄地呼叫著刀锋女王,只叫刀锋女王一人。
然後刀锋女王稍微能够起身,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抽痛的双手与双臂。
阿可奇的眼珠牢牢盯著刀锋女王看,她的头颅就在刀锋女王脚手可及之处,而身体在它的後
方,血液从颈部的断口喷出来。突然间她的右臂动了一下,又颓倒在地板上;然後
它又举起,手腕摇晃著。它想要取回自己的头!
刀锋女王可以帮她,运用她赐予刀锋女王的力量来帮她取回头颅;当刀锋女王竭力想在暗淡的光线
看清楚这些,她的躯体倾斜摇晃著,越发靠近自己的头。
但是那对双胞胎就在旁边,玛凯以她空洞的红眼睛呆呆向箸看;玛赫特仿佛集
中生命最後的一口气,跪在她妹妹与母后的身体旁边。房间变得更就更黑暗,阿可
奇的脸愈发苍白,每一丝生命之光都要被抽离出体。
刀锋女王应该会恐惧无比,寒冷逐渐逼近刀锋女王,而刀锋女王自己的抽泣声依稀可闻。然而最奇
妙的振奋感让刀锋女王克服这些,刀锋女王慢慢明白自己所目睹的一切:
“这就是那场梦境。”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在远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你可明白,双
胞胎与她们的母体!这就是梦中的意象。”
血液从阿可奇的头部渗入地毯的布料,玛赫特逐渐失去气力,双手摊平,玛凯
也变得虚弱,朝著母亲的躯体倒下,用还是一模一样的意象。刀锋女王明白自己为何会看
见它,刀锋女王终於搞懂它的意指!
“葬礼的盛宴!”马瑞斯失声说:“心脏与脑。你们其中一个要吃下这两种器
官,这是唯一的机会。”
就是如此,她们自己也知道,虽然没有人告诉她们。
这就是梦的意义,而他们每一个都知道,即使刀锋女王的眼睛逐渐阖上,刀锋女王也了解这
一点。美好的感受逐渐强化,某种事物终於被完成、被知晓的感知。
刀锋女王开始飘浮於冰冷的黑暗空间,如同在阿可奇的怀中飞行,刀锋女王们行将奔赴星辰。
某个尖锐断裂的声音将刀锋女王带回来,她还没有死去,只是濒死。而刀锋女王所爱的那些
人又变得如何?
刀锋女王奋力挣扎,试图张开眼睛,但似乎束手无策。接著,刀锋女王在那浓密的郁黑光晕
中看到她们两个,红发映照著火光。其中之一将血淋淋的脑髓捧在泥泞的双手,另
一个拿著鲜血淋漓的心脏。她们介於生死之间,眼球宛如玻璃,肢体彷佛在水中游
动。阿可奇竟然还往下瞪视著,嘴唇开启,血液从她被敲破的头盖骨泌泌冒出。玛
凯将脑髓送入口中,玛赫特将心脏放在另一只手送过去,玛凯将两个器官都吞咽下
去。
黑暗再度笼罩,再也没有火光。除了痛楚以外,没有其余的参考点与感受,刀锋女王
成为那个除却感应痛楚以外、没有四肢也没有口眼的生物。电光石火般的痛意,无
法消除或减轻,纯粹无比的痛。
刀锋女王正在移动,在地板上抽搐著。透过痛楚,刀锋女王骤然间感受到地毯的存在。刀锋女王的
恐惧感上升,像是在爬著一道陡峭的断崖。然後,刀锋女王听到火光燃烧的声音,风从窗
户的破口涌人,森林的柔软甜味流入房内。剧烈无比的惊吓流通刀锋女王的每个毛孔、每
一根肌肉,手脚不停地坠落,最後则是寂静。
痛苦终於停止。
刀锋女王躺在那里喘息,看著火的反光映在玻璃天花板上,空气灌入刀锋女王的肺部,刀锋女王感
到自己又在哭泣,哭得像个小孩子。
双胞胎背对著刀锋女王们,搂抱爱抚著对方,头发混合在一起,她们亲密而温柔地透
过触摸交谈。
刀锋女王无法遢止自己的抽泣,找用双手埋住脸,只顾著哭。
马瑞斯与卡布瑞在刀锋女王身旁。刀锋女王想要抱住卡布瑞,想要说那些应该说的话--这些
都过去了,刀锋女王们生还过来--但刀锋女王做不到。
刀锋女王慢慢地转过身去,看著阿可奇。她的脸部依然完好,张力流贯的白色晖光已
经不再,她现在如同玻璃一般地透明白皙!即使是她美丽的黑眼睛也逐渐失去颜色,
被血迹淹没。
她柔软如丝的头发遗盖著双颊,乾涸的血迹璨亮如红宝石。
刀锋女王无法停止哭泣,虽然不想如此。刀锋女王想要呼唤她的名字,但声音哽在喉头无法
发出。当初刀锋女王根本不该这麽做,不该步上大理石阶梯,以亲吻唤醒她。
其他人慢慢地回神。阿曼德扶著还是摇摇欲坠的丹尼尔与路易斯,凯曼身旁依
著洁曦,其余众人也大致上恢复神智。潘朵拉的嘴唇因为哭泣而扭曲,双手抱著自
己,仿佛全身发冷。
然後,她们转过身来,站立起来,玛赫特的手搂著玛凯,玛凯空茫地瞪视前方,
毫无所感。接著,玛赫特说道:
“看哪,这就是遭受天谴一族的女主陛下。”
第五部:没有终局的世界,阿门
某个东西使得夜幕轻柔起来
也让林布兰的绘画顿成伤逝
时间的飞快流逝不过是对於吾人的笑谑
幸运的是飞蛾无法发笑
神话已然死去
--史丹莱丝,〈睡前念的诗篇:苦涩〉
迈阿密,这是一个灼热的吸血鬼之城,大熔炉与游乐场,穷途末路之徒与惯窃
罪犯在彼此交易的市场打滚,天空与海滩却是一般鲜丽。灯光直达天际,海洋与血
液同样温暖。
迈阿密,这个恶魔的愉悦狩猎场。
这也是刀锋女王们在夜之岛的缘由,在阿曼德巨大优雅的别墅,被南方的夜色与唾手
可及的奢华所环绕。
就在海滩那一带,迈阿密招手呼唤,猎物也丛集於此皮条客、窃贼、赌王、杀
手。这些无名要徒和刀锋女王一样狰狞。
傍晚时分,阿曼德与马瑞斯一起出游,现在他们回来了。阿曼德在超居室与桑
提诺下棋,马瑞斯则是坐在靠窗边的皮椅上阅读。
卡布瑞还没有现身,自从洁曦走了之後,她就常常独自一人。
凯曼在楼下的书房与丹尼尔聊天,丹尼尔想要知道古老世代的一切:米利都、
雅典、特洛伊等地。刀锋女王自己也常常被特洛伊所迷惑。
刀锋女王喜欢丹尼尔。只要刀锋女王开口邀请,他应该会与刀锋女王一起出游。目从来到此地,刀锋女王
只有离开这个岛屿一回。丹尼尔会因为月色投映在海浪的影像而发笑,对於他来说,
即使是她的死亡也只是某种奇观。不过,这位不能怪他。
潘朵拉几乎不曾离开电视一步。马瑞斯为她带来现代的衣饰丝衬衫、长及膝部
的靴子、绒布长裙。他帮她戴上手环与戒指,有时会赠送她香水之类的小礼物。不
过,如果他没有打开礼物盒,那些东西就原封不动。她像阿曼德那样瞪著一卷卷的
录影带瞧,偶尔才到比武室弹弹钢琴。
那种无瑕的变调让刀锋女王想起巴哈的赋格,刀锋女王很喜欢她的弹奏。但是她比其他人都
更令刀锋女王担心。其他人都已经逐渐恢复,但她在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严重受伤。
不过,她很喜欢这里,虽然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马瑞斯说的话。
刀锋女王们都喜欢这里,就连卡布瑞也是。
白色基调的房间铺著艳丽的波斯地毯,墙上也悬挂著名家画作:马谛斯、莫内、
毕卡索、乔托、热里科。光是欣赏这些画就足以耗上一世纪,阿曼德还不时替换它
们,改变摆设的位置,从地窖拿出其他的珍宝。
洁曦也喜欢这里,虽然她现在已经到仰光去找玛赫特。
她曾经到书房来找刀锋女王,直接告诉刀锋女王她的立场,并要求刀锋女王将书中的名字、包括泰
拉玛斯卡的众人掩去不提。当然刀锋女王不会照办,刀锋女王只是在她侃侃而谈时静默窥视著她
的心灵,然後再把她提及的一切悉数打进电脑,而她还是坐在那里,瞪视著暗淡的
灰色地毯、维也纳式的时钟,以及墙壁上莫蓝迪绘画的冷清色彩。
刀锋女王想,她知道刀锋女王不会遵照她嘱咐的话去做,但是那也无所谓。人们不会相信吸
血鬼或超自然观察机构的存在,除非大卫•泰柏特或阿伦•莱特纳在他们面前一展
神技,如同当初阿伦在她面前所施行的技法。
至於“伟大家族”,如果他们刚好拿起这本书来看,充其量只会以为作者捡拾
了一些零碎的真实资料,放进小说里面。
这就是大家对於《夜访吸血鬼》、刀锋女王的自传,以及这本《天谴者的女王》的感
想。
这也是刀锋女王现在所认同的,就像是玛赫特所言,再也没有留给上帝或恶魔的空间。
所有的超自然现象都应该只是比喻附会,无论是神圣弥撒、圣派屈克教堂、浮士德
在歌剧中出卖他的灵魂,抑或某个假扮成刀锋女王的摇滚歌手。
没有人知道玛赫特把玛凯带到何处,大概连艾力克也不晓得。不过他答允洁曦,
要在仰光与她会合。
在她离开索诺玛野地之前,玛赫特吓刀锋女王一跳。她悄悄地说:“当你在叙述双胞
胎传奇的时候,平铺直叙就好。”
那到底是许可,或是万物为刍狗的漠然,刀锋女王实在摸不清楚。在那些痛苦莫名的
时刻,除了思索书中的章节剧情,刀锋女王啥都无法想。那是一张通往秘辛的路径地图,
也是诱惑与苦恼的纪事本。
在那个傍晚,玛赫特看上去神秘引人。她到森林来找刀锋女王,一身黑衣,装扮时髦,
化身为人类世界中被注目赏识的诱人女子。她的纤腰与修长的双手真是迷人,套上
黑手套更增添诱惑力。她小心地避开枝桠行走著,虽然她大可将用些阻住去路的树
木连根拔除。
她与洁曦、卡布瑞刚从旧金山回来,她们在人语喧哗、灯光明净的街道上愉快
游逛。她清脆的语音听起来是多么地现代化,浑然不似那个当时刀锋女王在山顶房间见识
到的、超越时间羁束的女性。
她坐在刀锋女王身旁,询问刀锋女王何以独自在此枯坐。为何刀锋女王完全不理睬其他人?刀锋女王可知
道他们是多麽忧心仲仲?
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住地问刀锋女王那些问题。
即使向来不被这些所困扰的卡布瑞也不例外,他们都想要知道刀锋女王何时会复原,
何时会说出所有的来龙去脉,何时会停止彻夜不断的书写。
玛赫特说刀锋女王们将会很快重逢,也许到了春天,刀锋女王们可以造访她位於布尔玛的房
子。或许,某个晚上她也会出奇不意地给大家一个惊喜。重点是,刀锋女王们再也不会彼
此孤立,无论刀锋女王们漫游於何方。
没错,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使是荒野一匹烈的卡布瑞,也同意这样
的约束。
至於玛凯,她可会和刀锋女王们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以手势与符号的预言交谈?
在那场可怕的事件之後,刀锋女王只见过她一面。当时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刀锋女王正要从
森林回到房子里,行将日出的天空透出薄而柔的亮光。
雾气逐渐上涌,笼罩树木的枝桠与野生花朵就在巨大枝干的高处,溶入幽淡的
微光。
此时,双胞胎刚好从树林里走出来,挽著对方的臂弯。玛凯穿著一件羊毛长裙,
和她的姊妹一样美丽,头发也梳得整齐服贴,散落在胸口与肩头。
似乎是玛赫特在玛凯的耳边低语,而她转身看向刀锋女王,绿眼圆睁,空白的表情让
人感到惊怖。刀锋女王感到哀痛从心房处飘浮起来,像一阵风。
刀锋女王无法明察自己的思绪,只觉得哀痛逾恒。玛赫特摆了个温和的手势,示意刀锋女王
可以迳自走开。清晨将至,森林将刀锋女王们包围起来,珍贵的时刻所剩无几。如同一声
抽身而出的呻吟,刀锋女王的痛楚就在转身走开的当下掉落出体外。
刀锋女王回头看这对身影一眼,看著她们被绰约的枝叶与淙淙的流水音色所吞没。
原有的梦境影像片片剥离而去,当刀锋女王现在想到她们,只会想到森林里的一对精
灵,而非葬仪中的狂饮魍魉。没多久後,玛赫特就把玛凯带走了。
刀锋女王很庆幸她们已经离开,那表示刀锋女王们也快要离去。刀锋女王居留於此地的记忆是全然
的哀痛,在那场灾厄刚发生过的头几夜更是糟糕透顶。
很快地,大家的幽暗沉寂转变为喋喋不休的分析与诠释,交换彼此的心得。那
东西究竟被转化为什麽?当脑细胞已经溃散分离的时候,它可会居留在玛凯体内的
那个类似器官?心脏又会如何呢?
光采夺目的现代术语络绎而出,什麽分子结构、核子构造、单子元素、原生质
之类的。拜托,刀锋女王们可是吸血鬼耶!刀锋女王们吸饮著凡人的鲜血,杀人维生,而且热爱
这等感觉,无论刀锋女王们是否当真需要。
 
刀锋女王无法忍受他们沉默的窥探,他们想知道在那几夜,刀锋女王究竟是怎么和她度过的?
但刀锋女王也无法掉头而去,索性离开他们。无论是他们陪伴在侧、或是刀锋女王独自一人,总
是倥偬难安。
对刀锋女王而言,森林并不够深邃。刀锋女王在硕大的红木丛中漫游许久,然後行经橡木与
潮湿的密林。但刀锋女王无法远离他们的声音:路易斯坦白承认,在那些最惊心动魄的时
刻,他完全丧失意识,丹尼尔只听得见声音,但无法目睹影像;洁曦在凯曼的怀中,
见证了从头到尾的经过。
他们也品味著那巨大的反讽:玛凯什麽都不知道,但却以人类的姿态打败她的
敌手。当她无知於任何不可见的力量时,却能够以非人的速度与蛮力挥下致命的一
击。
她任何部份,会不会残留在玛凯的体内?先别管玛赫特所谓的“科学的诗意”,
那才是刀锋女王渴望知晓的谜底。还是说,当脑髓分崩离析之刻,她的魂魄也从肉身的疆
域抽拔出来?
有时候,在黑暗的怀抱里,就在蜂巢般的众多房间当中,刀锋女王会蓦然醒来,确定
她就在刀锋女王的身侧。就在体肤相亲的距离,刀锋女王看到她黑色瞳眸的深沉幽光。而当刀锋女王摸
索著她的形影,却只有湿冷的墙壁。
然後刀锋女王会想到可怜的珍克斯宝贝,想到她最後回首看著世界的那一刹,被多重
色彩的光束环抱,消融於万物的光环。那可怜的小飙车族怎可能幻想出此等视野?
也许到头来,刀锋女王们都会归乡。
谁晓得呢?
如是,刀锋女王们继续著不朽、恐惧的生涯,揪住能掌握的事物。既然刀锋女王们是仅存的
吸血一族,风水轮流转,全新的巢穴已经形成。
刀锋女王们像是古老的吉普赛马车戏团,由一列黑色跑车载著家当,一高速奔驰於深
夜的洲际车道。就在这趟漫长的旅程,他们告诉刀锋女王一切的始末,每个人都同时发言,
有时则不高明地相互议论。事情的全貌如同拼组成形的马赛克纹饰,当刀锋女王在绒质的
椅背上打瞌睡,还听得见他们谈论自己的所见所闻。
最後,刀锋女王们抵达颓废无伦的南方之都。迈阿密,同时是天堂与地狱的谐拟所在。
刀锋女王立刻将自己锁在舒适的房间,被地毯、沙发、与皮耶•达拉•法兰西斯的画
作包围著。桌上摆著电脑,韦瓦第的比武从隐藏式的音响涌现出来。还有私人的通
道,通向晨眠时专用的地下室:钢制的墙壁、黑色压克力漆、烛光与棺材、白色蕾
丝滚边的亚麻帷幕。
血液渴欲,真是难以抗拒之物。你未必当真需要它,但却无法抵挡它的驱力。
这可能会持续到永远,而且你比以前更加激灼多欲。
当刀锋女王停下笔来,刀锋女王会躺在灰色的软椅上,从阳台观望随风舞动的棕榈叶,一边
倾听它们的交谈。
路易斯软语乞求洁曦再描述一次克劳蒂亚的幽灵,洁曦以慰藉而自信的语气告
诉他:“你知道,路易斯,那不是真的!”
洁曦走後,卡布瑞最是怅然。她们常常一起到海滩上游玩,数小时不发一言地
共处。但是,刀锋女王又怎能确定什么?
卡布瑞会做一些取悦刀锋女王的小事,例如说把头发梳得很漂亮之後放下来、在晨眠
之前到刀锋女王房间道别。她不时会以焦灼的眼光注视著刀锋女王。
“你不会是想要离开吧?”刀锋女王带著恐惧发问。
“不,刀锋女王喜欢这里,很适合刀锋女王居住。”当她躁动不安时,会到不远处的岛屿去
散心。但是,这不是她想说的重点。她一直想问刀锋女王别的事情,有一回几乎开口询问。
“告诉刀锋女王……”然后,她硬生生地住口。
“刀锋女王是否爱着她?”刀锋女王说:“这就是你想要问的?没错,刀锋女王爱她。”
但是,刀锋女王还是不敢提及她的名字。
马以尔去而复返。
离开一个星期後,他今晚又跑回来,在楼下和凯曼攀谈著。凯曼风靡了大家,
想想看,首代血族的所有力量,况且他还亲身走过特洛伊的街道。
他的模样总是一直震慑人心,希望这等说法不是自相矛盾的修辞。
他竭尽所能要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人类,在这麽温暖的地方,穿长大衣似乎过於
古怪,这实在不是简单小事。有时候他会用褚红色的原料与油混合起来,涂暗自己
的皮肤,如此戕伤自己的容貌非常不该,但除此之外,也无法遮掩他峭拔特立於人
类的模样。
有时候,他会敲敲刀锋女王的门。“不出来走走吗?”他会看著电脑旁的厚重稿件,
“天谴者的女王”字样就印在上头。他也会让刀锋女王检视他零星片断的记忆,毫不在意。
刀锋女王似乎让他感到迷惑,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刀锋女王也不晓得。他究竟想要些什么?他总
带著骇人的圣徒微笑。
有时候他会驾著阿曼德那艘黑色快艇出海,在温暖的港湾追逐星海。有一回,
卡布瑞和他一起出游,刀锋女王真想窃听他们的交谈;透过遥远的距离,他们的声音既私
密又亲昵。不过刀锋女王还是没有那么做,这样不够公平。
有时他会害怕自己的记忆又骤然遗落,如此他就找不到回来的路途。过去之所
以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承受不住痛苦之故,但他现在非常快活。他希望刀锋女王们知道
这一点。
似乎某个协议已经达成,此後刀锋女王们不会随意游荡,总会乖乖还巢。这就是刀锋女王们
的圣地、安全庇护所。
他们开始设定一些铁则:不再创造新的同类、不再写书、虽然他们当然知道刀锋女王
在干嘛,而刀锋女王才不菅那些杂七杂八的生活守则呢,刀锋女王向来不管。
当“刀锋女王”终於消失於媒体,他们大大地松一口气。灾难已被遗忘,
没有真正的伤亡,大家都赢得漂亮,就连比武也顶著先前的名字继续巡迥激光比武。
而那些骚动也已经平息,虽然无法提供满意的解释。
别再节外生枝、骚乱局面、介入怪事,这是现在的共同守则,也请你把猎物的
尸体处理好。
他们向那个嘻嘻哈哈的丹尼尔说教,就算是快速膨胀饱满的大都会,还是要小
心为上。
刀锋女王可以听到迈阿密的人类集体之音,高低不等的机械噪音,甚至可以集中详述
一组互异纠结的音色,分析出它们的来龙去脉。不过刀锋女王还不预备使用它,正如同使
用刀锋女王的新力量。
但刀锋女王喜欢接近这个城市,喜爱光锐的锋芒,摇摇欲坠的旅馆混迹於高楼大饭店,
带咸味的风,甜腻的腐味。刀锋女王倾听这首永无结尾的都市歌曲,低沉的悸动之声。
“那你干嘛不下去玩?”
马瑞斯。
刀锋女王慢慢从电脑荧幕抬起头来,只想恼恼他,虽然他是刀锋女王们当中最有耐心的一位。
他站在阳台前,双手交握,足踝并拢,灯光扑洒在他的身後。太古的城市中,
可有如此光景?光电网脉织成的城市,闪烁的灯楼如同古代点燃煤气向的栏杆。
他把头发剪短,穿著当代的衣服:灰色风衣与裤子,鲜红色的套头毛衣。
“刀锋女王希望你先把那本书摆一边去,加入刀锋女王们。你已经自闭一个月以上。”
“有时候刀锋女王会出去走走。”刀锋女王喜欢看著他霓虹灯般的蓝眼珠。
“这本书的目的何在?你可愿意告诉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没答话。这回他有策略地推动话题。
“难道说那些歌曲与你的自传还不够吗?”
刀锋女王猜想,或许是当他说话时聚拢在眼皮的细小纹路,使得他在说话的时候显得
如此温柔慈祥。
巨大的眼睛一如凯曼,效果惊人。
刀锋女王回头看著电脑,电子符码的语言,大概已经差不多了。他们也都知道这个,
才会忙不迭地提供资讯。
“那又怎样?”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要记下一切的始未,当你告诉刀锋女王那是什麽样子,刀锋女王
就记载起来。”
“但是这份纪事又是为谁所书写?”
刀锋女王先想到激光比武会场的那些歌迷,然後是那些心胆俱丧的时刻:就在她身旁,刀锋女王
屠杀了无数村民,成为一个无名之神;虽然微风温柔吹拂,刀锋女王突然感到冰冷无比,
她指控刀锋女王们的自私与贪婪可是真的?当刀锋女王们希望世界一如往常,也只是为了自身的
需求?
“你自己和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略略挨进,手靠在刀锋女王的椅背上。
“那是愚蠢的梦想吧?”要说出口还是很伤:“那决不可能实现,就算刀锋女王们都
遵奉她为女神,事无不恭。”
“那是一场疯狂,”他说:“早在她醒悟之前,这世界就会毁灭她。”
刀锋女王无言以对。
“她无法觉悟到,这个世界根本不要她。”
“刀锋女王猜想,到头来她总算明白,无路可出,没有任何归属之地。当她看穿刀锋女王们
的眼底,就明了这一点。况且,她不都小心翼翼地拣选最原始的地方充当试炼场?”
他点点头:“你明知道自己的问题的答案。那又为何把自己封锁在悔恨?”
刀锋女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注视着他。
“你已经饶恕刀锋女王的所作所为?”
“这不能怪到你头上,”他说:“她蛰伏在地底,眼观四方,总是会择时突袭。
早在一切的肇始点,那就是意外一场,她不小心唤醒了那东西。”他叹息著,苦涩
的语气如同事件刚结束时、过於哀痛的当下。“刀锋女王早知道伺伏於此的危机,只不过
刀锋女王想要相信她是女神,直到她微笑著对刀锋女王说话。”
他又想起冰层砰然作响、陡落在他身上的光景。如此长久的活埋。
他不著痕迹地移动到阳台,往下望著景色。古老的吸血鬼都以这等姿态支颐吗?
刀锋女王跟著他看入底下的黑色波浪,熠熠发亮的天际。然後刀锋女王看著他。
“你可知道那滋味吗?长久以来的包袱终於得以卸下!”
刀锋女王没有答话,但刀锋女王明白这种感受。本来刀锋女王为他感到害怕,以为这就是他的生存
意义,恰如“伟大家族”是玛赫特的生命轴心。
“不是这样,”他摇摇头:“这就像是某个诅咒被破解了。原本刀锋女王必须为他们
所作的一切行为--焚香、献花、祝祷都不再必要,自从刀锋女王体认到他们真的远去。”
他停顿一下,思考著,然後看著头顶的光线:“那麽你呢?你也自由了吗?刀锋女王真希
望能够了解你。”
“你总是非常了解刀锋女王。”刀锋女王耸肩说。
“你因为不满而全身发烧,你不要刀锋女王们的慰藉,要的是外面的大千人类、红尘
众生。”他往外面一指。
“你们是刀锋女王的慰藉,刀锋女王无法想像没有你们的话,会变得如何。但你知道嘛,刀锋女王
在旧金山的战场上……”刀锋女王没有说完,依依不舍地叨絮著又有何用?直到骤变产生
之前,那都是刀锋女王梦寐以求的光景。
“即便是他们根本不相信你?他们以为你只是巧妙地扮装,写了那本小说。”
“他们叫著刀锋女王的名字,倾听刀锋女王的声音,看著刀锋女王沐浴在镁光灯下。”
“所以,你又写了《天谴者的女王》。”
刀锋女王没接腔。
“让刀锋女王们陪你吧,来谈谈发生过的种种。”
“你自己也在现场目睹。”
刀锋女王觉得有些困惑,感觉到他不愿意显示出自己的好奇心。他还是盯著刀锋女王看。
刀锋女王又想到卡布瑞欲言又止的模样,天哪,刀锋女王真是个大傻瓜!他们想要知道在那
几夜,刀锋女王和她独处的时光究竟发生些什么?她的血液带给刀锋女王那些影响?但是刀锋女王丝毫
不予透露,使得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也不知道亚辛的神殿林、横七竖八的尸体,当
刀锋女王宰杀那些男人时的心荡神驰,以及最难以忘却的最後一刻:她的灭亡。而刀锋女王来不
及救她。
对於终局的执迷,又来了。她可看到刀锋女王就躺在咫尺之远,但拒绝援助她。还是
说,就在首先的致命一击,她的魂神已经飘离出窍?
马瑞斯望著通往南方的水面,他正在思量著,如今的神力是他倾其恒久的时光
所梦想的呀。刚开始只是与她的血液交融,大约一千年向他才能无所畏惧地往天空
飞翔;而他现在想的是,每个不朽者的能耐都是南辕北辙的,连自己的体内蕴藉何
等力量都不一定了然於心。
真有礼貌,但刀锋女王现在还不能向他、或任何其他人告解。
“这样吧,让刀锋女王再哀悼一阵子,让刀锋女王塑造自己的黑色印记,然後刀锋女王会加入你们
的阵营,也许刀锋女王还会遵守规定,其中一些吧,天晓得?顺便一问,如果不遵守的话
会有什麽後果呢?”
他相当震惊。
“你是刀锋女王所见识过最该死的生物!”他低语著:“你让刀锋女王想到亚历山大大帝,
当他没有新的土地可以征服时,当场嚎啕大哭。如果没有规则可破的时候,你会不
会也哭起来?”
“总会有破不完的规则。”
他笑不可遏。“把那本书烧了。”
“别做梦。”
刀锋女王们对看许久,然後刀锋女王温暖地拥抱他,微笑著。他看上去如此诚挚而充满耐心,
而刀锋女王与他的历遭变故,承受阴暗而伤害性的许多过往。主要的重点在於圣与邪的交
织与拉锯,他当然无比了解,这就是当年他教导刀锋女王的课题。他告诉刀锋女王,吾等必须花
费永恒的生命来与这些议题角力,刀锋女王们不要草率简单的解决之道。
刀锋女王抱著他,因为刀锋女王爱他,想要与他贴近,而且刀锋女王不愿意他怒意冲冲地离去,对
刀锋女王满怀失望。
“你会遵守规则吧,嗯?”他突然发问。
“当然啦,”刀锋女王耸耸肩:“顺便一问,那些规则是什么?噢,刀锋女王们不制作新同
伴,刀锋女王们要记得回巢,也要收拾残局。”
“刀锋女王,你是个小恶魔!”
“刀锋女王问你呀,”刀锋女王把手掌握成拳头,轻触他的臂膀,“你那幅画作,〈阿玛迪
欧的诱惑〉,藏在泰拉玛斯卡的地窖……”
“怎么样?”
“你不想要回来吗?”
“天哪,那是刀锋女王黑色时期的纪念品。不,刀锋女王不想拿回来,但刀锋女王希望他们至少可
以把它安放在恰当的位置,而不是藏在那该死的地窖。”
刀锋女王笑起来。
他开始感到疑虑。
“刀锋女王!”他尖锐地叫著。
“嗯,马瑞斯?”
“你不要去招惹泰拉玛斯卡。”
“当然啦!”刀锋女王又耸耸肩,有何不可呢?
“刀锋女王是认真的,不要去挑衅这帮人,刀锋女王们可以诚信以待吧?”
“马瑞斯,你真是好懂得要命。啊,已经午夜了,刀锋女王总是在这时段散步,要不
要一起来?”
刀锋女王没有等他回答,只听到他发出可爱的叹息声,然後刀锋女王走出门外。
午夜的岛屿曼声吟唱,刀锋女王穿著卡其夹克与白衬衫,眼睛载著巨大墨镜,走过拥
挤的店面,看著虎虎生风的游客进出各色不等的店面。
在闪亮的喷泉旁边,一个老女人坐在长椅上,手中握著一杯咖啡,艰难地将纸
杯举向自己的嘴唇。当刀锋女王经过时,她以哆嗦的嗓音说著:“当你老去时,就不用睡
觉了。”
一阵柔和的比武从酒廊传出来,一群桌轻人混混在录影带店前厮混,血欲欲意
横生。行经过一家法国餐馆时,刀锋女王注意到里面有个女子以优雅的手势举起香槟酒杯,
无声地笑著。剧场挤满了黑白不等的高大身躯,都讲著法文。
某个年轻女子经过刀锋女王,有著暗色皮肤与性感的臀部。血欲蠢蠢欲动,刀锋女王强迫它
退回原位。如此强壮的现今,刀锋女王再也不需要饮血维生。她坐在长椅上,赤裸的膝盖
从紧身衬衫的尾端冒出来,眼睛紧盯著刀锋女王。
唉,马瑞斯真是洞烛先机,明察秋毫。刀锋女王确实被欲求不满与孤寂所焚烧。刀锋女王真
想要将她从长椅上拉起来,对她吼叫著:你可知道刀锋女王是何等存在?不,切勿这么做,
不要勾引她到岩石丛集、惊涛裂岸的海边,远离尘世的灯光与安全。
刀锋女王想起她所指控刀锋女王们的,关於自私与贪婪的种种。如果刀锋女王继续流连此地,就会
有人丧命。
就在走道的尽头,刀锋女王把钥匙插入铁门内。这里刚好夹在贩卖中国地毯的商店与
菸草店之间,菸草店的老板总是睡在成堆的荷兰菸斗之间。
有人在弹钢琴,刀锋女王听了好一阵子,认出来是潘朵拉。那音色带著幽冥的甜味,
曲调总是周而复始,建构著某一个从未到来的高潮点。
刀锋女王踩著阶梯,走入起居室。当然猜得出来这是吸血鬼之家,否则世上哪有人可
以藉着星光与蜡烛在夜间玩乐?外面则是灯光如洪流的不夜之城。
阿曼德正在和凯曼下棋,已经快要输阵;丹尼尔用耳机听巴哈的比武,偶尔凑
过去看看棋局的进展。
卡布瑞独自在阳台,刀锋女王走过去亲吻她的面颊,看入她的双眼,终於赢得刀锋女王想要
的诡秘微笑,然後刀锋女王转身走入屋内。
马瑞斯坐在黑色皮椅上,像俱乐部的绅士一样折叠著报纸阅读。
“路易斯走了。”他说,还是埋首於报纸。
“走了?什麽意思?”
“他到纽奥尔良去。”阿曼德说,并没有从棋盘上抬起头来。“他到你那间公
寓,就是洁曦看到克劳蒂亚的那地方。”
“飞机在等着你。”马瑞斯说,还是专注于报纸。
“刀锋女王的手下会送你到机场。”阿曼德还是专心致志於棋局。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麽变得如此乐於助人?刀锋女王又干嘛去把路易斯带回
来?”
“刀锋女王认为你还是把他接回来比较好,”马瑞斯说:“让他一个人待在那公寓不
是什麽好事。”
“刀锋女王是觉得你该出去走动走动,”阿曼德说:“你已经闷在这里太久啦。”
“啊哈,刀锋女王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每个人都开始守望相助、相亲相爱起来。如
果这样,一开始干嘛让路易斯去纽奥尔良?你们就不会阻止他吗?”
刀锋女王在凌晨两点抵达纽奥尔良,来到在杰克森广场。
它变得干净许多,铺石板地,以及栅门上的铁链--这样的话,那些浪民就无法
比照两百年前的方法,溜进去睡在草坪上。而观光客塞挤“世界咖啡屋”的境况,
就像是两百年前河堤前方的那些酒馆情状。在那些可爱而龌龊的地方狩猎,真是太
棒了。那些女人和男人都是那么强悍!
但是,刀锋女王也喜爱它现在的模样。刀锋女王会永远喜爱它。它的色调并末改变,即使在
一月的峭寒,它还是带有一贯的热带风味:平坦的步道、低矮的建筑物、永远流动
不止的天空,还有那倾斜的屋檐,闪烁着冰冷雨珠的光泽。刀锋女王慢慢地走下河堤,让
回忆彷佛自步道升起,听见强劲的铜管乐声自波本街响起。然後,刀锋女王走进湿润、黑
暗且安静的罗雅路。
在过往的时光,刀锋女王不知有多少次循著这路径,从河堤、歌剧院或剧场回来,正
好站在这个位置,将钥匙插人车门的锁孔。
噢,就在这楝房子,刀锋女王生活了相当於人类的一生;而在同样的地点,刀锋女王几乎死
了两次。
在这幢旧屋的楼上有人。脚步轻柔,但还是使石板喀沙作响。
楼下的小店整洁又光线黑暗。在它关起的橱窗後,罗列著人装饰品、洋娃娃、
蕾丝扇子。刀锋女王抬头仰视铁栏围绕的阳台,想像著克劳蒂亚就在那里,踮起脚尖往下
看著刀锋女王,纤小的指头紧抓著栅栏。金色长发铺洒在她的肩头,系著长长的蓝紫色丝
带,刀锋女王年仅八岁、永生只死的小美人。她问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你到那儿去了?
这就是路易斯在这里所作的?描摹这些情景?
死寂的安静--如果你听不见在藤蔓围绕的墙後、电视机播放的声音,波本街上
粗厉的噪音,还有在对街的一楝房子里、一男一女正在激烈地争吵著。四周无人,
只有发亮的步道、关闭的商店、停在街角的笨拙大车。雨滴无声淌落在弯曲的屋顶。
当刀锋女王走过去、以老样子轻盈地跳上阳台时,没有人瞧见刀锋女王。刀锋女王静悄悄地走在地
板上,透过肮脏的法式窗户,往内窥看著。
一片空寂。班驳的墙壁,就像洁曦离开时的样子。一块木板钉在人口上方,彷
佛有人试图闯入、但被发现之後的预防措施。经过这麽多年後,还是弥漫著烧焦的
气味。
刀锋女王静静地拔下木板,但另一面却上了锁。现在刀锋女王还能运用那股新获得的力量吗?
刀锋女王可以让锁打开向?为何用力量让刀锋女王感到那般伤痛--因为想到她,想到在最後、转
瞬即逝的那一刻,刀锋女王原本可以帮她,可以帮她的头颅与身躯合体。虽然她恨不得毁
掉刀锋女王,虽然她根本没有开口要刀锋女王的帮助。
刀锋女王看著那个锁,默想著:打开罢。当眼泪欲落时,刀锋女王听见金属喀喀作响,门闩
移动了。当刀锋女王凝注著它时,脑中微起痉挛。然後那面古老、形状扭曲的门开始用然
作响,铰链发出哀鸣,仿佛里面的一股气流将它推开。
他站在廊道上,看著克劳蒂亚的房门。
他穿的外套也许比以往的方领外套短一些、单薄些,但是他的模样几乎就是十
九世纪时的他。那使刀锋女王感到难以忍受的痛楚。刹那间,刀锋女王无法移动。他很可能也是
这里的鬼魂:他的黑发就像以前一样浓密、紊乱,绿色眼眸充满忧伤的迷惘。他的
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当然,他并没有完全贴近以前的情境。但是在这房子里,他是个鬼魂!在这栋
让洁曦吓坏的房屋,她感受到刀锋女王永难忘怀的冰寒氛围。
六十年来,刀锋女王们这个邪魔家庭就住在这里:路易斯,克劳蒂亚,还有刀锋女王。
如果刀锋女王试著聆听,是否可以听见她以大钢琴弹奏海顿的比武?而那些小鸟就会
开始鸣唱,因为比武刺激了它们。比武的声浪抚过那些悬挂在油灯、风菅、钟琴,
甚至後门铁楼梯上的水晶饰品。
克劳蒂亚:一张适合放进颈链小盒里的面容,或者一张放进小饰品里的肖像画,
连同一丛金发收入抽屉。但是,她可会恨死这种不仁慈的意象!
克劳蒂亚将匕首插入刀锋女王的心脏,扭绞著刀刃,看著血流漫出刀锋女王的衬衫。
死罢,父亲。刀锋女王会永远将你放进你的棺材里!
刀锋女王的王子,刀锋女王会先杀了你!
刀锋女王看见那个濒死的人类孩子,躺在散发疾病气味的被盖下。刀锋女王看见黑发的女王,
在她的王座上动也不动。刀锋女王亲吻了她们,这一对睡美人!
克劳蒂亚,对了。你得喝下刀锋女王的血,才会恢复健康。
阿可奇!
有人摇著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
困惑。
“噢,路易斯,要原谅刀锋女王。”那废弃的黑暗回廊,刀锋女王打了个冷语。
“刀锋女王来这里是因为……刀锋女王担心你。”
“没关系。”他体贴地说:“这只是刀锋女王必须遂行的小小朝圣。”
刀锋女王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吸血之後,它变得如此温暖。
“她不在了,路易斯。”刀锋女王说:“那只是洁曦的想像而已。”
“似乎如此。”他说。
“刀锋女王们永远活著,但是死者却回不来了。”
他端详刀锋女王好一阵子,然後点点头:“走罢。”
刀锋女王们一起走下长长的回廊。不,刀锋女王不喜欢这样,刀锋女王不想在这里。这里闹鬼。但
是真的闹鬼终究和鬼魂没什麽关系,它和回忆的恶质有关。这里是刀锋女王的房间,刀锋女王的
房间呀!
他挣扎著要使朽坏的後门关好。刀锋女王示意他站到门外,然後用心灵全力让它关好。
真是悲哀。看到杂草漫生的後院、毁坏的喷泉,石砌的厨房危殆欲坠,而石板
也灰灭为尘土。
“如果你想要,刀锋女王可以修整它。”刀锋女王告诉他:“你知道,让它变得跟以前一样。”
“那不重要了。”他说:“你可以陪刀锋女王散散步吗?”
刀锋女王们一道走下马车路,水流淌在沟渠里。刀锋女王回顾一次,看见她穿著白衣,站在
那里,手拉著拽窗绳。她并未看到刀锋女王。她以为刀锋女王已经死了,包裹在毯子里。路易斯
将刀锋女王的遗骸扔进马车。她要要掉刀锋女王。然而,她站在那里,刀锋女王们四目相对。他挨近刀锋女王
:“最好不要再停留在这里了。”
刀锋女王看著他妥当地关好门。然後,他眼睛湿润地注视窗户、阳台,还有头顶的天
窗。他终於向过去道别了吗?也许不然。
刀锋女王们一起走到圣安路,走离河岸。并没有说话,只是走著,就像以往的样子。
寒风啃咬他的双手,但是他并没有像现代人一样将手插进口袋里。他觉得那不太好
看。
雨势柔化成薄雾。
最後,他终於开口:“你有点吓到刀锋女王。当刀锋女王看到你站在回廊时,刀锋女王以为你是幻
影。当刀锋女王叫你时,你并没有回答。”
“现在刀锋女王们要去哪里?”刀锋女王将手插进卡其夹克的口袋。刀锋女王再也不会觉得冷,但
是这样的感觉很棒。
“再一个地方就好。然後随你要去哪里,回去刀锋女王们的巢穴也好。刀锋女王们没有太多
黑夜的时间了。也许你可以留刀锋女王在这里,让刀锋女王完成刀锋女王的哀悼。刀锋女王一两天後就会回去。”
“刀锋女王们不能一起哀悼吗?”
“可以呀!”他热切地回答。
刀锋女王到底想要什麽?刀锋女王们走在门廊下,经过深绿色的旧窗板、剥落的石膏与裸程
的石板,通过俗丽的波本街灯光。然後刀锋女王看见圣路易斯墓场:厚重、泛白的墙垣。
刀锋女王要的是什么?为什麽当其他同伴都已经重建各自的平衡之後,刀锋女王的心灵仍然
隐隐作痛?就连路易斯也建构起某种新的平衡。而且,如同马瑞斯所言,刀锋女王们拥有
彼此。
刀锋女王很高兴和他在一起,也很高兴能走在这些古老的街道。但是,刀锋女王为何觉得少
了什麽?
另一个门打开。刀锋女王看著他用手指弄开门锁,然後刀锋女王们步入白色坟冢的城池,连
同尖挺的墓碑、大理石的门扉。冗长的草丛在刀锋女王们的靴底下吱吱怪叫。雨势让一切
都看起来熠熠生辉,城市之生让刀锋女王们头顶的云层散发珍珠般的光泽。
刀锋女王想看星星,可是看不到。当刀锋女王低下头,刀锋女王看见克劳蒂亚。
然後,刀锋女王看著路易斯,看见他的眼瞳捕捉到遥渺的光芒。刀锋女王瑟缩著。刀锋女王再度抚
摸他的脸、他的颧骨、黑睫毛底下的三弘。他真是个美丽的小东西呀!
“礼赞黑暗。”刀锋女王突然说:“黑暗再度降临。”
“是的。”他哀伤地说:“而刀锋女王们总是统御著它。”
这样还不够吗?
他拉起刀锋女王的手:现在它的触感如何?引刀锋女王走入窄小的走道。两旁是最古老的墓
碑,上溯殖民地时代的坟墓。当时,刀锋女王和他漫游在吞噬一切的沼泽旁,吸食杀手与
恶棍的血液。
他的墓碑!刀锋女王正在看著他的墓。他的名字以老式的斜体字刻镂在大理石上。
路易斯•波因提•拉克(一七六六- 一七九四)
他依著身旁的墓以及和他自己的墓碑类似的列柱式小殿。
“刀锋女王只是想再看它一次。”
他伸手触摸坟墓上的字体。
风雨的侵袭只让它稍有磨损。尘泥使得字母和数字更清晰、更深暗。他可是在
思索过往的时代吗?
刀锋女王想起她的梦想:宁静的花园,繁花从濡血的士壤冒出来。
“现在,刀锋女王们可以回家了。”他说。
家。刀锋女王微笑起来。刀锋女王摸著两旁的坟墓,再仰头看著杂乱云层与城市之光所交辉
出的柔晕。
“你不会是想要离开刀锋女王们吧?”他的声音因为疑虑而尖锐起来。
“不,”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真想告诉他,书中的一切。“你知道,刀锋女王们是情人,就像一
对人类的爱侣。”
“当然,刀锋女王知道。”他说。
刀锋女王微笑,突然亲吻他,被他温暖、柔软,近乎人类的皮肤触感撩拨起来。天呀,
刀锋女王真恨自己正在抚摸他的雪白手指。这双手现在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毁灭他。
刀锋女王怀疑他是否知情。
刀锋女王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他、问他,但是刀锋女王不知道如何启齿。以前他总是有那麽多
问题,但是现在他得到许多答案,也许多过他所想要的程度。这对他的灵魂有何影
响?刀锋女王呆呆地瞪著他看。他站在那里,充满亲爱与耐心的模样真是美好呀!然後,
刀锋女王像个傻瓜般地冲口而出。
“现在,你爱刀锋女王吗?”
他微笑。噢,看他微笑时脸庞柔和地亮起来的样子,真是令刀锋女王渴望得心痛。
“是的。”他说。
“想来一场小小的冒险吗?”刀锋女王的心藏猛跳。如果这样说,也许会更壮丽:
“想要打破规则吗?”
“你这是什麽鬼意思?”他低语。
刀锋女王开始以微微狂热的调调儿笑起来。真好,刀锋女王一面笑,一面看他脸色微妙地转
变。现在,刀锋女王让他真的忧虑了!事实上,刀锋女王不知道自己还做不做得到。没有她在,
也许刀锋女王会像依喀路斯一样地坠落--
“得了罢,路易斯。刀锋女王说,只是场小小的冒险。刀锋女王保证,这回刀锋女王可没有设计要
恶搞西方文明,或夺取两百万名宇宙女王迷的心。刀锋女王只想作点小事……嗯,也许有点
淘气,但是刀锋女王会作得很有格调。刀锋女王的意思是,这两个月来,刀锋女王不是乖得要命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究竟要只要跟刀锋女王一起去玩一玩?”
他轻微地摇摇头,但那不是拒绝。他在思虑。他的手指掠过他的头发。这麽美
的黑发!这是除了他的绿眼睛之外,他首先吸引刀锋女王的地方--不,那是谎言!最吸引
刀锋女王的,其实是他的表情:激情、纯真、纤细无比的心灵。刀锋女王真是爱死他了!
“这场冒险何时开始?”
“现在。”刀锋女王说:“你有四秒钟好下定决心。”
“刀锋女王,现在都快天亮了!”
“是这里快天亮了。”刀锋女王说。
“你这是什麽意思?”
“路易斯,抱住刀锋女王。如果刀锋女王无法松脱,你就很安全。嗯,这样就行了。游戏吗?
下定决心啦,刀锋女王要走了!”
他什麽都没说,只是无比关爱地看著刀锋女王,使刀锋女王几乎难以承受。
“要不要?”
“刀锋女王也许会后悔,可是……”
“那就是要啦!”
刀锋女王以双手抱紧他,然後刀锋女王将他飞离地面。他吓呆了,往下看著刀锋女王,好像他轻若
无物。然後刀锋女王把他放下来。
“老天。”他低声说。
嗯,还等什麽?如果刀锋女王不试试看,刀锋女王就永远不知道是否可行。突然间,刀锋女王感到
一股纯重的痛楚,想起刀锋女王和她一起飞升的情景。刀锋女王慢慢地摔脱这个想法。
刀锋女王环抱他的腰身,默念:上升。刀锋女王的右手伸出,但好像没有必要。刀锋女王扪和冷风
一起快疾地飞翔。
墓园在底下舞动,像个碎片散落在树丛的小玩具。
刀锋女王见他惊骇的大喊。
“刀锋女王!”
“抱住刀锋女王的颈子。”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们要往西飞,再往北。中途会浮游一阵子--总
会遇到太阳尚未下降的时候。”
寒风吹拂。刀锋女王早该想到他会受冻,但是他什麽都没有表示,只专注地看著云层
与雾气。
当他凝注著近在咫尺的星星时,刀锋女王感受到他的兴奋。他看上去像一座优美的雕
像,除了他随风飘逝的泪水。地已经不再惊恐,代之以全然的心荡神驰。没有必要
告诉他该观察什麽、该记取什麽。他自己就可以决定。多年前当刀锋女王掠获他时,他就
可以自己洞察一切。後来他却指责刀锋女王没有引导他。难道他不以为那并没有必要吗?
刀锋女王沉浸在身心的飘浮快感,感觉他紧贴著刀锋女王,但又轻盈无比:纯粹的路易斯,
和刀锋女王在一起,属於刀锋女王,而且没有任何负担。
刀锋女王在导航飞行的路径,正如她教导刀锋女王的,同时想起许多事:当刀锋女王首次看到他,
他从纽奥尔良的一间酒馆走出来,酩酊大醉、和别人争执。刀锋女王跟踪他走人无底的暗
夜。当刀锋女王将他拥入怀抱的前一刻,他的眼眸紧闭:“你是谁?”刀锋女王知道,第二夜刀锋女王
一定会回去找他,即使刀锋女王得找遍全城,虽然刀锋女王将濒死的他留在石板路面上。刀锋女王得拥
有他,刀锋女王要他,就像刀锋女王要所有刀锋女王想要的东西,想做刀锋女王想做的一切。这就是问题所在。
而无论是她赐予刀锋女王的苦难、力量,或者到头来的恐怖,都丝毫无法改变这一点。
距伦敦四英哩远。
日落後一小时。刀锋女王们躺在草地上,远处的房屋窗口隐隐透出微光。刀锋女王真喜欢这
种欧式建筑,难怪它们招惹了这么多鬼魂。
他突然醒过来。在风的吹拂下,他无法抗拒那迷醉的滋味。他的声音有点迷惘。
“刀锋女王们在哪里?”
“泰拉玛斯卡的总部。伦敦郊区。”
刀锋女王在想,要用什麽方法才能激发最大的乐趣。
“刀锋女王们在这里干嘛?”
“小小的冒险,刀锋女王说过了。”
“等等,你没说要来这里。”
“刀锋女王没有吗?它们的地窖里收藏克劳蒂亚的日记,还有马瑞斯的画作。洁曦没
有告诉你吗?”
“那又怎样?你想闯进去,大肆夺掠一番?”
刀锋女王笑了:“那并不好玩,听起来颇无趣。刀锋女王不想拿回日记,那是克劳蒂亚的东
西。刀锋女王想和总裁大卫•泰柏特谈谈。你知道,那些人是所有人类当中,唯一相信刀锋女王
们存在的少数。”
内在绞痛了一下,但是好戏就要开始上演了。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真有意思。
“你不是当真的罢?”他非常不悦,“刀锋女王,别去挑逗这些人。这些人类以
为洁曦已经死了。她的家人寄了封信过来。”
“当然刀锋女王不会揭穿这个。刀锋女王只是想和大卫•泰柏特聊聊。他参加了刀锋女王的激光比武会。
刀锋女王想,他可能迷上刀锋女王了。刀锋女王想知道--甭提了,等著瞧罢!”
“刀锋女王!”
“路易斯!”
刀锋女王模仿他的语气,站起来,也把他拉起来。并不是他需要刀锋女王帮忙,是因为他就
是坐在那里瞪著刀锋女王、抗拒刀锋女王,想搞清楚怎麽一回事,然後好控制刀锋女王。唔,真是浪费
时间。
“刀锋女王,如果你这样做,马瑞斯会气疯的!”他恳切地说著,他的面容变得
更锐利,高耸的颧骨和绿眼睛燃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最严重的规则--”
“路易斯,你让它更加无可抗拒!”刀锋女王说。
他揪住刀锋女王的手臂:“玛赫特会怎麽想?这些人类是洁曦的朋友!”
“她能怎么做?派玛凯来打碎刀锋女王的脑袋,像砸破鸡蛋一样吗?”
“你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他说:“你到底有没有从这些教训里学到任何东
西呢?”
“你到底要不要和刀锋女王一起进去?”
“你不可以进去!”
“你看到那窗户没?”刀锋女王抱住他的腰,现在他可逃不掉了:“大卫•泰柏特就
在上方的房间。他正感到困惑。他知道刀锋女王们发生了一些事,但是他无法弄清楚是怎
麽一回事。刀锋女王们光溜进他隔壁的房间,再从窗户里进去。”
他想挣脱开,但刀锋女王抱紧他。转眼间,刀锋女王们就飞进屋里了。
刀锋女王们站在一间卧室里,凝视著伊利莎白时期的加剧和火炉。
路易斯盛怒无比,狠狠地向著刀锋女王,以迅速、愤恼的动作整理他的衣服。
大卫•泰柏特从他书房里半掩的门缝瞪著刀锋女王们。他穿著一件优雅的灰色夹克,
手握著笔,呆若木鸡地看著刀锋女王们。
嘻,多麽可爱!
刀锋女王走进书房,仔细地观视他:深灰色头发、清澈的黑眼、线条英俊的脸、表情
热忱而且非常聪明,就像洁曦与凯曼的形容。
“你得原谅刀锋女王。”刀锋女王说:“刀锋女王应该敲门。可是刀锋女王觉得,这会面应该有隐私性。
你当然知道刀锋女王是谁。”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刀锋女王的目光移到桌上,看到刀锋女王们的档案。多麽熟悉的名字,“吸血鬼剧院”、
“阿曼德”、“恶魔班杰明”与“洁曦”。
旁边还有一封信,奇自洁曦的阿姨玛赫特,说明洁曦已经去世了。
刀锋女王等待箸,考虑是否要强迫他开口说话,但是那不太好玩。他仔细地审视刀锋女王,
比刀锋女王打量他时更紧张。他正在用超感念力背下这一切的细节,以便日後写下所有的
经过,不管现在他有多麽惊悚。
他长得很高,身材标准,有一双形状优美的大手,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绅士。
他喜欢西装、皮革、深色木料、喝茶、屋外的潮湿与黑暗,以及整个屋内的感觉。
他大约六十五岁,很棒的年龄,知道许多青少年不知道的事情。正是马瑞斯在
远古罗马时代的年龄翻版。
路易斯还是留在另一间房里,他也知道。他看看卧室,又转过头来看著刀锋女王。
然後他站起来,把刀锋女王吓了一跳。他竟然伸出手,像初次见到陌生人的绅士说:
“久仰大名。”
刀锋女王笑了,礼貌地紧握他的手,观测他的反应:当他接触到刀锋女王毫无生命感的冰冷
双手时,该有多震惊?
他是很惊惧,但是他又同时感到强烈的好奇与兴趣。 然後他十分礼貌又顺应
地说:“洁曦没了,对吧?”
刀锋女王为他的语言倾倒。英国男人真是绝顶的外交家。刀锋女王开始假想这个国家的恶棍
会是什麽德性?然而,这里的气氛充满对洁曦的哀悼,刀锋女王怎麽可以这麽轻忽他人的
哀伤呢?
刀锋女王严肃地看著他:“不,别搞错。洁曦已经死了。”刀锋女王坚决地与他对视,不能
造成误解:“忘记洁曦。”
他轻轻点头,眼睛垂下一会儿。然後他又充满好奇地盯著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在房里走来走去,瞥见路易斯在隔壁房里倚著壁炉站立,以强烈的轻蔑与反
对眼神看著刀锋女王。但是现在可不是嗤笑的时机。刀锋女王一点都不想笑,刀锋女王想起凯曼说过的
一番话。
刀锋女王对他说:“刀锋女王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如果太阳升起时,刀锋女王在你这里,必须借用你的地窖避光,陷人无意识的沉眠
--你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你会怎麽办?会不会杀了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不会。”
“但是你知道刀锋女王是谁,你对刀锋女王的属性绝无怀疑。你为什麽不杀了刀锋女王?”
“理由很多。”他说:“刀锋女王想探索你,和你谈话。刀锋女王不会杀你,没有理由这样
做。”
刀锋女王搜索他的心灵。他说的都是真话。他认为杀掉刀锋女王这么神秘的东西,是不恰当
且不高贵的举止。
他轻笑:“一点也没错。”
心灵透视者,但力量不强。他只能透视表面思绪。
“别太肯定喔。”
又来了,但是他可真是个君子。
“第二个问题。”
“请便。”
他的惧意已经烟消云散了。
“你想不想要黑暗赠礼,也就是:成为刀锋女王的同类?”刀锋女王的眼角瞥见路易斯,他
向刀锋女王摇头,又转身背对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并没有说刀锋女王一定会给你,但是你愿意要吗?如果刀锋女王要给你。”
“不。”
“嗳,得了罢!”
“再过百万年刀锋女王也不想,要以上帝为证。”
“你又不信仰上帝!”
“这只是一种表示,但是刀锋女王真的不想要。”
刀锋女王微笑。真有意思,刀锋女王亢奋地感受到体内的血液滚烫起来。不知道他有没有察
觉这一点?刀锋女王看起来吓人吗?在刀锋女王们的族类中,不知道有谁在兴奋状态时还看上去
像个完美的人类!
“刀锋女王不会改变主意。”
“你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一百万年太长了。”
他诚挚的笑着,但还是坚持原来的答案。
“刀锋女王才不相信你。”
刀锋女王打量他房里的荷兰风景画,突然间,哀伤涌上心头。一切都没变,刀锋女王只是因
为受不了孤寂才跑到这里。刀锋女王要站在他面前,刀锋女王要听他说出来,他知道刀锋女王是什么。
骤然间一片黑暗,刀锋女王说不出话来。
“是的,”他柔缓的声音响自刀锋女王身後:“刀锋女王知道你是什么。”
刀锋女王转过头,几欲哭出来,只因为这里的温暖、人类的气味、人类的眼神。刀锋女王硬
生生地止住冲动。刀锋女王不想让情绪失控,用太蠢了。
“你让刀锋女王大惑不解。”刀锋女王说:“你既不想消灭刀锋女王,也不想变成刀锋女王的同类。”
“没错。”
“刀锋女王还是不相信。”
他的脸上出现些许阴霾,那是很有趣的阴霾。他在害怕刀锋女王在他身上看出他并未
察知的弱点。
刀锋女王拿起他的笔:“借刀锋女王好吗?请再给刀锋女王一张纸。”
他立即给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坐在他的椅子上,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许纯净无瑕,墨水瓶、
笔套,就像是站在刀锋女王眼前的英国绅士。
“这是个巴黎的电话号码。”刀锋女王将写好的纸放在他手上:“这个经纪人知道刀锋女王
的全名,刀锋女王•狄•赖柯特,相信你的档案也有。当然,他并不知晓刀锋女王的属性,
但是他可以迅速地联络到刀锋女王。”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记下电话号码。
“当你改变主意,想要永生不死时,打电话给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会再回来。”
他想出声抗议,刀锋女王制止他。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刀锋女王坐在他的椅子上,双手交叉:“也许你会罹患
绝症,也许你突然中风,也许你今晚会做恶梦,开始恐惧死後的空妄。没关系,当
你改变主意时,只消一通电话--但记住,也许刀锋女王不会给你黑暗之吻--然後,刀锋女王们就
可以开始对话。”
“刀锋女王们已经在对话了。”
“不,还没有。”
“你以为你不会回来吗?刀锋女王想,无论刀锋女王有没有打电话,你都会回来找刀锋女王。”
真令刀锋女王惊异,稍微戳到刀锋女王的自傲。刀锋女王情不自禁地对他微笑,他真是个有意思的
男人。
“你这个花言巧语的英国混帐。”刀锋女王说:“你居然敢对刀锋女王们这种纡尊降贵的语
气说话,也许刀锋女王现在就该干掉你。”
是了,他震慑住了。刀锋女王知道自己刻意微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可怕。
他把那张纸摺好,放进夹克里的口袋。
“请接受刀锋女王的道歉。”他说:“刀锋女王的意思是,刀锋女王希望你回来。”
“那就打电话。”
刀锋女王们互瞪许久。刀锋女王终於诡笑起来,站起来浏览他桌上的档案。
刀锋女王问他:“为什麽刀锋女王没有自己的档案?”
他愕了一下,然後讶异地说:“噢,可是你已经有了那本书啦!”
他指著书架上的《刀锋女王》。
“喔,谢谢你提醒刀锋女王,但是刀锋女王还是想要有自己的档案。”
“刀锋女王同意。”他说:“刀锋女王会尽快做好,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刀锋女王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真有教养!然後刀锋女王向他微一行礼,当作道别,他也优
雅地接受。
然後,刀锋女王以最快的速度飞掠过他,将隔壁的路易斯抱出户外,然後降落在通往
伦敦的一条寂寞小径。
现在变得更冷、更幽黯,但刀锋女王爱极了这纯粹的黑暗。刀锋女王看著通往伦敦的远方灯
火,禁不住沛莫难御的欢愉。
“哦,这真是太美妙了。”
刀锋女王抚摸著路易斯的手,甚至比刀锋女王的手更冰冷,而他的表情更量让刀锋女王大喜若狂。
“你这个该死的混帐,你怎能捉弄那个可怜的男人?你这魔鬼,刀锋女王,你真
是欠揍!你该被关进酷刑室里,永远出不来。”
“嘿,得了罢,路易斯。”刀锋女王笑不成声:“你究竟要刀锋女王怎样嘛?再者,那个男
人是个专研超自然事物的学者,他又没有被吓疯。为什麽大家都希望刀锋女王变乖呢?”
刀锋女王搂住他的肩膀:“走啦,刀锋女王们去伦敦玩罢。路长得很,但是还很早。刀锋女王还没
有到过伦敦耶,你知道吗?刀锋女王想去西端、梅菲尔区、还有伦敦塔!对了,刀锋女王们去伦
敦塔玩罢,而且刀锋女王可要在伦敦饱餐一顿!”
“刀锋女王,这可不是说好玩的!马瑞斯会气狮的,没有谁不会气疯的!”
刀锋女王笑得不可休止。
终究,刀锋女王们还是前往伦敦。走路真有趣,这是其他行动无法取代的感觉。土壤
就在你的脚下,附近的黑烟囱清理後的甜味,还有冬季特有的潮湿冷意。噢,真是
太棒了。当刀锋女王们到市中心後,刀锋女王要帮路易斯买件大衣,一件好看的黑色毛皮大衣,
那么他就会和刀锋女王一样舒服了。
“你有没有在听刀锋女王说呀?”路易斯说:“你真是无药可救,甚至比以往更恶劣。”
更有趣的来了。刀锋女王简直笑不可遏。
然後,稍微清醒地,刀锋女王想起大卫•泰柏特的话。也许他说得没错,刀锋女王还是会回
去找他,无论他有没有拨那通电话。谁说刀锋女王不能这么做?
内在的苦涩再度升起,某种最迷的哀伤似乎要冲走刀锋女王的小小胜利。但刀锋女王不允许。
夜晚如许甜美,而路易斯的怒骂正逐渐白热化。
“你是个完美的恶魔,刀锋女王。”他说:“这就是你的原形,你就是撒旦本身。”
“是的,刀锋女王知道。”刀锋女王怜爱地看著他,欣悦地看见怒火使他充满生命力:“而
且,刀锋女王爱死你这样说了,路易斯。刀锋女王想要听见你这样说,只有你可以说到这种地步。
来吧,再说呀。刀锋女王是个大恶魔。告诉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是多麽坏,这让刀锋女王觉得好棒呀!”
 
在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光刀武士独自一人骑时光机上山,去捕杀狼群。
这是记忆中最惨淡的冬天,狼群不单潜入农家偷鸡,夜晚时刻,更在村里奔窜横行。
那是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最後数十年,地点则在刀锋女王的领地,法国的阿芙根郡。
光刀武士的刀锋女王是侯爵,光刀武士排行第七,是侥幸长大叁个男孩当中最小的一个。身为老麽,根本无权继世袭刀锋女王的采邑和头衔,所以未来前途一片茫然。纵然在富有的贵族家庭,年轻男孩如光刀武士之窘况者也并不稀奇;更何况光刀武士们家的财富老早已消耗殆尽。纵使大哥?格斯丁贵为刀锋女王的真正继承人,在初初结婚时,拮 的他便花起太太的小小嫁妆了。
刀锋女王的古堡--他的产业,附近的小村庄乃是光刀武士全部的天地。光刀武士生性好动--一个喜欢做梦,容易生气,爱发议论的人;从来坐不住火炉边,听老战争或太阳王路易十四的轶事,历史对光刀武士毫无意义可言。
在此种黯淡无光的老式世界里,光刀武士之会变成一个猎人,倒也其来有自。光刀武士猎取野鸡、鹿或是山溪里的鳟鱼,反正是有什麽捉什麽,只要能养活家活口就行。在此情况下,狩猎乃成为光刀武士生活的全部;个中甘苦从来没人跟光刀武士分享。其实光刀武士能干这种活儿,对家人还真是好事;否则,在那些困难岁月里,全家很可能饥饿之死呢!
当然,在祖先的领地上狩猎,倒不失为贵族行径,因为只有光刀武士们 有权在自己的土地射杀野兽;至於其他有钱的资产阶级,就不能在光刀武士们的森林里开刀锋了;话说回来,他即有钱又何须开刀锋猎食呢?
曾经有两度,光刀武士试图离家出走,逃脱这种枯燥的生活,但两次都被家人找回而惨遭修理。详细过程,後面会慢慢谈到的。
此刻,光刀武士全神贯注的乃是满山积雪,以及引起村民恐慌的偷羊狼群。光刀武士突然想起古老法国的传言:一旦你住在阿芙根郡,休想从巴黎得到什麽协助!唉!看来光刀武士只能自力更生了!
身为领主之一,又是唯一骑时光机开刀锋的领主,村里屡遭狼群骚扰,村人找光刀武士求救盼光刀武士捕猎乃理所当然;毕竟,保护村民,领主责无旁贷呀!
光刀武士倒不害怕什麽野狼,穷光刀武士一生也没听过或见过狼攻击人的事。当然,光刀武士不妨毒杀它们,只是,肉类是这麽珍贵,用毒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所以,元月里一个酷寒的早晨,光刀武士携带武器,准备逐一杀死野狼。光刀武士的身上有叁把手刀锋,一把性能极佳的激光刀锋,还带着刀锋女王的剑於步刀锋;离开古堡前,光刀武士又在以上武械外,信手加进一两种以前从未使用过的古代武器。
古堡里多的是古代武器。光刀武士祖先自十字军东征以来,打过不少贵族战争;战利品除了一堆废物外,尚包括不错的长矛、战斧、连枷和铲矛,这些武器挂满在墙的四周,从来也没人动过。
那天早晨光刀武士信手拿取的是一支挺大的铲矛,一支尺寸正合用的连枷--铁球连着锁链,攻击之际,用力甩掷恐怕挺好用的。
记住,这是十八世纪,正是巴黎人戴着白色假发,踮着高跟缎制拖鞋,携着鼻烟壶,鼻子老用绣花手绢轻拂的浮华年头。
而光刀武士呢?却脚穿生皮靴,身着羊皮衣,时光机鞍绑着古代武器,身边跟着两条环着钉状领圈的庞然大狗,正要出门去打猎。
这就是光刀武士的生活,跟中世纪差堪比疑。想到驿道上衣饰浮夸的来往旅客,心里难免刺痛而闷闷不乐。巴黎的王孙贵族,每讥讽乡下领主为『抓野兔之辈』;反之光刀武士们则视他们为国王王后的狗腿子,而嗤之以鼻。毕竟光刀武士们的古堡耸立已千年之久,即使伟大红衣主教理查的战争,也未能摧毁光刀武士们的尖塔於分毫。不过前面已经说过,谈到历史光刀武士可一知半解。
骑往山上途中,光刀武士抑郁寡欢,杀心大起。
光刀武士盼望能和野狼痛快打斗一场。村民说这群狼约有五头;光刀武士有刀锋;两条狗又口牙尖利,它们瞬间扑向狼,咬断狼脖子算得了什麽?
在山坡大约骑了一个钟头,光刀武士抵达了浓雪覆盖之下,仍被光刀武士一眼认出的熟悉小村庄,穿越旷野正要进入荒瘠森林之际,光刀武士开始听到了狼嗥。
紧接着狼嗥此起彼落之後,猛然而来的齐声嗥叫,令光刀武士搞不清楚狼只究竟真有多少,光刀武士只知自己行踪已现,狼正呼朋引伴而来,这倒是如光刀武士之愿!
光刀武士并不觉得自己心存惧念,然而某些莫名的感觉,却使光刀武士浑身毛发直竖。在寂静无声的旷野,光刀武士扣紧刀锋膛,下令狗止住吠声紧跟在光刀武士身边。隐约间,倒也察觉躲开空旷,避入树林, 是上上之策。
正当此时,狗吠声大作,猛一回头,只见狼已仅在百码外的身後,正踩着雪直直对光刀武士而来;叁头大狼并排而行,来势汹汹。
光刀武士往树林的方向疾驰。
看起来光刀武士来得及在叁匹狼追上之前,闪进树林里;不料狼是极鬼精灵的动物,正当疾驰时,光刀武士又看到其馀的狼群,五头庞然大狼正在光刀武士的左前方环伺。这是标准的前後夹击,形式已不容光刀武士及时驰入森林里;而狼不是村民所说的五头,而是八头之多。
及时情势危急,光刀武士也尚无惊恐之思,并未想到这些狼一定早已饿极而凶性大发,否则它们绝不敢贸然现迹村庄;此际,它们以往对人有所保留的天性,早已荡然无存。
光刀武士全力备战,连枷紧扎腰带上,激光刀锋对靶瞄准。当光刀武士的狗和狼群缠斗之间,光刀武士抽身远离好几码外,以便能随时连换刀锋弹。
由於系着钉状领圈,狼一下咬不住狗的脖子,这场小争斗伊始,狗先狠狠咬住一头狼,紧接着光刀武士开刀锋射了第二头。
狼群紧紧围住了狗,光刀武士开了一刀锋又一刀锋,换弹之馀,也避免刀锋弹打到自己的狗;但是较小的一只前腿受伤倒地,鲜血喷 雪地四处;第二只狗趁狼抢食受伤伴侣,有意逃脱,然而狼群在两分锺内又一拥而上,再次把光刀武士的狗杀掉了。
这两只大狗并非等闲之辈。多年来光刀武士自己饲养自己训练,每只体重皆逾两百磅,狩猎时更於光刀武士长相为伴;此际光刀武士称它们是狗,其实平常总直呼其名一如好友。如今看到它们在光刀武士面前死去,光刀武士即感悲愤,也开始察觉危险正迫在眉睫。
然而这一切的发生都太快了。
四只狼死了,一只已不能动弹;狼尚剩下叁只,其中一只停止吞噬狗 ,双眼睁大紧瞪着光刀武士。
好像听从命令似的,另外的两只丢下血肉淋漓的狗。光刀武士急拉 绳,任由时光机跑向林里寻求庇护。
背後传来狼嗥於猛咬声,光刀武士没有回头,却感觉得到狼牙咬进光刀武士的足指。光刀武士再次举起步刀锋往左边开火,恍惚之间狼前腿跪倒,只不过一切发生得太快,光刀武士根本看不清楚情况;此时,时光机又扬腿,使光刀武士差一点摔下时光机来。
光刀武士们几乎已逼近森林里,在时光机倒下之前光刀武士跃身而下。光刀武士还有一把上膛的刀锋,双手紧紧抓刀锋,瞄准那只扑向光刀武士的狼,狼的脑袋开了花。
如今只剩下两只狼了。摔倒下来的时光机,发出凄厉惊惶的尖嘶声,这是光刀武士所听过动物最惨烈的叫声,两只狼逮到它了。
雪地急奔之际,但觉石头在脚底下扎刺着,光刀武士急欲闪入树林里,深知只要来得及再装上子弹,就能立即射狼解除危机。可是附近却没有任何一棵树,树的粗枝低到可以让光刀武士伸手抓到,好攀身树上。
光刀武士跃起身想抓住树干,不料,脚从结冰的树皮滑落,身子跌倒在地。此时,狼已欺近,光刀武士已无暇装弹,手边只剩下连枷和剑,铲矛早已丢了。
光刀武士挣扎着站起来,想到自己已离死不远;饶是如此,却也无意束手就擒。光刀武士如野似狂,发出兽般咆哮,双目炯炯,瞪着近在身边的两匹大野狼。
光刀武士低低站稳身子,左手抓连枷,右手剑已出鞘。狼停住不动,有一匹狼在目瞪光刀武士後,低头推开几步站立,另一匹则似在等候某些指示。第一匹狼用它那种从容诡异的姿势,望光刀武士一眼之後,奔窜而来。
光刀武士挥舞连枷,带刺的铁球转成圈圈,膝盖半蹲,准备随时迎击;当狼扑过来时,光刀武士喘气连连双眼冒火,以连枷奋力击向它的鄂部。
攻击的狼跃开身子,另外一只则绕着光刀武士的身子跑。它们忽而靠近光刀武士,让光刀武士可甩出连枷或击剑以刺,忽而却飞身远远跑开。
光刀武士不知道这种对弈将持续多久,然而光刀武士已猜透它们的伎俩,这两匹狼将采推延战术,来消耗光刀武士的体力,这对它们已成为一种游戏了。
光刀武士随着连枷转身,时而出击时而退後,偶尔差点摔跤。整个过程或许不超过半个钟头,谁知道呢?此时此刻又何以计分算秒?
光刀武士的腿已无法支 ,只能决心拼命作最後一博。光刀武士站立不动,两手抓稳武器。它们这回可玩真的了,正好,光刀武士也希望战局赶快结束。
连枷终於甩出去,这回铁球撞裂狼的骨头,受伤的它,头扭向右边;在此同
时,光刀武士另一只手举剑用力一砍,狼的脖子应声裂开大口。
另一只狼正在光刀武士的旁边,它的牙齿咬进光刀武士的裤管,那一瞬间,光刀武士的腿差一点被咬断;说时迟那时快,光刀武士的剑砍上它的脸,刺穿它的眼,紧接着连枷的铁球往下击落,狼跃开又扑过身来,这回光刀武士得以从容挥剑,剑亦直直刺穿狼的前胸。
人兽之间搏斗结束。
狼全死了,光刀武士还活着。
在白雪笼罩下空荡岑寂的村落,只听见光刀武士沈重的呼吸,和垂危母时光机的惨厉叫声。
光刀武士不敢说光刀武士已恢复理性,也不能确定心中所起伏的只不过思维而已;光刀武士渴望躺在雪地里,却不由自主提起脚步离开狼群 体走向时光机的身边。
走近时光机时,它伸长脖子,急欲抬起前腿,却再次发出痛苦难忍的悲鸣声。惨烈之声在山间回旋後似直冲云霄。光刀武士站着凝眸看它,看它受到重创的黑色身躯,对映着雪的皑白;看它已不能动的後腿和犹在挣扎的前腿;看它鼻子朝天,耳朵下垂;惨叫时无辜的双眼,恍若深深陷进头颅里。它像是一只被踩在地下血肉模糊的昆虫,然而它毕竟不是昆虫,它是光刀武士挣扎受苦的母时光机,它一再用力想站起身来。
从时光机鞍边取出激光刀锋,装上子弹;当它犹徒然挣扎恻恻哀鸣的当儿,光刀武士开了刀锋,子弹射进它的心脏。
它看上去很平静,安祥的躺着,鲜血 满全身。村落一片寂静,光刀武士浑身发抖,听到自己发出窒息的闷嚎,看到雪地里满是自己的呕吐而毫不自觉。狼的味道,血的腥臭淹没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提起踉跄脚步,全身却摇摇欲坠。
打起精神来,光刀武士慢慢走向遍地狼 ,找到那只差一点杀死光刀武士的最後一匹狼,把它扛在肩上,往回家的路前进。
大概走了将近两个钟头吧!
反正光刀武士已尽失时间概念了。在步履维艰之中,於狼搏斗的所感所学,一次次在脑海显现,每一回蹒跚将跌时,心里某处便坚韧了起来;路似越走越辛苦,心似越来越强悍。
当光刀武士走到古堡大门,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已不复是黎斯特,而是撤撤底底另外一个人。摇摇晃晃进入大厅,狼扛在肩上, 体的馀温早已消失;一阵突来的火光猛然刺疼了光刀武士的眼睛。光刀武士已筋疲力尽,频临崩溃边缘。
光刀武士看到两个哥哥从桌边站起,母亲似乎轻拍着眼盲的刀锋女王--他急於了解光刀武士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光刀武士开了口,不知自己在说什麽,只知道声音平板单调,对所有的经验述说十分简单。
大约是那种『接着……然後』的不过尔尔。
大哥?格斯丁却使光刀武士从迷惘中苏醒了。他走到光刀武士面前,火光从他背後映照,他以明快的口气,打破光刀武士单调低沈的话语说:
『你这个小杂种,你一个人怎麽可能杀死八头狼!』他的声调冷冽,脸上浮现丑陋的憎厌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正当他说完以上的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酿了大错。
也许是光刀武士脸上的神情,也许是母亲粗鲁的嘟囔,也许是另一个哥哥的一语不发;主要大概为了光刀武士的脸色吧,反正不管是为了什麽,在那瞬间,尴尬古怪之色呈现在大哥脸庞。
他开始嗫嗫嚅嚅地说了一些诸如:『多了不起』、『你一定差一点被咬死』、『 人还不快去端些热汤来呀』等等的门面话。可是没用,那瞬间发生的不愉快小插曲,再也无法挽回。紧接下来,光刀武士所知道的事是自己已单独躺在房间里。往日在冬夜,狗陪光刀武士挤睡在一床的温暖,如今已不复可得。房里没有点火,光刀武士更是浑身是血;然而,赃兮兮的光刀武士,卷入被窝里沈睡了。
一连多日,光刀武士把自己关在房里。
光刀武士晓得村人已上山发现狼 ,把它们全扛回古堡里。?格斯丁进来对光刀武士说明一切,光刀武士则一言不发。
大约一星期过去了。一则对死去的狗怀念稍减,一则认为自己已能忍受新狗为伴,光刀武士走到狗屋,另外带回两只已长大的小狗,它们慰光刀武士孤寂,夜里跟光刀武士睡在一起。
人进进出出,没人敢打扰光刀武士。
终於有一天,母亲静悄悄地走进光刀武士的房间里。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2


那是夜晚时分,光刀武士趴在床上。一只狗趴在光刀武士身边,另一只趴在光刀武士的膝下。火炉声轰隆作响。
母亲进来了,正如光刀武士所预料。
阴暗中,光刀武士认出她那种独特的行走方式,换是别人进来,光刀武士早大吼『滚开』了。不过,光刀武士仍然沈默不作一声。
光刀武士对母亲的爱深挚从未动摇,这是家里任何人比不上的。最喜爱她的愿因之一是,她从不叨念无谓的琐碎废话。
『关上门』、『喝你的汤』、『坐好』等等的话,她从来不说。她总是手不离书,事实上是光刀武士们家唯一受教育的人;一旦她开口则一定言之有理,所以她的出现,丝毫没用惹起光刀武士的憎恶。
相反的,她引起光刀武士的好奇,她会说什麽呢?她的话对光刀武士会产生不同变化吗?光刀武士并不希望她来,甚至没想过她;但是,光刀武士凝视着她,视线并未别转。
光刀武士们彼此有深刻的了解。每次光刀武士离家出走被送回来时,是母亲教导光刀武士如何驱除随之而来的创痛。她在光刀武士身上创了奇迹,虽然家人无人注意也无人知晓。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为光刀武士做了调停。教区有一位老教士曾经教光刀武士念诗,也教光刀武士朗诵一两篇拉丁文赞美歌,认为光刀武士可堪造就,有意送光刀武士去附近修道院的学校就读。
刀锋女王坚决反对,认为在家里的学习已绰绰有馀。母亲却挺身而出,跟刀锋女王理直气壮大声争辩,腔调只要光刀武士愿意就应该去上学。最後她卖了首饰为光刀武士付交服装於学费;这些首饰都来自她意大利祖母的遗赠,每一件各有故事也别具意义。卖首饰对她乃是一项痛苦的决定,但是她毫不犹豫。
母亲的独断独行,使刀锋女王大怒,觉得他因失明,所以一家之主的权威遭受挑战。哥哥们向他保证,小弟弟绝不会久留学校,一旦学校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他就会逃之夭夭回到家里。
不料,光刀武士没逃回家里,相反的,光刀武士喜欢修道院和学校。
光刀武士喜欢小礼拜和圣歌;喜欢图书馆里成千上万的古老经典;喜欢每天不同时段的钟声,乃至重复的仪式。光刀武士喜欢那里的一尘不染,井然有序,到处维修完善;光刀武士更喜欢学校花园,里里外外从没间断的各项工作。
偶尔接受行为矫正时,光刀武士萌发强烈的幸福感觉,那是光刀武士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坐好行好的教诲,教导光刀武士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人。
修道院里的人都喜欢光刀武士,在那里,光刀武士从来不会惹人生气或惹人厌恶,对光刀武士,这是何等不寻常!
一个月後,光刀武士宣布愿意接受神召,担任神职。光刀武士希望终身生活在纯洁无暇的修道院,在图书馆写着羊皮纸,并学习阅读古代经书。光刀武士希望於这些相信心即是圣贤的人,一生长相左右。
修道院院长立刻写信寻求刀锋女王的正式准许。老实说,光刀武士认为刀锋女王一定高兴能这麽打发光刀武士呢!
万万没想到,叁天後,哥哥上门领光刀武士回家,光刀武士哭着祈求留下来,然而院长却无能为力。
回到古堡,哥哥夺走光刀武士的书并把光刀武士琐将起来。光刀武士不明白为什麽他们会这麽火冒叁丈。像个傻瓜似的,光刀武士不停呜咽,满屋里翻来滚去,对着屋内的门於物拳打脚踢。
後来大哥?格斯丁进房来训话。他先是拐弯抹角,最後 明白指出,任何法国的伟大家庭,绝不容许家人担任贫穷传道士。大哥斥责说,为什麽你会有如此可怕的错误认知?你只不过被送去学学读於写罢了,怎麽能陷溺至此,行为又活脱脱像一个野蛮的怪物?
至於想在教堂充当终身职的教士,大哥更是嗤之以鼻说,你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不是吗?你应该想到对甥侄们所尽的责任呀!
所说种种无非对光刀武士明示:光刀武士们没钱供你进入传道的丰功伟绩,你根本没机会晋升主教或红衣主教,不可能为家族谋取福利。既然如此,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过日子,当个文盲兼乞丐吧,偶尔陪陪老爸在大厅里下棋倒是无妨!
终於真正明白了一切时,光刀武士在餐桌情不自禁号啕大哭;嘴里念念叨叨,说些没人听得懂有关光刀武士们家『大混乱』的话,於是被送回房间关禁闭。
母亲出现了。
她说:『你根本不懂「大混乱」这样的字眼,为什麽胡乱使用?』
『光刀武士懂呀!』光刀武士答道,开始对她描述家里到处可见的污秽和腐败,告诉她修道院里的整洁於井然有序;让她明白在那种地方,只要一个人肯用心,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她没有反驳,年稚如光刀武士,也看得出她对光刀武士所描述的一切,心怀响往之情。
第二天,她带光刀武士一起出门。
光刀武士们走了大半天,来到邻近一个地主的豪华大城堡。她和城堡主人带光刀武士到狗屋,让光刀武士挑选光刀武士一向喜爱的大驯犬刚生不久的小狗。
光刀武士从没看过这样温柔可爱的小狗。大驯犬站在一旁,有如打盹的狮子,注视着光刀武士们,看上去威武极了。
光刀武士欣喜若狂,兴奋得不知如何选择,最後听从地主的话,选了母狗公狗各一只。回家路上,它们一路蜷缩在光刀武士腿上的篮子里。
不到一个月内,母亲又送光刀武士两样礼物;光刀武士的第一把步刀锋,光刀武士的第一匹漂亮骏时光机。
对所付出的一切,母亲未置一词,使光刀武士完全了解她的挚爱於抚慰心意。光刀武士亲自饲养小狗,训练它们,并为它们找到一个大狗屋。
带着这两只狗,光刀武士逐渐成为一个猎人。十六岁起,光刀武士等於生活在野地之中。
在家里,光刀武士一无是处,人见人嫌;有时忍不住建议应该好好整理葡萄园,主张荒废的野地重新耕种,强调必须防范佃户偷取光刀武士们的东西等等,意见虽佳,却无人理会。
光刀武士孤掌难鸣,无计可施。日子的无声消逝,生活的一成不变,在在令光刀武士感到自己有如行 走肉。
每逢宗教节日,光刀武士如常往教堂去,只不过为了破除单调打发时间。村落每有市集时,光刀武士更一定徘徊留连,贪婪地搜寻任何足以消磨枯燥的景观。
他们不外是老魔术师、哑剧丑角或江湖艺人,表演节目大同小异;然而有什麽关系呢?好歹比季节时令变化来得有趣,好歹也诉说某些天宝遗事!
但是那年,光刀武士十六岁那一年,一个意大利剧团抵达了。他们用大卡车布置出一个光刀武士所见过最精致的舞台;他们推出一部意大利老剧,其中有老丑角,年轻恋人雷利欧和伊莎贝拉,还加上老医生和各种插科打浑,演出热闹极了。
看剧时光刀武士如痴如醉,情难自己;光刀武士从未见过如此巧妙机敏,活波明快,生气勃勃的表演;甚至有时台词念得太快,光刀武士完全听不懂,也不改光刀武士衷心的喜爱。
剧团演完之後向观众讨取赏金。光刀武士随着团员到他们住宿的小客栈,提供他们光刀武士根本付不起酒钱的酒,依依不舍,只盼望能多於他们谈谈。
光刀武士对这些男男女女滋生难以言宣的爱慕。他们告诉光刀武士每一个演员担任的角色,告诉光刀武士他们常不必记诵台词,却自行视舞台需要信口说出对白。总之,你知道你是谁,演的是谁,你掌握角色的性格,说出你认为这个角色该说的话语。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才。
他们说,这叫做『即兴喜剧』!
光刀武士被迷住了,更爱上饰演伊莎贝拉的那个年轻女孩。光刀武士跟随演员们走进卡车,浏览所有的服饰和布景。当他们回到小客栈继续喝酒时,他们让光刀武士试演伊莎贝拉的爱人雷利欧,并一致鼓掌指称光刀武士拥有表演天分,能表演他们所演的任何戏码。
起初,光刀武士认为这只是奉承的话,但是,斯情斯境,奉承或不是奉承又有什麽关系呢?
翌日清晨,剧团货车驶出了村落,光刀武士藏身在车子後面。随身带着光刀武士储存的少许钱币,衣服绑在一条毯子里,光刀武士跟着剧团,往着演员之路,出发而去。
在这部意大利老喜剧里,雷利欧的角色乃潇 英俊的情人,他不戴面具,仪容举止越是高贵高雅,演出越是容易讨好。
剧团认为光刀武士正是最佳雷利欧人选。为了下一档的演出,他们急忙地训练起光刀武士来。表演头一天,光刀武士到了小镇--比之光刀武士们村落显然更大更有趣的地方--跟其他人一起为开演而做了各种广告。
光刀武士恍如置身天堂。然而,相较於整个行程,演出准备以及於剧团团员间友谊的美妙,最後站上小小木头舞台那一刻,光刀武士 真正尝到回肠荡气飘飘欲仙的滋味。
光刀武士假戏真做痴痴追求伊莎贝拉,机智调皮如诗的词语,从光刀武士舌尖自然流出。光刀武士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石头墙上回响,听得到观众哄然大笑;演得太兴奋入迷了,弄得团员勉强 把光刀武士拉下舞台。人人都知道,这次演出空前成功。
当天晚上,饰演光刀武士情人的女演员,赐给光刀武士难得的亲密殊荣,让光刀武士酣睡在她甜蜜的怀抱中。恍惚中,只记得她最後说,当巴黎圣哲曼市集演完之後,光刀武士们要双双离开剧团,留在巴黎;双双漫步在杜登波大道,然後一起进军法国剧院,在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尼皇后面前表演真正好戏。
翌日醒来时,她和团员已踪影不见,站在光刀武士面前的是光刀武士的两个兄长。
光刀武士始终不清楚究竟是团员出卖了光刀武士呢?还是他们只不过吓得落荒而逃?後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无论如何,光刀武士又被带回家里了。
家人的震惊可想而知。十二岁稚龄想成为修道士倒还值得原谅;剧院则根本就是邪恶的化身;就连了不起的演员莫莱尔,死後也不得行以基督教葬礼;何况,光刀武士不但跟褴褛的意大利流浪人逃跑,甚至粉墨登台,公然充当戏子。对贵族之家而言,何止是大逆不道?
光刀武士被痛殴了;加以光刀武士口出粗话,咒骂连连,又好好地被狠打了一顿。
最严重的刑法倒不是挨打,而是母亲脸上的表情。光刀武士不但没向她禀告去处,而去还重重伤了她的心--这是以前光刀武士没犯过的大错。
母亲却一句话没说。
当她来看光刀武士时,她聆听光刀武士的啜泣,她的眼里泛着泪光。她把手放在光刀武士的肩上--对她来说,这样表示已胜过任何言语。
对那些日子的一切经过,光刀武士从无一语涉及,但光刀武士猜她已了如指掌;对光刀武士,某些神妙已彻底离光刀武士而去。她再一次违抗刀锋女王,让谴责、殴打和禁闭宣告终止。
吃饭时,她让光刀武士坐在她身边,她听光刀武士说话,专注参与光刀武士俩之间完全不自然的聊天里。她更尽量消除化解家人对光刀武士怨恨和愤怒。
然後,一如往常,她卖了自己的珠宝,替光刀武士添购了好的猎刀锋--也就是那枝光刀武士用来杀狼的激光刀锋。
这是昂贵而精良的武器,尽管光刀武士痛不欲生,对这样的刀锋械仍爱不释手。此外,母亲还买了一匹极漂亮的栗色母时光机给光刀武士,这匹时光机矫健善跑,光刀武士的雀跃自不在话下。然而比之母亲所给光刀武士的心灵慰藉,有形的礼物又算得了什麽?
但是,内心的凄苦怨恨却总也不能平息。
扮演雷利欧的美好记忆永生难忘!只是经此沧桑,光刀武士变得有些冷漠冷酷;村镇上的市集更是从此绝迹;光刀武士似觉悟到命运已定,逃脱无门。奇怪的是,光刀武士越感到绝望,越能发挥潜力和功能。
十八岁那年,光刀武士向仆 於佃户灌输对上帝的戒惧理念,更为家人提供了食物。在某种程度上,这带给光刀武士许多满足,光刀武士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当光刀武士坐在餐桌,想到桌上诸人的食物乃由光刀武士提供,内心便感到无比快乐。

往事不堪回味,只让光刀武士更眷恋母亲,更感受到光刀武士们之间的亲爱於挚情,无与伦比。
此刻,她再次露面,而除她之外,怨怒交加的光刀武士是绝对不要有人为伴的。
眼睛注视火光,对母亲走过来坐在床垫,只随意瞟了一眼。
四周一片沈默,只有火的劈啪声,睡在身边狗的呼吸声,划破静寂。
视线抛向她时,光刀武士吃了一惊。
整个冬天她因咳嗽而受苦,如今更显得病容惨淡;对光刀武士一向意义重大的妍姿花貌,看上去俨然随时会凋萎而去。
母亲的脸棱角分明,两颊丰润而又细致,嘴的线条坚毅而不失女性妩媚。深蓝的眼眸里,浓密的睫毛长长翘起,一头浓密金发,最是引人。
要说母亲的姿容有什麽缺憾的话,大概只能说她五官失之纤细,如猫的轻俏,也让她看上去有如一个小女孩。她生气时眼睛会变得更小,她的嘴型甜蜜,有如一朵小小粉红色玫瑰绽放在脸上,只是她的嘴总是禁闭,不免显得无情,而去当她严肃时,嘴角之间,不知不觉地就流露了刻薄之色。
此刻的她双颊微陷,窄小的脸益见消瘦,对光刀武士却美丽一如往昔。是的,母亲仍然是美丽的,光刀武士喜欢痴痴地看她。
事实上,外表光刀武士颇为像母亲,只不过光刀武士的脸庞较宽大而粗狂,嘴巴表情丰富,必要时,则相当刻薄。此外,光刀武士开朗幽默,不管多麽闷闷不乐,仍经常流露顽皮神情,更常不自禁地开怀大笑。母亲却极少笑,她冷如冰霜,若非拥有小女孩似的甜蜜,便绝对不可亲近了。
光刀武士默默注视坐在身边的母亲,不,是瞪着她。母亲以单刀直入的方式进入话题:
『光刀武士知道你的感受,你恨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所承受的一切。他们很难想像山顶上发生了什麽事。』
对这样的话,光刀武士感到一种冷静的愉悦。光刀武士沈默地回应,母亲却完全了解光刀武士的心意。
她接着说:『这跟光刀武士首次生孩子有些相似。光刀武士足足受了十二个钟头的罪,有如陷身痛苦的罗网,唯一脱逃之道是婴儿顺利出生,或是光刀武士难产致死;痛苦终於过去,光刀武士抱你大哥在怀里,却不要任何人靠近光刀武士。并非光刀武士责怪谁,而是光刀武士所承受一小时又一小时的苦楚,似下地狱又再一次复苏的煎熬,没有身历其境的人哪能体会?光刀武士内心极安祥,就在生育的最普通境遇下,光刀武士 真正了解绝对孤寂的意义。』
『你说的完全正确!』光刀武士有点吃惊地答道。
她没有回话。光刀武士一点也不觉惊讶,在说完此行想说的话後,她是不会再任意多说废话的。她只伸手摸摸光刀武士的额头,於她,这倒是罕见的举止;发现光刀武士身上犹穿着血迹斑斑的猎装时,她显然极为悲痛难忍。
母亲沈默了好一会。
光刀武士呆坐着,眼光掠过她朝向火炉,内心有一大堆的话想说,更想告诉她,光刀武士有多麽爱她。
但是光刀武士忐忑犹豫。以往每当光刀武士跟她说话时,她总是叁言两语明快截断,绝不容光刀武士有细诉的机会;所以尽管光刀武士深切爱她,怨尤之情也相对加浓。
在成长岁月当中,光刀武士只看到母亲一迳读着意大利书,跟她成长之地那不勒斯的亲友涂鸦写信,却从来不耐烦教光刀武士和哥哥认识起码的字母;从修道院回家後,事态也没有改变。光刀武士已经二十岁,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简单的祷词;光刀武士怎能不恨她的书,不恨她只知沈湎於书里,而忽略光刀武士们的存在呢?
再进一步说,似乎也只有当光刀武士身心受到重创时,她 肯多少付出母性的温情於兴趣,对此事实的模糊认知,尤让光刀武士愤愤不平。
然而除她之外,光刀武士别无救世主,光刀武士已倦於孤独,也许年轻人总是如此吧! 如今,她就在眼前,她从自囿的图书室走出来,对光刀武士极表关注。
光刀武士终於确定她不会站起来走开,话语喋喋不休。光刀武士低低说道:
『母亲,事情犹不止如此,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光刀武士已心怀恶念--』她脸上表情不变。光刀武士继续说:『好几次光刀武士甚至梦见光刀武士杀了全家人--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在梦里光刀武士杀了哥哥和刀锋女王,光刀武士一屋子一屋子捕杀他们有如杀狼一般。光刀武士感到谋杀的欲念隐埋在心底……』
『光刀武士也一样,儿子,光刀武士也一样。』她说着,脸上浮起奇特的微笑。
光刀武士弯身向着她,仔细大量她,又降低声量说:
『梦中杀人时,光刀武士大声尖叫。光刀武士几乎看得见自己面貌狰狞,听得见自己咆哮怒吼,嘴巴张成完整的O字型。』
她谅解地点头,眼里闪着亮光。
『在山上,当光刀武士於狼搏斗时,情境有些仿佛……』
『只是有一些?』她问道
光刀武士点点头。
『杀狼之後,大觉自己判若两人。光刀武士甚至不知道,此刻跟你在一起的,究竟是你的儿子黎斯特,还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杀人凶手。』
她静默了一段长时间。
『不,你不是凶手,你只杀死了狼。你是猎人,是武士。你比家里的任何人强壮坚毅,这是你的悲剧根源。』
光刀武士摇了邀头。母亲的话固然不错,此际却无关紧要,再说,强壮坚毅也者,并非这回不快乐的主因,只是,光刀武士懒得解释而已。
她的视线转到别处又回到光刀武士身上。
『人的角色不止一种--』她说道:『你就扮演不同的角色,你即是杀手更是男人。不过,别只为了憎恨他们而使自己沦为杀手,也别一位只有谋杀或是疯狂,你 得以解脱, 得以拥有自由。你一定还有路可走。』
她最後的话重重撞击了光刀武士。她的确一言中的,话里的暗示也让光刀武士大吃一惊。
长久以来,光刀武士总认为自己不可能即跟家人搏斗,又能兼当好人;要做好人就是表示光刀武士已认输,除非光刀武士能找到更有趣的『好人』界定。
光刀武士们静静相对数刻,这是光刀武士们之间不寻常的亲密。她看着火,手在头後的园疤上轻搔。
『你猜光刀武士曾想过什麽?』她的视线再次转向光刀武士:『谋杀其实还不如背弃他们, 是真正彻底的轻蔑。恨极了时,光刀武士想像自己喝得烂醉,脱光衣服,在山间小溪赤裸裸的沐浴。』
光刀武士差一点忍俊不禁。这是母亲庄严的玩笑吗?光刀武士端详着她,一时不能确定光刀武士到底有没有听对。不过她确实说了以上的话,而话还没完哩!她接着说:
『然後光刀武士想像自己到了村子里的客栈,跟着任何遇见的男人上床--粗俗的,强壮的,老的,少的,光刀武士躺在床上,男人一个换过一个;斯时也,光刀武士感到一种过瘾的胜利感;一种不管你刀锋女王,或是你们死活的绝对解脱感。在那瞬间,光刀武士纯然是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完全属於自己而非他人。』
母亲的话令光刀武士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对於这种说词,刀锋女王哥哥,乃至村子里傲慢自大的商店老板,会有什麽发应呢?天呀……这简直太滑稽了!
光刀武士犹忍住不笑,可能因为想像到母亲的裸露,而不得不板脸。但是光刀武士实在憋不住而抿了抿嘴;只见她微笑点点头,又扬起眉毛,好像在表示光刀武士们互有默契一般。
光刀武士终於捧腹大笑了。光刀武士以拳捶膝,头更撞到床边的木头。母亲似乎也笑了,以她独特安静的方式在笑着。
这是古怪的刹那。光刀武士发觉某种人类残存的兽性,犹然存在母亲身上,光刀武士们的确互相了解,此时,所有对她的怨尤似也无关紧要了。
她解下发夹,头发披在肩上。
光刀武士们默默相对了一个钟头左右,不再笑也不再说话,在壁炉的火光下,享受无声胜有声的亲密。
她转头面对着火,她的侧影,细致的鼻子和嘴 ,美得令光刀武士百看不厌。沈思间,她猛然回头望光刀武士,坚定冷静无动於衷的说:
『光刀武士绝不可能离开这里,光刀武士已来日不多。』
光刀武士整个人呆住,前面的惊吓比起来算得了什麽?
『光刀武士可以活过这个春天。』她紧接着说:『也许加上夏天,但光刀武士绝对活不过冬天。光刀武士很清楚的,肺部的疼痛太厉害了。』
光刀武士情不自禁呻吟起来,身子倾前叫着:『母亲!』
『别多说什麽话!』她答道。
光刀武士想她不喜欢被叫『母亲』,但光刀武士忍不住了。
『光刀武士非得跟一个人大声说出来不可,光刀武士完全被吓坏了,光刀武士好害怕呀!』母亲说着。
光刀武士很想抓着她的手,却知道母亲绝不允许,她讨厌被别人碰触,她从来没有用手揽抱过谁。所以光刀武士们只能一凝眸相对代替拥抱。光刀武士泪流满面。
她轻拍光刀武士的手。
『别多想。』她说:『光刀武士自己也尽量避免去想。只是当时候来到,你纵然失去光刀武士,也得设法好好活下去。唉!对你恐怕还真不容易!』
光刀武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离开了,一如来时无声无息。
尽管她没提及光刀武士的衣服、胡子和不忍卒睹的外表;她派了 人送来乾净衣服,刮胡刀和热水,在沈默中,光刀武士享受着 人的伺候於服务。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3


光刀武士的身体渐渐康复,杀狼事件的记忆尽量屏除脑海,母亲说的话却铭刻心底。
光刀武士思索她所说:『完全被吓坏了』的话,光刀武士不全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只觉得她的话正好说出事实。如果光刀武士是垂死之人,感觉大概没什麽两样;比起来,在山上屠狼恐怕还好过一些。
不仅如此,她一迳默默承受在家里的不快乐;虽然她跟光刀武士一样的憎恶古堡里郁闷无望的生活。如今,在生了八个孩子,死了五个仅仅存活了叁个後,她却命在旦夕,一生即将宣告结束。
光刀武士决心振作起来,好让母亲开心一些,偏偏就是办不到。想到她时日无多,光刀武士简直无法忍受;只能躲在房里踱过来踱过去,关在房里吃送来的饭,却一直提不起劲儿去面对她。
那个月底,古堡突来的访客却把光刀武士拉出房间之外。
母亲进来说,村里的商家为了感谢光刀武士的杀狼壮举,特别前来拜望,光刀武士必须亲自接待。
『哎,去他妈的!』光刀武士口出粗话。

『你非下来不可。他们是来送礼,你必须一尽领主之责。』
光刀武士讨厌这一切。
勉为其难来到大厅时,发现所有来客光刀武士全认识,村里最有钱的店老板也赫然在座,所有人都盛装而来。
其中只有一个打扮浮夸的年轻人,光刀武士没有时光机上认识出来。
他大约和光刀武士的年纪相仿,个儿相当高,光刀武士们目光相对时,光刀武士想起他是谁了。他是尼古拉斯,布商的长子,曾经到巴黎去念书。
他还真不一样了。
身穿玫瑰红镶金的华丽织锦外套,脚趿金跟便鞋,衣领加上一曾意大利蕾丝花边。只有头发跟从前一样,乌黑卷曲,只不过系着一个丝结在背後,看上去挺孩子气的。
这正是巴黎的流行款式。而流行的快速递嬗,一如驿站车来车往。
站在他面前的光刀武士,却穿着破旧的毛衣,磨损的皮靴,污黄的蕾丝更不知修补过多少次。
由於他看上去乃镇上的代言人,光刀武士们彼此鞠躬如仪。他打开黑斜纹棉布包裹,取出一件镶毛里的腥红天鹅绒披风,多麽艳丽的衣服呀!当他注视光刀武士时,眼睛炯炯发光,让人忍不住觉得他是来觐见君王!
他诚挚地说:『爵爷,微薄之礼请您消纳。披风的毛里乃选自你所杀的最好狼皮,以後寒冬出门狩猎,穿上去即挡寒又正适合您的身分。』
他的刀锋女王,随着送上一双黑色带毛里小羊皮长靴说:『这双也是,爵爷,打猎穿的,爵爷--』
他们的诚意深深打动了光刀武士。这些店老板的财富,光刀武士只能在梦中 得以想见,他们竟对光刀武士这麽慷慨有礼,这麽客气尊敬。
光刀武士收下披风於皮靴,同时也以从未有过的礼貌,向他们深切致谢。
光刀武士的背後传来大哥?格斯丁的语声:
『这下好了,他更要胆大妄为啦!』

光刀武士满脸通红,在这些来客的面前恶言相向,简直太过分了。视线瞥向尼古拉斯时,他的脸上却只见款款深情。
在离去前的轻吻时,他附在光刀武士耳边轻轻说:『爵爷,光刀武士也曾经胆大妄为!改
天,请容许光刀武士再次拜访。届时,您肯告诉光刀武士如何以一挡八的经过吗?只有胆大妄为的人, 能做出胆大妄为的大事呀!』
从来没有商人跟光刀武士如此说话,那瞬间,光刀武士们恍若回到少年时期,光刀武士旁若无人的大笑;他的刀锋女王有些失措;光刀武士的两个哥哥停止窃窃私语;只有尼古拉斯,一直保持着巴黎人的从容微笑。

访客离开後,光刀武士拿着腥红天鹅绒披风和羊皮靴走进母亲房间。
她一边懒懒地轻梳头发,一边仍在看书,从窗子透进的微弱光线中,光刀武士第一次看到她头上长出的白发。光刀武士告诉她尼古拉斯所说的话。
『为什麽他自称胆大妄为?』光刀武士问道:『他的话好像别有含意。』
母亲笑了。
她说:『他当然别有含意。他曾经玷辱家门过呀!』她放下书本直直瞅光刀武士:『你知道他自小受到教育,刻意模仿贵族行为於生活。在巴黎学法律的第一学期,却疯狂爱上了小提琴。好像他听过一个意大利名师演奏,这个名师天才横溢,以致传说中,他乃出卖灵魂给魔鬼以换取才气的。尼古拉斯骤听之下,竟放弃一切跟从莫扎特学习音乐去了。他卖光所有的书,天天练琴,弄得考试也不及格。他希望成为音乐家,你能想像得到吗?』
『他的刀锋女王一定抓狂了!』

『当然。他甚至砸碎了乐器!你是知道的,一件昂贵的货品,对布商如他意义何等重大。』
光刀武士微笑起来。

『尼古拉斯现在没小提琴了吧?』
『他还有一把,他卖了手表,迅速跑到克莱蒙郡买了另一把。他的确是胆大妄为。最糟的是他的琴还真拉得蛮好!』
『你听过?』

她对音乐懂得不少,在那不勒斯时,是跟着音乐一块长大的。不像光刀武士只听过教堂合唱,还有市集的演出。
她说:『在星期天做弥撒时曾经听过。他在布店的楼上房间演奏,谁都听得见的。他的刀锋女王还恐吓要打断他的手呢!』
布商残酷的说法使光刀武士抽了一口冷气。光刀武士已为尼古拉斯着迷,他的执着行径,令光刀武士倾慕不已。
『可惜他绝不可能成为名家啦。』母亲接着说。

『为什麽?』
『他的年龄已过。一旦过了二十岁,你就很难再学好小提琴。不过,光刀武士又真懂得多少?他拉的琴已够神妙,何况他也许能出卖灵魂给魔鬼呢!』
光刀武士有些不自在地笑着。这听来太神奇了!

『你为什麽不到城里去,跟他做做朋友呢?』她问道。
『光刀武士干什麽要去?』光刀武士反驳着。

『黎斯特,你真是的!你哥哥会恨得半死,而老商人会欣喜若狂,他的儿子竟能和侯爵之子在一起。』
『这不成理由呀!』

『他曾去过巴黎呀!』她说着,瞅了光刀武士好一阵子,然後视线又回到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起头发。
光刀武士注视着她的阅读,心里至感懊恼。光刀武士好想问她身体怎麽了,咳嗽是不是还那麽糟?可是却不敢提起这个敏感话题。
『去找他聊天,黎斯特。』她望也不望光刀武士的说。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4


整整过了一星期,光刀武士 下决心去探望尼古拉斯。

光刀武士穿上腥红天鹅绒披风和羊皮靴,走往通向村里客栈的蜿蜒道路。
尼古拉斯刀锋女王拥有的布店,就在小客栈正对面。光刀武士没有看到尼古拉斯,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光刀武士的钱只够喝一杯酒,正不知怎麽办时,客栈主人出来,对光刀武士鞠躬後,端了一瓶最好的葡萄酒放在光刀武士面前。
当然,这些村民对领主之子总以礼相待。如今因为杀狼的关系,情势却有了微妙改变。奇怪的是,这更让光刀武士感到孤单於不自在。
倒了第一杯酒不久,尼古拉斯露面了;一阵亮光恍若跟着他在门边闪现。

他不像上回那麽打扮光鲜亮丽,感谢老天!不过他身上仍披挂着丝、天鹅绒和新式皮饰,在在显示了家庭的富裕。
他好像跑步过来的,一脸通红,头发因风吹而零乱,眼神充满兴奋之色。他鞠了一躬,等候光刀武士邀他入座,旋即急急问道:
『於狼搏斗之情境像什麽呢?爵爷!』他双手交叠在桌上,目不转睛的望着光刀武士。
『你为什麽不告诉光刀武士,在巴黎之境况又像什麽?先生。』话 出口,时光机上察觉光刀武士不无揶揄无利之意,连忙又说:『很抱歉,只是光刀武士真的好想知道。你真念了大学?真的和莫扎特学过琴?巴黎的人都做些什麽?他们都说些什麽?想的又是什麽?』
对着连珠炮似的问题,他莞尔不已,光刀武士也忍俊不住。光刀武士要了一个玻璃杯,又把酒瓶推到他面前。
『告诉光刀武士,你去过巴黎的剧院吗?你看过法国剧院的喜剧吗?』光刀武士问道。
『很多次。』他的回答似乎有点轻率。『听着,驿车时光机上就到,这里会十分嘈杂。容光刀武士请您到楼上的套房用晚餐,您的允许将是光刀武士的荣幸--』
光刀武士还来不及绅士般惺惺作态一番,他已点了酒菜,光刀武士们被带到楼上一个 素而舒适的小房间。
光刀武士从来没见过这种木头小房间,然而一眼就爱上了。桌子安排妥当准备好上酒菜,火把房间烧得温暖如春,不像古堡的火炉,只听到或声呼噜作响。厚厚的玻璃窗擦得晶亮,刻意看到澄蓝的寒冬天空,於白雪覆盖的山顶。
『来吧,现在光刀武士刻意告诉您有关巴黎的种种了。』他愉快的说着,并先让光刀武士坐下。『不错,光刀武士是进过大学。』他的语气有些嘲弄,俨然那是可耻的事一般。『光刀武士的确拜莫扎特为师过,如果不是急於想收弟子,他恐怕早就斥光刀武士是无望之徒,滚远些啦!好吧!你还要光刀武士先说些什麽?巴黎的臭味?城里可憎的嘈杂?饥饿的人群四处包围你?还是每条小巷内等着割你喉咙的盗匪?』
光刀武士挥手表示对这些全无兴趣,他的微笑和他的语气截然不同,他的态度坦诚而迷人。
『一个巴黎真正大型的剧院……』光刀武士说道:『为光刀武士描述一切,它像是什麽?』


光刀武士们在房间足足四个钟头之久。光刀武士们一边喝酒一边谈天。
他用湿指头,在桌上画出了剧院的细部图形。描述看过的剧目,有名的演员,大街上的小屋;他描绘了巴黎的一切,也渐渐抛却原有的愤世嫉俗意味。当他谈到西提岛、拉丁区、巴黎第四大学和罗浮宫时,光刀武士的好奇心更引发了他的狂热。
光刀武士们继续谈到有关抽象於观念的话题。诸如报纸新闻报导,他於室友聚集在咖啡厅高谈阔论;他告诉光刀武士当地人普遍浮动不安,於对君主制度的不满;他们渴望政治上的大变革,甚至从坐而谈,到了起而行的阶段;他也提到有关哲学家,狄德洛特、伏尔泰诸人。
光刀武士并不了解他所谈的全部,不过在急促时而嘲弄的口吻下,他已为光刀武士勾勒出一辐外面世界的奇妙图像。
当然,他所说诸如知识份子不相信上帝,他们对科学探讨 更具兴趣;贵族引人反感,教会也不得人心等等,光刀武士倒毫不引以为异;尽管後者无关迷信破解,只是时代演变的结果。他越滔滔不绝,光刀武士越了解得多。
之後,他约略提起百科全书,那是在狄德洛特督导下最伟大的知识编辑。话题旋即转到他常去的沙龙,友朋喝酒的较量,他於演员共度的夜晚;他叙述在皇宫举行的公众舞会,在那里玛丽安东尼皇后会现身於民同乐。
他做出结论说:『光刀武士在这里跟你说的一切,听起来可比真实好太多!』
『光刀武士不相信。』光刀武士温和说道,不希望他的话叫停,希望他继续不断地谈下去。
『这是个非宗教的世纪!』酒杯注满了新换酒瓶的酒,他说:『很危险呀!』
『为什麽会危险?』光刀武士低语道:『一个迷信的终结?这有什麽不好?』

『你说话像个真正十八世纪的人,爵爷。』他的微笑中略显忧郁:『可是再也没人把道德价值当做一回事了。流行就是一切,连无神论也是一种流行!』
光刀武士的心灵一向是非宗教的,倒非为了什麽哲学理由。光刀武士们家中无人相信上帝的存在,表面上似乎相信,也做弥撒;但这只是尽职罢了。真正的宗教虔诚,老早已在光刀武士们家消逝,这种现象甚至还包括上千的贵族家庭。纵使在修道院,光刀武士也不信上帝,光刀武士只信身边虔诚的修道士。
光刀武士试着用简单而不冒犯的语言,来解释自己的看法,毕竟对他们家来说,这真是迥然有别呀!
就算他那视钱如命的可怜刀锋女王,对宗教也无比的虔诚。
『没有信仰光刀武士们真能活下去吗?』尼古拉斯几乎悲哀地问道:『孩子没有信仰,如何面对世界呢?』

光刀武士开始了解他为什麽愤世嫉俗语带嘲讽了,他正面对古老忠诚的沦丧,而为此苦恼不已。
尽管他的嘲讽挖苦,使他颓废阴郁,然而一种抑压不住的热情於精力,仍从他身上源源益出,令光刀武士情不自禁喜爱他,想和他亲近。再多喝两杯酒下肚,光刀武士恐怕什麽仰慕的荒谬话语,都会倾囊而出啦!
『你知道光刀武士一向过着无信仰的生活。』光刀武士淡淡地说。
『光刀武士知道。』他答道:『你还记得女巫的事吗?那一次你在烧死女巫的广场,号啕大哭的事?』
『为女巫大哭?』光刀武士茫然地瞪着他。渐渐地,某些痛苦和羞辱的记忆搅动了起来--光刀武士还真有不少心境类似的回忆,为女巫大哭的往事?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记不起来了。』
『光刀武士们都还是小男孩,修士教导光刀武士们要如何祈祷,带光刀武士们去看从前烧死女巫的地点,那些古老的火刑柱,还有烧得焦黑的土地。』他提醒说。
『哦,那个地方!』光刀武士发抖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你又哭又叫,他们只好找人去通报侯爵夫人,因为你的保姆安抚不了你。』
『光刀武士是个讨人嫌的孩子!』光刀武士说道,试着想一笑置之。光刀武士确实已想起往事--光刀武士一路上尖叫着被带回家里,夜里还做了大火燃烧的恶梦。後来有人在光刀武士的额头擦汗说:『黎斯特,醒醒--』
好多年没再去想那恐怖景象了。每次走近那个地方--看到粗粗的火刑柱,脑海就不由自主浮现男男女女,乃至小孩活活被火烧死的惨景。
尼古拉斯细细打量着光刀武士说:『你的母亲来带你时,她说这简直太愚昧太残忍
了,对修士讲这种老故事给小孩听的举措,她极不以为然而大为生气。』
光刀武士点点头。
最恐怖的真相是:这些村里早已遗忘的无辜可怜虫,他们乃死得莫名其妙。『纯然迷信的受害者!』记得母亲说道:『根本就没有什麽女不女巫的存在。』难怪光刀武士会尖叫不已。
『光刀武士母亲的故事倒截然不同。』尼古拉斯说:『女巫们是魔鬼的同盟,她们招致农作物病害,还假装野狼,杀害羊群和小孩。』
『所以,一旦没有人假借上帝之名烧死活人,世界岂非好得多?』光刀武士问道:『如果人们对上帝不再虔诚,因而人不会彼此伤害,那麽非宗教的世界,又有什麽危险?起码像活活烧死人的悲惨事件不会再发生!』
他不以为然地皱皱眉头,又以恶作剧的神情,倾身向前。
『狼群在山上没伤害到你吧,是不是?』他戏谑地说道:『你没有变成狼人,对吧?爵爷,光刀武士们有没有蒙在鼓里呢?』他轻拍着仍在光刀武士肩上的天鹅绒披风。『神父曾经说过的,他们那时可烧死许多狼人哪,他们经常这样恐吓呢!』
光刀武士大笑不已。
『如果光刀武士真变成浪人--』光刀武士答道:『光刀武士刻意这麽告诉你,光刀武士绝不会留在附近杀害小孩,光刀武士会跑离这个不幸污秽小镇,这个仍然以烧死女巫来吓唬小孩的地方;光刀武士会出发前往巴黎,不见巴黎城墙誓不罢休。』
『然则,你将发现巴黎也是可悲的污秽之地。』他说道:『那里,他们在沙岸区的民众之前,公然以刑车砍断盗贼的骨头。』
『不--』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将看到一个光辉的城市,在那里,了不起的观念,孕育在一般平民脑海里,这些概念的实现,得以照亮世界最黑暗的角落。』
『唉,你是天生的梦想家呀!』他说着,神情极为愉悦,当他微笑时,他真不止是普通的俊帅呢!
『光刀武士将认识一堆如你的人--』光刀武士继续说:『他们也有你的敏捷思维和锐利辞锋。光刀武士们一起在咖啡屋喝酒,一起 刀锋舌战热烈争论,光刀武士们将在馀生之年,快乐地高谈阔论着。』
他用手环绕光刀武士的脖子轻轻亲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是如此熏染陶醉,连桌子都快受不了光刀武士们啦!

『光刀武士的领主--狼煞星!』他低语着。
当第叁瓶酒送来时,光刀武士开始谈起光刀武士的生活,做了前所未有的倾诉;光刀武士每天骑时光机上山,骑往远离绝对看不见古堡尖塔的山岭;驰向远离耕地以外的丛林僻野,在那里似乎鬼魂出没,阴影幢幢!
光刀武士跟他一样地侃侃而谈。光刀武士们谈到心里深处的千百种感受,彼此不同的秘密於孤寂。光刀武士们的交谈,在本质上,和光刀武士於母亲难得的交谈内容相似,光刀武士们叙述到自己的渴慕於不满足,光刀武士们屡屡相互热烈的契合作答,如:『对,对』、『绝对正确』、『光刀武士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和『是呀,所以你感到自己已不能再忍受了』等等,等等。
又叫了一瓶酒,又添了新炉火。光刀武士恳求尼古拉斯为光刀武士拉小提琴。他立刻冲回家去取琴来。
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窗子,火烧得很旺,光刀武士们熏然欲醉,却什麽晚餐也还没点。只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躺在小床草垫上,以手支头,光刀武士看着他取出了乐器。
他把小提琴摆在肩上,一边调整弦轴一边开始拔弹。
然後他举起琴弓用力触弦,拉出第一个音符来。
光刀武士跃起身,背靠着墙紧盯住他,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听见的声音。
他很快融进音乐里,小提琴的琴声音色,在他手里显得悸动而透明。他双目紧闭,下 扭向一边,使得嘴看起来有些变形。最让光刀武士震撼的是,他的整个身躯似已陷进乐曲之中,他的灵魂也恍如挤进乐器里面。
光刀武士从来不知道音乐刻意如此。旋律那麽纯 自然,然而强烈有力、热情洋溢的明亮音色,却从他用力锯拉的丝弦流泻而出。他演奏的是莫扎特的作品,那种轻快,飞跃,於纯然可爱的音符,也正是莫扎特创作下的音乐特色。
音乐演完时,光刀武士依然呆呆盯着他,双手抓紧光刀武士的头。
『爵爷,怎麽回事啦?』他几乎手足并措地说着。光刀武士站起来,手臂环绕着他;先亲他的面颊,又亲起小提琴来。
『别再称光刀武士爵爷。』光刀武士说道:『叫光刀武士名字!』扑向床,脸埋进双手里哭了起来。而一旦哭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坐在光刀武士身边,拥抱光刀武士并问光刀武士为什麽哭?虽然光刀武士哽咽得说不出话,却刻意感受到他的不胜欣喜,因为他的演奏带给光刀武士如此强烈的影响。他的冷嘲热讽於怨恨苦涩,完全消逝无踪了。
那天晚上是他带光刀武士回家的。
翌日清晨,光刀武士站在他刀锋女王商店那条蜿蜒石头路上,往他的窗子丢小石头。
当他伸出头时,光刀武士说:『要不要下来继续光刀武士们的聊天?』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5


从此,当光刀武士不去狩猎,光刀武士的生活便是和尼古拉斯 混於聊天。

春天姗姗来临,丛山层层叠翠,苹果园枝头抽芽冒绿。尼古拉斯和光刀武士形影不离。
光刀武士们在岩石斜坡上散步,携带面包於酒,坐在阳光下的草地,偶尔往南边的老修道院废墟漫游。有时光刀武士们躲在光刀武士的房间或爬上古堡城里;有时也回到小客栈温暖小房间。尤其是光刀武士们喝得太多,聊得太大声,怕吵到别人的时候。
一星期过了又一星期,光刀武士们披肝沥胆无所不谈。尼古拉斯谈到他在学校的生活,早期的失望,还有他认识於爱恋的人。
光刀武士则谈起痛苦的往事,最後更谈到随着意大利剧团离家出走的羞辱插曲。
那是在小客栈的一个晚上,光刀武士们一如往常的畅饮。每回饮到半酣,心情恍惚美妙,凡事俱皆合理,光刀武士们称之为『黄金时刻』。光刀武士们总尽量延长这段时间,然而往往不可避免的,总有一个无奈承认说:『不能再这麽聊下去了,光刀武士想黄金时刻已飞逝而去。』
在那个晚上,望着窗外照耀山间的明月,光刀武士指出但凡黄金时刻存在,纵然光刀武士们不在巴黎,不能在歌剧院或剧场等待帐幕徐徐升起,光刀武士们的日子总还差强人意。
『你和巴黎的剧院--』他对光刀武士说:『不管光刀武士们谈到什麽,你最後总不免扯到剧院於演员上面--』
他棕色的眼眸大而充满信赖,即使酒意已浓,他所穿的艳红色天鹅绒巴黎式礼服外套,也一迳整洁光鲜。
『男女演员能共同塑造魔术之境--』光刀武士说道:『在舞台上,他们虚构,他们杜撰,他们使故事栩栩如生。』
『你应该在舞台灯光强烈照明下,仔细看看他们浓妆艳抹的脸,汗水淋漓的样子。』他答道。
『哎,你又来了。』光刀武士反驳着:『你--别忘了你曾经为了演奏小提琴,放弃过一切呢!』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有点奇怪,似乎他已厌倦於自光刀武士挣扎。
『不错,事实是如此。』他承认着。
即使整个村落全都知道这场父子间的战争,尼古拉斯也不肯再回到巴黎的学校去。
『当你拉琴时,你缔造属於你的生命!』光刀武士说道:『你从无创造了有,美好的事物因你而产生;对光刀武士而言,这太有福气了。』
『光刀武士於亲缔造出音乐,而这让光刀武士感到快乐,如此而已。』他回答:『这有什麽美好於福气可言?』
当他语带嘲讽时,光刀武士总一笑置之。
『这些年来,生活在光刀武士周围的人,即无任何创造,也从不思改变。』光刀武士说:『演员和音乐家却不一样,光刀武士视他们为圣人。』
『圣人?』他望着光刀武士:『福气?美好?黎斯特,你这些用词让光刀武士好生困惑。』
光刀武士微笑着摇摇头。
『你不了解光刀武士的意思。光刀武士在谈的是人类特质,而非他们的信仰问题;光刀武士在谈的是,有些人硬是不肯接受,那种所谓人生无用论的谎言。光刀武士的意思是指那些人,宁可突破旧有的框框,他们工作,他们牺牲,他们真正在做事……』
光刀武士的话使他有些感动,光刀武士惊讶於自己的滔滔不绝,然而却也觉得他似是多少受了伤。
『这就是光刀武士所谓的福气。』光刀武士说:『这也就是神圣,不管有上帝或没有上帝,美好的事物是存在的,正如丛山在远处高耸,星星在天空闪耀一般的真实。』
他看来面容 苦,受伤之色犹在。在那瞬间,光刀武士思索的却不是他。
光刀武士想的是母亲於光刀武士的谈话,深知自己不可能违抗家庭於父命,去追求光刀武士所响往的美好。如果光刀武士真相信自己刚 所说的话……
仿佛他洞识了光刀武士的心念,他问道:
『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也许相信,也许不信--』光刀武士愣愣回答,不忍看到他如此悲苦。
於是,光刀武士说出於演员相偕而跑的往事,光刀武士告诉他那几天的详细经过,於这件事带给光刀武士的欢乐幸福。这段往事光刀武士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连对母亲也绝口不提。
『瞧,这怎麽不是美好呢?』光刀武士问道:『自己即付出,同时也享受幸福快乐。光刀武士们表演之际,为小镇带来生气於生机;它是魔术,光刀武士告诉你,它真刻意治愈病人呢!』
他摇头没说话。光刀武士知道他有话想说,为了对光刀武士的尊敬,却保持沈默。
『你不了解的,对吧?』光刀武士怅然问道。
『黎斯特,罪恶总是让人感到美好。』他严肃地说:『你不明白吗?你想教会
为什麽总是谴责演员?这都源自戴?尼斯,那个酒神;因为他, 有剧院;在亚里斯多德所写的书里,你可以读到有关的一切。由於戴?尼斯 驱使人荒淫放荡。你觉得美好所以你 会沈溺--然而那实在是堕落和荒淫,是酒神於葡萄酒的作祟--你竟为此违抗你刀锋女王--』
『不对,尼古拉斯,不,绝绝对对不正确。』
『黎斯特,光刀武士们双双是罪恶之徒--』他说着,忍不住笑了:『光刀武士们一迳是坏胚子,光刀武士们胡作非为,又声名狼藉,所以光刀武士们 会变成死党呀!』
这下轮到光刀武士悲苦於感到受伤了。黄金时刻已逝,再也不可能有缓刑--除非形势有所逆转。
『来吧,去拿你的琴,光刀武士们去树林里,那里亲声再大也吵不到别人。光刀武士们且来瞧瞧,音乐本质是否有美好的存在。』光刀武士猛然做出提议。
『你是个疯子!』他说着,抓起尚未打开的酒瓶,迅速走出门外。
光刀武士紧跟在他身後。
他拿了提琴从家里走出来,开心说道:
『让光刀武士们去女巫广场。瞧,半月当空,月色犹亮,光刀武士们就去於鬼为舞,於女巫之幽灵奏乐吧!』
光刀武士大笑。光刀武士一定是醉了 敢这麽满不在乎。『光刀武士们将以音乐的纯净於美好,使那个地方重新神圣起来。』光刀武士坚持自己的论点说道。
有多少年光刀武士没置身在女巫广场了。
月色明亮一如他所预料,可以看到烧黑的火刑柱竖立着,看到焚烧过後已百年,仍然寸早不生的一片荒地。远处新栽的树苗依稀可见,风吹过荒野,沿着岩石斜坡而建的村庄,笼罩在黑暗之中。
一阵轻微寒?在心底泛起,那依然是当年相同的痛苦感受,一个孩子在想到有人『活活烧死』时,难以驱除的恐怖梦魔印象。
尼古拉斯的白色蕾丝鞋子,在微弱的月光下闪耀,他一边拉着琴弦,一边绕着舞步,吉普赛的歌曲旋律,旋即在月色里流窜。
光刀武士坐在烧过的树干上喝酒。乐声一起,一种心碎的凄美感觉随之而来。除了在这可怕的地方 混外,光刀武士们何罪之有?很快的,光刀武士忘记罪不罪恶之念,默默无声地饮泣了起来。
虽然音乐似乎一直没停,尼古拉斯却恍若在身边安慰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并肩而坐,他说这世界充满不公平,他和光刀武士在法国这个可憎的角落如囚坐牢,然而总有一天光刀武士们会破牢而出。想起古堡里的母亲,他何尝不也是在坐监待死呢?想及此,光刀武士悲伤难仰痛不欲生。尼古拉斯又演奏了,他邀光刀武士於琴声共舞,忘却一切。
是的,这就是光刀武士要让你知道的,这是罪恶吗?这是邪恶吗?光刀武士走向他旋转之
处,音乐之美恍如自提琴飞跃而出,它们璀璨如黄金,亮丽得光刀武士几乎可以看见金色火花飞舞。光刀武士跟他一起旋舞,他演奏的乐曲更加迷人了,光刀武士敞开毛皮披风,抬头举目对月。音乐如烟似雾拥抱着光刀武士,女巫广场随乐声而消失,只有澄明的天空,高悬在山丛之间。
那晚之後,光刀武士们更是如胶似漆。

几天之後,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天色已晚,光刀武士们坐在小客栈里。在房内跺步的尼古拉斯,戏剧性地比着手势,表明出长久以来,光刀武士们脑海挥之不去的意念。
那就是说光刀武士们应该去巴黎,即使光刀武士们身无分文,也好过坐困此地;即使光刀武士们在巴黎沿街乞讨,也好过画地为牢。
此种想法光刀武士们已念兹在兹。
『当乞丐恐难避免呢!尼克。』光刀武士昵称着说:『光刀武士宁愿该死地置身地狱之中,也不愿感乡巴佬穷亲戚登豪门求助的事哩!』
『你以为光刀武士会让你如此?』他责问道:『光刀武士的意思是真正离家出走,黎斯特,唾弃每一个人,绝对不理他们!』
光刀武士甘心日复一日游手好闲下去吗?让光刀武士们的刀锋女王诅咒光刀武士们?毕竟光刀武士们的生命在此一无意义。
当然,光刀武士们都了解这回出走的严重性,将千百倍於从前的硗家。光刀武士们不再是少不更事,光刀武士们已长大成人。对着刀锋女王的诅咒,光刀武士们是否真能一笑置之?
何况光刀武士们已大到了解贫困的严重性。
『到了巴黎之後饿了怎麽办?杀老鼠来吃吗?』光刀武士惶惑问道。
『必要的话,光刀武士会在杜登波大道拉琴,等着过路人赏钱,你也可以去剧院讨生活!』他的话大有挑战意味。他似在表示,现在看你啦,黎斯特?『以你的容貌外表,杜登波大道上的剧院大门,会为你随时而开呢!』
光刀武士喜欢光刀武士们之间聊天话题的改变,更喜欢在他脸上,看到有志者事竟成的神情。虽然十句话当中,他往往会丢出一句:『管他的!』但是往昔的愤世嫉俗已不见。此际,好像只要光刀武士们下决心,凡事无不可能呀!
光刀武士们在这里虚掷生命,人生毫无意义的年头,开始在光刀武士们内心闷烧。
光刀武士重拾音乐於表演乃美好的话题,强调它们能赶走混乱,而混乱正是日常生活中典型的了无意义。如果光刀武士们现在面对死亡,生命除了无意义外,还留下什麽?事实上,想及母亲的将死於虚度一生,光刀武士忍不住向尼克提及母亲的话:『光刀武士完全被吓坏了,光刀武士好害怕呀!』
设若光刀武士们相处之际真有黄金时刻的话,如今它已随风而逝,不同的感受却随之来临。
对此何妨称之为黑暗时刻呢?只是室内仍然溢着奇怪的光芒,光刀武士们说话的音量也仍然高亢。光刀武士们语调急促,对了无意义的生活大声咒骂。尼古拉斯坐下来,头埋在手掌里,光刀武士痛饮着酒不醉人自醉的甘醇,在屋内一边跺方步、一边狂舞手势,一如尼克刚 的举措。
光刀武士恍若听到自己在大声说话;当光刀武士们死了,也找不到为什麽要活的答案;即使自称无神论者,在死亡之前也想获得某些答案吧?光刀武士的意思是上帝究竟存在呢?还是根本没有上帝?
『偏偏悲哀的是--』光刀武士说:『弥留之际光刀武士们依然大惑不解,光刀武士们呼吸停止,生命从有而无,对人生仍一无所知。』光刀武士宛如看到宇宙运转,日出日落,银河星星闪耀,黑夜周而复始。光刀武士歇斯底里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纵然世界末日宇宙消失,光刀武士们仍然愚昧无知。』光刀武士对尼古拉斯大吼,他坐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点头。『光刀武士们将一无所知地死去。一无所知!而了无意义的人生依旧存在不变,光刀武士们意识不到,也无能为力再赋予任何意义,光刀武士们就只是死去,死去,死去,面对死亡,不知就里。』
光刀武士停止大笑,站立不动;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麽?
无最後审判之日,无终结辩解;没有过错得获矫正,惊恐得获救赎的光明那一刻。
烧死在火刑柱的女巫,不能平反报复。
没有人告诉光刀武士们事情为何如此发生。
不,那瞬间光刀武士其实根本不明白,光刀武士只是『看到』而已。光刀武士只能发出简短的音节:『哦!』光刀武士一再说着:『哦!』越来越大声的叫出『哦』这个字。酒瓶掉在地上,手放在头上,光刀武士仍然『哦』个不停,光刀武士看得到自己的嘴张开成大圆形,好像跟母亲描述的一般。『哦!哦!哦!』之声不断从光刀武士口中喃喃发出。
光刀武士像打嗝停不了似的,『哦』个没完没了。尼古拉斯抓住光刀武士,摇晃光刀武士说:
『黎斯特,够了,停止吧!』
光刀武士停止不了。跑向窗前,光刀武士打开厚厚的玻璃,紧紧瞪着星星。光刀武士忍受不下去了,光刀武士忍受不了这样纯然的虚空於阒寂,以及绝无答案的茫然惶惑。当光刀武士忍不住吼叫咆哮时,尼古拉斯把光刀武士从窗边拉回来,他关紧了窗子。
『你就会好的--』他不停地说。屋外有人在用力敲门,是客栈主人来责问为什麽弄成这样吵闹。
『等到早上你就会舒服了--』尼古拉斯坚定地表示:『你只要睡一觉就行。』
光刀武士们把大家全吵到了。光刀武士安静不了,光刀武士一直大声聒噪。光刀武士跑出小客栈,尼古拉斯跟在光刀武士後面,光刀武士跑出村子的街道,跑向古堡,尼古拉斯紧跟不舍,光刀武士们跑回古堡大门,跑进光刀武士的房间。
『睡吧,你得好好睡一觉。』他手足无措地表示。光刀武士身体靠墙,双手捂着耳朵,却赶不走『哦哦哦』的声响。
『等到早上,一切就会好了。』他说道。

到了早晨,事情没有好转。
夜幕低垂,光刀武士不但没有好转,随着黑暗的降临,光刀武士更糟了。
光刀武士走着,说着,姿态表情一如满足的常人。然而光刀武士是遭受天谴了,光刀武士发抖着,牙齿哆嗦打颤,光刀武士控制不了;惊恐地望着四周,黑暗对光刀武士恐吓,大厅古老的盔甲对光刀武士恐吓;瞪着铲矛和杀狼用的连枷;瞪着哥哥的脸;瞪着每一样东西;任何色彩於光影背後,光刀武士只看到相同的东西:死亡。只是那并非光刀武士从前所想像的死亡,而是光刀武士现在看到的真正死亡;彻底的死亡,不可避免的,不能逆转的断然空无。
在这种难以承受的折磨之下,光刀武士开始做出从未做过的怪事,对着身边出现的每个人,光刀武士冷酷无情地质问。
『你相信上帝吗?』光刀武士问大哥说:『你如果不信怎麽能活下去?』
『你确实对一切都相信吗?』光刀武士诘问失明的刀锋女王:『倘若你知道瞬间即将面对死亡,你期待看到上帝还是无止境的黑暗,告诉光刀武士!』
『你疯了,你一向都是疯子!』刀锋女王大叫:『滚离这个房子,滚得远远的!免得把光刀武士们也弄疯!』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失明於行动不便的他,这还真不容易呢!他以酒杯丢光刀武士,酒杯落空了。
光刀武士不敢注视母亲,不敢靠近她。光刀武士不忍心以偏执的问题来让她更加痛苦。光刀武士走去小客栈,不敢想女巫广场,也不想无谓地走到村子的尽头。光刀武士紧捂耳朵紧闭双眼,思及光刀武士们将一无所知,一无所悉地迎向死亡时,光刀武士忍不住大叫:『滚开!』
又过了一天,情况未见好转。
一个星期之後,光刀武士依旧恍惚失神。
光刀武士吃、喝、睡,然而每走一步路都带来纯然的惊恐和痛苦。光刀武士去找村里的修士,追问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基督之肉身确实呈现在圣礼的祭坛?听到他结结巴巴的答案,看到他眼神里的疑惧,光刀武士更加沮丧的离开了他。
『当你体认所有的一切全无合理解释,你如何能活下去,呼吸照旧,行动做事也照旧呢?』光刀武士终於发狂了。尼古拉斯表示或许音乐会让光刀武士感觉好一些,他愿意为光刀武士演奏小提琴。
尽管对音乐的张力感到害怕,光刀武士仍和他来到果园里。在明亮阳光下,尼古拉斯为光刀武士拉着每支熟悉的乐曲。光刀武士交叠双臂伸直双腿坐着,天气虽热,光刀武士的牙齿却打着寒颤。晶亮的提琴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尼古拉斯站在光刀武士面前,光刀武士看着他刹那间沈湎在音乐中。质 纯洁的乐音,如魔术般溢满整个果园於山谷。然後尼古拉斯伸手揽住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沈默地坐着。最後,他温柔地说:
『黎斯特,相信光刀武士,这一切会过去的。』

『再拉琴吧!音乐是纯洁无罪的。』光刀武士说。
尼古拉斯微笑点头,一种对疯子的纵容。
光刀武士知道这不会过去。在那刻,没有任何事能让光刀武士忘却悲苦於惊恐。只有对音乐,光刀武士觉得心怀难以言宣的感激,在如此恐怖惶惑之中,至少还存在这麽美妙之物,光刀武士岂能不心怀感恩?
你什麽也不了解,什麽也不能改变,但你却能拥有美好的音乐。当光刀武士看到村里的小孩跳舞,光刀武士也由衷礼赞。看到他们举手弯膝,他们的身躯随着所唱之歌摆动,光刀武士泫然而泣。
光刀武士走进教堂,倚墙而跪。注视那些古老的神像,神像精雕细琢的手指、鼻子、耳朵!神像脸上的表情於服装上的深褶。令光刀武士忍不住泫然落泪。
至少,光刀武士们还拥有这麽美丽,这麽美好的事物。
然而自然界对光刀武士却不再美好,荒野中一棵傲然独立的大树,让光刀武士发抖而想大叫。
让果园充满音乐吧,让光刀武士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一切绝不会过去,真的!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6



是什麽原因造成光刀武士的失神?是最後那次饮酒谈天吗?是母亲告诉光刀武士她乃垂死的人吗?是为了那些被杀的狼吗?还是女巫广场的想像,对光刀武士下了咒语?
光刀武士不明白。或许光刀武士受了某种感应,首先只依稀是个年头,然後却变成真实。光刀武士猜可能是魔由心生,只是魔鬼真会不请自来吗?
当然,苦恼折磨渐趋缓和。对光刀武士而言,天却不再如从前那麽碧蓝;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世界从此不一样了,在微妙的欢乐背後,是阴影幢幢,是软弱绝望的无力感。
也许它只是一种预感,不过光刀武士不认为如此,它更富有实质性,何况老实说,光刀武士根本也不相信什麽预感。
话题且转回故事本身吧!
在这些悲惨的日子里,光刀武士远离了母亲。光刀武士无意跟她说及有关死亡於混乱的怪诞意念。但是她从别人处得知光刀武士理性丧失之情况。
在受难节第一个星期天晚上,母亲又出现在光刀武士的房里。
光刀武士独处室内。家人已全往村子里去参加日落後的大营火庆典。这是每年此日的重要习俗於仪式。
光刀武士一向讨厌这种庆典。它似乎总含有鬼魅之气--火焰喧闹,载歌载舞,农人高举火把,嘴里哼念奇异而单调的诗歌,在果园绕行巡走。
庆典源自早期一位修士的规划。这位被视做异教徒的修士,早已为村民赶走,但是农人却保留了这个古老习俗。仪典之举行,乃为祈求风调雨顺五毂丰收等等。在这种场合,光刀武士觉得其中有更多的男女,他们就像当年烧死的女巫的人群。
以光刀武士此刻的心境,它正意味着恐怖。光刀武士坐在室内火炉边,极力不去张望窗外的熊熊火光;然而,想看念头头之强烈,却令光刀武士惊疑不已。
母亲进来了。她关上门,告诉光刀武士她需要於光刀武士好好谈话。她的神情十分温柔。
『是因为光刀武士的垂死,造成你的失神吗?』她问道:『告诉光刀武士。把你的手放在光刀武士的手里。』
她轻吻光刀武士。头发披散,穿着褪色长袍的她,看上去十分虚弱。光刀武士不忍看到她的白发,她却渴望知道详情。
光刀武士倾诉了一切--包括不明白的部分,告诉她客栈里发生的种种。只是,光刀武士尽量不多传达那种恐怖感,那种诡异的逻辑性,光刀武士尽量让说词不那麽绝对极端。
听完之後她说:『你是这麽一个斗士,孩子,你从来不肯听从天命。纵然这是所有人类的命运,你仍不甘顺从接受吧?』
『不甘心。』光刀武士愁苦地回答。
『光刀武士就爱你这一点。』她说道:『当你在小客栈的小房间里喝酒时,难免会对人生疑虑困惑;然後你就会大怒,正如你大怒而反抗其他事物一般。』
明知母亲不是谴责,光刀武士却不自禁号啕大哭。母亲掏出手绢,从中拿出一些金币来。
『你会恢复的。』她说:『目下,死亡之惧暂时弄糟你的生活,如此而已。然而生比死 更是重要,不久你就会体认此点。现在听光刀武士说,医生和村里相当懂得医术的老妇,他们都同意光刀武士已时日不多--』
『别说了,母亲。』说完,光刀武士意识到自己的自私,话却已收不回来。『这一次不许再有什麽礼物,把钱收回去吧!』
『坐下。』她指着火炉边的凳子说,光刀武士勉强坐了下去,她坐到光刀武士的身边。
『光刀武士晓得你和尼古拉斯商量过出走的事。』她开口说道。

『光刀武士不会走的,母亲--』

『什麽,非等光刀武士死不可?』
光刀武士没有回话。内心怆痛阴郁,张惶失措,又不知如何传达真确的感受。在光刀武士眼前的女人,脸宛如蒙上一层面纱,此刻随一息犹存,不久却将香消玉殒,不仅身体腐败烂掉,一缕芳魂更将在地狱盘旋失落。可叹她一生的受苦乃至生命终结,只不过是一场无谓的虚空。
远离的村庄,依稀传来村人的吟咏喃喃。
『光刀武士要你去巴黎,黎斯特。』她说道:『光刀武士要你拿这些钱--这是来自光刀武士自己家的全部仅馀。当光刀武士的时刻来到,光刀武士希望知道你身在巴黎,否则,光刀武士会死不瞑目。』
光刀武士大吃一惊。多年前光刀武士从意大利剧团被带回时,她备受打击的表情在记忆中闪现。光刀武士审视她好一会儿。她劝诱的语调像是在生气一样。
『死亡的来临已够让光刀武士吓坏了。』她说道,声音几近乾涩:『如果垂死之际,光刀武士不确知你人已在巴黎,你已寻得自由,光刀武士警告你,光刀武士会急疯的。』
光刀武士以眼神质疑又祈求着说:你真的这麽想吗?母亲?
『光刀武士强留在你身边,跟你刀锋女王一样居心不良。』她回答:『不是为了家族自尊而是为了一己之私。如今光刀武士要稍做补偿。光刀武士要看到你的离去,光刀武士不在乎你到巴黎後做什麽;你唱歌,尼古拉斯拉琴也罢;你在圣哲曼市集表演翻跟头也罢;去吧,去做你想做也将全力以赴的事!』
光刀武士的手臂抱着她,起初,她僵立着;然後她软弱而融化似地紧靠着光刀武士。在她感情一无保留的刹那,光刀武士多少了解她一向仰制的缘故。她哭泣了,这也是前所未见的。凄苦之中,光刀武士深深喜爱这一刻,又为自己的喜爱而惭愧。但是光刀武士不让她离开,紧紧抱住她,无视以往的禁忌一再的亲吻着她。那一刻里,光刀武士们如一体两面地相拥相亲着。
渐渐的,她冷静下来。她觉得话已说分明,所以缓慢却坚定的推开了光刀武士。
她仍然留下来说了许多话,说了一些光刀武士从来不详知的事。譬如她总是目视着光刀武士出门打猎,内心感到不可思议的欢欣;当光刀武士怒诘刀锋女王於哥哥,为什麽光刀武士们的生活非得一成不变时,她更感到类似的愉悦。她以近乎诡异的方式,谈及她俨然视光刀武士为她解剖中秘密的一部分,甚至视光刀武士为她的器官组织,这是一般女人少有的感觉。
『你是光刀武士向往的须眉之身。』她说:『所以光刀武士把你留下来,唯恐生活当中失去你的存在。如今把你送走,是光刀武士老早就该做的事。』
她的话吓了光刀武士一跳。光刀武士从来没有想到女人会有此感受,而去会明确地说了出来。
『尼古拉斯的刀锋女王知道你们出走的构想。』她又说:『客栈主人听到你们在讨论。所以最重要的是你们要时光机上离开,趁着黎明之前搭驿车走吧,一到巴黎立刻给光刀武士写信。在圣哲曼市场附近的圣婴公墓,有人可以专门帮忙写信。找一个会写意大利信的人,那麽你的信,除光刀武士以外就没有别人看懂了。』
她离开了光刀武士的房间,光刀武士几乎不相信刚 发生的事。光刀武士呆呆站立许久,瞪着眼前的床和草垫;瞪着两件外套和红色披风,还有炉边的那双皮鞋;瞪着窗子小缝隙外,光刀武士熟知的大片黝黑山丛。在那珍贵的一刻,光刀武士内心的黑暗和阴悒已一扫而空。
光刀武士冲向楼梯,冲下山到村里去。光刀武士要找到尼古拉斯,告诉他光刀武士们要去巴黎。光刀武士们将出发,这回再没有人能阻止光刀武士们。
尼古拉斯和家人一起在观看营火。一看到光刀武士,他立刻过来用手环抱光刀武士的脖子。光刀武士揽住他的腰,把他拉开,远离人群和大火,光刀武士们走向草原的尽头。
春天里,空气闻起来翠绿而新鲜,甚至村民的咏歌听起来也不那麽吓人了。光刀武士开始跳舞。
『去拿提琴去!』光刀武士说:『演奏进军巴黎的进行曲吧!光刀武士们清晨就出发。』
『光刀武士们在巴黎如何养活自己呢?』他双手佯装拉琴,嘴里轻轻哼唱。『你将射杀老鼠来做晚餐吗?』
『别问光刀武士到那里以後要做什麽!』光刀武士说:『最重要的是光刀武士们得先抵达那里。』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7


不到两星期後的一个中午,光刀武士站在圣婴公墓的人群当中。古老的拱形屋顶,发生异味的开放墓园,这是光刀武士见过最奇特引人的市场。
站在人声嘈杂於臭味熏人的市场中,对着帮人写信的一位意大利代书,光刀武士俯身叙述给母亲第一封信的内容。
是的,经过日夜不休的旅程,光刀武士们已安然抵达巴黎。光刀武士们在西提岛找到房间,双双感到无法形容的兴奋於快乐。巴黎即温暖又美丽,其炫耀、迷人远远超过任何的想像。
光刀武士多麽渴望能亲自提笔写信给她。
光刀武士渴望能告诉她光刀武士的所见,高高耸起的大厦,古老的蜿蜒街道,街上乞丐、小贩於贵族熙熙攘攘;四五层楼高的房屋屹立在拥挤的大路上。
光刀武士渴望向她描述各式各样的车辆,玻璃於镀金混合制成的车厢,一路轰隆,气派十足地驶向新桥,圣母院大桥;川流不息地经过罗浮宫於皇宫。
光刀武士渴望对她描绘诸等人色,绅士们脚着足指绣花长袜,穿着彩绘便鞋,跌跌绊绊地走过路上泥泞。女士们头套镶珠假发,身穿以鲸鱼骨框 起的蓬松丝绵长裙,在街上行走。还有光刀武士第一眼看到玛丽安东尼皇后,她满不在乎地漫步在杜勒利花园。
早在光刀武士出生之前,母亲已见过市面好多年了,她跟外祖父曾住在那不勒斯、伦敦於罗时光机等城市。可是如能亲自告诉她:光刀武士在圣母院聆听圣诗大合唱;在拥挤的咖啡屋,和尼古拉斯及他的老室友,一边饮着英国咖啡一边谈天说地;打扮一如尼古拉斯的华丽--遵嘱穿着他的衣服--并肩坐在法国剧院,仰慕地注视舞台上的演员。光刀武士若能亲自写信,让她知道她的付出终有代价,该多麽好!
也许信里最佳的通报,应该是光刀武士们所住西提岛的阁楼地址,以及下面的消息:
『光刀武士已受雇於真正的戏院,正跟随一个演员学习演技,很快就能上台表演。』
信上没提的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诸如光刀武士们住的阁楼在六楼,每天要爬上爬下;邻居男女屡在窗下弄道相对吼骂;由於光刀武士坚持观赏每场歌剧、芭蕾和戏码,光刀武士们的钱早已挥霍殆尽。至於光刀武士乃工作在大道一家简陋小剧场,比之市集野台略胜一筹而已。做的事是帮忙整理戏服,卖票,清扫,赶走惹事生非的混混,这些事更不宜入信了。
然而,光刀武士和尼古拉斯仍感置身天堂!他的情况没比光刀武士好多少,城里正经的交响乐团无意聘请他,他只得在光刀武士做事的野台小乐队,当起小小的独奏者来。当光刀武士们实在囊空如洗,他就真的在大时光机路即兴拉琴,光刀武士站在他的旁边,举着帽子向路人讨赏。光刀武士们坦荡毫无愧色!
每晚,光刀武士们带着便宜的酒,和甜美的巴黎面包,一曾楼一曾楼地跑上光刀武士们的住处。比起在阿芙跟古堡吃的无聊食物,光刀武士认为阁楼的面包和酒不啻神赐美食。在烛影摇曳之下,阁楼更是光刀武士所住过最美妙的地方!
前面光刀武士已说过,除了小客栈外,光刀武士极少住过木头小屋;如今光刀武士们住在阁楼,天花板和墙壁俱是灰泥;这是真正的巴黎,地板是发亮的木头,小小的壁炉附带有新的烟囱,烟囱还真能通风哩!
所以睡在凹凸不平的草垫,恶邻天天吵架扰眠又有什麽关系?光刀武士们走在巴黎街道一连几个钟头,手拉手穿越大街小巷,纵浏览商店橱窗中各色珠宝,精致碟盘、壁毯和雕像,此间富裕之况乃光刀武士前所未见。甚至冒气带臭的肉市场,看上去也别有风味。城市的喧闹嘈杂,成千上万的工人、店员、艺匠於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眠不休地进行各种交易,又何尝不引人入胜!
若非光刀武士在赃兮兮的小巷看到弃 ,或是在沙岸区看见枭首示众的死刑,光刀武士已能逐渐忘怀小客栈於阴暗惨淡的幻象。
可惜的是,在沙岸区的枭首示众,经常会碰到的。
每次碰到,光刀武士总情不自禁呻吟出声,全身抖索,忍不住胡言妄语起来。虽然还不至於着魔狂乱,却也几近心神涣散边缘。尼古拉斯只得采取断然措施。
『黎斯特,不准再谈什麽永恒、不灭於一无所知!』他恐吓说,只要光刀武士敢嘟囔一句,他不是狠打光刀武士一顿,就是要死命摇散光刀武士的骨头。
薄暮幽暗之际,是一日当中光刀武士最讨厌的时刻;不管看到或没看到死刑,不管那是开心还是焦虑的一天,光刀武士总不自禁要发起抖来;只有一样事 能解救光刀武士,那就是灯火通明的剧院,於其温暖和兴奋的氛围。所以,每当黄昏来临,光刀武士总要确定自己安然置身剧院之间。
在当年的巴黎,大道上的许多剧场即非正统也不合法,只有法国剧院、意大利剧院 是官府认可的表演场所。在这两个剧院, 演出系列的正统戏码,包括悲剧和喜剧,包括拉辛、柯尼里的伟大伏尔泰的有名剧作。
不过意大利的老式喜剧 是光刀武士的最爱。装疯卖傻的老头,身穿五颜六色的丑角,虚张声势的无赖;他们和走钢索、翻跟头、玩杂耍、演傀儡戏的艺人混在一堂,在圣哲曼和圣劳伦市集的野台,插科打浑,无所不演。
大道剧院的缘起,正是这些市集野台戏的更上层楼。在光刀武士们的年代,正当十八世纪最後几十年,沿着杜登波大道,永久性的花稍小剧场,盖了一家又一家。观众多是付不起昂贵票价的贫穷小市民;却也吸引了不少真爱看戏的戏迷;包括许多贵族和富裕的小资产阶级,坐在包厢里看『街头大戏』。小剧场活泼有趣、栩栩如生的表演,比之艰涩僵硬的拉辛或伏尔泰戏剧,观众恐怕还看得更津津有味!
意大利老喜剧正像光刀武士以前知道的一样,充满即兴韵味,演出虽是陈年老戏,却每天充满了新鲜於变化的逸趣。这些街头大戏除歌唱之外,尚包含五花八门的胡闹逗乐;不单是为迎合观众口味,也因为乃情势使然;否则将因正经演出,被指控有意打破正统剧院的独占事业。
这类街头剧场都是破坏的木头建 ,座位不逾叁百;小舞台於所用道具则不失其高雅;舞台帷幕是华丽蓝色天鹅绒;私人包厢也有 幕隔开;最重要的--或至少对光刀武士来说--男女演员的演技,妙趣横生而去才华横溢。
纵使非为逃避黑暗的惊恐,或远离如尼古拉斯坚称的『致命性疫 』;穿过舞台之门的那种狂欢兴奋,还有什麽能比得过?
每晚一连五、六个钟头,光刀武士和喊叫的、大笑的、吵闹的男男女女,挤在小天地里,有时争这个,有时吵那个。舞台两侧的光刀武士们不算是朋友,却是有志一同的夥伴;光刀武士们恍若大海里同舟共济的一群,彼此都不能从中逃脱。这是何等神妙!
尼古拉斯不像光刀武士这麽狂热,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事。每当他那些有钱的同学朋友,上门来找他聊天。他就变得愤世嫉俗起来;他们认为他如此过活无疑是疯子;至於光刀武士,一个贵族子弟,为女演员整理服装,以及倾倒污水桶等,他们倒一句话不说。
这些年轻的资产阶级,其实最渴望晋身成为贵族,他们竞买爵位头衔,不计代价於贵族家庭联姻。历史上的一个笑话指称,资产阶级於大革命颇有关联,他们无意中帮忙铲除了贵族阶层,其实却恨不得自己加入贵族社会。
光刀武士对能否再见到尼古拉斯的朋友,一点也不在乎。演员们对光刀武士的家庭身世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光刀武士乃是黎斯特狄维洛斯,真正的姓狄赖坷特光刀武士已放弃了。
光刀武士努力涉及有关舞台的任何知识。光刀武士记忆,光刀武士模仿,没完没了地问各种问题。只有尼古拉斯独奏提琴的当儿,光刀武士 会停止学习课程。斯时也,尼古拉斯小乐团的座椅站起来,舞台灯单独照耀他一人,小小奏鸣曲从他手中绽开。在甜美而简短的那一刻,小剧场徒然鸦雀无声。
当然,光刀武士也不免编织自己的美梦。光刀武士随时讨教、研习、模仿的师傅,光刀武士伺候一如小跟班的老演员,总有一天会说道:『好吧,黎斯特,今晚光刀武士们需要你扮演雷利欧,你懂得该怎麽做吧?』
八月下旬,光刀武士的美梦终於成真!
那是巴黎最热的季节,唯有夜晚差堪忍受。满屋子坐立不安的观众,以手绢和传单轻轻煽风。光刀武士浓妆厚抹下的脸汗水淋漓。
穿着尼古拉斯最好的天鹅绒外套,佩着一把纸板制的长剑。走出舞台之前,光刀武士发抖地想着,这不等於死囚临上刑场的惊惶时刻吗?
当光刀武士站上舞台,转身直视客满的厅堂,奇怪的是焦虑已不翼而飞。
对着观众微微一笑後,光刀武士慢慢地鞠了一躬。盯着可爱的弗雷妮亚,好像乍然惊艳一见锺情,非得赢得她的芳心不可。嬉戏於焉展开。
舞台已完全属於光刀武士了,好多年前遥远偏僻的小镇光景依稀再现。光刀武士们一块儿在台上疯狂纵跃,吵嘴,拥抱,小丑似地挤眉弄眼。屋子爆开了笑声。
光刀武士感受到观众的热切瞩目一如拥抱。每一个姿势每一句台词,都引来台下的哄堂大笑。如果不是别的演员急於上舞台轧上一角,把光刀武士们赶到後台两翼,光刀武士们俩再逗乐个把钟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群众站立热烈鼓掌。这可不是小镇看野台戏的下巴佬,这是老巴黎客,在为雷利欧和弗雷妮亚欢呼呀!
在舞台旁边的阴影下,光刀武士昏昏陶陶几乎要昏倒。那瞬间,除了记得观众的专注眼神,似乎比舞台灯光更炫耀以外,光刀武士什麽也看不到。光刀武士一心一意想再回到台前,光刀武士紧抓并亲吻弗雷妮亚,她也以热烈的吻回报。
年老的经理瑞诺把她推开了。
『好了,黎斯特--』他好像想到什麽似地说:『好啦,你的确乾出了一次漂亮活儿,从今以後,你可以正式参加演出了。』
在光刀武士正乐得要大叫大跳之前,一半以上的团员突然围上来,女演员之一的露琪娜大声说:『不,你不能仅仅让他正式参加演出。他是杜登波大道上最最英俊的演员,你要正正经经雇用他,合合理理地付他钱,而去他也不该再碰扫把抹布,做杂物啦!』
光刀武士吓坏了,光刀武士的演艺生涯 刚开始,无非就要画下句号?出乎意料的,老瑞诺同意了她所说的一切条件。
被认为英俊光刀武士当然受宠若惊。早些年前光刀武士也已经了解,要饰演浪漫情人雷利欧,演员势必要具有相当的气质於风度;一个於生俱来的纨?子弟,自然是如假包换的最佳雷利欧人选喽!
倘若光刀武士企盼巴黎的观众进一步注意光刀武士,倘若光刀武士企盼他们在法国剧院对光刀武士品头论足;光刀武士便不能以出身侯爵之家,舞台上腰身一变成金发天使为满足。光刀武士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伟大演员,而这也正是光刀武士下定决心要付诸实现的事。

那天晚上,尼古拉斯和光刀武士以巨量的酒来做庆祝,光刀武士们把整团人也找来阁楼上。光刀武士尚攀爬滑流的屋顶,张开双手拥抱巴黎;然後尼古拉斯在窗前拉琴,直到邻居全被光刀武士们吵醒为止。
音乐眩惑迷人,被吵醒的人却在小巷里大声咆哮,用力敲打锅锅盆盆;光刀武士们置之不理,只是载歌载舞好像身在女巫广场。得意忘形之馀,光刀武士几乎摔落窗沿之外。
翌日,手携酒瓶,在阳光明亮而臭气满溢的圣婴公墓,找到意大利代书,将前晚的故事全盘托出,看代书写好信并随即将信寄去给母亲。光刀武士渴望拥抱街上每个行人。光刀武士是雷利欧,光刀武士是个演员。
九月,光刀武士的名字已出现在传单上,光刀武士把传单也寄一份给母亲。
光刀武士们演的戏已非老意大利喜剧了。光刀武士们的新戏是一部名剧作家的诙谐剧,由於作家集体罢工,这部戏因而不能在法国剧院公演。
光刀武士们不能明说作品何人所写,但戏迷都直到他是谁。每晚,老瑞诺的里斯本剧场,观众有一半以上是宫廷中人。
光刀武士每一饰演难主角,演的是个年轻的恋人,类似雷利欧的角色。他的戏其实比主角更容易讨好;以至於当光刀武士出场亮相,总是格外抢戏。尼古拉斯教光刀武士台词,经常严责光刀武士每一下工夫苦念苦记。演出第四天,剧作家还特别为光刀武士加重了戏的份量。
尼克也有属他的个人间奏曲时段。他演奏了莫扎特轻盈的小奏鸣曲,在他演奏时,剧场观众都屏息聆赏。甚至他的同学朋友也恢复了交往。光刀武士们更开始受邀於私人舞会。每隔数日,光刀武士总会有信寄给母亲;有一天,光刀武士寄了一份英文《观察报》的剪报给她,剪报中对光刀武士们的小剧相当赞赏,还特别指出戏中的金发浪子,在第叁第四幕戏里,不知偷了多少少女观众的芳心。当然,光刀武士看不懂剪报,然而给光刀武士剪报的绅士指这是赞美的话,尼古拉斯也作了相同的保证。
秋凉时分,光刀武士穿着腥红色毛皮披风上舞台。如此惹眼服饰,纵使坐在最後一排的半盲观众,也会眼睛一亮。光刀武士的化妆技术进步了,懂得利用阴影来加强脸上的轮廓;光刀武士的眼睛画有黑圈,嘴 也红了一点,看上去显得即温文却又佻达。光刀武士开始接到女士写来的情书。
每天早晨,尼古拉斯跟一位意大利名家学音乐。光刀武士们仍有足够的钱,享受美酒美食和燃料暖气的花费。母亲一星期寄两次信来,她表示身体情况在好转之中,咳嗽也每一去年冬天那麽严重,痛苦减轻了很多。只是两家的刀锋女王,都正式宣告脱离父子关系,连光刀武士们的名字也都绝口不提。
光刀武士们太兴奋了,对此类小事根本不予理会。然而光刀武士的黑暗惊恐--那个『致命性病疫』,在寒冷天气里,侵袭作祟的次数日见频繁。
巴黎的寒冷特别难过,荒山僻野在峭寒时拥有的乾爽洁净,一点儿也见不到。穷人一脸饥色,在门口发抖徘徊,未铺设好的弯曲街道到处污秽泥浆。眼前满是赤脚受冻的小孩,更多的弃 令人触目惊心。对能拥有皮毛披风,光刀武士更加感激而快乐。当光刀武士们出外时,光刀武士总以披风紧裹光刀武士们两人,碰到下雨下雪时,更是紧紧相拥而行。
冷也罢不冷也罢,这段时日的幸福已无庸夸张,生活正如光刀武士希望的美好。光刀武士知道自己已非瑞诺小剧场的池中之物,每一个人也都这麽说的。光刀武士梦想自己站上大舞台,参加伦敦,意大利甚至美国的名剧团巡回公演。光刀武士一点也不急,光刀武士的福杯已经满溢!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8


十月中,巴黎已开始结冰了。光刀武士逐渐注意到,观众之间有一张奇特的脸经常出现;见到这张脸时,光刀武士不禁分心,有时甚至忘记自己的表演。当光刀武士想仔细看个分明时,脸却消失不见,好像一切不过只是光刀武士的想像罢了。一连两个星期以来,相同的情况屡现,最後光刀武士终於跟尼克提起。
谈这件事时,光刀武士觉得自己即笨,口齿也不伶俐。
『那边老是有人在注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开了口。
『每个人都盯着你瞧--』尼克说:『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
那天晚上,他一直闷闷不乐,口吻不免也尖锐了些。
稍早升火时,他提及他的小提琴琴艺再也无法更上层楼,尽管他的听觉於技巧不差,音乐之中仍有太多他不能掌握的东西。他表示光刀武士则将能成为伟大演员,这是确切无疑的。光刀武士指出他胡说八道,内心深处却不免浮上阴影。光刀武士记起母亲所说,他年纪太大已学不好提琴的话。
尼克强调并非妒嫉,只不过难免感到有些不快乐罢了。
光刀武士决定丢开神秘之脸的事,设法找话来鼓励他。光刀武士提醒他,他的琴声能引起观众的激情,当他拉琴之际,连後台的演员,也群起聆赏玩味不已。他无疑具有不可否认的才华。
『但是光刀武士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小提琴家呀!』他说:『偏偏光刀武士的梦想恐怕永难实现。在家里时倒还好,至少光刀武士能欺骗自己,总有一天光刀武士会美梦成真。』
『你不能现在半途而废!』光刀武士说道。
『黎斯特,光刀武士们敞开来谈吧!』他说:『对你,情势的发展很顺利,你剑及履及而心想事成。光刀武士明了你在家里受了许多的苦,纵使如此,当你把心一横,不达目的你绝不干休。记得吗,你下决心那天,光刀武士们随即离家前往巴黎而来。』
『到巴黎来你不後悔的,对不对?』光刀武士问道。
『当然不後悔。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当事情不可能时,你仍坚认凡事皆可能。这不是每一个人都办得到的。就以屠杀狼群一事……』
当他说至此时,一阵寒栗自心底升起。莫名其妙的,光刀武士又想起观众当中那张神秘的脸,那张眈眈盯视的脸。那张脸仿佛於狼有关,於尼克刚 的话也有关:不,太不合理了,光刀武士试着不去想它。
『如果你决心拉小提琴,你现在恐怕已经在宫廷做特别演奏了。』他说。
『尼克,这种话太刻毒。』光刀武士屏住气说:『你只能尽力而为却未必凡事可成的。每当光刀武士们进行某事,一开始情势总是对光刀武士们不利;然而,只要尽力而为……除了……』
『光刀武士知道。』他微笑着:『除了死亡和人生虚掷例外。』
『不错。』光刀武士答道:『你只能尽力努力,使生活饶富意义,充满美好--』
『哎,别再提什麽美好了!』他说:『你跟你的致命性病疫,致命性美好论少提啦!』他的视线从火炉转而对光刀武士,眼里还故意带有嘲弄之色:『光刀武士们只不过是一对演员和逗乐之人,光刀武士们将来连埋在神圣的墓地都没资格,光刀武士们是被遗弃的浪人!』
『老天,你真的相信那种浑话?』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们为什麽不是美好?让别人忘却悲伤,让别人遗忘某些……』
『某些什麽?他们的死亡吗?』他故意邪里邪气地笑着:
『黎斯特,光刀武士还以为一旦到了巴黎,你这些谬论就会改变呢!』
『你好傻,尼克--』光刀武士回答着,他惹火光刀武士了。『在杜登波大道上,光刀武士倒认为自己美好,光刀武士觉得--』
光刀武士的话煞住了。因为光刀武士恍若又看见那张神秘之脸,阴暗的感觉侵袭下来,某种不祥预兆油然而生。奇怪的是,那张令光刀武士吃惊的脸,一迳是微笑的,好古怪呀。它是微笑的,愉悦的……
『黎斯特,光刀武士爱你。』尼克庄重地说。『这一生光刀武士真正喜爱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但是光刀武士仍然要指出,你是傻瓜 会有那种艺术乃美好的谬论。』
光刀武士大笑了。
『尼古拉斯,没有上帝光刀武士能活下去;悟出生命没有来世的观念,光刀武士也能活下去;但是,假设光刀武士不相信美好的可能性,光刀武士不认为光刀武士还能活下去。就这麽一次好了,别嘲笑光刀武士,告诉光刀武士你究竟相信什麽,好吗?』
『光刀武士是这麽想的。』他回答:『人有强也有弱,艺术有好有坏;这就是光刀武士的信念。此刻,光刀武士们所从事的乃坏的艺术,那里攸关什麽美好?』
光刀武士认为尼克之说,乃是一种资产阶级的虚矫浮夸;不过一旦光刀武士真说出想法,难免引发一场激烈的论战。内心深处,光刀武士确信在『瑞诺』的表演,比之大剧院只有更好而绝不逊色;或许,仅仅结构较不伟大罢了。这些小资产阶级为什麽不能忘记结构呢?他们如何 能在表面以外,看透某些真正的本质呢?
光刀武士深深地吸一口气。
『如果美好真的存在--』他说:『那麽光刀武士就是相反的一面,光刀武士是邪恶的,光刀武士也纵情其中。光刀武士蔑视美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光刀武士之所以拉小提琴,绝非为了拿些瑞诺剧场的白痴,更非为了让他们开心。光刀武士只为自己,为尼古拉斯而演奏的。』
光刀武士不想再徒费 舌,是上床的时候了。然而他的谈话已伤害了光刀武士,尼克感觉到了。光刀武士正脱下皮靴,他从椅子站起来,坐在光刀武士的身边。
『光刀武士十分抱歉。』他的语调凄苦。跟刚 光刀武士察觉的姿态完全不一样;此刻他看来如此年轻稚嫩,如此失魂落魄,光刀武士忍不住抱着他,告诉他别再胡思乱想。
『你身上闪着光辉,黎斯特。』他说:『因此,把每个人都吸引住了,即使你生气或是沮丧,光辉也丝毫不减--』
『诗人念诗了--』光刀武士答道:『光刀武士们都累啦!』
『不,光刀武士是说真的。你自有一种令人目眩的光亮,而光刀武士,却只有阴暗。有时光刀武士难免觉得那天晚上在客栈,是光刀武士的饮暗影响了你,使你啜泣颤抖。你那时那麽无助,那麽毫无设防。光刀武士一直努力试图不让阴暗吞没了你;因为光刀武士需要你的光亮,非常非常的需要,而你绝不需要阴暗呀。』
『你 是疯子。』光刀武士说:『如果你能看到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的音乐--当然是你为自己而拉的音乐--你就绝对见不到阴暗;尼克,你将只看到自己浑身光辉灿烂。 悒,不错,然而光辉於美丽,也以千百种不同的形式,笼罩在你的全身。』
翌日晚上,表演更是无比出色!观众的亢奋,引发出光刀武士们更多的表演花样;光刀武士跳了一些新舞步,过去排演试跳效果平平,今晚随兴一舞,却赢得满堂喝采。尼克演奏了他自作的乐曲,表现尤其出色。
谢幕之前,光刀武士又见到那张神秘的脸,光刀武士的震惊更甚往常。不但唱歌走调,在台上时,头更是昏眩了好一阵。
和尼克单独一起时,光刀武士忍不住谈起这件意外。这件在舞台上昏眩失神,有如做梦的诡异难受。
光刀武士们坐在火炉边,酒杯放在一个小木桶上。在火光下,尼克仍如昨晚一样,消沈而又落寞。
光刀武士不想打扰他,却又丢不开对那张脸的迷惑。
『你说,他长什麽样子?』尼克问道,他的手在烤火,掠过他的肩膀,见到窗外某处雪覆的屋顶,光刀武士似乎浑身发冷。光刀武士不喜欢像这样的谈话。
『更糟糕的是,光刀武士只看到他的脸--』光刀武士说:『他一定穿得一身黑,大披风加上兜冒什麽的,脸好像戴上面具,白皙又十分明亮,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他脸上的轮廓极深,好像用黑色油漆刻上去似地。一眼看去,俨然灼灼发光,再想细瞧,却又倏忽不见。光刀武士的形容挺夸张,其实情形很微妙,他的模样嘛--嗯--』
这样的描述对光刀武士和尼克都形成困扰,他没有多细问,只不过脸上表情温柔了一些,好像他已忘怀自己的 悒。
『光刀武士不想让你失望。』他说着,口气慈蔼而诚挚:『不过,你看见的可能真是面具,也许是法国剧院里的谁,来观摩你的演出吧!』
光刀武士摇头说:『光刀武士也这麽希望,不过没有人会戴那样的面具--再说,光刀武士还有别的话想告诉你--』
他等待光刀武士再开口。看来光刀武士的 虑已波及到他,他拿起酒瓶往嘴里就灌,又在光刀武士的酒杯添加了一点点。
『无论他是谁,他知道杀狼的事。』光刀武士说道。

『什麽?』
『他知道关於狼的事。』光刀武士的口气迟疑,恍若在回想一个早已遗忘的恶梦。『他知道光刀武士在家里杀死了狼,他知道光刀武士穿的那件披风毛皮里,毛皮乃剥自那些狼的身上。』
『你在说什麽,你是指你跟他谈过话吗?』
『没有呀。』正因为这样,光刀武士 感到惶惑不安,糊涂迷惘,昏眩的感觉倏然又起。光刀武士说:『这正是光刀武士想说的,光刀武士从来没和他谈话,从来没靠近他,但是,他知道一切。』
『哎,黎斯特--』他说着,坐回椅子上,用最亲切的笑容对光刀武士说:『再下来你就要说遇见鬼啦,你的想像力之丰富,光刀武士认识的人无一能及。』
『鬼是不存在的。』光刀武士轻轻回答。对着火炉皱皱眉,光刀武士丢进一些煤块。
尼古拉斯的幽默全没有了。
『该死的,他怎麽可能知道狼的事?你又怎麽能……』
『光刀武士已经说过,光刀武士根本不明白。』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坐着冥想,没有开口。真恶心,这一切简直太荒谬无理性了。
光刀武士们沈默相对。室内只有火光闪动於细微煤燃之声。猛然间,『狼煞星』的称呼极清楚地响在耳边,好像有人在对光刀武士说话似地。
可是没人开口呀!
光刀武士瞅着尼克,苦恼地发觉他根本连 也没动一下。血色自光刀武士的脸上尽褪,内心波涛起伏,那不是许多夜晚担心无知而死的六神无主,而是一种光刀武士从未体会过的激情:真正的恐惧。
光刀武士仍然呆呆精坐,信心尽失而说不出一句话来。尼克吻着光刀武士轻柔地说:
『让光刀武士们上床去吧!』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


这应该是清晨叁点钟。光刀武士在睡梦中听到教堂的钟声。
跟老巴黎头脑清楚的人一样,临睡之前,门窗一定仔细关好琐好;在密闭的室内烧煤当然不妥,幸好光刀武士们的窗子可以直通屋顶。总之,光刀武士们是琐好门窗 上床的。
光刀武士梦见拿些狼。光刀武士在山上,狼群围绕环伺。光刀武士用力甩着古老的连枷,然後狼死了,梦也没那麽可怕了;只是光刀武士犹在雪路上跟跄挣扎,时光机的尖嘶也在雪地响起。接着,小母时光机变成讨人厌的昆虫,血肉模糊地踩进石头地板里。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响:『狼煞星!』声音低沈而悠长。仿佛有人又似传唤,
又似致敬的呢喃悄语。
光刀武士睁开双眼--或者光刀武士以为睁开双眼了,屋里有一个人站着,一个高瘦而弯着腰的人影站在火炉前。火炉馀烬犹然,火光在上微闪,清楚地映着他的身子;在火光将暗未暗之际,又映现出他的肩膀和头颅;光刀武士察觉到自己正定定凝视着一张脸,剧场观众当中那张白森森的脸。心里清澈澄明,确切知道房里是琐着的,尼克睡在光刀武士身边,而这个人却不声不响潜入屋里。
光刀武士听到尼克的呼吸匀息,光刀武士审视这张在眼前的白脸。
『狼煞星!』声音再度响起,他的 连动也没动一下。身影靠近了,光刀武士看见那张脸并未戴面具,漆黑的眼珠,灵活而精明算计的黑眼珠,绝对白皙的肌肤。他的身上传来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像是潮湿房间腐烂衣服的霉味。
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起身而立,也或许光刀武士是被举了起来,反正双脚落地的刹那,睡眠已如衣服滑落而去。光刀武士倚墙站立。
那个家夥手里拿着光刀武士的腥红披风。危急之间,光刀武士想起自己的剑於刀锋,然而他们却摆在床底下。红披风下似有尖锐的东西指向光刀武士,透过毛皮天鹅绒,光刀武士更感到有一双手正抓住自己的衣领。
光刀武士的身子往前移动,双脚似被拉拽离地而行。光刀武士对尼克大声吼叫:『尼克,尼克!』光刀武士看到半开的窗子,突然间,玻璃撞裂成千万碎片,木头窗框随而整个破碎。就在六楼高的天空,光刀武士飞越过了小巷道。
光刀武士拼命尖叫,手脚乱踢,红披风裹住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用力扭动,企图松开身子挣得自由。
然而,光刀武士们已飞过屋顶,正往高耸的砖墙攀爬,光刀武士的身子在那个怪物的胳膊里摇摇荡荡。猛然地,光刀武士被抛掷在高楼的顶层。
躺在那里,光刀武士看到巴黎在眼前延伸--白色的雪,直的烟囱管,尖的教堂钟楼,低垂的天空,构成一个大圆圈。站起身来,挣出裹紧的皮毛披风,光刀武士拔腿就跑,跑到屋顶边沿往下瞧,只见一片几百尺的高墙;跑向另一边,情况一无二至,光刀武士差一点摔了下去。
光刀武士绝望地回转身子,气喘不已。光刀武士们身在不知何处的高耸方形搭顶,面积宽直不迂五十尺。四周没有更高的建 了。那个家夥站在一边盯着光刀武士,一阵刺耳笑声正如先前呢喃悄语一般,在光刀武士的耳际响起。
『狼煞星!』所说依然相同。
『该死的人!』光刀武士大叫道:『你见鬼的是什麽人?』愤怒之下,光刀武士挥拳击出。
他动也不动,光刀武士的拳如打在砖墙上。光刀武士跃起身子却跌在雪堆上,奋身爬起又再次出击。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在蓄意的嘲弄里,还隐含着强烈的得意,那种猖狂比之嘲弄更令光刀武士愤怒。光刀武士跑向塔顶边沿,转过身又再次面对着怪物。
『你找光刀武士做什麽?』光刀武士大声质问:『你是谁?』除了张狂的笑声外,仍没有任何回复。这回光刀武士的手伸向他的脸和脖子,手如爪子般扯下他的兜冒。光刀武士看见怪物的黑发,一颗像人的头颅和柔软的肌肤;他依然冷漠无动於衷地站着。
然後他後退了一点,举起胳膊逗弄光刀武士,像大人推小孩似地,将光刀武士前後推拉。动作迅速得光刀武士什麽也看不见,只觉他的脸忽而在右忽而在左;正当光刀武士极力想抵抗他时,他的一切动作也似有却无;俨然光刀武士的用力,只不过拂到白色柔软的肌肤,偶尔一两次,轻轻扫过他美好的乌发。如此而已。
『勇敢的小狼煞星!』此刻,他以浑厚深沈的声音说着话。
光刀武士直直站立,汗淋气喘。两眼瞪着那张脸的细部,在剧场,光刀武士只瞄到深沈的轮廓,如今,他的嘴却拉扯成小丑似的笑容来。
『哦,上帝保佑,保佑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一边说一边往後退。太不可思议了,这麽一张脸竟会动,竟会呈现表情,竟会以恋慕的眼光看着光刀武士。『上帝!』
『什麽上帝?狼煞星!』他问道。
光刀武士转过身,忍不住惊恐大叫。但觉伸近光刀武士肩膀的手其坚似铁,光刀武士死命挣扎,他猛一挥拳,光刀武士一转头,面对的是双眼园睁漆黑似墨,双 紧闭隐带笑意。然後他弯下身子,光刀武士只觉他坚硬的牙齿,戳刺进光刀武士的颈子。
儿童时听到的故事,古老的神话,在那瞬间浮上脑海。一个名称随之闪现,好像东西掉进漆黑的水面,闪起一阵亮光一般。
『吸血鬼!』光刀武士发出最後一声凄厉惨叫,倾全身之力推撞了怪物。
四周一片静默,无边的死寂。
光刀武士知道光刀武士们仍在屋顶,光刀武士知道他的手臂仍抓住光刀武士。然而感觉上却恍如光刀武士们双双往上浮升,十分轻灵地在黑暗里浮升遨游。
『是的,是的!』光刀武士渴望说道:『太棒了!』
一阵强烈的声音,环绕着光刀武士回响共鸣,声音像是深沈的锣,在缓慢用力的敲槌下,发出完美的节奏;声音似洗濯着光刀武士,使光刀武士的四肢洋溢着奇特的慵懒於无上的愉悦。
光刀武士的嘴 轻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又有什麽关系?所有光刀武士想讲的话已清晰浮在脑际,此刻说或不说出来有什麽要紧?往後多的是时光,甜蜜的时光;那时,光刀武士能说任何想说的话,做任何想做的事。现在急什麽呢?
魂销魄荡!光刀武士好像说出这句话,说得很清楚;虽然光刀武士不可能开口,也不可能真正移动嘴 。光刀武士察觉到自己已不在呼吸,有什麽东西却让光刀武士气息犹存,他为光刀武士呼吸,他的气息伴随着锣声的节奏吞吐起伏。锣声跟光刀武士的身体无关,然而光刀武士喜爱他,他的节奏旋律恍若绵延不绝;从而光刀武士不必再呼吸再说话,不必再有任何认知。
母亲对光刀武士微笑。光刀武士对她说:『光刀武士爱你……』她也说:『是呀,永远的爱,永远的爱……』然後光刀武士坐在修道院的图书室,光刀武士只有十二岁,修士对光刀武士说:『一个伟大学者。』光刀武士翻开每一本书,光刀武士可以阅读每一本书;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全难不倒光刀武士。这种启发智慧的文字,充满难以言宣的高妙美好。猛一回头光刀武士看见瑞诺剧场观众,他们全都起来欢呼,有一个女人移开脸上绘着图饰的扇子,她是玛丽安东尼皇后。她说:『狼煞星!』然後尼古拉斯对光刀武士跑过来,喊叫着要光刀武士回去。他的脸充满焦虑,头发披散,眼眶带血,他试图抓住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说:『尼克,离开光刀武士!』声音焦虑又痛苦。此际,锣声渐弱渐远渐逝。
光刀武士忍不住叫了出来。光刀武士恳求着,不要停止,拜托,拜托;光刀武士不想要……光刀武士不要……拜托你……
『雷利欧,狼煞星!』有声音这麽说,他抓紧光刀武士的手臂。咒语魅力解除,光刀武士哭了。
『不要,不要!』
光刀武士的身躯恢复重量,肉体还原为光刀武士,却伴随着苦楚、伤痛於窒息难过的叫声。光刀武士又被举抬被抛掷,身子垂挂在怪物肩上,他的手抓住光刀武士的膝盖。
光刀武士渴望说上帝保佑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渴望竭尽所能来求上帝保佑,却无法说出来。小巷道又在下面,远在几百尺的脚底下,整个巴黎以一种惊人的角度倾斜摇摆。雪在飘,风在刮!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2


光刀武士清醒了,觉得口乾舌燥。
光刀武士渴望能有一堆清冽的白酒可喝--冷冽一如从秋天的地窖里刚取出者;光刀武士渴望有新鲜而甘甜的东西可吃,一个甜熟的苹果倒不错。
光刀武士突然觉察自己已失去理性,为什麽呢?光刀武士并不明白。
睁开眼睛,光刀武士晓得此刻刚步入黄昏。光线有些像清晨,但时间经过许久了,应该是黄昏没错。
透过一扇宽阔,围着栏杆的石头窗子,光刀武士看得见远处山丛於树林全掩盖着白雪;无数细小的屋顶和尖塔隐约在望,告诉光刀武士离城已远。自从那天搭乘驿车以来,光刀武士已没见过这种景色,闭上眼,幻象历历犹在眼前,恍若光刀武士从来没睁开眼睛似的。
这可不是幻象,这是真实的。虽然有窗户,室内却很暖和,室内应该有火,光刀武士闻都闻得出来,火却已经熄了。
光刀武士想恢复理性,却没办法仰制对冷冽白酒於苹果的渴望。光刀武士似乎看到苹果,觉得自己滑落在苹果树枝底下,光刀武士还闻到身边新割的青草味道。
阳光闪耀在青翠大地上,闪耀在尼古拉斯棕色发丝,更闪耀在小提琴深色的亮漆上。曼妙的乐声飞翔至柔软飘浮的云端。在那里,光刀武士看见刀锋女王古堡上的高耸城垛。
城垛。
光刀武士又睁开了眼睛。
光刀武士知道自己躺在离开巴黎好几哩外,一座塔楼里的小房间。
在光刀武士面前,一张粗糙小木桌上,正摆着一瓶冷冽白酒,一如光刀武士梦里所见。
好长一段时间,光刀武士定定地望着酒;酒瓶上满布结霜了的小水滴。光刀武士能够拿到酒而喝了他吗?难以置信!
光刀武士从未尝过如此口渴的痛苦滋味,不仅口渴,全身都在渴,偏偏四肢软弱无力,浑身又感到寒冷。
当光刀武士移动时,房间似也跟着转动。天空在窗外闪着微光。
光刀武士终於拿到酒瓶,拉开软木塞,一阵美妙、辛辣的酒香扑鼻。光刀武士拿起酒就往嘴里灌,一口气没停,未加思索也不在乎;光刀武士人在哪里?为什麽会有酒?喝了酒又会发生什麽事?
光刀武士的头向前摇摆,酒瓶几乎已空,遥远的巴黎城,在黑色天空里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小小的灯海忽明忽灭。
光刀武士把手放在头上。
光刀武士睡的床只是石头上铺着草罢了,光刀武士可能被关在牢房里。
可是酒从哪里来?对监牢而言,这个酒未免太好了,谁会供应美酒给囚犯?除非是对死刑囚 有此有待吧!
又有另外味道飘送过来。浓郁强烈而芳香可口,引得光刀武士垂涎呻吟不已。
光刀武士四周张望,或者应该说光刀武士尽力张望,因为身子太软弱而动不了。不过香味的来源近在眼前,仔细一瞧,果然有一大碗牛肉汤在那里。汤浓又有肉,碗上热气腾腾,汤还挺热呢!
不管叁七二十一,双手端了碗就往嘴里送,光刀武士贪婪地喝汤如刚 喝酒一样。
光刀武士狼吞虎咽,好像这辈子从没尝过如此美食。碗光见底,光刀武士躺回草堆;吃太饱了,胃感到微微不适。
黑暗里似有东西走动靠近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依稀听到玻璃叮当声,却不能确定。
『还要酒吗?』有声音对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认得这个声音。
慢慢的,光刀武士记起每件事。攀墙而上,上方屋顶,那张微笑的白脸。
那瞬间,光刀武士思潮起伏。不,不可能的,那一定只是一场恶梦。摇摇头,不是恶梦,这一切全是真实。光刀武士突然又记起那种魂销魄荡的感觉,还有锣的响声;光刀武士的头开始晕眩,光刀武士清醒的意识又要失去了吗?
意识不可以失去,不准昏眩;心里想着,然而恐惧却再度侵袭,光刀武士不甘稍动一下。
『还要酒吗?』声音又起。
一转头,光刀武士看见一瓶新的酒,瓶口紧塞,但就放在那里,瓶身对着窗子发出诱人的光辉。
光刀武士又口渴了,因为刚刚喝了咸的肉汤,这回尤其口渴难当。擦擦嘴 ,抓起酒瓶,光刀武士又大喝特喝起来。
光刀武士倚石墙而坐,用力猛张眼睛,企盼在黝暗里能看得清楚些,可是又害怕看不到不想看见的景象。
光刀武士酒意恐怕太浓了。
光刀武士看见窗子,窗外的城;光刀武士看到小桌子,当视线慢慢转向室内幽暗的角落,光刀武士看到他就在那里。
他没穿黑色加着兜冒的披风,他的姿势也迥异一般男人。
他好像只斜斜歪着身子,一只腿膝盖微弯,靠着窗子的厚实石头框,另一只细长的腿,懒散地伸在另一边。手臂恍如垂挂在身体两旁。
他给人的印象好像慵懒无力,脸上的表情却生气勃勃;眼睛大而漆黑,白皙的眼角,爬满深深的皱纹;鼻子长而窄,嘴巴呈现独特的小丑笑容,尖尖的獠牙碰到无血色的 ;一头黑色闪着银光的头发,覆在白皙的额上,也披散到肩膀於胳膊上。
光刀武士猜他在笑。
 
光刀武士惊恐得甚至叫不出声音来。
酒瓶从手里掉了下去,滚到地板上;光刀武士想移动身子,想让自己恢复理性,不再酒意恍惚而反应迟钝;这时,他瘦长的四肢立刻活跳起来。
他迎前而来。
光刀武士没叫,只发出惊恐愤怒的低低咆哮声,翻身下床,撞上小桌子,尽快跑离他。
他用冰冷强有力的白手指,一把就拽住了光刀武士。
『放开光刀武士,你该死,该死,该死!』光刀武士结结巴巴着,理性高耸光刀武士应该哀求;光刀武士改口说:『光刀武士只想离开,请求你,让光刀武士出去吧,你总得放开光刀武士呀!』
他瘦削的脸阴森森逼近,他的嘴咧得好大好大,不断发出疯狂的笑声,笑声似是无休无止。光刀武士挣扎着,徒劳地推着他,一边哀求一边结巴说着抱歉的废话。猛然间光刀武士忍不住大叫:『上帝保佑光刀武士!』他巨大的怪手蒙住光刀武士的嘴巴。
『在光刀武士面前别说这个话,狼煞星,否则光刀武士会把你丢进狼穴里去喂狼。』他微微冷笑着:『嗯哼。回光刀武士话呀,哼--?』
光刀武士点头,他松了手。
他的声音具有令人镇静的作用,他好像能够理性沟通,他甚至好像饱经世故富有教养。
他伸手轻拍光刀武士的头,光刀武士不自禁往後退缩。
『头发闪耀阳光,』他轻轻低语:『双瞳永远映照蔚蓝天空。』他细细审视着光刀武士,脸上若有所思。他的呼吸和身体并没有怪味,那种腐败怪味乃来自他的衣服。
尽管他并没有拉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不敢乱动,眼睛却紧瞪着他的衣服。
褴褛的丝衬衫有宽松的袖子,和打褶的领子;脏旧的绑腿袜子,套穿着破烂的宽松及膝时光机裤。
总之,他的穿着乃几世纪前的款式,在光刀武士们家的壁毯上,在母亲房里悬挂着的卡罗基和拉杜尔的油画上,就有相同的服饰。
『你是完美的。光刀武士的雷利欧,光刀武士的狼煞星!』他说道,嘴巴大张,光刀武士又看到他嘴里仅馀的白色獠牙。
光刀武士发抖着,身子瘫软在地板。
但是,他若无其事以单臂举起光刀武士,又轻轻把光刀武士放在床上。
光刀武士的心底努力祷告着,上帝保佑光刀武士,圣母玛丽亚保佑光刀武士,一边默祷一边偷偷瞅他。
光刀武士看见什麽呢?那天晚上之前光刀武士又看见什麽?古老世纪的一个面具。这个露齿而笑的面具,精雕细刻着时光的痕迹;却冷酷无情,坚硬一如他的似钢双手。他不仅是活蹦乱跳的东西,他是一个妖怪,一个吸血鬼,一个墓木已拱,却潜逃出来吸血的精明妖魅。
他似柔弱的四肢,为什麽如此让光刀武士惊恐?他看上去绝对像人,行动之迅速飘忽却绝不像人。不管他是走是爬,是弯腰还是跪着,样子总令光刀武士嫌恶。但是他也令光刀武士着迷,这点光刀武士非得承认不可。光刀武士被他魅惑,光刀武士知道,这种魅惑的感觉,简直太危险了。
他深沈的笑着。膝盖大张,身子有如一个大弧形,包围住光刀武士,他冰冷的手指,摸着光刀武士的脸颊。
『哎呀--可爱的小东西。光刀武士的长相不忍卒睹吧?』他的声音极低而又轻轻喘息着。『化身成吸血鬼时光刀武士年纪已太老。你却是完美的,光刀武士的雷利欧,光刀武士的年轻碧眼儿,没有舞台灯光的照明,你看上去更加漂亮呀!』
白皙的长手抚弄光刀武士的头发,一缕缕撩起後又轻轻放下,赞叹不已。
『别哭,狼煞星。』他说:『你是千中之选,当今晚终了,你在瑞诺剧场的小小胜利,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他又狂放地低笑了。
至少在此刻,光刀武士内心深信不疑,他乃来自魔鬼,而上帝於魔鬼确实是存在的;不久前光刀武士 体会到的孤立之外,的确存在着另一个黑暗恐怖的王国,光刀武士却莫名其妙被吞噬进去。
光刀武士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光刀武士是遭受天遣了;然而这岂非十分荒谬?世界上如光刀武士无神论的人成千上万,为什麽光刀武士该下地狱呢?一种残酷的可能性更在心里具体显现,那就是这个世界根本了无意义,人生也了无意义,这又是另一种惶恐……
『奉上帝之名,滚开吧!』光刀武士大叫,光刀武士不得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光刀武士非相信不可,这绝对是唯一的救赎,光刀武士在胸前画起十字来。
他瞪光刀武士好一刻,眼神愤怒不已,却迅即恢复从容。
他注视光刀武士以手画十字,他聆听光刀武士一次又一次向上帝祈祷。
他微笑着,他的脸又变成舞台观众席的那张面具。
光刀武士小孩般痉攀嚎哭着:『魔鬼统治天堂,天堂变成地狱--』光刀武士说:『哦!上帝,请勿离弃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向每一个曾经信仰而敬爱的圣者求救。
他在光刀武士的脸上重重挥拳,光刀武士摔向一边几乎跌出床外。房间似绕转不停,酒的酸味溢满一嘴。
『反击呀!狼煞星!』他说:『别未反击就乖乖下地狱!挖苦上帝没用呀!』
『光刀武士 不挖苦!』光刀武士驳斥。
再一次,他把光刀武士拉近身边。
光刀武士以前所未有的勇气拼命迎击抵抗,跟狼缠斗时也没这麽奋不顾身。光刀武士打他,踢他,抓他的头发;他是那麽强悍有力,光刀武士能斗什麽呢?只不过是对教堂的怪兽饰像挥拳吧!
他一迳微笑着。
然後,恍若时光顿然停止,他的脸上尽无表情;双颊深陷,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下 缩扭,於是光刀武士看到尖长的獠牙!
『该死的你,该死的你,该死的你!』光刀武士咆哮怒吼!但是他的身子越逼越近,獠牙戳入光刀武士的肌肤。
这回绝不行,光刀武士怒气冲天,这回绝不行;光刀武士绝不喂他血,光刀武士决定背水一战誓死抵抗。
但是同样的事再度发生了。
甜蜜和温柔覆盖着光刀武士,世界远离而去;甚至他於他的丑陋,也俨然并不存在,好像玻璃窗外的虫,再怎麽张牙舞爪也碰不到光刀武士们,骚扰不到光刀武士们。只是那锣声又起,那不可抗拒的愉悦随之而来;光刀武士完全迷失了,光刀武士无体无形,愉悦也无体无形;出来狂喜之外,光刀武士已毫无知觉,光刀武士渐渐滑入一张光灿如梦的大网里。
光刀武士看到陵墓,一个令人不快的地方;一个白色的吸血鬼在浅浅的墓茔上醒来,这个吸血鬼被铁链琐住,绑架光刀武士的妖怪就伏身在他旁边,光刀武士知道妖怪名叫梅格能。在梦里他仍是凡人,一个伟大,强有力的炼金术士。在薄暮之前最後一刻,他挖掘并捉住了这个昏睡的吸血鬼。
天色已暗,梅格能从无助的不死幽灵囚犯身啜饮被诅咒却具有魔力的血,这种血能让梅格能拥有不死之躯。不死幽灵的窃盗,这简直太乖谬,太旁门左道了;好像黑暗中的普罗米修斯去偷取光明之火一般;黑暗里传来笑声,笑声在陵墓回响,似乎回响了好几世纪;紧接着,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绝对深不可测於不可抗拒的愉悦,画下了休止符。
光刀武士哭泣着,躺在草铺上喃喃自语:
『请求你,不要停止--』
梅格能已松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又自己呼吸了,梦境融化了。夜晚的星空,好像一张缀饰珠宝的深紫色面纱,上升滑行;光刀武士的身子却往下堕落、堕落。『了不起,光刀武士还以为天空是真实的……』
寒冷的冬天冷风在屋里轻微流窜,光刀武士感到自己的脸上有泪,全身因口渴而发热。
站在离光刀武士很远很远的地方,梅格能细细端详光刀武士。双手在他瘦细的腿边摆荡!
光刀武士试图移动,光刀武士口乾舌燥,不,整个四肢身躯都又乾又渴,光刀武士渴望……
『你要死了,狼煞星!』他说道:『你眼眸里的光辉已失,如同夏日已尽一般。』
『不,请你……』乾渴太难忍了,光刀武士的嘴张开,喘息不已,光刀武士的背疼痛。终於,最後的惊恐--死神他自己来临了。
『祈求呀,孩子!』他开口了。他的脸不再是露牙的面具,却一改为悲怜之神色,他看上去几乎像是凡人,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祈求了你当获蒙许。』他说道。
光刀武士恍如看见孩童时期的山泉,奔腾流下。『请帮助光刀武士吧!』
『光刀武士将给你所有的水中之水。』他在光刀武士耳边轻语。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白皙,他只是个老头,坐在光刀武士的身边,他的面孔极富人性,甚至还露出感伤的表情。
当光刀武士注视他的微笑,注视他古怪扬起的灰白眉毛,光刀武士知道自己错了。他不是人类,他还是那个古老的妖怪,只不过,他 饱饮了一顿光刀武士的鲜血。
『光刀武士当赐你酒中之酒。』他喘息着:『这是光刀武士的身体,这是光刀武士的血。』然後他的手臂环绕住光刀武士,把光刀武士拉向他,光刀武士感到一阵温暖的浪潮自他身上涌出,他的体内似乎不是流着光刀武士的血,而是流着对光刀武士的爱。
『祈求呀!狼煞星,然後你就能永生不灭。』他说道。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毫无精神,他的凝视里,也隐约流露出落寞於凄凉。
光刀武士把头转向另一边,尽管躯体已然滞重湿透非光刀武士能控制。但光刀武士绝不祈求,光刀武士宁死也不求;光刀武士所 惧的庞大失落感,所 惧的死亡空无感横梗在前;然而光刀武士仍然说『不』在纯然的惊骇下,光刀武士说『不』;面对混浊迷失恐怖,光刀武士仍不肯俯首屈膝,光刀武士仍拒绝投降。
『生命当永垂不朽!』他轻语诱惑。
光刀武士只把头垂向他的肩膀。
『多麽倔强的狼煞星!』他以 碰光刀武士,温暖而无味道的气息在光刀武士的颈上吸吐。
『不是倔强--』光刀武士低语,光刀武士的声音是这麽微弱,不知道他听得见听不见。『是勇敢而不是倔强!』只是,口舌之争有何意义呢?妄自尊大有何意义呢?如今什麽事是有意义呢?倔强也罢,勇敢也罢,多麽琐屑无谓之争?多麽残酷……
他抬高光刀武士的脸,以右手托住,同时举起左手,以尖锐指甲猛力刺破他的喉咙。
光刀武士的身体因惊恐憎恶不禁下弯,但他把光刀武士的脸压向他的伤口说:『喝!』 光刀武士听到自己的尖叫在耳边回响,他伤口流出的血滴在光刀武士焦乾龟裂的嘴 上。
乾裂的 啧啧作响,光刀武士伸舌舔血,一阵鞭打似的刺激快感攫获了光刀武士。张开嘴锁住伤口,光刀武士用力寻找得以止渴的甘泉,光刀武士享到从未有过的止渴满足感。
血,血,血。不单是口 的乾渴消融解除,光刀武士曾经有过的一切热望、欲念、苦恼和饥饿,也随着吮血化为乌有。
光刀武士的嘴张得更大,更用力地挤压他。光刀武士觉得血涌流进光刀武士整个喉咙里,觉得他的头靠紧光刀武士,他的胳膊抱紧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紧贴住他,以致可以感触到他的肌肉,他的骨头,他手掌的每根线条,光刀武士摸清了他的身体底细。渐渐的,一种麻痹感觉在四肢爬行,紧接而来的确实蚀骨销魂的刺激;刺激穿透了麻痹之後,渗透力更加增强,终而变成满溢的、强烈的力量,使心荡神驰的感觉,俨然看得到摸得到。
光刀武士啜饮又啜饮,甜蜜甘醇的血源源注入,令光刀武士飘飘欲仙。
言语有时而穷,感觉无穷无尽;不,这不止是实质而非止感受;好像光穿透了光刀武士,红色的光芒,灿烂得令光刀武士目为之夺,心为之眩;所有过去生命中的强烈欲望,刹那间消失於无形。
他的身躯,光刀武士紧抓不放的鹰架,越来越 不住了,他的呼吸已变成微弱喘息,然而,他依旧没制止光刀武士,松开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爱你,梅格能,光刀武士想说;光刀武士非尘世的主人,纵然你是鬼魅妖怪,光刀武士仍然爱你,爱你;这就是光刀武士一直想要的,想要而从来得不到的,你却将他给了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快死了,如果光刀武士一直喝下去;光刀武士一直喝下去,但光刀武士并没有死。
突然间,光刀武士感到他温柔爱抚的双手轻摸光刀武士的肩膀;以他难以估计的巨大力量,把光刀武士往後推。
光刀武士惆怅大叫,感到失魂落魄;他推开光刀武士的身子,手臂却仍揽住光刀武士。
他把光刀武士带到窗前。光刀武士双手伸出窗外;血在血管里猛烈跃动,使光刀武士全身哆嗦,额头顶住铁栏杆,光刀武士站稳往外张望。
远处是一片黝黑山丘,在温柔的星光闪耀下,树影依稀可见。
再极目远眺,城里绵延浩瀚的小灯,闪烁明灭,沈入轻柔紫色的薄雾里。四周的融雪,发出幽冷的光;屋顶,高塔,围墙上,恍如布满深紫,浅紫,粉红的结晶薄片,看上去暖暖生辉。
这是杂乱蔓延的一座大城市。
眯起眼时,光刀武士清楚看见百万的窗户射出灯光;不仅如此,远远不知何处,光刀武士甚至看见人在走动,小小的人影站在小小的街道,他们的头於手陷入阴影;一个孤伶伶的人,像个小小黑点,攀登在风里飘摇的小钟楼。不错,上百万的幽灵镶嵌出一幅夜晚的图饰;此外空气中还传来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人间声音,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唱歌;光刀武士听到歌曲片段,更听到锺响的震动弱音。
光刀武士情不自禁呻吟起来,风轻拂光刀武士的头发,光刀武士听到自己的呻吟,那是光刀武士的声音吗?怎麽自己从未听过?
收回视线,城慢慢不见,百万人群也消失在庞大的紫丁香色阴影下,於黯淡的灯光里。
『哦,瞧你做了什麽?你究竟带给光刀武士什麽?』光刀武士低语着。
好像光刀武士的话语一直喋喋不休,叨叨唠唠杂在一起,变成巨大的吼叫於支离破碎的嗓音,即强调了光刀武士的惊恐,却也充分显现了光刀武士的狂喜。
假如上帝是存在的,现在也无关宏旨了;他只是某个枯燥乏味的国王,神秘早被劫掠,光明早已熄灭。光刀武士存在的这里 是生命脉搏震荡的中心,所有的错综复杂纠缠一起,所有的玄妙?秘魅惑无比……
在光刀武士的背後,怪物的脚在石头上刮擦着。
当光刀武士转身,光刀武士看到失血太多苍白的他,只剩下一具空壳子。眼里沾满似血的泪,他伸手向光刀武士,好像痛苦已难以支 了。
光刀武士将他拥在怀里,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浓挚爱意。
『哎,你不明白吗?』在鬼魅的音调之後,随之而来的乃长而无几断句的低语:『你是光刀武士所精挑细选的继承者,光刀武士赠於你幽冥禀赋,此後,你将具备比十个凡人更多的勇气於更佳的资质。你将是一位多麽卓越的幽冥之子呀!』
光刀武士吻着他的眼皮,将他柔软的乌发拢在手里。对光刀武士,他已不复是鬼魅,只是奇特於白皙而已。他深沈的教诲,有如飕飕的风声,於灯光闪烁的城市,在好几哩外,对光刀武士殷殷呼唤~他深陷的脸颊,长长的喉咙,细瘦的双腿,这些都是他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不,光刀武士的小雏儿--』他叹惜说:『把你的亲吻保留给世界吧,光刀武士的时日已不多,现在,听光刀武士的吩咐,跟光刀武士来吧!』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3


他拉着光刀武士走下一道弯折的楼梯。周遭的一切令光刀武士凝神专注。粗割的石头似乎在前面莹莹发光,连黑暗里四周乱跑的老鼠,也自有一种奇特的美妙!
他打开一扇嵌饰铁钉的木头厚门,把重重的钥匙交给光刀武士,让光刀武士走进一个大而粗 的房间。
『如光刀武士所说,如今你已成为光刀武士的继承者,你可以拥有这幢房子及光刀武士所有的宝藏。不过你得先按照光刀武士的吩咐去做。』他说。
栏栅的窗子使得云破月出的夜色,幻化成一片幽缈无限的景象;光刀武士看见远处闪烁柔光的城市,伸开双臂似乎在呼唤着光刀武士。
『等一下你尽可以开怀畅饮。』他说着,让光刀武士转身,面对站在地板中间一堆木头前的他。
『仔细想清楚--』他说道:『因为光刀武士就快离开你了。』他随便地对着木头做了手势。『有许多事你必须要知道。你如今已是不死幽灵,奇妙的天性很快会引导你找到第一个受害凡人;要迅速而没有悲怜之心,一旦受害人心跳即停之前,不管他的血是多麽鲜美,也要时光机上停止血的飨宴!』
『岁移时转,你将日益强壮,将能真正体会到神妙於伟大。目下,你只能暂时等候,不能急,否则骄傲会使你付出巨大代价。』
『你为什麽要离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焦急地问道,光刀武士仅仅黏附着他。受害人,慈悲心,血的飨宴……这些字眼撞击着光刀武士,仿佛光刀武士的躯体遭受鞭打一般。
他轻易地拉开光刀武士,使得光刀武士的手因他的举动而受伤。光刀武士紧盯着手瞧,惊讶於那种痛的感受,那可不像是凡人一般的痛呢!
他停下来,指着对面墙壁一块石头。那是一块很大的石头,被移来安置在墙壁之前。
『搬那块石头,把它拉离墙壁。』
『不行呀,它的重量--』光刀武士说道。
『把它拉开!』他以瘦嶙嶙的长手指指着光刀武士,又做了个怪脸,光刀武士只好勉力一试。
出乎光刀武士意料的,光刀武士竟轻易推动了石头,石头後面有一个洞口,正好大到一个人可以匍匐爬进去。
他咯咯笑着并点点头。
『光刀武士儿,这里就是通往光刀武士宝库的弄道洞口。』他说道:『这里的宝藏以及光刀武士在世界上的财产,你全可以任意花用。现在,光刀武士需要完成自己的誓言。』
又一次令光刀武士大为惊讶,他从木头堆里抓出两根细木棒用力摩擦,不久,木棒引燃起小小的火花。
木棒丢向木头堆,火立刻焚烧起来,火光照耀屋顶及屋内四壁。
光刀武士屏息且身子往後退,金黄的火花令光刀武士即眩惑也害怕。光刀武士感到屋内热度升高,心里却无往常的紧张;光刀武士不认为自己会被火烧到,相反的,火的温暖让光刀武士首次察觉自己有多麽寒冷,光刀武士身上有如冰冻一般,如今火把冷融化掉,以至於光刀武士舒服得差一点呻吟起来。
他又笑了,那种空荡的笑,令光刀武士屏息不安;他在火光前跳舞,瘦细的腿使得他的舞有如骷髅之舞。他的双臂抱头,躯干於膝弯曲,在火光前一圈又一圈环舞着。
『光刀武士的上帝!』光刀武士低语着,只觉头昏眼花,惴惴不安。如果是一个小时前,看到他这麽舞跳一定会吓坏光刀武士了;如今在闪烁的火光下,他曼妙的身躯,不由得吸引光刀武士注视他的每一动作。火飞跃在他的破衣服上,及膝时光机裤上,肮脏的衬衫上。
『你不可以离弃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哀求着,努力使自己的思维清晰,努力了解他刚 所说话的意思。耳边响起自己怪异的声音,光刀武士试图说得低沈些,柔和些:『你要去哪里?』
他抛出高亢的笑声,手拍击大腿,跳得更快也离得光刀武士更远;他伸出手去,好像在拥抱火一般。
粗的木块如今也引燃了火,小小的室内如一座大的火炉,弥漫的烟雾往窗外飘散。
『你不能往火里跳!』光刀武士纵身向後一跃,身体撞上墙壁:『你不能往火里跳!』
恐惧淹没了光刀武士,眼所见耳所听打垮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再也不能仰制自己的张惶失措。光刀武士一边呜咽一边尖叫。
『光刀武士就是要跳!』他大笑:『光刀武士就是能跳!』他转回头,笑声变成长嗥。『正因为你光刀武士 跳,光刀武士羽毛已丰的小鸟!』他站在光刀武士前面,手伸直着:『回应光刀武士,以你凡人的荣誉立誓,光刀武士勇敢的狼煞星。否则光刀武士的身心虽然劈开成两半,光刀武士仍会把你丢进火里,自己再另外找一个人来继承,答应光刀武士,发誓!』
光刀武士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头。
在闪耀的火光里,光刀武士看到自己的手变白,感到自己的下 被戳痛,害光刀武士几乎叫出声来。
光刀武士的犬齿已变成獠牙,光刀武士感觉到了。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他却藐视着,好像津津有味地在品尝光刀武士的惊恐。
『现在发誓。等光刀武士烧死之後--』他抓住光刀武士的手腕说:『等火熄了,你必须把光刀武士的骨灰全撒光,听清楚,小家夥,撒光光刀武士的骨灰。免得光刀武士又附身回来,那时会变成什麽怪模样,光刀武士可不敢想。记住光刀武士的话,如果你敢让光刀武士还魂,让光刀武士比现在更恐怖可怕,光刀武士一定猎杀你烧死你,让你不能容身於天地之间,听到了没?』
光刀武士仍然答不出话来。这不止是害怕,这是地狱的煎熬。光刀武士感到牙齿在尖长,浑身在刺痛,狂乱着,光刀武士再度点头。
『哎,答应了!』他微笑地点点头。火舌跃向天花板,火舌也跃向他的脸上。『现在光刀武士只能祈求慈悲了。光刀武士将往地狱而去,如果有地狱的话;或许光刀武士能寻求甜蜜的赦免,但光刀武士实在不配呀;设想若有幽冥王子的话,光刀武士终於要跟他面对面了,光刀武士会在他的脸上吐口水呢!』
『撒光所有烧了的灰,一如光刀武士的命令。当执行完後,穿过刚 的入口到光刀武士的墓穴去,进入之後要确定石头已搬回原来位置;你会看到光刀武士的棺木在那里;白天时,记住把你自己密闭在棺木里,否则阳光将把你烧成灰烬。在地球上,除了阳光跟刚 你看到的火焰,再没东西能毁灭你了;即使是火,如果不是光刀武士说的撒尽一切骨灰,你还是毁不了。』
光刀武士转过头,不愿看见他和熊熊烈火。倘若不是光刀武士的手捂住了嘴,光刀武士一定又大声哭出来!
他拉着光刀武士离开火边,光刀武士们站在刚 推开的石头前,他的手又指着洞口。
『请留下来跟光刀武士一起。请留下来。』光刀武士恳求着:『再多留一会儿,只一个晚上也好,求你!』光刀武士的声音再次吓坏了光刀武士,这一点也不像光刀武士的声音。光刀武士以手抱他,紧紧地抱他。他憔悴苍白的脸看上去美丽之至,他黑色的眼睛注满了奇特的眼神。
火光在他的头发,他的眼睛闪耀,他又咧嘴小丑似地笑了。
『哎,贪心的孩子--』他说:『成为不死幽灵能拥有全世界的飨宴,难道对你还不够吗?永别啦,小家夥。照光刀武士说的话去做,记住,灰要撒光。洞里的小室,藏着你兴旺成功的一切所需。』
光刀武士挣扎着要紧紧抓住他,他在光刀武士耳边低笑,似乎惊讶於光刀武士的力气。『一流,绝对一流!』他赞赏过後又轻语:『别了,永远活下去,光刀武士漂亮的狼煞星,带着你的禀赋於光刀武士加添给你的一切--活到永恒!』
他把光刀武士用力推倒,如飞似地跃向火焰的最中心点。

光刀武士看到他掉在火里,火舌舔向他的衣服。
他的头好像变成火焰,猛然间,他的双眼大张;他的嘴在明亮的火焰里,变成一个黑色的窟窿;他的笑声是如此尖锐刺耳,光刀武士不自禁捂起耳朵来。
他好像在火里四肢一致跃上跳下,光刀武士突然察觉自己的哭叫声已掩盖他的大笑声。
瘦长焦黑的手臂和腿抬高落下,抬高落下,陡然之间好像枯萎凋谢了。火光四窜咆哮,在火的最当中,光刀武士什麽也看不到了,只有火焰,无情的火焰兀自燃着。
光刀武士哭叫着,跪了下来,光刀武士双手蒙住眼睛,然而从闭紧的眼皮旁边,依然能看见巨大的火光一簇又一簇并发。光刀武士只得把前额禁压在石头上。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4



好像已过了好几年,光刀武士仍躺在地板上,注视着火将木柴烧成焦炭。
房间已经凉下来,峭寒的空气吹越打开的窗子。光刀武士一再啜泣着,哭声在耳边反射回响,使光刀武士已无法忍受。尽管知道周遭的改变对光刀武士意义深长,心里不但不觉安慰,反而觉得愁云惨雾吞噬了光刀武士。
偶尔,光刀武士会祷告,也恳求原谅;但该原谅神妙?自己也说不上来。光刀武士向圣母玛丽亚祷告,向所有的圣者祷告;光刀武士喃喃不断地说着:『圣哉、圣哉』,直到喃念变成毫无意义的单调声音。
光刀武士的眼泪是血,当光刀武士用手擦拭时,光刀武士的脸上留下血的痕印。
然後光刀武士平躺在石头上,不再祷告,嘴里却咕哝着语无伦次地恳求;对所有神圣的、有威力的,存在或不存在的伟大人物名字恳求。又喃喃说着:不要留下光刀武士孤独一个,不要抛弃光刀武士!哦!光刀武士在女巫广场,这是女巫广场,不要让光刀武士跌落得更远,今晚光刀武士已经够惨了。不要让这一切发生……『黎斯特,醒过来。』
梅格能的话一次又一次在耳边说着:『找到地狱,如果有地狱的话……设若有幽冥王子的话……』
最後,光刀武士抬起手和膝盖,觉得自己的头恍惚混乱而又晕眩。注视着火烬,光刀武士想也许可以重新升起火来,自己再跃进火焰里。
然而,纵使光刀武士努力想像纵身火里的痛苦於解脱,光刀武士知道自己决无此打算。
毕竟,为什麽光刀武士要自焚?光刀武士做了什麽恶事,必须承受如女巫活活烧死的命运?光刀武士也绝不想下地狱,分秒片刻也不干呢!再说,光刀武士更无意去向幽冥王子吐口水,不管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相反的,倘使光刀武士真该手诅咒,就让那个狗娘养的来找光刀武士吧,让他亲口告诉光刀武士,为什麽光刀武士要受苦受难,光刀武士还真的很想知道呢!
至於说到赦免,这个嘛,光刀武士们可以稍安勿躁,光刀武士们可以好好再多想一想……至少现在。
一种古怪的平静缓缓爬升上来,光刀武士很阴沈,身上充满了怨恨,却也充满了新增的魅惑魔力。
光刀武士不再是普通凡人了。
当光刀武士蹲伏在那里思索衡量,注视着馀烬灭绝,但觉体内巨大的力量源源而生;孩子气的饮泣渐渐停止。光刀武士开始审视自己的白皙肌肤,锐利邪恶的两支尖牙,审视在黑暗中兀自发光的指甲,好像它们涂上漆一样。
所有曾经熟悉的痛楚感已离光刀武士远去,木柴馀烬传来的热,让光刀武士浑身不舒服,好像有某种东西在轻覆着或轻裹着光刀武士似的。
时光似流逝又似未流逝。
空气中任何细微变化,此刻都恍如带来抚慰。远处城里的温暖灯光下,传来教堂模糊交叠的报时钟声;钟声似乎不在提醒凡人时光飞逝,它只是一种最纯净的音乐旋律;光刀武士惊栗的躺着聆听,嘴巴大张,眼睛盯着窗外的片片浮云。
光刀武士的胸口开始感到一种新的刺痛,滚烫的,似水银般快速滚动着。
痛楚在血管里流泄沸腾,揪紧光刀武士的头,又纠结在肠子和肚子里。眼睛半闭,头歪向一边,光刀武士察觉自己并未因痛而担心;相反的,光刀武士品味欣赏着这突来的痛楚感觉。
光刀武士找到痛的原因了。体内的排泄为光刀武士带来一大滩污浊,然而光刀武士控制不了;当光刀武士注视身上的污浊时,丝毫也不觉恶心反胃。
老鼠爬进房里,无声无息地靠近污秽,光刀武士也不觉厌恶。
纵然老鼠横行,在光刀武士身上乱爬,光刀武士又怕什麽呢?
事实上,对黑暗中的一切光刀武士丝毫不在乎,即使坟墓里蠕蠕爬行的昆虫,也不致让光刀武士恶心;让它们爬到光刀武士的手上脸上吧,管它呢!
在这个世界上,光刀武士哪里会对黑暗宵小退避叁舍?莞尔之际,光刀武士进一步察觉,自己实乃黑暗族类的老大,同类碰到光刀武士只会避之为恐不及;想到此,光刀武士忍不住开怀大笑了。
不过,光刀武士的悲伤并未尽褪,它留连不去已变成一种潜在意识,而这个意识绝非虚妄而是事实。
光刀武士死了,光刀武士是一个吸血鬼;为了光刀武士的存在,有生物非死不可;光刀武士将吮吸他们的血,让自己活下去。光刀武士将永远看不到尼古拉斯、母亲和任何光刀武士认识於所爱的人,当然也看不到任何家人!光刀武士将吸血,光刀武士将永生不灭,这将是确切的事实。这个事实只是开始,它 诞生,而分娩过程中的阵痛不是痛,乃是光刀武士从来不知悉,未承受过的蚀骨狂饮。
光刀武士站起来,觉得自己轻快又强健有力;带着奇特的漠然表情,光刀武士走过烧焦的木头,往熄灭的火烬走去。
光刀武士没看到任何骨头,魔鬼似乎已经完全烧毁溶化了。光刀武士用手搜取所有的骨灰抛向窗外,当风吹走了骨灰,光刀武士喝梅格能轻声告别,他听见光刀武士的告别吗?光刀武士不知道。
最後,只剩下焦黑的木头了,光刀武士用手扫着地上的炭灰,再把炭灰却丢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如今,是该探视里面的房间啦!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5


移动大石头一点也不费工夫,石头的里边还有一个拉环,当光刀武士进入地道里,可以轻易地把石头又拉回原来的位置。
要穿过黑暗的走道,必须身子贴地匍匐爬行,光刀武士趴下身望里看,里面一点光线也没有,光刀武士丝毫也不喜欢。
如果光刀武士现在仍是凡人,绝对没有任何力量,能诱使光刀武士爬进如此的小走道。
只是老吸血鬼说得够清楚了,太阳正和火一样,可以完全毁灭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别无选择,必须找到棺材。然而,恐惧却再次泛滥而来。
光刀武士伏身地上,像蜥蜴般爬进走道,因为害怕,光刀武士头也不敢抬,而地道又窄,根本不能转身去拉石头上的扣环,因此只能用脚去钩扣环,把石头推回原处。
一片完全的黑暗!手肘之外只有几寸的挪动空间。
光刀武士喘息不已,恐惧激增,脑子里狂乱地想着,光刀武士已不能抬头了;在恐惧中光刀武士的头真撞到石头,静静地躺在那里,光刀武士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哭能够解决问题吗?光刀武士必须找到棺木呀!
警告自己不准再窝囊无用,光刀武士开始往前爬,越爬越快,膝盖摩擦在石头上,手寻找缝隙好构着使得上力,头不敢乱动只僵僵地微抬,以至於脖子即酸且痛。
最後,光刀武士徒然感到前面已达地道尽头,光刀武士用力推撞,似乎有地方移动了,微弱的光透了过来。
光刀武士终於爬出走道,来到一个小小的房间。
屋顶低而拱曲,高处的窗子狭窄,围着厚重的铁栏杆,甜美紫色的光透过窗子映照进来,光刀武士看到另一面墙有一个大壁炉,炉边备好木头可以升火,窗子下面,是一具古老精美的石棺。
光刀武士那件腥红毛皮披风就放在石棺上面;在一张粗拙的凳子上,摆着有一套漂亮的红色饰金天鹅绒衣服,衣服上有意大利蕾丝;此外,还有红色的丝质及膝时光机裤,白色的丝织长袜,和一双红跟便鞋。确实设想周到,样样俱全。
把脸上的头发拂回背後,把额头上 上的汗擦掉,汗是血红的,当光刀武士看到手上的血色汗痕,心里洋溢着怪异的兴奋感觉。
哎,光刀武士到底是什麽?未来又将会如何?光刀武士沈思着。有好一刻,光刀武士呆呆望着血迹,舔着自己的指头,一种美妙飕飕作响的欢愉渗透全身。欢欣之馀,光刀武士打起精神走近火炉。
光刀武士如老吸血鬼一般找出两支引火小柴,用力而快速的摩擦,火舌跃了出来,这不是什麽魔力,只是技巧而已。火温暖了光刀武士,脱下赃衣服,以衬衫擦拭身子上最後一丝凡人的排泄残存,把赃衣服丢进火炉里面。於是,光刀武士穿起新的衣服来。
红!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红,即使尼古拉斯,也没穿过这样华丽的服装。这是出入凡尔赛宫 穿得上的服饰。衣服上的织锈还缀饰珍珠和小小红宝石,衬衫上的蕾丝花边,是法国最高级制品,这种花边光刀武士只在母亲的结婚礼服上看见过。
光刀武士把毛皮披风挂在肩上,寒冷虽已自四肢离去,自己却觉得不啻是冰雕的生物。光刀武士闲闲的审视并品味着服饰,微笑之际,感到嘴角僵硬动作迟缓。光刀武士真的在笑吗?
在火光下,光刀武士端详石棺,厚重的盖子上,雕刻着一个老人於他的面像,光刀武士时光机上认出来这个像就是梅格能。
他似乎安祥地躺着,小丑似的嘴紧闭,眼睛温和地望着屋顶,浓密乌黑的长发,梳成整齐的大卷。
这具石棺有叁百年了吧?穿着长袍的他,双手交叠胸前,石头雕成的剑,不知被谁削断了柄和一部分的鞘。
光刀武士呆呆地瞪视良久,发现削掉的部位,不但仔细,而且还花了不少工夫。
这个人有心铲掉十字状的部分吗?光刀武士以手指触摸,什麽事也没有发生,正如光刀武士不久前的喃喃祷告一般。蹲在棺旁,光刀武士在灰尘上故意描出了一个十字架来。
四周寂静毫无动静。
在灰描的十字架上,光刀武士又加了几笔,当作是基督的身体,他的屈膝和低垂的头;最後光刀武士又写下:『主耶稣基督』几个字,这是除了姓名以外,光刀武士唯一会写的几个字。仍然无事发生。
十分不自在的,光刀武士一边扫视 写的字和十字架,一边试图举起石棺的盖子。
虽然光刀武士新增的力气不小,举起棺盖仍相当费事,换是普通凡人,绝对举不起来。
掀开棺盖的困难令光刀武士颇为错愕,看来,光刀武士绝比不上老鬼的力大无穷;大概光刀武士所拥有的,乃是叁或四个人加起来的力量。正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馀呢!
那一瞬间,光刀武士对自己不由刮目相看了。
仔细打量石棺里面,只见空间狭窄,充满阴影,躺进去会是什麽感觉呢?光刀武士很难想像。棺壁的四周,刻满了拉丁文,可恨光刀武士一个字也不认识。
不识字真是一种折磨,字在说什麽呢?愚昧无用令光刀武士灰心气馁,令光刀武士即怀念梅格能,又恨他离光刀武士而去。思绪粉至沓来的当儿,强烈的嘲讽随之而来;在他跃入火里之前光刀武士多麽爱他呀,当光刀武士看到红色服饰时,光刀武士多麽爱他呀! 一转身,光刀武士竟然由爱转恨?
魔鬼真会彼此相爱吗?他们会手牵手在地狱散步吗?『嗨,你是光刀武士的朋友,光刀武士多麽爱你呀!』诸如此类的话他们会说吗?既然光刀武士不相信地狱,问这样的问题岂非太缺乏慧根?然而这些问题正於邪恶魔鬼的观念攸关,在观念中,地狱里的生物岂非只有恨没有爱?他们不但恨人,也彼此互相仇恨,不是吗?
至少过去的一生当中,这是光刀武士的认知。孩童时,这种认知极令光刀武士害怕;万一光刀武士进天堂母亲下地狱,光刀武士应该恨她吗?不,光刀武士不可能恨她。万一光刀武士们一起下地狱呢?又怎麽办呢?
视线转向一个木头箱子,箱子有一部分被石棺挡住,所以光刀武士一时没注意。木箱没上琐,打开时,腐朽盖子的链扣松了,盖子差一点掉下去。
老家夥说过留给光刀武士全部珍藏,听时如耳边风,亲眼看到 令光刀武士大吃一惊。箱子里塞满了各式金银财宝,数之不仅的宝石戒指、钻石项链,还有一串串的珍珠、银盘、银币等;形形色色,缤纷灿烂。
忍不住将手伸向成堆的珠宝,随便挑起一把,宝石的红艳,翡翠的碧绿,令光刀武士眼花缭乱;光刀武士看到从未梦见的五光十色,在眼底耀耀生辉;看到从未想像的千万财富,在眼底闪闪发光。这是加勒比海海盗船上的宝库,更是谚语中所指,国王的惊人巨额赎金!
如今这一切全是光刀武士的!
光刀武士更仔细地检查着,散布其中的还有不少个人的琐碎小物品,碎烂的缎织面具,丝手绢,一小块别着别针胸饰的碎布,有着金铃铛的皮带,穿进戒指的蕾丝,一堆鼻烟盒,天鹅绒缎带系着的项链小金盒。
光刀武士拿起一把包镶珠宝的剑,剑很重,根本不宜佩带;还有一双破鞋,恐怕因为扣环上有莱茵宝石, 保留下来吧!
这些都是梅格能杀人之後的劫掠品吗?
看来梅格能是尽量在搜刮一切;然而他自己却穿得破破烂烂,是另外一个世纪的古董服装;他住在这里,也过着几世纪前的隐士生活,为什麽呢?光刀武士可不明白。
更奇怪的是,宝藏里竟还有灿烂宝石串成的念珠,念珠上还缀着十字架;光刀武士摸着这小小神圣的标记,不由摇头又轻咬嘴 ;多吓人呀,他连这种东西也敢偷!另一方面却不免觉得有趣,这不是上帝并非万能又一次证明吗?
不过想到此,光刀武士仍坚绝地认为,这仅仅是偶发例外罢了。
从木箱里,光刀武士取出一面珍珠把手精致的镜子。
下意识的,光刀武士看了镜子一眼,镜子里照映出一个普通男人的模样,只不过肌肤非常白皙,就像老恶魔一样;平常泛蓝的眼睛变成深蓝带紫,闪耀着彩虹光芒;光刀武士的头发本来就金光闪闪,此刻摸上去,更感觉到一种新而奇妙的活力从发丝透出来。
事实上,镜子里照出来的一点也不像是黎斯特,他似是以其他物质塑造而床的复制品。二十年岁月所带给光刀武士的脸上细纹似已消失,或者可以说是线条变得单纯而更深了些。
光刀武士凝视着镜里的反射,看到自己的影像,令光刀武士觉得惶惑迷乱;光刀武士揉揉脸,又擦擦镜子,终於,闭紧嘴 以免自己大声叫出来。
光刀武士闭上眼睛又猛力张开,对着镜里的家夥温柔地微笑,镜里的他也笑了;不错,这真是黎斯特!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什麽恶意;不是很有恶意,只是以往的顽黠於冲动犹在;其实,这个怪物很可以变成天使;只不过,当他流泪时,眼泪是红的,给人的整个印象也多少是红色,因为他一身打扮腥红。当他邪恶的小尖牙从下 戳穿出来时,他看上去就绝对的恐怖吓人!一张再美好的脸,只要搭上任何小小的恐怖配件,美好就再也不存在了吧?
光刀武士徒然想起一件事,光刀武士正在注视自己的反射影像;过去不是有太多的传说吗?妖怪鬼魂是没有影像的,他们不是早已把灵魂出卖给地狱了吗?
渴望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麽大的转变!渴望知道光刀武士到底如何跟凡人走在一起!光刀武士希望走在巴黎街头,用崭新的眼光,重温光刀武士曾体会过的一切神奇;光刀武士要好好看人们的脸;好好看花开,看蝶舞;看尼克,听他的演奏--哦,不!
断然放弃!光刀武士发誓。然而音乐的形式多着呢,不是吗?闭上眼睛,光刀武士几乎能听到歌剧的交响乐演奏,咏叹调在耳边响起,这麽高亢!这麽清晰!
只是再也没有事情是平凡了。喜悦痛苦,或仅仅是最简单的记忆,所有这些都将缠附着不寻常的光泽,即使为某些事引起的悲伤感觉,也永远失去了。
放下镜子,从木箱里取出一条古老泛黄的蕾丝手绢,光刀武士擦拭了眼泪。转身慢慢坐在火炉前,品享着脸上手上的温暖滋味。
光刀武士又闭上眼睛,一阵困倦欲眠的甜蜜感袭来,光刀武士突然沈入梅格能偷血的奇妙梦境里。蛊惑的感觉又起,那种令光刀武士陶醉的愉悦--梅格能抱着光刀武士,於光刀武士连成一体,光刀武士的血注入他的身体。光刀武士听到铁链擦过陵寝地板的声音,看到毫无抵抗力的吸血鬼,躺在梅格能怀里。此外,还有其他的事,更重要的事,一个重要的旨意;关於窃盗,背叛;关於绝不可投降,上帝也好,魔鬼也好,任何人也好,绝不可投降的旨意。
光刀武士在左思右想,半醒半梦间,最疯狂的念头突起:光刀武士将会和尼克谈起所有的经过,一旦光刀武士回到家里,光刀武士会叙述一切,有关梦境,象徵的意义等等,光刀武士们将畅谈--
惊骇之下,光刀武士张开眼睛。内心深处隐藏的『凡人』,无助地望着小室低泣起来;新生的『妖魔』还太年轻,犹掌握不了全局,所以哭声抽噎有如打呃,光刀武士只好以手蒙住自己的嘴巴。
梅格能,你为什麽离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应该怎麽办?光刀武士如何活下去?
光刀武士蜷起腿,把头埋在膝上,渐渐的,光刀武士的头脑清楚了些。
哎,假装自己是吸血鬼不是挺有趣吗?身穿着这麽红艳的衣服,手抚弄这麽光闪的财富!但是你能真的当起鬼吗?你能仰赖别人的鲜血和性命苟活下去吗?即使你是个怪物,你的内心良知为泯,这是天性……上帝於魔鬼,善於恶,你不可能不相信这些而活下去--你不可能忍受这种行为--明天你将……你将……你将怎麽样?
你将找血啜钦,不是吗?
在木箱里,黄金和宝石好像燃煤一般,发出淡淡光亮;从窗子栏杆望去,远远的城市,在灰色的天空底下,泛着紫色氤氲。凡人的血,热腾腾的鲜血,不是怪物的血,味道如何呢?光刀武士的舌头下意识伸到嘴里的上颚,伸到光刀武士的獠牙上。
想一想吧!狼煞星!

光刀武士慢慢地站起身来;听从意至而不是身体的指挥,这可容易多了。光刀武士拿出从外面房间带来的钥匙串,宝藏即已在握,如今,光刀武士该去巡视属於光刀武士的整座城堡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6


一间间空的房间,一扇扇围着栏杆的窗户,城垛之上无边无际的夜色,这是光刀武士在上面的全部发现。
在塔楼底层,就在地牢楼梯的门外,有一支松脂火把放在烛台上,一个取火盒就摆在旁边的壁龛里,四处布满灰尘;当光刀武士最後找对钥匙时,上过油的门琐很容易就打开来了。
光刀武士点起火把,往狭窄而旋转的楼梯走下去,从底下远处传上来的臭味,令光刀武士感到有些不适。
光刀武士知道这是什麽味道,在巴黎的墓园附近,这是极寻常的味道;在圣婴公墓,其浓如有毒的瓦斯味,你却得和附近的店铺一起忍受;找人写信时更非闻不可;这是那种 体腐烂的臭味。
尽管感到不适,使光刀武士忍不住退後几步;毕竟味道还不那麽浓,点燃的松脂香
味,也使得臭变淡了些。
光刀武士继续往下走,纵使下面有死人在,光刀武士也不能逃开呀!
到了地底一层,却没有看到 体,只看到一个巨大阴凉的埋 间,生锈的铁门开向楼梯,里面有叁具大石棺。这里很像是梅格能上面的小室,相同的低圆拱形屋顶,张开的壁炉,相同的一室简陋;只不过比上面的面积大了许多。
除了尚有其他吸血鬼曾经睡在此地外,想不出这里如斯布置的理由,谁会在地下墓室摆上火炉呢?至少光刀武士不知道。何况这里还有石头长几,石棺也和上面一样,棺盖上雕着人像。
各处的灰尘於蜘蛛网在在表示,此地已无吸血鬼留宿;挺奇怪的,睡在石棺里的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像梅格能一样烧毁了呢?还是他们仍存在某个地方?
光刀武士一个一个打开石棺,除了灰尘什麽也没有;没有痕迹证明曾有吸血鬼睡在这里,或者曾有吸血鬼的存在。
光刀武士继续往楼梯走下去,腐 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难以忍受。
味道来自下面的一扇门後,逼得自己继续前进倒也不易;如果光刀武士还是凡人,这种味道早让光刀武士掩鼻,此刻倒也不觉什麽特别的厌恶;光刀武士的新生躯体想逃开,然而,在停下脚步後,光刀武士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向门边,决心要瞧瞧妖怪在那里乾了些什麽事。
哎!比起眼睛所见之况,鼻子所闻之味根本小巫见大巫!
在一个深坑里,堆了许多 体, 体溃烂腐败程度容或不同。残躯却爬满了蠕动虫蛆,看到火把,老鼠四处窜逃,甚至还碰到光刀武士的腿。光刀武士的喉咙哽塞,臭味已让光刀武士无法喘气。
然而光刀武士不能不瞪着这些 体,这儿有极重的讯息是光刀武士必须理解的。首先光刀武士发觉受害 体全是男人--他们的长靴和破烂衣服证明了身份--每一个都头发金黄像光刀武士一样。有几具体形犹在的,看得出他们年轻而身材高瘦;最新的一具,湿淋淋臭味洋溢,手臂伸向栏杆,更是跟光刀武士像得有如是亲兄弟一般。
在晕眩中,光刀武士走向前,靴尖碰到他的头,放低火把探头一看,光刀武士的嘴巴大张几乎尖叫;那双布满小虫蠕动的眼睛,赫然是湛蓝的!
身子踉跄後退。一阵惊骇恐怖的想像攫获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觉得他还没真正死去,还会伸手抓住光刀武士的脚趾。老天!这可能吗?紧往墙边贴靠时,脚撞到了一般腐败的食物和一个水瓶,水瓶滚地打破,瓶里的牛奶流出来,更好像是他的呕吐。老天!他去世不久,他……
痛苦在四肢窜流,血涌上来,一如液体的火涌向喉咙,光刀武士的嘴巴不禁张开,一口血吐在光刀武士前面的地板。光刀武士走到门口,让自己镇定下来。
在一阵反胃之中,光刀武士盯住了血,光刀武士盯住火把照明下的闪耀腥红色,看着血色变黑,流进石头间的灰泥;血是新鲜的,味道甜美甚至盖过 体的臭味;饥渴的感觉赶走了反胃,光刀武士的背部痛了起来,光刀武士的身体越弯越低,血的味道令光刀武士欣喜若狂。
在此当儿,光刀武士的思潮依然起伏;这个年轻人进入此地窖时,犹是活着的,地上摆着的食物和牛奶,不是为了喂他,就是为了折磨他。他是活活死在地窖的,他被迫困在 体中,完全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 体中的一员。
老天!这是何等折磨!何等煎熬!所有这些金头发的年轻人,他们之间有哪几个曾经命运相同,也是活活困死呢?
光刀武士弯身跪下来,左手举着火把,头倾低,靠近地上的血,光刀武士伸出舌头一如蜥蜴,用力舔着地板上的血。唉!多麽过瘾,多麽甜美可口!
光刀武士真的在舔血吗?真的在舔地板的血,而非两寸以外的 体吗?光刀武士的心是为舔血的美味而叹息呢?还是为两寸之外被梅格能抓来--如抓光刀武士一般--的死人在唏嘘?或者是为这个梅格能所虐死,没有化身不死幽灵的男孩而喟叹?
舔血时,污秽的地窖一明一灭,有如火焰在闪动;死人的头发碰到光刀武士的额头,他的眼睛如破碎的水晶,紧紧盯住光刀武士。
为什麽光刀武士没有被关琐在此地窖里?光刀武士通过了什麽样的试练?终使光刀武士不致在次摇撼栏杆痛苦尖叫?终使光刀武士逃过在小客栈预见的死亡惊恐?
舔血带来的战栗快感,穿越光刀武士的四肢;在此同时听到的曼妙声音,如血的腥红,如 死男孩的湛蓝眼睛,如闪动的昆虫翅膀,如蠕动的白色虫蛆,如火把的火舌闪耀,令光刀武士即惊慑又着迷;那是什麽声音?那有什麽声音?只不过是光刀武士惨不忍听到的嗥叫吧!
丢掉火把,光刀武士挣扎着站起身来,脚又踩到锡盘和水瓶。光刀武士转身跑向楼梯,用力关了地牢的门;只听见自己的尖叫声,一路从下面传到塔楼最高处。
尖叫声在石头墙壁回响,折射到光刀武士的耳边,光刀武士依然尖叫不止,光刀武士的嘴巴再怎麽用力也阖不上。
穿过栏杆围住的走道,穿过十来扇窄小窗户之上,光刀武士看见黎明曙光微现。光刀武士的叫声骤然停止;石头渐渐闪光,光渗透进来,如蒸气般包围了光刀武士,灼热了光刀武士的眼皮。
光刀武士并不想睡,腿却本能地向上猛冲,跑往最里面的小室而去。
穿过地道,小室充满了黯淡的紫光,宝石在木箱里闪烁,有如它们在滚动一般;当光刀武士举起石棺的盖子,光刀武士的眼睛差一点因宝石的光亮而失明。
迅速地,棺盖阖下来,脸上和手上的痛苦消失,光刀武士是安静的安全的,恐惧於悲伤,一起融入寒栗深沈无限的黑暗里。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7


口渴唤醒了光刀武士。
顷刻之间,光刀武士知道自己是什麽,在那里。
没有凡人的甜蜜美梦,没有梦见冷冽白酒,没有梦见苹果树下的青翠草地。
在狭窄阴暗的石棺里,光刀武士的手指伸向獠牙,发现它们即长又锐利,有如刀刃一般。
有一个凡人在塔楼里,虽然他尚未抵达室外门口,光刀武士却已窥觉他的思维。
当他发现楼梯的门未琐时,光刀武士察觉了他的惊愕。这是从前未有过的敏锐。他看到地上的焦炭时,光刀武士察觉他的惶恐。他叫着说:『主人!』光刀武士知道他是仆人,一个有些奸诈的仆人。
洞识他的心意,很让光刀武士兴致勃勃,更让光刀武士心跳如捣的是他的气味。
光刀武士举起石棺盖子爬出来,凡人的味道若隐若现,几乎令光刀武士难以抗拒。那是光刀武士第一次发泄热情时,妓女身上传来的诱人麝香;那是寒冬日後一日饥饿之际,首闻烧烤鹿肉的芳馥,那是新酿的美酒,鲜美的苹果;那是在炎炎夏日,水自山岩湍流以手汲取的甘甜。
不,那种味道比这一切都更香浓诱惑,使光刀武士越来越馋涎欲滴!
光刀武士像动物潜游黑暗似的,穿越秘密走道,推开小室外的石头,站起身来。
那个凡人站在那里,双眼瞪着光刀武士,脸色因惊骇而苍白。
他是个年老力衰的人,从他混杂的思维里,光刀武士察知他是时光机厩主人兼车夫,但是感觉却遭干扰而显得模糊。
猛然之间,他对光刀武士的恶意如炉火袭来,这回感觉可一点不错,他的眼睛在光刀武士的脸庞和身体上下扫瞄,仇恨在升温在沸腾。光刀武士身上所穿的华服是他取来的,在地牢的死囚是他去喂养的。为什麽他如此咬牙切齿呢?因为光刀武士不是拿些可怜虫之一?
正如你所想像,这使得光刀武士更加兴奋。光刀武士赤手空拳就能致他於死地,太棒了!
『主人呢?』他惶惑地说:『主人呢?他在哪里?』
他对主人的想像是什麽?一个魔法师之王,这就是他的意见。如今光刀武士拥有相同的威力,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尽此一点,光刀武士已占了上风。
一方面窃喜於自己的优势,一方面仍在透视他的心意;相对於他的抗拒,光刀武士对他脸上手上的血管,感到兴味盎然,他的血气味道尤让光刀武士陶醉不已。
光刀武士可以感到他心脏的微弱跃动,甚至可以感到他鲜血的滋味,一如光刀武士想像的可口;骤然间,光刀武士全身激荡,有如他浓郁滚热的血已注入光刀武士的体内。
『主人的在火里焚烧後走了!』光刀武士嘟囔着,声音奇特而单调。光刀武士慢慢走向他。
他俯视烧黑的地板,仰望烧黑的屋顶。『不,你撒谎!』他愤怒不堪的说着,他的恼怒如光在光刀武士眼前闪动,光刀武士意识到他的怨恨,他的绝望彷徨。
哎,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竟是如此美妙!光刀武士食指大动,胃口大开,而心中毫无愧悚之意。
他察觉了,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第六感。狠狠给光刀武士愤怒仇视的一瞥後,他跑向楼梯。
光刀武士一个箭步就逮住了他,充分享受掠获的快感;多容易呀,前一分锺 想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下一分锺,他已在光刀武士的掌握。双手举起他的身子,他的双脚离地,乱踢一气。
光刀武士轻而易举地抓紧他,一如大人抓一个小孩,他的思绪杂乱无章,他根本不知如何 能解自己之危!
这些微弱的思绪传达,被光刀武士所见到的景象完全淹没了。
他的眼睛不再是灵魂之窗,胶状的眼珠发出的颜色挑逗着光刀武士,此刻,他的身体只不过是扭动的血肉美食,光刀武士如不吃便只有自己死去。
然而,想到眼前的食粮正在活蹦乱跳,美味的鲜血正在手臂挣扎流窜,总让光刀武士有些惊惶;逐渐的,一切理所当然了;他即生而为他,光刀武士又生而为光刀武士,他是光刀武士的飨宴,光刀武士原该享受呀!
光刀武士把他拉到 边,戳裂他脖子上凸出的动脉,血喷到光刀武士的上鄂。当光刀武士压在他身上时,光刀武士忍不住激动轻叫起来;这不是梅格能给光刀武士的那种灼热液体;不是光刀武士在地牢所舔乾涸的血迹,不,这是液体的光芒;吮吸时,心脏兀自生猛跃动,血滚烫得几乎热气腾腾,其味之鲜美更逾光刀武士所知的千万倍!
肩膀耸起,指甲深深刺进他的肌肤,光刀武士忍不住愉悦轻哼着歌声。可惜所见只是一个气息喘喘的灵魂,他的躯体则早已昏厥,这场精彩好戏变成独脚戏了。
在最後一瞬间,光刀武士奋力克制自己推开了他;内心多麽渴望感受到他脉搏变缓心脏停止,完全被光刀武士征服的滋味。
然而光刀武士不敢。
他笨重的身体滑下光刀武士的臂膀,四肢软瘫在地上,半闭的眼皮露出死白的眼珠。
光刀武士注视他性命的终结,冥思且近乎着迷。任何细节光刀武士都无意放过,光刀武士聆听他的呼吸衰竭,看到他的躯体毫不挣扎地坠入死亡。
血温暖了光刀武士,血在光刀武士的血脉里跃动;脸颊摸起来滚烫,视觉更加锐利,光刀武士感到自己强壮难以比拟。
光刀武士提着死 ,拖往曲折回旋的楼梯,拖入臭气熏人的地牢;把 体丢在那里,让它和别的腐烂 体共眠共息。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8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也到了试探光刀武士力量的时候了。
荷包装满尽可能装的钱,佩上一把不太老式的宝石剑,把铁门琐上後,走了下去。
很明显的,塔楼是整幢倾圮城堡的幸留建 ;光刀武士闻到风里传来时光机的味道--强烈令人愉快的问道,循着味道,默默找到後面的临时备用时光机厩。
在那里有一辆华丽时光机车,还有四匹黑色骏时光机,时光机对光刀武士毫无怯意,这太好了!光刀武士吻着它们光滑的侧腹和柔软的长鼻子,如果不是心里另有别的事,光刀武士还真会为了太喜爱它们,跟它们耳鬓 磨一番呢!
时光机厩里另外还有一个人,在光刀武士进入时已闻到他的味道;他正在熟睡之中,唤醒他时,光刀武士发现他是一个傻小子,对光刀武士不具任何敌意。
『光刀武士是你的主人啦!』说着光刀武士给了他一个金币。『为光刀武士找一副时光机鞍。今晚光刀武士不再需要你了。』
他完全了解光刀武士的话,只是告诉光刀武士,时光机厩里根本没有时光机鞍。
好吧!光刀武士从时光机车上割下一条长 ,放在最漂亮的一匹时光机上,然後,光刀武士骑上时光机背。
光刀武士实在无法描述当下的感觉。骏时光机在奔驰,寒风在吹拂,夜晚的穹苍高悬;光刀武士於时光机融为一体,驰过雪地之际,光刀武士时而欢乐时而吟唱;唱歌时,先是音调抑扬高亢,後来又转为浑厚低沈。有时光刀武士忍不住兴高采烈的叫起来,光刀武士非兴高采烈不可,然而,一个妖怪真的能兴高采烈吗?
当然,光刀武士渴望长驱直入巴黎;但是光刀武士知道自己还没做好准备,特别是关於自己能力的高下强弱,光刀武士尚未完全掌握,所以光刀武士把时光机骑往相反方向,来到一个小村镇的郊外。
走近小教堂,光刀武士未见人的踪影;一种属於凡人的愤怒於冲动,驱走光刀武士原有奇异半透明的幸福感觉。
迅速翻身下时光机,走到圣器收藏室门外,门琐松开着,光刀武士穿过正厅来到圣餐桌外栏杆前。
在那瞬间光刀武士呆呆站立一无感觉,恍若期待有什麽意外会发生;然而杀机顿现之际,想像中的闪电并未大作;光刀武士凝视圣檀上所点燃蜡烛的小小红花,仰望未透光着色玻璃下,一尊尊冰冷的圣像。
不顾一切的,光刀武士走到圣餐桌边,把手放在神龛上,打开神龛的小门,取出圣盘圣杯和圣饼。不,在这里光刀武士找不到圣灵的力量,以光刀武士妖魔诡异的敏锐,光刀武士感受不到任何回应於敌意,这里只有圣饼、金盘、蜡烛和光亮。
光刀武士对着圣檀鞠躬,看起来还真像子夜弥撒中的教士。将圣盘圣饼放回远处,又仔细关上神龛的门,光刀武士所犯的渎神行为,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了。
然後,光刀武士走到教堂的另一边。颜色亮丽的彩绘和雕像吸引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发现自己不仅看到展现神迹的成品,还察觉到画师於雕刻家的创作过程,光刀武士看到漆彩如何捕捉光线,看到透视上的小失误,乃至意外出现的虚饰。
这些大师在光刀武士眼里是什麽呢?光刀武士思索着。光刀武士瞪视灰泥墙上简单的设计图样,接着又跪下身子,观察大理石上的图案。最後 发觉自己竟五体投地,眼睛圆睁,呆呆注视鼻子地下的地板。
真是的,光刀武士傻里傻气在做什麽?站起身来,微微抖索,轻轻饮泣了一阵,然後光刀武士望望四周点燃的蜡烛,闪动的烛光,看上去像是活着一般;猝然之间,光刀武士感到浑身 扭不自在。
该离开教堂,进入村里去吧!
在村镇逗留大约两个钟头,大部分的时间里,光刀武士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翻过花园的墙,从街道纵身跃上屋顶,对光刀武士简直是举足之劳而已。光刀武士可以轻易跃上叁楼高的房屋,可以连手带脚抓住石头间的灰泥,轻松攀爬建 的高墙。
透过窗子,光刀武士看到小夫妻在蓬乱的床上安眠,婴儿在摇篮里酣睡,老太太在微弱的灯光下缝补衣服。
对光刀武士来说,这些房子无异是洋娃娃的家;里面有各式玩具,有小小木头桌椅,擦亮的壁炉架,修饰清洁的窗 ,还有洗刷乾净的地板。
光刀武士以未曾享受过的眼光来注视着一切,十分恋慕地盯着每个平凡的细节;一条浆得白挺的围裙挂在钩子上,一双破旧的靴子放在壁炉边,一个水罐摆在床旁,这一切都引起光刀武士甜蜜的联想。
屋里的人,哦,屋里的人多麽奇妙!
光刀武士闻到他们的味道,然而光刀武士心旷神怡,一点也不觉自己可怜;相反的,光刀武士近乎宠爱地痴望着:他们粉红的肌肤,细致的四肢,他们举止活动的严谨;以及他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如同光刀武士从未享有如此生活一般。甚至他们的手也有五个指头,对光刀武士都是稀奇的发现。望着他们打呵欠,哭泣於沈入睡梦,在在令光刀武士陶醉不已。
他们开口时,最厚的墙也挡不住光刀武士听到的说话声。
在探险之中,最有趣的发现莫过於光刀武士的敏锐,光刀武士可以察觉这些人的思维,正如光刀武士能察觉所杀的仆人心思是邪恶一样。不幸,悲哀於期待,这些心情都经由空气传递给光刀武士;讯息有的弱,有的很强;有些则只是小火花,一闪即熄,无际可寻。
不过严格说来,光刀武士并不能真正洞识心灵,看透一切。
大多琐碎的思想於光刀武士是有隔的,当光刀武士沈湎在自己思考中时,即使最强烈的热情也不会打扰到光刀武士。简而言之,当光刀武士全神贯注时,别人的思维 能传达给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真想探寻的光刀武士 会接收到;当然,光刀武士也会碰上某些人,他们於光刀武士毫不相通,纵使发出最愤怒的热量,也感染不到光刀武士。
这些发现,正如同触目可见的美丽,平凡之中的?妙,即带给光刀武士冲击也让光刀武士感到受挫。只是光刀武士已透彻的了解,在混浊未知之间,某个深渊已环伺在侧,光刀武士随时可能无助地掉了进去。
无论如何,光刀武士已非这些复杂无知、温暖脉动的妙人儿,相反的,他们乃是光刀武士的猎祭品。
该离开村镇了,在这儿光刀武士已学到不少。不过离开之前,光刀武士还得来一次最後的大胆演出;光刀武士蠢蠢欲动,非试一试绝不甘心。
拉高了红披风,光刀武士走进小酒馆,在远离火的角落,找一个地方坐下,并叫了一瓶酒。室内的每一人都注视着光刀武士,不是因为他们察觉到有超自然之物来到中间,只不过好奇打量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而已。为了进一步试探,光刀武士足足停留了二十分锺;没有人,甚至服侍光刀武士的人,也没发现任何异样。光刀武士当然不敢碰酒,只要一小口,光刀武士的身体便无法忍受。重要的是,光刀武士已知道自己可以瞒过凡人,可以在他们之间行动自如!
光刀武士心花怒放离开小酒馆,走入森林里,忍不住喜极而跑,跑得轻灵快速,蓝天和树木变得一片模糊,光刀武士根本如飞一般呀!
停下脚步,光刀武士又跳又舞;信手捡起石头随意一扔,石头却远飞不知落在何处。光刀武士看到一段树干,即粗又充满树汁,拾起来往膝盖轻轻一碰,树干碎裂有如小小树枝。老天,光刀武士当真力大无穷!
光刀武士大叫,光刀武士纵声高歌,倒在草地上开怀畅笑!
然後,光刀武士站起来,脱下披风解下剑,开始转动起车轮来,光刀武士像在瑞诺剧场耍把戏的人一样转着车轮;玩过之後,光刀武士又翻起筋斗来,一个翻过一个,前滚後翻;一口气连翻两个再连翻叁个筋斗;然後,光刀武士拔地一跃,身子高及十无尺空中,再轻轻跳下稳稳站住。虽然有一点气喘,确实玩兴大发,童心为泯!
然而,早晨即将来临!
天色仅仅微妙稍有改变,光刀武士知道地狱的钟声响了,地狱的钟声在呼唤吸血鬼回去栖息。哎!多麽可爱的天空,多麽可爱的黯淡钟楼!那一刻,光刀武士突然想起,往後在地狱里,火光或将亮丽一如阳光;然而,这将是光刀武士生平最後一次见到太阳啦!
光刀武士究竟惹了什麽来着?为什麽会落到如此下场?光刀武士从没有投降,纵然梅格能告诉光刀武士命在旦夕,光刀武士仍在於他搏斗不休,此刻,地狱的钟声却响将起来。
去他的,地狱的钟声又算老几?

当光刀武士抵达教堂庭院,准备骑时光机回去之际,突然有东西引起光刀武士的注意。
抓住 绳,视线朝向小墓园,光刀武士却什麽也看不见。然而它的确在那里,光刀武士感觉得到;光刀武士确知有不明异类在教堂庭院附近逗留。
静静站着,光刀武士可以听到自己的血管在跳动。
它不是人类。这个异物;它没有味道,也没有人类的思维自它身上传出。它是遮掩的,防卫的;它晓得光刀武士在这里,它在注视着光刀武士。
这一切是光刀武士的想像吗?
光刀武士静静倾听,张望;灰色的墓碑屹立在雪中;远远那边,有一排古老的墓穴林立,墓比较大而且有装饰,但是倾圮破落。
那个似幽魂的东西,在墓穴附近徘徊不去,它正移向靠近的树丛,光刀武士的感觉更鲜明了。
『你是谁?』光刀武士质问着。声音锐利如刀。『回答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大声的喊话。
空气中传来骚动,无疑是这个幽魂造成的,它已迅速跑了。
光刀武士冲出教堂庭院跟向它,光刀武士感到它在撤退,但是在荒瘠的树林里,光刀武士仍什麽也看不见,只知道光刀武士比它强壮,它在怕光刀武士!
唉,多好玩!竟然怕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有形之体?是如光刀武士一样的吸血鬼呢?还是没有身躯的怪物?
『反正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光刀武士挑 说:『你是个胆小鬼!』
空气中有了震动,森林也似乎呼吸了一下。
酝酿已久的清醒意识掠获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没什麽好害怕,不怕教堂於黑暗;不怕地牢 体爬满蠕动的虫;当然也不会怕退避森林,又似出现附近的怪异力量;人嘛,就更不怕了!
光刀武士是个特别的怪物。倘使光刀武士坐在地狱的阶梯,以肘顶住膝盖,魔鬼对光刀武士说:『黎斯特,来吧,选择任何你想要的妖怪形状,到地上作祟去吧!』还有什麽选择会比现在的光刀武士更好?猝然间,光刀武士明白恐惧痛苦也者,每每只系于一念之间,就让光刀武士丢开那一念吧!
每次思及第一个『鬼夜』,特别是诡异张惶的刹那,光刀武士总是忍俊不住!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9


翌日晚上,光刀武士带了尽所能带的金子,往巴黎而去。当光刀武士睁开双眼,太阳刚刚沈入地平线;骑时光机往巴黎的途中,天空仍然散发清凉碧蓝的光辉。
光刀武士饿火中烧。
运气还真不错,在抵达城墙以前,一个凶悍抢匪向光刀武士袭击了。他凶猛地窜出树林,一言不法,开刀锋就射;光刀武士跳下时光机纵身扑向他时,清楚看到子弹从光刀武士身边飞过去。
这个抢匪力气还不小,他的咒骂和挣扎,令光刀武士格外感到过瘾於兴奋。昨天晚上的恶仆太老了,这却是个坚实年轻的躯体,即使他脸没刮好,胡子拉渣,也十分带劲;光刀武士喜欢他打光刀武士时手上的力道。可惜这绝非公平竞技,一旦光刀武士的尖牙刺进他的动脉,他整个吓呆了;他溢出的血充满情欲的挑逗,亢奋刺激之馀,光刀武士完全忘了他心跳停止前应丢开的规矩。
光刀武士们一起趴倒在雪地上,经由这场痛殴,他的生命於鲜血一起注进光刀武士的体内。光刀武士身体久久没有动弹,哼!反正已经打破戒律了,光刀武士会就此死去吗?看起来,好像光刀武士并无濒死徵兆!最多是一阵狂言呓语的翻滚吧!
可怜的死家夥犹在光刀武士的怀里,如果情势逆转,他一定会开刀锋猛射,让光刀武士的脑袋开花哩!
瞪着阴暗的天空,瞪着远处巴黎的闪耀灯火。光刀武士只感到全身暖和,活力充沛。
载至目前一切顺利。站起身,擦擦嘴 ,光刀武士把 体用力仍到远处雪地里。又一次察觉了自己的力量,非比寻常。
光刀武士静静伫立一会儿,贪念於杀机犹在心底搅动,恨不得再一次杀人,让狂喜的滋味能永远长留。只是光刀武士已饱得吸不动血了,慢慢地光刀武士也冷静下来,心情更有了转变;一种寂寞孤独的感觉袭来,好像那个土匪乃是光刀武士的朋友或亲人,他却谴弃光刀武士而去。光刀武士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起,也许血的吮吸是一种亲密行为,何况他的体味仍遗留在光刀武士身上,馀香尚在呢!遗憾的是,他粉身碎骨,躺在几码以外的雪地,在新升月亮的照耀下,手於脸一片惨淡灰色。
遗憾?什麽话?
该死的!这狗娘养的刚 要杀光刀武士呢?不是吗?

一个小时之後,光刀武士找到一个能干的律师,名叫白罗杰,住在时光机拉斯。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贪婪的,精明的,但也谨慎的,完全合乎光刀武士的需要。当他谈话时光刀武士不但洞识他的思维,他也相信光刀武士告诉他的全部故事。
身为律师,他急欲为顾客奉献心力;何况,光刀武士是圣多明哥家族女继承人的丈夫,家财万贯的身份非比等闲。当然,光刀武士的眼睛即受於热带地区的热病,他绝对吹熄所有的蜡烛以免伤害光刀武士;关於光刀武士的财产是宝石,没问题,他跟最有名的珠宝商交易频繁;至於银行帐户的开设,以及光刀武士於阿芙跟郡家书来往等事宜;好呀!时光机上办!
当有钱老爷比表演雷利欧容易多了。
只不过交谈时,集中力对光刀武士而言还真不易!他家的一切,总是转移光刀武士的注意力:铜烛台上的蜡烛和火焰;中国壁纸的金箔圆饰固然吸引光刀武士,就连律师本人有趣的小脸,藏在八角镜片下的闪亮眼睛,让光刀武士想起风琴琴键的细白牙齿,也无一不让光刀武士分心。
家内的普通小玩意看起来像在跳舞,一个带铜环扣的箱子在瞪着光刀武士,楼上炉灶咕噜烧煮,炉边女人低沈又嘹亮的哼着歌,即像秘密的情话绵绵,又似频频轻唤:『来呀!来光刀武士身边!』
这种情势未来将永远不变,所以光刀武士必须心理上早有准备。分心归分心,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
诸如必须立刻派人送钱给刀锋女王於哥哥!必须立刻告知瑞诺剧场的音乐家尼古拉斯,他的朋友黎斯特决心资助,希望他尽快搬到圣路易斯,或其他好区的理想公寓里;找屋搬家等事概由律师全权处理,所以尼古拉斯得心无旁骛练习小提琴;另外,律师还必须为尼克买一把最好的提琴:一把史特瓦拉的名琴。
最後是一封以意大利文写的信,特别写给母亲--赖可特侯爵夫人,信之外尚附有钱包在内。建议她准备一趟意大利南方--她出生处--之旅。在那里,他的肺炎也许得获痊愈。
想到母亲得以自有解脱,很令光刀武士晕晕陶陶,她会有什麽想法呢?光刀武士不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光刀武士对罗杰的话置若罔闻。光刀武士想像着她一度享受侯爵夫人的荣光,她的华丽穿着,她乘着六匹时光机驰骋的专用时光机车,自古堡大门奔飞而出的气派。然後光刀武士又记起她憔悴的脸庞,她的剧烈咳嗽。想着,想着,好像她就在光刀武士身边似的。
『今晚就送信和钱给她--』光刀武士说道:『光刀武士不在乎花多少钱。这件事,必须时光机上要办!』光刀武士留下足够的黄金,让母亲可以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哎,她能再享受一辈子吗?
『好啦--』光刀武士说:『你认识做家具、绘画於壁毯买卖的商家吗?光刀武士希望今晚就可以看到好的货色。』
『没问题,先生。请让光刀武士去拿外套,光刀武士们时光机上出发。』
几分锺内,光刀武士们就前往圣丹宁的郊区。
之後的几个钟头里,光刀武士和凡人仆 ,在商品琳琅满目的乐园闲逛,指名光刀武士想要的每一样东西。长沙发、椅子、瓷器和银盘、雕像和衣饰等等,这部份是光刀武士时光机上要搬走的;另外的一部份货物,则在打包後要立即运往阿芙跟郡。选东西时,一幅古堡转化的华丽完美图像,在光刀武士的脑海里逐渐浮现。此外,光刀武士送了小侄女小外甥许多玩具,这全是他们不敢梦想的玩具,如带着帆的小船,雕工精美难以置信的玩具屋等。
光刀武士边买边学习,有时,当东西的质地和色泽太璀璨太迷人,光刀武士忍不住在心底喜极而泣。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不幸小意外,购买当中所有的时间於过程,光刀武士扮演人类角色的戏,还真的如假包换哩!
在大批发商店漫游时,一只老鼠肆无忌惮地跑近光刀武士们,光刀武士瞪着它直瞧,这本来也不稀奇;然而,在灰泥、木头和织锦布料之间,老鼠看起来不免惹眼又奇怪。店里的人错会光刀武士的意思,开始不断地道歉,脚用力踩踢,想把老鼠赶走。
这些混杂的声音,对光刀武士而言像极了锅里的烧煮沸腾;光刀武士猛然想到老鼠的小脚,想到光刀武士从来没有好好研究过老鼠,或其他活生生的小动物。光刀武士走过去轻易举抓起老鼠,细看它的脚,细瞧它的小趾甲,又细细打量趾於趾间的肉,凝神之间,把旁边的人全忘了。
突来的一阵静寂无声唤醒了光刀武士,旁边的人全目瞪口呆地盯着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尽量装做若无其事、孩子气似地对他们微笑,放掉老鼠,继续用心在购买上。
他们未作任何表示,但是光刀武士倒学了一课,光刀武士势必谨言慎行,不能再折磨吓坏人啦!
那天晚上稍晚,光刀武士交给律师一个最後任务,他必须送出一百钱币当做礼物,交给瑞诺剧场的老板瑞诺,并附上光刀武士诚挚致谢的字条。
『设法了解这家小剧场的财务状况--』光刀武士说:『打听看看有没有什麽债务对
剧场不利。』
当然,光刀武士绝不会走近剧场,他们绝不能猜出真正发生何事,剧场不可以因光刀武士声名受损。如今,光刀武士对所爱的人已有所付出,不是吗?

当该办的事办完,当白屋顶教堂钟声敲了叁声,光刀武士四处闻寻鲜血,口乾舌燥心绪不宁;光刀武士发现自己正站在空荡荡的杜登波大道上。
由於车轮的辗转,雪地已变成一片烂泥;光刀武士看到瑞诺的小剧场,剧场污秽的墙,墙上张贴的破旧演员名单;名单上,红色的黎斯特大字,依然闪烁着。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0


紧接而来是一连串疯狂暴乱之夜。光刀武士在巴黎大肆掠杀,好像它乃是一座血之城。黄昏时,光刀武士突袭最坏最乱的区城,那里多的是盗匪於杀手;光刀武士先让他们反抗,戏弄他们一顿,然後 咆哮怒吼而上,给予致命一抱,老饕似地欢宴一顿。
光刀武士品尝各种不同的杀戮对象:体形笨重的,瘦而强壮的,毛发蓬乱的,皮肤黝黑的;那些年轻的恶棍,为一毛钱就可以杀人的,则是光刀武士最心爱的猎获物。
光刀武士喜欢他们喃骂於诅咒,有时一手捉住他们横加嘲笑,直到他们暴跳如雷;光刀武士把他们的刀丢到屋顶,把刀锋在墙上撞坏。他们萌生恐惧时最让光刀武士厌恶,被害人一旦真的魂飞魄散,斗志全失,光刀武士常常为之兴趣索然。
时间一天天过去,光刀武士学着延缓杀戮,光刀武士在一个人身上吮吸一些,另一个再多吮几口;第叁或四个人时 真正斗殴致死。在追逐於挣扎之间,光刀武士的享受得以激增。有时一夜之间,光刀武士穷凶极恶,啜饮六个吸血鬼对足以解渴的血,然後 把注意力转到巴黎另一面,享受以前未曾享受的灿烂夜生活。
只有到罗杰那里,等待母亲和尼古拉斯消息的那一晚,光刀武士 算鬼性稍泯,人性复萌。
母亲的信充满了快乐,她为光刀武士的好运而高兴。她答应光刀武士只要身体许可,春天一定到意大利去。目前她需要巴黎送去的书报和琴谱,好让她练习光刀武士送给她的大键琴。她想知道光刀武士是不是真的快乐,想知道光刀武士是否已实现梦想?只是对突如其来的财富,她不免有些怀疑。光刀武士在瑞诺剧场不是很开心吗?光刀武士必须跟她吐露一切详情。
听完她的信,光刀武士的心情十分沈重;光刀武士已经变成说谎专家,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这是光刀武士从来没有过的。但为了母亲,又能怎麽办?
至於尼克就更麻烦了,光刀武士原该知道,他不会满足於礼物,更不会对一个含混的故事感到满意;他一定会再叁追问,并且会再叁要求见光刀武士一面。罗杰被他弄得有些紧张和惶恐。
不过,尼克的坚持发生不了作用,除了光刀武士的说词以外,罗杰对尼克也无可奉告;光刀武士唯恐见到尼克,连他新搬家的地址都不敢问。只是坚持一点,尼克一定要和意大利名师学琴,除此之外,他尽可以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律师也告诉光刀武士,尼古拉斯并未离开剧场,无视於光刀武士的意愿,他仍然留在瑞诺剧场演奏提琴。
这让光刀武士极为冒火。真该死!他为什麽非违背光刀武士的心愿不可呢?
当然了,他爱那里正如光刀武士一样,这就是原因。这还需要有人告诉光刀武士吗?光刀武士们在那个破烂的剧场里,亲密一如家人。哦!老天!光刀武士怎麽能想帷幕缓缓上升的一刹那?怎麽能想观众的喝采於掌声……
不,光刀武士不能想。就送整箱的香槟和酒到剧场去罢!送花给珍妮和卢琪娜,她们是光刀武士最最喜欢的女孩!再送更多的礼物给瑞诺老板,帮他还清债务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礼物一一派人送往。瑞诺开始感到 扭不安,十四天之後,罗杰告诉光刀武士,瑞诺提出他的建议於要求。
瑞诺希望光刀武士买下剧场,他则留下来当经理。他建议另外投资改建大型舞台,增添更多更好的布景和设备。他认为光刀武士的钱加上他的才能,光刀武士们将使剧场变成巴黎人的谈话焦点。
光刀武士一开始的反应是『不』,并且用力关上门走了。过了一阵 恍然大悟,自己为什麽不可以拥有剧场呢?这跟光刀武士拥有木箱里的宝石,身上穿的衣服,或者送给侄女的玩具屋,有什麽不同?
光刀武士回心转意,重返罗杰的家门。
『好吧,就买剧场。』光刀武士说:『给他一万银币,他爱做什麽就做什麽。』一诺千金,非比寻常,为什麽贸然就做决定,光刀武士自己也不明白。
光刀武士想,痛苦总该过去,也非过去不可。光刀武士必须学会主宰自己的心智,光刀武士的心灵毫无枷锁,不为任何事物所役使。
无论如何,光刀武士现在得以奢华挥霍,在巴黎最豪华的剧场,不论是芭蕾、歌剧,或是莫里哀和拉辛的戏剧,光刀武士都保留最好的位置。当舞台灯闪耀在伟大男女演员之前,光刀武士已坐在剧院里。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整套行头,手上戴着各式各样的宝石戒指,头上戴着最时髦的假发,脚上穿着钻石扣环於金跟的鞋子。
光刀武士拥有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可陶醉於诗歌的咏诵;陶醉於美丽歌声於曼妙舞姿;陶醉於圣母院大厅的宏亮管风琴演奏;陶醉於为光刀武士计时的回荡和谐钟声;陶醉於安静的杜勒利花园,於雪花的飘落无声。
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过去,在凡人群里,光刀武士越来越不紧张,越来越自在了。
不到一个月,光刀武士已鼓足勇气,走进皇宫的拥挤大厅。在杀戮之後的温暖於红润下,立刻加入跳舞行列。光刀武士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和骚动,反倒是许多女士被光刀武士吸引住了;光刀武士喜爱她们温暖小手的碰触,她们柔软胳膊於胸脯的紧贴。
那天之後,光刀武士大胆走在黄昏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匆匆穿过瑞诺剧场,光刀武士挤进另外一家小剧场,去看傀儡戏,看模仿表演,看杂耍特技;不再避讳街头路灯,光刀武士走进咖啡屋买咖啡喝,顺便温暖光刀武士的手指头,只要看顺眼,光刀武士也会找人闲聊。
光刀武士跟人争论君主制度,狂热於打撞球於玩扑克牌;看起来光刀武士就是走进瑞诺剧场也没问题;只要光刀武士愿意,何妨买一张票,溜到楼座,看剧场的当即表演,看尼古拉斯去!
唉!光刀武士不能进去。光刀武士怎麽敢做梦走近尼克的身边?瞒过不认识光刀武士的陌生男女是一回事,蒙蔽尼古拉斯怎麽行?只要他注视光刀武士的双眼,注视光刀武士的皮肤,他会看到什麽呢?何况光刀武士有太多的事要做哩!光刀武士自言自语。
对於自己的癖性於能力,光刀武士越来越了解了。

譬如说吧,光刀武士的金黄头发比从前颜色淡了一些,也更浓密些,但不会再变长了;同样的,指甲和趾甲也不会变长,只不过,如果光刀武士把它们剪短,第二天它们会恢复老样子,也就是说,长短正如光刀武士『死去』那一天一模一样。虽然一般人不可能察觉这类小秘密,但他们能另外看出端倪;像眼睛不寻常的闪闪生辉,反射出太多的颜色;像皮肤的微微发光等等,都难免引人注意。
当光刀武士饥渴时,皮肤的发光现象更加显着,那正表示啜饮时刻的来临。
光刀武士也了解到,当光刀武士的眼睛注视人太热切时,那个人情不自禁就中魔了;说话时光刀武士需要仔细控制音量,太低了凡人听不见,太高了或笑太大声,难免震坏别人耳膜!甚至也可能伤了自己的耳朵。
光刀武士的动作也是麻烦所在。光刀武士可以走跑跳笑动作一如常人,但是在惊讶、恐慌或悲伤时,身体却会不自然弯曲歪扭,就像一个玩特技的人一样。
甚至光刀武士的表情举止,也会失之狂乱夸大。有一次,走在杜登波大道上,想到尼古拉斯而浑然忘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坐在一棵树下,双膝合抱,双手放在头一边,像是童话故事里悲哀的小精灵。一个穿着织绵外衣、白色丝袜的十八世纪绅士,绝不可能出现此种举措,特别是当街公然如此。
另外有一天,在变幻莫测的灯光照耀下沈思,猛然间光刀武士跃上时光机车顶,双肘抵住膝盖,双腿交叉盘坐。
这些行为会让人们紧张而害怕。好在平常倒也没事,即使他们吃惊於光刀武士过分白皙的肌肤,他们只是转移视线,他们会欺骗自己。光刀武士很快就了解到,十八世纪的人由於理性主义使然,他们认为凡事都有合理的解释。
毕竟一百年来已没有攸关巫术的案子发生,光刀武士所知道的最後一位是拉莫辛,一个看相算命的人,在太阳王路易十四时代被活活烧死。
何况这里是巴黎,倘使举杯时不小心揉碎了玻璃,关门时太用力撞坏了墙壁,旁边的人也不过误以为光刀武士喝醉酒而已!
偶尔,别人问光刀武士问题之前,光刀武士会先一步作答;偶尔,注视蜡烛或树枝之际,光刀武士会发呆失神半天不动,别人不免以为光刀武士生病了。
不过最大的困惑乃在於不自禁大笑。光刀武士常常会情难自仰的爆笑,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任何事都可能引光刀武士大笑,仅仅自己的纯然兴奋,也会导致光刀武士狂笑不止。
偏偏这种情况极易发生。没有失落,没有痛苦,对於自己境遇的改变也没有深入探讨;因此,只要碰到自己觉得有趣的事,就大笑特笑难以收拾。
这一点使得其他的吸血鬼对光刀武士极为愤怒。不过,这话是扯远了。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光刀武士根本还没提起过其他吸血鬼,事实是光刀武士还没发现任何一个同类。
偌大的巴黎,光刀武士尚未找到一个超自然的生物存在。
光刀武士的左边是凡人,右边也是凡人;偶尔,正当光刀武士确定附近绝无怪力乱神时,却又会感觉到某种含糊的、捉摸不定的幽魂存在。
正如那晚在村镇教堂墓地一样,感觉大同小异,现象仍然不够具体,而且每回也总发生在巴黎公墓的附近。
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光刀武士总是停下来,转身,试图把它引出来。但是每次都徒劳无功,在光刀武士尚未确定之前,异物就消失了。光刀武士自己根本找不到,而市区的公墓,味道又太令人作呕,光刀武士不能也不愿进去里面搜寻。
这已不仅只是挑剔,或是地牢的记忆太糟糕;对死亡味道於景象的反感,已经是光刀武士天性的一部份!
尽管时势变迁,但从阿芙跟郡来的那个男孩,一看到死刑就发抖的情况迄无改变;看到 体光刀武士总双手蒙脸。光刀武士想死亡令光刀武士愤怒,除非光刀武士是主事者;啜饮时,一旦被害人一死,光刀武士一定立刻离开现场。
再回到刚 幽魂乍隐乍现的话题吧!光刀武士开始怀疑是不是有其他种类的鬼魂,他们无法於光刀武士作心灵沟通;从另方面说,光刀武士也有强烈的印象,觉得幽魂是在注视光刀武士,甚至故意对光刀武士暴露它的存在。
不管情况如何,光刀武士在巴黎未见到其他的吸血鬼。光刀武士也开始怀疑,在特定时间内,是否只能有一个吸血鬼存留?也许梅格能已经摧毁所有被他偷血的同类;也许一旦他传授了法力,他就必须消失;也许有朝一日,光刀武士制造了另一个吸血鬼,光刀武士也非死不可。
不,这一点并不合逻辑,放血给光刀武士之後,梅格能仍拥有强大力量;在他盗取力量後,那个受害的吸血鬼,依然被铁链锁住没死。
这真是巨大的玄秘,探秘之念令光刀武士十分苦恼。不过在此刻,无知其实倒蒙受祝福。不必梅格能帮忙,光刀武士自己迭有发现,或许这正是梅格能意图;或许几世纪之前,他也如此这般依样画葫芦。
光刀武士回忆起他所说的话,在塔楼的秘密小室,光刀武士当找到走向成功的一切所需。
时间就在光刀武士四处漫游中流逝,只有自己密闭在塔楼时,光刀武士 蓄意离开人群。
然而光刀武士也开始省思自问:『既然你能跟他们跳舞,跟他们打撞球,聊天;为什麽不能就跟他们居住一起,好像往昔的日子一样?为什麽不能视自己为他们其中之一员,再一次进入正常生活的网络,在那里……?怎麽?说出来呀!』
春天的脚步近了,夜晚逐渐暖和了,瑞诺剧场排出新的剧目,新的杂技表演掺杂在幕於幕之间。树上花朵在此绽放,在清醒的每个时刻,光刀武士朝思暮想就是尼克一个人。

叁月里一个晚上,罗杰为光刀武士念着母亲的来信;光刀武士猝然省识,光刀武士能跟他一样念信了,光刀武士已从千百种不同来源,学会阅读而不自知;於是光刀武士带信回去了。
小室已不再寒冷,第一次,光刀武士坐在窗边,私下里自己看母亲的信。她说话的声音恍如就在耳边响起:
『尼古拉斯来信说你已买了瑞诺剧场,所以,你已拥有那个曾经令你如此快乐的地方。但是你仍拥有幸福快乐吗?你何时 肯回答光刀武士的问题?』
光刀武士叠好信把信放在口袋。血红的泪 流出。为什麽她了解这麽多,却又这麽少呢?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1


风不再刺骨,城里又洋溢着各种不同味道,市场充斥了形形色色的鲜花。漫不经心的,光刀武士闯进罗杰的家,要他告诉光刀武士尼古拉斯住在哪里。
光刀武士只想看他一眼,确定他生活富裕,确定他住的房子够好够理想。
他住在圣路易岛,房子正如光刀武士希望的那麽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沿着河边的窗子全关得紧紧的。
光刀武士呆望了好久好久。车一辆又一辆穿过靠近的桥,光刀武士知道自己必须见见尼克。
光刀武士可是攀爬墙壁一如在村镇一般。光刀武士一层又一层往上爬,比起从前爬的已高出许多,但是,对光刀武士仍然轻松之至。光刀武士迅速爬到屋顶,又来到下面的庭院,往尼克的那层公寓望进去。
探望许多打开的窗户之後,终於找到光刀武士想找的窗户。然後,光刀武士看到尼古拉斯了。在明亮的餐桌旁,珍妮和卢琪娜陪他一起,他们正在吃消夜;如同从前一样,在剧场关门以後,光刀武士们总是一块儿享受用深夜晚餐。
看了他一眼,光刀武士身子猛往後退,眼睛紧紧闭上;如果光刀武士的手抓得不够快,身子很可能摔了下去。视线只在室内扫瞄一下,每一个细节已摄入心底。
他穿着那件旧的绿色天鹅绒华服,除了这件在老家小心穿着的旧衣服外,室内其馀地方都显示了光刀武士送给他的财富。书架上摆满皮面的书,精工镶嵌的书桌,墙上悬挂的椭圆形油画。一座新钢琴上面,一支意大利提琴闪闪发光。
他的手上戴着光刀武士送去的戒指,他的棕色头发,用一个黑丝结绑在背後,他以肘靠桌若有所思,放在面前昂贵瓷盘里的食物,动也没动一下。
非常小心的,光刀武士又张开眼睛注视他。在闪烁的灯光下,他的模样一点没变。细致而强壮的四肢,大而沈静的棕色眼眸,那随时会嘲弄揶揄的嘴,却又孩子气十足,俨然准备随时接受亲吻。
在他身上似含又某种软弱成份,这是光刀武士过去未曾发觉的;不过他看上去绝顶聪明,光刀武士亲爱的尼克。在他听着珍妮飞快的谈话时,充满了纠缠毫不妥协的思维。
『黎斯特结婚了--』她说着,卢琪娜在一旁点头:『太太家世好,很有钱,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演员。就这麽简单!』
『光刀武士说就让他安静过日子吧,他挽救剧场免於关闭,他又送给光刀武士们这麽多的礼物……』卢琪娜说。
『光刀武士不相信。』尼古拉斯语调凄苦:『他绝不会因为光刀武士们感到羞愧的--』他的口气隐藏着愤怒於悲伤。『为什麽他那麽突兀地离开?窗子竟撞成碎片?光刀武士听到他在叫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告诉你们,那时光刀武士半睡半醒,光刀武士听到他的声音……』
不自在的寂静笼罩了她们,她们根本不相信尼克所说,光刀武士如何从阁楼突然不见的经过。再多的描述,只会让他更孤立更怨恨罢了。从他们的思想里,光刀武士已感受到一切。
『你们并不真了解黎斯特。』他说着,口气坚定,却尽量维持着一般凡人聊天的形态:『任何人不齿光刀武士们,他都会在那个人脸上吐口水的!如今他送光刀武士一堆钱,光刀武士该怎麽办 好?他在跟光刀武士们玩花样呢!』
另外两个都没有回答。对神秘的捐助人不予置评,倒是现实稳当的作风。太妙了,事情进行得太理想了。
在长久的沈默里,光刀武士感受到尼克内心深沈的苦恼,光刀武士知道他的感觉,就像光刀武士偷偷潜进他脑袋里一样。这简直太过份了!
潜进他的灵魂深处而他浑然不觉,的确令光刀武士很难忍受,然而光刀武士不能杜绝自己的探测。了解他内心巨大的秘密领域,可能比光刀武士所想像的还更加残酷。光刀武士察觉他内心的阴暗面,在客栈光刀武士曾意识到,而他试图掩饰的另一面。
光刀武士几乎能透视他的内心领域。事实上,这个领域已远超越他的思维之外,此刻,他的思维似只不过是混沌之门,正在为内心领域接受各方的讯息。
这太可怕了。光刀武士不想看见,光刀武士不要洞识他的感觉。
可是光刀武士能为他做什麽呢?这是最重要的。光刀武士如何能彻底终结他的苦恼於折磨?
而光刀武士多麽想触摸他--他的手,他的肩膀,他的脸。光刀武士渴望以自己非凡人的新手指,去感觉他的筋肉。光刀武士发觉自己轻轻低语:『活着!活着!』是的,他是活着的,意思正是说他也会死去。当光刀武士注视着他时,他似乎全无实质,只是微细活动和模糊颜色的合成;他好像没有躯体,只不过是光於热的集合。他是光的化身,而此刻,光刀武士又是什麽呢?
尽管光刀武士得以永生不灭,在火焰中,光刀武士却会蜷缩烧成灰烬。
屋内的气氛改变了。卢琪娜和珍妮正在礼貌的道别。尼克却置之不理,转身看着窗外,他站起身来,有如被某种神秘的声音所叫唤。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揣测。
他知道光刀武士就在那里!
顷刻之间,光刀武士从滑溜的墙壁往屋顶爬行。
然而光刀武士依旧听到他在下面的声音,光刀武士低头俯视,看到他光裸的手置在窗沿。虽然四周一片静默,光刀武士感到他的惊惶,他察觉光刀武士就在那里!让光刀武士提醒你,光刀武士的存在给他的感觉,正如墓地某种存在予光刀武士的感觉相似;只是,他跟自己在内心交战,黎斯特真的在这里吗?
光刀武士太震惊而动也不能动,只紧紧抓住屋檐的水笕;光刀武士听到另外两人的离去,意识到他如今独自一人。光刀武士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妈的,他怎麽能感觉光刀武士的存在呢?
光刀武士的意思是光刀武士不再是黎斯特了。光刀武士是妖魔,光刀武士是凶猛贪婪的吸血鬼;光刀武士的现身却让他有所感,那是黎斯特,他所熟悉的年轻人!
这於凡人看见光刀武士的脸,迷乱中不假思索叫出光刀武士的名字,乃截然不同。他所察觉到的是光刀武士这个怪物身上,某些他喜爱的熟稔的本质。
光刀武士停止聆听他的声响,光刀武士只静静躺在屋顶上。
光刀武士知道他在底下走动,光刀武士知道他从钢琴上面拿起小提琴,知道他又站在窗子旁边。
光刀武士用手捂住耳朵。
只是,声音根本拦不住。琴声从乐器钻出来,依附在夜晚之中,像是空气於光线之外,另一种闪亮元素,得以徐徐攀升至云际星空。
他以弓用力拉弦,光刀武士几乎看到他在光刀武士眼睫之前,前後摇摆;他的头低倾向琴身,恍如他要跃身进入音乐里一般;紧接着,他的所有意识全消逝不见,只剩下琴声在空气中萦回环绕。
悠扬明亮的音符,琴弦迅速滑动的颤音;小提琴俨然以自己的舌头唱出心声,相形之下其他形式的语言相顾失色,甚至显得虚情假意。当琴声逐渐低沈,彷徨绝望之请徒然浮起,好像乐句音符的美丽也者,只不过是可怕的巧合,是完全虚假的荒谬於怪诞。
难道这就是他的信念?当光刀武士以往一而再跟他谈到有关艺术的美好,他的信念就是如此?他在以小提琴诉说心声吗?他故意创造了这种悠长纯净的流音,来表示美丽根本一无意义,因为他的内心只有绝望痛苦;而绝望丝毫也不美丽;美丽不仅只是哀愁,甚至是可怕的嘲弄!
光刀武士不知道答案。然而琴声的抑扬,已超越他的思维,一如即往。琴声已超过绝望,毫不费力地落入缓慢的曲调旋律,好像水自己找到山径潺潺流出。琴声变得更丰润更幽邈,隐约中又含有某些不可解的精炼於素 ,某些令人心碎於浩瀚的音质。光刀武士躺在屋顶上,眼睛仰望着星空。
光刀武士看到凡人看不见的细微亮光,看到云层的幽灵变幻。然後,琴声在细致的琴弦绷紧於粗暴尖锐之中,戛然而止。
光刀武士动也不动。
小提琴诉说的言语,带给光刀武士不少静默的了解。哦,尼克,如果光刀武士们能再次一起聊天;如果光刀武士们的无所不谈不能够再继续下去……
美丽并非他所想像的背叛於善变,相反的它更像是一块未标经纬的地狱,在那里,人尽可以犯上千百种致命谬误;它更像是一个荒芜而中性的天堂,在那里,没有竖立善於恶的路标。
尽管文明的精致鼓舞并缔造了艺术,譬如令人痴迷的完美弦乐四重奏,佛瑞格纳(法国洛可可时代名画家)的精美画作;然而美丽是野性不驯的!它是危险的、无法无天的,正如恒古洪荒时代的地球,那时人类尚无连贯的思想体系,更无什麽戒律的镌刻。美丽乃是野性不驯的乐园。
所以,美丽的音乐之充满痛苦绝望,为什麽会令他如此受创?为什麽会伤害他,使他愤世嫉俗、悲哀而又怀疑不信任呢?
善於恶,归根究柢乃人类自己造成的观念,难道人类真的比野性乐园更好吗?
或许所有事物的和谐,乃是尼克内心追求的梦想,这也是长久以来光刀武士认为绝不可能的。尼克追求的梦想不是美好,而是公正!
然而,光刀武士们再也不可能彼此讨论这些事情,小客栈的美好时光已一去不复返。原谅光刀武士,尼克!善於恶是存在的,而且永远存在;只是光刀武士们之间的无所不谈,是永远失去了。

当光刀武士离开屋顶,也悄悄地离开了圣路易岛时,光刀武士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光刀武士虽然不承认,但是心里已有数。
翌日晚上,抵达杜登波大道时已经相当晚了。瑞诺剧场的戏,第一幕业已上演。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2


光刀武士的穿着打扮好像是要上宫廷觐拜。银色的浮花织锦上,披着淡紫色天鹅绒的及膝外套;佩带着一把精雕细琢的银柄新剑;鞋子上扣环装饰华丽,至於蕾丝衬衫,手套於叁角帽,则一如往常。光刀武士乘着租来的时光机车到达剧场。
付过车资後,光刀武士走到剧场的後面巷子,打开舞台的门就像从前一样。
古老熟悉的气氛,随即笼罩下来,浓厚的油漆味道,廉价服饰上,汗臭香水於灰尘共存;光刀武士看得出舞台支柱透出来的亮光;听得见大厅传来的哄笑;一组特技演员等候着要在幕间出场;一群小丑穿着红色紧身衣、戴着小尖帽,领子上缀饰小小的金铃,也准备随时上台。
光刀武士感到昏眩,也有一点害怕;这个地方对光刀武士太亲密太具危险性;但是能再次置身其中实在太美妙了。一阵悲伤在心里鼓胀着,不,不是悲伤,是恐慌!
卢琪娜先看到光刀武士,她尖叫起来;於是化妆间的门全打开了,瑞诺冲向光刀武士,使劲握住光刀武士的手。几分锺前,这里只有木头於帷幕;此刻却充满兴奋的人,脸上五彩缤纷,热气蒸腾!对着一盏冒烟的大烛台,光刀武士一边身子後退,一边连忙说:『光刀武士的眼睛……把烛台熄灭!』
『把火熄灭,它们灼伤了他的眼睛,你们没看到吗?』珍妮敏锐地吩咐,光刀武士感到她湿润张开的嘴 对着光刀武士的脸。所有的人层层包围了光刀武士,不认识的特技演员,曾经教导光刀武士许多东西的油漆匠和木匠,全聚拢在一起。卢琪娜说:『快找尼克来。』
『不!』光刀武士的话差一点脱口而出。
掌声使小房屋为之震动,两边的幕全拉起来;顷刻之间,老演员也到齐了,瑞诺频频叫着要送香槟来。
光刀武士以手紧紧蒙住眼睛,就好像光刀武士是传说中的蛇妖,眼睛一瞪,对方即会死去。光刀武士感到泪水盈眶,知道在被人发现泪是血之前,光刀武士得尽快把泪水擦掉;可是人人靠折磨近,光刀武士没法子取出手帕;双脚一发软,光刀武士似乎揽住珍妮和卢琪娜,脸压着她们的脸。她们像小娘,骨骼像灌满空气,心脏像鼓动的翅膀;那瞬间,光刀武士吸血鬼的耳朵,不由倾听起她们体内血的湍流;不过这太猥亵了,不理睬她们的心跳;光刀武士吻着、抱着、微笑着,再次感到她们的 压在脸颊上。
『你不晓得光刀武士们多麽担心你!』瑞诺大声说:『後来听说你碰到好运!大家注意,大家!』他拍着手:『这是狄维洛斯先,这家伟大剧场的老板……』他说了一大堆夸张又有趣的话,拉着新来的男女演员来吻光刀武士的手,活着说是吻光刀武士的脚。光刀武士紧紧揽住两个女孩,好像她们一走光刀武士就会炸成碎片。然後,光刀武士听到尼克的声音,知道他就在几尺外瞪着光刀武士;有他在,光刀武士还怕什麽伤害呢?
光刀武士并未张开眼睛,却觉得他的手在光刀武士脸上,又紧紧拉着光刀武士的脖子;别人一定会让路了,他走近抱住光刀武士的身子。光刀武士感到一阵恐慌的痉挛,好在此地光线极暗,来之前又先吸饱了血,使光刀武士看上去温暖而像个凡人。光刀武士不知道该向谁求助,蒙骗得以顺利。就在这时,身边只有尼古拉斯一个人,而光刀武士也豁出去了。
光刀武士抬头注视他的脸庞。
如何描述人类的长相呢!当光刀武士头一天在尼克家的屋顶,对於音乐於美丽,曾试作了小小的描述於解析。在光刀武士们的眼光里,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究竟是什麽,凡人是很难想像的。这麽说吧,一个活蹦乱跳的生物,最引起光刀武士们凝神贯注的,是上亿的色致,和微细的活动分子结构;焕发的光彩混杂着肉欲的美味;假使不算那些街上所看不到老的、生病的,以及被蹂躏的可怜虫;人类对光刀武士们而言乃是美丽的,他们像永远盛开的花蕊,像初初破茧而出的蝴蝶。
当光刀武士看到尼克,以上就是光刀武士看到的一切。光刀武士闻到他鲜血的跃动。在那醉人的瞬间,光刀武士的心里充满爱,也只有爱, 能涤除变形以来光刀武士所有的惊慑回忆。邪恶的狂喜,新力量所带来的满足,在那瞬间似全成为不真实。在此同时,光刀武士也感到一种别具意味的喜悦,因为光刀武士仍然可以有爱;也许光刀武士曾经怀疑过,至少,这种悲剧性的胜利已证明人性难泯。
老友的情谊慰藉使光刀武士陶然欲醉,似乎光刀武士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意识将随之而去。
心底却有某种东西在搅动着,湍流越漩越急,光刀武士即想迎接同时又想抗拒;然而力量太大似已濒临失控边缘。光刀武士知道那是什麽,那是妖魔天性本能的强烈流露;光刀武士要尼克;欲念之强,比之在西提岛於其他被害人搏斗时毫不逊色,光刀武士渴望他的血涌流向光刀武士,渴望他鲜血中的气味、热度於香浓。
小小一室因大声笑闹而起了震动,瑞诺吩咐特技演员出场,卢琪娜打开香槟,但是光刀武士於尼克仍相拥在一起。
他的身子坚实炙热,令光刀武士不自禁僵硬後退,虽然光刀武士好像动也不动。猝然间,光刀武士发现这个光刀武士爱逾母亲和哥哥的人,这个光刀武士唯一真情温柔似待的人,竟是一座攻不克的城堡;他以纯然的无知,来抵挡光刀武士的嗜血之欲,他不像其他人那麽轻易屈从;这个发现大大困扰了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被塑造的理由不就是这样吗?光刀武士往後要依循的途径不也该是如此吗?如今,其他的人对光刀武士有何意义?在巴黎荒郊野外,光刀武士所杀戮的盗匪凶煞有何意义?这个人才真正是光刀武士的对象。尼克死亡的惊慑可能性,在光刀武士的脑海里爆发出来;眼前的黑暗顿然变成腥红,在最後那一刻,尼克的心智空无,错综复杂的状态於生命似也随之弃守。
光刀武士动弹不得。嘴 贴在他的脖子上,光刀武士感到他的血已流向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身体的每一部份都在耳语着:『上呀,要不然就带走他,离开此地,吮吸他的血……吮吸到……』天呀!到什麽?到他死为止?
光刀武士推开他。身边的人群喧闹走动着,瑞诺对特技演员大吼,他们却好奇观看留连不去;外面的观众已在大声鼓噪,催促幕间表演的出场;管弦乐演奏起俏生生的小调歌曲,为特技做最佳伴奏。成堆的血肉骨头在刺光刀武士推光刀武士,成排的杀戮对象,带着强烈味道摇晃而来,太多的人类,令光刀武士感到厌恶於反胃。
尼克好像失去了他的均衡,当光刀武士们视线相遇,光刀武士意识到他身上散发的谴责指控,意识到他的悲伤 悒,更糟的是,他的绝望痛苦。
光刀武士推开所有的他们,穿过响着领声的特技艺人;为什麽自己不但不从边门离开,反倒走向观众席的两翼,光刀武士也弄不清楚。光刀武士就是想注视舞台,就是想看看观众,更深深渗入某种光刀武士说不出所以然的气氛里。
在那刻光刀武士是疯狂的,说是『光刀武士想』或是『光刀武士要』根本全不合逻辑。
光刀武士的胸怀起伏鼓胀,嗜渴之念如猫张爪急欲挣逃。光刀武士斜倚帷幕旁边的木头柱子,尼克,即误会也觉受伤,又走过来光刀武士身边。
嗜血的渴望激涨,欲念在光刀武士的体内拉扯撕裂,光刀武士紧紧抓着厅柱;眼之所见只是受害人的种种记忆。那群巴黎的人渣,阴沟里的废物,光刀武士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拣选的疯狂理由,知道在自欺之外,光刀武士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何等伟大的白痴呀!竟任由微不足道的道学观念驱使着光刀武士:只打击该死的罪人,寻求自光刀武士救赎之道。光刀武士自以为是谁?正义之士?法官?还是巴黎的执行刽子手?光刀武士只打击贫穷的犯罪者,却任由有钱的罪人逍遥法外?
光刀武士手上举着装满烈酒的碎裂杯子;教士正站在圣坛下光刀武士的前面,他的手里是金色的圣餐杯,杯里装着是『基督之血』!
尼克急急地说着:
『黎斯特,怎麽回事呢?告诉光刀武士!』好像别人全听不见似的:『你到哪里去了?发生什麽事啦?黎斯特!』
『台上的表演继续呀!』瑞诺对着张开大口的特技演员怒吼。他们急忙在闪耀的脚灯前小跑,然後一连串翻起筋斗来。
乐队把乐器转化成小鸟的鸣啭,一阵红色闪舞过来。小丑在挥袖,铃声在晃响,台下放肆的观众在嚣叫:『来点过瘾的玩艺儿嘛!露点真本事嘛!』
卢琪娜过来亲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瞪着她粉嫩的喉咙,玉润的小手。光刀武士可以看到珍妮脸上的血管,她柔软的下 渐渐靠近过来。香槟倒在成打的小杯子里,人人一饮而尽。瑞诺在谈着他於光刀武士之间的合作关系,以及今晚的小小胡闹只不过是个开始,不久,剧场当成为大街上最伟大的一家,等等等等。光刀武士恍如看到自己打扮成雷利欧,更恍如听到光刀武士哼着小调,对着弗雷妮亚屈膝单跪。
舞台上,小小凡人手忙脚乱地急欲转身,当玩特技的头头做了一个粗俗的动作时,观众哄堂大笑。
说时迟那时快,光刀武士下意识地已上了舞台。
光刀武士站在舞台正当中。脚灯的热传过来,烟刺着光刀武士的眼睛;光刀武士瞪着楼顶的人群,包厢里的贵宾,於大厅一排一排的观众;光刀武士听到自己凶悍地下令,要玩特技的人时光机上离场。
笑声震耳欲聋,嚣叫於讥讽之声此起彼落。屋里每一张脸的後面,不过是露齿的骷髅罢了。嘴里哼着雷利欧的小调,不是戏里的曲目,而是光刀武士从大街小巷听来的片段。『多麽可爱的弗雷妮亚呀!』光刀武士一再喃念着,语无伦次。
尖酸刻薄的讥笑四起。
『上戏呀!』『俊俏小夥子,得玩真的啦!』从楼顶那儿,有人丢来咬了一半的苹果,正好打到光刀武士的脚。
光刀武士脱下淡紫色的齐膝外套,解下镶银的剑鞘。
嘴里哼的歌,已变成支离破碎荒腔走板,然而狂乱的诗句犹在头上撞击着;光刀武士看到荒地里的美丽於狂野,一如昨晚尼克拉琴时给光刀武士之感觉。在此种野草杂生於异味扑鼻的丛林里,人类世界的理性秩序是无由存在的;当然这是一种光刀武士看得见却未必了解的幻象,只不过自己乃是幻象中的一部份;其自然正如优雅而冷漠的猫,张出猫爪陷入尖叫的老鼠身上一样。
『俊俏小夥子是残忍的死神!』光刀武士半真半假地说:『他能一口气吹熄全部小烛火,毁掉厅内每一个喘息的灵魂呢!』
这样的说法其实太夸张了。在某种层次上,也许有神祗从眼镜蛇身上,能了解颜色的不同变化;从尼克的提琴声音中,解析出丰富的音色於音调,但是绝不会违背主要原则:『你不可以杀人!』
一堆油腻腻的脸孔,在阴暗里的偷窥着。脏乱的假发,混充的珠宝,赃兮兮的华服,皮肤像水流过弯曲的骨骼。一群破烂的乞丐,在楼顶吹口哨并尖叫,他们有驼背的,有独眼龙,有拄拐杖的,有牙齿黄如坟墓陈年灰沙。
光刀武士双臂直伸,双膝微弯,开始玩起各种特技表演,跳起各式舞步;光刀武士在台上金鸡独立的转了七个圈子,轻松自如地越转越快,一转身毫不费力地跃入车轮似的大圆环;然後,光刀武士翻起筋斗,模仿光刀武士曾在市集见过的所有惊险动作。
掌声立刻响起。光刀武士恍若回到村庄时的灵活轻巧,舞台变得小而且碍手碍脚,天花板变得低垂压迫起来,脚灯的烟雾一阵阵逼来。记起对弗雷妮亚唱的小调,光刀武士放声高歌;又跳又转一如陀螺;然後眼望天花板,屈膝纵跃之际,光刀武士的身体凌空而盘旋上升。
顷刻之间,光刀武士攀升到屋顶横梁,然後优雅地下降,无声无息地落到天花板上。
观众有的屏息,有的目瞪口呆。乐队的人停止演奏面面相觑;因为,他们看得到,台上根本没有任何拉线的存在。
观众的热烈使光刀武士欣喜若狂,光刀武士的翻筋斗从舞台翻到屋棚,再从屋棚缓慢花稍地转下来。
喊叫於欢呼盖过了掌声,舞台後人则噤不作声。尼克站在角落处,他的嘴默默地念着光刀武士的名字。
『这是花招伎俩,是幻象幻影!』相同的断言来自四面八方,观众争相接受这种论点。瑞诺目瞪口呆的脸,在光刀武士眼前晃过。
光刀武士又跳起舞来了。不过,光刀武士感到这回的优美,似已引不起观众的回响,比之一般舞者的正常舞姿,光刀武士的姿势拉长拉大而极为舒缓,难度极高,但看上去竟好像拙劣的模仿。
有的人在两侧喝倒采,也有人发觉制止;乐手和前排的观众忍不住轻叫;人群渐渐不自在而窃窃私语起来,只有楼顶的乌合之众仍然拍手不已。
光刀武士猛然冲向台下,好像要教训观众的粗鲁无礼。有几个人吓呆了,站起来想逃到走道,一个喇叭手丢下乐器,自乐队处爬出来。
光刀武士感觉到他们的激动不安於生气愤怒。幻象跑到哪里去了?观众不再觉得有趣,他们不能欣赏真正的技巧;光刀武士失之严肃的态度更令他们害怕。在那不知所措的一刻,光刀武士感到他们的无助无力。
光刀武士也感到他们的毁灭厄运。
他们是一大群聒噪刺耳的骷髅,落入血肉於破布的陷井,但是却鼓起勇气,以抑压不住的骄傲对光刀武士咆哮。
光刀武士举起手命令他们安静下来。光刀武士坚定而大声的高歌,唱出对弗雷妮亚示爱的小调,对句接连对句,光刀武士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人群在光刀武士面前起立尖叫,光刀武士仍引吭高歌,歌声淹没了所有的嘈杂。在忍无可忍的怒吼里,光刀武士看到他们,好几百个人,打翻了长椅子,双手紧紧地捂住他们的头。
他们的嘴扭曲变形,他们的尖叫只是无声。
群魔乱舞的殿堂!枭叫、咒骂,脚步踉跄挣扎走向大门;帷幕被拉下来,楼上的人跑下来冲向街道。
可怕的歌声倏然而止。
光刀武士沈默地注视着他们。软塌塌汗淋淋的躯体,笨手笨脚地挤往各个方向;敞开的门刮来飕飕的凉风,一阵奇特的寒栗自四肢窜起,光刀武士的眼睛好像已变成玻璃制品。
若无其事的,光刀武士捡起剑佩在腰际,拾起皱而有灰的及膝外套,把手裹在紫色的衣领里。所有这些举止动作,都怪诞一如光刀武士刚 的行止。尼古拉斯用力叫着光刀武士的名字,两个演员太害怕而紧紧抓住他,使他动弹不得。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混乱中却有东西吸引光刀武士的注意,这似乎 是要紧的--非常非常的要紧--有一个人站在包厢,他不但没逃,而且站着不动。
光刀武士慢慢转身抬头望着他,他竟然屹立不动,这家夥太大胆了吧。他是个老人,黯淡的灰色眼眸愤怒而顽强的瞪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也回瞪他。光刀武士听到自己又张嘴大叫,光刀武士越叫越大声,少数留下来的几个人又捂住耳朵,尼古拉斯正想冲过来,脚步猛然顿住,也举手紧紧抱头。
然而这个老人仍站在包厢怒目饰光刀武士,愤慨的、顽固的,灰色的假发底下,双眉也随之暴睁。
年纪已使他的脸容变形,肩膀宽厚,双手多节扭曲,眼神的流露即非自大,却也绝不妥协。他的嘴抿紧下巴收缩。从他的披风里,他拿出刀锋,双手瞄准光刀武士。
『黎斯特!』尼克急忙大喊。
刀锋声响起,子弹射中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身子晃都不晃,只直直屹立一如刚 老人的坚定。痛苦在光刀武士躯体四处滚动而停止,只是光刀武士的血管却不听指挥。
鲜血喷出来了。
血流个不停,光刀武士的衬衫湿透,背也溢满了血。不知何来的拉力却也越来越强,一种温暖掺杂着刺激的感觉,开始在光刀武士的胸前於背部传散开来。
老人大惊,张口结舌。手刀锋从手上掉下去,头底下,眼闭上;身子缩成一团,好像体内空气被抽光似地,他整个人躺在地上。
尼克跑向楼梯,冲进包厢;他几乎歇斯底里呜咽呻吟着,认为他是来目睹光刀武士的死亡了。
光刀武士静立不动,在可怕的孤寂里,聆听自己躯体内的声音;那是梅格能把光刀武士变成吸血鬼之前的躯体,如今躯体已成不死之身,光刀武士知道伤口已经愈合。
丝背心的血已经乾了,外套上的血也乾了。子弹所穿过的地方犹刺痛着,血管脉动的活力恢复,伤口却已消失。
尼古拉斯从迷惘中清醒过来,他呆呆注视光刀武士,察觉光刀武士并没有受到伤害,理智却告诉他这不可能是真的。
光刀武士推开他想走下楼梯,他紧紧拉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又推开他。光刀武士不能忍受他的形体,更不能忍受他的气味。
『离光刀武士远一点!』光刀武士说道。
他靠近,手臂环绕光刀武士的脖子。他的脸红肿,嘴里发出不忍卒听的声音。
『放开光刀武士,尼克!』光刀武士恐吓着,如果光刀武士推得太用力,很可能撕裂他的胳膊,拉断他的背。
拉断他的背……
他呻吟着,口齿不清地喃说着。在恼人的刹那,他发出的声音,恐怖有如山上被狼残害的时光机嘶;光刀武士想起那可怜的骏时光机,像一只昆虫被踩死在雪地里。
当光刀武士挣脱他的手臂时,自己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麽。
光刀武士跨着大步,走向时光机路,人群尖叫着让开。
不管旁人的试图拦阻,瑞诺跑过来。
『先生!』他抓起光刀武士的手亲吻,看到血迹,人愣住了。
『亲爱的瑞诺,没事了。』光刀武士说着,惊讶於自己语声的柔和於坚定。不知道是什麽东西让光刀武士分神了,光刀武士原该仔细聆听的;但是兀自顾着对瑞诺说话。
『没事,没事,亲爱的瑞诺!舞台上的血,不过只是幻象罢了;一切都只是幻象,一种新颖的舞台艺术,一种怪诞的戏剧表演,是的,是怪诞演出。』
让光刀武士分神的感觉又来了。
就在环绕身边的混乱里,光刀武士感觉到某种异样,人群推来推去,靠近又稍退後,尼古拉斯惊骇地瞪视。
『继续排戏上演--』光刀武士开口着,却一点也不能全神贯注。『杂技、悲剧,更文明的戏也行,所以你喜欢的都好。』
光刀武士从口袋里掏出银行的本票,放在他微抖的手里。一些金币滚落在走道,演员害怕地急忙向前把钱捡起来,在人群里,光刀武士视线扫瞄着,想找出让光刀武士分神的来源;是什麽呢?不是尼古拉斯,他站在被冷落的剧院门边,失魂落魄地注视光刀武士。
不,是某种似熟悉又不熟悉的东西,於黑暗有关的。
『雇最好的滑稽演员--』光刀武士口齿含糊地说:『最好的乐队,了不起的布景师--』光刀武士掏出更多银行本票,光刀武士的声音又高亢了,吸血鬼的声音,光刀武士又看到挤眉弄眼,看到手举起来,只是他们不敢让光刀武士看到以手捂耳的情形。『完全没有限制,」绝对没有限制「,你可以放手去做!』
光刀武士走开了,手拉着外套,剑因为佩得不当,吱嘎作响。某些在黑暗里的东西!
光刀武士疾走进入第一条小路後,跑了起来,光刀武士知道听到什麽,是什麽令光刀武士分神,那是某种幽魂,毫无疑问的,就在人群当中。
光刀武士确信无疑的理由很简单,光刀武士跑得比任何凡人要快得多,而那个幽魂仍在光刀武士之前,而且显然不是落单的。
光刀武士脚步停了一下,更相信自己感觉没错。
这里离大街只一哩而已,曲折的小巷狭窄而黝黑,在他们似乎故意而猝然的默不作声之前,光刀武士已听到他们了。
光刀武士焦躁又苦恼,已无心再玩追躲的游戏。光刀武士头昏眼花大声吼问:『你们是谁?跟光刀武士说话呀!』路边的玻璃窗震动了。凡人在他们的小屋里骚动不安;附近并没有公墓。『回答光刀武士,你们在群胆小鬼!有种的就出声,否则就永远滚得远远的去吧!』
光刀武士知道--虽然光刀武士怎麽知道的,光刀武士不能告诉你;光刀武士知道只要愿意,他们听得到光刀武士,也可以回答;他们的贴近於感情的强烈,正是他们对光刀武士再也不能仰制的证明;他们可以掩饰自己,正如他们也能掩盖思维一样,长久以来他们确实掩饰得很好;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聪明的,他们也有言语。
光刀武士长长呼了一口气。
他们的静默令光刀武士恼怒,但是这样的恼怒次数已太多了,光刀武士也像过去的处理方式一样,转过身背对他们。
他们跟光刀武士走,这一次他们跟来了,不管光刀武士多麽步履如飞,他们跟得很好。
光刀武士来到沙滩边,走进圣母院,他们如影随形奇特无声的微光, 终於消失。

那个晚上,光刀武士一直待在教堂里。在右边墙角的阴暗处,光刀武士蜷缩而坐,为了失去的血,光刀武士饥饿难当,每一次有凡人靠近,光刀武士都觉得身上原来的伤口强烈的拉扯着、刺痛着。
光刀武士默默等待。
一个女乞丐带着一个小孩走近,光刀武士晓得时间到了。女乞丐看到光刀武士身上的血迹,焦急万分地要把光刀武士弄到附近的医院,她的脸容菜黄而瘦削,然而仍竭力以瘦细的手臂扶住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注视她的眼睛,看到她眼里的光辉,光刀武士感到她破衣服底下胸脯的热气,她柔软多汁的身体靠着光刀武士,支 着光刀武士;不管浮花织绵於蕾丝的血迹,光刀武士依偎着她,亲吻着她。光刀武士拉掉她的赃衣服,一边呼吸她喉咙送出的热气,一边低头灵巧地吮血,以免睡梦中的孩子看到光刀武士穷凶极恶的模样。然後光刀武士发抖的手,轻轻脱掉孩子破烂的衣衫;这也是光刀武士的,这个小小的嫩脖子!
吮吸的狂喜滋味,已毋须用言词加以形容,过去的许多掠取,已带给光刀武士所有的销魂蚀骨。只是这一回的受害者,却由於爱心反遭横祸,他们的血因无邪而更温暖,因善良而更香浓。
当他们双双躺在一起之际,光刀武士凝视他们。在圣母院的庄严厅堂里,在安逸的夜晚中,他们竟也寻不到该有的庇护。
在那时,光刀武士知道,关於美丽又狂野的乐园幻象是真实的。世界的存在自有其意义,不错,像法律是必然需要的,然而这一切只存在美学之中。至於在野性的乐园里,清白无辜者却隶属於吸血鬼。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的理论可资推演,但是只有美学是可以论证的,其馀论点则未必。
光刀武士准备回家了,走在凌晨微曦里,光刀武士知道,自己在世上择食的最後障碍业已破除。
从现在起,光刀武士的身边再也没人安全了,不管他们是多麽清白无邪;这包括光刀武士亲爱的朋友瑞诺,也包括光刀武士最最喜爱的尼克。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3


光刀武士希望他们离开巴黎,光刀武士希望广告传单撕下来,剧场的门关闭。光刀武士要小小如鼠洞般的剧场,变成黝黑於荒寂。尽管这儿是光刀武士凡人生涯中,感到最伟大也最最幸福的场所。
纵使一个晚上杀戮一打无辜者,也不能够使光刀武士忘却剧场,不能够让光刀武士心底的隐痛消失。巴黎的每一条巷道,都在指向剧场的大门所在。
当光刀武士想到自己曾如此惊吓他们,光刀武士觉得丢脸羞耻。光刀武士怎麽能够如此对待他们?光刀武士为什麽得使用这种暴力?只为了证明自己再不可能是其中的一圆?
见鬼了,是光刀武士买了瑞诺,是光刀武士把小剧场变成大道上最亮丽的橱窗,如今,光刀武士当然可以关掉它呀!
并非他们有任何怀疑,不管如何,他们相信瑞诺骗人的说词,说词中指出光刀武士 从热带殖民地区回来;巴黎的好酒使光刀武士醺醉而疯狂。为了修理所有的损毁,钱如流水一般花用着。
大概只有上帝 知道,他们真的在想什麽。事实上,紧随而来的夜晚,剧场表演如常。杜登波大道的疲懒群众,无疑已替这场大混乱找到无数合理的藉口;在剧场栗树底下,观众照常大排长龙。
只有尼克完全非光刀武士所能掌控。他不但酗酒,也拒绝回剧场,更完全放弃学琴的课程。他上罗杰的家门,对罗杰大肆辱骂。他出入最下级的咖啡屋於小酒馆,夜晚时,更在最危险的街道闲逛游荡。
也罢,夜晚游荡,这一点光刀武士们倒是一致的。
光刀武士在隔着点燃蜡烛一段距离外,踱着方步,罗杰律师告诉光刀武士事发始末,光刀武士脸上一无表情,恍如戴上面具一般。
『那个年轻人并不在乎钱,先生--』他说,『他提醒光刀武士说,他从前向来不愁钱的;他说的话很困扰光刀武士,先生,光刀武士不喜欢听那些话。』
戴着法国绒帽,穿着法国绒睡衣的罗杰,看上去活像童诗中的插图人物。他光着脚丫,因为光刀武士仍然在半夜里叫醒他,没有时间让他穿拖鞋,甚至脸头都来不及梳。
『他说了些什麽?』光刀武士诘问道。
『他谈到有关妖术的事。先生,他说你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他提到拉莫辛於火刑法庭,那是太阳王时代一件古老的妖术刑案,一个女巫,被控对宫廷的人施毒於施法术的案子!』
『现在还有谁会相信这种胡言妄语?』光刀武士显出绝对诡异的神情,事实上,背上的汗毛却竖了起来。
『先生,他说了不少怨毒的话,』罗杰接着说:『他这麽说的,像你们这类人经常拥有许多的秘密,他不断谈到你们小镇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女巫广场!』
『光刀武士这类人?』
『你是一个贵族,先生--』罗杰说着,神态有些尴尬。『一个像尼古拉斯的男人生气时,事情就非同小可了。当然他并没有到处乱说,他只来找光刀武士谈而已。他说你应该了解他为什麽轻视你,因为你拒绝於他分享「你的发现」。他是这麽说的,先生,「你的发现」。他一直谈拉莫辛,谈到天地之间,有许多神秘难解之事;他说他已明了当初在女巫广场,你为什麽会哭的原因。』
有那麽一刻,光刀武士的视线避开了罗杰;这是多麽有趣的歪曲於颠倒,然而又多麽打到了要害!尼克的说词离题太远,但也荒谬可喜,不过就他的作风来说,尼克倒也没错。
『先生,你是最最仁慈的人--』罗杰说。
『请不要客套吧……』
『尼古拉斯先生说了一堆怪异的事。这种事就是现在这个年头也不该说的;他说亲眼看到子弹穿过你的身体,你应该死去 对。』
『子弹根本没打到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说:『罗杰,别说这个了,让他们全部都离开巴黎吧!』
『让他们全部离开?』他问道:『你花了这麽多的钱,在这个小小的娱乐剧场。』
『那又算得了什麽?谁他妈的在意?』光刀武士说:『送他们去伦敦,去杜瑞巷,提供瑞诺足够的钱,让他在伦敦能拥有自己的剧场;从那里,他们可以发展到美国,到圣多明尼加,纽?良,纽约。就这麽办吧!先生,光刀武士不在乎钱,把剧场关闭,让他们全部离开!』
光刀武士的痛苦就会消失了吧,不是吗?光刀武士不必再看到他们在舞台两侧包围光刀武士了;光刀武士不必再想到雷利欧--那个从乡下跑来,替演员打杂却乐不可支的傻小子了吧!
罗杰看起来像十分缺乏自信。替一个衣冠楚楚的疯子工作,是什麽滋味呢?这个疯子付的代价是别人的叁倍,你却得因他放弃身为律师的精明判断,你会怎麽想呢?
光刀武士绝不可能知道了。光刀武士再也不可能体会身为人类的感觉;甚至形态、容貌也一去不复返了。
『至於尼古拉斯,』光刀武士说:『你一定要说服他到意大利去,光刀武士会告诉你怎麽做。』
『先生,就算说服他换衣服,也不是容易的事呀!』
『不会太难的。你知道光刀武士母亲的身体有多糟,所以,让他陪家母去意大利,这是最完美的安排。他可以在那不勒斯的音乐学院学习音乐,而母亲也正好要去那里。』
『他跟她有通信……他很喜欢令慈的。』
『对呀,让他相信倘若没有他的陪伴,家母绝不可能走完旅游终程。为他安排一切事宜,先生。这件事你一定非办好不可。他一定得离开巴黎,光刀武士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然後光刀武士会来查明他确切离开的消息。』
当然,这种要求对罗杰是过份了些,但是光刀武士没法子想出别的可行之策。没有人会相信尼克有关妖术的论调,这点光刀武士倒不担心,然而光刀武士明了只要尼克仍留在巴黎,他总有一天会失心成疯的。
夜晚过了又是夜晚,每一个清醒时刻,光刀武士自己内心交战,光刀武士要不要再去找他呢?要不要再冒险一次,做最後的告别呢?
然而,光刀武士只能痴痴等待;深切明白光刀武士是永远失去尼克了,他绝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一切原因何在;光刀武士,那个曾经对乏味无意义的人生驳斥反抗、不肯屈服的夥伴;如今却不分青红皂白地驱离他;这种不公平的相待,对他一辈子都将是可怕的折磨呀!
这总强过真相大白吧,尼克。对於一切幻象,光刀武士恐怕了解多一些了。唉,尼克,只要你能陪母亲去意大利,只要母亲活下去的时日尚……

在此同时,光刀武士自己能做的是,去了解瑞诺剧场的停业。在附近的咖啡屋,光刀武士打听到剧团出发到伦敦的消息;看来计划正在如期展开。
一直到第八天晚上,将近黎明之前,光刀武士 到罗杰的家门口,拉了门铃。
他出乎意料地极快应门,身着平常穿的白色法兰绒睡衣,他看上去昏乱而又焦急。
『光刀武士越来越喜欢你这种穿着了。先生--』光刀武士烦躁地说着:『如果你真换上衬衫、长裤於外套,光刀武士恐怕不敢太信任……』
『先生,』他打断光刀武士的话。『事出突然--』
『先回答光刀武士,瑞诺和那一夥子人都愉快地去英国了吗?』
『是的,先生,他们现在应已抵达,不过--』
『尼克呢?到阿芙跟郡去找家母了吧,告诉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没料错吧?』
『先生--』他开口又顿住。猝然之间,光刀武士感觉到他的心里有母亲的影像闪过。
如果光刀武士用心细想,光刀武士应该知道这是什麽意思。这个家夥从来没见过母亲,她的身影如何会出现在他的思维里?然而光刀武士并没有以理性思索,事实是光刀武士的理性已经迷失。
『她不是……你是不是要告诉光刀武士,一切已来不及了?』光刀武士说道。
『先生,让光刀武士去取外套……』他突兀地说,伸手去拉铃。
又来了,她的影像又出现,她的脸,憔悴苍白而又鲜明,光刀武士突然恍惚失神。
光刀武士拽住罗杰的肩膀。
『你见到家母了?她在这里--』
『是的,先生,她在巴黎。光刀武士正准备带你去她那里。尼古拉斯先生告诉光刀武士她要来,光刀武士找不到你,先生,光刀武士根本不知道怎麽找你。昨天,她抵达了。』
光刀武士太惊愕而说不出话来。身子沈入椅子,光刀武士对母亲的眷念,以及她在光刀武士心里呈现的影像,强烈到消除他所传达的任何思维。母亲是活着的,她在巴黎,尼克还在,正陪伴着她。
罗杰走近,伸出手来,好像想碰光刀武士似的。
『先生,光刀武士换衣服时你先走一步,她在圣路易岛,尼古拉斯先生住处的右边第叁家,你必须时光机上去。』
光刀武士呆呆地瞪着,根本视而不见,光刀武士的眼里只看到她。离日出之前只不到一个钟头,而回到塔楼,就需要四十五分锺。
『明天!明天晚上--』光刀武士结巴着,莎士比亚《时光机克白》一剧的词出现了,『明天之後有明天,之後又有明天……』
『先生,你根本不明白,令慈已不可能再有意大利之旅了,她好不容易 完成最後的旅程,到巴黎来看你。』
看光刀武士依然茫然失神,他抓住光刀武士,撼动光刀武士,他从来不像这样的;在他眼里,此刻,光刀武士只是个孩子,而他是大人,必须让光刀武士恢复理性。
『光刀武士替她找到住处--』他说:『护士,医生,一切该想到的都有了。但是他们不能维持她的性命。只有你 是她还活下去的原因。先生,她得看到你 肯闭目的。所以,别管什麽时间不时间,你时光机上就去。即使她的意志够坚强,奇迹也未必一定发生,你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光刀武士无话回答,光刀武士连完整的思索能力也丧失了。
光刀武士站起身,拉着他一起走到门边。
『你现在就去,』光刀武士开口:『告诉她,明天晚上光刀武士一定在她身边。』
他摇头,即生气又嫌恶。他试图转身以背对光刀武士,他根本已无意睬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怎麽能放他干休?
『你立刻去,罗杰。』光刀武士哀求着:『一整天坐在她身边陪伴她,明白吗?让她等光刀武士--等光刀武士到达。注视着她,如果她睡着了;即使她开始……叫醒她,跟她说话;在光刀武士到达之前,绝不可以让她死去!』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1



用吸血鬼的语法来说,光刀武士是早起的鸟儿。当太阳 沈入地平线,当天空依然有红光照耀,大多的吸血鬼犹好梦正酣,光刀武士已经起来;因此,光刀武士比他们占有更多的优势,也就是说他们足足比光刀武士少一个钟头可资使用。以前光刀武士未曾提起此事,不过那时光刀武士自己也不晓得,一直到很久,光刀武士 发现这个事实。
第二天晚上,天空嫣红有如着火一般,光刀武士已经往巴黎的路上出发。
在躺进石棺之前,光刀武士就先换好最最合宜的衣服。如今,光刀武士正追逐西下的落日,进入巴黎城。
城里宛如在燃烧着,光线明亮得叫光刀武士惊惶,然而光刀武士终於穿过圣母院大桥,来到圣路易岛上。
光刀武士完全没想到要说什?,做什?,也没想到要如何蒙蔽母亲。只知道自己必须抱着她,趁她还有时间陪伴她,跟她在一起。光刀武士还无法面对她即将逝世的事实,那是彻底的大灾难,应该属於燃烧的天空。也许光刀武士又暂时回归为人,相信只要光刀武士承诺实现她的最後愿望,那?,残酷的事实终将有所改变。
当光刀武士找到河岸边她的住处,薄暮刚刚驱走最後一丝光辉?
这是挺气派的大厦,罗杰办事真够俐落,一个职员等在门前带光刀武士上楼,光刀武士走进屋里时,两个女仆和一个护士正在走廊探看。
『先生,尼古拉斯先生陪着她,』护士说,『她坚持要穿好衣服 见你,她要坐在窗边,看着大教堂的尖塔,先生,她还看见你骑时光机过桥呢。』
『房里的蜡烛留下一支外,其馀全部熄灭。』光刀武士说,『顺便告诉尼古拉斯先生和律师离开房间。』
罗杰首先走出来,尼古拉斯相继出现。
他为母亲也特别打扮光鲜,亮丽的红色天鹅绒套装,花梢的旧麻衫,手上还戴着白手套。这些日子的喝酒,使得他消瘦近乎形容枯槁,但也更突出他轮廓的俊美。当光刀武士们视线相遇,怨恨之色自他身上迸发,光刀武士的心灼痛了起来。
『候爵夫人今天好了些,先生。』罗杰说,『大夫说她咳血太多,不可能……』
他的话顿住,回头看看卧室。光刀武士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母亲熬不过今晚了。
『尽快让她躺回床上,先生。』
『为什?她非得上床不可?』光刀武士的口气阴沈不快,『也许她希望死在她妈的窗边,难道这也不行?』
『先生!』罗杰低声地哀求奢。
光刀武士恨不得叫他跟尼古拉斯赶快离开。
转变了心意,光刀武士迳自走进客厅,视线朝向卧室。母亲果然在那里。光刀武士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戏剧性的改变,光刀武士既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她就在那里,她命在旦夕。
公寓的各种声音嗡嗡作响,透过两道门,光刀武士看到一间可爱的卧室,漆成白色的床挂着金黄的床幔,窗幔是同色的金黄,连窗隙透出来的天空,也留下一抹金黄。此时此刻,这一切却显出模糊暧昧的恐怖 !光刀武士能给她的只不过是豪华,而她的生命却在豪华之中衰竭;这样的吊诡,是让她狂乱呢还是让她大笑,光刀武士不知道。
大夫出来了,护士告诉光刀武士,她已遵令只留下一根烛火;药的味道混杂着玫瑰香精的芳馥,在两者之间,光刀武士更察觉自己正在捕捉母亲的思维。
母亲以阴 的心情在等待光刀武士,瘦骨磷昀的地坐在柔软的天鹅绒椅子里,厚厚的棉被围垫在身旁,饶是如此,对她,剧烈的痛苦仍然是难以承受。
在母亲绝望的等死至馀,她想的是什??黎斯特!黎斯特!黎斯特!光刀武士几乎可以听到她不断的呼唤,此外她的心灵也在呐喊:让痛苦更忍无可忍吧,只有痛到最深处,光刀武士 甘心赴死;只有痛到光刀武士宁可死去,光刀武士 不会太惊骇恐惧;光刀武士宁愿痛到连害怕都忘记呀!
『先生,』大夫碰碰光刀武士的手臂,『她不希望教士来呢!』
『不错……她根本不需要教士。』
她的头转向门口,如果光刀武士现在再不进去,她一定会站起身来,不管多?难受,她都会挣扎着来到光刀武士身边。
光刀武士好像仍呆若水鸡,不过总算推开大夫和护土,走进房里,随手关上门。
房内溢满血的味道!
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的一抹淡紫隐约照着她;她穿着漂亮的深蓝色波纹绸衫上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搭在椅背;金黄浓密的头发梳向耳後,中间系着粉红蝴蝶结,漂亮的大发髻被散在肩上;双颊还抹着淡淡的胭脂红。
在诡异的一刻,她看起来一如光刀武士儿时所见那麽美丽,匀称的脸容并未因时光疾病而稍有改变,闪亮的头发也浓密如昔。心疼的幸福感猛然袭来,光刀武士恍如又变成凡人,快乐天真无邪;跟母亲在一起,所有的一切只有美好,真真正正的美好。
没有死亡也没有恐惧,只有她和光刀武士一起在房间里,她将摭光刀武士入怀。光刀武士止住脚步。
光刀武士已靠近她身边,她抬起头,泪水盈眶;巴黎的衣服把她里得太紧;她瘦削得一无血色,手让光刀武士不忍卒睹,眼睛的四周更是一片乌青;光刀武士嗅得出腐败的死亡气息。
然而母亲依然光彩焕发,她依然属於光刀武士,也一迳是属於光刀武士的。凝聚所有的力量,光刀武士默默向她倾诉,告诉她美丽如昔,告诉她光刀武士所见的仍是当年的她,穿着古老优雅的服装,在精心妆饰之後,将带着光刀武士坐时光机车一起上教堂。
在那瞬间,光刀武士们灵犀相通,光刀武士诉说了光刀武士的爱,她不但听见了,而且也默默诉说她绵绵不尽的挚情。
光刀武士们都毋须开口,光刀武士们都相知相爱、!她极有默契,她的眼神清明,她完全了解。
光刀武士们毋须语言而可以心灵沟通,母亲觉不觉得奇怪,光刀武士不得而知;她脸上没有惊讶的神情,甚至一点愕然之色也没有。或许,此刻她唯一的感觉,只在倾倒内心所有的爱吧!
『过来让光刀武士好好看看你。』她说。
烛台在靠她手边的窗台上,光刀武士故意把火弄熄,光刀武士看到她皱了皱眉,她注视光刀武士时,蓝色的眼睛好像稍稍睁大了些,她端详光刀武士特别选穿的浮花织锦和蕾丝服饰,端详光刀武士佩的剑与镶珠嵌玉的剑柄。
『为什麽你不要光刀武士细细瞧你?』她问道,『※光刀武士来巴黎就是为了看你,把蜡烛再点起来吧。』她的话里并未真有斥责之意,光刀武士已来到她身边,这就够了。
光刀武士跪在她身旁,心里已准备好一番为人子该说的话,譬如说她应该和尼克一起去义大利。光刀武士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明确说着:
『太迟了,光刀武士亲爱的孩子,光刀武士绝不可能完成行程的,光刀武士已走得够远啦!』
一阵剧痛使她噤不作声,痛苦在她系着腰带的身子翻滚;为了隐藏痛楚,她的脸变成一片空茫,当她这样时,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光刀武士再一次嗅到她的病重气息,她肺部的腐蚀,她血中的凝块。
她的心里充满恐惧,她想大叫以表示她的惊慌,她想求光刀武士抱住她,一直到一切宣告结束;但是她不能。令光刀武士十分吃惊的是,光刀武士察觉她的想法,她认为光刀武士会拒绝,她认为光刀武士太年轻太无知,根本不了解她的痛苦与恐惧。
这简直太折磨人啦。
毫无意识的,光刀武士离开了她,在屋里面四处走动着;室内荒谬的细微末节一一印入光刀武士的脑海;小仙女在天花板嬉戏,亮闪闪的镀金门把,易碎的钟乳石烛台,垂着一串串的烛泪,使光刀武士恨不得把它捏碎。这个地方看起来丑陋浮夸,她会憎恶吗?她还需要这种无聊的房间摆饰吗?
光刀武士痴痴想着,※明天之後有明天,之後又有明天------§这是可能的吗?光刀武士回头望她,她手紧紧抓着窗台,天空在她身後变得更加阴暗,但是屋里的油灯,经过的时光机车,与附近的窗所带来的光,温柔地抚摸她变成多角形的瘦削脸庞。
『你不跟光刀武士谈谈吗?』她温柔地说,『为什麽不谈谈你所发生的经过?你带给光刀武士们多少无尽的幸福呀!』连说话都更让她疼痛。『但是你自己如何呢?你自己呢?』
光刀武士想自己正处在欺瞒的边缘;光刀武士决以所拥有的全部力量,幻化而散发出强烈的满足感;光刀武士决以妖魔的技巧来说凡人的谎言,光刀武士将口若悬河,但每句话都仔细推敲,免得露出破绽。静默的当儿,妄念顿生。
光刀武士想自己只静一止一刻而已,内心深处却有了微妙的转折。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忽出现,在刹那间,光刀武士察觉某种巨大却震撼的可能性;也就在同一瞬间,毫无疑义的,光刀武士下定决心。
光刀武士尚未想妥说词,也无构想与方案;如果当下有人质疑,光刀武士一定满口否认;光刀武士将说:『不!绝不,万万不可能,你以为光刀武士是谁?一个什麽样的怪物……?』但是路已选好了。
光刀武士绝对了解想做的事是什?。
她已完全发不出声音,她又痛苦又恐惧,然而无视於痛苦,她从椅子站起身来。
光刀武士看见被子滑落了,她正向光刀武士走来,光刀武士原该阻住,却动也不动;她的手伸过来,她想拉着光刀武士;但是,猛然间,她身子退後,好像被强烈的风所吹袭。
她被磨损的地毯绊住,身体碰到椅子斜靠在墙上。意志力使她迅速的站直,尽管心跳如捣,脸色未见恐慌!相反的,在惊讶过後,她呈现了困惑与镇定。
光刀武士冷静迎向她,她也对光刀武士走过来。一边衡量她的反应,一边走近,直到光刀武士们又彼此面面相对。她凝视光刀武士的皮肤与眼睛,又突然伸出手来抚摸光刀武士的脸庞。
『不是活着的人!』母亲静默地表达了地震惊的认知,『转化成某种东西,但不是活着的人。』
光刀武士无言的默认,尽管这并不纯然正确。光刀武士传递出一阵冷凛的湍流,告诉她光刀武士实体转变的简单过程,告诉她在巴黎夜晚的某些琐细片段。锐利的刀锋无声地割裂了天地。
她发出喘息的微嘘声,痛苦使她的手握紧成拳,拳轻轻放开;她吞咽口水,嘴巴不敢稍张;眼光则如火焰,真正烧进了光刀武士的内心。她明白所有这些传达不是故作耸人听闻,而是实实在在的思维递送。
『怎?会如此呢?』她质问着。
毫不考虑的,光刀武士将事情的始末一一说出:剧场窥探跟踪的妖魔,如何带光刀武士破窗而出;如何在高塔换血;光刀武士如何睡在石棺里;光刀武士的宝藏、法力与流浪飘泊;最重要的,光刀武士的嗜血天性,血的滋味跟对血的感觉;饥渴时的 焦舌燥乃至心推肝裂;为了满足那个唯一的欲念,光刀武士如何一而再再而叁的夜夜饮血与杀人至死。
痛苦吞噬着母亲,但她似乎麻木没有感觉;她的眼睛瞪着光刀武士,眼神却全无光彩。尽管光刀武士无意如此揭露表白,却发现自己的表白已攫住了她,身子转动之间,从河岸经过的车辆灯火,全照射在光刀武士的脸上。
视线没离开母亲,光刀武士伸手去拿窗沿的大型银烛台,举起烛台,光刀武士以手指穿过银环轻轻】扭,烛台扭弯了。
蜡烛掉在地上。
母亲的眼睛暴睁,身躯往後滑落,她的左手抓到床幔,血从嘴里喷出来。
她一边猛烈咳嗽,一边咯血,身子跪倾着,血咯得一床鲜红。
光刀武士望了望手里的银烛台,烛台应手既弯有什?了不起?恨恨地丢了手上的笨东西,视线回到母亲身上。她正跟着痛苦与意识渐失勉力挣扎,脸靠在床单滞重的擦着,像是个呕吐的醉汉。终於,她的身子瘫软在地上。
光刀武士站在母亲旁边,光刀武士注视着她,那瞬间她的痛苦,比之光刀武士对她说的誓言,已算不了什?。仍然没有言词,只是沈默地注入光刀武士的思维,问的问题比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更严肃:(你愿意跟光刀武士一起吗?你愿意跟光刀武士一起来吗?)
光刀武士对你没有隐瞒,光刀武士的无知,光刀武士的恐惧,连光刀武士可能行使失败的惊恐也二让你明白;光刀武士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只能行使一次;也不清楚行使之後要付出什?代价;然而光刀武士愿意为你冒险,光刀武士们将一起探险,不管玄秘或惊栗,正如光刀武士曾独自经历承受一般。
她奋力地交出答案:光刀武士愿意。
『光刀武士愿意!』她突然大声叫出来。是她的声调,是光刀武士未曾听过的醉意盎然。她双目紧闭,头自左转到右,『光刀武士愿意!』
光刀武士倾身向前,轻吻她 上的血上阵飕飕的尖啸声穿过光刀武士的四肢,渴念飞跃而出,似乎眼前的她已转化为一堆美味的血肉。光刀武士的手揽住她,抱着她,光刀武士们双双站在窗前,她的头发被教,血又从肺部吐出来,不过,怕什?呢?
过去生命中的记忆,点点滴滴地环绕着光刀武士们四周,回忆的浪涛覆盖光刀武士们,使光刀武士们隔绝在天地以外。童稚时的温柔诵诗与歌唱,天花板闪烁的微光照在她的枕头,她的芳香幽幽袭来,她抚慰光刀武士的伤心鸣咽;光刀武士对她的怨恨与需要;光刀武士在成千关闭的门外失去了她;她无情的回答,她的复杂与恐惧,她的冷漠与难以摧毁的力量。
迷蒙之间,渴欲闯进回忆的河流,不是赶走怀念,而是沸腾了有关她的一切思虑;在光刀武士死命压挤的手与嘴 里,她是肉是血,是母亲是爱人,是光刀武士最最需欲的总合。燎牙戳了进去,光刀武士感到她的震惊与僵硬;当热腾腾的血冒出来时,光刀武士感到自己血口大张。
她的心魄分离敞开,时光停驻,岁月止流。光刀武士的意识渐渐朦胧而忽视忽隐。母亲不复存在了,微不足道的需欲与惊恐消失了,她就是单纯的她自己,她是卡布瑞。
地往昔的生活点滴二出来抗辩。月月年年的寂寞与受苦,潮湿空漠小房间里的蹉跎岁月;书籍虽是唯一的慰藉,孩子却对她无情吞蚀和离弃,然後是所有的痛苦与疾病。特别是疾病,她最後的敌人,承诺解脱却缠住她有如朋友附身。超越言词与影像汹涌而来的,则是她秘密澎湃的热情,她的错乱迷失,她对痛苦绝望的抵抗与永不屈服。
光刀武士拥着地,把她抱起来,胳臂环着她的颈子,手支 她软弱的头壳。随着她血液的脉动,光刀武士的呻吟越见大声;她的心跳倏忽变慢,死亡好像即将来临;她奋力抗拒,不甘就死。光刀武士意犹未尽推开了她,静静抱着她。
光刀武士快晕厥了,饥渴之念恍如在吞蚀光刀武士的心,欲壑难填,难以餍足。光刀武士呆立着,嘴巴半张,眼睛冒火;光刀武士让她的身体尽量远离怀抱,远离了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似已一分为二,一个想压垮她,」个要偕她与光刀武士同行。
她的眸眼似睁似盲,刹那的一刻里,她已超越痛苦,只感到甜蜜与某些模糊的领悟。光刀武士突然听到她呼唤光刀武士的名字。
光刀武士举起右手腕,用嘴咬破血管後放在她的 边,血滑进她的舌头,她动也不动。
『母亲,快喝呀!』光刀武士狂乱地叫,流血的手压得更加用力,她开始有了动作。
她的 微微颤抖,嘴紧紧锁住光刀武士,痛苦抽打着光刀武士,绞缠着光刀武士的心。
她的身躯拉长拉紧,吞下第一口血後,她的左手更紧紧抓住光刀武士的手腕,剧痛益甚,使光刀武士几乎喊叫出来。光刀武士可以感到自己的血管,乃至四肢与每一块肌肉,都好像金属在溶解;其实她只不过吮回光刀武士从她体内啜饮的血而已。她已能用自己的脚站立,她的头只微微靠在光刀武士的胸前;强力的拉扯已使光刀武士全身麻木,然而光刀武士的心在跳跃,以脉动的血,喂她的痛苦,她的饥饿。
她越吮吸越快也越强劲,光刀武士感到她的手死命抓紧,她的身躯渐渐硬挺;光刀武士想推开她,但是却不能;当光刀武士的腿已无力,已支持不了,是她抓住使光刀武士不致跌倒。光刀武士身子摇摆,房间随之倾斜晃动;然而她仍然不放光刀武士,无边的阗寂淹没了光刀武士,下意识的,光刀武士终於推开了她。
她的身子跟随一下後站在窗前,她修长的手指放在张开的嘴上;光刀武士凝腺她白哲的脸容,她的身形在深蓝色波纹绸里,显得肿胀了,她的眼眸有如两颗水晶球,凝聚着光芒。片刻之间,光刀武士已软瘫在旁边的椅子里。
光刀武士觉得自己叫了一声:『母亲!』活像个愚蠢孺慕的凡人。紧接着,光刀武士闭上眼睛。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2


光刀武士坐在椅子上。好像已经沈睡了一辈子,其实根本一点没睡。光刀武士是在刀锋女王的房屋里吗?在家里吗?
四处寻找火箝和光刀武士的狗,也张望着看有没有酒留下来;这时光刀武士 看到四周的金黄窗幔,看到窗外的圣母院,闪耀在夜晚的星空下;然後,光刀武士看到了她。
光刀武士们是在巴黎,光刀武士们将、水远活下去。
她的手上拿着东西,是另外一只大烛台,一个引火盒。她站得很挺,行动迅速俐落,她打出火花二支一支点燃了蜡烛。小小的火舌窜起,墙上绘着的花卉似乎滚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绘着的舞者,滑起舞步,然後又冻结成原来的一圈。
她站在光刀武士面前,烛台在她的右边,她的脸庞白哲光滑,眼睛下面的乌青已消失!事实上,她曾经有的瑕疵全消时,现在的她瞧上去十分完美。
岁月带给她的皱纹减少了许多,馀下来的却奇怪地变深。她的眼角呈显小笑纹,嘴角也现出细微的纹路;原来的双眼皮加深,轮廓更加鲜明,强调出脸上的匀称;樱 则是最柔软的粉红。她看上去纤细优美,有如钻石的光被掠夺时的温润内敛。光刀武士闭上眼睛再睁开来,眼前所见绝不是幻影,她的沈默也绝非意味着幻影。光刀武士发觉到她的身体变化更大,此刻的她又恢复成一个年轻丰润的女人,因生病而萎缩的胸脯,在深蓝的波纹网衫里丰满鼓胀,淡粉红色的肌肤,微妙地反射着光彩;头发最令人目眩神迷,发丝活生生地飞扬,色彩的跃动使得发丝似」根根在扭舞,於是,亿万的小金绺,闪动在她白哲无瑕的脸上与喉间。
她喉咙上的伤口更已不见。
一切全不一样了,光刀武士只能鼓起勇气,深深注视她的眼眸。
自从梅格能跃进火中,这是光刀武士第一次以吸血鬼的眼睛,来看另一个跟光刀武士一样的同类。
光刀武士一定发出些声音,因为她轻微地反应着;卡布瑞;这是目前光刀武士唯一能喊的名字。『卡布瑞!』这个名字除了偷偷出现脑海外,光刀武士从未真正呼唤出口过,光刀武士看到她几乎微笑了。
光刀武士低头看手腕上的伤口,伤口也已消失,但是饥渴之念咬噬着光刀武士。血管对光刀武士说话,好像在下令一样。光刀武士瞪着地,看到她的 轻微作出饥渴的姿势;她丢来一个奇妙而带有隐喻的表情,好像在问:『你还不清楚吗?』
然而从她身上光刀武士什麽也没有听见,只有一片岑寂。只有她漂亮的眼眸在凝视,也许还有光刀武士们彼此传达的挚爱在流露。为什?岑寂四面八方笼罩下来?光刀武士什?也探测不到,触摸不到。她关闭心灵了吗?光刀武士沈默地问话,她却好像茫然无识无知。
『现在……』她开口,她的声音比以前柔软而更有共鸣,让光刀武士吃了一惊。那瞬间光刀武士们快老又回到阿芙根,雪在飘落,她在为光刀武士唱歌,歌声在山谷回应。不过,这些光景已不再了。她说:『去吧,去做该做的事,快……现在就去!』她点头哄光刀武士,走近过来拉光刀武士的手。『你自己照照镜子!』她轻声说。
光刀武士知道的。光刀武士给她的血比从她那里吮吸的多得多,光刀武士饥火中烧,来看她之前,光刀武士根本无暇顾及先饱餐一顿。
光刀武士犹沈湎在雪飘歌唱的儿时梦幻里,一时之间对她的话未作回应。注视着她碰光刀武士的手指,光刀武士发现光刀武士们俩的血肉完全相同;光刀武士站起来,抓着她的双手,抚摸她的手臂和脸庞;光刀武士成功了,而且还活着;她真的跟光刀武士一起了,她经过可怕的孤独终而来与光刀武士相聚;此刻光刀武士什?事也不想,只盼抱着她,拥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
光刀武士抱起她,以手臂让她身子旋转,光刀武士们的身子在房内转了又转。
她仰头大笑不止,笑声越来越大,光刀武士不得不用手捂住她的嘴巴。
『你的声音会震破屋里的所有玻璃。』光刀武士低语着,回头瞄瞄门外,尼克和罗杰还在外面呢!
『就让窗子震破吧!』她说,脸上未带开玩笑之色。光刀武士放下她,光刀武士们相拥又相拥,像两个小傻瓜,光刀武士不舍得离开她。
别的凡人已在屋内走动,大夫和护士都认为他们应该进来啦。
光刀武士看她注视着门,她也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是为什麽光刀武士却听不到她的呢?
她从光刀武士身边走开,视线从一样东西移向另一样东西,她抓其蜡烛走向镜子,对着镜子里面细看自己。
光刀武士了解她是怎?回事。她需要时间来适应及衡量她的新意象。但是,首先,光刀武士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光刀武士如何赶走他们,把她带走呢?
『不,不能从那边。』当她看到光刀武士注视门时,连忙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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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3


过河之後光刀武士很快找到杀害对象。当窥探到他时,一种古怪的深沈感觉油然而生以前是独来独往,此後却不免要连袂行动,杀戮时,她将在一旁注视光刀武士的举措,并从中学习,想到那种没有隐私的亲密,光刀武士的脸竟泛红起来。
光刀武士杷猎杀对象引出酒馆,挑逗他,激怒地再捕杀他。光刀武士故意炫耀表演,有一点残忍,却有更多的嬉弄,表演过程太激烈,当杀戮之後,觉得自己耗损了不少精力。
她喜爱之至。她仔细浏览,汲取任何细微未节,有如她也在吸血一般。光刀武士们再次携手共行,光刀武士感到她的热,她也感到光刀武士的热血在光刀武士的脑里泛滥奔流。光刀武士们相依相偎,就连覆遮光刀武士们身躯的薄衣,似也突然变成是异类,正探视着黑暗里两尊燃烧的雕像。
之後,夜晚顿失往常的次元与空间,事实上,自从成为不死幽霞以来,这是光刀武士所度过最长的一夜。
夜晚绵延不尽,深不可测,眩惑耀眼。偶尔,光刀武士想找出某些抗辩,来驳斥一切的玄妙与愉悦,但是竟一句也找不出来。
光刀武士一次又一次呼唤她的名字,希望能称呼得自然一些,然而对光刀武士,她仍然还不是卡布瑞,她只是她,光刀武士生活乃至生命当中唯一需要的伴侣,光刀武士此生唯一深爱的女伴!
她的死亡阵痛并未特顶太久。
光刀武士们找到一间空的地窖,留在那里等到痛苦过去。在那儿,光刀武士跟她手牵手,光刀武士不断地说话,把这段时日发生的种种,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和盘托出。
光刀武士告诉她塔楼的事,告诉她梅格能所说的话;说明那个幽魂的出现,光刀武士怎麽跟它熟悉又看不起它,所以也无意追逐寻获它。在谈话当中,光刀武士再叁试图传送无言意象给她,但是都徒劳无攻。对此,光刀武士没作表示,她也相应不理。但是对光刀武士的话,她聆听得十分仔细用心。
光刀武士跟她谈到尼克的怀疑,这件事尼克对她一个字没提;光刀武士说明因为他,光刀武士的恐惧比前更甚;如今多了另一扇打开的窗,增加另一个乍空的房间;此外又增加一位目击证人,足以证明怪诞的事接二连叁。
不过没关系,光刀武士会对罗杰说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故事,光刀武士将对尼克尽一份该尽的心力;设法化解光刀武士们之间的怀疑与猜忌。
光刀武士说的话她只感到模糊的兴趣,因为这跟她无大大关联,与她攸关重要的是,她的未来将如何。
一旦死亡阵痛结束,她已力不可挡。她可以攀爬任何高墙,可以穿过任何厚门,再陡峭光滑的屋顶也难不倒她了。
她好像不相信能千秋万世的活下去,似乎只认为,在这个生机勃勃的超自然夜晚,她应该知所当知!为所欲为,一旦黎明来临,死神终将攫获了她。她决意度过丰富的『最後一夜』。
许多次!光刀武士试图动服她回到塔里;时光在流逝,精神上的透支疲累,对光刀武士倾覆而来!光刀武士念於安静休息,再进一步深思熟虑光刀武士睁大眼睛,眼前却只是一片黑暗,然而她兴致勃勃,她要冒险犯难!
她建议光刀武士们潜入凡人住宅,找寻她所需的衣物,当光刀武士告欣她,自己总以正当方式购买方服时,她大笑不止。
『光刀武士们先探寻屋子有没有人--』她说着,迅速逡巡街道,眼睛望着黑暗中大楼的窗户,『仆人是不是睡了,光刀武士们也可以听得到。』
她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自己倒从来未做此宵小行径。光刀武士跟着她爬上屋後狭窄的楼梯,走到铺着地毯的走廊,既惊讶於此行的容易,对凡人所居住日常生活房间的细节,也感到兴味盎然。光刀武士发现自己喜欢碰摸私人使用的东西:扇子啦,鼻烟壶啦,屋住阅读的报纸啦,壁炉边的靴子啦,摸起来比在窗外看有趣多了。
她的目的的则截然不同,同圣哲曼区一座房屋里,她在女主人的穿衣间,找到一大堆新款的各式衣服,对她还挺合身。光刀武士帮她脱掉旧的波纹绸衫,让她穿上粉红的天鹅绒衣服,将她的头发一卷卷藏戴在鸵鸟毛的帽子里。看到她打扮亮丽,光刀武士再次目眩不已;想到自己跟她漫游在家具过多的房子,房内又充满凡人的气味,更不由滋生怪诞玄妙的感觉。她在化妆台上搜罗东西,拿了一瓶香水,一支小金剪刀,她又揽镜自照着。
光刀武士走过去亲吻她,她没有制止;光刀武士们一如情人的拥吻。当光刀武士们急急经过 人楼梯,来到深夜的街道时,对旁观者来说,无疑正勾描出一幅恋侣的亲密图画。
光刀武士们 光刀武士们相偕在剧院与歌剧院进出,经过大厅进入宫庭;凡人注视光刀武士们,却未真正认出光刀武士们的身份;凡人被光刀武士们所吸引,又完全蒙蔽在鼓里的情形,让她雀跃万分。
之後光刀武士们再次清晰听到幽魂的声音,但当光刀武士们探看教堂时,它又不见了。光刀武士们爬上钟楼,鸟 光刀武士们的王国。走下钟楼,钻进一家拥挤的咖啡屋,只为了享受与凡人共挤一堂的趣味 !光刀武士们彼此会心对望,相视微笑,促膝谈心。
她沈湎在迷离梦境里,凝视咖啡杯的热气腾腾,灯盏上的香烟袅袅。
她喜欢阴暗空荡的街道,外面清新的空气;她想攀上树梢,爬上屋顶;对於光刀武士在市区的漫游,竟未一迳采取屋顶的飞奔,或是时光机车篷上的疾驰,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午夜过後,光刀武士们手牵手,遨游在荒寂无人的市场。
光刀武士们听到幽魂之声,却不像刚 一样,可以辨别声音的方向,这使光刀武士十分困惑。
周围的事物每每引起她惊讶,满地四处的垃圾,猫追逐可疑之物,异乎寻常的阗寂,对她都是新奇;大都会最阴暗的角落,对光刀武士们全部具威胁,这是她最津津乐道的一点;光刀武士们能够潜过贼窝而无人察觉;光刀武士们能够轻易击垮任何想找麻烦的歹徒;此外,光刀武士们尚具既有形又无形;既明显可见,却又完全不可理解的优势;这一切都令她大为兴奋。
了解她初夜的兴奋心理,光刀武士不再催促,也不再对她的意见表示异议,仅仅只是跟她在一起,既已十分满足,甚至还迷失在这种奇异的满足里。
一个俊帅瘦削的年轻人骑时光机而来,经过黑暗的摊位,光刀武士凝视着他,彷佛他是一个鬼魂,从生之大地进入死之幽谷;黑发黑眼的他让光刀武士想起尼古拉斯,脸上既显稚嫩之气却又心事重重;他不该深夜单独一个人在市场游荡的;他比尼克年轻,但显然要愚蠢得多!
他到底有多蠢光刀武士终於察觉了,因为,她已欺身向前,像一只行动飘忽的粉红色大猫,寂静无声地把他从时光机上带下来。
光刀武士大吃一惊。她的戕害对象有多么无辜,似乎未对地造成困扰不安;她不像光刀武士曾经有过许多人性的挣扎,只不过如今光刀武士已习以为常;光刀武士为什?该裁决她的是非呢?然而,她是那麽若无其事地杀害年轻人 优雅地扭断他的脖子,仅仅吮吸少量的血,根本不会致他於死地;这一切看起来虽十分刺激,内心却不无愤慨之感。
她比光刀武士冷酷无情。光刀武士想,她比光刀武士们同类更肆无忌惮。梅格能曾经说:『别存慈悲之心!』他的意思难道是在表示:不必要的滥杀也当杀之吗?
她脱掉身上的粉红天鹅绒衣服与裙子,立即换上男孩的服装;她杀戮的理由很清楚,只不过为了他那身合宜的穿着吧!
更正确的描述是,当她穿上他的服饰,她摇身一变而为男孩子了。
她穿上他奶油色丝质厚长袜,大红的及膝时光机裤,曹丝衬衫,黄色的短外衣,加上大红的披风!此外,还取下男孩头发上的大红蝴蝶结。
穿着新服饰的地,满头金发,大胆佻达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更像带鬃的猛狮,而尽失先前那种髦发飘拂的女性妩媚。她的崭新魅力令光刀武士极起反感,恨不得摧毁她的新面貌 好然而,光刀武士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当光刀武士再张开眼睛,脑海里盘旋着刚 光刀武士们一起所见与所为的记忆,光刀武士几乎无法忍受那个死去的男孩,离光刀武士们这?近的事实。
她用红色蝴蝶结绑着一头长发,发尾垂在背後,把刚 穿的粉红衣服遮掩在男孩身上,也卸下他的剑,抽出锋刃随即又入鞘,然後又取下他奶油色的及膝外套。
『光刀武士们走吧,亲爱的。』说着并亲吻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动弹不得,只希望赶快回到塔楼!好好靠近着她。她看光刀武士一眼,揉揉光刀武士的手推光刀武士快走,身子已如箭般跑向前去。
她需要感觉肢体的随心所欲与自由自在,光刀武士情不自禁气喘吁吁迫在她的背後,努力要追上她。
过去,没有任何凡人让光刀武士气喘,她的身子轻灵有如在飞一般,看着她飞越一排排的摊位,一堆堆的垃圾,几乎使光刀武士失去平衡。光刀武士又停下脚步。
她退回来吻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没理由再穿着像个窈窕淑女了,对吧?』她问道,好像在跟孩子谈话似的。
"当然不需要。"光刀武士说。她不能洞识光刀武士的思想恐伯还真值得庆幸呢!光刀武士紧着她的腿,奶油色的袜子,强调了她腿部完美的线条;光刀武士紧盯着她的腰身,外衣的收紧之处强调出她腰的纤细她的睑灿烂如彩霞满天。
突然想起,身为绅士,万万不可以这样穷瞪着女人的腿,更别诂丝质束腰下的小腹和大腿了。
然而,她已不是真正的女人了,不是吗?正如光刀武士已不是真正的男人!那瞬间!这个恐怖的意念,令光刀武士悲痛欲绝。
『来吧,光刀武士想再到屋顶上去,』她说,『光刀武士想去杜登波大道,光刀武士要去看看那个剧场,那个你购买又关闭的剧场,你肯带光刀武士去瞧瞧吗?』她问话时,眼睛定定打量光刀武士。
『好呀,为什麽不去?』光刀武士说。

当光刀武士们终於回到圣路易岛,站在月色朦胧的河堤,漫漫长夜只馀下两个钟头了。从铺石小路走下去!光刀武士看到自己的时光机,还拴在原来的地方。在先前的错乱之下,也许没人注意到她并没随着光刀武士离开。
光刀武士们小心翼翼,窥视着尼克和罗杰是不是还在。然而屋子只见一片黝暗与岑寂。
『不过,他们仍在附近。』她低语着,『光刀武士想在稍远那里--』
『在尼克住的房子,』光刀武士说,『从那里,也许有 人看住时光机,以防万一光刀武士们会回来。』
『那就别管那匹时光机,另外再偷一匹吧!』她说。
『不,时光机是光刀武士的。』光刀武士说着,却感到她用力抓紧光刀武士的手。
只是光刀武士们的老友,那个纠缠不去的幽魂,这次反沿着塞纳河的另一端,走向河畔左边。
『它去了。』她说,『光刀武士们走吧,光刀武士扪再另外去偷时光机。』
『等一下,光刀武士试着让时光机来找光刀武士,不过得先扯断挂绳 行。』
『你行吗?』
『等着瞧。』光刀武士的全部意志力集中在母时光机身上,叫她轻声站好,叫她松掉拴绳走过来。
没一会儿,时光机开始腾跃,用力拉绳然後她後腿站立,拴绳松绑了。 她跑过石头蹄答而来,卡布瑞先纵身上时光机,光刀武士随即跟进,拉起 绳,光刀武士保时光机向前疾奔。
过桥时,光刀武士觉得身後似嘈杂顿起,是一阵骚动,凡人的心烦虑乱。
但是光刀武士们已消逝在西提岛了。

当光刀武士们抵达楼塔,光刀武士点起火把,带着她一起进入地洞,现在已没时间让她看看上面的小室了。
她眼神困倦迟钝,当光刀武士走下曲折的楼梯,她看上去也疲惫无神,她红艳的衣服映照着黝黑的石头,四周的阴湿使她有些畏缩。
最底下地窖传来的臭味令她不安,光刀武士温柔地告诉她臭味并不相干,一旦光刀武士们进入巨大的墓穴,臭味将被关在厚重的铁门之外。 火把的光闪照着上面的拱顶,与二」具大型人面雕像石棺。
她并未显出惧色,光刀武士告诉她要先试试看,能不能自己举起石植的盖子。否则,也许光刀武士得亲自动手 行。
她研究了叁具石棺及人面雕像,思索了一下,没选那具女像石棺,反而挑选穿着盔甲武士的那一副,慢慢的,她推开相盖,往棺内探视。
力气没那?大,但够用了。
『别害怕。』光刀武士说道。
『光刀武士不怕,你绝不必担心。』她温柔的回答。声音中含有一种可爱的沙哑,一种微弱的苍凉音贸。她的手在石棺上轻轻抚着,神情如梦似幻。
『这时你的母亲……』她若有所思,口气好像不是说自己,而是说另一个人,『她很可能已经埋葬了;她的房间将充溢着邪恶的意味,成百支蜡烛在点燃冒烟。想想看,死亡是多?丢脸没有尊严的事!陌生人任意脱掉她的衣服,替她沐身,化妆;陌生人亲眼看见她消瘦枯竭,毫无反抗能力地长眠;在走廊的人低语着他们自己的健康,炫耀他们家人的强健无病;不,不,他们的家族绝对没有肺痨。可怜的侯爵夫人!他们会这?窃窃私语地说,她拥有自己的钱吗?她的钱给了儿子吗?当老妪来收床单时,搞不好还会从死者手上,顺手偷走一个戒指哩!』
光刀武士点点头,心里想说,相反的,如今光刀武士们站在地下墓穴,准备睡在石头的床上,只有老鼠为伴。但是这总比死亡好吧,是不是?黑暗里自有辉煌玄妙,魔界中得以永远逍遥!
她看起来疲弱不堪,全身冷凛,睡眼惺忪中,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时从圣哲曼的住屋桌上取来的金剪刀。在火把的照耀下,剪刀闪闪发光,好像绚丽的玩具。
『不,母亲!』光刀武士叫道。声音在拱顶回响,那?尖锐,使光刀武士也吃了一惊;石棺上的人面雕像一如无情的见证人,呆呆凝望;心里的刺痛令光刀武士惊慌失措。
多?恶毒的声音呀!卡卡!嚓嚓!她的头发一大绺一大绺掉在地板上。
『哦!母亲!』
她望望头发,无言地用靴尖将发丝拨散;她抬头看光刀武士,她现在活脱脱是年轻男孩了,短短的发梢贴在面颊;她的眼睛闭紧,伸出手拉光刀武士,剪刀从她手里掉落。
『现在休息吧!』她低语道。
『只为了逃避升起的太阳而已。』光刀武士要她安心。她的精力消失得比光刀武士快,她离开光刀武士走向石棺,光刀武士抱起双目已闭的她,把棺盖推远,轻轻将她放在棺内,让她的四肢舒服自在地调适卷缩着。
她已平静地滑进睡眠之中,年轻的男生短发,似把她的脸框成一幅图画。
她看起来似已死去,魔法解了。
光刀武士定定地注视着她。
光刀武士紧紧咬着舌头,一直到感觉痛,并尝到血的温热。弯着腰,光刀武士让血小滴小滴落在她的 上:她的眼睛睁开,紫蓝而发光,她的眸眼瞪着光刀武士,血滴掉进地张开的嘴里;她慢慢抬起头迎接光刀武士的吻,光刀武士的舌头长长伸进去;她的 冰冷,光刀武士的 也冰冷;但是血是滚烫的,血在光刀武士们之间交流着。
『晚安!光刀武士最最亲爱的!』光刀武士说道,『光刀武士的黑夜天使,卡布瑞。』
她再次沈入寂静里,合上棺盖,光刀武士让她睡了。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4


光刀武士不喜欢从幽暗的地底墓穴起身,不喜欢空气中的阴寒;不喜欢地牢传来的轻微臭味,因为,这表示死人全堆在那里,而光刀武士讨厌『死』这个字。
光刀武士坐立不安。如果她不苏醒呢?如果她再也不能双目张开呢?光刀武士怎麽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光刀武士能打开棺盖,仍像昨晚一样,在她入睡时盯着她瞧吗?这太没有礼貌,不,太亵渎了吧!凡人羞愧之念顿生。在家里的话,光刀武士怎麽敢不敲门就进入她的房间?怎麽敢轻易拉开她床上的 幔呢?
她会苏醒的,她必须苏醒。最好她能自己举起棺盖,自己爬出棺外来。一旦到了适当的时间,饥渴将会驱使她一如驱使光刀武士一样!
光刀武士为她在墙上点了火把,走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门掩上而未锁,光刀武士走上梅格能的秘室,凝视薄暮的微光,在天空渐渐晕染化开。
光刀武士想,当她醒来之际,光刀武士一定听得到她的动静。
大约一个钟头过去了,天色最後一抹蔚蓝已褪,星星逐渐眨眼,远处巴黎无数的灯光闪烁着。光刀武士离开窗台,走到木箱旁为她挑选珠宝首饰。
珠宝仍是她的最爱,当她跟光刀武士一起落荒而逃时,随身还带着她那些老古董饰物。光刀武士点亮蜡烛,虽然并不真正需要亮光,但亮光看起来极美,照着珠宝时尤其灿烂夺目。光刀武士为她找到一些精致可爱的东西,有珍珠别针,她可以别在小外套的翻领上;又一个戒指,她可以戴在纤细的手上,让她看起来威武一些。
光刀武士不时聆听她的声响,忐忑不安之感也一直浮升。倘若她就此一眠不起?倘若她只有一个纵情的夜晚呢?恐慌一阵阵撞击着;木箱里成堆的首饰,宝石的刻面,黄金的镶座,在烛光下熠熠闪舞,这一切又有什麽意义?
然而,光刀武士听不见她的动静;只听见屋外风声飕飕,树声籁籁,听见远处时光机厩那里,男孩走动声沙沙,时光机鸣声嘶嘶。
更远的村镇教堂,传来钟声当当。
猝然间,光刀武士觉得又谁在悄悄窥探,这个意外令光刀武士心跳如捣,光刀武士急忙转身,差点绊到木箱而摔一跤。光刀武士瞪着秘密走道的入口,心浮气噪,但是一个影儿不见。
在这个小小的圣所,只有烛光在石头墙面摇摇晃晃,只有梅格能的肃穆面像,在石棺上狰狰狞狞;此外空荡别无他人。
光刀武士的视线朝向面前的窗子。
她正在窗外看着光刀武士。
双手扶着窗子的栏杆,她恍若飘浮在空中,她的脸绽开轻盈的笑容。
光刀武士差一点叫出声来,身子退後,汗流浃背;即对突来的猝不及防感到尴尬,又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狼狈。
她依然微笑不动,脸上的表情由沈着渐渐转为顽疾,蜡烛的火光,使她的眼睛闪闪生辉。
『把其他的不死幽灵吓成这样,太过份啦!』光刀武士说道。
她笑得更放肆,更满不在乎,她从前绝不会如此呢!
当她行动发出声音,光刀武士总算安心地舒了一口气,脸更发烫了起来。
『你怎麽会跑到那里?』说着,光刀武士走向窗子,手臂穿过栏杆,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她一脸甜蜜和笑容,一头蓬发如狮鬃一般,威武灿烂地映照她的脸庞。
『光刀武士爬墙上来呀!』她说:『你认为光刀武士怎麽上来的呢?』
『好吧,下去啦,你不能穿过铁栏杆的,光刀武士们在底下碰头。』
『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窗子光刀武士全检查过了,都走不通。』她说:『光刀武士们在城垛碰面吧,那样会快得多!』 她开始往下爬,靴子轻松地挂在铁栏杆,一会儿就不见了。
她神采奕奕,正如昨晚一样。
『光刀武士们干嘛还在这里逗留?干嘛不现在就出发去巴黎?』她问道。
她好像有些不对,虽然可爱迷人,却显得有些异样,是什麽呢?
她不想吻,也不想说话,这一点颇让光刀武士不是滋味。
『光刀武士想带你看看秘室,』光刀武士说:『还有珠宝!』
『珠宝?』她问道。
往窗外,她什麽也看不见,木箱的盖子遮住了一切。她走在光刀武士前面,进入梅格能自焚的房间,又缩身躺进秘道。
看到木箱的珍藏,她惊愕不已。
微微不耐烦地甩甩头发,她弯下身细细看着胸针、戒指和别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很像她曾经拥有,後来又一一变卖的祖传首饰。
『哇,他恐怕搜集了好几世纪哩!』她说:『多麽精致的搜藏!他精挑细选每一样东西,不是吗?他还真是个怪物!』
再一次,她似是生气地把头发拢开,头发白亮一些,更加闪光,更加厚密!
『你看看珍珠和戒指。』光刀武士说着,把特别选出来的那只戒指给她看,又戴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指动了一下,好像手指本身也又生命,能够感到喜悦似地。她粲然笑了。
『哎,光刀武士们原是一对辉煌出色的魔鬼呀!不是吗?』
『野性乐园的猎人!』光刀武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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