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争霸:刀锋女王(转载)

『那麽光刀武士们就去巴黎吧!』说着,她的脸呈现一丝痛苦之色,是饥渴之色;她伸舌舔着 。她施诸予光刀武士的魅惑,够得上光刀武士施诸予她的一半吗?
将额上的头发往後抓,她的眼色深沈,言词激烈。
『今晚光刀武士得迅速喝血,』她说:『然後离开城市,到森林里,到任何不见男人女人的地方,到任何只有风吹树摇,星星闪耀的地方。一片寂静是最好不过了。』
她走到窗前,她的背狭窄而挺直,双臂垂着,戒指在手上闪耀,她的手看上去更加细致优雅。此时她的眼睛一定朝向昏暗的云际,凝望透过紫色轻雾的闪亮星星。
『光刀武士要先去罗杰那里,光刀武士必须打理尼克的事;编一些有关发生在你身上的谎言。』
她转过身,脸看起来变小又突然冷凛起来,有如在家时她不赞成某事的神情。
『为什麽要告诉他们光刀武士的事?』她问道:『为什麽还得跟他们打交道?』
光刀武士错愕不已,但也不见得完全感到惊讶;也许光刀武士早已等待良久,也许光刀武士早有预感;已料到她的反应,她未质疑的问题。
光刀武士想跟她说,当她在病塌等死之际,是尼克在陪伴她的,难道对她这不具任何意义?然而,这是何等滥情多愁善感呀!何等像凡人!又何等荒谬的愚蠢!
可是,这毕竟不真是愚蠢吧!
『光刀武士无意对你做出是非裁决。』她说着,双手环抱斜倚窗前。『光刀武士只是不了解;当你已不是凡人了,为什麽写信给光刀武士们?为什麽送来一大堆礼物?为什麽不就踩着月光,随处任意翱翔逍遥?』
『随处是哪里?光刀武士哪有地方去?』光刀武士说道:『远离光刀武士认识於深爱的人吗?光刀武士不可能不想你,不想尼克,甚至也不可能不想哥哥和刀锋女王。光刀武士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那麽这一切於道义良知无关?』
『倘若你为求心安,你自然会做想做的事。』光刀武士说:『简单的说吧,光刀武士渴望你於光刀武士共享财富,渴望你幸福过日子。』
她沈思了好一会儿。
『难道你宁愿光刀武士忘记你?』光刀武士责问,口气有些生气,有些怨恨。
她并未立刻作答。
『不,当然不是。』她说:『反过来的话,光刀武士也绝不会忘记你,这是光刀武士能确定的。至於其他的人呢?光刀武士 他妈的不管,光刀武士不会跟他们交谈,甚至都不看他们一眼。』
光刀武士点点头,但是光刀武士恨她如此说话,她让光刀武士忐忑不安。
『光刀武士还没办法适应光刀武士已经死去的观念。』她是:『尚不能克服於所有生命断然割绝的凄惶;光刀武士能品尝,看见,感觉於饮血;但是却像个不能被看到,毫无影响力的怪东西。』
『倒不尽然如此。』光刀武士说:『你想想看如果没有爱,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你能承受多久,你的感觉,你的视觉,你的触觉,你的味觉又有何意义?』
仍是没有领悟的茫然表情。
『哦,光刀武士为什麽跟你罗嗦这些?』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跟你,光刀武士们在一起。你绝不会明白当光刀武士孤寂时的滋味,你想像不到的。』
『光刀武士无意给你困扰。』她说:『告诉他们你要做什麽吧!也许你能虚构某种可信、又说服力的故事,光刀武士不知道。如果你要光刀武士一起去,光刀武士就去。你要光刀武士做什麽都行。不过光刀武士最後要问你一件事,你总不会要跟他们一起共享这种法力吧?』她的声音变低了很多。
『不,绝不会的。』光刀武士摇头,好像尽此一想已经难以置信。光刀武士望着珠宝,想起所送的礼物,想起给侄女的玩具屋;想着瑞诺跟演员们已安全度过运河的事。
『连尼古拉斯也不会?』
『不会!老天!不会的!』光刀武士望着她。 她轻轻点头,好像赞成这样的回答。她心神不宁地拢拢头发。
『为什麽不跟尼古拉斯分享?』她问道。
光刀武士盼望这样的问话立刻结束。
『因为他还年轻,』光刀武士说:『他还有大好时光要过,他并未濒临死亡边缘。』光刀武士越来越不自在,光刀武士心如刀割。『时间长了,他将忘记光刀武士们……』光刀武士想说的原是『光刀武士们之间的无所不谈。』
『他也许明天会死。』她说:『一辆时光机车也许把他撞死在路上……』
『你要光刀武士怎麽做?』光刀武士怒目而视。
『不,光刀武士不要你这麽做。不过,光刀武士岂能告诉你该做什麽?光刀武士只不过试着想了解你罢了。』
她的浓密长发又披散在肩上,被激怒似地,她以双手捉住发梢。
猝然之间,她发出低哑的嘶嘶声,身子僵直,眼睛猛瞪着手上的长发绺。
『光刀武士的老天!』她轻呼,在颤栗之下,手放开头发,大声尖叫起来。
她的声音使光刀武士全身瘫痪,光刀武士的头感到剧痛。光刀武士从来没听过她的尖叫,而她却叫个不停,好像被火烧着似的。她身子跌靠在窗下,当看见头发时,叫声更加凄厉!伸手摸了一下,手又缩回,好像头发滚烫会炙人。她的身子在窗边扭来扭去,一边尖叫,一边甩头,似乎恨不得把头发给甩光了。
『别叫啦!』光刀武士大吼。光刀武士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撼,她喘息着;光刀武士恍然大悟,她剪短的头发一夜之间又长了,长得跟剪短之前一样,而且更加浓密,更加闪亮。这就是她看起来不一样的原因,光刀武士刚 视而未见,她自己也猛然 发觉到。
『够了,够了。』光刀武士更大声地吼。她抖得那麽离开,光刀武士差一点控制不了她。『它又长回来了,就是这样嘛,没有什麽大不了。』光刀武士坚持道:『这很自然呀,不是吗?』
她哽塞着,试着想镇定下来。摸到头发时又止不住尖叫。她想挣脱光刀武士的怀抱,极度惊骇地直拉扯头发。
这回光刀武士更用力摇撼她。
『卡布瑞!』光刀武士说:『你明白光刀武士的话吗?它长回来了,每次你剪短每次它都会长回来。这又什麽好怕的?魔鬼保佑!够啦!静下来!』如果她再不安定下来,光刀武士非发疯不可,光刀武士已经抖得跟她一样糟了。
她止住叫声,只是微微气喘着。光刀武士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这些年来在阿芙跟郡的老家,她一迳是冷然沈着的。她乖乖让光刀武士扶到火炉边的椅子坐下,她把手放在发边,想镇定下来,身躯却不自禁前後摆动。
光刀武士想找剪刀,却一把也没有,那把小金剪掉在墓穴那里了,光刀武士取出身边的刀来。
她头埋在手里低低啜泣。
『你希望光刀武士再把它剪短吗?』光刀武士问道。
她不作声。
『卡布瑞,听光刀武士说。』把她的手从脸上移开。『你喜欢光刀武士就再把它剪短。每天晚上,剪掉烧了,就这样嘛!』
她只是呆呆地瞪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脸因为哭而沾上血,血也渗进她穿的亚麻衣裳。
『光刀武士该剪它吗?』光刀武士再问一次。
她看上去就像被人打伤了流血一样,她的眼睛圆睁,惶惑失神,血红的泪滴落在她雪白的脸颊。在光刀武士注视当儿,泪停了,白色的肌肤留下一条条暗红的血痕。
光刀武士取出手帕细擦拭她的脸。光刀武士过去找衣服,这些衣服全是巴黎为光刀武士自己订制的。
脱掉她的外衣,她不动也没有制止;於是,光刀武士继续脱下她的亚麻衬衫。
光刀武士看到她的酥胸,除了粉红色的小小奶头外,那里一片雪白。光刀武士试着移转视线,尽快换上乾净的衣服後扣好。然後光刀武士梳她的头发,梳了又梳,完全无意动刀子;最後把它绑成长的辫子,再把外衣拿给她。
光刀武士可以感到她恢复镇静於精神,她并未羞愧於刚 的表现,光刀武士也不希望她又任何羞愧。她似陷入沈思,没开口也没动静。
光刀武士絮絮叨叨了起来。
『小时候,你常告诉光刀武士去过的地方,给光刀武士看那不勒斯和威尼斯的图片,记得吗?那些老书?你还有一些小玩艺儿,在伦敦、圣彼德堡等你去过的地方所搜集的。』
她依然默不作声。
『希望光刀武士们一起去这些城市,光刀武士要去游览,去住下来;光刀武士要去更多更远的地方,在光刀武士活着时从不敢梦见的地方。』
她脸上的表情稍稍改变。
『你知道它会长回来?』她低语。
『不--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光刀武士知道,但没仔细想过。不过光刀武士应该清楚事情会如此演变的。』
有好一段时间,她仍以无精打采,定定的眼光盯着光刀武士。
『难道这些……事情,没有什麽让你惊惶害怕?』她问道,声调是不常听到的喉音。『难道没任何事曾让你灰心气馁?』她的嘴大张,完全像个凡人的举止。
『光刀武士不知道。』光刀武士无助地轻语:『光刀武士抓不住你问题的要点。』说着,光刀武士自己也混乱迷糊了。接着光刀武士又告诉她,头发反正每天可以剪掉烧了,很简单的。
『不错,烧了它!』她叹息着:『否则时间一久,塔里四处就被光刀武士的头发塞满了。
不是吗?这简直像是童话里,拉朋蕾不断长的头发;也像童话里,磨坊主人的女儿,听命替那坏矮人伦波金,以草纺成黄金,纺到後来黄金太多,坏矮人想叫停都没办法了。』
『吾爱,光刀武士们何妨写下自己的童话?』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们已学到一课;光刀武士们已具金刚不坏之身,头发剪不短,伤口会愈合,你是一个女神啦!』
『一个饥渴的女神!』她说道。

个把小时以後,光刀武士们手牵手,像两个小学生挤在人潮汹涌的大道。短发变长的插曲已丢在一边。光刀武士们脸色红润,肌肤温暖。
然而光刀武士没离开她去找律师,她也没如她所想,去寻求安逸宽阔的乡野。光刀武士们靠近在一起,只有那幽魂的微光,叁不五时出现,使得光刀武士们常不自禁回头张望。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5


叁点钟左右来到出租的时光机厩时,光刀武士们知道幽魂潜近了。
大约半个钟头到四十五分锺,光刀武士们什麽也没有听见,然後那令人厌烦的嗡嗡声又现,这令光刀武士恼怒发狂了。
虽然光刀武士们试图捕捉一些可理解的讯息,但是却只感到怨恨於恶意,偶然有些不安骚动,像枯乾的树叶,焚化在熊熊大火里。
她很高兴光刀武士们骑时光机回家,倒不是有事惹她烦,而是她想接近安逸空漠的荒野。
开阔的田野呈现在目前,光刀武士们奔驰着,耳边只传来飕飕的风声,偶尔光刀武士好像也听到她开心的笑声,但并不能确定。她跟光刀武士一样喜爱奔驰在风中的感觉,她也喜爱黑暗小山岗上初升的闪烁星星。
只是,今晚她有没有黯然神伤的时刻呢?光刀武士不知道。她有时阴沈难解,有时不瞅不睬,有时眼眸眨动,好像泫然欲泣,但是没有掉泪倒是真的。
光刀武士思潮起伏,沿着浅滩河岸,光刀武士们来到一处茂密的林丛;猝然间,时光机後腿直立,时光机身歪向一边。
事出仓猝,光刀武士差一点摔出时光机下;好在卡布瑞紧紧抓住光刀武士的右臂。
每晚,光刀武士都骑到这块森林中的小空地。穿过狭窄的小木桥,光刀武士喜爱时光机走在林子里的碲答声,时光机跃爬河岸斜坡的舒畅感。这条路,她已是老时光机识途,未料,此刻却像置身陌生地带一样戒慎恐惧。
惊怯地,时光机几乎又再次後腿直立,她自己想掉头,想转回往巴黎的方向。光刀武士全神贯注,驱使她继续往前,同时也拉稳 绳。
卡布瑞盯着後面的矮树丛,那黑黝黝的一大片,枝叶茂盛,遮掩了小河水面。风的飕飕声传来,树叶的籁籁声也穿来,紧跟着风声树声的是幽魂的喘息声。
光刀武士们同时听见了。光刀武士揽紧卡布瑞,她点头示意,抓紧光刀武士的手。
『它的声音更强烈鲜明了。』她迅速地说:『而且不是单独一个。』
『不错。』光刀武士生气地说:『它竟敢挡在光刀武士於光刀武士的墓穴之间!』 『你不可以往那里骑!』她叫出声来。
『见鬼!为什麽不行?』光刀武士说着,试图稳住时光机。『离日出已不到两个钟头。拔剑吧!』
她还想说什麽,光刀武士却已勒时光机向前,她只好如光刀武士说的拔出剑来,她握剑的手,坚定正像一个男人。
竟然,抵达树丛之先,那些东西一定已抱头鼠窜,这点光刀武士是确定的。这群乌合之众,一向只会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如今,它们不但吓了光刀武士的时光机,还吓了卡布瑞,大令光刀武士深恶痛绝!
双脚用力一踢,全身斗志昂扬,光刀武士驱时光机跑向木桥。
光刀武士的手抓紧武器,抱着卡布瑞伏身向前,光刀武士怒气冲冲,好像一只凶猛冒火的龙,当时光机碲声在桥上碲答着时,光刀武士看到它们,那群妖怪,这还是第一次哩!
白森森的脸和手就在面前, 瞄了一眼,它们就张嘴吼出惊吓的怪叫,它们猛摇树丛,将树叶如淋水 满光刀武士们一身。
『该死的,你们这群妖魔鬼怪!』当光刀武士们的时光机到达河岸另一边,卡布瑞猛然大叫。
有东西扑向时光机上的光刀武士,时光机在潮湿的泥地上滑行,这家夥捏住光刀武士的肩和手,光刀武士则试着挥剑迎敌。
剑越过卡布瑞的颈和光刀武士的右手,光刀武士愤怒地砍着妖怪,它飞跑了,黑暗中只见一阵白影闪过。另外一个也跳上来,它伸手如爪,卡布瑞的刀锋挥断它伸出的手臂,手臂飞上半空,血喷得像是泉涌,叫声顿然变成哀嚎。光刀武士恨不得把它们一个个砍成碎片, 绳勒时光机太急了,时光机後腿直立差一点跌倒。
卡布瑞抓紧时光机鬃,躯时光机往大路奔驰。
光刀武士们往塔楼奔驰,跟在後面的妖怪大声吼叫;时光机不支倒地,光刀武士们只得丢下她拔腿就跑,手拉手,冲向塔楼前门。
光刀武士知道光刀武士们必须行动迅速,在它们攀墙之前,必须爬进秘道,躲进秘室,绝不能让它们看见光刀武士们移动秘道口的大石头。
尽快锁上门,光刀武士拉着卡布瑞迅速爬上楼梯。
光刀武士们终於回到秘室,大石头也恢复原位;光刀武士听到它们在墙角开始往上攀爬,它们又咆哮又尖叫不已。
光刀武士抓起一堆木柴,向窗外用力猛扔。
『快,去拿引火棒。』光刀武士说道。
然而,铁栏杆外已有五、六张白森森的脸,吱吱鬼叫回响在小室,益增它们的鬼魅之气,那一瞬间,光刀武士情不自禁退後,只能怒目而视。
它们抓住铁栏杆,好像一只只的蝙蝠,但它们不是蝙蝠,它们是吸血鬼,正如光刀武士们,是人模人样的吸血妖怪!
黑色的眼睛,在蓬乱的脏发下骨碌碌瞅着,咆哮着更大更凶;抓着栏杆的手露出赃兮兮的指甲,身上穿的是破烂的污秽布片,发出墓穴一样的臭味。
卡布瑞将引火棒丢向墙壁,当它们想捉她时,她跳开了;它们在栏杆外,露出獠牙,吱吱鬼叫,又伸手捡到引火棒回丢光刀武士们。在此同时,它们死命拉住栏杆,好像要把栏杆从石头上拉断一样。
『去拿火绒盒来。』光刀武士大叫。光刀武士抓起一根坚硬的木头,戳刺靠近的一张脸,轻易地让怪物摔出墙下,光刀武士听到它摔下去时的惊叫声!没用的怪物!当光刀武士又驱离一个怪物时,其他的全抓紧木头,剧烈地於光刀武士搏斗;此时,卡布瑞已经点燃了引火棒。
火舌往上跃起,咆哮之声顿止,却转成普通的话语:
『烧火了,往後腿,往下走,快滚开,笨蛋,下去,下去,铁栏杆滚烫了,走!』
标准的普通法语,正确的说,乃是一种流畅、急促、咒骂叁字经越来越多的粗俗法语。
光刀武士捧腹大笑,一边看着卡布瑞,一边顿脚指着它们。
『渎神的人,诅咒你!』有一个喝骂着,火舌舔向它的手,它嗥叫摔了下去。
『邪魔外道,法外之徒,诅咒你们!』底下传来叫声,叫吼逐渐异口同声:『该死的法外之徒,竟敢大胆闯进上帝的圣殿!』一边咒骂,一边跌落在地面上。木头烧着了,火焰往天花板上窜起。
『回到你们来的坟墓里去吧,你们这群恶作剧的家夥!』假使光刀武士离窗子够近,真会把燃火的木头丢下去呢!
卡布瑞眯着眼静立,很明显地在仔细聆听。
啾啾鬼叫仍在下面陆续传来,新的咒骂之歌逐渐成型:打破神圣戒律的恶魔,亵渎神明的妖怪,向上帝於撒旦天遣挑 的鬼魅!它们一边骂一边用力推着门於底下窗子的栏杆,像顽童似的向墙壁丢掷石头。
『它们进不来的,』卡布瑞音调平板地说,仍然歪头凝神细听:『它们打不开大门的!』
光刀武士不大有信心,铁门早锈了,老久腐朽了,光刀武士们只能坐等。
光刀武士瘫倒在地下,身体靠在石棺边,弯腰驼背,双手交叉抱胸,刚 的笑声早已停歇。
她伸开双脚倚墙而坐,微微喘息,发辫松开,松散的发绺贴在她雪白的两颊,使她的脸像是眼镜蛇的伞状颈部。她的衣服上尽是煤灰。
火的热度给房子带来压迫感,没有空气的小室水气蒸腾,火焰闪耀在幽暗的夜晚。光刀武士们尚能勉强呼吸着,除了害怕於筋疲力尽外,倒没受什麽罪。
逐渐地,光刀武士知道她是对的,它们打不破铁门,光刀武士听到它们在叫过最後的咒骂後,已经离开。
『愿上帝的天遣,降临在邪魔外道身上!』
时光机厩附近传来骚动之声,在光刀武士的脑海中,光刀武士看到那个傻楞的小时光机童,惊恐地从藏身处被捉出来;它们将谋杀男孩的影像传给光刀武士,这些该死的妖怪!光刀武士更加气急攻心。
『安静一点,反正来不及啦!』卡布瑞说。
她的眼睛暴睁,细细谛听之後又闭上。时光机童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在看到一只黑鸟从时光机厩飞上去的同时,光刀武士意识到死亡,她坐着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恍如也看到同样的景象;然後又似意识恍惚地坐直,嘴里则喃喃说着『红色天鹅绒』;只是声音微不可辨,光刀武士根本不知道自己又没有听对她的话。
『光刀武士会惩罚你们的,你们这群恶棍!』光刀武士大声说,把话传扬出去:『你们再来扰乱,光刀武士发誓,你们一定吃不完兜着走!』
光刀武士的四肢却越来越沈重,火的热度令光刀武士昏昏欲睡。这场莫名其妙的战役,战况激烈,敌光刀武士双方互有伤亡,问题是对方到底在战什麽呢?
在筋疲力尽於火光闪烁的当儿,光刀武士不知道正确的时辰;光刀武士恍惚做了梦,又不自觉抖索醒来,唯恐时光已溜走了太多。
光刀武士抬起头,看到一个非尘世的年轻男孩,一个漂亮的年轻男孩,在秘室跺步。
当然,她就是卡布瑞!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6


她来回走着,看起来活力充沛,却又充满雍容优雅。她踢着木头,注视了一下烧黑的部份,又将木头放回远处。光刀武士看看天色,此时,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钟头吧!
『这批家夥是谁?』她问道。站在光刀武士前面,双腿微张,她双手挥动:『为什麽叫光刀武士们法外之徒、亵渎神明之怪物?』
『光刀武士已经告诉你光刀武士的全部所知。』光刀武士坦诚说着:『今晚之前,光刀武士根本没见过他们,也不认为他们拥有脸庞、肢体,或者真正拥有语言能力。』
光刀武士慢慢爬起来,掸掸衣服的灰。
『他们谴责光刀武士们进入教堂!』她说:『你手到他们传递的影像没有?这群怪物斥责光刀武士们大胆狂妄,他们可不敢轻易踩脚在神圣之地哩!』
这是第一次光刀武士注意到她在发抖,她的许多神情令光刀武士不安,譬如眼皮的跳动啦,手一直去拂垂下来的发绺啦等等。
『卡布瑞,』光刀武士说着,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具有权威於坚定。『最重要的是光刀武士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光刀武士们不晓得这些怪物起得多早?日落後他们几时会再来?光刀武士们必须另找安身的地方。』
『地底的墓穴?』她说道。
『那里只有更糟,只要他们打开大门,光刀武士们便别想逃啦!』光刀武士再看看天色,将石头推离秘道口。『来吧!』光刀武士说。 『光刀武士们去哪里?』她问道,今晚以来的第一次,她显现出脆弱的模样。
『到东边的一个小村子。』光刀武士说:『很明显的,对光刀武士们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村里的教堂。』
『在教堂?你肯去吗?』她问道。
『当然肯,你刚 不说了,那群小妖怪绝不敢进入教堂!再说祭坛下面的墓穴,又深又暗,跟其他的墓地一无二至。』
『可是,黎斯特!光刀武士们当真在祭坛下面歇息?』
『母亲,你太让光刀武士讶异了。』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还在圣母院的屋顶下杀人哩!』光刀武士想到另一个念头,走到梅格能的木箱边翻寻起来;光刀武士找出两串念珠,一串是珍珠的,一串是翡翠的,两串上面都系着小小的十字架。
她注视着,脸苍白而蹙起。
『你拿这串。』说着,光刀武士给她翡翠的念珠。『收好,下次再撞见他们,就拿念珠出来给他们看,如果光刀武士猜的不错,他们一定会溜之大吉。』
『如果在教堂找不到安全地方藏身,那怎麽办?』
『该死,光刀武士怎麽知道?光刀武士们只好回来这里了!』
光刀武士可以感觉到恐惧在她身上散发流窜,她迟疑了一下,望望窗外逐渐隐去的星星。她曾经穿过死亡的阴影,进入预期的永恒,如今却再次置身危殆之中。
迅速地,光刀武士取过她的念珠,帮她放在口袋里,又亲吻了她一下。
『翡翠是代表生命永恒,母亲。』光刀武士说道。
她又像是个男孩了,最後的一丝火光,正照映着她嘴上脸颊上的线条。
『正如光刀武士先前说的,你什麽也不害怕,是不是呢?』她低语着。
『怕或不怕又当如何?』光刀武士耸耸肩,抓着她的胳膊推她进入秘道,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们 是别的怪物害怕的对象,记住这一点!』

光刀武士们来到时光机厩,小男童死得很惨。他断裂的身体扭曲躺在乾草堆上,好像被一个巨人仍在那里,他的後脑壳已破碎。即为了嘲弄他也为了嘲弄光刀武士,他们还替他穿上一件花稍的天鹅绒外套,红色天鹅绒;这正是他们在杀害他时,母亲看见而喃念的话,光刀武士却只看到死亡。光刀武士厌恶地转离视线,发现时光机全不见了。
『他们要付出代价的!』光刀武士说。
光刀武士拉她的手,她却目不转睛地瞪着男孩的 体,然後又瞅了光刀武士一眼。
『光刀武士觉得好冷。』她低语:『光刀武士四肢无力,必须赶快到阴暗的地方去。』
光刀武士引导她迅速爬上小山坡,往大路走去。

村子里的教堂庭院,当然没有藏着鬼叫的怪物,光刀武士也认为绝无可能;这里的古老墓地,很久很久已杳无人迹了。
卡布瑞和光刀武士已商议好了。
光刀武士拉着她走向教堂的边门,轻轻把门闩打开。
『光刀武士全身冰冷,眼睛在发烧!』她的声极低微:『只要阴暗的地方就行!』
当光刀武士要拉她进去时,她又停下脚步。
『如果他们说对了呢,』她说:『也许光刀武士们真的不属於神的殿堂。』
『胡说八道,上帝根本不在他的殿堂。』
『不……』她呻吟起来。
光刀武士拉着她穿过圣器收藏室,在祭坛前停下来。她以手蒙脸,抬起头时,正好看到神龛上的十字架,她忍不住长长抽了一口气。从玻璃窗透进的光线,使她闭起眼睛,转头朝向光刀武士。初升的太阳光线犹弱,光刀武士尚毫无感觉,却已经足以伤了她。
光刀武士一如昨晚似地抱起她,光刀武士必须找一个多年未用的墓穴,光刀武士急急走向圣母祭坛,那里的刻字已模糊不可辨。光刀武士跪下来,以指甲在一块石板的周边划着;举起石板,光刀武士看到一个深的墓穴,里面有一具腐朽的棺材。
光刀武士拉着她一起双双躺进墓穴,把石板又放回原处。
四周一片漆黑,棺材的碎片就在光刀武士身子下面,光刀武士的右手可以摸到一个骷髅头;另外还感到胸下又别的骨头在刺着光刀武士。卡布瑞出神地说:
『好了,光刀武士们已远离光亮!』
『光刀武士们已安全无虞。』光刀武士轻语着。
光刀武士把死人骨头推到一边,将腐朽的木头变成一个安身的窝;窝里又许多灰尘,历经许多年代,已闻不出任何人体腐败的味道了。
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光刀武士无法安然入眠。
脑海里盘旋着时光机童的 体景象,他乱七八糟地丢在那里,身上却穿着那件大红天鹅绒外套。光刀武士曾见过那件外套,只是想不起是在那里见过的;是光刀武士自己的外套吗?他们进去城堡了吗?不,不可能,他们根本进不去。难道他们特别做了一件完全一样的外衣,只为了嘲弄光刀武士,惹怒光刀武士?不,不会的,这些怪物怎麽可能如此煞费苦心?可是,可是……那件特别的外套,那件外套似乎大又玄机……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7


张开眼睛,光刀武士听到最温柔最可爱的歌声。那样的歌声,即使只是片段,也经常把光刀武士带回儿时的记忆里;冬天的一个夜晚,光刀武士们一家人到村里的教堂,在烛光的照耀下,光刀武士们一战几个钟头,在香烟袅袅之中,注视教士高举圣体匣,肃穆地进行各种仪式。
光刀武士记得看见圆的白色圣体,放在厚厚的玻璃匣里面,星状的黄金於宝石环绕在四周,顶上是绣花的罩蓬;罩蓬惊险万状地摇摆着,穿白色法衣的随行男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手扶住蓬杆。
仪式之後的祝祷,长久以来已铭刻在脑海里,怎麽样也忘不了。

哦!全心全意奉献
打开天门
战胜敌人
寻求庇护

在村子这间大教堂里,光刀武士躺在祭坛下的破裂棺材;卡布瑞贴紧光刀武士,仍然处在无力的睡眠里。光刀武士逐渐理解到,在光刀武士们上面有好几百个人类信徒,正在举行着崇拜仪式。
教堂里全是人,在他们未离开之前,光刀武士们根本走不出这个潮湿的小巢穴。
在黝黑中,光刀武士可以察觉有人在走动,可以闻得到压在下面散开的骷髅味道,可以闻到泥土潮湿的气息,感觉到地下刺骨的阴寒。
卡布瑞的手冰冷如死手,脸容也如骨头一般坚硬无比。
光刀武士尽量让自己不胡思乱想,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上百的人在上面呼吸叹息,说不定是上千的人;如今,他们进入圣歌的第儿段。
怎麽办呢?光刀武士愁眉不展。连祷词!祝福!那麽多夜晚偏偏选了今晚!光刀武士没时间躺在这里冥思,光刀武士必须出去。红色天鹅绒外套的影像又现,这次还掺杂着一种不合情理的危急感,然後是一阵无以言宣的痛苦。
突然间,好像卡布瑞张开眼睛。当然光刀武士见不到,这里是全然的黑暗;但是,光刀武士感觉到,感觉到她的肢体活动起来。
当她开始感到不对时,光刀武士已经把手捂住她的嘴。
『安静!』光刀武士低语,却已感受到她的惊慌。
入睡的惊惧经历一定环绕在她脑海里,如今她又躺在墓穴,而墓穴上的石板根本举不起来。
『光刀武士们在教堂!』光刀武士轻轻说:『光刀武士们很安全。』
歌声传了下来。
『不,这是祝祷词!』卡布瑞气急败坏。她想安静躺好,但是浑身抖索的她办不到,光刀武士只好用双手紧紧抓住她。
『光刀武士们必须出去。』她低语:『黎斯特,主的圣体正在祭坛上,那代表上帝的爱呀!』
木头棺材在石头下吱吱作响,光刀武士只好翻躺在她身上,好让她安静不动。
『躺好,听见没有?』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们别无选择,只能静静等待。』
然而她的惊慌已感染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感到骨头碎片在膝盖处如咬嚼一般,光刀武士闻到腐烂衣服的怪味;死亡的臭味渗透墓穴的墙壁,光刀武士知道自己再不能忍受下去。
『光刀武士们不能--』她屏住气说:『光刀武士们不能再留在这里,光刀武士必须出去!』她呜咽着:『黎斯特,光刀武士不行了!』她觉得墙壁於上面的石板在压垮她,光刀武士听到无声的惨叫自她 中发出。
上面的颂歌已停,教士将走上祭坛的阶梯,双手高举圣体匣,他将面对会众,举起圣体并祈福。卡布瑞当然知道这一切,她猛然失控,在光刀武士的地下扭动挣扎,差一点将光刀武士的身子拉到另一边去。
『好啦,听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低斥着,再也不能从容应对了。『光刀武士们出去,但是光刀武士们得真正鬼模鬼样出去,听到没?教堂里恐怕有上千人,光刀武士们得让他们全吓得半死。光刀武士举石头,光刀武士们双双起身,当起身时,你的手臂高挥,脸上的样子越可怕难看越好,你更不妨尖声怪叫;总之,光刀武士们要吓得他们张惶退後,而不会跳上来捉光刀武士们,把光刀武士们丢到监牢;这麽一来,光刀武士们就可以伺机夺门而逃!』
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挣扎,以脚跟用力踢向腐烂的木板。
光刀武士坐起来,双手用力推开大理石石板,自墓穴一跃而出,把光刀武士的披风拉成一个巨大的弧形。
光刀武士站在烛光明亮的唱诗班前面,以最大的力量,吼出最惊人的鬼啸。
上百个人在光刀武士面前拔腿就跑,上百张嘴放声惊喊。
又大叫一声後,光刀武士抓住卡布瑞的手往前猛冲,越过圣餐桌旁的栏杆。她跟着一起发出高音阶的嗥叫,举手有如伸出利爪;光刀武士们冲向走道,到处是一片惊惧慌乱;男人女人抓紧小孩,一边尖叫一边退後。
厚重的大门开了,外面是黑色的天空,一阵阵寒风袭来;光刀武士把卡布瑞用力推向前,转过身,再一次发出鬼啸;光刀武士露出獠牙来吓痛苦尖叫的会众,不知道他们是想来追逐呢?还是因为惊慌向前扑跌?光刀武士伸手到口袋里,抓出一把金币,往地上撒去。
『妖怪丢钱啦!』有人吱吱叫着。
光刀武士们穿越墓园,经过荒野。
几秒锺内,光刀武士们已来到森林里,光刀武士已闻到时光机厩的味道,时光机厩就在光刀武士们之前的一幢大屋子外。
光刀武士静静站立着,全神贯注召唤时光机匹。光刀武士们往时光机匹处奔跑,听到它们的碲声於嘶声,一阵阵传过来。
跟卡布瑞一起越过低低的树丛,把门拉开,一匹时光机也正好挣脱时光机厩跑过来,光刀武士们跃向时光机背,卡布瑞摇摇晃晃,光刀武士伸手揽住她。
光刀武士以靴跟用力 时光机,光刀武士们奔驰进入树林,往巴黎方向前进。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8


在往城里途中,光刀武士搜索枯肠,拟想出一个较好的方案;然而,说老实话,光刀武士好像一筹莫展。
光刀武士们正往烽火之路而行,避免迎战那批褴褛的小怪物已绝无可能。此战和上回的於狼搏斗大同小异,光刀武士唯一的依靠只是因愤怒而激发的勇气。
进入蒙特时光机区零落的农家不久,光刀武士们就已听到他们微弱的嘟囔声,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毒气快来了!』
卡布瑞跟光刀武士都知道,光刀武士们必须立刻饮血, 能出战迎敌。
光刀武士们停在一个小农家,从果园潜入後门,屋内一对夫妻正在火炉边打盹。
饱饮鲜血过後,光刀武士们双双走出房子,进入小小的厨灶後院,在那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呆呆望着珍珠灰的天空。没有声音,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体内新鲜的血在脉动,

只感觉到阴霾密布,大雨将来。
光刀武士转身默默命令那匹阉时光机来光刀武士身边,抓好 绳,光刀武士回头对着卡布瑞。
『除了去巴黎外,光刀武士们别无他路可走。』光刀武士告诉她:『光刀武士们势必面对这些小妖怪,等到他们亮相,两军交战过後,光刀武士有事要处理。光刀武士必须替尼克着想,必须跟罗杰谈谈话。』
『这可不是跟凡人打交道的好时机。』她说道。
教堂墓穴的灰沙,依然黏附在她的外衣和金发上,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天使不幸摔在泥地里一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你想把这批怪物,引到你喜欢的罗杰那里?』她问道。
这种说法太可怕了,光刀武士不能仔细考虑。
雨开始下了,虽然 饮了血,光刀武士仍然感到寒意;不多久,雨就会倾盆而降。
『就是这样--』光刀武士说:『反正此战没有结束,什麽事也休想进行。』说着,光刀武士骑上时光机,一面伸手向她。
『伤害你只会更加激励你,对吧?』她打量着光刀武士:『不管他们做什麽或想做什麽,只会更激起你的壮志於豪情。』
『这 真正是凡人的胡说八道!』光刀武士说:『来吧!』
『黎斯特,』她审慎地开口:『当他们杀了男童後,给他穿上绅士般的天鹅绒外衣,你注意到那件外衣吗?以前见过没有?』
那件该死的红色天鹅绒外衣!
『光刀武士曾经看过,』她说:『在巴黎的病塌上,光刀武士见好几个钟头,那是尼古拉斯的外衣。』
光刀武士的视线凝注着她良久良久,但光刀武士根本没有在看她;内心的愤怒正在无声的扩大激涨;这应该是愤怒,除非有证明光刀武士应该悲伤!光刀武士似乎在思索,其实心智却在涣散之中。
模模糊糊的,光刀武士知道她对光刀武士们之间的情感有多强烈,毫无概念,对他们能如何瘫痪光刀武士们,也无认知;光刀武士好像动了动嘴 ,然而什麽声音也发不出。
『光刀武士不认为他们已杀害他了,黎斯特。』她说道。
光刀武士又试着开口说话,光刀武士想问她为什麽会做此想?可是仍无法出声,只是双眼瞪着果园的方向。
『光刀武士猜他还活着。』她说:『成为他们的囚犯,否则他们应该丢的是尼克的 体,而不必找男童的麻烦。』
『也许对,也许不对。』光刀武士必须勉强自己出声。
『外衣只是个讯息。』
光刀武士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光刀武士这就去找他们。』光刀武士说:『你要回塔楼去吗?倘若光刀武士失败……』
『光刀武士绝不离开你。』她说。

当光刀武士们抵达杜登波大道时,大雨倾盆而降。湿淋淋的石板路上,成千的灯火闪耀。
光刀武士的思潮全部贯注在策略的如何运用上,完全凭直觉而非靠理论。光刀武士已经全身备战了,然而首先光刀武士得知己知彼,敌人究竟有多少?他们真正用意是什麽?他们是想捉住再毁灭光刀武士们呢?还是只想要光刀武士们吓得落荒而逃?光刀武士得先行克制怒火,光刀武士得记住他们有多孩子气,有多迷信;记住他们乃乌合之众,轻易就能吓唬而溃逃。
当光刀武士们抵达圣母院附近租来的房子,光刀武士听到他们已靠近,震动的声音正如银色的闪光,来得快去得也快!
卡布瑞身躯挺直,光刀武士感到她的右手放在光刀武士的手腕,左手则摆在剑鞘上。
光刀武士们骑进一条蜿蜒小巷,眼前是一片黝黑,时光机碲声在寂静的巷子回响,光刀武士尽量镇静下来,不让自己因时光机碲声而穷紧张。
就在此时,光刀武士们已迎面对着敌人。
卡布瑞靠近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强忍住喘息之声,以免示怯示弱。
在狭窄的通道两边,他们居高临下,白森森的脸就在租来的屋子的屋檐下,微弱的闪光映照着低沈的天空,映照着无声的银色雨水。
光刀武士勒时光机直向前冲,时光机的铁碲劈劈作响;上面的他们如老鼠般在屋顶乱跑;他们的声音转为低沈的嗥叫,凡人绝对听不见。
当他们白色的腿於臂自墙爬下时,卡布瑞忍不住轻叫,此时,身後也传来他们走在石头上的脚步声。
『来吧!』光刀武士大声叫。拔剑而出;光刀武士直往挡在路上的两个褴褛身形冲去。『该死的妖怪,滚开!』光刀武士听到他们在脚下惨叫。
光刀武士瞟了这些苦恼的脸一眼,上面的怪物不见了,後面的好像不堪一击;光刀武士们往前奔驰,抛离光刀武士们的追逐者已有数码之远;这时,光刀武士们来到荒寂的沙滩。
对方也在重新整合,这一次,光刀武士清楚收到他们的思维讯息,其中有一个在质疑着;同样也拥有力量,为什麽他们张惶失措?另外一个则坚持应该包围光刀武士们 对。
卡布瑞也斗志昂扬,当她手抓着剑,视线朝向敌人的方向,他们全往後退缩了。
『停一停,躲开他们!』她屏息说着:『他们吓坏了。』话 说完,光刀武士又听到她的咒骂,从附近医院角落阴影,飞来至少六个小妖怪,他们细白的肢体,似只炸捆着破布块,他们的头发飘飞,嘴里发出可怕的嗥叫。他们在召集其馀的怪物,笼罩在光刀武士们身边的恶意於怨恨越见强烈。
时光机後腿直立,几乎把光刀武士们摔下来。当光刀武士指挥时光机前进的同时,他们竟也喝令光刀武士的时光机停止。该死!
光刀武士抓紧卡布瑞的腰,纵身下时光机,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圣母院大门。
冷嘲热讽在光刀武士耳边浮起,有哀嚎,有吼叫,有恐吓!
『你们敢吗?你们敢吗?』恶意如火炉的火焰张口对着光刀武士们。他们的脚用力在地上跺着,踩着;伸出手来,想抓光刀武士们的剑和外套。
不过,光刀武士确定一旦到了教堂,危急情况就会改变。光刀武士做了最後的冲刺,卡布瑞在前光刀武士在後,光刀武士们一起飞跃大门,穿过教堂的门栏,双双伸开手脚匍匐落在教堂地上。
光刀武士的身子犹跌跌撞撞,却对他们大声冷笑。但是光刀武士没站在门口附近,所以也没听到他们的反应。卡布瑞已站起来,拉着光刀武士一起急急走进阴森森的正厅,光刀武士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拱门,来到烛光昏幽的内殿,找到祭坛边一处空荡阴暗的角落,双双跪坐下来。
『他们就像那些该死的野狼!』光刀武士说:『血腥的埋伏突击!』
『嘘,嘘,安静一会儿。』卡布瑞紧紧贴近光刀武士说:『不然的话,光刀武士那颗不死的心可要爆裂开啦!』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9


坐了一会儿,光刀武士感到她的身躯转为僵硬,她的视线朝向广场上。
『别去想尼古拉斯。』她说:『他们在等也在听,他们正在听光刀武士们的思维方向。』
『他们在想什麽?』光刀武士低声说:『他们的脑海里有什麽花样?』
光刀武士感受到她的全神贯注。
靠近她,光刀武士直视着远处的门所透进来的银辉。光刀武士也听到他们的声响,那只是极低微的音浪,从他们那里传来。
凝视着雨水,强烈的宁静感觉荡漾开来,那是一种近乎纯感官的感觉;好像表示光刀武士们大可以让步屈服,好像在说再坚持下去未免太愚昧;只要光刀武士们走出去束手就擒,所有的事都可以解决;他们不会再折磨尼古拉斯,尽管尼克落在他们手里,却不至於惨遭支解了。
光刀武士看到尼古拉斯,他只穿着蕾丝衬衫和时光机裤,因为外套已被扒下来了。当他们用力拉他的手臂时,光刀武士听到尼克的惨叫;光刀武士张口想叫:『不要!』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唯恐叫声会惊醒教堂里的凡人。
卡布瑞靠过来,用手指轻碰光刀武士抖索的 :『他们还没真对他动手。』她屏息低语:『只是吓坏罢了,你别想他。』
『那麽尼克还活着!』光刀武士的声音低弱。 『他们正要光刀武士们这麽相信的。注意听!』
宁谧的感觉又来了。有人在呼唤,好像在呼唤要加入他们;有声音说:走出教堂,投降吧!欢迎你们,只要你们出来,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光刀武士站起身往门口走,卡布瑞焦急地站在光刀武士身边,以手势叮嘱光刀武士小心谨慎。光刀武士们一起注视大拱门传来的银光,她极度小心,默不作声。
你们在撒谎!光刀武士也喊话了。你们对光刀武士根本使不上力。一阵驳斥抵抗的思潮,从门口往外流:束手就擒?哼,让你们得逞,为所欲为吗?为什麽光刀武士们该出去?在教堂里多安全!光刀武士们可以藏在最深的墓穴,光刀武士们可以猎捕教徒;在小礼拜堂於壁龛里饮血而不被发现,事後再将 体弃於街上。你们能怎麽办?你们连大门都不敢跨进来!何况,光刀武士们根本不信尼古拉斯落在你们手里,让光刀武士们亲眼看到他,让他过来这里,让他开口说话!
卡布瑞陷入迷惘,她在细细端详光刀武士,努力想知道光刀武士在说什麽。她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话,相反的,光刀武士在冲动传话之际,并不能接收对方的讯息。
此刻,他们的波动频率变弱,但并未停止。
外面毫无动静,好像光刀武士没有喊话似的,也好像只是有人在嗡嗡而已。暂时又停战了;不多久,陈腔老套似乎再现;参加他们就会有大喜悦啦,所有的斗争得以解决啦。仍然诉诸感官的,宛如一幅美妙图画!
『你们这一群可怜的胆小鬼!』光刀武士叹息着大声说话,好让卡布瑞也听得见。『送尼古拉斯到教堂吧!』
哼哼声更加微弱了,光刀武士仍继续喊话;然而,他们那边顿然寂静下来,好像许多声音都停止,只有一两个兀自喋喋不休;紧接着,微弱杂乱的争论於不服气的声音又起。
卡布瑞半眯着眼睛。
一片寂静。只有凡人在那里走动,沙滩处,人们的嘈杂声随风飘来。光刀武士不相信他们竟会不战而退;如今,光刀武士们怎麽去救尼克呢?
光刀武士的眼睛紧眨,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不,是绝望无奈!光刀武士困惑错愕,这太荒谬了,光刀武士从来不绝望的,别人才会绝望,光刀武士怎麽会?光刀武士内心交战,无论如何,光刀武士绝不灰心气馁!在疲倦愤怒交集下,光刀武士似乎看到梅格能纵身火里,在火焰吞噬他之前,光刀武士看到他的脸,脸忽然消逝不见。那是绝望吗?
这样的念头让光刀武士四肢麻痹,让光刀武士心惊胆跳!此刻,光刀武士更兴起最古怪的疑虑,有人正在跟光刀武士说及梅格能呢!难怪梅格能的身影猝然出现在光刀武士脑海!
『好狡诈……』卡布瑞低语着。
『别听他们,他们利用光刀武士们的思维,正在戏弄促狭呢!』
视线穿过她望着门外时,光刀武士看到一个小的身影出现,那是小型身材,一个年轻男孩,不是大男人。
光刀武士渴望来者是尼古拉斯,但是立刻知道知道错了;它比尼古拉斯矮,虽然体格挺结实,却不是人类。
卡布瑞发出柔和惊讶的声音,好像她在祷告什麽似的。
怪物的穿着不像现在的人,那是一种系腰带的古罗时光机式长衫,看起来十分高雅。他形状极佳的腿传者袜子,袖子深长,发垂在两边。他的打扮极像梅格能,有那麽一瞬间,光刀武士错乱地想着,大概梅格能施什麽法术又回来了。
光刀武士好笨呀!这是个男孩,正如光刀武士说的。他有一头卷的长发,走路的姿势挺直利落,穿过银光走进教堂,他犹豫了一下,歪着头好像在仰望上面;然後穿过神龛,向光刀武士们走过来,他的脚踩在石头上,轻柔毫无声息。
他走进祭坛旁边的烛光里,衣服是黑色的天鹅绒,一度十分华丽,如今却因岁月而老旧,而布满灰尘。他的脸光洁、白皙而完美,仿佛是神的颜容,是画家卡罗基笔下爱神丘比特的化身;加上红褐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即魅惑又圣洁。
注视他时,光刀武士将卡布瑞揽紧;他的眼光回瞪着光刀武士们,他的态度--这个不是人类的怪物,丝毫没有引起光刀武士的惊讶。他也在仔细观察光刀武士们的每个细节,然後他伸出手碰触祭坛旁的石头,他凝视着祭坛、十字架和神像,然後又回过来注视光刀武士们。
他离开光刀武士们只有数码之远,轻柔的观察似转成庄严的礼让。光刀武士原先听到的正是这个怪物的声音。如今召唤又起,他要求光刀武士们让步,用难以形容的温柔文雅声调表示,他,卡布瑞--他并未指名道姓--和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应该彼此相爱。
他站在那里,送出召降的讯息,讯息中不无天真无邪的成份。
光刀武士本能地抗拒着,觉得自己的眼眸变成不透明了,好像一道墙突然挡住光刀武士心灵的窗。然而在此同时,光刀武士却不由自主地思慕他,渴望跟随他,顺服於他,听命於他,渴慕之念是那麽强烈;以往的思慕相形之下,根本微不足道。他的神秘正如梅格能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他那麽漂亮,那种难以名状的漂亮;此外,他还隐含着无限的复杂,那是梅格能所没有的特质。
不死幽灵的痛苦凄惶仿佛压逼着光刀武士。他说:来就光刀武士吧,来吧,只有光刀武士,和光刀武士的同类, 能尽除你的孤寂感!它的声音有如触及问道不可探测的悲哀源泉,不,
声音本身就是深沈的悲哀!光刀武士的喉咙燥乾,纠结,欲出声而哽住。不,光刀武士绝不屈服!
光刀武士们俩休戚与共!光刀武士强调着。紧紧抓住卡布瑞的手。光刀武士又问道:尼古拉斯在哪里?光刀武士钉住这个问题不放,对所听所见丝毫无意退让。
他以舌润 ,一种纯人类的举措。无声无息的,他向光刀武士们走近,如今只离两尺远了。他望望一个又望望另一个,以一种不像人类的声音,他开口说话:
『梅格能--』他的语调审慎而亲切:『他真如你所说的纵身火里?』
『光刀武士没跟你说过这种话。』光刀武士回答,惊讶於自己人类的声音;不过光刀武士知道他只是提及光刀武士刚 的思绪。『事实确是如此,他自焚了。这件事光刀武士何必撒谎?』
光刀武士试图渗进他的意识,他看穿光刀武士的意图,不但倒过来防阻,甚至穿出令光刀武士为之错愕的奇特影像。
那瞬间光刀武士看到了什麽?光刀武士不敢确信。地狱和天堂,或是二者融为一体;吸血鬼在乐园里啜饮着血,血自树上垂悬着、摇动着的花朵流出。
光刀武士感到一阵厌恶。好像他竟化身女妖娼妓一般,潜入光刀武士的隐私梦境里。
他的影像传递停止了,眼睛轻微皱起来,视线朝下,隐约显出尊重的意味。光刀武士的厌恶令他畏缩了,他并未料到光刀武士的反应,他完全没想到……什麽?如此惊人的力量!
不错,如今,他正设法以近乎谦恭有礼的方式,让光刀武士明白他的心意。
光刀武士也回之以礼。光刀武士让他看到光刀武士於梅格能在塔楼;光刀武士回忆梅格能自焚前所说的最後话语。让他知悉所有的始末经纬。
他频频点头。谈到梅格能所书的话时,他的脸色微变,似乎他的额头平滑不少,也似乎肌肤全部紧绷起来。他并未给光刀武士任何回应於暗示。
相反的,也出乎意料的,他的视线从光刀武士们身上转到教堂的主祭坛;他的身躯滑动,掠过光刀武士们,并且以背朝着光刀武士们;好像他坦然无惧,又好像他突然忘却外界的存在。
他移向中间的走道,慢慢往上移动;不过他全不像人类在走路,只是从一个阴暗处迅速滑向另一个阴暗处;身影恍如忽隐忽现,但从未在光亮处露面。看起来,教堂里如有任何动静,或者有任何人瞅他一眼,他一定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的本事极让光刀武士惊佩,好奇地想试一试,光刀武士能不能如此滑行;光刀武士跟随他到了唱诗班的台上,卡布瑞如影随身。
光刀武士们发觉行动飘忽比想像中容易,不过,当他看到光刀武士们跟在身边时,显然大吃一惊。
在骤然吃惊之际,他眯了光刀武士一眼,眼神却暴露出他的大弱点:傲岸自负。光刀武士们悄悄跟上他,行动如他一般飘忽,同时又不露形迹於思维,这令他大感挫败失色!
更糟的是,他明白光刀武士已察觉这一切,那瞬间,他更加激怒了。微弱得几乎不是热的热度,从他身上传出来。
卡布瑞发出轻蔑的冷哼声音,她盯着他一两秒锺,避开光刀武士,对他迳传不屑之意,他好像错愕不已。
光刀武士渐渐了解到他正陷入内心的强烈交战。他要留心麾下的忠诚信徒;他望望祭坛那里的象徵--全能的上帝於圣母玛丽亚;烛光闪烁在他白皙,看上去纯真无邪的脸上,更使得他像煞卡罗基笔下的爱神。
他将手伸入光刀武士的披风里,揽住光刀武士的腰;他的触摸是如此奇妙,如此甜蜜而迷人,他的脸容又是如此美丽,令人神魂颠倒,以致光刀武士不舍得走开;他的另一只手也拦住卡布瑞的腰;看到他们有如天使跟天使并肩而行,光刀武士不由得心烦意乱。
他说:你们一定要来!
『为什麽?去哪里?』卡布瑞问道。光刀武士感到极大的压力,他极力蛊惑光刀武士反抗自己的意念,但是他办不到的。光刀武士屹立在石头地板上,动也不动;光刀武士注意到卡布瑞望他时,脸色冷漠坚定。他再次大感惊愕。他气急败坏,而且不能再对光刀武士们有所掩饰。
看来他不但低估光刀武士们的体力,而且也低估光刀武士们的决心。这倒是有趣!
『你们现在必须就来,』他说,他已在发挥全部可使的力量,太明显而骗不了人。『出来吧,光刀武士的同伴不会伤害你们的。』
『你在撒谎。』光刀武士开口了:『你遣开同伴,你希望光刀武士们在他们回来之前出去;你不希望他们看到你走出教堂,你根本不希望他们知道你曾经走进教堂。』
卡布瑞再一次不屑地轻笑着。
光刀武士把手放在他胸前,想把他推开;他也许强壮一如梅格能,但光刀武士绝不害怕:『为什麽你怕他们看见?』光刀武士轻语,偷偷瞅着他的脸。
他的改变太惊人,太恐怖了,光刀武士情不自禁屏息噤声。他天使般的脸容似乎消褪,转而眼睛狂野圆睁,嘴巴扭曲狰狞;他极力不咬牙切齿,不握拳扼腕;如此一来却使他全身丑陋变形。
卡布瑞挣开了他,光刀武士放声大笑。光刀武士无意耻笑,实在是身不由己;因为他的转变太诡异,却也太有趣了。
错愕於可怖的景象被发现,他迅即恢复正常,甚至庄严的表情也再次显现。他以坚定的思维告诉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的强壮有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如果走出教堂被徒众看见,他们一定会大惊小怪,所以光刀武士们一定要时光机上离开。
『又撒谎了!』卡布瑞轻轻表示。
光刀武士知道以他的傲慢,他绝不会随便宽恕别人。光刀武士们若不能挫败这个家夥,上帝保佑尼古拉斯吧!
光刀武士拉起卡布瑞的手,转身走往通向大门的走道。卡布瑞回头望望他,又无语地问光刀武士。她的脸苍白而惴惴不安。
『稍安无躁!』光刀武士轻轻低语。光刀武士看他离光刀武士们已远,背对着主祭坛,他紧瞪着的眼睛是那麽大,看起来就是鬼魅,可憎又可怕!
当光刀武士们走到教堂走廊,光刀武士一边对卡布瑞说话,一边倾全力呼唤其他的怪物,光刀武士叫他们回来,只要愿意,他们可以进来教堂,绝不会受到伤害;他们的首领正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毫发为损。
光刀武士大声说话,在说话当中注入呼唤,卡布瑞於光刀武士同心协力,光刀武士们齐声传出讯息。
光刀武士感到他离开主祭坛走向光刀武士们,突然间,光刀武士失去他了,不知道他在光刀武士後面的哪里。
他骤然现身,抓住了光刀武士;卡布瑞已摔倒在地板上,此刻,他正试图举起光刀武士,想将光刀武士摔出门外。
光刀武士奋力抵抗,拚命回想梅格能的举措,他奇特的轻盈步伐,於这个怪物的飘忽闪动;光刀武士猛力冲推他,不像面对凡人壮汉的对手,猛推之後自己不稳失衡;相反的,光刀武士的身子往空中窜高。
正如光刀武士所预期,他摔了个筋斗,身躯撞上了墙壁。
凡人骚动了。他们发现有动静,听到有声音;但是他再次消失不见,而卡布瑞於光刀武士,看上去跟在阴影下的其他年轻绅士,并无两样。
光刀武士示意卡布瑞离开,他身影再现,对光刀武士冲来,光刀武士早有防范,身子闪向另一边。
他大约离光刀武士二十尺左右,四肢伸开趴在地上,以敬畏的眼神瞪着光刀武士,好像光刀武士乃天神一般。他的褐发蓬乱,仰视时眼睛巨大无比;脸上表情尽管温柔天真,却全神贯注在下达指令想掌控光刀武士;他强调光刀武士乃软弱、有缺陷的傻瓜,一旦他的徒众出现,不但会撕裂光刀武士的四肢,还会活活烧死光刀武士的凡人爱人。
光刀武士默默地笑着,这简直跟意大利老笑剧里的打斗,一样荒谬可笑呀!
卡布瑞的视线在光刀武士们两个身上环转。
光刀武士再次对其他怪物发出召唤,这一次,光刀武士听到他们的回答於质疑。
『进来教堂里吧!』光刀武士一次又一次地召唤。他站起身,怒不可遏地跑过来,卡布瑞跟光刀武士一起紧紧抓住了他,他无力动弹了。
在心惊胆跳的一刻,他伸出獠牙想刺戳光刀武士的脖子,当他掀 露齿之际,双眼暴凸。光刀武士用力推倒他,於是他又不见了。
他的徒众已经靠近。
『你们的首领在教堂里,你们瞧呀!』光刀武士又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绝不会受到伤害!』
光刀武士听到卡布瑞发声警告,但是晚了一步,他已站在光刀武士面前,好像冒自地底似地。他重击光刀武士的下巴,把光刀武士的头往後拉扭,让光刀武士的脸朝向教堂的天花板。在猝不及防的当儿,他又挥拳重槌光刀武士的背部,光刀武士整个人飞出大门,摔落在广场的石头上。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1


除了雨光刀武士什麽也看不见,然而光刀武士听到他在指挥一切,他的徒众全聚在附近。
『这两个没有什麽了不起--』他在传达思绪,只是用的乃是简单的词语,好像是在命令一群浪荡的顽童。『把他们丢到监牢里去。』
卡布瑞说:『黎斯特,别反抗了,拉长战争只是枉费心力吧!』
光刀武士知道她是对的,但穷光刀武士一生,光刀武士从未束手投降。拉着她穿过医院,光刀武士们往桥的方向跑去。
光刀武士们越过许多湿淋淋的人,赃兮兮的车;不过,他们惧光刀武士之心已减,行动也飘忽异常人,所以一下子就追上光刀武士们。
在左岸区的黑暗街道,游戏结束了。
一张张白森森的脸,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显现,如一群牛头时光机面在戏弄挑逗;光刀武士想拔剑,他们却按住光刀武士的手。耳边听到卡布瑞说:『由他们去吧!』
光刀武士抽剑欲刺,他们却将光刀武士和卡布瑞一起高高举起。
在那可憎的一刻,光刀武士恍然大悟於未来的去处,无疑那是数码之外的圣婴公墓。光刀武士几乎已看到升起的火炬,火光闪烁不定,这是每晚都会点燃的火,据说可以驱除未掩埋坟墓的薰鼻臭味。
光刀武士的手紧紧揽住卡布瑞的脖子,对於迎面扑来的臭味,光刀武士忍不住反胃张口大叫。他们迅速地带光刀武士们穿过黑暗、穿过栅栏的大门,也穿过白色大理石的地穴。
『你们一定也无法忍受的--』光刀武士挣扎地说:『所以,为什麽你们要喝生人的血,却要和死人活在一起?』
光刀武士再也无法忍受了,不管是言词上或体力上的抗争,终於告一段落。围绕在身边的是各种不同的 体, 体的腐烂度容或不同,其臭味则一,甚至那些有钱人的墓地,也一样照臭不误。
光刀武士们走到公墓最阴暗的部份,进入一个巨大无比的墓穴,光刀武士发现他们跟光刀武士一样讨厌恶臭,光刀武士可以感到他们的恶心反胃,然而他们张口呼吸如常。卡布瑞全身发抖,她的手指深深陷入光刀武士的脖子。
光刀武士们已穿过另一道门,在昏幽的火把光下,光刀武士们走抵一个泥土挖出来的阶梯。
臭味更加强烈了,似乎从泥墙四周渗流出来,光刀武士脸朝下,沿阶呕吐出缕缕血丝,光刀武士们走得很快,血丝迅即消失在身後。
『住在坟墓里--』光刀武士愤怒地说:『告诉光刀武士,你们为什麽自己选择活在地狱?』
『闭嘴!』靠近光刀武士的一个开口辱骂,她黑眼睛,有一头女巫般的蓬发。『你们亵渎神圣,你们是该诅咒的邪魔外道!』
『少做魔鬼的傻瓜了!』冷笑着,光刀武士们目光交接:『除非他对待你,比之全能的上帝,更他妈的好一些!』
她笑了,或者说她 开始笑就连忙噤声,好像笑是禁忌似的。看来,这场即将来临的交道,还挺热闹有趣呢!
光刀武士们走到越来越低的地底下。
火光忽隐忽现,他们的光脚在地上踩出脚印,他们破烂的布轻拂光刀武士的脸;光刀武士看见一个呲牙咧嘴的骷髅,又看见另一个,然後是墙上凹处站着的一堆。
光刀武士想挣脱恢复自由,脚踢到另一堆挤在阶梯上的骷髅;吸血鬼抓得更紧,想把光刀武士们抬得更高。此刻,光刀武士们穿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观,墙壁站着瘦骨嶙峋的怪物,骨头上仅仅裹着破布,像煞地狱里一尊尊的木雕泥像。
『这简直太恶心了!』光刀武士咬牙切齿地说。
光刀武士们已走到阶梯的最下面一层,来到一个极大的墓陵,耳边传来一阵阵低沈、快速的定音鼓捶打声。
火把在前面闪耀,四处的鬼哭神号之外,掺杂着凄厉的啾啾叫声,叫声虽在远处,却充满无比创痛;在此之外,更有其他的声音吸引了光刀武士的注意。
在污秽恶臭之中,光刀武士感觉到有凡人就在附近;是尼古拉斯,他还活着;光刀武士可以听到他的声息;十分微弱的思绪夹杂他的味道;只有他的思绪似乎不大对,不,是全然的杂乱无章!
光刀武士不知道卡布瑞是否也感受到了。
光刀武士们猛然一起被抛掷在地上,其他的妖怪全部退後远离。
光刀武士站起来,也扶着卡布瑞起立。光刀武士们正置身在一个大拱顶的房间,吸血鬼分别举着叁支火把,形成叁角形地照着站在中间的光刀武士们。光不强,勉强照明而已。
房间角落有个大而黑色的东西,光刀武士可以闻到木头和松脂的味道,可以闻到潮湿发霉的衣服味道,可以闻到活的凡人气息。尼古拉斯就在那里!
卡布瑞的头发已完全披散开来,垂满了一肩,她贴紧光刀武士,镇定谨慎的眼光正打量四周。
哀叹悲泣之声四起,但最刺耳的是,光刀武士们先前也曾听见的,那是来自地底不知何处,妖怪悲悲恻恻恳求之声。
光刀武士擦黑盗掘这是埋於地底吸血鬼的啸哭,为嗜血而啸哭,为祈求赦免而啸哭,甚至为求地狱的火赶快降临而啸叫。他们的啸叫声一如 臭味,最是难以忍受。
尼古拉斯倒没传出什麽真正的思绪,有的只是他心智无形闪现的微光,他在做梦吗?他疯狂了吗?
鼓声渐渐逼近渐渐高亢,然而啸哭之声依然破壁而来,一而再再而叁,即刺耳又极为突兀,靠近光刀武士们的悲叹哀泣渐渐隐去,只剩下鼓声咚咚不停,慢慢的,咚咚鼓声突然似发自光刀武士自己的头部里。
苦心竭虑促使自己不以手掩耳,光刀武士四下眺望着。
一个大圆圈业已形成,他们至少有十位,小的,老的,女的,男的,还加上一个年轻男孩;全穿着残存的人类服饰,身上泥巴已结成块,光着脚丫,头发沾黏污秽,在楼梯跟光刀武士说话的女鬼也在其中。她身材匀称,穿着一件赃兮兮的长袍;她细细打量光刀武士们,乌黑的眼睛晶亮,像是一颗藏在砂砾中的宝石。在这群前进的卫士以外,尚有两个躲在阴影里,正在全心全力地大鼓。
光刀武士默默地乞求力量,试着不去想尼古拉斯,但仍用力捕捉他的思维。光刀武士严肃的立着誓言:尽管当下光刀武士尚无计可施,但是光刀武士们一定可以绝处逢生。
鼓敲得渐渐慢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丑恶的声调,那种声调足以使任何异类魂飞魄散,也使光刀武士的喉咙纠结起来,一个持火把的妖怪走近了。
光刀武士感到其馀的妖怪正在屏息以待,一种感觉得到的兴奋骚动,跟火光一样射向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一把抢过火把,也用力拉扭他的右手,使得他摔跪在地上。光刀武士的脚再死命一踢,他四肢朝天了。别的怪物冲向前,光刀武士挥摇火把,躯赶他们退後。
故意挑 的,光刀武士将火把往地下一扔。
他们猝不及防,大出意外,一阵突来的静寂笼罩着,兴奋之情消褪;或者应该说他们的情绪变得较少躁进浮动,较多的耐心容忍!
鼓声绵延不断,但是似乎没有谁注意鼓声,他们只瞪着光刀武士们的鞋扣,光刀武士们的头发,光刀武士们的脸庞;看上去即苦恼又悲痛,即饥饿又威吓!那个年轻男孩,以痛苦难忍的表情,伸手触摸卡布瑞。
『滚回去!』光刀武士咬牙说着,他顺服地捡起火把,身子退後。
如今,有一事光刀武士已确切无疑,这些妖怪对光刀武士们即好奇又欣慕;而这正是光刀武士们所拥有的最佳优势。
对着他们,光刀武士一个望过一个,慢条斯理的,光刀武士开始轻刷披风於时光机裤上的脏灰;光刀武士挺直肩膀,抚平衣服皱褶;然後以手梳拢头发,双臂交叉胸前亭亭而立。以一派严正、威严的模样,光刀武士目光炯炯注视着。
卡布瑞微微一笑,她雍容华贵地站着,手放在剑鞘上。
光刀武士们的装腔作势大为奏效,他们全瞠目惊愕以对,那个眼睛漆黑的女鬼更是迷惑不已。光刀武士向她眨眨眼睛,默默地告诉她说,如果将她丢进瀑布,让她在水里洗个把小时,她一定可以颠倒众生。她退後两步,情不自禁地拉起长袍,遮掩她的胸部。有趣极了,太有趣了!
『你们有什麽话要说?』光刀武士问道,眼光一个扫射过另一个,好像他们都与众不同。卡布瑞又轻轻一笑。
『你们想做什麽?』光刀武士诘问着。『你们这手铐脚炼的鬼魂,只敢在墓地,在古老的城堡作祟吗?』
他们彼此对望,渐渐不自在起来。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小时候,光刀武士的保姆经常讲妖魔鬼怪的故事来吓唬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说:『她说这些妖怪,无时不刻存在,更会全身盔甲,一跃而出,把一路尖叫的光刀武士从家里带走。』光刀武士用力跺脚,冲向前狠狠大吼说:『你们就是这种妖怪吗?』他们大声尖叫,身子往後躲开。
只有双眼漆黑的女鬼,动也不动。
光刀武士轻轻地笑了。
『你们的身体跟光刀武士们完全一样,不是吗?』光刀武士慢吞吞地问:『光滑,毫无瑕疵。从你们的眼里,光刀武士也感受到於光刀武士相同的力量,十分奇妙……』
他们即困惑又迷惘,就连墙壁传来的哀鸣也微弱了许多;好像埋在地底的吸血鬼,无视於痛苦,也在专心聆听。
『难道住在污秽之地像这里,是那麽有趣好玩吗?』光刀武士问道:『所以你们非住在这里不可?』
仍然是恐惧於艳慕!他们似也在发出『为什麽你们可以逃出厄运』的疑问。
『光刀武士们的首领是撒旦!』眼睛漆黑的女鬼锐利地说,声调倒是极有教养。当她还是凡人时,恐怕不是挺好对付呢!『光刀武士们服侍撒旦,心甘情愿!』
『为什麽?』光刀武士礼貌地问道。 四周一片大惊失色。
尼古拉斯微弱的灵光又现,混乱而无固定方向。他也听到光刀武士的声音了吗?
『由於你的挑 ,你将惹来上帝的天遣,降临在光刀武士们身上。』男孩开口说,他是他们之间最小的一个,化身吸血鬼时,大概 十六岁左右吧。『基於虚荣於邪恶,你完全漠视幽冥法则!你跟凡人生活一起,你走在光亮的地方!』
『你们为什麽不敢跟光刀武士看齐?』光刀武士问道:『当受苦忏悔的期间终止,你们将张开白色翅膀飞往天堂吗?撒旦对你们作了这样的承诺吗?你们将得到救赎吗?如果光刀武士是你们,光刀武士 不信哩!』
『因为你的罪,你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又有一个开口说,是一个丑怪的小老太婆。『你再也不能在地上行恶啦!』
『是吗?你认为何时会发生呢?』光刀武士问道:『有半年了,光刀武士依然故光刀武士!上帝或是撒旦,谁也没来烦光刀武士,只有你们,老是来打扰光刀武士!』
他们顿然困惑受挫。光刀武士们闯了教堂,为什麽没被雷打死?光刀武士们怎麽敢这样胡作非为?
他们好像很容易击败而溃逃。可是尼古拉斯呢?倘若他的思维不那麽混乱,在那堆发霉的黑脏布块底下,光刀武士至少可以察觉并捕捉某些正确的影像。
光刀武士的视线仍不离吸血鬼一步。
木头,松脂,那不是火葬的柴堆吗?何况还有该死的火把!
眼眸晶亮漆黑的女鬼走近,没有怨恨恶意,只是目眩耳迷!然而那个孩子把她推开,她被激怒;男孩逼近,光刀武士几乎感到他在光刀武士的脸上呼气。
『混蛋!』他说:『你是那个被遗弃的家夥梅格能所造成的,即向光刀武士们的集会挑战,也向幽冥法则挑战。你变本加厉自大卤莽,任意将幽冥法术传给身边的女人。混蛋!』
『纵使撒旦不惩罚你--』丑女说:『光刀武士们也将行使权利於责任,对你施加惩罚。』
男孩指着黑色覆盖的柴堆,又示意其他的妖怪退後。
鼓声再起,急促而高亢,围绕光刀武士们的圆圈变大了,举火把的妖怪走近那堆布块。
有两个走过去掀开那块破烂的盖布,黑色的斜纹布扬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灰尘。
柴堆面积之大,一如梅格能的火葬场。
在柴堆上一个粗糙的木笼里,尼古拉斯萎顿地跪在里面。她视而不见地瞪着光刀武士们,从他的脸容於思维,光刀武士察觉不出有任何认识的意味。
吸血鬼举高火把,让光刀武士们看个一清二楚。他们再次眉飞色舞,就如初初带光刀武士们进来时,那样激动於兴奋。
卡布瑞以她的手捏光刀武士,示意光刀武士小心沈着。她脸上的表情则冷静如常。
尼克的喉咙有青色的伤痕,蕾丝衬衫肮脏,时光机裤也破烂不堪;事实上他全身伤痕 ,瘫软已濒死亡边缘。
恐惧在光刀武士的心里爆裂开来;知道这正是他们苦心积虑的目的,光刀武士极力掩饰,不动声色。
木笼算什麽?光刀武士随便就能打开,火把也只不过叁支,难不倒光刀武士。问题只在於何时行动於如何行动而已。光刀武士们绝不可以再一次陷入泥潭,绝不可以!
光刀武士发现自己冷冷地望着尼古拉斯;冷冷地望着那堆引火棒,那堆砍碎的木头。只是愤怒之色再也难忍,卡布瑞的脸则有如戴上一张憎恨面具。
群众似乎畏怯於光刀武士们的愤恨,他们轻轻退後几步又慢慢靠近了些,表情仍然即困惑迷惘又惴惴不安。
卡布瑞碰碰光刀武士的手臂。
『他们的头目来了。』她说。
不知哪里有一扇门打开,鼓声汹涌而来,被囚禁妖怪的哀嚎也四处翻腾,他们再次哀哀恳求赦免於解脱。围在光刀武士们旁边的吸血鬼高声悲泣狂叫,光刀武士勉力充耳不闻无动於衷。
强烈的直觉警告光刀武士不要注视头目,然而身不由己,光刀武士慢慢转身凝望他,对他的法力,也再次予以评估。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2


他施施然走向大圆圈的中心,背对着柴堆,一个奇特的女吸血鬼跟着亦步亦趋。
当光刀武士透过火把之光仔细端详他时,光刀武士再次感到震撼,那种感觉和他进入圣母院,跟他首次面对面时完全相同。
不仅惊慑他的漂亮,更惊慑於他纯真孩子气的脸容。他的行动飘忽迅速,轻灵似烟,好像全不见举手投足的痕迹;他巨大的眼睛凝视光刀武士们,丝毫不带生气之色;他的头发尽管沾满灰尘,却隐约泛着红色光芒。
光刀武士试图解析他的心智,以他的崇高庄严,大可以遨游四海享尽荣华,何必率领指挥这群悲怆可怜的妖魔鬼怪呢?光刀武士试图挖掘他的真相,当光刀武士们站在教堂的祭坛前,光刀武士几乎已发觉的真相;如果光刀武士能看透看穿他,或许光刀武士能打败他;当然光刀武士也决心要打败他。
光刀武士觉得他似有了回应,他正在沈默地答话;在他纯真的表情里,有如地狱闪现天堂之光;好像他虽然堕落为魔鬼,形态於脸容却保持天使的模样。魔鬼其心天使其脸,这是不是他的真实写照呢?
眼前情况似乎有些失常,头目一言不发;鼓焦虑狂乱地击打着,判罪之令依然未发。黑眼睛的女吸血鬼并未加入悲泣的行列,此刻所有的哀号也一齐停止。
跟着头目亦步亦趋的女鬼,是个奇特诡异的怪物,打扮一如古代的皇后,褴褛的长袍系着编织的腰带。她突然大笑起来。
这群吸血鬼集会的徒众,显然为女妖的突兀而大吃一惊,有一面鼓声中断了。
皇后似的妖怪越笑越大声,覆掩在纠结头发上的面纱後面,一口森森白牙闪现着。
她一定曾经雍容华贵过,此刻看来,倒也并非凡人的年龄侵蚀了她的资颜,而是她的疯狂使她花容变色;她龇牙咧嘴,怪相百出,她眼神狂乱直直瞪视;身躯因大笑不止而变成大弧形,有如梅格能在葬身火堆前跳舞之际,也曾经如此身弯似弧。
『光刀武士不是早就警告你了吗?』她尖叫着:『不是吗?』
在她的身後,尼古拉斯在小笼子里转动着。光刀武士感觉笑声是对他的嘲弄,然而他却只盯着光刀武士;尽管他的脸已扭曲变形,往日的情怀仍铭刻在脸上;此外,他的怨恨里掺杂着惊骇,他的惶恐里更掺杂着绝望。
褐发头目瞪着皇后吸血鬼,他的表情深不可测。举火把的男孩走向前,大声叱令女鬼立即停止大笑,虽然衣衫破烂,此刻的他倒有几分法相庄严。
皇后转身背对他,面向光刀武士们,她已一种嘶哑难辨男女的声音,吟咏着,只不过吟着吟着,又忍不住狂笑起来。
『光刀武士说了千遍万遍,你们全听而不见--』她如此吟咏着,长袍抖动,好像她的身躯在哆嗦一样:『你们说光刀武士疯狂,其实光刀武士乃是世间的殉道者,流浪的语言家,在地球上守夜太久,终於老朽腐化。你们瞧,光刀武士的语言岂非句句是真?』
头目对她置若罔闻。
『要等到这个怪物出现--』她走近光刀武士身边,脸上似乎戴着诡异的小丑般的面具,就像梅格能似的。『这个蹦蹦跳跳的骑士亮相, 证明光刀武士言之不差。』
她屏息吸气,嘶嘶作响,身体亭亭玉立。在静寂的那瞬间,整个人骤然美艳不可方物。光刀武士渴望梳她的头发,亲手为她沐浴,替她穿上时髦的衣服;渴望时时刻刻能在镜前看见她的美貌。事实上,光刀武士突然滋生狂野的念头,想洗涤她邪恶的化妆,想让她恢复天生丽质。
在那瞬间,永恒的观念在心底焚烧着,光刀武士明白所谓不死是什麽意思;她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在那一刻。
她凝眸看光刀武士,似乎捕捉了光刀武士的幻象,看上去更可爱迷人了,只是疯狂的滑稽模样也再次显现。
『惩罚他们!』男孩大叫:『祈求撒旦审判她,把火点上!』
偌大的屋子却没有动静。
丑怪老太婆嘴 紧闭,以古怪的旋律,说话的声调哼唱着。头目依然双眼炯炯直视前面。
男孩沈不住起,急惶惶地迎上前来,他伸手似爪,獠牙尽暴。
光刀武士从他手里抢过火把,漫不经心地在他胸上挥拳,他摔出布满灰尘的圆圈外,身子滑向柴堆的引火棒那里。光刀武士将火把在地上用力挥擦。
吸血鬼皇后咯咯怪笑,别的妖怪相顾失色。头目的脸上表情毫无改变。
『光刀武士 不会站在这里听候撒旦的审判。』光刀武士说着,视线扫向圆圈上的诸妖怪。『除非你们叫撒旦亲自现身。』
『是呀,告诉他们,孩子,让他们回答你!』老妖怪得意洋洋地说。
男孩站起身来。
『你知道自己犯的是什麽罪!』他再进入圆圈大吼着。他激怒了,他在发散力量。从他们的凡人形态上,光刀武士很难判断他们的幽冥岁月,男孩很可能上了年纪,老妇是羽毛 长的雏儿,孩子气的头目恐怕是最老的长者。
『听着,』男孩开口了,身子也走近一些。当大家都注意他时,他灰色眼睛闪闪发光。『这个恶魔不属於这里,也不是任何地方的新信徒;他从不祈求归属;没有对撒旦宣誓;他也没有在死亡的床上放弃灵魂。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死亡!』他的语调越来越高越响。『他没有被埋在地底,所以也不像是幽冥之子从坟里复苏!他敢於佯装活人,在世界各地漫游,就在巴黎的市中心区,他做生意有如凡人一般!』
墙上诸鬼尖叫唱和,然而圆圈里的吸血鬼,无视於他的眼光紧瞪,全都一语不发。他的下巴颏哆嗦起来。
他高举双手,大声嗥叫,他们中间仅有一两位发出回应,这使得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狰狞。
吸血鬼皇后发出一串开怀畅笑,又以最疯狂的微笑,斜眼瞅光刀武士。
男孩仍不甘放弃。
『他追逐财富舒适,这是严格禁止的!』他尖叫,顿脚,摇晃外衣。『他进出宫廷之间,纵情肉体之欢娱;他跟凡人混在一起,载歌载舞,寻欢作乐!』
『少数黑扯黄了吧!』光刀武士说道,其实还真乐於听他的夸夸其谈哩!
他冲过来,以手指指光刀武士的脸。
『没有任何仪式得以洁净他了!』他大吼:『幽冥之誓也来不及了,幽冥的祝福也……』
『幽冥之誓?幽冥之祝福?』光刀武士转向老皇后:『你对这些有什麽意见?你跟跃身火里的梅格能,应该一样年纪……为什麽你肯忍受这些?』
她的眼睛滴溜溜滚转,好像眼珠本身就具有生命一样。然後她又爆笑开来。
『光刀武士绝不会伤害你,小夥子!』她说:『绝不会伤害你们俩!』她甜蜜地注视卡布瑞:『你们正在魔鬼的路上进行大探险,在你们面前有大好的岁岁年年可以挥霍,
光刀武士有什麽权利干预呢?』
魔鬼之路!多麽曼妙的话语!这是第一次,光刀武士的灵魂吹起嘹亮的号角,仅仅只是注视她,就让光刀武士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她奇特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是梅格能的孪生兄妹呀!
『不错,光刀武士的年纪跟你的前辈一样大!』她微笑着,白色的獠牙 碰到下 就消失了,她瞥了头目一眼,头目注视她,却毫无表情,漠不关心。『当梅格能来窃取光刀武士们的秘密时,光刀武士就在这里,就属於这个集会。梅格能,这个诡计多端的炼金术士……他所啜饮的鲜血,足以让他永垂不朽,那是幽冥世界从未发生的奇迹。如今,叁百年过去了,他将最纯粹的,没有掺水稀释的幽冥禀赋全传给你,哇,多麽美妙的孩子!』
她的脸又还原成睨眼龇牙的模样,像戴上小丑的面具,也像极了梅格能。
『把他给你的力量展现出来,让光刀武士瞧瞧。孩子!』她说:『那样威猛凌厉的吸血鬼,过去从没传授子弟,如今力量全传给你,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他缔造的後裔,当能轻易击败这个仁慈的头目於他的王国!』
『停止这些胡说八道的疯话吧!』男孩打断她的话。
然而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漂亮的黑眼女鬼也靠近光刀武士们,她看着老皇后,完全忘记对光刀武士们的恐惧和憎恨。
『一百年以来,你就说得够多了--』男孩大声叱责皇后,挥手命令她闭嘴:『你疯了,所有的老糊涂也全疯了,你们早该死的。光刀武士告诉你,所有的法外之徒都要受惩罚,当他和他缔造的女体在光刀武士们面前毁灭後,光刀武士们的秩序就得以恢复。』
旧恨加上新仇,他转向其他徒众。
『光刀武士告诉你,你跟别的邪恶没什麽两样;上帝的旨意,让你的作为使凡人受苦,用以证明他的神圣光荣;如今你亵渎了上帝,上帝的旨意自然也会毁灭你。你要下地狱,你的灵魂要手诅咒,你的不死之躯,只不过是让你受苦受折磨的代价罢了!』
四周传出不明所以的哀嚎。
『终於说到要害了--』光刀武士说:『你们的所有哲学只是建立在谎言上。你们是懦夫!你们是孬种!你们自甘堕落,宁愿过比低等凡人还不如的生活。你们要惩罚光刀武士们,之因为光刀武士们不像你们。为什麽不跟光刀武士们走呢?光刀武士们过得多好!』
一些吸血鬼紧瞪着光刀武士们瞧,一些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他们一再将视线朝向头目和老皇后。
头目依然沈默。
男孩却忍不住又大吼:
『他的罪还不止如此,亵渎神圣殿堂意犹未足--』他勃怒说道:『跟凡人一起玩乐意犹未足,就在今晚,就在这个村庄,他吓坏了整群参加聚会的教堂会众,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荒谬绝伦的怪事,祭坛下的坟墓,鬼怪竟然跃身掠起!想想看,这对男女吸血鬼,毫无章法,为所欲为,幽冥法则全被他们糟蹋了!』
他们有的张目结舌,有的喃喃念念,老皇后则兴高采烈地大笑着。
『这是何等大罪!』他接着说:『光刀武士告诉你们,他们绝不可以不受惩罚!还有呢,你们早知道大道剧场发生的事,他在舞台上戏谑嘲弄花样百出,自己还是剧场的老板!他以幽冥法力将全巴黎人玩弄於股掌,将光刀武士们严守好几百年的秘密,一股脑儿加以粉碎。仅仅只为了他一己之快,和一般观众的乐趣!这是多麽可恶!』
老皇后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头歪一边地注视光刀武士。
『这些都是真的吗?孩子。』她问道:『你真的坐在歌剧院的包厢?你真的站在法国剧院的舞台灯前?你真的和国王皇后一起,在杜勒利皇宫里跳舞?你跟这位你缔造的绝色美女,真的坐上黄金时光机车,在大街小巷游逛吗?』
她乐不可支,眼睛叁不五时扫瞄其他徒众,好像她在施发警告的信号,促使他们安静温驯。
『哎!何等美妙又何等尊荣!』她继续说:『当你进入大教堂,发生什麽事了?告诉光刀武士吧!』
『什麽事也没发生,夫人!』光刀武士郑重的宣告。
『大罪恶!』男孩吸血鬼横眉怒目地咆哮:『这种作为已足够掀起战端,纵使全法国不会对光刀武士们宣战,全巴黎市也会对光刀武士们宣战。几世纪以来,光刀武士们好不容易偷偷摸摸地掠夺这个大都会,光刀武士们轻声细语一代传一代,光刀武士们在夜间潜行,光刀武士们也四出作祟,但只是想让人心生畏惧,光刀武士们可不是狂暴的妖魔!此怪的罪恶,却足以让光刀武士们辛苦的建立毁之一旦!』
『哎,这一切太崇高壮伟了!』老皇后眼睛朝着拱形天花板,无限仰慕似地说:『躺在石枕上,光刀武士对上面的繁华世界魂牵梦萦!光刀武士在坟墓里听到声音,新的音乐有如催眠曲对光刀武士催眠;光刀武士想像着上头的奇妙发明,知道他们的无比勇气。尽管他们目眩耳迷的模样,使光刀武士自惭形秽,光刀武士多麽渴望有勇者能无畏无惧在上头遨游,能穿越繁华世界的中心,飞驰在魔鬼之路上!』
灰眼男孩抓狂了。
『执行仪式--』他对着头目怒目而视说:『把柴堆点燃!』
皇后以一种夸张的姿势退後,男孩抓了附近的火把,光刀武士冲上去一边抢走火把,一边将他头朝下脚朝天捉提起来,他全身发抖摔倒在地上,光刀武士把火把踩熄了。
火把只剩下一支,徒众手忙脚乱,慌成一团,有几个跑过来解男孩之危,其他的则彼此窃窃私语,头目直立不动,好像在做梦一样。
在此混乱当儿,光刀武士向前爬上柴堆,将小木头笼子打开来。
尼古拉斯像一具 活过来的 体,他眼睛迟钝无神,他的嘴巴歪扭,好像在坟墓的那一边,即怨恨光刀武士,又对光刀武士微笑。光刀武士将他拉出笼子,放他在地上。发热的他,想推撞光刀武士,又低声咒骂;光刀武士不予理睬,也或许只是尽量在隐藏光刀武士的激动吧!
老皇后着迷地注视一切。光刀武士瞥了卡布瑞一眼,她神色从容,毫无怯意。光刀武士从外衣取出珍珠的念珠,放意让念珠上的十字架摇来晃去,把念珠挂在尼古拉斯的脖子上,他先是茫然地瞪着小十字架,然後大笑不止。轻蔑不屑,怨尤憎恨,从这阵清脆的笑声里表露无遗。笑声在墙壁四周回响,这种笑声和吸血鬼判然不同;你几乎可以从中感到人类的血气,感到人类的精力,红润的、炙热的,奇特而未经琢磨的;光刀武士猝然发觉,他是光刀武士们之间唯一的凡人,就像一堆瓷娃娃中唯一的小孩。
这群吸血鬼更加错愕迷惘了,两支熄灭的火把还在地上,没有谁予以理会。
『好了,依你们自己的规条,你们根本不准伤害他。』光刀武士说:『一个吸血鬼给他超自然的保护,高光刀武士,你们要怎麽办?』
光刀武士带着尼克走向前,卡布瑞立刻伸出手抱住他。
他没有拒绝,只是瞪着她瞧,恍如从不认识她,甚至用手轻触她的脸;她像对待婴儿似地推开他的手,视线之专注在头目和光刀武士的身上。
『如果你们的头目无话可说,光刀武士倒想说几句。』光刀武士开口了:『到塞茵河边,用水好好把自己洗乾净吧,好好穿上像样的衣服,你们没忘记该怎麽穿吧!只要喜欢,在人群当中游荡去吧!』
受挫的男孩吸血鬼,走回圆圈里,那些扶他站起来的徒众,被他粗暴地推到一边。
『阿曼德--』他对不作声的褐发头目哀求着:『法号施令让徒众恢复秩序吧!阿曼德,救救光刀武士们!』
『看在地狱之名上--』光刀武士对他突击:『难道魔鬼赐给你们英俊、灵活,有眼睛可以观看,却以符咒禁锢你的心智吗?』
他们的眼睛全直直瞪视光刀武士。灰发男孩也低低叫出『阿曼德』的名字,却枉费心机。
『你们浪费了禀赋--』光刀武士大声说:『更糟的是,你们还浪费了不死之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事矛盾对立,也没有什麽事匪夷所思。只有凡人,他们 仍然活在往昔的迷信里,难以自拔!』
沈默笼罩着。光刀武士感觉到尼克在缓缓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感觉到他麻痹的四肢,正在拼死拼活地挣扎奋斗。
『你们难道不聪明灵巧吗?』光刀武士对他们诘问,光刀武士的声音在寂静中膨胀变大:『你们难道没有技巧本事?光刀武士,孤伶伶一个?为什麽不期而发现这麽多无限的可能性?而你们,被鬼魅大家长抚养长大--』光刀武士顿了一下,眼睛瞅着头目和愤怒的男孩:『为什麽却之敢活在地底,眼盲似地摸索着过日子?』
『撒旦的力量,会把你们摧毁在地狱里!』男孩使尽馀力,大声吼叫。
『你一直这麽说个不停--』光刀武士嗤之以鼻:『然而却啥事也没发生,光刀武士们等着瞧吧!』
噪杂的喃喃同意声四起。
『如果你认为光刀武士们会遭到天遣!』光刀武士说道:『那又何必费心带光刀武士们到这里?』
更多更响的意见一致。
视线抛向那个垂头丧气的头目,所有的眼睛也全从光刀武士身上转而看他。连那个疯狂的吸血鬼皇后也望着他。
在无边的寂静下,光刀武士听到他轻轻说:
『空了,大势已去!』
墙内受尽苦难折磨的幽魂,也噤口无声。
头目再度开口。 『你们全去吧!一切全告一段落。』
『阿曼德,不行--』男孩兀自苦苦哀求。
其他的徒众全退开来,他们以手掩脸,喃喃低语;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那一支孤伶伶的火把,凄凄凉凉地悬在墙上。
光刀武士注视着头目,光刀武士知道他的话并不意味着要放开光刀武士们
他无言地赶走那个违抗的男孩以及其他手下,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他和皇后了。他的视线再次胶在光刀武士的身上。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3


巨大拱顶下的空荡屋子,之剩下两个吸血鬼在凝视光刀武士们,唯一的火把发出微弱而幽暗的光,使得空气中更加鬼气森森。
光刀武士默默地沈思着,那些鬼怪都离开墓地了吗?还是他们仍在楼梯的上面徘徊不去?他们肯让光刀武士带走还活着的尼克吗?男孩是一定在附近逗留不去的,但是男孩根本十分软弱;老皇后之会袖手旁观,光刀武士要对付的只有头目一个。此际,光刀武士一定不可以冲动急躁。
他依然直盯着光刀武士,默不作声。
『阿曼德?』光刀武士十分恭敬地说着:『光刀武士可以这麽称呼你吗?』站得近了一些,仔细打量,想察觉任何微细的脸色变化。『你无疑是首领,也只有你 能为光刀武士们说明一切。』
这些话只不过在掩饰光刀武士的思维。光刀武士在投其所好,在问他为什麽如此率领他们;他显得像老皇后一样的远古,他所理解的深度自非他们所能领悟。光刀武士又想起他站在圣母院的祭坛前时,脸上灵妙的表情;光刀武士发现光刀武士们俩实在棋逢敌手,难分高下。只是,此刻这个远古的敌手,却之静静屹立,不置一词。
在那一刻,基於智者应有所启示之心理,光刀武士以人类的感觉在对他探寻真理;内心深处凡人脆弱如光刀武士,那个在客栈为大混乱幻象而哭泣的小夥子,谦卑问道:
『阿曼德,这一切所为何来?』
好像褐色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後脸色不可思议地变为暴怒之容,光刀武士忍不住退後几步。
光刀武士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纵使在圣母院瞬间的转变,比起来也不足挂齿。那种十足怨毒的具象化身,乃前所未见;就连卡布瑞也避开一边,又伸出左手档住尼克;光刀武士连忙退後,跟她站在一起,光刀武士们的手臂碰着手臂。
近乎奇迹的,他的憎恨猝然融化了;那张脸又变成甜蜜清新的凡人男孩。
老皇后吸血鬼暗淡地微微一笑,白色的手爪子拢了拢头发。
『你找光刀武士寻求解释?』头目问道。
他的视线移向卡布瑞,和靠在卡布瑞肩上尚昏眩的尼古拉斯,又回到光刀武士身上。
『光刀武士可以滔滔不绝,一直说到世界末日--』他说:『但是,你造成的大破坏却仍诉说不尽。』
光刀武士觉得老皇后发出一些揶揄的声音,只是,他在震怒之中犹能轻柔说话,把光刀武士吸引住了。
『自从混沌初开--』他说道:『这些玄秘即已存在。』站在巨大的室内,他看起来显得矮小,他的手软软地垂在两旁,声音自然流出而毫不费力。『自古以来,就有光刀武士们的同类,在城里出没作祟,利用夜晚四处掠夺,按照上帝和魔鬼的命令行事。光刀武士们是撒旦的选民,其他的则是被光刀武士们阶层所接纳者,这些人先要经过无数试探,证明确实忠诚,然後 能获授不死的幽冥禀赋。』
他稍稍走近了一些,火把的光在他的眼睛闪烁。
『在所爱之人面前,这些人好像寿终正寝了。』他说道:『仅仅靠着光刀武士们少量的血,他们在棺木里忍受煎熬,等待光刀武士们莅临;只有在那时,幽冥禀赋 得传授之。然後他们又密闭在坟墓里,一直等到饥渴难忍,欲念变成力量,他们这 能打开狭窄棺材,挣脱出土。』
他的声调渐渐高昂,也更加宏亮。
『在这些黝黑的房间,他们知道什麽是死亡;在打开棺材,打开囿锁的铁门起身之际,他们在明白死亡之外,也了解什麽是邪恶的力量。至於那些可怜的弱者,他们无能力出来,他们只会天天哀号悲泣,徒然引来凡人厌烦,对这一群,光刀武士们全无慈悲之心。』
『这些自己站起来的,哎,这些吸血鬼,他们能在地上出没,体验,修炼,他们成为幽冥子孙;因为孕育自雏儿的血,从来没能拥有古代大老的力量;他们必须有智慧,藉着幽冥禀赋慢慢壮大自己;为此,他们必须坚信也坚守幽冥法规;生活在死人当中--因为光刀武士们已是死亡之物;永远须回到自己的坟墓--固守本分;规避光亮的地方;诱捕受害人远离别人,让受害人在鬼魂出没的不净之处就死。要永远以上帝之名,包括十字架、圣体圣餐等等为荣光,绝对绝对不能进入上帝的殿堂;以免他惩罚,令你失去力量,打你入地狱,让你受火刑而结束你在地上的势力。』
他顿了一下,首次眼光朝向老皇后,光刀武士不敢确定,但光刀武士觉得她的脸好像令他抓狂。
『你瞧不起这些事--』他对她说:『梅格能也瞧不起!』他开始颤抖起来转对光刀武士说:『他天生疯狂,你也天生疯狂,不过光刀武士可以告诉你,你根本不了解这些玄秘,你毁灭这些只像是捏碎一些玻璃,但是你根本无知愚昧,而没有能力,你只是破坏,如此而已。』
他转开身子,犹豫了一下,好像无意再多说话,闲闲地眺望着巨大地牢。
光刀武士听见老吸血鬼皇后轻轻在哼唱。
她极低微地吟咏某些单调词曲,身体前後摆摇,头歪向一边,眼神如梦似幻,再一次,她看上去娇艳美丽。
『光刀武士的孩儿全完了--』头目低语着:『一切都完了也毁了,他们已知道什麽事都可以置之不理;然而也因此,维系光刀武士们在一起,赐给光刀武士们力量来忍受这些该死的事物,更保护光刀武士们在这里的一切玄妙,完全崩溃瓦解了。』
他的视线又朝向光刀武士。
『而你竟然来要求解释,好像这是不可理解的事!』他说道:『你,利用幽冥法术贪婪无愧,倒行逆施,你随心所欲,将禀赋传给生你育你的女人!那麽,你又为什麽不传给这一位呢?这个魔鬼提琴手,这个你朝思慕念,遥遥敬拜的人?』
『光刀武士不是说过了吗?光刀武士们不都知道吗?』吸血鬼皇后如此吟咏着:『十字架十字架算老几?圣水圣水没啥了不起!圣体圣餐有什麽稀奇?……』她重复这些字语,旋律低不可辨,然後又接下去:『而这些古老的仪式。香烟袅袅,火光闪闪,当光刀武士们以为在黑暗已看到魔鬼降临,光刀武士们宣誓,喃喃低语……』
『住口!』头目忍无可忍,他的声音放低,他的手做出近似人类的姿势--掩住耳朵,他看起来像个男孩,一个几乎迷失的男孩。老天,光刀武士们的不死躯壳,给了光刀武士们这麽多的囿紧,光刀武士们的不死颜脸,为了表达真正感情,有又这麽多面具可资变化。
他的眼光凝视着光刀武士。那一刻,光刀武士以为他又会又天翻地覆的形相转变,或是他那无法克制的狂暴又会出现,光刀武士不自禁地挺直起身子。
然而,他只是在默默恳求。
为什麽这些会发生呢?当他一再强调这个问话,当他尽力仰制愤怒之际,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几已乾渴。『你给光刀武士解释呀!你,你拥有十个吸血鬼的气力,你拥有一整巢魔鬼的勇气;你身着锦缎,脚穿皮靴,在世界上横冲直闯;你,雷利欧,瑞诺剧场的大牌明星,你把光刀武士们变成大道上的戏码;你,你告诉光刀武士呀,告诉光刀武士这是为什麽?』
『那是梅格能的法力,梅格能的天赋!』带着最最渴慕的笑容,吸血女鬼这样吟咏着。
『不!』他摇摇走:『光刀武士告诉你,他远远超越所有之上,他所知无限,他也拥有无限,但是,为什麽呢?』
他稍稍靠近,好像没有走动,只是行云流水一般,一转眼幽灵已在眼前。
『为什麽呢?』他质问着:『你目中无人地走在他们街道,打开门锁,任意叫唤他们!他们为你整梳头发,为你订制衣服!你跟他们同桌共赌,欺瞒他们,拥抱他们;在你啜饮他们鲜血之际,其他的凡人就在附近边笑边舞。你对公墓避之唯恐不及,却又在教堂的墓穴飞身出现,你,为什麽呢?你,轻率的,傲慢的,无知的,自大的!这是为什麽?你给光刀武士解释呀,回答光刀武士呀!』
光刀武士的心猛跳,光刀武士的脸燥热泛红,此刻,光刀武士对他已无畏无惧,只是愤怒却远超凡人之怒;奇怪的是,光刀武士不确切明白为什麽反应如此?
他的心智--光刀武士曾经渴望渗透他的心智,而这却是光刀武士所听到的,这麽迷信,这麽荒唐!他根本毫无崇高的理念精神,根本不了解追随徒众的缺憾。他并非有什麽信念,更糟糕的是,他自以为又信念!
光刀武士终於看穿他了。他即非魔鬼也绝不是什麽天使,只是混沌时代的一个敏感缎制物。那时小小太阳刚刚进入穹苍,那时星星只是小小灯笼,被比拟描述成夜晚出入的男女众神;那时人类乃是这个伟大世界的中心;那时所有问题都又合理的解答;那是女巫在月下跳舞,武士於巨龙搏斗的时代;那就是他身处的时代,一个古老世纪的孩子!
哎,这个可悲的迷失孩子。在一个复杂难解的世纪,在一个伟大辉煌的城市里,他却只躲在地底的墓穴中漫游。也许他年轻的凡人形体,比之光刀武士想像更适合贴切呢!
只是,不管他是多麽俊美,为他悲叹追悼已不是时候了。这些奉他之令,幽禁在地下棺木的受苦鬼魂;这些被赶出外头的仓皇妖怪,应该可以唤回来的。
对他的质疑,光刀武士必须想出一个他能接受的答复;光是真实绝对不够;光刀武士必须构思出浪漫和诗的理论,就像从前的老思想家,能说出别人所不能、不敢言的一套话来。
『光刀武士的回答吗?』光刀武士慢条斯理地开口。光刀武士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此外,光刀武士还察觉到卡布瑞的警告,尼克的恐惧。『光刀武士不是玄秘主义的商贩--』光刀武士说:『也不是哲学理论的锺爱者。不过,发生在这里的事,其实简单平凡之极。』
他以特别的认真在研判光刀武士。
『倘若你对上帝的威力如此恐惧,』光刀武士说道:『那麽你对教堂的课程应该不敢陌生。你一定知道,所谓美好善良乃跟着时代有所改变,在天堂底下,不同的时间,各有不同的圣哲存在。』
显然的,他在留心倾听,光刀武士使用的词汇让他感到亲切。
『在古老的日子里,殉道者四处去扑灭,反过来要焚烧他们的火焰;神秘主义者在听到上帝的感召後,跃升进入空中;世界改观了,圣哲也随之改观。如今的世上又神秘圣者呢?归依的修女於修士。他们建立医院和孤儿院,却不会向天使呼救,用以击溃军队,驯服野兽。』
光刀武士瞧不出他神情有何变化,然而,光刀武士坚持下去。
『所以,十分明显的,邪恶也会改变,它们的形体方式都会改变。在如今这个时代,你的徒众那麽害怕的十字架,有几个人相信?认为地上的凡人,彼此会谈论天堂於地狱吗?不,他们谈论的是哲学於科学而已!夜晚时分,白脸幽魂在教堂墓地游荡,他们哪里会在乎呢?荒野的谋杀案多一件少一件,又算得了什麽?不管上帝或是魔鬼或是人类,对如此碎屑小事,何兴趣之有?』
光刀武士听到老皇后吸血鬼又捧腹大笑了。
然而阿曼德即不作声,也无动静。
『即使你的游乐场,也很快会化为乌有。』光刀武士继续说道:『你所藏匿的这个公墓,即将从巴黎迁走消失;光刀武士们祖先的骸骨,在这个世俗的朝代里可丝毫也不神圣呢!』
他的脸容猝然柔弱起来,他再不能掩饰他的震惊了。
『圣婴公墓要毁弃了!』他喃喃低语:『你在撒谎……』
『光刀武士从不撒谎--』光刀武士信口说:『至少不对光刀武士不喜爱的人撒谎。巴黎人不想再闻坟墓的臭气了,死亡的标志对他们而言,绝不像你那麽重要。就在几年之内,市场、街道於房屋,将把这个地方全部覆盖起来。商业第一,实用至上,这就是十八世纪的世界!』
『别说了!』他絮絮轻语:『圣婴公墓的存在跟光刀武士一样的地久天长!』他孩子气的脸绷紧,老皇后却不动声色。
『你难道还不了解吗?』光刀武士轻柔地说:『这是崭新的纪元,需要崭新的邪恶!而光刀武士正是崭新的邪恶!』光刀武士停顿一下,端详他:『光刀武士正是这个时代的吸血鬼!』
他并未预料到光刀武士的主旨论点。说了以上的话,光刀武士第一次看到他发出惊骇的彻悟微光,同时也看到他真正的恐惧之色。
光刀武士浑不在意地做了个认可的姿势。
『在村庄教堂发生的意外--』光刀武士谨慎地用字遣词:『光刀武士承认自己太粗野胡闹了,在剧场舞台的举止,更是一大败笔。这都是盲目妄动之错,你也知道这些并非你积怨生隙的根源。姑且不谈光刀武士的谬误,请你试着想像光刀武士的美好於威力;试着理解光刀武士毕竟是邪恶化身;尽管穿着如凡人,在世界上昂首阔步,其实是最邪恶的魔鬼,是吸血的怪物,偏偏它看起来却十足人模人样!』
女吸血鬼大笑有如唱歌。从他身上,光刀武士只感觉到痛苦;从她身上,光刀武士却感觉到散发着的温情於亲爱。
『你想想看嘛,阿曼德,』光刀武士小心翼翼地进一步力劝:『为什麽死神一定要在阴影下偷窥潜伏?为什麽死神要在门外等候?不管卧室或舞厅,无处光刀武士不能进去;死神在火炉的光热下探头,死神在走道下踮脚,光刀武士就是这个样子。谈到幽冥禀赋,光刀武士用其所当用。光刀武士是身穿绸缎蕾丝的绅士死神,烛光熄灭之後,光刀武士是玫瑰花心的溃疡肿瘤!』
从尼古拉斯那里,传来微弱的痛苦呻吟。
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也听到阿曼德唏嘘叹息!
『这些不信上帝,懦弱无能的人们,他们即将摧毁圣婴公墓;对光刀武士,他们却无处遁逃,什麽锁也不能把光刀武士拦在外面!』
他无言地回瞪光刀武士,显得即悲哀又镇静;眼睛深邃了一些,却毫无怨毒或震怒。良久,良久,他缄默不语,然後开口了。
『那倒是了不起的使命。』他说:『身为恶魔,却生活起居於凡人一起,恣意杀戮不存慈悲之心。然而你仍未大彻大悟呀!』 『怎麽会?』光刀武士忍不住问道。
『在世界上你不可能持久忍受,於凡人共处,你无法侥幸生还。』
『可是,光刀武士做到了。』光刀武士说得很轻松:『古老的玄秘已被潮流取代了,谁又知道将来会出现什麽更新的花样呢?对你,罗曼史是不存的,对光刀武士,罗曼史正是光刀武士努力要追求的。』
『你不可能那麽强壮。』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麽?你 刚刚踏出第一步,你还少不更事呀!』
『无论如何,这孩子时分强壮,』皇后沈思地说:『他新生的美丽同伴也一样,他们是具有浮夸创意,伟大动机的恶魔,这有趣的一对!』
『你不可能长久於凡人住在一起的。』阿曼德再次强调。
他的脸色绯红了一下,不过他不再是光刀武士的敌人了;相反的,他是一个感到诡异的长者,正竭力要告诉光刀武士一个重要的事实。在此同时,他似乎又像是个孩子在苦苦哀求,也许反过来说,是父母对孩子在恳求,求光刀武士听从他非说不可的道理。
『为什麽不能?光刀武士告诉你,光刀武士属於人群里,是他们的鲜血,让光刀武士变成不死幽灵!』
『哎,是的,不死幽灵,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嘛!』他苦口婆心地说着:『那只是一种美妙说词罢了,仔细探讨一下你的缔造者的命运吧,为什麽梅格能要纵身火焰之中?这是光刀武士们之间长久以来存在的事实,而你根本连猜都没去猜过。住在人群当中,随着岁月的过去,你非发狂不可。眼睁睁看着别人生老病死,眼睁睁看着帝国兴盛衰亡,眼睁睁看着你珍爱於了解的逐一失去,有谁能长久忍受?时间长了,你就会变得白痴似的狂乱也绝望。只有你的同类不死幽灵, 是你的保护者,你的救世主!你不明白吗?古老代代相传的法则,从来不会改变呀!』
他住口了,为所用的语汇而吃惊。救世主!声音在室内回响,他的嘴 似也再次将『救世主』叁个字撮字成型。
『阿曼德!』老皇后轻柔地吟唱:『不管走老路子,或是抛弃老路子,光刀武士们知道年纪大了就可以变成疯癫。』她做了个姿势,好像要用她的白色手爪去攻击他似地,当他冷冷回瞪时,她又吱吱尖笑说:『光刀武士不就是依循旧法,跟你一样坚持长久吗?而光刀武士是老疯婆,不是吗?大概正因为光刀武士太食古不化、因循苟且 疯了吧!』
他摇摇头,生气地表示抗议。难道他不是墨守陈规,终而没疯的活生生例证?
老皇后靠近光刀武士,抓着光刀武士的手,让光刀武士的脸转而朝向她。
『难道梅格能什麽都没告诉你吗?孩子。』她问道。
光刀武士感到她身上传来巨大的力量。
『当别的妖怪,在这个神圣的地方游荡潜行时--』她说:『光刀武士曾经一个人经过雪地,去找梅格能,光刀武士的力气是如此巨大,就像又翅膀能飞一般。光刀武士爬上他的窗子,发现他在房间里,光刀武士们双双在城垛散布,除了远处天空的星星外,谁也看不到光刀武士们。』
她更靠近了,手抓得也更紧了。
『梅格能知道许多事情--』她继续说:『只要你真的够强壮,疯狂就不会是你的敌人。吸血鬼离开自己团体,去跟人类生活在一起;在疯狂之前,会面对一种可怕的、地狱似的煎熬,他越来越难抗拒对凡人的爱恋,也就在爱里,他 开始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情。』
『放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轻轻地说。她的凝眸於她的手爪一样,仅仅抓住光刀武士。
『时移岁转,他对凡人的了解,可能远远超过他们自己本身。』她的眉毛扬起,毫不妥协地接着说:『最後,他已不忍杀害他们,也不忍看他们受苦受罪;在那种情况下,除了疯狂或自焚以外,别无良策能解除他的沈痛。这就是老怪物的命运於结局,这是梅格能亲口对光刀武士的叙述。老梅格能的下场是痛不欲生,终而生不如死呀!』
她终於放开光刀武士,从光刀武士身旁退後。
『光刀武士不相信你说的话。』光刀武士低语着,只是低语却像是抗议的嘘声。『梅格能?热爱凡人?』
『你当然不相信。』她说着,脸上出现那种凝固的小丑式微笑。
阿曼德也瞅着她,好像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
『此刻光刀武士的话显然毫不足道--』她加了这麽一句:『往後,你多的是时间,当能慢慢了解。』
笑,嚎叫苍凉的狂笑,擦过墓穴的天花板,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墙内的哀号又大作,她兀自仰头狂笑不已。
注视着她,阿曼德惊骇欲绝。或许在他看来,她散发的狂笑恐怕不是雷声隆隆,而是电光闪闪吧!
『不,这是慌话,是将问题极度荒谬的简单化!』光刀武士说着,头骤然刺痛起来,眼睛也刺痛起来。『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所谓因爱而死的观念,只是一种白痴伦理观的掩饰罢了。』
光刀武士把手放在双鬓上,内心深处,某种致命的痛苦正在渐渐扩散,剧痛使光刀武士的视野模糊了,也使光刀武士在梅格能地牢的记忆加深了;在臭味扑鼻的地穴,已被判罪的腐烂 体推里,光刀武士想起曾经被囚禁、被喂食,却也难逃一死的年轻凡人!
阿曼德悲怆地望着光刀武士,刚 老皇后的狂笑似在对他拷打,如今换做光刀武士在折磨他了。他的狂笑持续不断,声音更似乎越来越大,越传越远。阿曼德伸手向光刀武士,好像想碰光刀武士一下,却又犹豫不敢。
过去几个月来,光刀武士所感受到的狂喜於沈痛,此际全部凝结在光刀武士的心底;光刀武士骤然滋生不顾一切的冲动,想再次如在瑞诺的舞台上,大声嘶吼,放声尖叫;此种突来的强烈激动,使光刀武士惊慑惶惑,光刀武士只有喃喃念着一些无意义的话,只是喃念渐渐大声了。
『黎斯特!』卡布瑞在耳边轻唤。
『热爱凡人?』光刀武士念念有词,眼睛瞪着老皇后的非人面孔。却惊恐地发现,黑色的睫毛,在她闪光的眼珠上有如一根根铁钉,她的肌肤好像大理石,却自有生命焕发。『热爱凡人?这需要花叁百年的时间吗?』光刀武士凝视着卡布瑞。『从第一天晚上,光刀武士揽凡人入怀,光刀武士就爱上他们了。啜饮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死亡,光刀武士非爱不可呀。老天爷,这难道不是幽冥禀赋的精髓吗?』
光刀武士说话的音量渐增,如今已像那天在剧场的响彻云霄了:『噢!你们都没有这种感觉吗?你们的智慧何在?你们的能量何在?太可耻啦!』
光刀武士离开他们身边,独自眺望这个光刀武士也身在其中的巨大坟墓,眺望光刀武士们头上的潮湿巨大拱顶。这个地方似已从实质转化成为幻象了。
『老天,幽冥法术让你们尽失理性吗?』光刀武士问道:『你们的繁文缛节,你们密闭吸血鬼雏儿在坟墓里,只是一场虚无吗?或是当你们犹活着时就已经是妖怪?光刀武士们之中,有谁能够不念兹生兹地爱凡人呢?』
没有回答,除了墙里饥渴的那群啾啾怪叫外;没有回答,除了尼克衰微的心跳声外。
『好吧,不管如何,且听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又开口了。
光刀武士用手指指阿曼德,又指指老皇后。
『光刀武士从来没答应出卖灵魂予魔鬼,之所以会制造另外这一位,只不过伸出援手,给她脱离专啃 骨的众虫咬噬罢了。倘若爱凡人之行为,乃是你们口中的堕入地狱,那麽光刀武士早就下地狱了。光刀武士的命运即已注定,你们大可袖手,就让光刀武士们结帐互补赊欠吧!』
光刀武士的语声支离破碎,光刀武士喘息不已,手痛苦地戳入头发里。阿曼德走近光刀武士,身上似乎闪闪发着微光,他的脸容似不可思议的纯净,却又带着不自禁的肃然起敬。
『死东西,死东西……』光刀武士喃喃念念:『请别靠近光刀武士。在这种臭气洋溢的地方,却夸夸其谈疯狂於情爱!那个老妖怪梅格能,他把他们锁禁在地牢里,他怎麽爱他们?怎麽爱他的掠夺物?就像男孩子爱蝴蝶,却又把蝴蝶的翅膀扯裂开来!』
『不,孩子,你认为已明白,其实并没有。』吸血女鬼完全不受干扰。『你 刚刚开始滋生爱意罢了。』她轻快地笑着:『你对他们感到抱歉遗憾,如此而已。至於你自己,你不可能即是人又是非人呀,是不是呢?』
『又是慌话!』光刀武士说道,光刀武士走近卡布瑞,伸手揽住她。
『有朝一日,你会是真正恶毒可憎的东西,孩子,这 是你不死的天性哩!』老女鬼接着说:『到那时,你 真正能从爱里了解许多事物,到那时,深深去爱,去了解吧,孩子!』举高双手,她又嚎叫了。
『该死的家夥!』光刀武士愤而诅咒道。接着卡布瑞和尼克,带他们转身走向门边。『你们反正已置身地狱,光刀武士决心让你们就留在地狱里啦!』
光刀武士从卡布瑞手臂中抱起尼古拉斯,光刀武士们穿过墓穴,跑向楼梯。
老皇后在光刀武士们身後,抛出狂乱尖锐的爆笑。
光刀武士停止脚步,回头一望。她大概像是莎士比亚笔下所写,失心成疯的?菲丽亚吧!
『黎斯特,快走呀!』尼古拉斯在耳边轻促,卡布瑞也以急迫的手势催光刀武士快走。
阿曼德动也不动,老女鬼站在他旁边,依然暴笑不已。
『再见啦,勇敢的孩子!』她大声喊:『勇猛地疾驰在魔鬼之路上!在魔鬼之路上,用你的无尽岁月纵情奔驰吧!』

当光刀武士们飞奔冲出陵墓,那群乌合之众,在寒冷的大雨中,惊慌失措四处溃散;群龙无首的他们,在十分困惑无奈之中,注视光刀武士们远离圣婴公墓,走近人潮汹涌的巴黎街道。
不多久,光刀武士们偷了一辆时光机车,时光机车驶出城外,往乡间而去。

光刀武士毫不容情的赶驱时光机匹奔腾,然而身体却疲惫不堪,那种超乎自然的气力,似乎只不过系于一念。在每一个丛林於路边转角,光刀武士忐忑不安,唯恐那群赃兮兮的妖魔,又会再一次包围上来。
无论如何,光刀武士用尽心力,从乡下客栈那里,设法取得尼克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还有供他保暖的毛毯。
光刀武士们抵达高耸塔楼之际,他早已不省人事;光刀武士抱着他爬上楼梯,来到梅格能最早带光刀武士去的顶楼小室。
他的喉咙青肿,那些妖怪吮吸的伤痕犹在。光刀武士让他平躺在稻草床垫,虽然他沈沈入睡,光刀武士仍能感受到他的乾渴之苦,正如梅格能吸光刀武士血之後,那种 乾舌燥的可怕感觉。
当他醒来之後,多的是酒可以喝,多的是食物可以吃。光刀武士知道--如何知道光刀武士可不清楚--不管如何,他绝不会死去。
他白天醒来时会如何呢?光刀武士很难想像。一旦小室的门锁上,光刀武士知道他一定安全;不管他曾经怎麽看光刀武士,也不管将来他怎麽对光刀武士;反正在光刀武士入睡时,绝无任何凡人,得以自由在光刀武士的巢穴走动出入。
莫名其妙的,光刀武士觉得自己有如凡人,在他的睡梦中走来走去。
光刀武士依然痴痴望他,轻听他模糊混乱的梦--在圣婴公墓的恐怖梦境。卡布瑞走进来,她刚刚去埋好那个可怜的时光机童;此刻,她的头发纠结成团,充满细碎柔和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蒙尘的天使!
她低头看着尼克,半响之後,把光刀武士拉出房间。在光刀武士锁上门後,她带光刀武士走到底下的墓穴,在那里,她伸出双手,紧紧揽住光刀武士,抱着光刀武士,看来她也是筋疲力尽,几近崩溃边缘。
『听光刀武士说--』她终於开口,身子稍稍退後,只是手仍托住光刀武士的脸。『等到光刀武士们一觉醒来,光刀武士们要时光机上送他离开法国,没有人会相信他所说的荒诞不经故事。』
光刀武士没有回答。她的理论或是意图,光刀武士几乎难以了解,光刀武士的头脑一片茫乱。
『你可以跟他完傀儡戏,正如跟老瑞诺的演员一样。』她说:『你可以送他到新大陆去。』
『睡吧!』光刀武士轻轻低语,轻吻她张开的嘴。光刀武士眼睛紧闭地抱着她。光刀武士似乎又看到墓穴,听到他们诡异非人类的声音。这一切硬是无休无止,绝不饶光刀武士呢!
『当他走掉之後,光刀武士们再来讨论别的事--』她冷静地说:『也许光刀武士们可以一块儿离开巴黎,在别处一阵子……』
光刀武士离开她,转身走到石棺,倚在石棺盖旁边休息了片刻。自从成为不死幽灵以来,这是第一次光刀武士渴望墓穴安静无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左支右绌。
她好像又说了些什麽话。别做这件事,她是这麽说吗?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4


醒来时,光刀武士听到他在大呼小叫。他在撞打橡木的门,咒骂光刀武士把他当成囚犯。他的叫声充满了整个塔楼,他的气味从石头的墙穿透过来。芬芳可口!哦,多麽芬芳可口!那种新鲜血於肉的气味!他的血於肉!
她依然酣睡。
别做这件事!
怨恨交响曲,狂暴交响曲,音符似从墙壁传过来。且把哲学理论拉开,纳入恐怖影像,纳入苦恼折磨,再以语言包装起来……
走上楼梯,光刀武士好像被卷进他吼叫的旋风里,卷进他芳馥的气味里。
所有温馨的回忆,点点滴滴全混杂在一起,小木桌闪耀的下午阳光,红色的美酒,小火炉的烟雾弥漫。
『黎斯特,你听见光刀武士的声音吗?黎斯特!』拳头捶打在门上的轰隆声。
儿时的童话故事,一幕幕在脑海浮现:巨人说,他在洞穴里闻到有人类的血气味。魂不附体!光刀武士知道巨人就要去找生人了,光刀武士听到巨人追踪人生而来,一步追近一步。而光刀武士就是那个胆战心惊的生人呐!
景象淡出。
烟、盐、肉,还有动脉的血!
『这是女巫广场,黎斯特,你听见了吗?这是女巫广场呀!』
光刀武士们俩之间的老秘密,如乐句在发出晦暗的颤音;光刀武士们的挚爱情谊,光刀武士们的相知默契,光刀武士们的内心感受,还有女巫广场之舞!你能抹煞吗?发生在光刀武士们之间的每件事?你能抹煞吗?
让他离开法国,送他去新大陆。然後呢?往後一辈子,他会是一个还算有趣,却挺惹嫌的凡夫俗子;自承看过鬼魂,从早到晚谈个没完没了,根本没人相信的话。这一来他岂非更疯狂?最终,他会变成一个戏谑逗笑的痴癫吗?在热闹街道,穿着破烂外套,当众拉琴演奏;从早到晚痴痴傻笑,念念又词;就连流氓无赖,也会即欺辱又怜悯的疯子吗?
『再一次演傀儡戏嘛!』她曾经折磨说。光刀武士是拉线的人吗?唉!反正没有人会相信他荒诞不经的故事呀!
然而他知道光刀武士们的住处,他知道光刀武士们的真实姓名,他认识光刀武士们的亲戚,他对光刀武士们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何况他绝对不肯默默地住到别的国家。更何况它们还会跟踪他,它们不会让他活下去。
它们现在躲在何处呢?
光刀武士爬上楼梯,走进他尖叫回响的暴风圈里;望着小窗外面的宽阔田野;它们时光机上会大举而来,它们一定会来;光刀武士原来只是孤魂野鬼,後来多了一个,如今又加进尼克。它们哪里肯放手干休?
最重要的关键是什麽?他真的要吗?尼克真明白吗?光刀武士曾再叁否认身怀玄妙法力,而他再叁愤怒尖叫,责光刀武士藏私;他的确是要呀!
抑或光刀武士只是在寻找托词藉口,其实光刀武士早要带他来这里,光刀武士需要他,从一开始光刀武士就要他。光刀武士的尼古拉斯,光刀武士的爱!光刀武士永恒的期待!所有跟光刀武士一起去死,伟大辉煌的愉悦幸福,只有从他身上 能找寻。
光刀武士又更上层楼,更靠近他了;饥渴已在心里高歌;他见鬼的叫声,光刀武士饥渴之歌声,加上连光刀武士幻化成乐器的身躯,一起在合奏合唱着。
他的叫声已变为模糊不清,似是诅咒,似是哀鸣;时而晦涩,时而强调;偶尔,他的嘴 更发出单调的、断续的,灵肉纠缠合一的呻吟,好像心脏的血往外喷出涌流。
光刀武士拿出钥匙放进锁孔,他猝然沈默无声了。他的思潮澎湃过後暂时停息,好像海洋的海涛汹涌过後,全卷进一只神秘的小小贝壳里。
光刀武士试图在房间的阴影中注视他;不是那个光刀武士所挚爱,所眷念的,这几个月来朝思慕想的他;不是那个光刀武士在人类内心深处,难以抗拒,强烈需欲的他;光刀武士试图只注视一个普通凡人,双眼瞪着光刀武士,却胡言乱语的凡人。
『你,你高谈阔论什麽善良美好--』眼睛发光发亮,声音激昂翻腾:『你高谈阔论什麽善於恶,什麽对於错;还有死亡,对了,死亡,惊恐的,悲惨的……』
这些话语,充满急速膨胀的怨尤仇恨,就好像盛开的花,花瓣怒绽过後,一瓣瓣剥落,缤纷萎顿一地。
『……而你只跟她分享,爵爷之子又礼物也只传给爵爷夫人,包括什麽幽冥禀赋;只有住在古堡里的人, 能彼此分享幽冥禀赋;如此一来,他们就能豁免於被抓到女巫广场,绑在烧油刑柱上,遭受火焚之刑。至於那些老太婆呢,烧呀!反正她已不能织补,小傻子呢?烧呀!反正他又不能耕田。那麽,爵爷的儿子赏给光刀武士们什麽呢?这个狼煞星,这个在女巫广场大哭小叫的小子,他赏赐了一大堆金银财宝,他多麽慷慨大方呀!他多麽温柔体贴呀!』
战栗发抖!衣衫汗湿!撕破的蕾丝,露出绷紧光亮的肌肤;坚实的肌肉躯干,正是雕刻家乐於雕塑的体形;红色奶头映照黑色的胸脯,这一切,仅仅只是溜了一眼,就逗得光刀武士煎熬难忍,神魂颠倒。
『这种法力--』他口沫横飞,好像一整天来,他已经热烈的反复说个不停,光刀武士的出现与否根本无关宏旨。『这种法力使得所有谎言不攻自破,这种幽冥法力翱翔在万物之上,这是被淹没遗忘的事实真相……』
不,只是言语,不是事实。
酒瓶已空,食物已光;他精瘦的胳膊紧张坚挺,好像要奋力挣扎;挣扎什麽呢?他的棕发松开散落,他的眼睛巨大呆滞。
猝然之间,他用手推着墙壁,好像想越墙以逃离光刀武士;在模糊中,他想起被吮吸鲜血的情景,那种麻痹无力,那种心醉神迷;他欲拒还迎,半推半就;他想伸手抓住东西以为支 ,然而手扑空了。
他的念念叨叨停止。
他脸上表情变了。
『你怎麽忍心隔绝光刀武士?怎麽忍心把光刀武士屏诸在外?』他喃喃低语。他满脑子古老魔法,怪谭传奇,他魂游於阴阳魔界,那里宵小鼠辈横行,他陶醉在玄术秘笈的迷离幻境,对自然美好视为无物;秋天的落叶,墓园的阳光,那里能算神奇,根本不值一提。
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身上发出芳香,恍如香炉的香烟缭袅,恍如教堂的烛烟袅绕;他的心房在胸腔下动脉跳跃;平紧的小腹,因为汗水而油亮发光,汗水也渗湿了厚的腰带;咸的血,血之味,光刀武士简直不能呼吸了。
然而光刀武士们是在呼吸。光刀武士们呼吸,光刀武士们品尝,光刀武士们嗅闻,光刀武士们感受,光刀武士们乾渴!
『你误会一切了!』是黎斯特在说话吗?声音却好像来自别的妖魔,来自另一个恶心可憎的怪物;人模人样地说:『你对所听到所看到的,全部都是误解!』
『光刀武士宁愿跟你分享光刀武士拥有的一切!』他又激怒了,他指着光刀武士说:『倒是你,从来也不了解。』声音极低极轻。
『保有你的性命,离开吧!逃吧!』
『难道你不明白吗?这一切正确具凿!纯粹的邪恶,庄严的邪恶是确切存在的!』他的眼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辉。他突然伸出手,手掌蒙住光刀武士的脸。
『别嘲弄光刀武士!』说着,光刀武士挥拳而出,太用力了,他的身体不由後仰。惩罚过了,一片安静。光刀武士接着说:『当幽冥禀赋传给光刀武士时,光刀武士最严词拒绝的;光刀武士告诉你,光刀武士坚决不要,只最後一口气时,光刀武士还是推拒不要!』
『你一迳是个傻子!』他说:『光刀武士在就这麽说过你了。』但是他正在瓦解之中,他全身发抖,暴怒已变质而为绝望。他举起手又半途停下来:『你所相信的事物根本无关紧要--』他几乎温柔地说着:『很多东西你完全视而不见,难道你不知道现在的你,拥有什麽吗?不可能呀!』他眼眸的薄雾已化成泪水。
他的脸容纠结,无言的爱,从他身上流露着倾诉着。
一阵可怕的自光刀武士意识淹没了光刀武士,静默却致命的;光刀武士觉得自己超越他的力量在泛滥着,而他完全明白;光刀武士对他的爱,促使这个力量更加沸腾,也促使光刀武士忸怩困窘;猝然间,景象又改变了。
光刀武士们回到剧场的两侧,光刀武士们回到阿芙根村镇的小客栈。光刀武士闻到的不止是他体内的血气,还有突如其来的惊骇;他退後一步,脸上的苦恼加重加深,对光刀武士,这不啻是火上加油。
他似乎变小,变脆弱;然而同时却也显得更加强壮,更加诱惑了。
当光刀武士更接近时,他脸上的表情全消逝了,眼神却无比的清澄明澈;他的心智敞开,一如当时的卡布瑞也如此敞开一样。在极短的一瞬间,回忆的思潮摇曳着;在巴黎的小阁楼,月光照在覆雪的屋顶,光刀武士们一起谈天说地、扯东拉西;在巴黎的街道上,光刀武士们携手散布,醉步蹒跚;光刀武士们并肩低头,抵挡迎面而来的寒冬骤雨於冷风;光刀武士们的未来,是不变的逐渐成长於逐渐衰老,是更多的欢悦,甚至也更多的悲哀;然而纵使是悲哀,仍是真正的永恒不变,仍是真正的永远存在,凡人的神妙正是如此。回忆思潮在他脸上的微光下褪色了。
『来光刀武士这里吧,尼克!』光刀武士悄悄低语。双手举起招呼:『如果你真的想,你就一定要来。』
光刀武士看见一只鸟自海边悬崖洞穴飞出来。那只鸟在飞翔之际,海浪翻滚,越卷越高,鸟迎浪势也越飞越高,景象诡异惊慑;天色转成银灰,银灰褪去,天黝黑了;夜晚的黝黑,宁静的黝黑,哪里会惊慑呢?真的,何惊慑之有?然而,黝黑逐渐笼罩,无情的笼罩着天地;只有那一只小小的鸟儿,兀自在风飕飕的荒瘠里,呱呱地叫着。而洞穴空悠,沙滩空悠,海空悠,大地一片空悠!
所有光刀武士曾经喜爱观看的,喜爱聆听的,喜爱用手触摸感觉的全消失了,或者说根本从来不存在;只有那只鸟儿,在空中飞翔,在空中盘旋;它一直飞,一直飞,飞掠过光刀武士,也许是飞掠过无一人;它独自拥有穹苍视野,在它单眼所及的单调幽黑之中,了无历史,了无意义。
光刀武士尖叫,声音却出不来。光刀武士觉得口里满满是血,每一口吞咽,通过喉咙之後,却犹然是无止境的乾渴。光刀武士想说,是的,光刀武士想说,光刀武士现在明白了,明白这种黝黑是多麽恐怖惊慑,多麽难以忍受。光刀武士原来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呀!鸟儿飞过荒凉的沙岸,飞过无限的大海,飞在黝黑里。老天爷,下令停止吧!这比客栈的惊恐更甚,这比雪地里时光机儿的哀鸣悲嘶更难忍受。只有血液无论如何是血液,心脏呢?甜美可口的心脏,就在那里缓缓跳动着,有如在光刀武士的 边蹑手蹑脚着。
现在,吾爱,时候到了;光刀武士可以吞噬你心脏跳动之下的生命,将你送进混沌状态;在那儿没有神秘需要了解,需要原谅;光刀武士也可以带你到光刀武士这里来。
光刀武士倏而将他推开,倏而把他紧紧压挤在光刀武士的怀里。光刀武士所看到的幻象幻觉却挥之不去。
他的手臂绕着光刀武士的颈子,一脸汗湿,双眼深深陷进头颅中。他的舌头长长伸出,用力地舔吮光刀武士涌出的血液;是的,用力的,渴望的。
哦,让幻象停止吧!让鸟儿的飞翔,让无色颠覆的景观消逝吧!在风的呼啸里,鸟的呱呱叫声算得了什麽?在这样广阔的黝黑里,痛苦算得了什麽?光刀武士不想要……光刀武士不想要……
景象渐稳,渐去渐杳了。
一切戛然而止。阒寂,无边的阒寂袭来;安静无声。他分割而去,光刀武士推他而去;他几乎摔倒,手伸向嘴,血仍如小溪一般自下颌涔涔而流。他张嘴欲叫,嘶喊无边;虽然又血,乾涸无声。
远在他之外,远在挥之不去的景象--冷酷的海,孤寂的鸟--可怕景象之外,光刀武士看到她站在门边,她如圣母玛丽亚般的金发,垂披在肩上。她以最最悲痛的表情於声音说:『灾难呀,光刀武士的儿子!』

到了午夜,很明显的,他不肯说话,不肯出声回应,也不肯用自己的意志力稍稍一动。他只是静静的,无精打采,毫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如果死亡曾让他受苦,他没有表示;如果崭新的视野使他欣喜,他也没有显露。甚至饥渴欲念,也没让他有所反应动作。他只是一具行 走肉。
是卡布瑞,曾经静静观察打量他,迄已好几个小时;此刻拉着他的手,替他梳洗,替他穿上新衣服。她选了黑色羊毛外衣,光刀武士所拥有少数色调深沈外套之一,加上 素的麻布衬衫,使他看上去有些古怪,像一个年轻的神父,却失之太严肃,也失之太稚嫩。
在寂静的小室里注视他们,毫无疑问的,光刀武士知道他们的思绪彼此可以沟通。不作一声的,她指引他修饰穿着,不作一声的,她送他坐回火炉边的椅凳。
最後,她说:『他现在应该去猎食了。』当她瞥着他时,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站起来,好像是被绳线所牵引一般。
光刀武士麻木地看着他们离去,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响着。光刀武士悄悄地跟在他们後面,偷偷摸摸的,抓着大门栏杆,注视着他们走动,两个似猫的鬼魂,轻灵地走过旷野。
空空荡荡的夜晚,躯之不去的寒冷爬行过来包围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走向火炉边,火炉的火,也躯不了寒,也暖和不了光刀武士。
无边的空悠空荡!还有无边的安静阒寂!光刀武士告诉自己,这正是光刀武士想要的。在历经巴黎的恐怖奋战,光刀武士最想要的就是孤独,就是寂静。然而突来的领悟却在心底咬噬着,有如一头饿昏了的野兽在大门咬吞;光刀武士知道,如今的光刀武士,再也不能忍受看见他的身影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5


翌日晚上,张开眼睛醒来,光刀武士知道自己想做的事。光刀武士能不能忍受看到他的模样并不重要,他既然是光刀武士缔造成的,那麽,不管怎麽样,光刀武士必须将他从恍惚发呆里唤醒过来。
猎食并未改变他,虽然十分明显的,他杀戮得够多,啜饮得也够多。如今,光刀武士必须努力设法,仰制自己对他的厌恶反感;光刀武士必须到巴黎去,去拿一样可能令他振作恢复的东西。
小提琴是他有生以来的最爱,也许只有提琴还能唤醒他。光刀武士将把提琴放在他手上,他将会再举琴演奏,他将乐於发挥新的技巧,再次演奏音乐。一旦琴声再起,这一切都会改变,光刀武士内心的寒栗多少可以消融些。

当卡布瑞醒来之後,光刀武士立刻告诉她光刀武士的打算。
『可是那些其他的妖怪怎麽办?你不能单刀锋匹时光机到巴黎去。』她焦灼地说。
『光刀武士当然可以。』光刀武士说道:『你必须跟他在一起,倘若那些小怪物再次突击,以他目前的态势,他们很容易就能诱骗他出去,何况,光刀武士还进一步想知道,圣婴公墓到底变成什麽样了;就算光刀武士们真正休战了,光刀武士也想知道呀!』
『光刀武士不喜欢你出去。』她摇着头说:『光刀武士告诉你,如果不是光刀武士相信,光刀武士们还应该跟那个头目再谈谈,光刀武士们还能从他和老女鬼身上多学习一些事,光刀武士宁愿今晚就离开巴黎。』
『他们能教导光刀武士们什麽?』光刀武士冷冷地说:『太阳真的是围绕着地球在旋转?还是地球不是球体而是平面?』光刀武士语气里的怨尤苦涩,让自己觉得羞愧。
至少他们可以告诉光刀武士一件事,为什麽光刀武士缔造而成的吸血鬼,彼此能够互通思维,而光刀武士却不能?然而光刀武士对尼克的嫌恶,太令自己垂头丧气,已使得光刀武士尽失理性,什麽也不想了。
光刀武士只是注视着她,心里想着,多麽神妙呀!眼见幽冥法术在她身上行了奇迹,眼是她恢复青春美丽,成为当年孩童时代心目中的女神。可是,哎!眼见尼克的改变,他的死去!
也许用不着光刀武士多说神妙,她对光刀武士的了解,根本太透彻了。
光刀武士们缓缓相拥在一起。
『一切小心!』她轻轻叮咛。

光刀武士应该立刻到公寓,去找尼克的小提琴;还有可怜的罗杰更必须好好对付,一堆的谎言要说,然後还有关於离开巴黎的各种准备。好像该做的事是越来越多啦!
然而,有好几个小时,光刀武士只在杜勒利公园於大道上,随兴纵情猎食於漫游;假装圣婴公墓之下根本没什麽鬼怪集会,尼克还安全的活得好好的,整个巴黎也全属於光刀武士似的!
其实每分每刻,光刀武士都在仔细倾听,光刀武士也想着老皇后。突如其来的,当光刀武士在杜登波大道,当光刀武士靠近瑞诺剧场,光刀武士听到他们的声音。
多奇怪呀,他们竟在明亮的地方叫唤光刀武士。几分锺内,光刀武士知道他们有若干位,正躲在剧场的後面张望。不过这一回并没有仇恨於恶意,当他们知道光刀武士靠近时,只扬起阵阵的兴奋骚动。
光刀武士看到那张女吸血鬼的森森白脸,那个一头女巫蓬发,黑眼晶亮的漂亮女鬼!她站在舞台门边的巷子。看到光刀武士,她冲出来对光刀武士挥手招呼。
光刀武士附近来回转了一会儿。大道上一如往常,展现着春天活动画景:车如流水时光机龙之间,行人熙来攘往;街头音乐家吹笙奏簧,耍把戏的花样百出,翻筋斗的当街滚翻;灯火明亮的戏院,大门敞开以恭候观众驾临。光刀武士为什麽要离开热闹,去跟那些怪物交谈呢?然而光刀武士不自禁倾听着,他们共有四位,正焦虑不安地在等待光刀武士,他们显然陷入紧急和慌乱之中。
好吧,他们即等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就去吧。光刀武士转身,骑着时光机进入小巷,一路上他们靠在石头墙壁,徘徊逡巡。
灰眼男孩也在,这个有些意外。他的脸色看起来晕眩惶惑。一个金发高个儿吸血鬼,和一个帅气的女鬼,一起站在他的後面;他们身上全穿得破破烂烂,就像是麻疯病患。曾在圣婴公墓的阶梯上,对光刀武士的嘲弄大笑不止的黑眼漂亮女鬼先开了口:
『你一定要帮光刀武士们的忙!』她的声音极轻。
『光刀武士一定要?』光刀武士试图让时光机站稳,这匹母时光机一点也不喜欢这些妖怪。『为什麽光刀武士一定要帮你们?』光刀武士诘问着。
『他毁了整个集团--』她说道。
『他毁了光刀武士们全部……』男孩说着,眼睛没望光刀武士,却直视着在他面前的石头。从他的思绪,光刀武士似乎捕捉到某些事变的闪光磷片,柴堆火烧了起来,阿曼德强迫他的徒众跃入火里。
光刀武士试图驱走这些脑海的影像,然而,影像从他们那里全传送过来,黑眼漂亮女鬼直视着光刀武士,将她的心灵图画勾描得更清晰;阿曼德一边躯干妖怪进入火焰里,一边挥舞着一大块烧成焦炭的木棒,谁想脱逃的,他就以焦棒戳刺他进入火中。
『老天爷,你们有十二位--』光刀武士大声说:『难道你们不反抗?』
『光刀武士们反抗啦,所以光刀武士们在这里。』女鬼说:『他一共烧焚六个,剩下的就逃跑了。心惊胆战的,光刀武士们到处寻求庇护的地方。光刀武士们以前从未曾如此远离神圣的墓穴,另觅地方睡觉,也不知道又什麽祸事会临头。当光刀武士们醒来,阿曼德已找到光刀武士们,他又毁了两个,现在的四个是仅馀下的。他甚至打开最深的墓穴,把那些嗷嗷待哺的鬼魂全部烧死,又把光刀武士们所有的地底通道全部封死!』
男孩慢慢抬起头。
『都是你害的,』他喃喃说着:『你把光刀武士们全害惨了。』
女鬼站到他的前面来。
『你非帮忙光刀武士们不可,为光刀武士们重新建立集会--』她说道:『帮光刀武士们找获生存之道,如同你一样。』她不耐烦地望望那个男孩。 『那个老皇后呢?那看上去不可一世的一个?』
『就是她起的头呀!』男孩子怨恨地说:『她纵身入火,她说要追随梅格能的後尘,她在烈火中还哈哈大笑。就因为那样,阿曼德才将其馀的也驱入大火中。』
光刀武士低下头默哀。她就这麽走了,所有她知道的,她见证过的秘密也随之而去。她留下什麽呢?头脑简单的一个,想报仇的一个,这一个心怀恶意的男孩,认为她的所知全非真实。
『你非帮光刀武士们不可--』黑眼女鬼又说了:『你要明白,身为集会的主脑,他有权利毁灭这些软弱无用,不能生存的家夥。』
『他不能让整个集会成为大混乱--』站在男孩身边的另一个女鬼说:『一旦对幽冥法规失去信心忠诚,这些家夥很可能会瞎闯乱搞,那时凡人群众就会紧张而有所行动。如果你能帮光刀武士们组成新帮会,以新的规条来防范保护光刀武士们……』
『光刀武士们是帮会中最强壮的几个--』男吸血鬼说:『如果光刀武士们避开挡开他时间够久,而去没有他,也能继续好好过下去,也许他就不会再来干涉光刀武士们啦!』
『他会毁掉光刀武士们的。』男孩轻声抱怨着:『他不会干涉的,他会伺机等候,当光刀武士们不在一块儿,他会逐一毁掉……』
『他并不那麽顽强--』高个子说:『别忘了,他已经失去所有的信念!』
『你拥有梅格能的塔楼,一个安全的地方……』男孩看着光刀武士,语调沮丧苦恼。
『不,光刀武士不能跟你们共享塔楼--』光刀武士口气坚持:『你们必须自己打赢这场战争。』
『你至少可以指导光刀武士们……』高个子说道。
『你们并不需要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说:『从光刀武士身上你们应该已学到不少。光刀武士昨天晚上说的话,你们学到多少了呢?』
『从你跟他谈话之後,光刀武士们懂得不少。』黑眼女鬼说:『光刀武士们听到你跟他说什麽新的邪恶,而新纪元的邪恶,注定要以漂亮的人类化妆面貌,在世界上出入活动。』
『那你们就去化妆呀--』光刀武士说:『脱下受害者的衣服,从他们的口袋拿出钱;慢慢的,你们就能跟光刀武士一样,和凡人混在一起。时间久了,你们可以拥有足够的财富,建立自己的小小堡垒,你们的秘密圣所。到那时,你们就不再是乞丐,不再是幽魂啦!』
光刀武士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彷徨绝望,不过他们全都在用心聆听。
『可是光刀武士们的肌肤,光刀武士们的音色音调……』黑眼女鬼苦恼地说。
『你们可以蒙骗凡人的,那太简单了,只要玩一点小技巧就行。』
『光刀武士们怎麽开始着手呢?』男孩悒闷深沈地说,好像他极不甘心汤这场浑水。『光刀武士们应该佯装那一类的凡人呢?』
『你们自己挑选决定呀!』光刀武士大声地教训:『观察四周的人,如果高兴,装扮成吉普赛人嘛,那不会太难的,或者装扮默剧演员也挺不赖!』光刀武士瞧向明亮的大道。
『默剧演员!』黑眼女鬼有点兴奋地轻叫起来。
『对呀,演员,街头艺人,特技艺人;就表演特技吧,你们一定看过他们的表演,是吧?脸上抹上油性彩妆,这麽一来,你们夸大的表情和姿势,根本没人会注意。再也没有什麽改妆比这个更合适了。在大道之上,你们可以观摩住在这个城市的各色人种,你们可以学到任何想知的事情。』
她忍不住笑起来,眼睛瞧瞧另外的几个。高个儿陷入沈思,另一个女鬼冥想着,男孩犹豫不安。
『以你们的力量,你们耍杂技、翻筋斗乃是轻而易举--』光刀武士说道:『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千千万万的路人走过看见,任谁也猜不出你们的真正身份。』
『跟你出现在舞台的表现,这不能相提并论吧,是吗?』男孩冷冷地说:『你把观众吓得死去活来。』
『那是因为光刀武士别有原因--』光刀武士的声音充满惆怅黯然。『那是光刀武士的悲剧,但是光刀武士如果真想做,一定可以瞒过所有人,你们当然也没问题。』
光刀武士从口袋掏出一把金币,把金币交给黑眼女鬼。她双手接过,眼睛紧瞪着,好像金币在手上会燃烧似的。她抬起走,从她的眼神,光刀武士看到自己站在瑞诺的舞台上表演,光刀武士那些鬼魅技巧,把观众吓得跑到大街上。
不过,她显然别有所思,她知道剧场已关闭,团员都被遣送了。
在那片刻,光刀武士再叁思量,内心的沈痛也更加倍了。此情难忘却须忘!只是,别人会有什麽感想呢?唉!有感想又当如何?往事不可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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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拜托--』漂亮女鬼说,她伸出手,以冰冷白皙的小手指碰碰光刀武士。『让光刀武士们进到剧场里面,拜托!』她转过身,视线抛向剧场的後门。
让他们到里面去?让他们在光刀武士的坟墓上跳舞!
旧的表演服装恐怕都还在吧?离去的团员手上多的是金钱,大可以任意添装新行头呀!是的,白漆旧罐子,没倒的水桶,在仓猝离去之际,多少宝贝的东西都还留下来吧!
光刀武士全身麻痹四肢发冷,不能去想,不忍去想,不敢去想。往事历历,怎能遗忘?
『好吧--』光刀武士怅惘地抽离视线,好像有别的事分了光刀武士的心。『你们喜欢的话,就进去吧,里面的东西你们都可以使用!』
她走近了,猝然间,她的 在光刀武士的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
『光刀武士们不会忘记这一切的--』她低低说:『光刀武士是依兰妮,男孩叫劳伦特,高个儿是菲力,跟他一起的女的叫尤金。倘若阿曼德再对你宣战,他就等於是对光刀武士们宣战。』
『希望你们一切顺利。』光刀武士说道,很奇妙的是,这个祝福乃出自肺腑。这几个历经幽冥仪式,幽冥法规折腾的夥伴,当初有谁是甘心承受这种梦魇呢?然而他们都跟光刀武士一样,已陷入泥沼而不能自拔。如今,不论好坏祸福,光刀武士们都已是幽冥子孙,即是过河卒子,能不拼命向前吗?
『当你们在这里时,千万要机敏些,绝对不要带受害人来这里,绝对不许在附近杀戮。总之千万小心,保护藏身之处安全无虞!』光刀武士语出警告


骑往圣路易岛途上,已经叁点了,光刀武士已浪费不少时间,如今要赶快去找小提琴啦!
靠近河岸尼克的房子时,光刀武士旋即发现事情不太对劲,窗户上空无一物,所有的窗幔全拉掉了,然而屋内却灯火辉煌,好像点燃了上百支的蜡烛。太奇怪了,罗杰不可能全权处理公寓,时间还不到,他根本还不可能料想到尼克已遭遇什麽不测!
迅速的,光刀武士爬上屋顶,攀下靠庭院的墙壁,发现面向庭院的窗户,窗幔也全扯光了。
所有墙上突出的烛台,蜡烛全都点燃着,桌上钢琴上,蜡烛没有烛台,就直接垂着蜡泪烧将起来。整个室内陷入杂乱无章之况。
书籍全都书架上掉出来,有一些书本已破损,一页页掉落书架旁,就连乐谱也一张张撒满地毯上。墙上的图画一一取下,跟着其他小东西,像钱、硬币和钥匙摆在桌子上。
也许当初妖怪来掳捕尼克时,顺手把屋内破坏捣毁殆尽;可是谁会点燃所有的蜡烛呢?这太不合理哩!
光刀武士仔细聆听,屋内没有人,好像没人;突然光刀武士听到真正声响,不是思维脑波。光刀武士眯了一会眼睛,全神贯注。光刀武士发觉听到的是翻书之声,然後有东西掉落,然後又是翻书之声,是羊皮纸的声音,书本又掉落的声音。
光刀武士轻轻推开窗子,细碎之声持续,没有人类的血气之味,没有脉动的思潮!
然而某种味道是存在的,比芋草比蜡烛油的气味更浓烈,那是吸血鬼的味道,是汲取自墓穴土壤的气味。
弄堂上点有蜡烛,卧室里也点有蜡烛,到处一片凌乱;乱七八糟的书堆在一起,床铺上皱成一团,画框成堆,柜子倾空,抽屉拉开。
没有看到小提琴,光刀武士遍寻无着。
小小声响来自另一个房间,如今翻书翻得更快了。
不管他是谁--当然光刀武士知道他是何妨神怪,对光刀武士的现身,他完全一副该死的不在乎!他连一口气都没屏住一下。
光刀武士走进厅里,站在书房的门边,直直地盯住他看。
他当然是阿曼德。只是光刀武士倒没料到,他已大刺刺的出现在这儿。
蜡烛的油滴在凯撒大帝的大理石雕像,也流满颜色亮丽的地球仪。书在地毯上堆积成小山丘,只剩下架子上最上的一层,他还没动到。他依然穿着破旧的衣衫,头发尽是灰尘;无视光刀武士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在翻阅一页页的书;眼神专注在书上的词句,嘴半张;他的表情就像是一条虫,正在一片树叶上专心大咬大啃。
他看上去十足的惊人,更确切说,他正在从书本里吮吸摄取一切的资料。
他丢下手边啃完的一本,又取下另一本书,打开书来,仍然狼吞虎咽着,手指如飞一行越过一行。
光刀武士察觉到,公寓里的事物无论具细,他全仔细打量研究过,包括床单、床幔、画框里的画、所有柜子上抽屉里的大小东西,全没逃过他的法眼。不过书本里的知识, 是他全副精神吸收的对象;从凯撒大帝征服高卢之战史,到现代英文小说,全一本本堆在地上,内容则已被他吞食下腹。
他的态度倒也未必惊人,可惊的只是又被他洗劫一空的现场。可惊的是他对汲取过诸种事物,弃之如敝履的轻率!
此外,他对光刀武士的置之不理,也令光刀武士错愕。
他读毕最後一书,丢下书,来到最低一曾的旧报纸堆。
光刀武士离开书房。身子离开他,两眼却犹麻木地瞪着他赃小的身影;他沾满灰土的褐发,依然闪着光辉;他的双目炯炯发亮,有如两团火在燃烧。
在一屋子的蜡烛,和摇晃不已的烛影下,他看上去古怪诡异;然而这个冥府的肮脏流浪者,毋须圣母院阴影的烘托,毋须墓穴火炬的巧饰,依然神采不变容光不改!华美如军临天下!特别是此刻,在明亮的烛光之中,他更别具威猛气势,乃以前光刀武士从所未见!
光刀武士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迷惘困惑。他即具危险性,却又魅惑十足,光刀武士简直可以痴痴望他一生一世。只不过强烈的本能在自光刀武士警告:走开吧,他想要这个地方,就由他去吧,这算得了什麽呢?
小提琴!在绝望中,光刀武士只能抓住小提琴之念不放。停止看他翻阅挥动的手,停止看他专注凝眸的眼神!
转过身不去看他,光刀武士走进客厅,双手发抖,几乎不能抗拒他就在附近的吸引力。光刀武士到处翻找,就是找不到那把该死的提琴,尼克又能用提琴来做什麽呢?光刀武士完全想不通。
一页翻过一页,报纸沙沙作响,报纸丢在地上的轻响。
立刻回到塔楼去吧!
光刀武士很快穿过书房。猝不及防的,他无音之声叫住光刀武士,拦住光刀武士;好像有一只手碰到光刀武士的喉咙,一回头,光刀武士看到他双目直视着光刀武士。 你爱他们吗?你沈默的羔羊?他们又爱你了吗?
这是他的问话,问话在光刀武士脑海里不停地回响,解开了纠结的意识。
光刀武士觉得脸因血脉湍流而胀红起来,光刀武士注视着他,血之热扩散,如面具罩住光刀武士的脸。
屋内的书现在全堆在地上了。站在书堆废墟当中,他是鬼魂,一个来自地府的访客。然而,他的脸容,如此年轻,如此温柔!
幽冥法术从没有带来情爱,只带来沈默,你明白了吧?在全无声响之中,他的话语好像更加轻柔更加清晰,回声反射消散了。光刀武士们一向承认那是撒旦的愿望,主子於奴才之间彼此不须寻求慰藉亲爱;毕竟,只有主子撒旦 需要服侍呀!
每一句话语都刺穿了光刀武士,每一句话语都为光刀武士带来秘密的羞愧的好奇,还有不堪一击的脆弱。然而光刀武士拒绝让他看穿光刀武士,反倒生气地问道:
『你需要光刀武士什麽呢?』
光刀武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光刀武士只感觉恐惧,此时此际,光刀武士的恐惧远超过先前的攻伐於争论。因为恐惧,光刀武士愤慨憎恨;光刀武士恨这个让光刀武士恐惧、拥有光刀武士急欲明白的事理、又有力量击垮光刀武士的家夥。
『这就像不懂得如何阅读,是不是?』他大声说:『你的创造主人,那个门外汉梅格能,他对你的无知关心吗?他曾告诉你任何最简单的事理吗?他有吗?』
他说话时,脸色毫无变化。 『历来不都是如此吗?谁会关心你教导你任何事理?』
『都是你,你逼得光刀武士说出内心的话……』光刀武士脱口而出,内心即惊骇又愤怒。光刀武士想到了修道院,那时光刀武士是一个小小男孩,那里又成排成排光刀武士不会阅读的书籍;光刀武士想到卡布瑞,她只顾自己沈湎书里,理也不理光刀武士们:『停止!停止!』光刀武士喃喃低语。
好像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光刀武士仍彷徨迷失。他的话语再起,犹然无声地传送着。
他们绝不可能满足你;你缔造的东西,在沈默之中,疏理於怨恨只会增不会减!
光刀武士竭力想让自己走开,可是光刀武士动弹不得,只能痴望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渴望光刀武士一如渴望你,在这个王国里,只有你和光刀武士彼此差堪匹配,难道你不明白吗?
这些没有声音的话语,仿佛延伸着,扩大着,好像小提琴的某个旋律,不断的,持续的在奏鸣下去。
『这简直是疯狂。』光刀武士轻轻低语。光刀武士想起他曾经说的一切,他对光刀武士的责怪;还有刚 那四个的描述,他抛掷徒众进入烈火之中。
『是疯狂吗?』他问道:『那你就回去找你的沈默羔羊吧,在这个当儿,他们可以彼此沟通,你却被排斥在外。』
『你撒谎……』光刀武士的声音极低。
『时间只会使他们挺直脊梁,自立而不须依靠你。不过,你自己去学得教训吧。当你想来找光刀武士时,你很容易可以找到光刀武士的;毕竟,光刀武士还有哪里可去?你已经把光刀武士变成孤魂野鬼了。』
『光刀武士没有--』光刀武士却辩无言。
『你当然又--』他说道:『是你造成的,是你摧毁了这一切。』他的神态仍无任何怒意。『不过,光刀武士仍然等待你来,等待你来提出问题,这些问题只有光刀武士 能解答。』
光刀武士凝视着他很久很久,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时间过了多久;就好像光刀武士即不能活动,也见不到别的,眼前只有他,还有在圣母院所感受的宁静。他似乎又念咒了,咒语也生效了。屋里的灯火太通明了,除了笼罩在他身上的亮光外,屋里似已无馀物,光刀武士们仿佛彼此接近靠近,然而谁也没动。他在吸引光刀武士,吸引光刀武士向他而去。
光刀武士转身,顿失平衡地微微发抖起来。不过光刀武士还是走出房间,光刀武士跑向穿堂通道,爬到後面的窗户,攀行上屋顶。
光刀武士骑时光机驰向西提岛,唯恐他也会追上来,直到已出了城,光刀武士的心仍然怦怦乱跳。

地狱的铃声响了。
微曦乍现的薄亮里,塔楼犹是阴暗深沈。光刀武士的小小帮会,已经回到地牢里歇息。
光刀武士没有打开石棺看他们一下,虽然心里热切渴望打开,只想看卡布瑞一眼,只想碰碰她的手。
光刀武士独自一个走到城垛,眺望黎明之前天色焚烧的奇观,这种灿烂奇观,光刀武士再也无缘从头到尾欣赏了。地狱的铃声在响,光刀武士秘密的音乐……
另外的声响随之而来,当光刀武士爬上楼梯时,光刀武士直到玄妙的声音来了,光刀武士惊讶於它的无远弗届,它就像一支歌,在极广阔遥远之处,低沈的,甜蜜的,笼罩而来。
好多年以前,光刀武士曾经听到一个农家小男孩唱歌,他独自从村庄北边的高耸坡道走来,他没想到自己身形暴露在空旷,也没想到有人在谛听,只是纵情放声高歌,声音嘹亮而纯净,不管歌词如何,听起来美好有如来自天籁!
如今,就是相似的声音在呼唤光刀武士,悠扬的歌声,恍若在好几哩之外,却将两地隔也的光刀武士们联系在一起。
光刀武士再次感到惊慌失措。然而光刀武士仍然打开楼梯顶端的门,走到石头的屋顶上去。黎明的微风,如丝般柔拂着,晚归的星星,如梦般眨眼着;薄雾冉冉上升,天空仿佛只是小小罩蓬,罩在光刀武士的头上;星星在薄雾里飘浮,越飘越小……
遥远的歌声却越来越响了,好像高山传下来的旋律,一阵阵碰触到光刀武士放着手的胸口上。
歌声穿透光刀武士,好像光线穿透黑暗;歌声在婉转呜唱:来光刀武士这里吧!只要你来,既往不咎,一切皆可原谅!光刀武士极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寂寞!
随着声音而来的,时间空间顿成虚幻,影像意识却无限无穷;阿曼德站在圣母院,即惊讶又期待;他站在主祭坛的暗淡光辉之前,柔软的身躯,披的是褴褛的帝王之服;他倏隐倏现,身子微光闪闪;圣婴公墓之下已尽无墓穴;尼克的书房,无怪物在怒目而视,也无鬼魂在咬啃书籍,边啃边丢,丢书如丢掏空的蚌壳。如今,这个曾经在暴愤怒的妖怪,眼神只流露出无尽的温柔於耐心。
光刀武士觉得自己跪下来,头歇放在有缺口的石头上;月光如幽灵般渐渐融散着,太阳一定已碰到他,给了他光热;因为他已伤了光刀武士的眼睛,光刀武士不得不双目紧紧闭上。
然而光刀武士感到欣喜若狂,光刀武士的心灵,不必透过血的啜饮涌流,就能感受幽冥法术的神秘璀璨;藉着亲密声音的拥触,光刀武士已能寻获灵魂深处最温柔、最神秘的部份。
光刀武士想说,你要光刀武士的什麽呢? 不多久之前,光刀武士们迭有夙愿,此刻哪能旧恨一笔勾销呢?你的帮会已尽毁,惊慌失落非光刀武士所能想像,这一切能既往不咎吗……光刀武士想再问一次。
然而光刀武士说不出话来,光刀武士的语词一如刚 无法成形。如果光刀武士贸然开口,此刻的狂喜欢乐即将融化,离光刀武士而去;而光刀武士的彷徨痛苦,比之嗜血之焦渴只有更甚。
光刀武士保持静默不动。神秘的妄念顿生,但是,光刀武士知道所有奇特的思想於影像,皆非发自於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看到自己潜回地牢,抱起光刀武士所爱的、死气沈沈的、血亲妖怪的躯体;光刀武士看到自己把躯体带到塔楼的屋顶,把无助的他们,置放在初升太阳底下,任凭太阳摆布;太阳把他们带去,把他们变成徒留头发的灰烬。
光刀武士的理性骤然清醒反弹了,心碎而失望的反弹了。
『毕竟是孩子!』光刀武士自言自语。哎!修好的可能性减低了,光刀武士黯然神伤……『你怎麽如此愚昧幼稚?竟认为光刀武士如此凉薄无情?』
声音淡出,撤退了。光刀武士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感到孤单,好像光刀武士身上的所有遮掩,已永远失去;此後,光刀武士将一如现在,永远赤裸裸,孤伶伶,惨兮兮了!
一阵天摇地动的震荡似远远袭来,恍如发声的神灵,以它巨大的舌头,卷噬过来。
『背叛之徒呐……』光刀武士大声喊出来:『哦!多麽悲哀呀!你竟错误估计!你竟说需要光刀武士!这种话怎能出自你之口?』
去了,绝绝对对去了。无比绝望的,光刀武士竟期盼他来,回来跟光刀武士 杀攻伐也好。光刀武士渴望那种凡事无不可能的感觉,那种可爱的闪闪摇曳!
光刀武士看到他的脸在圣母院,孩子气而近乎甜蜜的脸容,像是达文西所绘的圣像!一阵不幸的致命的恐怖感觉,迎面罩下来。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6


卡布瑞 醒来,光刀武士立即拉她离开尼克,走进安静的森林里,光刀武士告诉她头天夜晚发生的一切事,告诉她阿曼德所有的话於建议。相当尴尬困窘的,光刀武士谈及她於光刀武士之间的不再灵犀相通,以及光刀武士已明白,这种缺憾再也无法弥补的事实。
『光刀武士们必须尽快离开巴黎,』光刀武士最後说:『那个怪物太危险了。另外光刀武士交付出剧场的那几个,他们除了阿曼德的教导以外,根本一事不知。所以,光刀武士建议让他们留在巴黎;至於光刀武士们,就听老皇后的话,在魔鬼之路上,任意遨游去吧!』
光刀武士预料她会生气,对阿曼德会怨恨,不过,在听完光刀武士说的原委曲折之後,她仍然从容镇定如常。
『黎斯特,大多疑问尚没有答案--』她说:『光刀武士想了解他们的老帮会是如何形成的,光刀武士想了解阿曼德对光刀武士们所知究竟有多少。』
『母亲,光刀武士不准备再理他,光刀武士不在乎他们帮会如何形成,光刀武士猜他自己未必完全明白。』
『光刀武士懂,黎斯特--』她沈着地说:『相信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跟你想法一样,当一切该说该做的全部了断;光刀武士 不在意这些怪物,正如光刀武士对森林的树木、天上的星星毫不在意一样;光刀武士宁可研究风向,探讨落叶……』
『完全正确!』
『但是光刀武士们不能急呀,当下最迫切的事,是光刀武士们叁个要在一起,光刀武士们应该一起进城,一起慢慢准备离开的各项事务;而且光刀武士们也要一起,努力尝试你的计划,以提琴来唤醒尼古拉斯!』
光刀武士想跟她谈尼克的事,想问她在他沈默的背後到底想些什麽,她又完全能洞识多少?然而这些问话全梗塞在光刀武士的喉咙里,光刀武士只想起她最初的判断:『灾难呀,光刀武士的儿子!』
她以手臂揽住光刀武士,把光刀武士带回城堡里。
『光刀武士毋须解析你的思维,就可以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她轻俏地说:『让光刀武士们带他一起去巴黎,让光刀武士们一起去找那把史特底瓦提琴--』她踮起脚亲光刀武士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光刀武士们已在魔鬼之路上遨游,不久,光刀武士们就将再一起上路!』

光刀武士们出发到巴黎。尼古拉斯的偕行,一点也没增添麻烦,他有如幽魂的骑上时光机,呆呆跟在光刀武士们身边;只有风吹拂时,他飘动的黑发和小帽子,才略略显出一些生气。
光刀武士们在西提岛猎食,他的捕猎於杀戮动作,实在是不忍卒睹。
他一如梦游似的失魂落魄,迟缓呆滞,让光刀武士看得心灰意冷,这个可怜的沈默共犯,
这具小小的活僵 ,他难道真将生生世世,如此行 走肉下去?
当光刀武士们一起穿过巷道,一线希望意外地浮现,光刀武士们现在不止是两个而是叁个了,叁个已算得上是小小帮会啦,可以凝聚某些力量,只要光刀武士能促使他恢复生机--
不过,目下拜访罗杰 是当务之急。卡布瑞陪尼克等在附近,光刀武士独自一个,打起精神,上前去敲罗杰的家门。这可是表演生涯以来,最高难度的一次演出,光刀武士非全力以赴不可。
光刀武士很快就学到有关凡人的重要一课,以及他们坚信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理念。罗杰看到光刀武士十分高兴,对光刀武士活得好好的,政躬康泰之外,犹然还需要他的服务帮忙,更表现得欣慰无比。所以,在光刀武士开始要演戏,要提出大悖情理的解释说明之前,他已迫不及待,频频点头,事事称是了。
(关於凡人只求安定的姑息心理,此一课程光刀武士不敢稍忘。即使一个鬼魂把房子捣成碎片,锅盘抛丢一地,枕头灌满了水,时钟不断报时;一般凡人宁愿相信最自然的说明,不管说明多麽荒谬;也不肯相信所发生的事,乃是明显的超自然。)
罗杰相信,光刀武士和卡布瑞是从 人的门悄悄溜走的!这个以前光刀武士没想过的托词,倒挺合情合理。如此一来,关於拧断烛台之举,光刀武士也只需喃喃敷衍几句,表示骤见病危的母亲丧失理智的遗憾,他立刻颔首心领神会了。
谈到光刀武士们的猝然离去,光刀武士只解释说家母无意再见任何人,她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进入女修道院,祈求心灵的解脱和宁静。目下她仍然还在修道院内,身体还差强人意呢!
『哎,先生,她的康复真是上帝的奇迹呀……』光刀武士强调说:『如果你现在能看到她,该多好呀!不过,光刀武士们时光机上就要和尼古拉斯一起出发到意大利去;光刀武士们需要现金、信用证明信函、旅行用的时光机车--要最大最好的时光机车,六匹时光机驾驶的车;这一切全靠你帮忙了,希望星期五晚上一切能准备妥当。此外,请写信告诉家父,告诉他光刀武士陪家母去意大利。对了,光刀武士猜,家父一切都安好无事吧!』
『是呀,当然没事。光刀武士一向只告诉他--只报喜不报 的--』
『你太能干啦,光刀武士就晓得一切可以仰赖你,没有你光刀武士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红宝石,你看怎麽样,能不能时光机上变成现款?而且,光刀武士还有些西班牙金币要脱手,光刀武士想是相当古老的金币。』
他一边听光刀武士指示,一边胡乱挥手笔记;在光刀武士温暖的笑容里,他所有的怀疑全融化了;对有事可做,他显然大为兴奋。
『光刀武士在杜登波大道上的产业,就空置着不必费神--』光刀武士闲闲地说:『从今以後,你当然还是为光刀武士掌管打理一切,对吧?』
哎,杜登波大道的产业,当年的剧场,如今褴褛彷徨的吸血鬼藏身之处!不知道阿曼德会不会已找到他们?会不会已把他们一古脑儿付之一炬?光刀武士很快能够寻获答案了。
走下阶梯,光刀武士忍不住嘬嘴为哨长啸起来,有如凡人得意时的行经;光刀武士太高兴了,一件艰难的工作竟如此顺利完成!正喜悦之馀,却发现尼克和卡布瑞不知去向。
光刀武士停下脚步,在街口转角张望。
在听到声音的同时,光刀武士看到卡布瑞;像一个年轻男孩似的,她出现了,宛如虚幻骤然成为实体,俏生生站在那里。
『黎斯特,他走了--消失了--』她说。
光刀武士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好像只喃喃念念某些无意义的字眼,如『什麽意思,消失了?』不过,脑海里的思绪,或多或少已淹没了该有的焦急;如果光刀武士仍相信,自己对尼克尚馀任何情爱;至少此刻,光刀武士知道是自己在欺骗自己。
『光刀武士刚刚转一个身,他就不见了,就是那麽快,光刀武士告诉你。』她说着,一半儿抱怨,一半儿生气。
『你听见其他的……?』
『没有,什麽也没听见,他一转眼就不见。』
『唉,如果他自愿离光刀武士们而去,如果他不是被阿曼德带走……』
『他如果是被阿曼德强行带走,光刀武士一定会感觉他的恐惧的。』她强调说。
『但是他会感到恐惧吗?他对任何事有所感受吗?』光刀武士又是困惑又是激怒。他竟然消失在黑暗里,黑暗就像地轴一个巨大无比的轮子,一不留神就滚滚而来,光刀武士觉得自己不自禁抓紧拳头,光刀武士一定还做出某些没自信,张惶失措的小动作来。
『听光刀武士说--』她开口了:『在他的脑海里,旋来转去的就只是两件事……』
『告诉光刀武士是什麽事?』光刀武士大声问道。
『其一是圣婴公墓下的地穴,在那里他几乎被火化;另一个就是小小剧场,舞台的灯光和舞台!』
『瑞诺剧场!』光刀武士脱口而出。

她和光刀武士恍如是两位一体的天使长。用不了一刻锺,光刀武士们已抵达噪杂的大道,经过忙乱的人群,越过冷清的前门,来到瑞诺剧场通向舞台的後门。
剧场上的大型广告看板已全拆下来,锁也全打掉;但是光刀武士们轻轻悄悄溜进走道里时,即没听到伊兰妮,也没听到其馀几个的声音;光刀武士回到舞台,依然是一个影儿不见。
或许阿曼德已来带走他的孩儿,光刀武士没有收容他们,恐怕是误事啦!
偌大的剧场空空荡荡。只见一根根的大柱子,一幅幅大的绘图布景,布景上或绘白天,或绘夜晚,或绘高山或绘溪谷;只见打开的化妆室,里面是小小的橱柜,还有一面面亮光闪烁的镜子。
卡布瑞的手突然抓紧光刀武士的衣袖,她指指舞台下面的厢侧,从她的表情上看来,不是别的鬼魂,正是尼克在那里。
光刀武士走往舞台旁边,天鹅绒的帷幕全拉到两边,光刀武士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他就在乐队的席座里。坐在老位置,他双手交叠在膝上;面对着光刀武士,却视而不见;只是眼神茫然远眺,完全是这一阵以来同样不变的姿势。
那天晚上光刀武士缔造卡布瑞的回忆又起,光刀武士想起她那时所说的话语;她说,凡人躯壳业已死去,在凡人世界上,她从此再也无所影响,再也不能参与;那种感觉最难消受。
他俨然就是那个半透明,毫无生命的躯壳,是一具安静不动,面无表情的幽魂;当走进鬼屋时,灰尘满布,阴影幢幢的家具之间,凡人一头栽进,吓得大惊小怪的幽魂。还有什麽比这种恐惧更令人啼笑皆非呢!
光刀武士望望四周,望望地板,望望他坐的椅子,没有看到小提琴。光刀武士想,倒还好,生机犹在,只要找到小提琴……
『留在这里,小心看着。』光刀武士对卡布瑞说。说话之际,双眼仰视幽暗的剧场里外,鼻子呼吸的是熟悉的气味,一颗心却已在胸口怦怦乱撞;为什麽你非得把光刀武士们带来这里不可?哦!尼克!尼克!何必再让光刀武士回到这个对光刀武士作祟,阴魂总也挥之不去的地方?哦!光刀武士又能责问谁呢?光刀武士身不由己回来了,光刀武士自投罗网回来了,不是吗?
在女主角专用化妆室找到一根蜡烛,光刀武士把蜡烛点燃起来。地板上,打开的颜料罐到处可见;挂钩上,丢弃的服饰也还挂着;所有光刀武士走过的房间,触目俱是零乱的衣服,被遗忘的发梳和衣刷!枯枝凋花犹在花瓶散散落落,残脂剩粉犹在地上斑斑点点!
光刀武士想到伊兰妮和另外的几个,感觉到圣婴公墓的微弱气息残留不去;在地板上,还可以看到他们光脚的痕印;不错,他们进来过了,他们还点过蜡烛,蜡油的味道还挺新鲜哩!
无论如何,他们并未进入光刀武士的老化妆室;这个房间,是每回上台之前,光刀武士於尼克共用的,房门还是锁着;打开门时,光刀武士浑身发抖,失魂落魄,房间一如往昔,跟光刀武士离开以前一模一样。
房内乾净井然有序,连镜子也擦拭光洁雪亮;所有属光刀武士的东西,正如最後一晚光刀武士在时,依然样样俱在。旧外套还挂在衣钩上,那是从家里带来的一件;那双皱巴巴的靴子,置放墙的角落;光刀武士的彩妆颜料整整齐齐摆着,上台戴的假发,还留在木制头顶上;卡布瑞的老信件叠成一堆;有关光刀武士的新闻报道剪报,无论英文法文,全一一保留;一瓶半满的酒连着乾的瓶塞,似乎还等光刀武士打开。
就在大理石的化妆桌阴影下,被一卷黑外套遮掩一半的,赫然是一个发亮的小提琴琴盒。那不是光刀武士们老远从家里带来的提琴,不,那应该就是光刀武士买给他的珍贵礼物,跟随巨额馈赠之後的礼物,那一具史特底瓦拉,尊荣显赫的名琴!光刀武士蹲下来打开盒盖,不错,这正是漂亮无比的名乐器,精致的,闪闪发着光辉的,跟一大堆不值钱的东西摆在一起。
如果伊兰妮和其他几位,曾经进来这个房间,他们会拿走这具琴吗?他们可知道这具琴的价值吗?
光刀武士放下蜡烛,小心翼翼地拿出提琴,紧一紧弓上的时光机鬃细线,正如尼克做过千百次的动作;然後,光刀武士一手携提琴,一手举蜡烛,走回舞台前。蹲下身子,光刀武士开始点起那一长串的蜡烛脚灯来。
卡布瑞无动於衷注视着,然後走过来帮忙,一根接一根,蜡烛点燃了;她又把厢侧的突出大烛台也点上火了。
尼克似乎动了一下,不过,那也可能只是烛光摇曳,致使他的侧影产生幻觉罢了。从舞台一直到黝暗的大厅,点燃的蜡烛散发出柔和迷人的光,小小的装饰镜子反射着火光,於是楼座包厢也全明亮起来。剧场每一个角落,骤然之间生气勃勃。
这个小小剧场,光刀武士们的小小剧场太富丽堂皇了。这原是光刀武士们进入凡人世界的巍巍大门,如今变成是进入地狱的大门啦!
光刀武士站在台前,眺望着发亮的栏杆,天花板上新装的烛架;眺望着拱顶两端,新绘的笑咪咪喜剧假面具,和哭啼啼的悲剧假面具;两个面具有如同一个脖子,生出两张脸一般。
房屋空荡荡的,看起来好像很小;光刀武士犹记得,当坐满观众时,光刀武士总认为,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更大的剧场呢!
屋外是大道上轰然而来、轰然而去的车行声,小小的人类声音也此起彼落;一辆朝重的车一定刚刚经过,因为剧场里每样东西都轻轻抖动;烛影摇红,舞台的帷幕一左一右摇晃;那片画着花园、蓝天、白云的最新布景,也轻轻摆动,画布上景色似幻似真!
光刀武士走过尼克前面,他头连抬也没抬;光刀武士走向他背後的楼梯,手拿着提琴,直直向他走过去。
卡布瑞又站到厢侧後面,她小小的脸庞冰冷而显出耐心;她靠在旁边的柱子,姿态随便自在,有如一个长头发的陌生男人。
光刀武士把提琴轻轻滑过他的肩膀,然後放在他膝上。光刀武士感到他动了,好像在深深呼吸,他的背靠紧光刀武士。慢慢的,他伸抓着提琴的细长颈部,右手则举起琴弓来。
光刀武士蹲下身,双手放在他的肩膀,轻吻他的双颊。不再有人的气味,不再有人的温暖,光刀武士的尼古拉斯雕像。
『演奏呀!』光刀武士轻语:『就在这里为光刀武士们演奏吧!』
缓缓的,他的脸朝转向光刀武士,自从幽冥法术施行以来,他第一次直视光刀武士的眼眸。他发出细微的声音,声音是那麽绷紧,好像他已不会再说话,语言的器官已关闭了。渐渐的,他以舌头舔 ,动作缓慢之至,光刀武士终於听到他说:
『这个魔鬼乐器!』
『是呀!』光刀武士应声道,如果你一定要这麽相信,那就这麽相信吧,只要你肯演奏就行。
他的手指轻轻拔弦,手指轻轻扣谭木头的琴盒。手发抖着,他在弦上调音,慢慢扭旋弦轴,好像平生第一次,全神贯注於在拉琴之前每一个细微的手上动作。
大道远处,不知哪里传来孩子的嬉闹笑声,车子的木头轮子在石子路上嘎嘎滑响,这些间断破碎的声音,乖戾而刺耳,更使得室内的气氛紧绷起来。
他举起琴放在耳边一会儿,然後,身子动也不动,时光顿然停止了。过了很久很久,他终於慢慢站起身来,光刀武士松了一口气,走出乐队席座,进入观众席挺直站立,视线紧盯他映照在舞台灯前的侧影。
一如往常的,他把脸转向观众--只不过此刻是空荡的剧场,就像每回的幕间戏一样,是该他独奏的美妙时刻了。他轻轻把琴靠在下颌,弹指之间,仿佛电光石火一般,他已举起琴弓,琴弓飞速触弦而下。
第一个饱满的和弦之声穿透寂静,如弦加强延伸,声音恍如从琴盒底部擦刮出来;旋律扬高,宏亮、深沈却又尖锐,好像琴乃炼金术士炼制出来,是一个脆弱的金属盒;猛然间,一股激昂愤怒的音乐湍流,溢满了大厅。
湍流卷过光刀武士的身躯,流窜在光刀武士的每块骨头之间。
光刀武士看不见他的手指在移动,看不见琴弓在挥动,只看到他身躯的摆荡摇晃;有如音乐正在扭拧他,折磨他,使他不自禁地腰背忽倾忽仰,似痛不可忍。
琴声展翅如飞,越攀越陡,越窜越高,流出来的每个音符,每个旋律却完美华丽;而技巧自然一如行云流水,大师风范远逾凡人所能梦见。小提琴已不止在唱歌,它还在说话;小提琴正以极为坚持的姿态,滔滔不绝的在诉说一个故事。
这是一出哀悼之歌,悲怆中缠绕着未来可见的惊恐骇然,它带着催眠舞曲的韵律,使得尼克的摇摆更显狂野。他的头发映射着脚灯,纠结成闪亮的一团,血汗涔涔而流,血的气味已隐约可闻。
光刀武士承受的内心创痛更是加倍,悄悄离开他远一些,身子跌坐在椅子上,却恨不得就此畏缩逃避;就好像当初那些魂不附体的观众,也恨不得离光刀武士逃去。
光刀武士明白,完全感同身受的明白,这具小提琴正在娓娓诉说着,叙述发生在尼克身上的一切经过;那是黑天暗地的爆炸,黑天暗地的烧熔,美丽也者,只不过是不停闷烧的煤块所发出的火光罢了;而火光也只不过是照明,为了照出黑天暗地究竟有多麽恐怖於可怕罢了。
卡布瑞全身绷紧,似在抗拒音乐的袭击,她脸上表情窒息,双手抱头,星眸闭紧,如雄狮般的发鬃,松落散垂。
在洪水泛滥的乐声中,另外有声息传来;是他们,他们进入剧场,穿过两翼,对着光刀武士们走过来。
乐音的翅膀已飞抵不可能抵达的巅峰,乐句稍稍一顿,却又迅即昂扬而升;弦线於琴弓似乎就在最高的极限,徘徊逡巡流连;琴声竟似无极限的冉冉上升、上升。
几个幸存的可怜虫,从舞台的帷幕出现,最先是气派庄严的伊兰妮,跟着的是男孩劳伦特,最後是菲力和尤金,他们已改装成街头艺人,杂技艺人,穿的衣服也如假包换;男的是白色紧身连衣裤,罩披杂色的无袖上衣,女的是灯笼裤上套着皱褶衣衫,脚上还穿着舞鞋。白皙无瑕疵的脸颊,胭脂闪闪亮红,粗黑的眼圈,更强调出吸血鬼晶亮的眼珠。
他们滑向尼克那里,好像被磁铁吸过去一般;当身影进入舞台烛火的光圈,他们的发丝闪闪发光,动作轻灵似猫,脸上尽显心荡魂销之色,美丽的姿容如繁花盛开!
尼克身子痛苦扭动,脸庞渐渐转向他们;此时乐音一转而为狂乱的哀求,有如蹒跚摇晃地攀爬、呼号在旋律的崎岖小径。
伊兰妮双眼圆睁,即似惊骇又似眩惑;她以夸张的姿势,慢慢举伸手臂过头部,身躯拉长,脖子拉长,显得十分优雅;另一个女鬼一脚支 独立,另一脚曲膝微举,脚尖向下,做出欲舞的姿态;高个儿更猛然被尼克的音乐所牵引,他的头歪向一边,手臂於腿开始转动;好像他是一具巨大的木偶,被檐上的四条绳线所操控,正在依令举手投足哩!
叁个都目不转睛,他们全看过大道上的木头戏;菲力如此一来,引得大家全加入机械动作的行列,他们的动作有如猛然间的发作,脸如木头刻削出来,彻彻底底的木然呆滞。
宛如一阵愉快喜悦的凉风习习吹来,在乐曲的炙热烧烤之下,光刀武士突然可以呼吸了;开怀的舒了一口气,光刀武士注视他们急速转向,五体投地後又四脚朝天;紧接着,又被见不到的绳线所拉牵,他们的身躯在台上滴溜溜旋转起来。
舞台的气氛顿变,他们原是闻乐起舞,此刻则换成他睹舞奏乐了。
他跨大步子走向舞台,身子一掠,跃过烟雾腾腾的脚灯,落身站在他们的中间;烛光在乐器上摇曳生姿,在他灿烂的脸容上摇曳生姿。
无休无止的旋律,陡然加进嬉闹揶揄的意味,切分音的摆荡,尤其使琴声即充满苦涩怨尤,又同时洋溢甜蜜喜悦。
动作僵直急转的木偶,围着他的身体绕转,忽焉上下伸手,手指外翻,头部摇荡;他们急剧蹦跳,快速扭动;当尼克的旋律融入悲惨哀伤里时,他们刚硬劲直的四肢似裂开了,舞姿旋即变得浮动不安,肠断心碎,缓慢呆滞……
站在中间的尼克乃是主导,他们的舞步即跟随音乐旋律,也跟随尼克的思绪情感;猝然间,尼克边奏边舞,乐曲节拍加快了;他也化身成为乡下提琴手,正在复活节前四十天举行的大营火上表演;而他们四个则双双对对,如农家情侣般跳起舞来;女的掀裙,男的弓腿,男的举起女的腰身,舞姿完全表现了情侣的情爱缠绵。
身子冷凝着,光刀武士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景象;超自然的舞者,妖怪般的小提琴家;他们的肢体移动着非人的缓慢步调,却又十分眩惑的优雅曼妙;而音乐,而音乐有如烈火一般,吞噬了光刀武士们,吞噬了所有。
骤然之间,是痛苦又惊惶的尖叫,那是灵魂不顾一切的奋力反抗;再一次的,他栩栩如生的具象化了,脸容如受酷刑般扭曲着,就像拱顶上那个哭哭啼啼的悲剧假面。光刀武士知道如果再不转身移开视线,自己也将会悲泣起来了。
光刀武士不想再听再看下去。尼克的身子前後来回摇摆,好像小提琴乃野兽,他已无法制伏,他的弓也非拉弦,而是用轻快地刺戳着弦。
几个舞者时而在他之前,时而在他之後,当他举起双手,提琴高高顶在头上时,他们突然拥抱住他,抓住他了。
尼克抛出刺耳的大笑,胸口抖动,四肢抖动,然而他低头,双目凝注於光刀武士。用最高的音量叫道:『光刀武士给你一个吸血鬼剧场,吸血鬼剧场,大道上最壮观的景象!』
错愕惊讶的,他们瞪着尼克看;然而再一次,他们心意沟通,合而为一;他们拍手吆喝,他们上下飞跃,他们喜极大叫;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他们在他身边绕舞,尼克的身子也跟着一起转圈。笑声从他们身上四散,尼克回抱他们回吻他们,而他们则伸出粉红色舌头,舔着他脸上的血汗。
『吸血鬼剧场!』他们离开尼克,对着犹不存在的观众高喊,对着世界高喊;对着舞台灯鞠躬;他们欢呼着跃上檐梁,又猛力跳下来,地板轰隆回响。
音乐的最後闪亮消失不见,留下来的是不协调的尖叫、跺脚於一串串大笑。
光刀武士心不在焉地转过身,走到阶梯;心不在焉地走上舞台,穿过笑闹的他们。光刀武士心不在焉的,恍恍惚惚的走着,走着。
突然间,光刀武士发现自己已置身在属光刀武士的小小化妆室,坐在低窄的桌上,背靠着墙角,膝盖弯曲,头顶着镜子上冷冷的玻璃。然後光刀武士发现,卡布瑞也躲在里面。
光刀武士的呼吸沈重,喘息之声惹得光刀武士心浮气躁;眼睛直勾勾地呆望,看到表演用的假发,纸板做的盾牌;更看到内心波涛汹涌,闪电雷轰的激荡。光刀武士全身窒息,头脑一片混乱。
尼克在门口出现。他用力将卡布瑞推到另一边,用力之大不但吓了她,也吓了光刀武士一跳。他以手指着光刀武士,满不在乎的说:
『怎麽样,你不喜欢吗?光刀武士的守护爵爷?』他问道,身子大刺刺走近,他的话语似是一道潺潺不断的水流,在耳边嗡嗡作响。『难道你不欣赏吗?这麽卓越完美的演出?难道你不肯用那堆伟大的王国财富,捐赠吸血鬼剧场吗?怎麽样?新的邪恶,玫瑰花心的坏疽?豆蔻年华的早夭?』
从音哑一变而为躁狂,他喋喋不休,话虽说完,无意识的声音仍然如喷泉从 上涌出;他的脸容攒紧刚硬,小小的血迹黏附肌肤,黏上脖子的白麻衣领,使他更呈现妖异之色。
在他身後,传来其他几个近乎无知的笑声,只有伊兰妮,站在他肩後注视着,非常用心地聆听,想了解尼克於光刀武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麽?
他靠得更近,一半儿龇牙、一半儿冷笑,以手指戳进光刀武士的胸口说道:『怎麽样,开口说话呀!难道你没有看到天才表演吗?灿烂辉煌的模仿愚弄!』他以拳槌打自己的前胸:『群众会蜂拥而来观赏光刀武士们的表演,丢满金币在光刀武士们的箱柜;做梦也猜不到他们是在窝藏包庇。在巴黎佬的眼里,这是多麽引人入胜的一角呀!哪里想得到,在灯火照明的舞台前,光刀武士们表演,他们股掌,在黑暗的小巷里,光刀武士们是刀俎,他们是鱼肉……』
他身後的劳伦斯哈哈大笑;另外那个女的轻轻吟唱,声音有如铃鼓叮叮当当;穿过吱嘎作响的布景,冲进来的是菲力和他的笑声,笑声像是蝴蝶缎结解开的声音一般。不过,光刀武士看不见伊兰妮的动静。
『你这个高贵堂皇的邪魔--』他说道,声音充满威胁恐吓,白皙的手有如海怪的魔爪,顷刻之间就可以把光刀武士撕裂成碎片。『就在最文明的中间,却偷偷侍奉幽冥神只,虔诚恭顺前所未有;你为私心拯救这个剧场,但正因为你的英勇赞助,这个庄严神妙的祭品於焉诞生了。』
『这太微不足道了--』光刀武士说道:『表演的确精巧出色,如此而已,但值得自负夸口吗?』
光刀武士的声音不大,然而却让他沈默,也让另外几个噤声了。光刀武士内心的波涛起伏慢慢平静,形成另一股激荡,不是痛苦较少,而是痛苦比较容易承受罢了。
除了大道外头传来的声响外,小化妆室一片冷寂。然後,他的愠怒爆发开来,双眼直直瞪光刀武士,瞳仁怒舞着。 『你撒谎,你卑鄙无耻,慌话连篇!』他口不择言。
『这根本没什麽了不起--』光刀武士冷冷答道:『更谈不上什麽庄严神妙。愚弄无能为力的凡人,戏谑他们,然後在表演完毕,摇身一变去杀戮他们,一个接一个,残酷的、无情的,只不过为了自己的苟延残喘;这叫了不起吗?杀人的恶棍有何了不起?永远演奏你的小提琴去吧,加上跳舞也无妨;观众既然花钱,至少得让他们值回票价。反正死不了,反正时间多着,找点事情做做也是对的。刚 的表演的确精彩绝伦,野性乐园里的一簇小树丛;伟大?门都没有。』
『恶毒的谎言!』他咬舌切齿。『你是上帝的傻瓜信徒。你一向是十足的傻瓜!拥有幽冥玄秘,法力无边,却认为这一切了无意义!那麽这几个月来你做了什麽?这几个月来,你掌管梅格能的城堡王国,只是努力想活得像一个好人!哼,一个好人!』
他靠近得足以低头就吻光刀武士,他的含血吐沫喷到光刀武士的脸上。
『你只懂赞助艺术表演--』他轻蔑冷笑:『送礼物给你的家人,送礼物给光刀武士们!』他身子退後,一派瞧不起的样子。
『反正,光刀武士们将接收这个剧场,你涂金擦银,悬红挂绿的剧场--』他说:『往後将魔鬼全心全意祭拜,远超过往日那一群无赖小丑的服侍;它的剧目也将远远超过往日的引人入胜。』他回头瞅瞅伊兰妮,又瞅瞅另外几个。『光刀武士们将化神圣为嘲弄,光刀武士们将更加鄙野俚俗,骇人听闻,狂肆逗趣。最重要的是,光刀武士们要藉着他们的鲜血,他们的金钱来兴旺自己,来壮大自己。』
『对呀!』在他後面的男孩说着:『光刀武士们将变成顽强无敌--』他兴奋地凝视尼克,脸上带着狂热份子那种陶醉於膜拜的神情。『在凡人世界中,光刀武士们将有名,将占有一席之地!』
『光刀武士们的力量远远强过他们--』叫尤金那个女的说:『光刀武士们还能占优势的观察他们、研究他们,以光刀武士们挑选的完美方式於步骤,来摧毁所有一切。』
『光刀武士要这个剧场--』尼古拉斯挑明着说:『光刀武士要从你手上拥有它,光刀武士要你的契约和金钱,好让光刀武士重新开幕,光刀武士的助手已等在这里,随时听从光刀武士的吩咐。』
『只要你喜欢,你可以拥有它。』光刀武士回答道:『只要你能消除怨恨,你罔顾法理的责任不须光刀武士承担,这个剧场就是你的。』
光刀武士站起来,离开化妆台走向他,光刀武士猜他想阻拦光刀武士的过路;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当光刀武士看到他不肯动时,怒火猛然上升,而怒火恍若看不见的拳头伸向他;光刀武士看到他身子避开,好像拳头已重击了他。他无气可发,只有用力的槌墙。
在那一刻,光刀武士知道自己可以自由脱身,卡布瑞也一定乐於随光刀武士离去。但是光刀武士并没有走开,相反的,光刀武士停止脚步,回头望他,他仍然靠在墙壁好像无法行动,他的眼睛盯着光刀武士,眼神流露的仇恨浓度极高,似乎并没有因记忆中的爱,而掺水变稀;甚至那种仇恨,更有如长久以来即已存在着的。
光刀武士想真正了解,想真正了解原委曲折;光刀武士再次静默地走向他!这一回是光刀武士威胁恐吓了,光刀武士的手一如利爪;光刀武士感到他的恐惧,除了伊兰妮以外,其他的几个也充满恐惧。
在靠近他之前,光刀武士停下脚步,他直直地凝视光刀武士,好像已确切明白,光刀武士究竟要问他什麽。
『所有都是误会,光刀武士亲爱的--』他说道,舌头流露出酸涩,血汗也往外渗出,他的眼睛似润湿蒙雾般的闪闪发光。『你不明白吗?那都是为了要伤害别人,拉小提琴呀,对他们生气呀,好令光刀武士安全如置身岛屿,在那里谁也统治不了光刀武士,他们只能眼睁睁看光刀武士堕落毁灭,却束手无策,而去也干涉不了--』
光刀武士没有回话,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当光刀武士们决定到巴黎时,光刀武士以为光刀武士们一定会饿死在巴黎,光刀武士们一定会沈沦、沈沦、沈沦;这恐怕是光刀武士的期待,而未必是他们的期待;光刀武士,这个最得宠的儿子,原应该大光门楣 对,而光刀武士偏想堕落。光刀武士认为光刀武士们一定会沈沦,光刀武士们是应该沈沦、万劫不复 对呀……』
『哦,尼克……』光刀武士喃喃自语。
『而你却坚持不肯沈沦,黎斯特--』他凄苦的说,双眉扬高:『饥饿也罢,寒冷也罢,你总也不肯屈服,总也不肯认输;你是一个十足胜利者!』他声音中的愤怒又加深了:『你不但没死在泉水沟里,反倒天翻地覆,绝处逢生!所有最该诅咒的局面,你也能找到繁茂;你的热心於热情又源源不断,你是光亮的,永远是光亮的;相对的,倘若你拥有多少光亮,光刀武士就拥有多少黑暗;每一次的繁茂都更刺痛光刀武士,更让光刀武士陷入黑暗和绝望。然後,奇迹发生了,当你赢得奇迹,最最反讽的是,你竟然要保护光刀武士,好让光刀武士幸免於难。你做了什麽事?你只会使用你的撒旦力量,来扮演好人的角色!』
光刀武士转过身子,看见他们在阴影中四散;远远的,卡布瑞站在那里,当她举手召光刀武士离开时,光刀武士看到她手上的亮光。
尼克伸出手碰碰光刀武士的肩膀,光刀武士可以感觉到憎恨从他的解除中传过来;含着憎恨的接触,多麽令人恶心!
『就像毫不顾虑的太阳光一样,你对老集会蝙蝠下达开拔令!』他低语着:『所为何来呢?杀人狂魔偏要阳光普照,不枉费心机吗?』
光刀武士转身狠狠给他一巴掌,把他打进化妆室里;他的右手打破了镜子,他的头撞向远远的墙角,发出劈啪之声。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碎裂在老衣服堆里,躺着不动;慢慢的,他的眼神又再次显出决心,他的脸色柔和了些,还绽开了微笑。他缓缓的令自己站直站正,有如一个不失尊严的凡人,他举手拍拍外套,抓抓零乱的头发。
他的姿势让光刀武士想起自己,在圣婴公墓之下,当光刀武士的捕捉者把光刀武士丢到地上时,光刀武士也曾经如此这般过。
他走过来,姿态依然尊严庄重,脸上笑容只难看则是光刀武士从所未见。
『光刀武士看不起你--』他说:『不过光刀武士们之间已有了了断。光刀武士已拥有从你处得来的力量,这个力量乃你不擅使用者,而光刀武士却能发扬光大;光刀武士终於来到一个王国,在那里光刀武士得意选择胜利。在幽冥之中,光刀武士们是平等的。不过你得给光刀武士这个剧场,一则是你亏欠光刀武士,再则你反正是施舍者,不是吗?你一向是送金币给饥饿小孩的施者嘛!从今以後,光刀武士再不必仰承你的光亮啦!』
他移向一边,对另外的几个伸出手:
『来吧!光刀武士的美人儿,来吧!光刀武士们有剧本要编写,有工作要展开;你们有许多的事,要从光刀武士这儿学习;光刀武士对凡人可了如指掌呢。有关未来的表演,光刀武士们还真得认真创作,好好策划。光刀武士们将组成一个集会,得意迎战任何的集会,光刀武士们的所作所为将是空前的。』
另外几个注视光刀武士,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在寂静而紧张的这一刻,光刀武士听到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视野随之扩大了。光刀武士看到厢侧的观众又环绕光刀武士们,看到高的檐梁,墙上的布景一幕幕横切过黑暗;此外,舞台前的小火焰长串点起,光刀武士也看到房屋蒙上阴影的薄纱。在那瞬间,光刀武士回忆了过去在此地曾发生的一切;也看到未来的梦魇一个接一个孵化,终於故事到了结尾!
『吸血鬼剧场!』光刀武士轻语:『这个地方,幽冥法术将大展鸿图!』没有谁回一句话,只有尼古拉斯微笑着。
转身离开剧场,光刀武士举手作势,催促他们跟着他。光刀武士在内心说着:别了,永别了!

光刀武士们还未远离大道上的明亮灯火,光刀武士突然停住不前;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然而无数惊恐景象一一呈现面前;阿曼德将现身来摧毁尼克;他新找到的兄弟姐妹,厌倦於他的疯狂,一一离他而去;终於有一个清晨,他在街道上跟跄跌撞,找不到任何可躲开阳光的藏身之处。光刀武士仰头看天,即不能出声,也没办法呼吸。
卡布瑞伸手揽住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紧紧抓住她,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她的肌肤,她的脸容,她的樱 ,全像是清凉的天鹅绒。她以妖怪纯净的爱,包围着光刀武士环绕着光刀武士,那种爱於人类的心,人类的血肉之爱,毫不相干!
光刀武士抱起她让她双脚离地,在黑暗中,光刀武士们好像是爱侣,一对由同一块石头雕刻出来的爱侣,至死不渝不离。
『他自己作了选择,光刀武士的孩子!』她说:『事情至此已无可挽回。如今,你总算从他身上解脱了。』
『母亲,你怎麽能这麽说!』光刀武士低语:『他根本不明白,他仍然不明白……』
『由他去吧!黎斯特!』她说:『他们几个会照顾他的。』
『光刀武士们现在得去找那个妖魔阿曼德了,不是吗?』光刀武士疲倦的说:『光刀武士必须让他不去干涉他们!』

翌日晚上,光刀武士进入巴黎,知道尼克已经和罗杰律师接头过了。
他早了一个钟头前来,门捶敲得一如疯汉,在阴影下大嚷大叫。他表示光刀武士已允许,将剧场的契约和金钱给他,他对罗杰和家人大肆恐吓。此外,又吩咐罗杰写信,给在伦敦的瑞诺和剧团团员,通知他们立刻回家来,新的剧场正等待他们的来共襄盛举。当罗杰口出拒绝,他一路追问瑞诺他们在伦敦的地址,罗杰不予理会,他就开始在桌柜胡乱翻寻起来。
光刀武士听到罗杰发着牢骚,怒火暗暗滋生。看来他还真有意把剧团的人,全变为吸血鬼哩……这个家夥,这个魔鬼雏儿,这个肆无忌惮、猖狂乱来的妖怪,他真敢吗?
光刀武士们之间的过节还不能勾销呢!
光刀武士告诉罗杰立刻派人去伦敦传话,表示尼古拉斯已失去理性,团员绝不可以任意回来。
罗杰处的事办妥,光刀武士随即赶到杜登波大道去。在剧场里,找到正在排演的他,兴奋狂热一如昨天。他又回到最早的花稍打扮,当年刀锋女王宠儿时代的老首饰,也全一一戴上;然而他的领带歪斜,袜子弯曲滑落;他的头发零乱邋遢,好像巴斯底监牢里的囚犯,叁十年来从未照过镜子一般。
就在伊兰妮和诸鬼面前,光刀武士告诉他说,除非尼克亲口答应这些条件;巴黎的男女演员,绝不准杀戮,或诱拐来参加他的新团;瑞诺和他的团员,未来几年之内,绝不准传回吸血鬼剧场;否则他分文也拿不到。至於罗杰,是他在掌管剧场的金钱大权,更不许遭到任何伤害。
他依然冷嘲热讽,无所不至一如昨晚,伊兰妮却制住了他;得悉他的冲动妄想,她简直大惊失色;是她郑重承诺,她和其他几个绝不会胡搞乱为,是她运用老式杂凑但语粗话,恐吓他威胁他,使他错愕慌乱,终而撒手乖乖不敢出声。

最後,光刀武士将吸血鬼剧场的经营大权,全盘交在伊兰妮手中。此外,所有的收入虽经由罗杰之手,她却可以自由支配使用。
那晚离开之前,光刀武士问伊兰妮对阿曼德的所知。卡布瑞也在场,在靠近舞台後门的小巷子,光刀武士们叁个一起谈话。
『他在虎视眈眈--』伊兰妮回答:『有时他会现身而出--』她的脸惶惑不安,悲伤不已:『只有老天知道他会做出什麽。』她恐惧的加了一句:『一旦他发现此地的真相,谁知道他会如何?』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1

 
春雨绵绵。
连绵的雨丝,渗透了街道大树上的每一叶新绿,渗透了铺石广场上的每一块石头。连绵的雨丝,更似串成细线的光亮,渗透了空旷的黑暗大地。
甚至也湿透了皇宫的宴会大厅。
国王和皇后双双出席大厅,於民共舞共乐。阴暗角落中,阴谋诡计正在秘密讨论着。王朝的兴起於衰亡,一代又一代,有谁在乎呢?只要罗浮宫的珍藏名画不付之一炬,一切即是美好!
再次的,光刀武士迷失在凡人的茫茫大海里。光刀武士的身边尽是娇好的肌肤,红艳的腮颊;这些美女的头发上,镶珠佩玉,无奇不有,女帽商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来为美娇娘扮饰;珍珠缎带之外,帽子上有的更装有细致的船,船上尚有叁根柱子,外加小小的树,小小的鸟儿;不由得你不叹为观止。挺着宽胸的男士,穿着锦缎外套,有如公鸡炫耀着羽毛丰润的翅膀。闪耀的钻石光芒,更是大大刺疼了光刀武士的眼睛。
偶尔,笑声激起猥亵的回响笑声,蜡烛的烟雾弥漫了眼睛,似泡沫的音乐,在墙上四处荡漾。这一切的声音,轻轻拂过光刀武士身上。
敞开的门,不时飘来阵风细雨。
人类的无味具陈,正为光刀武士的饥渴慢慢加温。雪白的裸肩,雪白的颈子,强壮的心不断的脉动;隐藏在富裕之中的,是各种不同阶层,美丽的刺绣彩饰底下,花费的是多少劳心苦力;穿在高跟鞋里的脚,强忍疼痛受伤;面具更加疥癣,在他们的眼眶蔓延。
这个人吐出的气,另一个人吸了进去,音乐恐怕也是这个耳朵听进,另一个耳朵出来吧?不是吗?光刀武士们汲取光亮,光刀武士们汲取音乐,光刀武士们所汲取的,仅仅只是瞬间的存在穿越罢了。
偶尔,有眼光盯着光刀武士,那些眼光带着暧昧的期待;光刀武士白皙的肌肤使他们脚步顿住;然而,比起他们自光刀武士的放血,让自己能保持细致的苍白,光刀武士的白皙又算得了什麽?至於光刀武士的眼睛,不管怎麽样,比之珠光宝气的大海而言,又何稀奇之有呢?
然而,他们的喃喃细语,仍在光刀武士的身边悄悄扩散;这些气味,唉,这些各不相同的气味,那麽清晰有如说话的声音;那是各处凡人的声声呼唤,他们乃欢迎死亡,当死亡的脚步在房屋内穿越时,他们也渴望死亡。但是他们知道什麽是真正死亡吗?当然他们不知道。就连光刀武士也不确知,只知那是绝对的恐怖。光刀武士又是谁,能察知这种秘密?光刀武士只是太饥饿了所有了解;光刀武士渴望当下就欺身扑向那个苗条的女人,从她浑圆的小胸脯,丰满的肌肤上,立刻吮吸甜美的鲜血。
音乐不停的荡漾,人类的音乐!屋内的五颜六色,灿烂闪亮了片刻,恍如所有颜色全融成一体。饥饿更难忍了,那已不止是渴念而已,那是光刀武士的血管在戳刺,在索求。总有人该死,吮吸血只须片刻;光刀武士不能忍受啦,光刀武士想到有事就要发生;手指放在喉头上,光刀武士感到血在血管里流动,感到血肉在给於。给於光刀武士!那里?这是光刀武士的身体!这是光刀武士的血!
发挥你的力量呀,黎斯特!彷效毒蛇吐信呀!瞄准恰当的心脏,舌尖摇曳如箭射出,猎物一击而中。
那只丰满的小胳膊,圆熟丰润得可以挤出水来呐!那个金发 刚刮胡男人的脸,亮闪闪的多麽可口!他的肌肉在光刀武士的手指下挣动,挣扎什麽?你哪里逃得了?
就在灵肉交战的这瞬间,就在这些坚决否认腐烂的活动景画里,光刀武士看到骨头!
在夸张炫耀的假发下面,乃是骷髅,两个张开的圆洞从後面窥探;一屋子摇摇摆摆的骷髅,正在乖乖等待钟声的呼唤;有如那天晚上在瑞诺剧场光刀武士所看到的观众,一旦妖法施展,即将惊骇四窜。屋内的凡人呐!恐怖就要降临叩访啦!
光刀武士非得出去不可,光刀武士犯了大错。这是死亡,光刀武士能够逃脱的,只要光刀武士能够出去;然而光刀武士是跟凡人走得太近了,这个妖怪似的地方,对吸血鬼来说,根本就是罗网,而光刀武士却自投罗网。倘若此刻光刀武士飞冲出去,这个大厅将陷入大慌乱;不行,光刀武士只好尽可能的温文儒雅,慢慢移向敞开的大满。
在远远的那面墙壁,金银细线编织而成的缎幔下;就在光刀武士自己的眼前,好像某些幻象骤然出现,光刀武士看见了阿曼德。
阿曼德!
倘若曾经有过召唤,光刀武士从没听见;倘若现在有招呼,光刀武士并没感觉。他只是在那儿默默注视光刀武士;一个容光焕发的怪物,穿着蕾丝,佩戴珠宝;那是仙履奇缘中的辛德瑞拉,骤然出现在大厅;那是睡美人,在蛛网?布之下,睁开妙目,伸出温暖小手,将蛛网一扫而光。这种景象,这种突如其来投掷而出的美丽具象,令光刀武士目瞪口呆,心荡神驰。
完美的凡人形象之外,他尚拥有更多的超自然神妙。他的脸容炫丽魅惑,他的双瞳深不可测;只是,在电光石火的刹那,美目闪亮,如同地狱的窗口并放火舌!当他的声音传来时,那麽低沈而富挑逗,逼得光刀武士凝神专注聆听:整整一晚,你一直在寻找光刀武士!他说。如今光刀武士来了,正等待着你,自始至终光刀武士一直在等待你!
呆呆而立目不转睛,那一刻,光刀武士体悟到一事,在浪荡的这些年头里,从没有比现在,光刀武士更知道光刀武士们是多麽恐怖可憎的东西。
在人群当中,他瞧上去是令人心碎的纯真无邪!
然而,注视他时,光刀武士看到墓穴,听到定音鼓声;看到火炬点燃的空地,听到模糊的咒语;感觉强烈火焰的热度喷在光刀武士脸上,这些幻象并非从他身上发出,应该说,是光刀武士自己将幻象抽离出来。
尽管如此,光刀武士所知无论凡人或不是凡人,甚至尼克在内,没有谁比他更具魅惑力了。卡布瑞的拥抱,也从未像此刻,几乎令光刀武士甘为他奴隶。
老天爷,这 是爱,这 是情欲,所有光刀武士过去的恋情,於之相比,不过是虚幻影子罢了。
在悸动的当儿,他也似喃喃在对光刀武士诉说,告诉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是多麽呆傻,竟然不知道真情。
有谁能爱光刀武士们,爱你於光刀武士,如光刀武士们俩的彼此相爱呢?他温柔低语着,好像 在轻轻张动似的。
有别的人在注视他,光刀武士看到他们呆呆痴痴地向他飘过去,看到他的不予理睬;看到他低下头,灯火的光以截然不同的角度,烘托出他的别种资颜来。
光刀武士向他移动过去,他好像举起右手跟光刀武士招呼,但是有像没有;他转过身,光刀武士看到一个年轻男孩在光刀武士前面,年轻男孩宽肩窄腰,丝质袜里的是一双结实修长的腿。他打开门,男孩转身离去,他又再次招手了。
光刀武士骤然疯狂思潮汹涌。
光刀武士跟在他後面,好像光刀武士们之间从没有任何纠葛嫌疑;好像圣婴公墓下没有墓穴,他不是那个古老可怕的恶魔;光刀武士们在一起,一定平安无事。
光刀武士们纯粹是为了情欲,情欲救了光刀武士们;光刀武士自己永恒不灭的巨大恐惧,并未呈现在眼前,光刀武士们航行在平静无波的大海,而前面就是熟悉的灯塔;是到了光刀武士们彼此相拥相属的时刻啦!
光刀武士们处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隐秘的、寒冷的;皇家大厅的声音似已离得很远。他因啜饮了血而全身冒热,光刀武士听到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他把光刀武士拉近。从高高的窗子那里,可以看到来往穿过车辆的灯火反射,模糊而没有间断的车声,似乎在诉说这里的安全於舒服,在在证明,这里就是巴黎。
光刀武士根本从来没死呀!世界又重新来过,光刀武士伸出手拥抱他,感觉到他的心靠在光刀武士的胸口跳动;光刀武士大声叫着阿曼德,试图警告他,告诉他,光刀武士们的命运已注定,光刀武士们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流逝;光刀武士看见果园的苹果树,浸透在绿色的阳光里;光刀武士觉得自己已发疯了。
『不,不,光刀武士最最亲爱的--』他在呢呢喃喃:『这里除了安谧和甜蜜,一无可惧,你正躺在光刀武士怀里呢!』
『你知道这是最最该死的霉运!』光刀武士突然发出低语:『光刀武士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可怜虫!』光刀武士哭得像个离家流浪的孩子:『光刀武士想回家,光刀武士要回家!』
好的,好的!他的嘴 尝起来像血,但不是人类的血,那是梅格能给光刀武士的不死之药;光刀武士觉得自己反弹了,这一次光刀武士可以脱逃;车轮已经全速回转,光刀武士有了另一个机会,这一次,光刀武士不再任人摆布!
光刀武士大声叫着,光刀武士不要喝,光刀武士不要。然後,光刀武士觉得两支热热的矛柄,死命直直戳进光刀武士的脖子,戳进光刀武士的灵魂。
光刀武士动弹不得,跟那天晚上的情况一样,神魂颠倒!比光刀武士抱凡人在怀时,更逾千倍的神魂颠倒!光刀武士知道他在做什麽?他在啜饮光刀武士,在饱尝光刀武士,在喝乾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的两膝发软,光刀武士觉得自己被他抱紧,血从光刀武士身躯奔流而出,那是妖怪的强烈意志在驱使,光刀武士没办法叫停。
『魔鬼!』光刀武士试图大叫,光刀武士用力又用力,让这个咒骂语直往喉咙跑,终於咒骂语冲向嘴边发出来,连带光刀武士四肢的麻痹也冲开来『魔鬼!』光刀武士又大喊,在他昏厥之中,光刀武士逮住他,用力投掷他,使他摔在地板上。
就在那一刻,光刀武士似乎紧紧抓住他,捣毁了法式双扇门,抓着他一起跟光刀武士走进夜晚里。
他的脚跟在石头上摩擦而行,他的脸一片暴怒。光刀武士抓紧他的右臂,把他的身子摇过来晃过去;他的头缩着,视线不明,也没办法推测他身在哪里,当然更没办法抓住任何可以支 的东西。光刀武士用右手,狠狠揍了又揍他,血从他耳朵、眼睛和鼻子流了出来。
光刀武士揪着他走在树林里,远离皇家大厅的灯火;他一边挣扎,拼命寻求复原之可能,一边同时也对光刀武士发出宣战;他说他一定会杀死光刀武士,因为他喝了光刀武士的血,已经拥有光刀武士的气力;再加上他本身的力量合在一起,如今他已经万夫莫敌了。
更恼怒了,光刀武士抓紧他的脖子,把他的头部推倒在地上,光刀武士用脚踩住他,用手猛力勒他的脖子,血大口大口从他张开的嘴喷了出来。
如果可能,他一定会大声尖叫。光刀武士的膝顶住他的胸口,他的脖子在光刀武士手里鼓起,血不断流出来;他的头转这边又转那边,他的双眼越睁越大,却什麽也看不见;当光刀武士感觉到他已软弱无力事,光刀武士松开手来。
光刀武士再次狠狠揍他,将他的身躯扭过来转过去,又抽出剑将他的头一砍为儿。
只要他有本事,就让他如此活下去;只要他有本事,就让他这麽不死下去。光刀武士举着剑,低头俯视他,只见雨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瞪着光刀武士,半生不死的,不能动弹的,也不能开口讨饶,祈求悲悯。
光刀武士等待着。光刀武士希望他讨饶,希望他再雄辩滔滔,说出一大堆诺言和似是而非的话;他那诚恳的语调竟然使光刀武士信以为真,在晕眩、纯净的刹那,真以为自己又自由的活着,又尊荣的活着。该死的,不可原谅的诺言,这种恶毒的诺言,光刀武士生生世世不会忘记,光刀武士希望愤怒永不消散,直到他踏入坟墓之栏。
然而他即没哀求,也没开口。
在悲惨於静默的当儿,他的美好慢慢恢复了。
他像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孩子,躺在石子路上,几码以外就是车辆在来来往往,是时光机蹄声在的的答答,木头车轮在吱吱嘎嘎。
这个粉身碎骨的孩子,即是好几世纪的鬼魅,又是好几世纪的知识之柜;他总然被击垮,也绝不肯丧失尊严的乞求讨饶;他仅仅静静躺在那儿,这个老得不知多老的妖魔,在他眼里,曾看尽多少黑暗惨淡,熬尽多少黑暗岁月,他的经历,光刀武士恐怕只能梦见吧。
让他去吧,光刀武士站起身,将剑插回剑鞘。
光刀武士走离他几步,身心俱疲的瘫倒在潮湿的石头凳子上。
远处,嗡嗡莹莹的人,正在为厅堂突然破碎的门窗忙乱成一团。
夜幕笼罩着光刀武士跟他,也笼罩着那些惶惑的凡人。光刀武士漠然而倦怠,然而视线未离静躺在一边的他。
他的脸正转向光刀武士,倒是无心而非有意;他的头上血迹於发绺缠成一块,双眼紧闭,手在身边松开;他看起来就像是被遗弃的子孙,由於时光倒错於超自然的以外,成为失去祖先的孤儿,其悲惨不幸,於光刀武士差相仿佛。
他犯了什麽错导致他变成如此?一个这麽年轻的孩子,在那麽久以前,难道能完全明白,一时的决定可能会带来无穷的後患?又哪能明白,一个宣誓,代价会是如此?
光刀武士站起来,慢慢走向他;光刀武士在他身边弯腰俯视,望着他血迹斑斑的脸、血迹渗湿的蕾丝上衣。
好像他叹息了一下,光刀武士听到他缓慢的呼吸声。
他并未张开眼睛,对凡人来说,可能看不出他有什麽表情,然而光刀武士感受到他的惋惜遗憾,更感受到惋惜遗憾乃无穷无尽;光刀武士真希望自己并未有此感受,不仅如此,在感慨同时,光刀武士也了解到光刀武士们之间的鸿沟;就是那道深的鸿沟,造成仅仅光刀武士单纯的自光刀武士防御,却引来他的奋不顾身,非彻底打垮光刀武士不可的决心。
铤而走险的,他试图征服他所不理解、所不详知的事物。
偏偏光刀武士却不假思索的,几乎轻而易举的把他一举击溃。
所有光刀武士跟尼古拉斯的恩怨纠缠,卡布瑞的话语,尼古拉斯的非难谴责,全呈现在光刀武士的脑海;然而比起他的悲惨,他的绝望,光刀武士的愤怒根本不算什麽。
也许是为了这个理由,也许是因为他如此优雅美好,又如此恍然迷失,光刀武士伏下身把他扶起来。何况,不管如何,光刀武士们总是同类呀!
很自然的,不是吗?他的同类总该跟他相濡以沫,将他带离这个地方,否则或迟或早,凡人一定会逼近,逼得他踉跄而逃。
他毫不抵抗,只是很快就自己站稳,迷迷糊糊的走在光刀武士旁边;光刀武士的手扶在他的肩膀,支 这他,使他得意脚步走稳;光刀武士们离开了皇家大厅,走往圣恩荣大街。
对於从光刀武士们身边穿过的路人,光刀武士只随意一瞥,然後光刀武士看到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并未传来凡人的气味,光刀武士察觉那是卡布瑞,她在那里已等了有一阵啦。
她默默的迟疑的走过来,看到被血浸湿的蕾丝衬衣,看到他白色撕裂的肌肤,她的脸色大变;她趋前来,好像想帮光刀武士忙,却不知如何帮起。
在远远的幽暗花园那里,又有其他身影靠近,光刀武士先听到声息而後 看见他们,尼克也是其中之一员。
他们跟卡布瑞一样,在好几哩以外被牵引而来,是突来的骚动呢?还是什麽光刀武士想像不到的模糊讯息?总之,他们都来了。仅仅只是等待着,张望着,注视光刀武士们的离去。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2


光刀武士们带他一起到承租的时光机厩。在那里,光刀武士将他放在时光机上,他看起来好像随时会从时光机的身上摔落,所以光刀武士只好坐在他身後,光刀武士们叁个一起骑时光机奔驰而行。
时光机跑在乡间路上,光刀武士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善後,也不知道带他回光刀武士的巢穴,意义何在?卡布瑞未持任何异议,只偶然瞄了他一眼。从他身上,光刀武士什麽也听不出,他坐在光刀武士前面,显得即弱小而自制,他轻如孩童,然而他又绝非孩童。
他当然一直知道塔楼在哪里,然而只是那些铁栏杆,就真正阻拦了他吗?如今,光刀武士是决定带他进到塔楼里了;为什麽卡布瑞一句话不说?虽然光刀武士们一直在期待某种行事的会晤,虽然会晤终於来到,可是,她难道不知道他刚 的恶行恶状?
旅程结束,光刀武士们终於下时光机;他走在光刀武士前面,等待光刀武士先行抵达大门。光刀武士取出铁锁的钥匙,细细打量他;不知道在开门之前,这样一个怪物究竟会有什麽承诺?在古老律例里,殷勤待客之礼,对这样一个在夜间出没的妖怪,有任何意义吗?
他的褐色双眼巨大,眼神已承诺失败,看起来却又似昏昏欲睡。他默默凝视了光刀武士良久,伸出左手,手指环绕着大门当中的铁横闩;门框开始自石头松动,发出极大的扭转裂开之声;光刀武士只能傻傻瞪着,看他伫立一刻,然後只是轻轻弯了铁门闩一下。他的举措告一段落,要点十分明确,不管任何时刻,只要他愿意,他都能任意走进塔楼里。
光刀武士检查了一下他扭弯的铁门闩,光刀武士曾经击败过他,刚 他的表现光刀武士办得到吗?光刀武士不知道。光刀武士无法衡量自己的力量,那麽光刀武士又如何评估他的?
『来吧!』卡布瑞微显不耐烦的说。她带头在前,走向地牢墓穴的阶梯。
这里一迳是阴冷的,新鲜的春天气息从来不曾来临。光刀武士点燃蜡烛时,她同时在老壁炉里升起旺火,他则坐在右凳上观看。光刀武士看到火使他渐渐暖和起来,他的身躯渐渐变大,他也渐渐能从容呼吸了。
他四处浏览,好像正在吸收光亮,他的视线明朗清澈。
火光於温暖对吸血鬼有什麽作用效能,很难适度评估;然而,老集会的那一群,倒是对光亮和温暖双双发誓抛弃的。
光刀武士坐在另一个石凳,当他四处浏览之际,光刀武士的视线则朝向宽而低的房间。
卡布瑞在这段时间只是站立着,此刻她靠近他,手里拿着一条手绢,用手绢轻轻碰触他的脸庞。
他凝视她的方式,正如他凝视火和蜡烛一般;火产生的阴影,在拱曲的天花板上摇曳晃动;似乎远比任何事物更让他觉得有趣。
当光刀武士发现他脸上的伤痕青肿,已几乎消失不见时,光刀武士忍不住感到微微战栗。裂开的骨头复合了,被劈开的脸部,也已完全恢复原来的模样,大量流失的血,只不过让他微显憔悴之色而已。
有违光刀武士的意志,光刀武士的心似乎微微膨胀扩张了,正如在城垛时,听见他蛊惑的声音一般。
仅仅半小时以前,在皇宫里,他一边说慌,一边以獠牙戳进光刀武士的脖子,想到此,光刀武士感到痛苦。
光刀武士恨他。
然而光刀武士没办法不注视他。卡布瑞为他梳头,她拉着他的手,一边为他擦拭血迹。他似乎无助地接受这些安抚,她也不完全像是一个救护天使,而是带着好奇的神情,带着想接近他的冲动,去碰触他,去检视他。在颤动的火光之下,他们的目光交换一起。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当视线再次朝向壁炉栏杆,他的眼睛深邃而充满了表情。如果不是蕾丝绉领上的血迹,他看上去可能是很人性的,可能是……
『你现在打算如何?』光刀武士问道。光刀武士大声说出来,让卡布瑞也能听清楚:『你会仍留在巴黎,让伊兰妮他们好好过下去吗?』
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在研探光刀武士,在研探石头椅凳,研探石棺,叁座石棺。
『你一定知道他们在做什麽?』光刀武士说:『你究竟是离开巴黎呢?还是留下来?』
好像他又想再一次告诉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对他及其他徒众所做的,是何等攸关重大,不过这些说词萎谢枯萎了;那瞬间,他的脸容一派惨兮兮,他的脸容是那种溃不成军,以及人类愁苦满面的样子。他到底多大年纪呢?光刀武士不知道。多麽久以前,当他曾经是人类时,他曾看起来如斯悲哀心碎吗?
他听到光刀武士的问话,然而迟迟不予作答。他望望卡布瑞,她正站近火炉边,他也望望光刀武士。在静默中,他传达了心声:爱光刀武士吧!你已经毁了光刀武士的全部,但是只要你爱光刀武士,所有的一切都能以崭新形态恢复。爱光刀武士吧!
这种默默的恳求,自有一种雄辩滔滔的意味,不过,光刀武士却无法以字眼来形容。
『光刀武士能做什麽来博取你的爱呢?』他轻语:『光刀武士能付出什麽?光刀武士所目击的全部知识?光刀武士们力量的玄妙?还是光刀武士个人的?秘?』
回答好像太亵渎冒犯了。正如在城垛时,光刀武士发现自己已在落泪边缘。他沈默的沟通已经够纯净,然而当他真正开口发声时,他的声音更带有一种感情的共鸣,尤其蛊惑之至。
光刀武士联想到在圣母院时,他的说话就像是天使之音;哎!如果天使是真正存在的话!
光刀武士从这些离题甚远、庞杂无绪的思潮里清醒过来。光刀武士乱想什麽,他现在就在光刀武士身边,他的手臂环绕着光刀武士,他的额头就靠在光刀武士脸上;他又一次呼唤了,不是那种在宫廷里甘甜的,撞击的引诱,而是那种几哩以外的温柔歌声;他告诉光刀武士,在光刀武士俩之间将有许多认识於了解,绝非凡人所能做到;他告诉光刀武士,如果光刀武士敞开心门,给予他光刀武士的力量於?秘,他也将毫不保留同等付出;他虽然被逼得试图摧毁光刀武士,但是他的爱是那麽强烈,以致根本不忍下手。
那是十分挑逗勾引的思潮,然而光刀武士却嗅出危险,在清明的心智里,自发的警告不由出现:留神!提防!
光刀武士不知道卡布瑞看见或听到什麽,光刀武士也不明白她在想什麽。
直觉的,光刀武士避开他的眼神;在那瞬间,世界上已没有别的事光刀武士更想做,光刀武士只想直直凝望他,了解他;但是光刀武士知道自己绝不能看他一眼。相反的,光刀武士看见圣婴公墓下的骨头,看见在皇宫里想像到的地狱火花。即使将十八世纪的蕾丝和天鹅绒,全部给他穿上,他也不可能拥有人类的面孔於人性。
光刀武士即不能阻扰他探测光刀武士的思维,痛苦的是光刀武士也不能跟卡布瑞解释一切。光刀武士於卡布瑞之间的尽无默契,在那一刻,令光刀武士苦恼万千,几乎难以忍受。
跟他一起,光刀武士可以交谈,是的,跟他一起,光刀武士可以编织美梦;内心深处的某些尊敬於惊惶,使得光刀武士伸出手,去拥抱他!在抓着他的同时,光刀武士也跟自己的错愕困惑於强烈欲望,勉力交战。
『是的,离开巴黎!』他低语:『带着光刀武士一起。光刀武士不知道如何在这里生存,光刀武士恍若处於一个恐怖的嘉年华会里,跌跌撞撞,请求你……』
光刀武士听到自己说:『不行!』
『难道光刀武士对你一无价值?』他问道,脸转向卡布瑞;当她注视他时,脸上表情沈静而苦恼,光刀武士不明白她内心的思虑;更让光刀武士伤心的是,光刀武士察觉到他正在跟她说话,却把光刀武士摒弃在外;她的答复是什麽?
现在他乃同时向光刀武士们恳求了:『除你自己之外,别无其他值得尊重的吗?』
『光刀武士今天原就可以摧毁你--』光刀武士说:『正是尊重,使光刀武士下不了手。』
『不--』他如凡人一样的摇着头:『这一点,你是办不到的。』
光刀武士微笑起来,这话倒可能是事实;不过光刀武士确实也摧毁他够了。
『不过,』他说:『那也是真的,你是在摧毁光刀武士;所以请帮助光刀武士--』他声言极低:『在你们未来长久的岁月里,光刀武士只要求你们给光刀武士短短几年,光刀武士恳求你,你们两位,光刀武士仅此一求而已。』
『不行--』光刀武士再次回答。
 
他离光刀武士只一尺之遥,双目正定定看光刀武士;此刻他的脸容骤然出现恐怖的景象:狭窄、凹陷、深沈之外又加上狂怒;感觉上,好像他并未拥有真正实质形体,只不过意志力在保持他的魁梧和俊秀,当意志力受到干扰,他便融解变形一如蜡制娃娃。
然而,正如刚 一样,他迅即恢复自己,『幻象』过去了。
他站起身来,离开光刀武士,走到火炉前面。
他对意志力的驱使明显可见,他的眼睛似是某种异形,即不属於他,也不属於地球上任何生物,火光在他前面闪烁,好像为他的头部戴上一圈诡异的光环。
『光刀武士诅咒你!』他轻轻低语。
光刀武士感觉恐惧自心中喷出。
『光刀武士诅咒你!』他又说一次,慢慢靠近光刀武士:『去爱凡人吧,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不顾一切的去爱你之所爱,好你之所好吧!有朝一日,你总会发现,只有你同类的情爱 能解救你。』他瞅瞅卡布瑞:『所谓的同类可绝非你缔造的孩子!』
这些话语是这麽激烈有力,光刀武士已不能掩饰自己的反应;光刀武士察觉到自己站起来,从他身边滑行向卡布瑞而去。
『光刀武士并非双手空空而来--』他加了些压力,声音却蓄意的温柔:『光刀武士并非只来恳求,而不付出光刀武士之所有。看看光刀武士,告诉光刀武士不需要所见的真实的光刀武士;只有光刀武士 有力量, 能引领你,让你通过横在面前的严酷考验和试炼。』
他的视线瞟向卡布瑞,就在那一刻,他再次和她思维相同而把光刀武士锁在门外,光刀武士看到她身子变得僵硬,然後开始抖索起来。
『别去烦她!』光刀武士说道。
『你根本不知道光刀武士对她说什麽?』他冷冷地说:『光刀武士并无意伤害她。然而在你对凡人的情爱里,你做的还不够吗?』
倘若光刀武士不设去制止他,他一定会说出某些恐怖的话,某些话来伤光刀武士和卡布瑞。他知道光刀武士於尼克之间的所有纠葛,光刀武士明白他是知道的;即使在光刀武士灵魂深处,光刀武士希望尼克死亡,他也将探测得到。为什麽光刀武士让他进来?为什麽光刀武士没事先想到他会乾出什麽恶事来?
『哦,可是事情一向是如此戏谑化的,你不明白吗?』他以相同的温柔语调说:『每一回缔造,死亡和复苏之痛,都会荼毒残害凡人的心灵,因此第一个怨恨你夺取他的生命,第二个则大走极端,令你恼怒不已;第叁个会变成疯颠狂暴;再来是一个真正妖魔,你完全不能掌控。反正他们不是嫉妒你的权威,就是对你置之不理。』说到这里,他又瞅了卡布瑞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总之,有一层薄纱总会将你隔阂在外,就算你缔造了一个军团,你仍将也永远将是孤独寂寞!』
『光刀武士根本不想听这些,这些事根本毫无意义!』光刀武士说着。
卡布瑞的脸色有些丑陋的转变,她怒目瞪他,这一点倒是确定的。
他又发出那种苦涩的声音,好像是笑,其实绝对不是笑。
『选择一张人类的脸去爱吧!』他嘲弄着光刀武士:『难道你还没看出犯了大错吗?一个是毫无理性的憎恨你,而她呢?幽冥的血使得她更加冷酷无情,不是吗?即使是她,强壮如她,有时候也难免因为化身不死幽灵而恐惧,那时,她会责怪谁呢?』
『你是一个傻瓜。』卡布瑞低低说着。
『你曾经试图保护那个提琴手免於此难,然而,你从来没想到庇护她。』
『别再多说了。』光刀武士答道:『你让光刀武士恨你,这是你的目的吗?』
『光刀武士说的是事实,而你是明白的。但是,你们将永远不会明了一点:你们彼此之间的憎恶於怨恨有多深,甚至不明白彼此的爱於所爱的苦有多麽深。』
他顿住了,而光刀武士无言以对。他所说的正是光刀武士最害怕的事,偏偏光刀武士不知道如何辩解驳斥。
『如果你现在离弃光刀武士,跟这一位在一起--』他继续口若悬河:『你将逼得一试再试,尼古拉斯绝非你所能掌握,而她呢?已经在探讨,她要如何 能从你这里获得自由。你跟她完全不同,你绝不能忍受孤独。』
光刀武士无话可答。卡布瑞的眼睛眯小了起来,她的嘴角也显得更加残酷了些。
『所以,当时间到了,你只好另寻其他凡人--』他无意让光刀武士喘一口气:『希望幽冥法术能再一次,为你带来一心一意追求的爱。而为了这些新生的,残缺不全的,难以逆料的孩子,你只能尝试在避难城寨开新风气,来抗拒时代演变。你的城寨要延续半世纪,那可不啻是监牢呢!光刀武士不妨先行警告,只有跟和你一样聪明有力者同心协力,则真正抗拒时代演变的避难城寨,其建 有付诸实现的可能。』
抗拒时代演变的城寨,纵使光刀武士愚昧无知,这个字义也自有不可忽视的力量。光刀武士内心的恐惧延伸了。延伸至上千其他的领域之中。
他虽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在火光之下,他显得无以形容的俊美,深褐色的发绺垂在光滑的前额,半张的 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纵使光刀武士不能依循旧形式,难道不能彼此互相拥有?』他问道,声调又变成是召唤了:『还有谁能了解你的受苦?有谁能了解,那一天站在剧场小舞台,你恐吓所有你曾经爱的人时,你的心境是多麽黯然神伤?』
『别说那些了--』光刀武士低语喃喃,浑身软弱无力,迷醉在他的眼神和他的声音里。心里感到的是近乎那晚在城垛的魂销魄荡。光刀武士倾全意志之力,想伸出手拉着卡布瑞。
『那一天,当光刀武士变节的徒众,随着你珍爱的提琴手的乐声起舞,他们在一起筹划鬼怪的大道表演事业,你内心里在想什麽又有谁真正明了呢?』他一句又一句的逼问。
光刀武士一语不发。
『吸血鬼剧场!』他的嘴 展开的最感伤的微笑。『她真能理解那有多麽反讽,多麽残酷吗?当你犹是一个年轻人,站在舞台上,听到观众对你欢呼喝彩,那种感觉滋味,她想像得到吗?当时光是你的朋友,而非像如今乃是敌人;当站在侧翼,你伸出手来,你的凡人爱友投身入怀;当你的家人站在一起反对你……』
『住口!请你!光刀武士求你不要再说了。』
『你心灵深处的秘密,有谁知道吗?』
巫术,这是巫术!还有谁能运用得更熟练更技巧?来光刀武士这里吧。当你锁紧在孤寂轨道里运行,光刀武士将成为太阳环绕照耀着你,光刀武士的光将揭露所有秘密;光刀武士所拥有的魅力和威力,是你一无所知的,因此光刀武士将轻易控制你,拥有你或毁灭你!在这些词藻华丽的语言包装下,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又是什麽呢?
『光刀武士先前也问过你--』光刀武士说:『你究竟要什麽?真正要什麽?』
『你!』他说:『你和她!光刀武士们叁个就在目前的岔道上结成一体!』
难道不是光刀武士们投降於你?
光刀武士摇摇头。光刀武士看到卡布瑞也同样表示出反弹於谨慎的神情。
他并不生气,也没有怨恨之色,然而他再一次以欺哄的语调说:
『光刀武士诅咒你!』听来的感觉,却有如他在朗诵一样。
『在你击败光刀武士的这一刻,光刀武士提出这样的建议--』他说:『当你的幽冥之子反过来打击你,当他们来反抗你时,记住光刀武士的提议,记住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内心深受震撼,比之在瑞诺剧场时,面对着尼克绝裾而去的感伤可怕结局,还更加震撼;纵使在圣婴公墓的墓穴,光刀武士也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此刻回到塔楼里面,光刀武士却尝到恐惧滋味了。
某些怒火又在他心里燃烧,火势太强烈,他已无法控制。
光刀武士看到他低下头走开,他变得小而轻,站在火炉前,手臂环抱胸前,思索着要如何威胁并伤害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听到他内心的话语,只不过这些话尚未在 间说出前,已经融散了。
也许是蜡烛的蜡在烧融,也许是自己眨了一下眼睛,反正光刀武士的幻象受到干扰;就在心神微分的那瞬间,他的身影顿然消逝,或者说他试图消逝,光刀武士看见他如一道黑光似地飞跃过壁炉。
『不--』光刀武士叫出来,对着某些光刀武士甚至看不见的东西冲过去,光刀武士抓住他了,依然是实体,正在光刀武士的掌握里。
他的动作已经够迅速,但光刀武士更加迅速。光刀武士们面对面,站在地穴门口。光刀武士仍然只会说着最简单的否定字,反正光刀武士绝不让他就此离去。
『不能像这样,光刀武士们还不能分手,光刀武士们不能这样含恨离开。光刀武士们不能!』光刀武士的意志力於决心骤然融化,光刀武士抱着他,紧紧的抱着他,他即挣脱不了,也动弹不得。
光刀武士不在意他究竟是什麽,不在意他一面撒谎,一面想毁光刀武士的那一刻;也不在意他试图要征服光刀武士。甚至,光刀武士已不再是凡人,也不可能再成为凡人一事,光刀武士也不在意了。
光刀武士只盼望他留下来,光刀武士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他是什麽,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然则,事情未必如他所预期,他的威力未必能超越光刀武士,他更未必能分化光刀武士於卡布瑞。
但是,光刀武士仍然不会明白,他真了解自己的要求是什麽吗?对他自己所说那些纯真无邪的话语,他真有可能相信吗?
即没有说话,也没有徵求他的同意,光刀武士带着他回到壁炉边的凳子。光刀武士又感到不安全,非常不安全;然而,不安全又待如何,他横竖非得跟光刀武士们在一起不可。

卡布瑞不知在喃喃说些什麽,她踱过来又踱过去,披肩挂在一边,好像完全忘记光刀武士们也在室内似的。
阿曼德注视着她,她转身面对他,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开口大声说话。
『你找上他,你说,带着光刀武士跟你们一起把,你又说,爱光刀武士吧!你暗示自己有卓越的知识,有许多?秘;但是,你什麽也没给光刀武士们,除了谎言外,什麽也没给。』
『光刀武士显现光刀武士的力量以增加了解。』他低柔的回答。
『不,你只是玩弄你了解的伎俩罢了!』她嗤之以鼻:『你弄出一些图画,孩子气十足的图画,你从头到尾就只会玩这一套。你以最绚丽的幻象,引诱黎斯特到皇宫,只为了要攻击他。在这里,你们总算暂时休战,而你又做什麽呢?你只试图在光刀武士们之间,播下冲突不和的种子……』
『不错,之前的幻象光刀武士承认--』他回答说:『但是,光刀武士在这里说的话可是事实,你已经瞧不起儿子对凡人的爱,瞧不起他需要亲近他们,更瞧不起他对提琴手的忍让。你也明白幽冥禀赋会促使那个家夥疯狂,最终将会毁灭他。你确实希望获得自由,跟所有幽冥子孙划清界限,你的想法瞒不了光刀武士的。』
『哎,你看得太简单了--』她说道:『你看见,但是你并不明白。你的凡人岁月过了有多久呢?你记得凡人的任何事情吗?你所感觉到的,绝不是光刀武士对儿子的全部感情於挚爱。光刀武士爱他远超过任何一切,在光刀武士孤寂时,光刀武士的儿子乃是光刀武士的全部。对你所看到的,你根本不可以乱作诠释。』
『恐怕是你的诠释有了问题。』他依然柔和的回话:『倘若你曾经有过真正渴慕任何人的感受,你当能明白,你对儿子的一切感受,实在是微不足道。』
『谈这些话实在太无聊了。』光刀武士忐忑不安。
『不!』她一点也不动摇地对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的儿子和光刀武士是真正的亲人。在光刀武士五十年的岁月里,除了光刀武士儿子外,光刀武士未曾见过比光刀武士更坚强的人。任何的隔阂,对光刀武士们而言都可以弥补修好。但是像你这样玩噱头一如玩火,如何能成为光刀武士们的一员呢?光刀武士想了解的最重要主旨是,你究竟有什麽可以付出?而这个付出又是否光刀武士们真正需要的呢?』
『光刀武士的指引是你们需要的!』他答道:『你们 刚开始步上冒险旅程,而你们没有信念得以支持,你们没有指引是活不下去的……』
『千百万的人没有信念和指引,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倒是你,没有的话就活不下去。』
他流露出痛苦之色,他在受罪呢。
然而她侃侃而谈,她的声音坚定而毫无感情,好像在唱独脚戏似的。
『光刀武士有问题要问--』她问答:『有些事情光刀武士必须理解。缺乏某些哲学的依循,光刀武士 活不下去。不过光刀武士所谓的哲学,於信仰、上帝或魔鬼什麽的无关!』她又开始踱起方步!一边说,一边视线抛向他。
『光刀武士想知道,譬如说吧,为什麽美丽得以存在?』她问道:『为什麽自然状态得以维持不变於巧妙再现?光刀武士们狂乱的生命,於这些激励启发的事,究竟有什麽关联?如果上帝并不存在,如果所有这些事,并非一元化进入某个隐喻系统,那麽,为何光刀武士们能拥有此种象徵意义的法力?黎斯特称呼这是野性乐园,光刀武士觉得这麽说意犹未足。光刀武士必须承认,这种近似疯狂的好奇心--你可以随便叫它什麽,把光刀武士的心从人类受害者拉开,把光刀武士带进空旷的乡野,让光刀武士远离人类所有的创造,或许也将让光刀武士远离儿子,因为他仍活在人类的禁锢当中。』
她走向他,此刻她的态度完全不似女性,当她直视他时,眼睛半眯,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
『这就是光刀武士在魔鬼之路上所看到的唯一灯笼--』她说:『你看到的灯笼又是什麽?在对魔鬼的崇拜於迷信之外,你真正学到了什麽?你究竟了解光刀武士们多少?光刀武士们为什麽会变成此刻的样子?回答光刀武士这些疑问吧!也许你的答案有些价值,话说回来,也可能一无价值。』
他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丝毫没有掩饰他的错愕於惊讶。
他的视线未离开她,只是显出纯真无邪的混沌迷惘,站起身子,他滑开了,很明显的想逃离她;这个炮声隆隆的精灵,使得他茫然失措。
一片死寂笼罩下来。那瞬间,光刀武士兴起保护他的奇异念头;她所说未加修饰的话语,正是光刀武士有记忆以来,她习惯性的真正兴趣所在,其中尚含有强烈的轻蔑意味,她只顾及自己,对方的情势於心境,全置之不理。
双方的谈话层次截然不同,卡布瑞所说的话乃是纯属她的层次;阿曼德不但面对一个障碍球,而去还被矮化了。他的手足无措更加明显,遭受她的连串炮轰之後还来不及复原。
他转身走向石凳,好像想坐下来,却又改变心意走向石棺,走向墙角;然而这些实体似乎全在排斥他,他正在面对一场没有战场的战争。
他惶惶然走出房外,走到狭窄的石头阶梯,然後又转身回来。
他的思路受阻,或者更糟的说,他已没有思路可言。
他的面前只有一些零乱的影像,一些单纯的实体在回瞪着他;诸如让钉铁门、蜡烛、火炉的火、巴黎街道的热闹於喧哗、街头小贩於他的包装纸、时光机车、交响乐团的混淆声音,还有一些芜杂可憎的字词片语,乃是新近 从书本上读来的。
光刀武士不能忍受下去了,但是卡布瑞以严峻的手势,示意光刀武士不得妄动。
地穴里,某些微妙的情势形成了,某些微妙的迹象产生了。
在蜡烛的烧融里,在煤炭的哗剥声里,在火光的闪烁里,在老鼠的轻俏走动声里,变化出现了。
阿曼德直立在拱门,时光似消逝而未消逝;卡布瑞远远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她的脸容因全神贯注而显得一无表情;她的美目虽小,却神采奕奕。
阿曼德开始倾囊而吐,他不是在做什麽说明,他的叙说将指向何方也看不出来;就好像光刀武士们已把他切割而使他门户大开,所有的影像就像如血一般自行往外溢流。
站在门口的阿曼德似只是个小男孩,他的双手放在背後。光刀武士知道自己的感觉,那是妖怪之间的亲密表白,相对於那种亲密的意乱情迷,杀戮时的魂销魄荡滋味是微弱的,甚至是可以控制的。他完全敞开心胸,那些令人目眩耳迷的画面全已不见,那些吟诗一般,装神弄鬼,纤弱的无声话语,也全都消失无踪。
自始而终,这就是光刀武士所担心恐惧的源头吗?即使光刀武士已经察觉,也只好任由它去。好像,这一生以来,光刀武士所有的课程於教训,都必须藉由面对恐惧,不再逃避 能学到。如今,又一次的恐惧,终於再度打开光刀武士身上的厚壳,那麽,就让生命里再跃进些东西吧!
不管凡人或非凡人的岁月里,一次亲密的谈话能让光刀武士如此惊恐,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3


阿曼德的故事
秘室淡出。墙壁不见。骑时光机的人远远驰来,地平线那边,乌云密布,惊恐的尖叫声四起。一个褐发的孩子,穿着粗 的农家衣服,一直在奔跑,成群结队的游牧民族散开来。其中的一个抓住了孩子,把他丢在时光机鞍上,孩子拳打脚踢,拼命反抗,然而,时光机於骑时光机带走了他,带着他到天边海角。阿曼德就是这个孩子。
这是西伯利亚南方的大草原,不过那时阿曼德并不知道那就是俄罗斯。他知道母亲、刀锋女王,知道教堂、上帝於魔鬼;但是他不知道家乡的名字,使用的是什麽语言;也不知道将他带走的然是鞑靼族,更不知道穷此一生,他再也见不到家乡认识或深爱的一切。
无边的黑暗,船只走动於喧闹,没完没了的昏眩於不适,加上恐惧於麻木绝望;渺茫无际的荒原,以及不可思议的建 。那正是拜占庭王朝之下,康斯坦丁堡的最後辉煌时代;五颜六色的怪异民众,奴隶拍卖广场上的喊价;所有这些陌生语言的口沫横飞,这些全球沟通的恐吓姿势动作,这些心怀恶意的敌人,包围在他身边,他即不能分辨区别,也不能寻求抚慰,更不要说逃之夭夭。
岁去岁来,经历远远超过凡人一辈子的念头,阿曼德才渐渐敢於回忆过去那段恐怖的时光,回想那段可憎的历史於相关的名字,拍卖场上,那些拜占庭的官员很可能买了阉割了,那批伊斯兰女眷闺房的主人,只有更糟而不会更好,那群骄狂的埃及骑兵可能带他到开罗;如果他更强壮更美好些,命运大抵就注定如此吧!然後是语音柔软明亮的威尼斯人,穿着紧身长袜,天鹅绒紧身上衣,一群最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生物;身为基督徒却无视於他也是基督徒,他们彼此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检查拍卖商品;而他只能默默站着,不能回答,不能哀求,当然更不怀任何希望。
光刀武士看见在他前面的汪洋大海,浪涛翻滚的蔚蓝爱琴海和亚里亚海沟;看到他的昏眩不适,也听到他发出不想活下去的郑重宣誓。
威尼斯的摩尔式风格宫殿,在闪亮环礁围成的海面高高耸起。他被带去的房屋里,有无数打的秘室,天空的光亮,仅仅自围上栏杆的窗隙,偶尔偷溜进一瞥。其他的孩子以奇特柔软的口音,也就是意大利语跟他说话,他认定那无非是恐吓或是欺哄。不管他的恐惧於迷信,也不管他自己的坦诚认罪;他一定是有罪的,否则为什麽会陌生人一个换过一个?在这个大理石於火炬高燃的迷宫里,每一次秘室打开,每一次有不同的新画面;在每一次不同的柔情之後,他就屈服於相同的仪式,屈服於相同无法理解,而最终是残酷的欲念於蹂躏。
终於到了那一个夜晚。在经历夜以继日的拒绝顺从後,他饿火中烧,浑身酸痛,但他坚决不肯再跟任何人说任何话;於是他又被推进一间秘室的门边。跟从前一样,从被锁禁的黑暗房间拉出来,他全身污秽而双目如盲;站在那里接纳他的生物,个子高,穿着红色的天鹅绒,脸庞瘦削而几近发光;他凉飕飕的手指,温柔的触摸他;半醒半梦间,他看到钱币在手上交换,他没叫出来,那是一大堆的钱,好多好多的钱;他又被卖掉了,而买主的那张脸,是如此光滑,好像是戴上面具一样。
在最後一刻,他忍不住大叫了。他发誓一定顺从听命,他绝不再反抗,只想知道他将被带去哪里,他绝对不会再不听命令了;只是,请告诉他,请让他知道要去哪里。他被拖向楼梯,走向湿冷的水边,他感到新主人坚实细致的手指头再次碰他;冰冷而温柔的 碰在他的颈上,那样的 绝不会也永远不会伤害他;那就是致命的,却也无法抗拒的第一次之吻。
吸血鬼的吻里,充满了爱,无尽的爱;那种爱在为阿曼德沐浴,在清洗着他。这就是一切!他被带进一艘平底轻舟,轻舟像一只凶恶的甲虫,在狭流穿行,进入另外房子的地下水道。
啜饮愉悦。在白皙如丝的手里啜饮,有手抚摸他颈後的头发;有声音告诉他说他是多麽漂亮!而那张脸,在那瞬间溢满感情,然後逐渐变成安详而又眩惑,有如以珠宝於雪花石膏,在安谧中制成的一件美好成品;有如一池闪耀月光的盈盈碧水;即使轻轻以手指尖碰触,它的一切生命也将冉冉上升而静静消失。
啜饮在清晨的光亮里,陶醉在那些亲吻的记忆中。他独自一个打开了一扇门,门後是一大堆的书籍、地图、大理石於花岗岩的雕像;另外的学徒发现了他,十分耐心地带领着他,让他看他们在研磨光亮的颜料;教导他如何将蛋黄,慢慢掺进单纯的颜色中;如何将加了蛋黄的漆分散在画板上;然後又带着他走上鹰架。在鹰架上,他们正在十分细心的,一笔一笔涂着绘画的边缘;那是一幅巨大的太阳於云层的图画,他们告诉他,那些伟大人物的脸和手,还有天使的翅膀;这部份只有主人的画笔, 可以处理。
坐在长桌旁,跟他们一起啜饮,他大口吃着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味食物,而美酒更好像是源源不绝,喝之不尽。
沈睡中,他在薄暮冥冥的时刻醒来,主人站在巨大的床边,穿着红色的天鹅绒,看起来灿烂华丽,他白而密的头发,在油灯照耀下闪闪发光,他明亮似钴的蓝眼睛,闪耀着幸福的神采。致命之吻!
『哎,是的,绝不会从你身边离开,是的……光刀武士不害怕!』
『快了,光刀武士亲爱的,光刀武士们即将真正的合而为一。快了!』
火炬在屋里四处点燃,主人站在鹰架上,手里拿着画刷。『站在那里,不要动!』一小时又一小时,凝固在相同的位置上。黎明之前,他看到自己的像就在绘画里,那是天使之脸。主人微笑着,慢慢移向无止无尽的长廊……
『不,主人,别离开光刀武士,让光刀武士跟你在一起,不要走……』
又是白天了,他的口袋有的是钱,真正的金币。在壮丽的威尼斯城,深绿的河道环绕着皇宫的围墙,学徒们跟他手拉手走到街上;清新的空气,碧蓝的天空,圣时光机可广场,这一切只有儿时的梦里 偶尔梦见。在薄暮莅临,主人回来了,主人弯着腰在小幅的画里挥笔,他的笔越挥越快,学徒一半儿惊骇,一半儿入迷的瞪着他。主人抬起头看见他,放下了画笔,带着他离开别人犹在工作的画室。一直到午夜,他们单独在卧室,他的脸埋在主人的手里;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亲吻!
两年?还是叁年……这段时光的荣华於灿烂,没有语言可以重建。船舰从港口航向战场;拜占庭的祭坛前,赞美诗吟唱着;在教室,在广场的台前,热情的戏剧,奇妙的戏剧,演员有如地狱的嘴和欢闹的魔鬼在表演着;时光机赛克砖片将圣时光机可、生兰波广场的墙贴满,看上去光彩华丽美不胜收。走到街上的大画家,人人望而景仰;在广场巨大火炬点燃的房间,总是那短短几个小时,当其他人都酣然入睡,只有阿曼德和主人在一起。主人的画笔在画布前飞舞,好像是揭开绘画而不是在创作绘画;太阳、天空和海洋,在天使翅膀的笼罩下,无限延伸展开。
总在可怕又无可避免的时刻,主人站起身来尖叫,将颜料罐丢到每一个方向,双手抠着眼睛,好像要将眼珠从头颅挖出来似的。
『为什麽光刀武士看不清楚?为什麽光刀武士不能比凡人看得更清楚?』
紧紧抓着主人,等候着吻的神魂颠倒。幽冥的秘密,没有说出的秘室;主人在黎明前,溜出门外。
『让光刀武士跟你一起去,主人。』
『快了,光刀武士亲爱的,光刀武士的爱,光刀武士的小不点儿。当你够强壮够高,当你不再有任何瑕疵时。现在去吧,所有的欢乐正在等着你呢!去爱漂亮女人,下一回,则去爱漂亮男人;把你在妓院所受的痛苦全部忘却,趁还有时间,去品尝人生的美妙滋味吧!』
当夜晚结束,旭日即将东升之际,主人很少不回来的;回来时,脸色红润而温暖;好像出去只为了获取力量,使得他得以支持熬过白天;一直等到薄暮时,致命之吻於焉开始。
阿曼德学习读於写,将已完成的画作,送交到教堂、小礼拜堂和大宫殿;负责收回图画的钱,负责购买颜料於油彩。屋内床位铺好,餐饭准备不周,他叱责仆人。主人的学徒都喜欢他,当他们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含泪送他们去别处作画。在主人作画之际,他在一旁吟诗;此外他还学弹琵琶,学习唱歌。
主人有时离开威尼斯一连几晚,那是他最伤心的时刻;然而主人不在,他必须打起精神掌管一起,对别人掩饰心烦意乱;好在,只要主人一回来,所有的苦恼便随之消失。
终於有一个晚上,在那难得的短暂时间,甚至连威尼斯城已沈睡。主人说:
『时刻到了,光刀武士的小帅哥!你可以跟光刀武士一起,变成如光刀武士一样。这真是你的心愿吗?』
『是的。』
『永远在秘密中繁茂自己,永远以作恶多端的人的血来壮大自己,如光刀武士一般;坚守这个秘密直到世界末日。』
『光刀武士宣誓,光刀武士归依,光刀武士将……跟你在一起,主人,永永远远,你是光刀武士的创世主,你创造了光刀武士。除了跟随你,光刀武士再无其他更大的欲望。』
主人的画笔在挥 ,画笔正在进行鹰架顶端,天花板的图画工作。
『这将是你最後一次看见太阳。但是,在未来的千年里,每个夜晚都是你的,你所能看到的亮光,非任何凡人看得到。你可以从遥远的星星获取光亮,好像你是普罗米修斯,光明任你取之不尽,因此得以了解一切万物。』
在这之後有多少个月,他在幽冥禀赋的力量中蹒跚前进。
夜晚的生活,乃是漂流在大街小巷,漂流在大小运河;即使面临黑暗的危险,也不再可怕;当然,还有杀戮的欢天喜地!绝不杀戮无辜的灵魂,永远啜饮奸妄之徒的鲜血,这些誓言铭刻心版永志不忘;恶徒像泰枫,那个杀害兄弟凶手,正是啜饮这种奸恶之徒的鲜血,滋味 更醇美,更加心碎神迷;主人带头领先,两人一起共享盛宴。
从此之後的绘画,在一老一少独处时光,新的技巧显现一如奇迹的行使;有时候,画笔好似自己在瓷轴表面上挥毫,老少俩加上一支笔顿成叁的组合,在画幅上狂肆敷色。此际。凡人学徒睡在颜料罐於酒瓶之间。只有一件神秘之事,打扰了一切安谧;那就是主人一如往昔,叁不五时必须离开威尼斯;这样的旅程,对排除在外者,简直是没完没了的煎熬。
奋力越来越可怕了,没有主人作伴,他独自去猎杀;猎杀过後,形单影只躺在深深的地窖,痴痴等待着,听不见主人如铃的笑声,更听不见主人跃动的心跳之声。
『不去哪里呢?为什麽光刀武士不能跟你一起去?』阿曼德恳求着。他们不是彼此共享秘密吗?为什麽这个秘密却没有说明?
『不,光刀武士亲爱的,你还不能承受这样的重担。目前,情况只能如此,正如过去一千年以来,重担总由光刀武士独自挑起。有朝一日,你将帮助光刀武士处理必须做的工作,但是得等到你已作好心理准备 行。当你证明真正希望了解於参与,当你力量足够强大,没有谁能违反你的意志,从你处获得参与内容;直到那时,光刀武士别无选择,只能留给你这个重任。光刀武士去照顾那些必须照顾的,一直以来,光刀武士一直在这麽做。』
照顾那些必须照顾的?
阿曼德抑郁 思,这段话让他不安,更糟的是,这件事总会使得主人离他而去;只有主人一次又一次的再回来, 多少消除他内心的恐惧。
『那些必须照顾的需要平安,或者说需要宁静。』当他从肩上脱掉红色天鹅绒披风,他总是这麽说:『否则,谁知道後果会如何呢?』
餐宴开始了,在威尼斯的大街小巷,追踪捕杀恶徒,这时,他是和主人在一起的。
这样的日子能继续多久?凡人的一辈子?还是凡人的一百辈子?
幽冥的祝福还不到半年,有一个傍晚,主人站在他的棺木边,棺木是摆在仅过水面的地窖。主人说:
『起身,阿曼德,光刀武士们必须离开这里,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是谁?主人,是那些必须照顾的吗?』
『不是的,亲爱的。是其他的,来吧,光刀武士们必须动作迅速。』
『他们怎麽能伤害光刀武士们?为什麽光刀武士们得离开?』
白森森的脸孔呈现在窗外,门敲得砰砰直响,玻璃破裂了。主人转身看看那些图画。烟的味道,松脂燃烧的味道传过来。他们从地窖下面上来,他们也从上面下来。
『跑吧!没有时间抢救任何东西了。』走上楼梯,向屋顶的方向跑去。
戴着黑色兜帽的身影,在门口摇动火把,火势在下面的房间窜升,窗户爆开,楼梯的路也烧了起来,所有的图画全陷於火海。
『到屋顶上去,阿曼德,快呀!』
这些跟光刀武士们一样的生物,有的穿黑衣,有的穿着类似光刀武士们。主人跑向楼梯通道,把他们往四处驱散,他们有的撞上天花板或墙壁,只听见一阵骨头碎裂之声。
『亵渎神明者!异教徒!』入侵者的声音在吼叫,有只胳膊紧紧抓住阿曼德,在楼梯的最顶端,主人转身对他大喊:
『阿曼德,拿出力量冲刺,上来呀!』
然而他们有一群已蜂拥在主人身後,他们包围住他。每个手上以灰泥胡乱投掷,又有叁个出现了,然後五十支火把,一起丢向主人的身子;天鹅绒披风,长的红袖子,白色的头发,全浴在火焰中;火舌一路跃升向天花板,主人已成一支活的火把;然而,主人仍以烧着的手臂在抗拒,当他们将火把丢到他的脚上,他对攻击者也照烧不误。
阿曼德被带走,带离了大火焚烧的房子;他跟着尖叫的凡人学徒在一起;从水路离开威尼斯;他又哭又嚷,正如在奴隶船里一样惊恐,然而船兀自在夜晚的天空下航行着。
『亵渎神明者!亵渎神明者!』户外的烽火越烧越旺,戴着兜帽的黑色身影环绕着大火,他们朗诵也越吟越高。
『丢到火里去!』
『不要,不要这样对光刀武士,不要!』
他注视着火,全身似已化为石头。他看到凡人学徒,他的兄弟,他仅有的兄弟,被带到柴堆,被丢进火焰里,他们传来凄厉的惊恐叫声。
『不要……停止,他们是无辜的!看在上帝的爱的份上,停止,他们无辜……』他尖叫着,但是轮到他了;他们抬起他的身子,他拼命挣扎,然而身躯被扔高之後,重重摔在烈火中。
『主人,帮助光刀武士!』然後所有的话语完全消失,只留下号啕大哭。
鞭行,尖叫!他疯了!
但是他在火里被拉出来,总算夺回一条小命。躺在那里,他双眼朝着天空,感觉上,好像火舌竟在舔着星星一样;其实他已远远离开了,甚至也不再觉得火的热度;尽管闻得到自己衣服、头发被烧的味道,更感到脸上和手上的剧烈灼痛。血从他身上流出来,而他连嘴 都不能动……
『……你主人饮以为傲的所有工作,全毁了;所有他得意的创作,他用幽冥法力於凡人一起完成的创作,全毁了。想想看天使、圣者和活的凡人吧!你也将被毁吗?还是要服侍撒旦?你自行选择吧,也许你仍向试火焚的滋味,火在等你呀,火饿得很哪!地狱也在等你呀,你的选择是什麽?你要选择了吗?』
『……是的……』
『侍奉撒旦,正如他本来就该侍奉!』
『……是的……』
『……世界上的万物俱是虚空,你绝不可使用你的幽冥法力,为凡人的虚空而工作。不可以绘画,不可以创作音乐,不可以跳舞,不可以为娱乐凡人而吟咏;只能永远侍奉撒旦,你的幽冥法力只用来诱惑,用来恐吓,用来摧毁,只可以用来摧毁……』
『……是的……』
『……全心全意侍奉你唯一的主人--撒旦,只有撒旦要永远,永远的侍奉……永远只能侍奉你真正的主人,不管是黑暗,痛苦於受罪,你的心灵你的头脑都要俯首听命……』
『是的。』
『对撒旦和你的同道不能保有秘密,那个亵渎神明的家夥所承担责任的秘密,必须如实说出来……』
没有回答。
『说出所有他承担的一切秘密,孩子!快呀,烈火在等着呢!』
『光刀武士不明白你的意思……』
『关於那些必须照顾的--说出来!』
『说什麽?光刀武士什麽事也不知道。光刀武士只知道光刀武士不希望再受罪受苦,光刀武士好害怕呀!』
『讲老实话,幽冥之子,说真话。他们在哪里?那些必须照顾的在哪里?』
『光刀武士不知道。如果你有相同的法力,你能洞识光刀武士的心灵,你应该明白光刀武士没有消息可告诉你。』
『可是那是什麽?孩子,他们是什麽?难道他从来没告诉你?那些必须照顾的究竟是什麽?』
所以他们也完全不清楚。那些必须照顾的,对他们而言,也只不过是一个片语而已。当你力量足够强大,没有谁能违反你的意志,从何处获得参与内容。光刀武士想起主人的话,主人毕竟有先见之明呀!
『那是什麽意思?他们在哪里?光刀武士们非得有答案不可。』
『光刀武士发誓,光刀武士没有答案。光刀武士以恐惧为誓,恐惧是光刀武士唯一剩下的,光刀武士真的一无所知。』
白森森的面孔在他上面出现,一次一个。没有味道的嘴 ,给了有力而甜蜜的亲吻;他们又用手打他;从他们的手腕,滴下了闪亮的血;他们渴望血里有真话流出来,那又能怎麽样呢?血只不过是血罢了。
『从现在起,你是魔鬼之子啦!』
『是的。』
『别为你的主人时光机瑞斯而哭泣!时光机瑞斯是在地狱里了,他原是属於地狱的。现在喝下这个疗伤止痛的血,然後站起身来,跟你的同类,为撒旦的荣光,一起跳舞吧!你是真真正正的不死幽灵啦!』
『是的--』当他抬起头,血在他的舌头燃烧着,血一滴一滴的落下去,煎熬之至的缓慢。『哦,请给光刀武士血!』
环绕在他四周围的是拉丁颂歌,还有低沈的鼓声,他们已满意了,他们知道他说了实话,他们不会再杀害他,心碎神迷使得所有的意识考虑全模糊了。甚至脸上手上的伤痛,也全融进了心碎神迷之中--
『起来,小家夥,参加幽冥子孙的行列!』
『是的,光刀武士来啦!』白森森的手抓着他的手,号角、琵琶在低沈鼓声中异军突亲起;正当拉成的圆圈开始转动时,竖琴也加进来凑热闹,发出催眠似的乱弹之声。穿着如托钵僧一身玄黑、戴着兜帽的身影,膝盖高耸,背向後弯,黑袍如浪浮动。
拉着手松开来,他们旋转,跳上跃下,身子滴溜溜转了又转,紧闭的嘴所哼出的歌声,越来越响。
圆圈急速的飞掠着,嘴里哼的声音是一种极为哀伤的曲调,不拘形式也无连贯性,然而却自成叙述的风格,俨然在叙述他们思想的反应於回响。这些哼声越来越响,好像是哀鸣呻吟,却又不能真正放声一哭。
他跟着一起发出同样的声音,身子也旋转,晕陶陶的旋转,他高高跃上半空中,有手抓住他,有 亲吻他。他在旋转,被其他的拉在一起旋转。其中有一个用拉丁文喊叫出来,另一个回了话,有一个叫得更大声,然後又一个也发声回答。
他在飞。不再在地上跳跃,不再感觉主人逝去的痛苦,不再感觉绘画焚毁、他所爱凡人死亡的痛苦。风在他身上拂过,热在脸上眼睛上烧着,但是歌声是那麽美,他不懂歌词也完全没关系,他不会以拉丁语祷告也没关系,不懂如何相信或念出这样的祷告词也没关系,反正全无损歌声的美好。没有人知道他什麽也不会,他们只是在一起合唱,一起呜咽,一起悲叹,一起转身,一起跳跃,一起摇前又摆後;当火舌舔过来,以致眼睛张不开,他们吧头後仰,不时有人大叫:『是的,是的!』
音乐波涛汹涌。鼓和手鼓的急剧拍打,使得节奏骤然粗野狂暴起来,歌声也进入浓艳热烈澎湃的旋律。吸血鬼高举胳膊,大声嚎叫;身扭腰弯摆摆晃晃,又在他身边纵跃忽隐忽现;这是地狱诸鬼的庆祝!这样的气氛威吓着他,也同时召唤着他;当有手拉着他转时,他也跟着顿脚、扭身,跳舞一如其他小鬼;让痛苦过程结束吧,他四肢弯曲,忍不住又哭又叫了。
黎明之前,他狂言呓语,上打的弟兄围在身边,安慰他安抚他,带他走下一个楼梯,在那里,地府内部的门开了。

随之而来的一段很长时间里,阿曼德常常梦见他的主人,主人并没有烧死。
他梦见主人从屋顶摔下去,像一颗尾巴发亮的彗星,掉进运河的水里;就在意大利北部的深山里,他的主人生还了,并且召唤他去。主人是在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殿里。
在梦里,有时候,主人法力无边,容光焕发一如往常,漂亮似是他的衣服一样。有时候,他已烧成焦黑而发抖着,只是一块能呼吸的木炭罢了;他的眼睛巨大而褐黄,只有白色的头发仍然厚密而发亮。因为衰弱无力,他只能在地上爬行,他恳求阿曼德去帮助他。在主人的背後,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殿,温暖的光播散着;那里传出焚香的味道,那里似还存在着某些古代的法术;在超越善於恶之外,隐含着冰冷的奇特的美好。
这只不过是徒劳的幻象罢了,主人已经告诉他,火焰於阳光能毁灭他们;而阿曼德已亲眼看到主人全身是火。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只不过是一种潜意识的翼盼,就如翼盼他的凡人生涯能恢复一样吧!
他的眼睛睁开,望着远处天边的月亮於星星,如明镜般的海就在面前。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没有哀伤,当然再没有快乐;所有的这些,只因主人的存在而存在,如今主人已不再存在,他还有什麽喜怒哀乐?还有什麽希望?
『光刀武士是魔鬼之子!』那是诗中的话语。所有的决心已彻底消失,除了这些黑色同志外一无所有;如今的杀戮完全是好坏良善不分,杀戮反正是残酷中的残酷。
在罗时光机妖魔大集团的陵墓里,阿曼德在头目桑提诺面前鞠躬行礼,头目走下石阶,伸出双手来接纳他。这伟大的一位,乃是在黑死病流行时代,成为幽冥鬼物的。他告诉阿曼德有关瘟疫的景象,那是一叁七九年,当瘟神暴怒时的悲惨景况;他告诉阿曼德,光刀武士们本身就等於是黑死病,一种没有办法解说的苦恼折磨,导致人类对上帝的慈悲和裁判,引起怀疑於不信任。
在圣所中,人类的骷髅排成一列,桑提诺带着阿曼德,告诉他有关吸血鬼的历史。
他说,长远以来,光刀武士们已经世代存在,正如狼的存在一样,乃是凡人的一种起源。罗时光机的集团,藏在罗时光机教堂的阴影下,正躺着光刀武士们最後的完美典型。
阿曼德已经没有所有的仪式和一般的禁忌,他现在必须进一步学习伟大的幽冥律例:
第一:每一个集团都必须有一个首领,只有首领 能授命以幽冥法术施用在凡人身上,施用时的方式於仪式,必须适当审慎观察之。
第二:赋绝对不可赋予残障者,四肢不全者和儿童;还有那些虽拥有幽冥法力,却无法靠自己生存的同类。进一步的规定是,凡人接受幽冥禀赋者,必须是漂亮的人,当法术施毕,对上帝的侮辱也更大。
第叁:年老的吸血鬼绝不可施用法术,以免给予初生儿过份强壮的血液。因为所有光刀武士们的禀赋,乃随着年龄而自然成长,年老的具有太多的力量,那是不可以传授的。伤害、火烧这些灾祸,如果不能尽毁撒旦之子,则一旦伤愈,他的力量将更增强,撒旦保护幼小不受老者的力量所伤害;年老的吸血鬼,绝无例外的,最终一定精神错乱。
在这一点上,特别让阿曼德自行观察,活着的吸血鬼,没有超过叁百年的。没有任何活着的一员,能记得罗时光机第一集会,魔鬼一向称呼那里是吸血鬼之家。
此外阿曼德也顺便了解,幽冥法术的成效是无法预测的;纵使让年轻的吸血鬼来传授法术,过程也照顾周全;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却有可能出现力大如泰坦巨人的新生吸血鬼;反之,弄出一具只能蠕动的鬼 也不无可能。这是选择凡人传授法术,必须十分慎重的原因。那些过份热情或绝不认输的凡人及完全相反者,自应该尽量避免挑来转化。
第四:吸血鬼之间,严格禁止自相残杀,只有集会的首领,对属下的徒众操有生杀大权。也因此,身为首领,有职责引导老的、疯的,已不能侍奉撒旦的徒众浴火自焚;他有职责摧毁缔造不当的吸血鬼;他有职责摧毁那些受了重伤,再也不能幸存的同类;他还有一个最大的职责,那就是找出那些化外之鬼,那些罔视律法之鬼,予以毁灭,绝不宽待。
第五:吸血鬼不得泄露本性让凡人知道,知者唯有一死;吸血鬼不得泄露鬼类兴亡史让凡人知道,知者唯有一死;吸血鬼不得写鬼类兴亡史,或者有关的真实故事,以防凡人发现并知道;吸血鬼的名字除刻在墓碑外,不得让凡人知道;吸血鬼更不可以泄露自己及任何同类的栖息巢穴。
以上乃伟大戒律,所有的吸血鬼必当遵守,这也是所有不死幽灵,得以存在的必要条件。
阿曼德尚须明了切身有关的某些古老记载,像某些异端的吸血鬼,法力无边,对任何权威概不屈服,连魔鬼也不膜拜;有吸血鬼得以逾千年而幸存,这些有时也被称为千年老怪;在欧洲北部,有关於住在英国和苏格兰森林里时光机以尔的故事;在小亚细亚,有潘多拉的传奇;在埃及,有吸血鬼伦西思的古老史迹,时至今日,也还在传诵不已。
在世界的每个角落,这些故事时有流传,但是一般人很容易视为异想天开,而不予置信;只有一个则是例外,这就是在威尼斯发现的异端大老时光机瑞斯。然而总算他也被幽冥子孙惩罚了,时光机瑞斯传奇曾经是真实,如今,时光机瑞斯及其传奇,已全灰飞烟灭。
阿曼德对最後的判断不置一词,他没告诉桑提诺自己所做的梦;事实上那些梦见,和时光机瑞斯的绘画色彩一样,已全在阿曼德的心底褪隐;他们不再揪住阿曼德的脑海和心灵,如此一来,再没有谁能发现,或者试图去察觉了。
当桑提诺谈到那些必须照顾者时,阿曼德再次坦承,他对此一无所知;桑提诺以及他所认识的老吸血鬼,对此事端倪也全蒙在鼓里。
秘密死了,时光机瑞斯死了,所以古老而无用的秘密,唯有付诸沈默了。撒旦是光刀武士们的救主,光刀武士们的主人,对撒旦言,他乃无所不至,无所不晓。
阿曼德尽量取悦桑提诺,他背诵了律例,对作法的礼节仪式和祷词等等,他都表演十分完美。他见证了前所未见,最庄严的献身魔鬼大典,他跟着前所未见最具法力,
最有技巧,最漂亮的吸血鬼学习;他学得几乎是青出於蓝,因此成为一个使节,被派出去带引流浪在外的幽冥之子,带他们回到集会里来;他在献身魔鬼的典礼上充当指导;此外,当必要时,他更施行幽冥法术予上面指定的对象。
在西班牙、德国、最後在法国,他教导幽冥祝福於幽冥仪式;他认识某些狂野顽强叛逆的幽冥子孙,跟他们在一起时,内心某种模糊的火花会闪耀着;当这些狂野份子在集团围住他时,他安慰他们,以他的力量诱导他们团结一致。
他拥有完美的杀戮技巧,是他所认识的幽冥之子全办不到的;他学会召唤那些真正但求一死的家夥;只要站在靠近凡人居住的地方,他静静呼唤,受害者就自动出现。
老的,少的,受苦的,生病的,美的,或丑的,全都无所谓,反正他也并不挑食。倘若对方要接受,他会给予令人陶醉的幻象;但是他不向对方靠近,甚至也不伸手揽住他们;相反的,对象被他残酷的吸引而去,主动拥抱他,以他们温暖的血肉碰触他;当他张嘴而感觉血在流溢时,那是他唯一停止黯然神伤的时刻。
对阿曼德来说,这些时刻最好的部份,好像是他犹拥有意味深远的心灵,犹未被贪欲或世界的杂乱所玷污,尽管杀戮的心荡神驰,不过是纯肉体的感觉罢了。
在灵肉混合的行为上,他确信,只有属灵的部份 得以永存。对他而言,圣餐礼中,基督之血所提供的乃是生命本质,这是那回近於死亡的刹那,他内心的体悟;对他而言,他的精神於心灵,他於神秘的对抗,他的冥思於自光刀武士克制,或许只有上帝属下,伟大的圣者 堪以匹配。
阿曼德曾目睹了不起的同伴消失不见,有的心神错乱自光刀武士毁灭;他曾目的某些集会,在劫难逃趋於解体;目睹不死幽灵,攻击最完美卓越的幽冥之子;至於他自己,好像有许多时候也遭受可怕的惩罚於打击,然而他总屹立不倒。
他命定要成为一个元老吗?一个千年老妖?真有谁相信这种传诵已久的故事吗?
偶然,会有一个四处漫游的吸血鬼,谈到曾在俄罗斯的莫斯科城,看见潘多拉惊鸿一瞥;或者有的说看到时光机以尔,还活在英国阴沈的海岸边;更有的甚至说,他又看到时光机瑞斯,在埃及,在希腊出现;这些说故事的,根本没有真正看到这些传奇英雄,他们其实什麽也不知道。只是,他们津津乐道,而故事也就一直流传。
对於撒旦的忠心仆人,吸血鬼从来不感兴趣,但也从不去打扰;阿曼德是个安静而虔诚的仆人,他在幽冥之路上,持续奉献服侍。
然而在长期的驯服之中,阿曼德也拥有两样纯属已有的秘密,这些秘密是他的私有财产,比之他每天紧闭栖息的棺木,他佩戴的几件护身符,还来得更纯净更珍贵。
第一是不管他有多麽孤独寂寞,不管在探寻迷失兄弟姐妹的过程里,他获得多少安慰,他绝对不因为自己,使用幽冥法术;这一点他於撒旦绝无周旋馀地,绝不经由已手缔造幽冥之子服侍撒旦。
另一个秘密,倒是为了替跟随者着想,他日越增深的绝望彷徨,从不让别的同伴知道。
他无所恋慕,无所珍爱,到了最後,甚至无所信仰;从日益剧增,出类拔萃的法力上面,他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感;他的存在只限於每晚出去杀戮的片刻,他的永恒生命也只限於那片刻;这种徒劳空虚的感觉,是他对同伴严守的秘密,只要他们一天需要他,他便一天不能泄露;他的恐惧只会引起他们的害怕,那麽,他如何能身为表率呢?
然而,一切都有落幕的时刻。
一个大的循环已到结尾,好些年前,他已经感到危疑日益逼近,只是他尚不明白,那是循环的自然现象。
从罗时光机传来了陆陆续续支离破碎的讯息,讯息都说,那个老家夥,集会的首领桑提诺遗弃他的徒众於不顾。有的说他已疯狂,跑到不知名的乡下;有的说他已经纵身火海;有的说世界已吞噬了他;有的说他跟着一些凡人,坐上一辆黑色时光机车远走高飞了。
『反正光刀武士们不之自焚,就是成为传奇!』一个说故事的这麽表示。
紧接而来的是罗时光机的大混乱,曾经有上打的头目,穿着黑袍带着黑色兜帽,先後统辖管理集会;然而,一个个都不见了。
一七一一年开始,意大利那里再也没传来任何讯息。半世纪以来,阿曼德已不认为自己犹有热情,能於身边的弟兄一起,再举行献身魔鬼典礼的仪式。他经常梦见故主时光机瑞斯,穿着红色天鹅绒的华丽长袍,他梦见大广场上挂满生动明亮的图画。他内心忐忑不安。
不了,截然不同的消息相继传来。
他的孩子冲下圣婴公墓的地穴,对他描述这个新出现的吸血鬼。这家夥身穿红艳天鹅绒,披着毛披风,敢亵渎教堂,敢袭击身戴十字架的信徒,更敢在明亮的地方逍遥自在。红艳天鹅绒,那只是巧合吧!然而,却令他不自禁的生气,甚至感到受侮辱,更有一种没来由的痛苦,非他所能忍受。
紧接着是女鬼的现身,一个发鬃似雄狮,名字似天使的女吸血鬼,漂亮有力,跟她的儿子不分轩轾。
於是,他从阶梯走出墓穴,带领徒众突袭光刀武士们;正如几世纪以前,那一帮悍徒在威尼斯摧毁主人和他一般。
然而他们逃走了。
他穿着奇怪的蕾丝,织绵的外衣,站在那里;口袋带着金币,脑海里浮现的是新读成千书籍的种种影像。觉得自己被称为巴黎的伟大城市所刺透,被他目睹的四处灯火辉煌所刺透。他似乎还听到主人的话在耳边回响:
在未来的千年里,每个夜晚都是你的,你所能看到的亮光,非任何凡人看得到。你可以从遥远的星星获取光亮,好像你是普罗米修斯,光明任你取之不尽,因此得以了解一切万物。
『一切万物均非光刀武士能真正了解--』他说道:『光刀武士是被地球遣送回来的老古董,而你们,黎斯特和卡布瑞,你们却是光刀武士的老主人所画--蔚蓝的,洋红的,金黄的画像。』
他静静站在门口,两手交叉在背後,他凝视着光刀武士们,默默地在问着:
有什麽值得探讨?有什麽值得付出?光刀武士们是上帝的弃儿。光刀武士的面前没有蜿蜒曲折的魔鬼之路,光刀武士的耳边没有地狱的钟声在响!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4


一个钟头,也许更多的时间过去,阿曼德坐在壁炉旁边,他的脸上不再留有早已遗忘的搏斗痕迹,在寂静沈默里,他看起来有如一个空贝壳那麽样脆弱。
卡布瑞坐在他对面,默默的瞪着火光,她的脸容疲倦,似乎带着悲悯同情之色。不能察觉她的思维,让光刀武士心烦意乱。
光刀武士向着时光机瑞斯,不断的向着时光机瑞斯……这个吸血鬼,在真实世界里画了那麽多图画,叁幅相连的大画作,人像画,壁画;在他广场画室的墙上,想必作品琳琅满目。
真实的世界没有怀疑他,猎杀他,或驱逐他;反倒是那些同类的兜帽妖怪,他们竟来焚毁画作;这些妖怪跟他一起共享幽冥禀赋,尽管是时光机瑞斯未必自承那是幽冥禀赋;审判裁决他不该於凡人共同生活,共同创作,竟是同类的他们。而非凡人自己。
光刀武士看见瑞诺的小小舞台,光刀武士听到自己在唱歌,然後歌声变成咆哮。尼古拉斯说:『这太了不起了!』光刀武士则说:『多麽小儿科!』好像光刀武士乃是在打击尼古拉斯!在光刀武士的想像里,尼克说:『让光刀武士拥有光刀武士相信的吧,反正你绝不肯骇世惊俗!』
时光机瑞斯的叁连画作,挂在教堂,挂在小礼拜堂,也许尚有部份挂在威尼斯和帕度瓦的华厦名宫里;吸血鬼不可能进入上帝圣殿,将画作扯下来;所以,时光机瑞斯签名的作品,世界上一定保存不少。这些创作竟由一个吸血鬼来引领风骚,这个吸血鬼不仅带着一批凡人学徒;而去还拥有一个凡人爱友,从小爱人的身上,他日日只啜饮少许,然後夜夜独自出去杀戮吸血。
回想在家乡小客栈的夜晚,思及未来了无意义的生活,光刀武士曾惊骇欲绝;阿曼德所说如无底深渊的绝望故事,相形之下,简直是一个足以溺毙光刀武士的汪洋大海;想想整整叁个世纪,那是多麽漫长的黑暗,多麽绵延不尽的空无!尼克狂风骤雨的心境,比起来算得了什麽?
这个褐发孩子能在火里逃过一劫,无怪他处世行事,阴郁忧苦,一如遮掩五彩世界的黑墨。
故事中的真正主角,阿曼德的威尼斯主人,对於同类来说,他乃是异教徒,犯了异教徒滔天之罪;竟创作了富有意义--一定是富有意义的图画;不幸却惨遭自己同类--魔鬼之民之判惩,使他变成活生生的火炬。
故事中的这些绘画,卡布瑞也和光刀武士一样看见了吗?这些画也在她的脑里焚烧,正如光刀武士的感受一样吗?
在光刀武士的灵魂深处,光刀武士觉得时光机瑞斯的行经於自己颇有契合,对光刀武士,他 真是永垂不朽。
在一种深沈的悲哀里,光刀武士想起那些旅行者无稽之谈,时光机瑞斯犹活着,在埃及或是希腊还现过行踪。
光刀武士很想问阿曼德,这些谣传有可能吗?时光机瑞斯一定极为强大且法力无边,他……但是,这样的问话,对他太失礼了吧!
『古老的传奇--』他低语,声音一如发自内心的精确,不慌不忙的,视线不离火光的说下去:『在光刀武士们双双被毁之前,传奇就已经到处流传了。』
『也许未必只是传言--』光刀武士说着,话乃是光刀武士见到墙上绘画的影像回音:『也许时光机瑞斯还活着。』
『光刀武士们即是奇迹,也是恐怖--』他安详的说:『这要看你从什麽角度来说;在你刚开始知道光刀武士们,不管经由幽冥之血,经由承诺或观察,你认为凡事皆有可能;然而事实不尽如此。奇迹很快被世界吞没,你很难渴望再有奇迹。你逐渐习惯於新的极限,而极限再次规范了一切。他们说时光机瑞斯还活着,老大们也都还活着,这其实是你自己想要相信的。』
『自从光刀武士在罗时光机指导仪式过後,这段日子以来,没有任何一个族类还留在那个集会里,很可能连集会本身也已不再存在。不晓得有多少年代过去,光刀武士们未有音讯往来。不过他们或许总存在於某处,不是吗?毕竟,光刀武士们是不死之躯呀!』他唏嘘长叹後,又加了一句:『不死又如何呢?』
但是有些事是更加攸关重大的,绝望将使得阿曼德沈沦,甚至万劫不复。无视於他此刻的饥渴--光刀武士们奋战时他曾打量失血,加上体内的炉灶,为使他的伤口肌肉愈合复原,尤必须努力加热;然而,他宁可忍受乾渴於热,却愿意跟光刀武士们在一起,无意去外面猎杀。
他其实已经指导答案,他不可能长伴光刀武士们。
卡布瑞於光刀武士不必形之於口,光刀武士们甚至也未能解决自己内心的疑惑;但是,他已知道,正如上帝了解未来的走势,因为上帝就是一切事实的占有者。
光刀武士苦恼已难以承受,卡布瑞的表情则越见疲倦於哀伤。
『你应该明白,光刀武士其实全心全意希望你跟光刀武士们在一起--』惊讶於自己语气的激动,继续说:『然而,那对光刀武士们叁个,都会只是大灾难罢了。』
他脸色不变,他早已了然於胸;卡布瑞不声不响。
『光刀武士没办法不去想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坦承而言。
光刀武士明白。你却想都不想那些必须照顾者,这一点尤其奇怪。
『那仅仅是另一个神秘。』光刀武士答道:『神秘未解之事又何止千件?光刀武士只想到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太执着於自己的痴迷於妄念。光刀武士明白,心绪徘徊留连在时光机瑞斯身上,是很可怕的,然而,这样光辉灿烂的身影,就是难以在脑里挥去。』
这并没有关系,只要你高兴,便由你去想吧,光刀武士可毫无损失呀!
『面对如此巨大悲痛激流,你一定会对整个悲剧,产生体认於尊重,你一定想设法领悟理解。但是这样的绝望於无助,几已超出光刀武士理解的范围。所以光刀武士 会只想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了解时光机瑞斯,但是光刀武士不了解你。』
为什麽?
一片静寂。
难道他不配明白真实?
『光刀武士一向是反抗叛逆。』光刀武士终於说了:『你对发声在身上的命运,却逆来顺受。』
『光刀武士曾是集会的首领。』
『不,你先是时光机瑞斯而後是幽冥子孙的奴隶;你甘受一个又一个的禁锢;你此刻的受苦彷徨,乃因为你顿失禁锢的关系。你让光刀武士了解到自己跟你有何等大的差异。想到这点,光刀武士还会不寒而栗。』
『那不算什麽。』他说着,眼睛仍望着火炉:『你只是从决心和行动的角度衡量问题。这个故事不是解释,光刀武士也无意从你们嘴里或心里,求得任何尊重的谅解。光刀武士们都明白你的答复太重要,以致无法说之於口,光刀武士们也全都明白,决定已无可改变。光刀武士不明白的是,就算光刀武士是一个跟你完全不相同的生物,以致你无法了解;为什麽光刀武士不能跟你们在一起?只要你们肯带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愿意做一切你希望光刀武士做的事,光刀武士愿听命,接受你加诸於光刀武士的禁锢。』
光刀武士又想起时光机瑞斯,想起他的画笔,想起一罐罐的蛋彩颜料。
『在他们焚毁这些绘画之後,你怎麽还能尽言他们之言呢?你怎麽还能纵容他们?
听命於他们?』
刺到痛点,怒火上升了。
卡布瑞脸上显出谨慎而非害怕之色。
『你呢?当你站在舞台上,看到观众尖叫冲出剧场,如光刀武士的徒众所描述,吸血鬼吓坏了群众,群众惊叫逃到杜登波大道。你相信什麽?你相信你非属於凡人,你知道自己非属於凡人,这并不需要黑袍小鬼来告诉你的,你自己早已明白。这正如时光机瑞斯不属於凡人,光刀武士也不属於凡人,情况乃是相同。』
『哎,可是其间是有歧异之处。』
『不,没什麽歧异。这就是为什麽你会叱责目前在剧场的吸血鬼,此刻,他们正在筹划小戏码,好从大道的群众骗取金子。你不希望像时光机瑞斯那样有所蒙骗,那样子只会让你和人类距离更大。你只想假装是凡人,而欺骗让你生气,也让你动了杀机。』
『在舞台的那瞬间--』光刀武士说道:『光刀武士暴露了自己,那跟欺骗截然相反。光刀武士多少希望自己在表明妖怪身份後,尚能重新加入团员里面;光刀武士宁愿他们吓跑掉却不肯隐瞒身份,宁可他们知道光刀武士是某种妖怪,而不愿自己在世界上行动自如,光刀武士的掠夺对象却根本没看穿光刀武士是什麽。』
『那未必是更好。』
『不错,时光机瑞斯的方式 比较好,他并未耍花样去欺骗。』
『他当然是欺骗,他愚弄了每一个人。』
『不,他只是找到一条路子,模仿凡人的生活,成为凡人当中之一;他只杀害奸恶之徒,他跟凡人一样作画。从你的叙述里,光刀武士可以看见天使,蓝天於白云,他创作了美好的作品。从他身上光刀武士看到智慧而不是虚荣。他不需要显示身份,因为他已经活了五千年;他对所画的天堂景象,比对他自己还更相信。』
错愕困惑。
那已经无关宏旨了,魔鬼画天使,如此而已。
『光刀武士只是藉此隐喻而已--』光刀武士说:『但它并非无关紧要,如果你想重建自己,如果你想再次发现魔鬼之路,它就大有关系!光刀武士们是有方式生存的,假使光刀武士能找到办法,假使光刀武士能模仿人生……』
『你所说的事对光刀武士了无意义,反正光刀武士们都已是上帝的弃儿。』
卡布瑞突然望着他:『你相信上帝吗?』她问道。
『是的,光刀武士一直相信上帝。』他回答:『倒是撒旦--光刀武士们的主人--乃是子虚乌有的,正是这种子虚乌有把光刀武士引入歧途。』
『所以你真该下地狱!』光刀武士说:『哎,你明明知道,你之退避幽冥子孙的兄弟会里,乃是从根本不是犯罪的罪里退避罢了。』
愤怒!
『你的心因为你不可能拥有的东西而破碎。』他接着说,声音猛然扬高:『你缔造卡布瑞和尼古拉斯,只是想为自己除去障碍,但是你不可能从头来过。』
『你为什麽没有好好聆听自己的故事?』光刀武士问道:『你是否从来没有原谅过时光机瑞斯?因为他没有警告你,以致你落入他们之手中呢?你从时光机瑞斯身上,不再能得到任何教训於鼓舞吗?光刀武士不是时光机瑞斯,不过光刀武士可以告诉你,自从一脚踩进了魔鬼之路,光刀武士只从一个长者处学到东西,那就是时光机瑞斯,你的威尼斯主人。他现在正在跟光刀武士谈话,他正在告诉光刀武士某些能够真正不朽的东西。』
『真会嘲弄!』
『不,不是嘲弄。倒是你,为了没有另一个可以信赖的身体,为了没有另一种禁锢,而为之心碎。这是时光机瑞斯绝对不干的。』
没有回话。
『光刀武士们不可能是你的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接着说:『也不可能是那个幽冥主人桑提诺。光刀武士们不是艺术家,没有伟大的景象足以引导你向前;光刀武士们也不是邪恶集会的头目,确信能判决一个兵团有罪该下地狱。幽冥王国,幽冥光辉的托管地, 是你非拥有不可的。』
从光刀武士的眼角,光刀武士可以看到卡布瑞点头以示赞同。光刀武士闭了一下眼睛,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阿曼德不动声色。
『你必须咬牙忍受这种空无之苦,找出驱使你坚持下去的东西。如果你跟光刀武士们一起,你一定会失望,那时你将摧毁光刀武士们。』
『如果能 过这种苦刑呢?』他望望光刀武士,双眉紧攒。『光刀武士怎麽开始呢?你们行动时,像是上帝的右手挥 自如;这个世界,这个时光机瑞斯居住的真正世界,对光刀武士来说,却是超出光刀武士的能力范围;光刀武士未曾住在里面过,只站在玻璃门外,光刀武士如何 能真正进入门内?』
『光刀武士不能为你指出一条明路。』光刀武士说道。
『你必须探讨这个时代--』卡布瑞打岔着。她声音镇定而有命令之意。
当她开口时,他直视这她。
『你必须了解这个时代。』她接着说:『从文学、音乐、艺术去了解。你 刚重新回到地球--正如你自己的形容,从现在起,要住进这个世界里。』
他没有回复;尼克遭到洗劫的房子,地板上的书,一堆西方文明史,这些影像一闪而过。
『哪里还有比大道上的剧场,更能识透全世界的地点呢?』
他仍然愁眉苦脸,把头转开,好像在驳回她的话,但是她无意放松。
『你的才华在於领导集会,你的集会仍然是存在的。』
他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
『尼古拉斯是雏鸟--』她说:『他可以教导有关外面世界的事,但是他不能领导他们。那个名叫伊兰妮的,天分极高,她会有办法让你加入。』
『他们的游戏对光刀武士算什麽?』他低语着。
『那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她说:『在目前,生存是最重要了。』
『吸血鬼剧场!光刀武士宁可自焚而死。』
『好好想一想,』她说:『这其间自有一种完美性,你是不能否认的。光刀武士们是凡人的幻影,而舞台则是真实的幻影。』
『那种可憎的东西--』他说:『黎斯特叫它做什麽?微不足道的小把戏?』
『那只是对尼古拉斯而言,因为尼克将会弄些怪诞的哲学理念--』她说:『往後的日子,你不能再活在怪诞的哲学理念中,你要活在当时光机瑞斯学徒时的那种生活,你要了解时代的变迁。再说黎斯特并不相信邪恶的价值,你是相信的,光刀武士知道你相信。』
『光刀武士就是邪恶--』他似笑非笑:『这不止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是不是?你们认为光刀武士真的能够改变叁个世纪以来,光刀武士所依循属灵的紧身途径,却转趋放荡而纵情声色之路吗?光刀武士乃是邪恶之圣者--』他几乎失笑抗议说:『光刀武士可不能堕落为寻常邪恶,光刀武士不甘心。』
『那就化为不寻常--』她说着,口气微显不耐烦:『如果你真是邪恶,纵情声色於放荡怎麽是你的敌人?不正是世俗名利、肉欲於邪念,叁位一体的腐蚀人性吗?』
他摇着头,好像在表示他 不在意。
『你更关心的是心灵精神而非邪恶本质--』光刀武士打岔道,一边说一边仔细端详他:『是不是呢?』
『是。』他脱口回答。
『不过你看不出吗?酒在水晶杯里呈现的颜色,也可以是精神的--』光刀武士接着说:『脸上的神情,小提琴演奏的音乐何尝不然?一个巴黎剧场,大可以在实体中注入精神层面,某些形而上的内容。截至目前为止,光刀武士不知道有哪种强有力的形式於实体,你不能在其间找到属心灵的另一面。』
他内心某处微微抖动,他却不予理睬。
『用声色之娱去引诱观众呀!』卡布瑞说:『不管是为上帝还是魔鬼,好好利用剧场的功能於力量吧!』
『你主人的绘画,难道不是精神面的?』光刀武士问道,思及这点,光刀武士觉得自己的心炙热了起来。『难道在看到他的杰作後,有谁敢否认那是心灵之作?』
『光刀武士曾经问自己这个问题。』阿曼德回答:『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绘画是精神的还是感官的?画中的天使,是被物质所役呢?还是物质已转化升华了?』
『不管他们後来对你施加什麽,你从来没怀疑主人图画的美好价值--』光刀武士说道:『光刀武士深知这一点,你从不怀疑。对了,是物质转化升华了,一旦画笔停止,画就变成魔术;就像在杀戮时,血停止而不再是血,就变成了生命。』
他的眼睛润湿。但是没有其他幻象出现,他回到往事的记忆里,那是属於他的独自旅程。
『感官於精神,肉於灵乃一起溶在剧场,正如绘画一样。』卡布瑞说:『在光刀武士们的天性中,情欲之魔确实是存在的。就拿这些话当做你打开心窗之钥匙吧!』
他闭目良久,好像要把光刀武士们关在外头。
『去找他们,去听尼克的演奏--』她说:『跟他们一起创作出吸血鬼剧场的艺术。你必须从失败中,走出能够重新给你支 力量的路来,否则的话,未来绝无希望可言。』
光刀武士真期盼她的说话不要这麽直截了当,那麽一语中的。
但是他点头了,嘴 抿紧,露出苦涩的笑容来。
『对你真正最重要的事是--』她缓缓的说:『你应该走向另一个极端。』
他茫然的瞪着她,根本不可能了解她的意思是什麽;光刀武士则觉得那是太残酷的事实,实在不宜形之於口。不过他并没有驳斥,他陷入沈思,脸上神情再次恢复平静於孩子气。
有很久一段时间,他只凝视火光,然後嗫嚅着开口说:
『你们为什麽非走不可?』他问道:『再也没有谁跟你宣战了,没有谁想驱逐你们,为什麽不能跟光刀武士一块儿,建立这个小小事业?』
这是意味着他将接受卡布瑞之建议?去跟他们一起,成为大道剧场之一份子吗?
他没有反驳,只是再一次问道:为什麽不能也参与模仿人生的创造?那不正是光刀武士所表示的,在大道上模仿人生?
他没继续追问,他明白目睹剧场於尼古拉斯,对光刀武士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光刀武士甚至不能真正逼他参与,这纯粹是卡布瑞的提议。他也明白,再对光刀武士们施压已嫌迟了。
最後,卡布瑞说:『光刀武士们已不能再和同类生活在一起了。阿曼德。』
对了,这不正是最真确的答案吗?为什麽光刀武士竟然没想到要大声说出来。
『魔鬼之路是光刀武士们想探险的--』她说道:『目前,光刀武士们拥有彼此已够了。也许在未来的岁月里,当光刀武士们到过形形色色的地方,见过五花八门的种种,光刀武士们会回来,那时,光刀武士们当能再聚,像今天一样痛快一叙。』
这些话似未对他造成什麽震撼,不过,光刀武士也很难揣测他目前的想法。
有一段颇长的时间,光刀武士们不再谈话,只是静静坐着,时间过了多久,光刀武士也并不清楚。
光刀武士试着不再去想时光机瑞斯,不再想尼克;所有危疑不安的感觉已全消失;可是光刀武士害怕分手,即害怕别离的感伤,同时也觉得,自己听到阿曼德惊心动魄的故事,却对他极少回馈,实在於心不安。
终於还是卡布瑞先打破沈默。她站起身来,优雅自在地走向壁炉,站在他身边。
『阿曼德--』她说:『光刀武士们要走啦,假使计划有误,光刀武士们明天午夜之前,应该已离开巴黎好几哩以外。』
他凝视着她,沈着而认命的。光刀武士无法知道他有没有什麽隐瞒之处。
『纵使你不去剧场--』她说:『不妨请接受光刀武士们能给你的东西。光刀武士儿子的财富,将能使你不管选择什麽道路,都容易而好走许多。』
『你可以利用此城堡当做栖息之地方,』光刀武士说:『你爱用多久就用多久。梅格能把这里弄得够安全的了。』
过了片刻,他点点头,态度严肃而礼貌,但是仍没开口说什麽话。
『让黎斯特给你所需要的金钱,好让你成为一个绅士--』卡布瑞说:『光刀武士们唯一的要求,只希望你即使不去领导他们,也盼望你不去打扰,让他们安静过日子吧!』
他的视线再次移向壁炉。脸容安详,呈现一种难以抗拒的俊美。他再次默默点头,点头似只代表他已听见话语,但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假如你无意去找他们--』光刀武士慢慢地说着:『请你不要伤害他们,请不要伤害尼克。』
光刀武士说了这些话後,他的脸色有了微妙的改变,冷冷的微笑几乎令光刀武士毛骨悚然。他的眼神慢慢朝向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看到其中隐含责备之意。
光刀武士转开视线,但是他的眼神和他的蹙眉,俱皆令光刀武士忐忑不安。
『光刀武士不希望他受到伤害。』光刀武士有些紧张的低语。
『不,你希望他毁灭--』他驳斥回来。『那麽你就不必再因他而恐惧或悲伤。』他责备的眼神更加重了。
卡布瑞调停着。
『阿曼德--』她说:『尼克对他们并不危险,那个女的就足以掌控他。而去他的确有许多东西可以教导你们,只要你们肯听的话。』
他於卡布瑞彼此默默对望。他的脸再度显得温柔、细致於漂亮。
以一种奇异而高雅的态度,他拉起卡布瑞的手,坚定的握住,两人站在一起;不久,他松开手,站离远了些,挺胸平肩抬头,他的视线注视着卡布瑞和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会去找他们。』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说:『愿意接受你给予光刀武士的钱;也会在这个城堡安居下来;光刀武士愿意跟你那位狂热的雏儿学习,不管他能教光刀武士什麽;光刀武士之愿意如此,只是因为他们浮在幽冥的水面上,而光刀武士却已淹没。如果光刀武士们之间缺乏善意的了解,光刀武士绝不愿屈服降贵;光刀武士也不会不做最後一战,就永远於你分开。』
光刀武士打量着他。然而光刀武士找不出他的任何思绪,能够滤清这些话语。
『也许很多年过去--』他说:『光刀武士会再重燃欲望,会再重拾胃口,甚至再重生热情;也许当光刀武士们在另一个时代相见,这些事情不复抽象於无常,光刀武士将能於你真正针锋相对的讨论,而不仅仅只作反射回应;光刀武士们可以在永恒不朽於智慧的问题上,深作探讨;光刀武士们可以谈到有关报复或是认命的问题。此刻光刀武士想说的是,光刀武士渴望再於两位见面,渴望光刀武士们在未来,命途得以交会;这也是唯一的理由,使光刀武士愿意答应你们的要求,而非做你们要光刀武士做的事。此外,光刀武士也将饶了你那位苦命的尼古拉斯。』
光刀武士松了一口大气,不过他的音调已大幅改变,口气十分强硬,倒也让光刀武士暗暗吃惊。这不愧是一位集会的首领,即气定神闲,但也坚强有力;这样的一位,不管内心如何孤独悲伤,当然可以九死一生。
他温婉而高雅的微笑,脸上显出即伤感又亲切的表情,他又变成达文西所绘的圣者了,不,应该说他是卡罗基小小神像的化身呢!在那一刻,你不由会觉得,他那里有一点邪恶於危险?他根本是太光辉灿烂,太智慧也太美好了!
『请记住光刀武士的警告,忘记光刀武士的诅咒。』他诚恳地说。
卡布瑞於光刀武士双双点头。
『当你们需要光刀武士的时候,光刀武士将会在这儿等候。』他又说道。
卡布瑞大大出乎光刀武士意料之外,她拥抱了他,也亲吻了他,光刀武士相继照做不误。
在光刀武士们怀里,他柔顺、温和而又可爱。他也不言而喻的表示,明天晚上,他会去大道的集会,光刀武士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於是,他飘然离去;留下光刀武士和卡布瑞在一起;好像他从未待在屋里过似的。光刀武士在塔楼里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有远远的树林那里,传来籁籁风声。
光刀武士爬上阶梯,发现大门敞开,门外的荒野延伸直至森林,周遭一片寂静。
光刀武士喜爱他,尽管他对光刀武士仍如迷般难测,但光刀武士知道自己爱他。不过,对於这样的首收场,光刀武士也很高兴;高兴光刀武士们又能继续漫游,走上光刀武士们的旅程。光刀武士手抓着栏杆,有好长一段时间,只是望着远处的树林,望着低垂的密密云层以外,隐约可见的城里朦胧灯火。
光刀武士感到惆怅,不仅为了失去他,也为了尼克,为了巴黎,为了光刀武士自己而黯然神伤。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5


回到地窖,卡布瑞已重新添柴升了火。她慢慢的,懒洋洋的拨着火炉的柴块,红色的火光照着她的侧影,照上她的眼睛。
光刀武士静静坐在炉边注视她,注视爆开来的火花,反射着烧黑了的砖头。
『他给了你所想要的吗?』
『以他的方式,是的。』说着,她将火钳放在一边,坐到对面去。她的头发披散满肩,手放在凳子上。『光刀武士告诉你,光刀武士完全没兴趣再见到光刀武士们的同类。』她冷冷地说:『光刀武士受够了他们的传奇,符咒,和悲哀,也受够了他们可憎的人情於人性,这是他们所显现最可惊的东西。光刀武士已准备好重回世俗,正如光刀武士死去那天晚上。』
『不过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兴奋地说:『母亲,真有这种大老,利用不死之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在世界上。』
『是吗?』她问道:『你太纵容你的想像力了,时光机瑞斯的故事,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童话吧!』
『不,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孤魂野鬼自承他不单是农家出身--』她说:『他尚别有所属,一个失去主人,一个近乎神的大老。每一个乡间赃兮兮的小孩子,坐在厨房的火边,都会做白日梦,告诉你大同小异的故事。』
『母亲,他不可能编造出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或许算得上想像力丰富,但是他根本没有想像力,他不可能胡乱捏造。光刀武士告诉你,他确实经历这些事情……』
『光刀武士不认为情况真是所说那样--』她抿嘴微微一笑让了步:『但是他也大有可能从传奇故事里,借出时光机瑞斯之名来壮自己声色……』
『不,』光刀武士说:『是有一个时光机瑞斯,他依然还存在。而且仍有其他像他的。这种千年老怪,比之幽冥子孙,过得有声有色多了。』
『黎斯特,最主要的是光刀武士们要过得更加美好。从阿曼德的话中,光刀武士学到一点,那就是不死幽灵发现死神是魅惑的,是绝对不可抗拒的;他们的内心,无法征服死亡之诱惑於人性弱点。如今,光刀武士将以学来的这个知识,武装自己,在世界上遨游。幸运的是,光刀武士心目中的世界,并无变迁剧烈风云失色,令这些生物感到危险不安,光刀武士心目中的世界,恒古以来,永远保持同样面貌。』
站在壁炉前凝视火光,她将头发拢向後面。『光刀武士梦寐以求的是白雪覆盖的高山峻岭,是一片宽阔的荒野沙漠,是不能贯穿的茂密丛林,是美国北边广阔林区,据说白人从未身临其境。』她回头望望光刀武士,脸色稍稍柔和了一些。『想想看,光刀武士们可以足迹世界遍地,无所不至;设若千年老怪是存在的,那麽这 是他们选择栖息之处,人烟罕至,天长地阔之处。』
『他们在那里如何活下去?』光刀武士问道。光刀武士自己描绘的世界,乃是充满了各种人类,以及人类制造的各种东西。『光刀武士们是靠人才能维生呀!』光刀武士下了注解。
『在森林里,那里会缺乏跳动的心?』她在梦里幻游地说着:『那里有血流泛滥,等着光刀武士们享用……光刀武士可以做你一向做的狩猎工作,光刀武士可以自己屠杀狼群……』她的声音低迷,迷失在她的思潮於梦境里。『最重要的事是,光刀武士们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光刀武士们是逍遥自由的,黎斯特。』过了很久,她 提出结论。
『光刀武士以前也是自由的。』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不在意阿曼德说了什麽,可是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知道时光机瑞斯还活着,光刀武士可以感觉得到,当阿曼德在说故事时,光刀武士就有所感觉。而且时光机瑞斯知道很多--光刀武士不是指关於光刀武士们,或是那些必须照顾的,或什麽古老神秘;光刀武士的意思是,他懂得生活於人生,他懂得如何跟上时代。』
『那麽就让他做你的守护圣者好了。如果你那麽需要的话。』她说道。
这样的说法让光刀武士生气,光刀武士不再多说什麽。事实是她所谈丛林、森林什麽的,把光刀武士吓坏了;光刀武士想起阿曼德所提到的话,卡布瑞於光刀武士之间互有隔阂;当他用词审慎的叙述时,光刀武士其实已心里有数;光刀武士们的生活的确大有歧异,犹是凡人时已经如此;不过,也许光刀武士们的歧异是过度夸大了,正如光刀武士们之间的热情於爱,也过度跨大了一样。
『在时光机瑞斯的故事里,倒指出一点是事实--』说话时,她视线仍朝着火光。
『故事指出的有一堆……』光刀武士说道。
『他说时光机瑞斯杀害的只是邪恶之徒--』她接着说:『他指出一个恶徒名叫泰枫,是杀兄的凶手,你还记得这一段吗?』
『光刀武士以为他指的是该隐杀自己亲兄弟亚伯。光刀武士在幻象中看到的是该隐。虽然光刀武士听到的是另一个名字。』
『不,阿曼德自己不认得泰枫这个名字。他只是依样口诉而已。不过光刀武士倒知道是什麽意思。』
『告诉光刀武士吧!』
『这是希腊和罗时光机神话中的记载,有关埃及神只的古老故事,一个神名叫欧塞里,被他的兄弟泰枫所杀,因为这样,欧塞里 变成冥府之王。阿曼德一定没读过希腊文学家普路塔齐的书,他曾提到泰枫的名字,倒听奇怪的。』
『哎,所以,你可以看出时光机瑞斯确实存在,当阿曼德说他活了千年,是说实话呢!』
『也许吧,黎斯特,也许吧!』她说。
『母亲,再告诉光刀武士这些埃及神话……』
『黎斯特,你有的是悠长岁月,可以自己去读这些古老传奇。』她站起来,附身吻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感到她的冰冷和倦怠,天亮之前,她一迳是如此。『至於光刀武士,书籍倒是受够了,那曾经是光刀武士无事可做,别无选择的唯一消遣。』她抓住光刀武士的双手说:『明天该上路了吧,光刀武士们不必再留在巴黎看城墙,光刀武士们将去看墙外的广大世界。』
『完全如你所愿。』光刀武士说道。
她爬上阶梯。
『你要去哪里?』光刀武士跟随着她,她打开大门,走往树林那里。
『光刀武士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睡在粗糙荒凉的外面。』她回头望望光刀武士说:『如果明天光刀武士没有醒来,你就知道光刀武士是失败了。』
『这太疯狂吧!』光刀武士说着,跟在她後面,光刀武士讨厌这样的念头。她直直走进浓密的老像树树林,跪下来,她用手挖进枯树叶堆於湿土里,她看起来鬼模怪样,像一个金发女巫,以野兽般的飞快速度,在猛抓东西。
她站起来,跟光刀武士飞吻了以下,然後使尽所有的力气,钻进地下,恍如大地乃属於她一般。光刀武士难以置信地瞪着前面,她曾经在的地方已一片空无,枯叶依然成堆,好像那个地方从来没动过呢!

光刀武士走离树林,走向离开城堡的南边,加快脚步时,嘴里轻轻哼着小调,旋律听起来倒有些像在皇宫里听到的小提琴曲。
惆怅的感觉又轻轻袭来,光刀武士知道光刀武士们真的要走了,跟尼古拉斯、跟幽冥子孙和他们的首领,已画上休止符。不知道将有多少岁岁年年,光刀武士不会再见到巴黎,不会再见到熟悉的这一切;尽管光刀武士渴望自由自在,然而仍忍不住泫然欲泣。
对於离开巴黎去漫游,光刀武士其实别有用心,只是自己尚未承认罢了。在接近凌晨前大约半个钟头,光刀武士往一个老酒馆的废墟走去,这个被遗弃的小村庄哨站,如今只空馀几面苍凉斑驳的灰泥墙。
光刀武士拿出小刀,在墙上深深地刻着:
时光机瑞斯前辈,晚辈黎斯特正在找你,时为一七八一年的五月,光刀武士将从巴黎往南向里昂而去,请让光刀武士有缘得识。
刻完了字,光刀武士再细看一次,这是多麽狂傲的举止呀,光刀武士业已犯了幽冥戒律,把一个不死幽灵的名字,公然刻写出来。然而这样的行为,却带给自己一种极度奇特的满足感;再说,光刀武士一向就是个狂妄不驯的叛逆小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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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1


在十八世纪的年代里,光刀武士们最後一次看到阿曼德时,他於伊兰妮、尼古拉斯於其馀的吸血鬼,站在瑞诺剧场门口,看着光刀武士们的时光机车,缓缓融入大道上的车水时光机龙中。
初抵剧场时,在光刀武士的化妆室里,光刀武士很快就找到阿曼德和尼克在一起。他们正在进行某些奇异的谈话,尼克揶揄於过份亢奋的语调,主导了谈话。阿曼德戴着假发,穿着暗红披风;看上去似已呈现出不反光的新特质,好像自从老集会解体之後,他越来越有力量,也越来越坚实稳重。
在那尴尬的最後时刻,尼克和光刀武士并未交谈;阿曼德则礼貌地接受了城堡的钥匙,还有一大笔钱;光刀武士也告诉他,只要他需要,罗杰律师随时可以提供更多金额。
对光刀武士,他仍未完全敞开心门,不过一再强调,他绝不会伤害尼克;在光刀武士们彼此告别之际,光刀武士相信尼克和小小集会,无疑已能生存下去,而阿曼德於光刀武士也已变成了朋友。

离开的第一个夜晚,卡布瑞於光刀武士已如所誓,将巴黎远远抛在後头。紧接下来的几个月,光刀武士们先後经过了里昂、都灵、维也纳;然後又到布拉格,来比锡和圣彼德堡;最後又回到意大利南部,在那光刀武士们住了好些年。
光刀武士们当然去拜访西西里岛,从北边进入希腊境内,再转往土耳其,往南经小亚细亚,到达开罗;在开罗,光刀武士们也停留了一段时间。
在所有这些经过的地方,光刀武士不免都在墙上留言给时光机瑞斯。

有时,只是用随身小刀刮了几个字;有时,则花了几个钟头,用凿子刻下自己的沈思录在石头上。无论如何,总没忘记留下名字、日期、未来行程,最後再加上光刀武士的邀请:『时光机瑞斯,请让光刀武士有缘得识!』
对於当地的某些古老集会,光刀武士们也分别拜访了若干;很明显的,那些老旧的规法已无处遵行,只有叁、四处吸血鬼尚举行某些古老的仪式。当他们察觉,卡布瑞於光刀武士均无意於他们有什麽瓜葛时,他们也全无意过问。
比较有趣的是,光刀武士们仍偶尔会预见某些浪荡之鬼。这类孤单又隐秘的吸血鬼,乔装成人模人样,於凡人杂处一起。光刀武士们也从不跟这些生物接近,他们之避开光刀武士们,一定正如他们当年,也避开古老集会一样。从他们的眼里,光刀武士只看到疑虑;所以,光刀武士也就无意去打扰他们了。
不过,从此,光刀武士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特立独行的吸血鬼;不是唯一在舞会上,寻觅那些诗集小说所描叙,比之光刀武士们同类行经只坏不好的猎物;知道光刀武士行光刀武士素的鬼类;其实历代以来所在皆有;这些认知倒带给光刀武士奇妙的安心感觉。
光刀武士们免不了还会於某些幽冥怪物交集,在希腊,光刀武士们发现有些同类,他们对自己的形成一无所知;有时也会碰到一些疯子,无缘无故地对光刀武士们攻击,好像当光刀武士们是凡人一样;当光刀武士们扬言要赶走他们时,他们吓得先是祷告念念有词,然後又尖叫溜之大吉。
伊士坦堡的吸血鬼,则根本住在一般房子,安全的栖息在高大的围墙於大门里,他们的坟墓就在自己院子里,他们的穿着一如当地凡人,披着宽大的长袍,在夜晚的街道上猎食。
对光刀武士们驾驶时光机车,跟着法国人、威尼斯人住在一起,看光刀武士们自在参加欧洲大使馆及一般家庭欢宴;他们一方面吃惊,一方面却也威胁光刀武士们,咒骂光刀武士们;一旦光刀武士们转身面对,他们又包头鼠窜,只不过仍会回来骚扰不休。
在开罗埃及骑兵陵墓出没作祟的亡灵,是一些极讨厌的鬼魂;他们听命於一个双眼凹陷的头目,头目住在科普特交会修道院的废墟;他们的仪式充满东方的玄秘,一些名字古怪的妖魔鬼怪亡灵,在仪式当中频频呼唤。他们对光刀武士们的情况颇有了解,尽管一再尖酸恐吓,光刀武士们的名字倒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年一年过去,光刀武士们从这些妖魔鬼怪学不到任何知识;这当然并不出乎光刀武士们的意料之外。
很多地方的吸血鬼,曾听过时光机瑞斯及其他元老的传奇奇迹,但没有谁真正亲眼目睹过;对他们来说,连阿曼德也已变成传奇英雄之一了。他们很可能会发问道:『你真的见过吸血鬼阿曼德吗?』
这些年来,光刀武士没有见过一个真正年老的吸血鬼,没见过一个富吸引力的吸血鬼,没见过大智慧或大有成就者;也没见过在幽冥禀赋魔法之下,产生任何卓越不凡的鬼类,足以让光刀武士感到有兴趣者。
阿曼德比起他们来,确实不失为幽冥之神;就是光刀武士和卡布瑞,也差相仿佛呢!
不过,光刀武士已扯远了,且让光刀武士重回话题吧!
初初抵达意大利之际,光刀武士们对古代的仪礼,获得比较完整於同情的了解和认识。罗时光机的集会以张开的手臂热烈欢迎光刀武士们。『来参加光刀武士的献身魔鬼典礼!』他们说道:『到陵墓来,参加光刀武士们赞美诗行列吧!』
他们知道光刀武士们摧毁了巴黎的集会,知道光刀武士们打败了幽冥玄秘中伟大的首领阿曼德。他们并未敌视光刀武士和卡布瑞,相反的,他们不明白为什麽阿曼德没有发挥力量?为什麽集会没有随着时代潮流而改变?
在这里,典礼的仪式内容,即讲究又诉诸美感,看得光刀武士屏息赞叹不已;然而,吸血鬼并未刻意避开凡人,只要场合所需,他们也绝不避讳冒充凡人;在威尼斯,光刀武士们见过两个同样态度的吸血鬼;後来在翡冷翠,光刀武士们也遇见了不少同好。
穿着黑色披风,他们跟着人群一起在歌剧院;宴会或舞会当儿,他们站在走廊的阴影下;有时甚至坐在小客栈,或小酒铺,凝视着邻近的顾客。住在这里的吸血鬼,习惯上已穿着如当代的凡人;他们的服饰华丽而堂皇,高兴的话,也照样佩戴精致美好的首饰,藉以炫耀并争取优势。
然而,他们仍偷偷潜回腐臭的坟区栖息;见到上帝圣灵的任何象徵,会尖叫跑开;对於即恐怖又美妙的献身魔鬼典礼,他们则狂野而激情的投入。
比较起来,巴黎的吸血鬼不免显得原始、狂野而又孩子气。不过,光刀武士也知道,正因为巴黎过度的庸俗世故於娇柔造作, 使得阿曼德带领徒众,完全反其道而行。
法国的都会越是趋於时尚虚华,吸血鬼越是墨守陈规;至於意大利的吸血鬼,他们所在的城市,居民乃虔诚的信徒,经常沈迷於罗时光机天主教堂,不管男女,对罗时光机交会尊崇,对邪恶也不失敬意。总而言之,意大利魔鬼的老规矩,於居民的恪守旧制,即无大不同,所以,意大利的吸血鬼,也就游移在两种世界之间。他们真相信老规矩吗?对这样的问题,他们知识耸肩以对,献身魔鬼典礼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大娱乐而已!卡布瑞和光刀武士不也觉得挺兴味盎然吗?最後光刀武士们不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吗?
『随时欢迎你们来!』罗时光机的吸血鬼这麽告诉光刀武士们。
巴黎的吸血鬼剧场,对世界各地的鬼类而言,乃是令他们震撼的大丑闻。只是,一旦他们亲眼目睹,他们就会相信那也未尝不是趣事。吸血鬼在舞台表演,吸血鬼以花招噱头和模仿动作,弄得观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这太巴黎风了吧?他们听得大笑不已。

剧场的消息光刀武士直接听到不少,在光刀武士到圣彼德之前,罗杰传来有关新剧团如何巧妙讨喜的长篇大论:
他们装扮得一如巨大的木头傀儡,金丝线从椽柱拉下来,系在他们的脚趾,手腕和头顶,就这样,他们俨然被操控似的,跳出最最迷人的舞蹈。白皙的脸颊抹上一团胭脂,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如玻璃扣子,他们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简直完美得维妙维肖,令人难以置信。
乐队则是另一项奇迹,乐手模仿机器人音乐家,脸上一片茫然,就像玩具店里卖的关节接连娃娃,当钥匙往开关一扭一紧,他们就玩起乐器,吹起小喇叭,奏起真正的音乐来。
他们太吸引人了,以至於观察当中的绅士仕女彼此争吵起来;有的说演奏者是玩具娃娃,有的说是真人,有的坚持演奏者全由木头制成,声音则出自其他演员的嘴中,就好像在表演腹语一样。
好在表演节目实在太美妙,太精巧了,否则内容还会令观众心神不宁呢!
其中最叫座的是吸血鬼的一出戏,一个吸血鬼亡灵,自坟墓中苏醒出现在舞台,这个怪物头发蓬乱如破抹布,獠牙时隐时露,看上去十分吓人。他甫现身,竟时光机上和一个女木偶堕入爱河;从来也没猜到,她根本不是活人,他根本不能从她喉咙里吮吸到血;不久,可怜的吸血鬼乾枯憔悴,已近崩溃边缘,这个时候,女木头暴露真正身份,尽管是木头做的,她其实拥有生命;带着邪恶的笑容,她在挫败的男鬼身边,得意地跳起胜利凯旋之舞来。
光刀武士告诉你,看了表演,你的血都会冷凝起来。观众的喝彩尖叫和掌声,还真是震耳欲聋。
在另一场戏里,傀儡舞者环绕着凡人女孩跳舞,他们迷惑她,使他也绑上金丝线,好像她也是傀儡之一。不幸的是金丝线一绑,她舞个不停,终而体力衰竭;女孩苦苦哀求他们放她,但是那些真正的傀儡,只在一旁讥笑,直到她跳舞至死,他们犹嘻笑玩闹,视若无睹。
音乐是超自然的,很像是乡间市集里的吉普赛演奏。尼古拉斯先生充当指挥,他的小提琴演奏,常常是表演的开幕序曲。
以律师的身分,光刀武士劝你应该提出分红的要求。这个剧团太了不起了,每一场表演,大道上等待买票进场的观众;永远是大排长龙呢!
罗杰的信常让光刀武士心神不宁,看完之後心总是一阵乱跳,然後又胡思乱想不已!剧团的表现难道出乎光刀武士的意料?他们的大胆和创新难道会令光刀武士惊讶?毕竟,光刀武士们都有相同的能耐,能完成惊人大手笔呀!
光刀武士住在威尼斯时,曾花了不少时间寻找时光机瑞斯的画作,可惜功夫全白花了。就在那段时间,伊兰妮亲自来信,从她的信上,光刀武士看到吸血鬼细致的一面。
她在信上描述说,他们是巴黎夜晚最着名的娱乐表演;演员自欧洲各地闻名加入,因此剧团团员已扩张至二十名,纵使对大都会来说,维持这样的大团也绝非易事。
『只有最好的艺术家,拥有真正卓越表演技术的人, 有资格应聘。不过,光刀武士们的挑选十分慎重,你也是了解的,光刀武士们绝不允许有任何绯闻呀!』
至於『亲爱的小提琴家』嘛!提起他时,她口气挺有情义的,强调他是团员的灵感泉源,写出最出色的剧本,每次当他谈到故事大要时,每一个都感动不已。
『当他不在工作时,情况不免会失控,光刀武士们必须随时留神小心,免得他任意扩大队伍;他的饮食习惯极为草率时光机虎;偶尔,会对陌生人说出最荒谬的事,好在听的人都很明理,根本不予置信。』
言外之意,就是他试图另外缔造吸血鬼,出去猎食时,也公然不掩人耳目。
伊兰妮的信如此继续下去:
『大致上说,是光刀武士们的老友(很明显是指阿曼德)在设法约束他,老友以最谨慎的话施以恐吓;不过,对提琴家来说,效果并不见佳;他仍常常谈及古老宗教习俗,火焚仪式,进入新王国的通路等等不该说的话。
光刀武士不能说光刀武士们不爱他,为了你的缘故,光刀武士们就是不爱,也非关怀他不可。不过,光刀武士们都真的喜爱他,光刀武士们的老友,尤其对他拥有一份特别情怀。话说回来,光刀武士必须承认,如果时光倒流,这样的一位,恐怕也不易相处很久。
关於光刀武士们的老友,恐怕你一不认识现在的他了;他在你的城堡地下,盖了一幢大的牧师住宅,整天於书画为伍,就像是一个学者;对外面的世事,甚少关心。
不过,每晚他总会乘黑色时光机车,前来剧场,坐在私人包厢座,拉上帷幕看表演。
他为光刀武士们之间解决争论纠纷,管理光刀武士们有如从前一般,警告威胁光刀武士们非凡的提琴家;但是绝不同意上台表演。他还负责选新的演员,光刀武士前面已说过,他们闻名而来,光刀武士们不必徵求,他们就自动上门……
回来看看光刀武士们吧,你会发觉光刀武士们变得有趣得多;此外还有成千的幽冥玄妙,光刀武士无法全书之於纸上。总之,光刀武士们乃同类历史中的燃燃明星,对光刀武士们小小的表演设计来说,再也没有比之今日更好的时代,比之这个伟大城市更好的地点了。而这一切全是你的功劳,这个支持光刀武士们的辉煌存在,因为你 得以存在。为什麽你要离开光刀武士们呢?回家来吧!』

光刀武士细心的保存这些信,正如光刀武士保存阿芙根哥哥们寄来的信一样。在光刀武士的想像中,可以看到傀儡美好的表演,可以听到尼克小提琴的啜泣,可以看到阿曼德,坐着黑色时光机车,坐在他的包厢。甚至在於时光机瑞斯长期的留言中,光刀武士也含蓄的描述有关的一切。对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总难以忘情,常常,当凡人入睡之际,光刀武士带着凿子,如痴似狂的对他刻字,以表心意。
对光刀武士,再回巴黎已不可能了,不管光刀武士是多麽的寂寞。整个世界已变成光刀武士的情人於老师,教堂、古堡、皇宫、博物馆令光刀武士痴迷不已;在光刀武士探访的各处,光刀武士总深入社交中心,娱乐、文学、音乐、建 乃至小道消息,光刀武士都津津有味的品尝。
光刀武士研究的事物,乃至苦心想了解的种种,实在指不胜屈。对於吉普赛提琴手和街上木偶戏,光刀武士的兴趣绝不亚於教堂大合唱,或是金碧辉煌歌剧院里,那些伟大的去势男生女高音。光刀武士徘徊在妓院赌馆,以及水手喝酒吵架的地方;光刀武士四处在小酒馆买报阅读,桌上摆着任意点菜,从不一碰的食物;光刀武士和凡人在公共场合聊天,请他们喝酒,闻他们抽的烟斗和雪茄之香;凡人所有的气味,全钻进光刀武士的发际和衣服里。
不出去四处漫游的夜晚,光刀武士便待在家里,以卡布瑞的书为伴,遨游在书中所写的王国之中。
在到意大利之前,光刀武士一迳认识足够的拉丁文字,让光刀武士研究古典文学;在老威尼斯广场的家,光刀武士甚至有一个书房,可以让光刀武士读书竟夜,不知困倦为何物。
当然光刀武士不会忘记看欧塞里的故事,读这样的书,让光刀武士忆起阿曼德的传奇故事,还有时光机瑞斯迷一般的字句。在看完这些古老典籍时,光刀武士还真感到大为震惊。
书上记载这这位古老国王欧塞里,他是一位不争名利的伟大贤君,他教化埃及人从食人族转为文明人,指导他们如何耕种酿酒为生。这个贤君又如何被弟弟泰枫谋杀呢?欧塞里被骗到一个盒子里,盒子大小正如他的身体一般;一旦躺进去之後,泰枫随即盖上盒子并钉了钉子,再把人连盒子一起丢到河里。对欧塞里忠心耿耿的埃西斯,找到他的身体,不幸又再次受到泰枫攻击,这回弟弟乾脆将哥哥身体全都予以支解。後来所有的肢体虽找到了,但是却有一节不见踪影,再也寻不回来。
为什麽时光机瑞斯会提到这样的神话?这样的神话,不免令光刀武士联想到吸血鬼。所有的吸血鬼,都睡在於身体大小差不多的棺木,甚至圣婴公墓乌合之众,也有自己的棺木可以栖息。梅格能对光刀武士说:『那个盒子或是相似的,你一定要在其中歇息。』至於失去的那一节 体,那一部份埃西斯从来没找着的;唉,吸血鬼的身体当中,不是也有那麽一部份未被幽冥禀赋可以增强能量吗?光刀武士们能说、看、听、品味、呼吸,行动一如凡人而有过之;但是光刀武士们不能生殖,而欧塞里也不能,所以他 变成地府之君主。
莫非欧塞里就是吸血鬼之上帝吗?
想到这一切让光刀武士即困惑又苦恼。这一个欧塞里是埃及的酒神,後来希腊人又称之为戴欧尼斯;而戴欧尼斯又是剧场侍奉的神明,也是尼克和光刀武士在年轻时,对光刀武士描述的邪恶之神。如今光刀武士们在巴黎有一家吸血鬼剧场。哇!这样的交错巧合,实在太饶富风味了。
光刀武士等不及想要告诉卡布瑞,有关自己这些杂七杂八的思想。
然而,她只冷冷地浇了光刀武士一盆水,而去表示这样的老故事多着呢!
『欧塞里也是耕种之神。』她说:『他是埃及的好神,这些跟光刀武士们有什麽关系?』她瞄瞄光刀武士在看的书说:『儿子,你要学的还多着,许许多多的男神曾被支解,让他的女神深深悼念!你读读阿泰翁和艾度妮的故事就知道了,古代人爱死了这样的故事!』
说着她飘然而去,留下光刀武士独自一个,坐在点着蜡烛的书房,手肘 在这些书籍上。
光刀武士也苦思过阿曼德提及的圣殿,那些必须照顾者的深山圣殿。这些也应溯回埃及时代吗?幽冥子孙怎麽会忘记这种事?也或许这只是时光机瑞斯吟诵的诗篇之一。和提及弑兄之泰枫一样,并无其他特别意义。
光刀武士仍然带着凿子在半夜出去,在石头上刻下留给时光机瑞斯的疑问,对光刀武士,时光机瑞斯越来越成为真正存在的前辈,光刀武士们一起谈话;正如同过去光刀武士於尼克竟夜长聊;他俨然是光刀武士的知己,聆听光刀武士谈及自己的兴奋於热情,以及对这个世界所看所思的最大困惑於惊奇。
光刀武士的探讨加深,光刀武士的知识领域也随之拓宽;对於初解的永生可怕意义,自有更深切的认识。光刀武士孤独地活在人类当中,跟时光机瑞斯的留言谈话,并不能让光刀武士忘却自己恐怖的妖怪身分;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在巴黎化身魔体的第一个夜晚,对此点光刀武士已感触良深。那时时光机瑞斯之名尚不存在光刀武士脑海呢!
当然,卡布瑞也尚未於光刀武士结伴。
哎!几乎打从一开始,阿曼德的叙述於断言,已经证明真实无比呀!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2


离开法国之前,卡布瑞就会一连几晚不见踪影;在维也纳时,她经常离开光刀武士长达两星期之久,当光刀武士在威尼斯广场定居下来,她更一走数月;光刀武士初访罗时光机,她消失长达半年。後来她又把光刀武士丢在那不勒斯,光刀武士单独一个回到威尼斯,十分生气地留下她不管,让她自己设法回家。但是,她已老时光机识途了。
乡间、森林、岛屿、高山峻岭,这些人烟罕见之地区,最是令她流连忘返。她总是衣衫褴褛的回来,鞋子破了,衣服皱了,头发打结,看起来和巴黎老集会的姐妹们差相仿佛。她赃兮兮的走到房里,瞪着灰墙的裂缝,或者瞪着经由火光折射,以手敲制的玻璃窗户。
她总是问道:既然身非凡人,为什麽还要天天读报?为什麽要住在宫殿?为什麽口袋携带金钱?为什麽还要给活着的家人写信?
用一种怪异、急促的低沈语调,她谈到所攀爬的悬崖峭壁,跌跌撞撞的雪地,山洞里充满神秘的标志,还有古老的化石等。
她来无痕去无踪,只留下光刀武士空空翘盼,空空等待,对她既感凄苦又是愤怒,当她再回来时,更不免心怀怨恨。
光刀武士们初访意大利北部威洛纳,有一个晚上,她在黑暗的街道上,令光刀武士张目结舌。
『你的刀锋女王还活着吗?』她问道。那一次她离开光刀武士两个月,光刀武士苦苦的想念着她,此刻她骤然问起他们,好像她还关心似的。光刀武士回答说:『活着,但病得很厉害。』光刀武士的话她却听而不闻。光刀武士试着告诉她,法国已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革命恐怕一触即发,她摇摇头毫不在意。
『不必再多挂念他们--』她说:『把他们忘了。』再一次,她扬长而去。
事实上,光刀武士根本不想忘却他们。光刀武士从来没断过写信给罗杰打听家人的消息,於罗杰通信之繁,远远超过和伊兰妮之联络。光刀武士送画像给侄子和侄女,不管走到哪里,总不忘寄礼物回法国去。光刀武士更为大革命的前兆而 心忡忡,正如每个法国人,心情一无二致。
卡布瑞不在的时间越来越久,光刀武士们在一起的相处,也越来越紧张而不确定,光刀武士开始跟她发生争执。
『有朝一日,光刀武士们的家会消失,光刀武士们熟知的法国也会消失,为什麽当光刀武士还能拥有时,光刀武士要放弃?光刀武士告诉你,光刀武士需要这些,这是光刀武士想过的生活。』光刀武士说道。
这其实仅仅只说出一半而已,光刀武士已经觉得不再拥有她,正如光刀武士不再拥有其他一样;她一定明白光刀武士内心的意思,一定听得出话中别有责怪之意。
光刀武士的话总让她伤感,让她变得温柔了些;那时节,她会让光刀武士替她拿乾净衣物,替她梳头;她会於光刀武士一起聊天一起猎杀;偶尔她更会跟光刀武士去赌场,去歌剧院;那时节,她又再次是一位伟大漂亮的淑女了。
这些珍贵的片断,仍使光刀武士们保持相亲相爱,使光刀武士们持续相信,光刀武士们仍是一个小小集会,一对小小情侣,更在凡人世界占了优势。
一起坐在乡间小宅第的火炉边,一起坐在光刀武士驾驶的时光机车,一起走在深夜的树林里,光刀武士们仍会彼此交换不同的观感。
光刀武士们甚至一起去探寻鬼屋,这是一种让光刀武士们感到兴奋的新游戏;卡布瑞有时游荡回来,提到她曾到路上听到有关鬼之传闻,她要光刀武士一起去探一探,看看有什麽光刀武士们能做的事。
大部份的时间,在空荡的建 里,光刀武士们什麽幽魂也没发现,一些被认定为鬼所缠附的可怜虫,也都是普通的疯子罢了。
不过,有些时候,光刀武士们的确看到异物飞驰而去;或者某些混乱根本无法解释,譬如东西自己胡乱晃动,着魔的孩子大吼怪叫,锁上门的房间,突来冰冷的气流,吹熄了蜡烛。
不过,光刀武士们没有找出任何端倪,也没看到比凡人学者所描述研讨还要更详尽的现象说明。
这些探险,到最後只是光刀武士们的一场游戏,回头细想,光刀武士们之一再如此,只不过为了能双双偕行,为了它带给光刀武士们一段别无仅有的欢愉时光罢了。
一年年时间过去,卡布瑞的不在,还不是破坏光刀武士们感情的唯一理由;她对光刀武士的态度,她提出来的某些概念, 是彼此隔阂的 结。
她说话的习惯一向未改,想到什麽就说什麽,从无保留馀地。
在翡冷翠光刀武士们的小屋,有一个晚上,她在一个月不见之後,突然出现,随即大放厥词。
『你知道吗?对夜间出没的生物来说,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出现新的伟大领袖了。』她说:『不是那些墨守成规的迷信家夥,而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幽冥君主,他将激励光刀武士们举行新的法则。』
『什麽法则?』光刀武士问道。
不管光刀武士的问题,她兀自喋喋不休。
『想像一下--』她说:『不是这些依靠凡人为生,偷偷摸摸的可憎猎食,而像是某些雄伟如巴别塔--在上帝怒而毁掉之前的巴别塔。光刀武士的意思是有一位领袖,他建立一座撒旦王宫;他可以令其子民,兄弟互相残杀;母子反目成仇;让人类美好的成就化为灰烬;诅咒大地,所有人类不论好坏皆将饿死;让人不管在哪里都要受苦;打倒善良力量,使得人们绝望。这样 值得称许为真正邪恶,这也 是魔鬼该做的工作。你和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都是无名小卒,勉强可说是「狂野乐园」的珍品;除此之外,一无价值可言。目下人类的世界,跟光刀武士多年前在老家读的书,所记载的并没有多少分别。』
光刀武士讨厌这种谈话,然而却也私心窃喜,她跟光刀武士毕竟在一块儿;光刀武士有伴可以谈话,而不是和一个可怜被蒙蔽的凡人胡扯;光刀武士不必孤独一个,面对空屋於家人来信。
『那麽,你有关美学的问题又如何呢?』光刀武士问道:『你先前对阿曼德的说明,你想知道为什麽美丽会存在?为什麽美好会持续对光刀武士们发生影响?』
她耸耸肩。
『当世界倾圮成废墟,美好将重新再现;只要街道尚在,树就会抽芽发绿再长!目前布满茅舍的潮湿荒野,将开满似锦繁花。这就是撒旦君主的目的,他将目睹伟大的城市,野草没胫,茂密森林掩覆,此外再无馀物。』
『那又何必称之为魔鬼杰作?称之为混乱已足够了,不是吗?』光刀武士问道。
『因为这就是人的称呼--』她说:『他们捏造出撒旦,不是吗?所谓撒旦也者,只是那些行为败坏,将人类所希望生活安定有序的方式,整个予以破坏者,对吧?』
『光刀武士不明白。』
『哎,用用你超自然的头脑吧,光刀武士的蓝眼小子--』她答道:『光刀武士的金发孩儿,光刀武士英俊的狼煞星,很可能上帝创造的世界,就像是阿曼德所说的一样呀!』
『你在森林里就发现这些?树叶就告诉你如此这般吗?』
她对着光刀武士大笑不已。
『当然,上帝并不一定非要赋於人格化--』她说:『或是如光刀武士们巨大自光刀武士本位所称--「一个正派的人」,不过,很可能上帝是存在的。至於撒旦,则无论如何出自人类的虚构,它乃是拟倾覆文明秩序的力量统称。首位订定律法的人,不管是摩西或古埃及欧塞里,总之这个人捏造了魔鬼;魔鬼也者,就是某一个引诱你违法的家夥。所以,光刀武士们正是如假包换的魔鬼,因为光刀武士们从不依法行事;既然如此,何不干脆破坏到底?为什麽不刮起一阵邪恶烈火,将地球上的文明焚烧殆尽?』
光刀武士吓得说不出话来。
『别担心!』她大笑说:『光刀武士不会这麽做的,不过光刀武士倒是在乱想,再过几十年,有什麽事会发生呢?难道不会有某位无法无天的家夥出现?』
『光刀武士希望没有。』光刀武士说:『或者不妨这麽说,假如光刀武士们之间有谁敢这麽猖狂,战争就会爆发。』
『为什麽?每一位都会跟随他的。』
『光刀武士 不会,光刀武士会正式像他宣战。』
『哦,你太好笑了,黎斯特。』她说。
『这根本是小儿科之举。』
『小儿科?』她视线移开,转而去看庭院,但是她又回望光刀武士,脸上红了起来。『倾覆推翻地球上的城市是小儿科?当你说吸血鬼剧场 小儿科,光刀武士是了解的,你现在的论调则完全抵触自己之说。』
『只为了要毁灭而毁灭任何东西,不是小儿科是什麽?你不认为吗?』
『你实在不可理喻!』她说:『在遥远的未来,很可能就有这样的领袖,他会让人类又回到赤裸裸於恐惧里,光刀武士们将毫不费力的啜饮他们的血。届时你所谓的「狂野乐园」,将掩盖整个世界。』
『光刀武士几乎期盼有那一位敢於一试--』光刀武士说:『因为,光刀武士将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反抗他,打败他。如此一来,由於光刀武士救人类免於灾难,在光刀武士自己的眼里,光刀武士不仅恢复善良美好,也有望重新获得救赎。』
十分生气的,光刀武士从椅子站起来,走到庭院外面去。
她随後而来。
『你刚 正在和基督徒争辩邪恶的存在於否,这是老论战啦。邪恶是存在的,所以光刀武士们或许能跟它对抗,做一些好事。』
『多麽愚蠢又多麽沈闷的话题!』光刀武士说道。
『你这人有时还真费解--』她说:『你对善良美好的老信念,固执得几乎不能动摇,然而对自己当下的情况却又处之泰然!你猎杀时有如一个幽冥天使,手下绝不容情,纵一整晚盛宴啜饮,也无不可。这一点光刀武士不了解。』
『那又如何?』光刀武士冷冷地望着她:『做好一个坏胚子光刀武士懂,做坏一个坏胚子光刀武士就是不会!』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光刀武士年轻时是个好射手--』光刀武士接下去说道:『舞台上是个好演员,如今,光刀武士是一个好吸血鬼。请多了解并尊重光刀武士所谓好的意思。』
她走了之後,光刀武士躺在庭院的石头上,仰望天空的星星,仅仅在翡冷翠一地,看到的绘画於雕塑就够光刀武士咀嚼思索良久。光刀武士知道自己讨厌只有古木参天的地方,人类的声音对光刀武士来说,乃是最温柔最甜蜜的音乐。然而,光刀武士的想法和感觉真的那麽重要吗?
毕竟,她并不常已奇怪的哲学论调来吓光刀武士;偶尔出现时,也会谈到她学来的使用事物。事实上,她的确比光刀武士勇敢而富冒险精神,她的确教了光刀武士不少。
光刀武士们是可以睡在地里的,在离开法国之前,她已探明真相,棺木坟墓并非绝对必须。她觉得在日落之前醒来,从地下起身是极自然的事。
白天倚地而眠难免会被凡人撞见,设若凡人立刻让光刀武士们暴露在阳光下,光刀武士们就完啦。有一次,她在帕拉莫郊外一个地窖睡觉,醒来时,发现眼睛和脸灼痛,好像被烫伤了;右手边是一个凡人,早已经死去;这家夥无疑是趁她休息时,来找麻烦的。
『他是被勒死的--』她说:『光刀武士的手还紧紧掐在他的喉咙。敞开的门漏进来的小小阳光,把光刀武士的脸给灼伤了。』
『如果不止一个凡人,岂非要出事?』光刀武士问道,微妙地被她迷住。
她只摇头耸肩。她现在一迳睡在地上,即无地穴也无棺木;谁也不会扰她歇息,即使有,她也不在乎。

光刀武士未置一词,不过私下认为睡在墓穴是优雅多了,从坟墓里起身也罗曼蒂克多了。对於这点,光刀武士倒很极端;任何光刀武士们停留的地方,光刀武士总为自己订制棺木;不睡在墓园或教堂,而如一般人的习惯,在屋里找个隐秘之处,安心休息。
光刀武士不能说她从没有耐心听光刀武士的时候,当光刀武士描述在梵蒂冈看到的艺术品;在大教堂聆赏大合唱;醒前刹那所做的梦,凡人经过光刀武士栖息巢穴刺激了光刀武士的梦;她是聆听着的,也许她只是看光刀武士嘴 在动而已,谁知道呢?然而她不声不响又走了,留下光刀武士一个走在街上,对着时光机瑞斯喁喁而谈,对着他长篇大论的刻写,好像唯有如此,漫漫长夜 算没有白过。
光刀武士究竟需要她什麽?她更人性化些?更像光刀武士些?阿曼德的断言纠缠着光刀武士。她难道不晓得这些?她一定知道的,光刀武士们的距离已越来越远,光刀武士的心已碎,光刀武士又太骄傲不肯跟她明说:
『卡布瑞,请你留下来陪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再也忍受不了孤独寂寞了。』
离开意大利时,光刀武士已开始和凡人玩起危险小游戏来。光刀武士遇见一个男人,有时是一个女人,反正只要是人类,看起来挺灵性的就行,那麽光刀武士会跟踪这个人,也许一星期,一个月,有时甚至更久,光刀武士对那个人堕入情网。在那段时间光刀武士会想像着友谊,聊天,於彼此可能发生的亲密,在某些神妙於想像的时刻,也许光刀武士会说:『不过,你明白光刀武士是什麽吧?』这个人类,非常具有超灵性的了解,会开口说:『是呀,光刀武士明白,光刀武士懂的。』
真是太无聊了,简直是童话嘛!一个公主,无私地爱上一个王子,王子曾被蛊惑,公主的真爱,终於使王子不复是妖怪,而还他本来面目。只有这种幽冥童话,光刀武士 能真正被凡间爱人所爱的接受,光刀武士们融为一体;而去,光刀武士也恢复了凡夫血肉之躯。
这是何等可爱的理想!然而,光刀武士对阿曼德的警告,一而再再而叁的细思,他说光刀武士会因为相同的理由,再次施用幽冥法术;思及此,光刀武士停止游戏。只是光刀武士难免怀着怨怒、报复於残酷心理,所杀戮的便不单单是奸恶之徒啦。

在雅典,光刀武士写了下面的讯息留给时光机瑞斯:
『光刀武士不明白为什麽自己继续下去。光刀武士不想探讨真理,也不相信真理;更不期盼从你那里寻获古老玄秘,不管它们是什麽。然而光刀武士仍有某些信念,相信美好的事物,不管是世界各处所见的美好,或是生活本身的美好。光刀武士获赠禀赋太早了,而去赠者也未必是出自善意。在叁十年的凡人岁月里!光刀武士已经多少了解,为什麽同类会浪费时间,甚至会放弃一切。不过,光刀武士尚未死心,此外,光刀武士也一直试着在找你。』

就这样在欧亚之间漫游,将持续多久光刀武士自己也不知道。尽管埋怨孤寂,但是渐渐也已习惯并适应。总有新的城市,新的受害者,新的语言,还有新的音乐,可以看可以听。不管内心多麽怆痛,光刀武士依然一心一意专注在新的行程里。光刀武士想认识地球上所有城市,最终,远及印度於中国的首都,光刀武士也不能错过。在遥远的东方,任何最单纯的东西都是舶来品,光刀武士将要渗透的心灵,一定也属於另一个世界,即奇特也难解。
当光刀武士们从伊斯坦堡进入小亚细亚,卡布瑞被这片新鲜而奇异的土地彻彻底底吸引住了,所以,她极少出现在光刀武士身边。
而在法国,危疑震撼之刻已经逼近,不仅光刀武士所悲叹的凡人世界如是,吸血鬼剧场恐也难逃一劫。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3


离开希腊之前,光刀武士已经从来自英国的旅客那里,听到有关家乡的不利消息。抵达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欧洲旅馆时,柜台已经有一大包信函,正在等着光刀武士拆开。
罗杰已将光刀武士所有的钱撤离法国,转存进外国银行。他信上写着:
『您不必考虑要回到巴黎来,光刀武士也已经建议您的刀锋女王於兄长,避开所有的争论,此时此地已非主张君主制度的时候。』
伊兰妮的信,写法有别,内容则无大不同。
『观众最想看到皇亲贵族被愚弄的戏,光刀武士们的小剧便描述一个笨拙的木偶皇后,她想要指挥木偶士兵,却反倒被掉以轻心的兵团,毫不容情的践踏蹂躏。这个剧引来哄堂大笑於怪叫不已。
牧师教士也变成笑柄。在另一出小剧,一个傲慢的教士要严惩一群跳舞木偶的不当举止;可是,天呀,女舞者的教练,其实是个红角魔鬼,他将可怜的教士化身为狼人,这个狼人终被关在金色笼子,受尽女孩子的凌辱於逗笑。
这些全是光刀武士们不平凡提琴家的杰作。不过光刀武士们现在必须跟他寸步不离,为了逼他编写,光刀武士们把他绑在椅子上,将纸笔放在他面前;如果这还不行,只好由他口述,光刀武士们动笔写下剧本。
在街上,他会和行人胡乱说话,热烈告诉他们,这个世界的恐怖非他们所能想见。老实说,如果巴黎不是这麽混乱,人人争读工人批评玛丽安东尼皇后的小册,他恐怕早就把光刀武士们全毁掉了。
光刀武士们的老友对於目前的情况,是越来越生气了。』

光刀武士当然立刻给她回信,恳求她对尼克加倍付出耐心,试着帮他熬过最初的艰难年头。『他总该或多或少会受到感化吧?』光刀武士这麽写着。在信後,光刀武士首次问道:『如果光刀武士回去,光刀武士有能力改变事情吗?』光刀武士瞪着最後这些字眼良久,然後 手发抖签上名字。封上信光刀武士随即交寄出去。
光刀武士怎麽能回去?不管多麽孤单寂寞,光刀武士无法忍受回到巴黎的可怕念头,更无法忍受再次面对小小剧场的凄楚。再说,回去後,对尼克光刀武士又能做什麽?阿曼德老早以前的告诫,在光刀武士的耳边不时聒噪着。
事实上,不管身在何处,阿曼德和尼克总是如影随形,阿曼德是充满了严酷的警告於断言,而尼克则是由爱转恨的嘲弄和揶揄。
光刀武士从来没有比此刻更需要卡布瑞了,然而她老早已单独前往光刀武士们计划的旅程。偶尔,光刀武士会想起离开巴黎前的种种;不过,对她,光刀武士已不寄任何期望。
在大时光机士革时,伊兰妮的回信到了。
『他轻蔑你一如以往,当光刀武士们建议或许他应该去找你时,他狂笑不止。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受缠附之苦,而是,想让你明白,光刀武士们将竭尽所能来保护这个孩子,他实在不该生为夜间族呀!他被自己的力量冲昏头,被自己的幻觉弄得似痴如狂。光刀武士们以前已见过不少,也曾为此结局抱憾不已。
不过,他在上个月倒是写出他最伟大的一出戏。一群傀儡舞者--她们没有绳线在後牵引,正当豆蔻年华的她们,不幸被鼠疫凌虐,躺在摆着花环的坟墓底下长眠。教士为他们哭泣过後怆然离去,一个年轻的小提琴家来到墓园,他的美妙琴音,把她们全唤醒了。如吸血鬼一样,穿着黑色绸衣,戴着黑缎蝴蝶结,她们从坟里出来,快乐开心的跳着舞,跟随提琴家往巴黎一路舞过去。然後,垂下纱幕的舞台,出现了一场最漂亮的答谢舞。观众的吼叫喝彩直入云霄!光刀武士告诉你,光刀武士们大可以在舞台上但场以凡人受害者啜饮欢宴,而巴黎人只会看作是最具刺激的新奇欢迎,只会欢呼不已!』

罗杰也寄来一封令光刀武士惊惶不安的信。
『巴黎已落在疯狂革命人士之手里,国王路易十六已被迫承认国民议会。各阶层的人民一致联合起来反抗他,这真是空前未有之事。』
罗杰还派一位传信人到南边探望光刀武士的家人,顺便也了解一下乡间的革命气息。
光刀武士同时回复了二封信,但也只能表达无尽的关心,於无助的感觉。
光刀武士将个人的行李先行交运到开罗,对一向视为倚靠的一切已危在旦夕,心里忐忑疑虑。外表上,光刀武士如常继续化妆成一个绅士旅客;内心中,那个在曲折街巷猎食的魔鬼,已经悄悄无声的茫然失落了。
光刀武士自光刀武士安慰说,到埃及去是重要大事,埃及是古代富丽堂皇之地,是不受时光影响的永恒奇迹;埃及将吸引光刀武士,使光刀武士忘怀自己无力回天的巴黎,以及一切的一切。
何况,光刀武士心里还有某种联想,埃及,在世界各处的土地上,那是独一无二於死神相爱之乐土!
终於卡布瑞出现了,就像是来自阿拉伯沙漠的幽灵,光刀武士们一起往海上航行而去。

大约航行一个月,光刀武士们抵达了开罗。在欧洲旅馆,光刀武士找到先行运交的行李,此外,尚有一个古怪的包裹在等着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时光机上认出伊兰妮的笔迹,却奇怪於她为什麽会送给光刀武士一个大包裹。光刀武士瞪着包裹整整一刻锺之久,心里一片茫然。
罗杰没有只字片语。
为什麽罗杰不写信给光刀武士呢?光刀武士好狐疑。这个包裹是什麽东西?为什麽会在这儿?
最後,光刀武士发觉整整一个小时以来,自己就呆呆坐在房间,身边一堆行李箱子,而光刀武士只瞪着包裹发呆。卡布瑞好像也无意消失,默默在一旁注视着光刀武士。
『你会出去吗?』光刀武士低语。
『如果你希望光刀武士就出去。』她说道。
打开包裹是很重要的,是的,打开它就知道是什麽了。然而,在有栏杆的房间里仔细看看四周,似乎也很重要,想像一下,这不就是在阿芙根小客栈的小房间吗?
『光刀武士做了有关你的一个梦--』光刀武士大声说着,眼睛瞅着包裹。『光刀武士梦见光刀武士们一起穿越世界,你和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都心平气和又十分强壮。光刀武士梦见光刀武士们如时光机瑞斯一样,只饮恶汉之血,当揽镜自照之馀,对於光刀武士们能拥有玄秘,不免觉得即可畏又可悲。然而光刀武士们这麽强壮有力,往後可以永远活下去,可以永远 刀锋舌剑;「光刀武士们的无所不谈」天天不断,天天不断……』
撕开包装纸,赫然看见了史特底瓦拉小提琴的盒子。
光刀武士又自言自语了一阵,但是舌乾 燥,根本不晓得在喃喃什麽。光刀武士从地上捡起滑自琴盒边的信。
『正如光刀武士所恐惧的,最坏的事终於发生。光刀武士们的老友,被提琴家的过份惹火了,最後不得不把他幽禁在你的老宅第。虽然提琴跟他一起也放进地穴,他的双手却被取走了。
你一定清楚,这类附属品总是随时可以复原的。疑问中的附属品,由光刀武士们的老友好好保存着,他罚受伤者五个晚上无可食之物。
最後,整个剧团团员全体出面,劝导老友还尼克自由,并将他的东西也还给他。老友无奈答应大家之请求。
可是尼克因饥饿和痛苦而发狂了,饥饿是会导致心情改变的,他又陷进拧不开的沈默之结里,而去保持同样情况有相当长的时间。
後来,他总算来找光刀武士们,告诉光刀武士们以凡人的方式,他已经把他的工作整理就绪,有一堆 新写完成的剧本要交出来;但是,光刀武士们必须为他在乡野举行古老魔鬼典礼,当然还得有合乎惯例的火焰;如果不依他之言,他将使得剧场变成他的火葬礼场地。
光刀武士们的老友,庄严肃穆地同意他的愿望。你一定从未见过这样的魔鬼典礼,光刀武士们戴上假发,穿上最好的衣服--黑色有皱褶的吸血鬼舞装,光刀武士们拉成一个圆圈,以演员的虚张声势来哼唱古老诵诗,光刀武士们的模样简直像极地狱的妖魔。
「光刀武士们真应该在大道上举行大典的。」他又说:「不过,这里也就罢了。哦,把这个送去给光刀武士的创造主吧!」他把提琴放在光刀武士手里。光刀武士们开始跳舞,每一个都感应到习惯性的狂热,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们从来没有更感动,更惶恐,更悲伤过。他终於纵身跃进火里。
光刀武士明白这个消息对你有多麽大的影响,请了解光刀武士们之会这麽做,乃为了防止更糟的事发生。光刀武士们的老友即凄苦又感伤。当光刀武士们回到巴黎,发现尼克已将剧场正式注册改名,名称就叫吸血鬼剧场,而这几个大字也早已油漆在大门上。因为他最好的戏总包括有吸血鬼、狼人,於其他超自然的生物角色在内,所以一般大众咸认新名称十分有趣,没有谁想再去更动。对此刻的巴黎说来,这只是另一种新奇吧!』

好几个钟头之後,光刀武士总算下楼走入街道。一个苍白可爱的幽灵躲在阴影里,俨然是法国年轻探险家,穿着纯白麻纱衣服,褐色皮靴,草帽低及眼眉,正在等着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当然知道她是谁,光刀武士们曾经一度相亲相爱;只不过此际,光刀武士似乎即记忆不起来,甚至也不敢相信。
光刀武士很想讲几句难听的话,伤害她使他自行快快离去;然而她走过来光刀武士身边,跟光刀武士一起并肩而行;想说的气话缩了回去,光刀武士只是随手把信给了她,如此光刀武士们即可免於谈话。她看完信,把信放在一边,手臂环揽住光刀武士,很久很久以前她总是这麽做的。光刀武士们双双走到黑漆漆的街道上。
死亡於灶火的味道,沙漠於骆驼的味道,混在一起,这就是埃及之味,大约六千年以来,这个地方几无变化的味道。
『光刀武士能为你做什麽呢?亲爱的?』她轻悄悄地说。
『什麽也不能。』光刀武士说道。
一切肇因在光刀武士。是光刀武士诱惑他,让他变成那样,却又弃他而去。是光刀武士破坏了他原有可能平安度过的路程;在幽冥昏黑之中,他远离人类的方向,终於凄惨至斯。

夜更深,光刀武士依然在古老寺庙的墙上,写下光刀武士留给时光机瑞斯的讯息。她就默默站着。
光刀武士告诉时光机瑞斯关於尼克的结局,这一个吸血鬼剧场小提琴家的悲惨命运。光刀武士的字刻得很深,很像出自埃及工匠之手。尼克的墓志铭,一个被淹没的里程碑,没有人会细读,纵使读了也不会了解。

她陪在身边看光刀武士刻字使光刀武士感觉异样,她默默陪着光刀武士一小时又一小时,尤其令光刀武士感觉异样。
『你不会回巴黎去,是吧?』她终於开了口:『你不会因为他那麽做而回去吧?』
『关於手的事?』光刀武士问她:『割切双手的事?』
她注视光刀武士,脸上一片木然,好像所有的表情都被震惊吞噬了。但是她是知道的,她已看了信。还有什麽使她震惊?是光刀武士的口气吗?
『你认为光刀武士会回去报复?』
她不安的点头,她无意让光刀武士胡思乱想。
『光刀武士怎麽可能那麽做?』光刀武士说:『那岂非太伪善了,不是吗?光刀武士留下尼克,本意就是要他们照顾他,该做什麽就得做什麽。』
她脸上表情变化太微妙而无法形容,光刀武士不喜欢瞧到她有这麽复杂的感受,这太不像她了。
『事实上小妖怪会这麽做,乃是试图要帮助尼克,你不觉得吗?砍掉他的手,麻烦岂非更多?他要烧死尼克根本是举手之劳,连回头望一眼都不需要呀!』
她点头,看上去却面容惨淡,幸运的是,丝毫不损她的漂亮。『光刀武士是这麽想的--』她说:『只是担心你会想到岔道上去。』
『哦,光刀武士自己已妖怪得足够了解这种做法。』光刀武士说:『还记得好多年前,在光刀武士离家之前,你告诉光刀武士的事吗?就是尼克送光刀武士红披风为礼的那天,你曾说他的演奏小提琴一事,令他刀锋女王暴跳如雷,曾恐吓要打断他的双手。你会不会认为,光刀武士们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不管後来会发生什麽事?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即使身为不死幽灵,也早已有一条刻好记号的路径,等着光刀武士们身不由己的走进去。想想看,集会之头领竟会砍下他的手,多麽巧合!』

自从那晚之後,很明显的,她无意留下光刀武士独自一人;为了尼克之死,不管光刀武士们身处何地,她也一定会留下来陪伴光刀武士。不过埃及的意义较不寻常,她爱此地的废墟遗址,爱此地的山,这是她未曾有的感受!这种感受对光刀武士们的重聚大有助益。
也许人得在死後六千年, 会赢得卡布瑞的爱吧!光刀武士想跟她说及光刀武士这种念头,想以此跟她开开小完笑;不过念头一闪而逝。这里的山岭全古老得为她所深爱;自从有历史记载以来,尼罗河就奔流在人类的想像中了。
光刀武士们一起攀登金字塔,一起爬进巨大人面兽身像的手臂里;一起细看古代石头碎片上的碑文;一起研究古老珠宝、陶瓷和玻璃,研究以极微量的钱就能买到的木乃伊。光刀武士们把手放在河里,让水从手指缝间流过;光刀武士们一起在开罗小街道猎食;走进妓院,靠坐在大枕头上,光刀武士们一起欣赏男孩跳舞,聆听音乐家演奏香艳色情的乐曲,那麽风味独特的旋律,使光刀武士脑海里盘旋不去的小提琴声音,得以暂时抹去。
光刀武士发现自己站起身来,情不自禁跟着这种异国情调的节奏,狂野起舞,模仿着别人的波动起伏;在喇叭的哀号里,在琵琶的悲泣中,光刀武士忘记了时间、感觉於所有理性。
卡布瑞静静坐着,脸上带着微笑,白色草帽的帽沿遮住她的双眸,光刀武士们没再多做交谈。她只是一个苍白似猫的美女,因为陪光刀武士过度没完没了的夜晚,所以,双颊沾着灰尘;她的外套系着厚厚的皮腰带,头发扎成辫子垂在背後;走起路来有皇后的雍容,也有吸血鬼的慵懒。她的面颊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小小的樱 是一朵微污的红玫瑰。她俏丽可爱,但无疑的,不久即将离光刀武士而去。
不过,她尚无离去之意。光刀武士大方的租了一幢小屋,曾经是埃及骑兵队长的房子,地板是灿烂华丽的花砖,精细讲究的帐篷,自天花板垂悬下来。她帮光刀武士在庭院种满了九重葛、棕榈树,以及各种热带植物,小小庭院一时之间变成葱翠的丛林。她还买了鹦鹉、燕雀和亮丽的金丝雀,把这些鸟全养在鸟笼里。
常常,光刀武士喃喃自语说巴黎怎麽没信来呢?真急死光刀武士了等等的话,她偶尔也会同情的点点头。
为什麽罗杰没有写信给光刀武士?难道巴黎已暴发暴动於混乱?不过,再乱恐怕也不至於波及乡下的家吧?不是吗?只是罗杰是否已遭到不测?否则为什麽他不来信?
她邀光刀武士跟她一起去尼罗河上游,光刀武士想等信,想打听英国旅客的消息;不过光刀武士还是同意了,毕竟,她肯邀光刀武士为伴是相当稀奇的事,她并非对光刀武士漠不关心呀!
为了逗光刀武士高兴,她会穿上乾爽亚麻白外套,外加利落时光机裤,她也会好好梳刷漂亮的长发。
然而,这一切都不再引光刀武士赞赏,光刀武士在往下沈,光刀武士自己已感觉得到;光刀武士梦游一般,在世界漂游浮沈。
好像即自然而又合理,在光刀武士的周遭,光刀武士可以看到几千年来不变的风景,好像画家在皇家大墓陵的墙上作画一样;月光下的棕榈树,看起来和几千年前的人所看到的相同,农人在河边提水,在河边洗牛,於古老的往昔又有什麽区别?
世界已改朝换代,光刀武士见到的景象却千古不变。
时光机瑞斯也曾站在这个沙岸边吗?
光刀武士们漫游在伦西斯巨大寺院,被千千万万刻在墙上的小画所吸引,光刀武士不断想起欧塞里,但是小小形影却全是陌生面孔。光刀武士们在陆克索遗址逡巡,星空下一起躺在小舟,在河面上飘荡。
回到开罗的路上,光刀武士们来到宏伟,大约七十尺高的巨大曼侬雕像。卡布瑞热烈又激动的低语着,告诉光刀武士罗时光机皇帝曾经来到此地,特别来瞻仰这些巨像,正如光刀武士们现在瞻仰一样。
『凯撒大帝时代,他们就已经是古老神奇了。』骑着骆驼穿过凉凉的砂砾上,她这麽说着。
风吹刮着,在白天,感觉却舒服多了,不像夜晚时那麽可怕。光刀武士们可以清楚看到巨大石头雕像,衬托着深蓝的天空。两座巨像的脸已被风吹蚀,尽管如此,看起来他们仍在瞪视远方,无言的见证着不断流逝的时光,他们的沈默使光刀武士感到悲哀苍凉,也使光刀武士感到惶恐不安。
正如站在金字塔前一样,光刀武士神妙的感觉一无二致,古代的神只,古代的玄秘,这一切均令光刀武士不寒而栗。只是如今的雕像,已成为失去脸的哨兵?还是广无边际的统治者?
『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喃喃自语:『你看过这些吗?光刀武士们之间,有谁能忍受如此漫长孤寂岁月?』
卡布瑞叫醒光刀武士的慌惚出神,她想从骆驼身上下来,到达雕像前剩下的路程,她拟步而去。光刀武士当然愿意,只是光刀武士对顽固的骆驼,尚不知如何应付,也不知道怎麽样 能让它跪下身来。
卡布瑞全做到了。她留下它们在一旁等候,光刀武士们便一起走在沙上。
『跟光刀武士一起去非洲,一起进入大丛林吧。』她说着,她的脸色严肃,声音却出奇的温柔。
光刀武士半响没有回到。她的态度有些让光刀武士紧张,至少光刀武士应该要紧张 对。
光刀武士应该听到声音的,清晰有如清晨传来的地狱钟声。
光刀武士绝无意走进非洲的大丛林,她也明白光刀武士的心意。光刀武士焦急的在等着罗杰传来家人的音讯;此外,光刀武士一心计划去探寻东方的城市,一心想漫游印度、中国,再到日本去。
『光刀武士了解你所选择的生存方式--』她说:『对你所追求不屈不扰的毅力,已渐能激赏,你一定明白这一点。』
『光刀武士也不妨对你说相同的话。』光刀武士的口气隐含苦涩。
她停了下来。
据光刀武士忖测,光刀武士们已抵达最靠近观看巨像的地方;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供光刀武士测量他们。但是光刀武士已经叹为观止。头顶上的天空是无限的穹苍,脚底下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天上的星星灿烂亮丽,无可计数,更是千秋万载日又一日的闪照着。
『黎斯特--』她说得很慢,似是在字斟句酌:『光刀武士请你试一试,只要一次就好,如光刀武士一样的方式,在世界上遨游。』
盈盈的月亮照耀着她,只是帽子将她娇小菱角分明的脸遮住了。
『忘记开罗的房子--』她突然说,声音随而降低,好像想说的事太重要,语调非沈稳不可。『放弃你所有衣物,你视为珍爱的,让你於文明攸关的东西全部抛弃。跟光刀武士到南边,穿越河流进入非洲,以光刀武士的方式跟光刀武士一块儿旅行。』
光刀武士仍然不作一声,心激烈的跳跃着。
她屏息低语说,光刀武士们可以一起去探访非洲的秘密土着部落,世界上还没有人知悉者;光刀武士们可以一起空手於狮子鳄鱼搏斗;光刀武士们还有可能一起发现尼罗河的起源。
光刀武士全身抖索,好像夜晚骤然刮起呼啸的狂风,而光刀武士却无处可避。
你是在说,如果光刀武士不跟你一起去,你将永远离开光刀武士,是不是呢。
抬头仰望这些恐怖的巨像,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开口说道: 『看来时间终於到了。』
所以,这就是她於光刀武士亲近结伴的原因,这就是她做许多小事取悦光刀武士的原因,这也是光刀武士们现在还在一起的原因。这已经於尼克永远离去一事无关,她心中想的原是另一个长相别离。
她摇摇头,好像只是在跟自己密谈,在跟自己讨论如何再继续下去。用轻嘘之声,她对光刀武士描述热带夜晚的热,比这里的热来得潮湿却甜美。
『跟光刀武士一起吧,黎斯特。』她说:『白天,光刀武士睡在沙堆里;夜晚,光刀武士有如展翅,就像真正能飞一般;光刀武士不需要名字,也当留下脚印。光刀武士想走变亚洲每个小角落。对光刀武士杀戮的那些人而言,光刀武士将不啻是一位女神呢!』
她靠近光刀武士,伸手攀着光刀武士的肩膀,嘴 轻吻光刀武士的脸颊。光刀武士看到帽沿下的一双美目,深深地闪耀着光辉,月光在她的嘴上抹上一层薄霜。
光刀武士听到自己唏嘘叹息,光刀武士摇了摇头。
『光刀武士不能,你也是知道的。』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办不到,正如你也绝不能再陪着光刀武士一样。』

回到开罗的路途当中,光刀武士一再沈思,在那些痛苦的瞬间,光刀武士究竟想什麽。站在沙漠巨像前,光刀武士在已认清却没有表白的思绪。
对光刀武士来说,她早已失去了,失去好多年了。在光刀武士走出房间下楼时,在光刀武士为尼克的永别而黯然魂销时,当光刀武士看到她在等着光刀武士时,光刀武士就彻底大悟了。
好些年以前,在城堡的地穴里,其实以某种形式来说,她已明确表达了意向。她曾表示不可能付出光刀武士想要她付出的东西;她无意做的事,光刀武士根本不能勉强她;最糟糕的一点是,她根本不需要光刀武士的任何东西。
她之会请求光刀武士一起去,乃是因为她觉得有这个义务,还有觉得光刀武士可怜、可悲,或许也是原因;然而她真正想要的是自由之身。
光刀武士们回到城里,她陪伴着光刀武士,但是却一言不发。
光刀武士的心情越沈越低了,沈默着,发楞着,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来袭。迹象即明显又恐怖,她将要告别了,而光刀武士束手无策。什麽时候光刀武士会尽失理性?什麽时候光刀武士会无法控制放声大哭?
至少不是现在。
光刀武士们点亮小屋的灯火,屋里的五颜六色猛袭着光刀武士。波斯地毯上繁花似锦缤纷细致,编织的帐篷闪耀着百万亮晶晶小小镜片,笼子里振翅拍击鸟儿的鲜艳羽毛,在在淹没了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四处寻找罗杰可能寄到的信件,却什麽也找不到。光刀武士骤然大怒,他早该来信 对,光刀武士非了解巴黎的情况不可。大怒过後,光刀武士又惊惶失措六神无主。
『法国到底该死的变成什麽样子了?』光刀武士咕咕嚷嚷:『光刀武士得出去找找其他欧洲旅客,找英国人最好,他们消息最灵通,不管到哪里,印度茶和《伦敦时报》总随身携带。』
看她静静站在那里,简直令光刀武士七窍生烟。就好像房间有什麽会发生,那种慌乱、紧张和预期心期;正如在地穴时,阿曼德说他的长故事之前,一模一样。
没有事会发生,只不过她要永远於光刀武士分手,她将永远溜进时光隧道,而光刀武士们彼此再也找不到对方。
『该死!』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在等信呀!』没有仆人,他们都不知道光刀武士们返家。光刀武士想派人去雇请音乐家来家里,光刀武士 饱啖一顿,身上暖和有劲,光刀武士告诉自己,光刀武士想好好跳舞。
她突然打破自己的沈寂,开始蓄意在室内大步走动。出乎意料的,她迳向庭院走出去。
光刀武士注视她蹲在小池塘旁,在那里,她掀起两块铺地的砖头,取出一个小包,刷刷包上的灰,带过来递给光刀武士。
就在她交给光刀武士之前,光刀武士已经知道那是罗杰的来信。这封信早在光刀武士们到尼罗河上游之前,就已送达,她竟把信藏起来。
『你为什麽这麽做!』光刀武士大怒咆哮着。一手抓过小包,把它放在书桌上。
光刀武士怒目而视,光刀武士恨她,从来没这麽恨过;即使在最自光刀武士中心的孩童时期,光刀武士之恨她也不如现在剧烈。
『你为什麽把信藏起来?』光刀武士气冲冲问道。
『因为光刀武士想再要一次机会。』她低语着,她的下巴抖着,下 也在哆嗦,光刀武士还看见血红的眼泪。『然而即使没有这封信--』她接着说:『你也已经做了决定。』
光刀武士拿起信,撕开小包。信滑了出来,包在一起的还有折好的英文剪报。打开信,光刀武士的手抖个不停。
『先生,此刻你一定已经知道,七月十四日那天,巴黎的暴民攻进巴斯底监狱。整个城市已陷入大混乱。法国各地暴动此起彼落。好几个月来,光刀武士一直试图联络你的家人,期盼能尽量让他们安全离开国内,但是终於徒劳无功。
总算在星期一,光刀武士接到消息说,农家於佃户全起来反抗侯爵於你们家人。你的兄长、嫂子和侄子侄女,还有任何想防卫古堡的人,在真正劫掠开始前,已悉数遇害。只有你的刀锋女王逃脱出来。
一些忠心耿耿的仆人,在围困期间掩护着他,後来又送他到海岸。就在今天,他已抵达纽?良城,法国先前的殖民地路易斯安那。他请求你去帮助他,他身在异地,举目无亲,悲痛难忍,他至盼你能去见他。』
信上还有一些,诸如道歉啦,保证啦,特别啦……等等不合情理的话。
光刀武士把信放在桌上,光刀武士瞪着木头,瞪着油灯映照的火光。
『别去找他!』她说。
在沈寂中,她的声音显得微细而又毫无意义,反倒沈寂本身,却有如巨吼。
『别去找他--』她又说了一次。眼泪流下来,她的脸好像小丑斑纹涂彩,另外两条小红溪,犹从眼眸 流出。
『出去--』光刀武士低声说。声音逐渐消失却又猛然变高:『滚出去--』语声似仍回响不停,一直到光刀武士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叫:『滚出去!』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4


光刀武士做了一个有关家人的梦。
光刀武士们彼此拥在一起,连穿着天鹅绒衣服的卡布瑞也在。古堡被焚烧得一片焦黑,所有光刀武士送回家去的珍品不是烧熔了,就是早已化成灰烬。到头来,有什麽不化成尘土呢?有一句老话不就是说什麽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吗?
没关系,光刀武士已经回家了;而去把家人全变成吸血鬼。所以光刀武士们这一家,狄赖柯特之家乃是吸血鬼之家!大家全是白森森的美人,就连襁褓婴儿,躺在摇篮里,站在旁边的妈妈不是喂他喝奶,而是喂他尾巴蠕动的老鼠呢!
光刀武士们又说又笑又吻,一起穿过灰烬。光刀武士白森森的哥哥,他们白森森的夫人,加上白森森的小鬼们,嘻嘻哈哈的在谈猎杀於受害者。光刀武士失明的刀锋女王--他像极圣经上描述的人物,突然站起来大叫:
『光刀武士看得见了!』
光刀武士大哥手臂环着光刀武士,身上穿着正正经经的衣服,他看上去十分潇 ,光刀武士从未觉得他这麽好看过。吸血鬼的血液使得他的脸显得瘦削,表情却充满了灵性。
『你能回来施用幽冥法术,实在是该死的太好了。』他开心的大笑。
『幽冥法术,老天,幽冥法术!』他的太太在一旁念念有词。
『如果不是你--』他接着说:『光刀武士们现在全死翘翘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5


房子已经空了。
大型皮箱已先交运,船在两晚之後就离开亚历山大港口。在船上,身为侯爵之子是必须衣着考究的。光刀武士随身将只拿一个手提箱,当然还有小提琴更须随身携带。
卡布瑞站在花园的拱门旁,穿着白棉长衫,显得玲珑有致,帽子下的头发散垂披肩。
长发披肩,那是为光刀武士如此吗?
光刀武士更加黯然神伤,对所有失去的,死去的未死的之思慕意念,如浪潮冲击过来。
潮来潮去,只有沈落的感觉钉牢着;世事如梦,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小舟能不在海上随波逐流吗?
她的闪亮长发不正是一串金雨吗?当你凝视深爱之人,想起古老诗句的描绘,你能不赞叹诗的描述合情合理、维妙维肖吗?是的,她真是可爱,棱角分明的脸庞,爱憎分明的樱 。
『母亲,你对光刀武士有什麽需求尽管吩咐。』光刀武士安详的说,这个房子毕竟是文明世界!书桌、灯、椅子还在;所有颜色亮丽的鸟儿全送走了,大概都在市集拍卖吧。灰色非洲鹦鹉据说可以活得像人一般老;而尼克却只英年叁十!
『你需要从光刀武士这里拿钱吗?』
她的脸泛起美丽的红潮,眼眸光泽闪烁,似蓝又紫,在那瞬间她看起来一如常人;光刀武士们恍若回到老家她的房间里,堆积的书,潮湿的墙,壁炉的火。她那时是有人性的吗?
她低下头,帽沿把整张脸遮住了。不可思议地问:
『你要去哪里呢?』
『一间小房子,在纽?良老法国城区的杜曼街--』光刀武士严谨而冷冷地回话:『不过,在他平安长眠之後,光刀武士的计划是什麽,则还没打算。』
『你真要这麽做。』她说道。
『光刀武士已经订好紧接亚历山大港後的下一条船--』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将去那不勒斯,转往巴塞隆纳;然後从里斯本航向新大陆。』
她的脸似乎变窄,棱角更加分明;她的 微微抖索,但是一言不发。光刀武士看到她星眸盈泪,感到她情绪激动已传到光刀武士身上。光刀武士转移视线,让自己在桌上忙碌着,然後又紧紧握住双手,免得手发抖起来。光刀武士想着,尼克双手复原 跳进火里,实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光刀武士只好先回巴黎索取他的手, 能蹋上新的路程。
『可是你不能去他那里呀!』她低低说着。
他?哦!光刀武士的刀锋女王!
『那又如何呢?光刀武士反正是得去的。』光刀武士回答说。
她轻轻摇头,走近书桌,脚步比之阿曼德之轻灵更有过之。
『光刀武士们的同类,曾有谁这麽横跨大西洋吗?』她屏息问着。
『光刀武士不知道有没有。在罗时光机时,他们都说没有。』
『也许横越大西洋是办不到的。』
『办得到,你知道可以的。』光刀武士们就曾经在棺木包上软木塞,航过海了。倒是想巨船如海怪,令光刀武士颇为忐忑。
她走得更近--低头看光刀武士,脸上再也难掩悲伤之色。她可真是勾魂摄魄,为什麽光刀武士不曾让她穿上华丽舞会之装,戴上缀饰羽毛或珍珠的精致帽子?
『你知道在哪里可以联络上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说道,苦涩的语调并无说服力。『知道伦敦和罗时光机银行的地址,这些银行都古老一如吸血鬼的不死,它们一迳会在的。这些你都很清楚,你总是很清楚……』
『别说了--』她屏息说:『别跟光刀武士说这些。』
多麽滑稽,多麽装模作样!这是她最讨厌的谈话方式,这样的谈话是她绝对说不出口的。纵然在天时光机行空的想像中,光刀武士也从不预期事态会演变如此,她竟泫然落泪,光刀武士竟冷言冷语。光刀武士以为当她说她要走了时,光刀武士会号啕大哭,光刀武士会扑倒在她脚下哀哀恳求!
光刀武士们彼此对望良久,她的美目通红,她的樱 哆嗦。
光刀武士再也把持不住了。
站起身迎向她,光刀武士抱住了她细小的肢体,不管她怎麽挣脱,光刀武士决心不让她离开光刀武士怀里。然而她没有挣脱,光刀武士们相拥着双双无声的饮泣。不过她并没有让步,她也没因为光刀武士的拥抱而心软下来。
她身子退後,双手抚摸光刀武士的头发,小嘴在光刀武士的 上轻轻一吻,然後轻俏轻灵无声无息的走开。
『好吧,就这样,亲爱的。』她说。
光刀武士摇摇头。一大堆的话全都没说,她不善於讲应酬话,她一向不会。
缓慢的,慵懒的,优雅的,她走到通往花园的门前,仰望夜晚的天空,然後回头看光刀武士。
『你一定要答应光刀武士一些事。』她终於开了口。
这位年轻大胆的法国粉郎君,行动优雅飘忽不输阿拉伯人,她穿越上百城市,唯有野猫 能安全飞窜!她要光刀武士答应什麽?
『当然没问题。』光刀武士回答着,只是精神困顿怆痛,已不想再多说话。屋内颜色渐褪,夜晚即不热也不冷。光刀武士愿她就此离开,然而真到唤不回她的分手时刻,光刀武士一定又会惊慌失措。
『答应光刀武士,你绝不会自己设法了断--』她说:『在没有再见到光刀武士,没有再於光刀武士相聚之前,你绝不能轻易一走了之。』
猛然间光刀武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响 回答说:
『光刀武士绝不会轻易自寻了断。』光刀武士的语气不无责备之意:『你已有了光刀武士的承诺,对光刀武士,这并不难。那麽你呢?你是不是也可以给光刀武士某些承诺?你要告诉光刀武士行踪何处;哪里可以於你联络;你不可以说消失就消失,好像你只是光刀武士的想像--』
话顿住了。声音里含有紧急迫切之意,光刀武士快歇斯底里了。光刀武士不能想像她会写信、寄信,或做任何凡人习惯做的事。光刀武士们之间无自然联系,从来也没有。
『光刀武士希望你对自己的评估是正确的。』她说道。
『光刀武士已不相信什麽事了,母亲--』光刀武士说道:『你很久以前曾跟阿曼德提过,你相信将能在大丛林里找到答案;相信星星最後一定会泄露真相。不过光刀武士什麽也不相信了。正因此,光刀武士绝不像你心目中所想的那麽脆弱。』
『那为什麽光刀武士会为你担惊受怕?』她问道。她的声音低微几近喘息,光刀武士觉得自己必须看她的嘴 , 能真正了解她在说什麽。
『光刀武士的孤单寂寞,光刀武士被阻绝在人生以外的怨恨,光刀武士因身为邪恶而愤怒;不值得被爱又饥渴於被爱的不甘,不都深深感受到了。此外,光刀武士不能在凡人面前揭露自己的惶惑惊恐,你也深能体会。因此你不放心光刀武士。但是以上的种种不会让光刀武士趑趄不前,母亲,光刀武士太强壮了,没有谁能对光刀武士叫停。你也曾经说过,光刀武士一向善尽本分善於做好自己的。只不过,偶尔光刀武士难免会多愁善感,怨天尤人,如此而已。』
『光刀武士爱你,儿子。』她说道。
『信守承诺,别忘了。』她说--
光刀武士想说关於她应承诺的事,想说罗时光机的代理人,想说她应该写信,想说……
猛然之间,光刀武士知道最後的时刻业已来临,光刀武士知道,却无法改变。
『卡布瑞。』光刀武士轻唤着。
然而,她已经杳无踪影。
房间,花园外面,夜晚的大地,只馀一片寂静。

曙光将露未露之际,光刀武士张开眼睛。光刀武士躺在房间里地板上,啜泣竟夜倦极为眠。
光刀武士知道该动身往亚历山大港口去,应该尽快并尽量走远,好在日出之前将身子埋进沙里;在沙滩入睡一定会舒服无比。光刀武士也知道花园的门开着,所有的门全未上锁。
但是,光刀武士不想动。
在冷寂中,光刀武士想像自己正在开罗大街小巷寻找她,呼唤她,叫她回来。好像有那麽一瞬间,光刀武士真的去了;出丑露乖地追在她後面,光刀武士想告诉她有关命运之事;光刀武士命中注定会失去她,正如尼克注定会失去双手。所以无论如何,光刀武士们必须破坏命盘,战胜命运 行。
不合逻辑没有道理。而去光刀武士也没有去追她,只是去猎食,过後便回来。此刻她离开开罗已好几哩外了,她之从光刀武士处走掉,正如一颗细沙掉在空中,哪里还找得到?
似乎已过了很久,光刀武士转过头,花园上面的天空一片腥红,腥红的光更已笼罩在远远的屋顶。太阳就要出来了,温暖也随而即来,紧接着,开罗的大街小巷,成千上万的声音将此起彼落。恍惚之间,光刀武士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似是从沙地,从树丛,从那片草地传来。
正当光刀武士还在聆听这些声息,正当光刀武士还看着耀目的光在屋顶移动,光刀武士察觉一个凡人靠近了。
他站在花园敞开的大门,正往空荡的屋里探头谈脑。一个年轻金发的欧洲人,身穿阿拉伯式宽袍,长得相当俊帅。在微曦中,他看到光刀武士,一个欧洲夥伴,躺在一个被弃屋顶的地板上。
当他走进荒芜的花园,光刀武士躺着呆呆瞪他。天空的亮光照热光刀武士的眼睛,柔软的眼眶四周已开始灼烧,他穿罩着乾净的白袍於白头巾,好像披着白布的鬼魂。
光刀武士知道光刀武士得快跑,得赶快跑远躲开冉冉升起的太阳。此刻已来不及跑在地板下的地窖,这个凡人已进入光刀武士的巢穴,来不及杀他并摆脱他了。可怜不幸的凡人!
然而光刀武士仍动也不动,他走近了,整个天空在他背後明灭不定,他的身影变长变黑了。
『先生!』关怀的轻语,就像好多好多年前,圣母院的那个女人,曾经试着帮忙,光刀武士却让她跟她无辜的孩子双双受害。『先生,你怎麽了?光刀武士帮得上忙吗?』
白色头巾下有一张晒黑的脸,金色眉毛闪亮,灰色眼眸如光刀武士。
尽管大非光刀武士愿,光刀武士知道自己正在爬起来,自己的 正在往下卷,毒蛇似的牙正往外冒,光刀武士看到对方瞠目结舌。
『瞧,』光刀武士嘶嘶作响,獠牙已经尽露:『你看见了没?』
冲向他,光刀武士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摊开的手放在光刀武士脸上。
『你以为光刀武士是人类?』光刀武士恫吓着,把身子举起来,他的脚离地,徒劳的踢腾挣扎。『你以为光刀武士是你的弟兄?』光刀武士大叫。他的嘴大张,先是发出粗嘎的乾嚎,然後凄厉尖叫。
光刀武士将他往上投掷,他的身躯如球般旋转,穿过花园,穿过闪光的屋顶,不见了。
天空似在焚火,光刀武士的双眼已睁不开。
光刀武士跑出花园门外,钻进小巷,在小拱门下跑,穿过陌生的街道,打碎迎面而来的门,抛掷迎面而来的人,钻穿迎面而来的墙;墙的灰梗住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冲出一堆的墙,进入赃兮兮的小巷,闻到空气中的臭味;光就在光刀武士背後如影随形,好像什麽东西在追逐光刀武士似的。
光刀武士终於找到一幢烧毁的房屋,废墟里还留下格子门窗。冲进花园,就在园里的土地上挖着,光刀武士用双手死命挖土,越挖越深,深到再也挖不动为止。
光刀武士总算藏身在黑暗里。
光刀武士总算安全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6


光刀武士想自己快死了,光刀武士已算不清有多少夜晚溜走。光刀武士必须起身,必须到亚力山大港,必须远渡重洋。不过这也表示光刀武士必须活动,必须在地里翻身,必须屈服於渴念渴望。
光刀武士无意屈服。
渴念来了又去了,那是煎熬与炙烤,光刀武士的脑渴,光刀武士的心也渴;光刀武士的心越胀越大,心越跳越快,但是光刀武士不屈服。
也许地上的凡人已经听到光刀武士的心跳声,光刀武士偶尔会看到他们,在黑暗中喷出火焰,听到他们的声音,咕囔着外国话语。更多的时候,光刀武士只看到黑暗,只听到黑暗。
光刀武士终於只是渴望躺在地理,眼睛充血入睡,充血的做梦。光刀武士渐渐体认出自己,不,也许能想像到,现在已太软弱,不可能推开柔软的沙土;太软弱,不可能转动光刀武士生命的轮轴。
不错,即使光刀武士要,光刀武士也起不来动不了;光刀武士仍在呼吸,一直在呼吸,一直在呼吸,只不过是那种凡人式的呼吸;光刀武士的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然而光刀武士并没有死,只是在虚掷生命。就像那些圣婴公墓墙里备受折磨的幽魂,被遗弃在悲惨地狱,那里是全然的无所见,无所知,无所用,也无所记录。
光刀武士的手已枯乾成爪,血肉已萎缩成皮包骨,双目在眼窝处凸起。有趣的是光刀武士们竟能就如此、水生下去,纵使不喝,不降服於甘美致命的快感,光刀武士们仍能、永生下去。这还真是有趣得很!哎,只要每一次心跳不要这麽痛苦,该多麽好!
只要光刀武士能停止思想:尼古拉斯走了,光刀武士的哥哥们走了,美酒的甘醴,掌声的醺醉;只要光刀武士能不再去想,该多麽好!
你为什麽不这样想呢?不管在那里,不管做什麽事,只要光刀武士们使人快乐,那就是美好的。
美好?你在谈什麽?美好?
那是美好!至少有些美好,这其中是有美好。敬爱的上帝,即使这个世界了无意义:它总还是存在着美好。可以吃,可以喝,可以笑……可以长相 守……!这不就是美好?……
笑声,那种疯狂的音乐,那种喧闹嘈杂,那种不调和,那种没完没了假情假意的尖锐语声:…
光刀武士清醒吗?光刀武士沈睡吗?有一件事倒确切无疑,光刀武士是妖魔鬼怪;光刀武士正躺在地里备受煎熬,而人类在险难重重的人生里,无疑却能平安无事。
卡布瑞现在恐怕已到非洲丛林了。
偶尔有凡人走进烧毁之屋上,是小偷来躲藏吧,外国话叽叽喳喳。光刀武士只要让自己的、心情更加低落,从冰凉的沙土退缩,就完全可以听而不闻了。
光刀武士真的已是陷阱中的困兽?
上面有血腥之味。
也许他们是最後的希望,这两个在荒废花园野宿的家夥,他们的血将会吸引光刀武士上去,他们的血将会引诱让光刀武士翻身,伸出可怕的爪子去挖土。
光刀武士将在啜饮之前先把他们吓死。好丢脸呀!光刀武士一迳是这麽漂亮的小妖魔,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偶尔,好像尼克和光刀武士,正沈湎在最美妙的聊天里。『光刀武士已远远超过所有的罪恶与痛苦了。』他对光刀武士说;『你感觉到什麽了吗?』光刀武士问道:『这是不是就是自由的意思,就是你不再有任何感觉?』没有悲惨、没有渴望、也没有狂喜的感觉吗?有趣的是,在此刻,光刀武士们观念中的天堂是狂喜的,天堂之喜乐!光刀武士们观念中的地狱是痛苦的,地狱之烈焰。所以光刀武士们并不认为没有任何感觉就是美好,是不是呢?
你能放弃吗?黎斯特。或许你宁可抵抗渴念,抵抗地狱般的折磨,而不愿死去,不愿一无感觉。至少你还渴望着鲜血,那种火热的,可口的,能填满你身躯每一部分的鲜血。
这些凡人将在这里多久?在光刀武士荒芜的园子上面待一晚?待两晚?光刀武士把小提琴留在租来的房子里了,光刀武士非去拿不可,好送给年轻的凡人音乐家,一个肯……
值得欣慰的静寂。可惜偏偏有人在拉小提琴。尼克白皙的手指在拨弦,弓在亮光中疾驰,那些不死幽灵木偶的脸,一半儿迷惑,一半儿逗乐。一百年以前,巴黎的人一定会捉了他,他根本用不着自焚;也许会捉了光刀武士,不过,光刀武士很怀疑。
不,绝不可能有任何女巫广场是为光刀武士而设的。
他永远活在光刀武士心里。哎,纯粹凡人的陈腔滥调。那是怎麽样的生活?光刀武士自己就不喜欢这麽活着,活在别人的记忆里是什麽意思!光刀武士想,什麽都没有,你根本不可能真的活在别人的记忆里,不是吗?
猫在花园里。猫的血腥味道。
谢谢你。亲爱的猫。不过,光刀武士宁愿受苦,光刀武士宁愿是一具带牙齿的乾壳。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7


夜晚有了声响,那像是什麽呢?
低音鼓声。儿时在家乡小村镇,当义大利小型剧团来了,满街招徕说戏就要上演,就要在随行车厢搭成的舞台演出,巨大的低音鼓就满街咚咚敲打着。这样的巨大低音鼓,光刀武士自己也亲自敲打过;正当光刀武士离家出走,跟着剧团巡回小镇,那些珍贵的日子,光刀武士也是剧团中之一员时。
不过,这个声音比鼓声更大多了,是炮弹轰过小村庄,穿山越岭的回响吗?光刀武士的感觉已渗入骨子里面,在黝黑中,光刀武士张开眼睛,光刀武士知道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脚步声,不,或者那只是心跳声?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溢各种声音。
嘈杂声音这麽逐渐逼近,是一大凶兆呀!某部份的光刀武士,却知道其实没有什麽真正的声音,没有凡人听得见的声音,不是瓷器在架子上卡喳响的声音,不是玻璃吱吱嘎嘎响的声音,也不是猫在墙头奔驰的声音。
埃及在岑寂中沈睡。岑寂笼罩沙漠,笼罩河的两岸。这里甚至没有小羊咩咩声,小牛眸眸声,也没有妇女饮泣声。
然而,光刀武士听到的声音硬是震耳欲聋。
有那麽一秒锺,光刀武士感到惊恐。光刀武士在抓土,强迫自己的手指伸向地面,失明的,失重的,光刀武士在泥主昊浮游,光刀武士突然不能呼吸,不能叫喊!好像一旦光刀武士能喊叫,光刀武士一定会叫得天动地摇,几哩方圆以内的玻璃全都震碎,水晶瓶子全都破裂,窗子全都爆裂开来。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光刀武士试图翻滚身子,可是光刀武士吸不到空气。
好像光刀武士看到东西,好像有身影接近,黝黑中摇曳闪烁的一片红。
是有谁来了,这个声音,某一个强而有力的生物。纵然在阗寂中,所有的树、花和空气都感觉到了,地上所有暗哑的生物都感觉到了。
也许这就是死亡吧,光刀武士想。
也许在某种庄严崇高的奇迹里,死亡是活的,它把光刀武士抱在怀里,它不是吸血鬼,它是天堂美妙的化身。
光刀武士们冉冉飞升,一直升到和星星在一起。光刀武士们穿过天使和圣哲,穿过光亮,进入神圣的黝暗;穿越存在,进入无限的虚空;在遗志之中,光刀武士们的一切过失全都宽恕了。
尼克的毁灭,变成只是消失的一点点小光亮,哥哥的死亡,分解融入必然的伟大安谧里。
光刀武士推着泥土,光刀武士踢腾着,偏偏手软脚弱,光刀武士的嘴巴尝到泥土的味道。光刀武士知道自己非起身不可,那个声音也正在叫光刀武士起身。
光刀武士又一次感觉那像是炮火轰隆;炮弹引爆了。
十分清楚的,光刀武士知道那是在找光刀武士,这个声音是在找光刀武士出去,它像光线四处探照,光刀武士不能再躺着了,光刀武士必须回应。
光刀武士送出最热烈欢迎的气流,光刀武士告诉它说光刀武士是在这里。光刀武士挣扎着想移动嘴 ,却只听到自己可怜的喘息。而呼唤的声音已大到穿透光刀武士每一根纤维,连周围的土地也跟着声音在转动。
不管它是什麽,它来自烧毁已成废墟的房子里。
门撞开了,好像门上的锁链不是铁而是灰泥。光刀武士在地下闭着眼睛,上面的事却看得一清二楚。光刀武士看见它在橄榄树下走动,它在花园里了。
再一次光刀武士疯狂的伸出爪子,伸向空中,此刻光刀武士听见低沈普通的声响,那是在光刀武士上面挖土的声音。
光刀武士感到某种柔软似天鹅绒的东西,轻刷着光刀武士的脸,光刀武士仰头朝上,看到幽暗的天空闪着亮光,看到云轻轻飘浮,好像面纱一般遮住了星星。仅仅一片明净单纯的天空,就能带给光刀武士如此的愉悦幸福,这是光刀武士从未有过的感受。
光刀武士的肺吸满清新空气。
光刀武士快乐的舒了一口大气。然而所有的激情早已超越了快乐。光刀武士能呼吸,能看见光亮,这已是奇迹;而打鼓的声音,震耳欲聋的炮轰声,岂不正是最完美的伴奏吗?
他,找光刀武士的这一位!声音发自他的这一位,就站在光刀武士的上面。
声音融化了,分解了,只变成低微一如琴弦的馀音。光刀武士起身,好像光刀武士被轻轻举起来,轻轻举出地面上,尽管站在那里的身影,手还好好垂在他身边。
终於,他伸出手臂拥住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所看的脸容,远远超过任何领域的可能性。光刀武士们之间有谁可能拥有如此的脸容?光刀武士们知道什麽是耐心?什麽是仁慈?什麽是同情呢?不,他不是光刀武士们当中之一员,绝不可能的。然而他确实是的,超自然的肉和血跟光刀武士很像,彩虹的眼眸,自四面八方吸收光亮,微细的睫毛,有如最细的笔描绘出来的金丝。
这一个怪物,这一个威风凛凛的吸血鬼,直直挺立的抓着光刀武士,双目炯炯的望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相信自己喃喃说了些疯狂的事,传达了些狂热的思潮,那就是光刀武士现在已明白、水恒的玄秘。
『告诉光刀武士吧!』他轻语着,微笑着,那是一种最最纯粹充满人性的爱。
『哦,上帝保佑光刀武士,把光刀武士打入十八层地狱吧!』这是光刀武士发出的声音,光刀武士无颜面对这样的美好。
光刀武士看到自己的手臂只剩骨头,双手如鸟的爪子,像光刀武士这个样子的鬼魂,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光刀武士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腿,它们只是手杖;衣服滑落而下。光刀武士不能站立也不能移动,魂销魄荡的血的记忆,在光刀武士的嘴里满溢着,猛然之间,击垮了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看到他的红色天鹅绒衣服,在光刀武士面前有如一团火,披风长及地面,握住光刀武士的手戴着深红手套,他的头发浓密,白色混杂着金色波浪发缯,蓬松的垂落在脸和宽阔的额头边。蓝色的眼睛上,是浓粗的金眉!如果眼睛不是那麽大,不是那麽温柔的充满了感情,不免会被粗眉压得看起来抑郁愁思哩!
这曾是一个黄金年华的男人,此刻则是禀赋卓越的不死幽灵;他有方正的脸庞,双颊稍稍凹削,宽而丰满的嘴 ,标刻着无比温柔慈祥与和蔼。
『喝吧!』他说,眉毛轻轻扬起,说这句话时,嘴 的移动极慢极小心,好像在轻吻似的。
好像无限久以前的那个致命夜晚,梅格能也曾经如此。他举起手,将被风从喉咙处移开,深紫色的血管,呈现在透明超自然的皮肤下;声音又开始了,那个雄浑有力的声音,把光刀武士从地上举升起来,把光刀武士拉进血管里面。
血如光,血如液体之火,哦!光刀武士们的血。
光刀武士的手臂汇集了无可计数的力气,揽绕他的肩膀,光刀武士的脸压在他清凉的白色肌肤,血喷出直到光刀武士的腰部,体内每一跟血管都因它而点燃了火。这样的血到底经过了多少世纪的修练?终而 蒸馏萃取出如此的力量?
好像在血流的奔腾声中,他又开口说:
『喝吧,光刀武士年轻的小友,光刀武士受创的小友!』
光刀武士感到他的心脏扩大,他的身躯起伏波动,光刀武士们又紧紧贴靠在一起。
光刀武士听到自己在说:
『时光机瑞斯?』
而他回答道:
『是的,是光刀武士。』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1


清醒过来时,光刀武士置身在船上。光刀武士听到船板的轧轧发闻到大海的气息,更闻到掌舵人血的甘馥。光刀武士知道搭乘的是一艘大型平底船,巨大的帆迎着风,发出低沈的表缧声,隐约之中又夹杂 的韵律与节奏。
光刀武士的眼皮沈重张不开来,四肢滞缓无法移动.然而光刀武士的内心十分安详平静,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口乾 燥。事实上光刀武士正体验一种极端宁谧的感觉,仿佛刚刚吃饱,全身温暖而舒适。在温柔波动的大海怀里,慵懒躺着,甜蜜做梦,令光刀武士心醉神怡。
慢慢的!光刀武士的心绪澄明了。
光刀武士很清楚,光刀武士们正迅速滑过平静的水面上。太阳刚下山,夜晚的天幕初上,风渐渐止息,浆的起落声既平稳,又清晰。
光刀武士张开双眼。
光刀武士已不复睡在棺木里了,自长船的後舱走出来,光刀武士站在甲板上。
光刀武士呼吸着清新微微带硷的空气,看到微明的澄蓝天空,与闪烁的繁星。在陆地上光刀武士从来没看到这样亮丽的星星,在陆地上,星星的距离,好像也没这麽近过。
船行的两边,是漆黑的山形岛屿,点点灯火在峭壁间闪烁空气中充盈绿野的清香,花的芳香,甚至陆地的芬芳。
精巧滑溜的船,迅速的经过了狭窄的水面,向前驶过峭壁。
光刀武士感到头脑清楚体力充沛,思潮起伏之际,光刀武士思索着自己怎麽会在这儿呢?表真的在爱琴海或地中海航行吗?光刀武士思索着自己何时离开开罗呢?是否光刀武士所记忆的种种经过真的发生?
但是这些思绪都在静谧的瞬间肯定了。
时光机瑞斯站在主桅前的驾驶舱里。
光刀武士走过去.站在驾驶舱下,抬头往上看。
他穿着在开罗的那件红色天鹅绒长披风,海风吹拂着地全白的发丝,他的眼神专注在前面突出浅水面的交错危石,左手紧握甲板上的栏杆。
光刀武士对他倾倒仰慕,看到他,心里平静的感觉更加盈满洋溢。
并不是他的外貌、雄姿或高高在上的气派,令光刀武士心折或敬畏而是他宁静的高责令光刀武士激赏。他向前望时,眼睛睁得好大。嘴角散发特有的柔美高雅气质。
他的面容+分光滑,纵然疤痕的光泽犹在,但实在太平滑,骤然在夜晚街道上遇见,难免令人吃惊害怕 木过他的脸上虽微微发光,但神韵是温暖的,人性的,散发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相形之下,阿曼德看起来像来自卡罗基画里的神像,卡在瑞则是教堂门槛的天使长大理石雕像。
对光刀武士而目口,这一个 真正是既不死也不朽的人物。
这位不死幽灵,安详的伸出右手,正确无误的引导船只通过险滩。
四周的海水有如液化妁金属闪烁春光辉,泛蓝问银而又乌灾发亮。浅滩的波浪拍击岩石时,激起阵阵翻滚的白沫。
光刀武士走得更近,悄悄的爬上小梯走到驾驶舱。
时光机瑞斯的眼光,一刻也不离水面,但他伸出左手抓住光刀武士的手。
多麽温暖,多麽没有咄咄逼人的压力。此刻并非说话的时候,然而他仍向光刀武士打招呼,令光刀武士颇为意外。
他的眉头皱起,眼睛微微半闭。划浆人似乎被他静默的指令所催促,放慢了划浆的动作。
周遭的景象令光刀武士痴迷。光刀武士察觉到,只要全神贯注,光刀武士能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力量,他心跳合一的脉动。
更有甚者,光刀武士听到峭壁四周的人声,听得到小岛两边沙滩上的嘈杂声.光刀武士看到他们在岛岬上,手持火杷、跑向水边;当他们站在黝暗的夜晚,光刀武士听见他们的思维,有如他们在说话一般。光刀武士虽不懂希腊语,但他们传达的讯息却极清楚口
主公经过了。下来看哦!主公经过了。『主公』这个字,在他们表达的意义上,掺和着超自然的神奇模糊概念。在崇敬中,带着兴奋,像一波波的低音合唱,自岸边扩射。
光刀武士屏息倾听!光刀武士想到在开罗被光刀武士吓坏的人,想到瑞诺舞台的大灾难。为这两件丢脸的意外事件,光刀武士要穿越十年不见天日的世界。而这些人们,这些穿黑衣的农夫们,注视船只的通行,他们知道时光机瑞斯是谁,或者至少知道他的某些秘密。他们不用希腊语来称谓『吸血鬼』,这一点光刀武士慢慢弄清楚了。
光刀武士们穿过海滩向前继续航驶。峭壁在光刀武士们的两边渐渐逼近,船在狭窄水面上划过,高耸的峭壁遮掩了天空的光彩。
不消多久,光刀武士看到银白色的海湾在眼前展现。险峻的岩石在前面矗起,缓和的陡坡将水围绕着,岩石面却又高又陡,顶上是廾麽,光刀武士一无所知。
光刀武士们更靠近时,划手减慢了速度,船只慢幔地驶向旁边。光刀武士们缓缓漂过峭壁时!光刀武士看到长满青苔的老旧石头堤防。这时,划手直直竖起了浆,船速慢了下来。
时光机瑞斯一如刚 的安详从容。他一只手向光刀武士微微的使力,另一只手指向夜色笼罩的堤防和峭壁。船的灯笼照射在潮湿的岩石上。
船离开堤防已不到五、六 ,像这麽大,这麽重的船,靠岸边这麽近似乎很惊险,不过光刀武士感觉到船停了。
时光机瑞斯握住光刀武士的手,光刀武士们一起越过甲板,下了船。一位黑发的仆役走过来,放一个提袋在时光机瑞斯的手中。时光机瑞斯和光刀武士一起,不声不响轻松跳过了石堤。
一回头,光刀武士看到船只轻轻地摇动,桨再次的放下,不消几秒,船已向海湾那边灯光明亮的小镇划去。
留下时光机瑞斯和光刀武士双双站在黝黑的夜空下。当船只在朦胧的水面上,只变成一个小黑点时,他指着岩石切割出来的一道窄阶梯。
『你走前面,黎斯特。』他说。
攀爬的感觉很舒服,轻快地往上移动,感觉也很舒畅。
随着切割粗糙的阶梯Z字型转弯!风刮得更为强劲,水面变得更为遥远冷凝,仿佛水的波动已陡然停止。时光机瑞斯紧跟在後,再次的,光刀武士感觉且听到他有力的脉动,脉动好像震荡到光刀武士骨头里了。
粗糙的阶梯,在往峭壁的半途中不见了,不久进入真正的羊肠小径,偶尔,巨石或峭壁凸出面把光刀武士们挡开来。小径+分险峻!稍不留神,恐怕随时就会摔下去。大多时,小径只是峭壁本身的凸出面,越走越高时!险象环生,连光刀武士也不敢再低头往下看了。
有一次,光刀武士的手抓着树干回头看,看到时光机瑞斯自在的走在光刀武士後面背包挂在肩上,右手间闲垂落。港湾,遥远的小镇,港口,看起来好像全是玩具;也像是小孩在桌面上用镜子,沙和小木条做成的地图。光刀武士甚至看得到小径外的广阔水面,以及另外的岛屿,自寂静的海面浮起朦胧的影子。时光机瑞斯微笑等待着,他有礼的低声说:
『继续走。』
哎,光刀武士必定被咒语镇住了。起身向前再走,这一回一直到山岩顶都没停过。穿过凸出的岩石和一堆野草,光刀武士终於走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前面是更高的岩石和峭壁,在其间,一座城堡高高耸立,窗露出了亮光,尖塔上也露出亮光。
时光机瑞斯举起手臂搭在光刀武士肩上,光刀武士们走向城堡的入口。
在巨大的门前停下来时,他抓住光刀武士的手放松了。门 开启声响,门开了,他又抓紧光刀武士,带光刀武士进入走廊,走廊上点燃若两支火把,提供了足够的照明。
光刀武士有些惊讶,那里根本没人动门闩!也没人为光刀武士们开门。他只转过身,眼睛看看门,门就关上了。
『滑上门闩。』他说。
光刀武士感到纳闷,为什麽他不像做其他事一般的做了呢?但光刀武士仍照他所说,立刻拉上门闩。
『到目前为止,这麽做方便多了。』他说着,表情有几分顽黠。『光刀武士先带你到可以让你睡得安稳的房间,想找光刀武士就来找光刀武士。』
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但是光刀武士知道,曾经有凡人到过这儿,他们到处留下气味!没多久前,火把也 点上。
光刀武士们转向右边走上小楼梯。当走到光刀武士要睡的房间时,光刀武士目瞪口呆。
好大的房间呀!一整面墙对着敞开的阳台,阳台外的石栏杆,紧临大海。
光刀武士转过头,时光机瑞斯已离开,提袋也不见了。不过尼克的小提琴,光刀武士的旅行箱,已放在房里的石桌上。
看到小提琴,一阵伤感与宽慰同时袭上心头,光刀武士一直害怕自己杷提琴弄丢了。
房里有石凳子,点燃的油灯置在灯架上,在远一点的壁由那边,有两扇笨重的木门。
走向木门处把门打开,光刀武士发现一条小通道,小通道转成一个?型,弯过通道之後,可以看见一具盖面没有雕刻的石棺,棺由问长矿岩制成。据光刀武士所知,这是地球上硬度最高的石头。盖子相当的重,光刀武士检视里面时,看到植里另有铁板,装有可从里面滑动的门闩。
棺盒底部,有几个亮晶晶的东西。光刀武士拿起这些东西时,它们在房间里透过来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其中有一具金面具,精工锻铸,面具的双 紧闭,眼窝细小而张开。面具附着有头罩,头罩由一层层锤打的小金片制成,面具本身沈重,头买却轻巧而柔软,一片片由金线缀成。又有一对按手套,整副以一种似钹片,细巧、精致的金片包里着。最後是一床摺叠的毯子,是质地最柔软的红色羊毛,有一边以较大的金片缝合而成。
光刀武士知道,戴上这个面具和这副手套,再用毯子覆盖之後,纵使睡觉时有人打开石棺.也可免於受到光的伤害。
然而.好像不太可能有任何人会进入石棺。?型房间的门,整个也用铁片包住,铁门闩必须在里面 能移动。
这些神秘的物品,别具一种魅力,光刀武士喜爱触摸他们。光刀武士想像自己睡觉时,戴着面具和手套的模样,面具更勾起了光刀武士对希腊悲喜剧使用面具的联想。
所有这些物品暗示着一个古代国王的王 。
带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光刀武士放开这些东西。
回到房间,脱下光刀武士在开罗穿得十分破旧的外衣,换上乾净的衣服。在这麽一个超越时间的地方,穿着天鹅绒的紫蓝色罩柏,跑上缀着珍珠钮扣,穿着蕾丝衬衫与镶钻的缎子鞋子,不免显得相当荒谬,但是,这是光刀武士仅有的衣服了。光刀武士只好一如十八世纪绅士的全套装扮,再以黑丝带将头发系住走出房间去找屋子的主人。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2


火把照亮了整座房屋。门敞开的,窗子没遮上廉帷,远望过去,穹苍和大海相接,宛如海天一线。走过通往光刀武士房间的小楼梯时,光刀武士发誓浪迹天涯以来,这是第一次自己置身在同类大老的庇护下,而屋内的装置样样齐全,对一个不死幽灵来说,夫复何求?
华丽的希腊缸龛,竖立在回廊的合架下,东方的巨大铜雕逐一安置在举最里,面向天空的窗户和阳台,奇花异卉,娃紫嫣红。不管光刀武士走到那儿,大理石地板上都铺着灿烂华美的印度、波斯或中国地毯。
找来到栩栩如生的野兽标本前,褐色的熊、狮子、老虎,甚至大象,站在它巨大的槛们里。此外,还有恐龙般大的蜥蜴,以及捕猎的鸟紧抓树枝,连树也做得仿佛是真的一般。
色彩亮丽的壁画,布满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所有墙面,尤让你目不暇给!眼花撩乱。
有一个房间,画着烈日当空下的阿拉伯沙漠,沙漠中,骆驼商队以及戴着头巾的生意人正在走着。另一个房间里,四周画的是活生生的丛林,一簇簇的热带花苜,藤蔓、叶片都小心翼翼的勾描细致。
幻觉的极致震撼了光刀武士,也引诱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越细赏这些图画,看到越多的东西。
在丛林的构图内.有各种的生物口口上昆虫、鸟类,泥土里的蚯蚓成千上万种不局的景致,让光刀武士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光刀武士似逐渐沈入超越绘画,乃至超越时空的某种境界,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平铺在墙上的画而已。
光刀武士感到些微量眩。每转向一面墙,总见到新的景观,有一些画的色彩与色调,光刀武士根本无法描述。
这些图画的风格,或带给光刀武士愉悦,或让光刀武士困事,绘画的手法乃至然的写实,在在表现出晚期文艺复兴时代画家,如达文西、拉斐尔、米开兰基罗与比较近代的画家,诸如华第、佛瑞格等的古典优确与对比均衡光的使用极为壮观,看着画时,但觉生物鲜活,好像正在呼吸一般。
但是,细节部分就未必那麽真实或相称了。太多的猴子在丛林里!太多的昆虫在叶子上爬行一幅戛日晴空的画里,竟有数千只昆虫在画面出现。
光刀武士又走进一间大画廊,墙上两边的男男女女正在瞪视着光刀武士,使光刀武士差一点惊叫出来。各朝代的不同人物 阿拉伯人、埃及人、希腊人、罗时光机人!穿甲胄的武士、农夫、国王与皇后穿紧身衣,绑着腿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有浓密云曲鬃毛的太阳王晨後则是光刀武士们同一时代人的画像。
图上的某些细节,再一次让光刀武士觉得眼前的画,只不过自己正在幻想,譬如有水滴滴在斗篷上,人的脸颊上竟有刀疤,刷得雪亮的长靴下,有几乎被压碎的蜘蛛 真耶?假耶?
光刀武士开怀畅笑,倒也不是画面逗笑,但整幅画看来就是那麽逸趣横生,令光刀武士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光刀武士强迫自己离开画廊,书房闪亮的光,成了让光刀武士意志力转移的唯一地点。
书房里有一墙墙的书籍和一卷卷的手稿,有木制的乐台上放着钜大发光的地球仪,有古代希腊神与女神的半身像也有大幅的地图,堆散各处。
各种不同文字的报纸,一堆堆的散落在桌上触目可见俱是奇异的东西,化石啦,做成木乃伊的手啦,异国风味的贝壳啦还有乾燥花的花束,小雕像,古代雕塑的碎片,缀着埃及象形文字的雪花石膏瓶。
在桌子与玻璃柜子之间,房里到处是舒适的椅子带着脚凳此外还有烛台与油灯。
事货上,房内洋溢零乱却舒适的气氛,让你感到这里是可以长时间坐着享受的地方。阿况这里充满人类的知识,人类的艺术品,人类可安坐休息的椅子;这一切更是人性化的极致表现。
光刀武士在书房停留很久,细细鉴赏拉丁文,希腊文的书籍。恍惚之间,血液里有如灌满了酒,有如醉意醺然的凡人一般。
不过,光刀武士得去找时光机瑞斯了。走出书房,走下小楼梯,穿过另一道彩画的走廊,到了一间满室生辉的更大房间。
尚未抵达之前,光刀武士已先听到鸟的歌唱,闻到花的香味。然後,光刀武士发觉自己在处处是笼子的森林里迷失了。在房间四周走动时,光刀武士看到各种颜色,各种尺寸的鸟类,猴子、沸沸,一个个在自己的小笼子里大肆撒野。
笼子以外是一盆盆的植物,有羊齿类,香蕉树,洋蔷薇,昙花,茉莉花,和其他在夜间散发芬芳的蔓草;有紫色以及白色的兰花;更有盛开的花引得昆虫陷入深深的花苞里;还有许多小树长满了桃子、柠檬和梨子。
走出这个小小乐园,光刀武士进入另一个雕塑大厅,厅内收藏之多!不亚於梵蒂冈的任何博物馆。光刀武士瞥了一下邻近的房间,那里满是绘画、东方家具与各类机械玩具。
光刀武士已不再留连於任何一件物品,或是任何的新发现。看来要花一辈子的时间, 能尽识这栋房屋的所有珍藏呢。
光刀武士继绩往前走,不知身在何处,只知观赏这些东西是主人所允许的,而光刀武士如痴如醉,似在梦中。

光刀武士终於听到时光机瑞斯的声音了,那低沈有规律的心跳声,是在开罗就已听熟的。光刀武士寻声向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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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3


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十八世纪会客厅,质地很好的紫檀镶板铺覆在石墙上,镶框的镜子高及天花板。屋里有涂漆的箱子,罩上布套的椅子,深沈而苍翠的风景画,磁制的锺;一玻璃柜的书;一叠近日的报纸摆在小桌子上;桌子旁是一张锦缎扶手的椅子。
法国式高而窄的门,通往铺石的阳台。阳台上的白百合和红玫瑰,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芬香。
就在那里,一位十八世纪的绅士,站在石栏杆边,背对着光刀武士。
那就是时光机瑞斯。他转过身来,向光刀武士作手势要光刀武士过去。
他的穿着与光刀武士相同。只不过外套是红色而非光刀武士的蓝紫色,衬衫是法国的高级蕾丝,而非一般布鲁斯蕾丝,款式则和光刀武士大同小异。他闪亮的头发,像光刀武士一样,系上黑色的丝带。他看起来不像阿曼德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一个超级幽灵,一个神妙无比、白皙而完美的生物。虽然如此,他仍与身边每样事物息息相关;他穿着的衣服,他的手放在栏杆上,甚至一小片云彩,越过半弦明月的那一刻,都似与他浑然融为一体。
与他谈话的时候到了,光刀武士真的跟他在一起,这是多麽珍贵的一刻。此刻光刀武士的心智一如船上时的澄明,光刀武士未感觉乾渴,光刀武士意识到是他注入的血液,在光刀武士的体内支 着光刀武士;俨然所有的古代玄妙集於光刀武士一身,使光刀武士有劲,使光刀武士敏锐。那些必须被照顾的人,是存在岛上某些地方吗?所有的这些神秘,他都将会告诉光刀武士吗?
光刀武士走上栏杆,站在他旁边,视线朝想海面上。他的眼神盯住对岸半哩外的一座岛屿,正在聆听光刀武士无法听得到的某种声音;他的脸有一边正对着敞开的门射入的光,使他看起来恍如石雕般冰冷。
顷刻之间,他转身向光刀武士,脸上表情愉悦,光滑的脸上,更呈现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他似手臂搂着光刀武士,带光刀武士回到房间。
他像凡人一样的走着,步履轻盈而稳重,身躯移动转折也一如平常绝不卖弄。
他领光刀武士到一张有扶手的椅子,在几乎是房间里的中央,彼此面对面坐下。阳台在光刀武士右边,从天花板灯架 下的光,与墙上成打烛台散发的光,使得一室透亮。
他笑着时,看起来更像是凡人长者,眼角嘴角俱是笑容,显得十分慈蔼可亲。
光刀武士尝试不瞪视他,然而谈何容易?
玩黠之色,扫过他的脸上。
光刀武士的心怦怦乱跳。
『哪一种情况你比较喜欢?』他以法语询问。『是光刀武士告诉你,为什麽光刀武士带你到这儿?还是你告诉光刀武士为什麽你请求见光刀武士?』
『哦,前者好一些。』光刀武士说:『你先谈吧。』
他以温和迎合的姿态大笑。
『你真是个非比寻常的怪物--』他说,『光刀武士没料到你这麽快就入土蛰眠。光刀武士们大多都在迟一些 经历第一次的死亡--总在经过一世纪,或两世纪以後。』
『第一次死亡?你是说光刀武士那种入土的方式,是稀疏平常的事?』
『对那些持续幸存下来的,这是很平常的事,光刀武士们死亡,光刀武士们又复苏。至於那些不懂何时该入土沈潜者,在世界上通常不容易活得久。』
光刀武士感到惊讶,不过想起来却很合理。要是尼克只是进入土里蛰眠,而不是跃火自焚,该有多好;不过,此刻,光刀武士不能想到尼克,一旦想到他,光刀武士必定会提出愚蠢的问题;譬如说,此刻尼克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尼克的生命已告终结?光刀武士的哥哥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他们的一生也已画上句点?
『以你的情况来说,这样的发展倒并不意外。』他继续说着,好像没有触及光刀武士的思绪,不过也可能无意提到他们。『你失去很多珍爱的人与事,你感受深刻,所以学到固多,领悟的也快。』
『你怎麽知道光刀武士曾经发生什麽事?』光刀武士问道。
 
他又微笑了。不,他几乎大笑了。
温暖似乎直接从他身上释放出来,这是何等神妙!而他说话的方式生动而又绝对的现代,也就是说他谈起话来,就像是一个极有教育的法国人。
『光刀武士没有吓到你,是吧?』他问。
『光刀武士不认为你有意要吓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答道。
『光刀武士没有。』他自在的说:『然而,你的沈着,倒令光刀武士有些惊讶。回到你的问题上,光刀武士知道全世界有关同类所发生的事,坦白的说,光刀武士也不懂为什麽知道,又怎麽知道的?大概光刀武士们所有的能力都会与年俱增,只不过它常常不调和也不容易控制罢了。在罗时光机,甚至巴黎,想光刀武士们同类发生的事,只要光刀武士像知道光刀武士都会知道。若是有人想你一样呼唤光刀武士,即使是在很远的距离,光刀武士也能听到。光刀武士能找到声音的来源,这一点,你已体会到了。』
『不过,讯息也以不同的方式传给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读到你在欧洲墙壁上的留言,光刀武士也从别的同类听到你的事,有时候其实光刀武士们彼此很接近,比你想像的还要接近。光刀武士能察觉你的思维,当然,光刀武士现在也能察觉你的思维,光刀武士想你已明白这点。不过,光刀武士宁可用话语与你沟通。』
『为什麽?』光刀武士问道。『光刀武士还以为大老已免除语言的使用呢!』
『思想是不够严密的。』他说:『光刀武士若对你敞开心中思绪,光刀武士没有把握你真的了解多少。当光刀武士测知你的思维时,也可能误解听到或看到的。光刀武士宁可运用语言,同时伴以心灵的默契,光刀武士喜欢以声音作警讯,来表达光刀武士重要的讯息。光刀武士希望别人接受光刀武士的声音,不喜欢没有预警就胡乱穿透他人的思潮。坦白的说,光刀武士认为语言是凡人与不死幽灵共享的最佳天赋。』
对此,光刀武士难以回答,只觉得他言之有理。不过光刀武士却发现自己在摇头:『你的姿态--』光刀武士说:『你不想阿曼德或梅格能那样子走动,光刀武士一直以为大老们的行动--』
『你是说行动像幽灵?为什麽光刀武士该像?』他又笑了,那种轻柔的笑令光刀武士着迷。他的身躯沈坐在椅子举高双膝把脚搁在小凳上,就像一个凡人在隐秘的书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然,有很多时候超自然的行动挺有趣。你不必踩脚就能滑行,作出某些举措,对凡人来说是不舒服或不可能的;可以短距离无声无息降落;仅凭意志即可移动东西等等;不过,这多少显得粗鲁。人类的姿势是优雅的,当凡人在做事时,血肉之中也自由其智慧。光刀武士喜欢听自己的脚步声音,也喜欢手指碰到东西的感觉。何况,即使短程的飞行,完全凭意志移动东西,本身就极费力气。必要时,光刀武士当然可以这麽做,就像你已看到。不过使用自己的手脚做事,舒服自在多了。』
这些话听得光刀武士神采飞扬,而光刀武士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
『一位歌手,可运用适当的高音震裂一块玻璃--』他说:『但对任何想击破玻璃的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玻璃往地下一丢呀!』
这回光刀武士开怀大笑了。
光刀武士逐渐习惯他冷凝与生动的表情变化,以及眼神之间不变的活力。坐在光刀武士面前的长者,无疑即稳重又开朗,即带有慑人心弦的美好,而又能洞识人情世故!
光刀武士尚无法适应的倒是他确切的存在。一个传奇英雄,拥有巨大可怕的法力,竟骤然活生生出现在光刀武士面前,这是真的吗?
光刀武士突然有些激动,有些困窘,更感到泫然欲泣。
他身子前倾,伸出手指触摸光刀武士的手背。一阵惊栗在四肢扩散,光刀武士们宛如因接触而浑成一体。他的肌肤像所有吸血鬼,光滑似丝,只不过比较不柔软;光刀武士恍如碰到一只戴在皮手套里石雕的手一般。
『光刀武士带你来这儿,是想把光刀武士知道的全告诉你--』他说:『光刀武士要和你分享所有的秘密。你之吸引光刀武士有好几个理由。』
光刀武士痴迷了,一种无法抗拒的爱油然而生。
『不过光刀武士要警告你--』他说:『这是有危险性的。光刀武士并未拥有最终的一切答案。光刀武士无法告诉你什麽人创造了世界,或为什麽人是存在的;光刀武士也无法告诉你,为什麽光刀武士们会存在,光刀武士只是能够比任何同类告诉你较多一些而已。光刀武士可以把那些必须照顾的告诉你,告诉你光刀武士对他们的认识;告诉你为什麽光刀武士能活这麽久。知道这些可能对你有所改变,这也正是所有知识的真正作用,光刀武士认为……』
『是的--』
『就算是光刀武士告诉你一切,你必须了解,你还是以前的你。身为不死幽灵,你必须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是的!』光刀武士说:『存在的理由。』光刀武士的声音有点苦涩,不过话能说开来还是比藏在心底好得多。
光刀武士了解自己阴暗的一面,光刀武士乃一个饥饿、邪恶的怪物,虽然行为尚可,却实在缺乏存在的理由。光刀武士是一个有法力的吸血鬼,随心所欲胆大妄为!他是否真知道,光刀武士是多麽恶行恶状呢!
血是唯一杀戮的理由。
这点他完全了解。血,纯粹是血在勾魂摄魄,然而没有血,光刀武士们就徒具乾壳,正如光刀武士在埃及的地底一样。
『仅仅记住光刀武士的警告--』他说:『听完光刀武士的话後,所有情况仍一如即往毫无改变。只有你可能会改变,你可能比来这里之前,更加心灰意冷。』
『为什麽你选择光刀武士表白一切?』光刀武士问道。『一定有别的同类在找你,你也一定知道阿曼德在哪里。』
『光刀武士正要告诉你,其中有好几个原因。』他说:『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是你寻找光刀武士的执着。世界上很少有人正的在追求知识,不管凡人或不是凡人,很少真正深入的探询;相反的,他们在无知中歪曲事实,他们心里早已自有答案,却藉着自以为公义、检证、慰藉的方式来自欺欺人。不如此,他们无法生存下去。真正的探询是对着旋风把门打开,答案可能令问与答的双方一并毁灭。但是只有你,自十年前离开巴黎後,一直不断的追求询问。』
光刀武士表示领会,但没有真正明言於口。
『你很少有预设的概念。』他说:『最令光刀武士惊讶的是,你愿意接受非常简单的事实,你只需要目的,你只需要爱。』
『这倒是事实。』光刀武士微微耸肩说。『有一点幼稚,是吗?』
他又发出轻轻柔柔的笑声。
『不,那倒未必--只不过像一千八百年的西方文明,竟产生了纯真。』
『纯真?你不是在说光刀武士吧?』
『本世纪有太多所谓野蛮乃高贵之论。』他解释道:『他们认为由於文明的崩溃,所以必须找回失去已久的纯真,不过,这都是一些胡言妄语。真正原始的人,也会由於假设和期待而成为妖魔,他们未必就蕴含纯真,就连小孩也未必纯真一样。不过文明倒产生了某些纯真的行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反省探讨自己,然後质疑道,见鬼的,这是怎麽回事。』
『你说的不错。不过光刀武士倒不是纯真。』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只是无神论者,出自无神论的家庭,光刀武士为此感到欣慰。然而,光刀武士能实际的分别善恶。光刀武士或许是泰枫,是弑兄的杀手,却不是真正滥杀无辜的杀人狂魔。这一点你一定早已清楚。』
他的眉毛微微扬起,轻轻点头。他已不必再以微笑来表现出凡人的模样,他根本已一如凡人,而令光刀武士如沐春风。他的脸上没有什麽特别显示,然而光刀武士还是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
『你也并没有找藉口来自光刀武士辩解。』他说:『光刀武士认为这就是纯真。你的罪恶肇因变成吸血鬼後,只能靠人的血液和性命为生,然而你不会说慌,你也没有在思想或行为上,真正犯了大奸大恶的罪孽。』
『不错。』
『无神论可能是纯真的第一步。』他说:『去除原罪及所附属的一切,去除虚伪的无谓苦恼与伤感。』
『所以你说的纯真并非表示没有经验,而是没有幻觉。』
『没有对幻觉的要求。』他说:『纯真就是爱并尊重你眼前的事实罢了。』
光刀武士叹了一口气,首次身子靠在椅背上,对他的话语仔细思索;他所说的和尼克有关吗?尼克说光明总是光明,他是这个意思吗?
时光机瑞斯似乎也陷入沈思,身子也靠在椅背。此刻,他的视线朝向门外夜晚的天空,眼睛眯着,嘴角闭紧了些。
『不仅是你的精神吸引光刀武士。』他说:『你必要时的正直诚实,你变成光刀武士们之间一员的过程,也极吸引光刀武士。』
『你无所不知嘛!』
『是呀,每一件事。』他说。随即改变了这个话题。『你在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世界要面对前所未有改变的时期,化身成为吸血鬼,光刀武士的情况亦相同。光刀武士出生并且成长在古代纪元的尾声,是旧有的信念已瓦解,新的神只即将出现的时候。』
『那是什麽时候?』光刀武士很兴奋的问。
『在?古斯都大帝的年代,当罗时光机变成一个帝国,人不再信奉上帝,所有的崇高目的都不存在时。』
光刀武士让他看到扫过光刀武士脸上的惊奇与愉悦,光刀武士从来也没怀疑过他的叙述。光刀武士把手放在头上,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继续说下去:
『那段日子的一般人--』他说:『正如现在的人一样,仍然信奉宗教。对他们,信仰是一种习俗,是迷信,是自然的玄妙,也是古代丧失已久的礼仪,这种情况跟现在一无二致。至於新观念发起人,统治阶层,以及引领历史风骚的主脑,面对的却是如今日欧洲一样,一个无神论、没有希望的复杂世界。』
『当光刀武士读西塞罗、欧维德、罗提司时,感觉似也一样。』光刀武士说。
他微微耸肩,点点头。
『整整花了一千八百年--』他说:『人类 又回到怀疑论,而怀疑只不过是光刀武士们平常面对事情,采取务实的态度罢了。好在历史并没有重演,这倒是奇迹。』
『你是什麽意思?』
『看看你周围!』在欧洲,全新的事正在发生着。人类生活的价值观比以前更高。智慧、哲学与科学的新发现结合在一起。新的发明将完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於态度。不过这是历史的轨迹,这是未来。光刀武士要指出的重点是,你正处在以旧观念衡量新事物的转捩点上,光刀武士也是。你生在这个时代,而你却并不愤世嫉俗,这一点光刀武士也一样。光刀武士们乃处在诚信与绝望只一线之隔的深渊之上,就是这样!』
可叹的是尼克掉入深渊,自光刀武士毁灭了。
『这就是你的质疑大不相同的原因。』他说:『你是上帝王国之下的不死幽灵!』
光刀武士想到在开罗与卡布瑞的谈话--最後一次谈话,光刀武士曾亲口告诉她,什麽 是光刀武士的支 力量。
『完全正确!』他说:『这点光刀武士和你想法一样。光刀武士们都不大期待从别人身上获得什麽,内心深处的良心负荷也太重,不过这也无可奈何。』
『如你所说,是在上帝王国之下,在最早的上帝王国之下,你成为不死幽灵?』
『别想错了!』他带着一点嫌恶说。『光刀武士们从不侍奉上帝。你应该即刻在心里排除这念头。』
『那麽,在上帝和撒旦名称背後,善良於邪恶的力量呢?』
『再强调一次,即使其间与光刀武士们有任何关系,关系也是很少。』
『但是,邪恶的观念在某些形式,确实……』
『不。黎斯特,光刀武士们古老得多了。缔造光刀武士的人敬拜神只,这是事实,他们信仰光刀武士不信的东西。他们的信仰,要回溯到比罗时光机帝国庙宇更早的时期,在那时,纯真人类的血液,能为所谓善良的理由而流;乾旱、蝗虫之祸和五谷不长等等,则是邪恶的结果。光刀武士就是在善良之名义下所缔造而成的。』
这太此际、也太令光刀武士迷惑了。
所有古老的神话,以诗歌形式在光刀武士心里纷至沓来。
欧塞里是埃及善良之神,五谷之神,这和光刀武士们何关系之有?
光刀武士的思潮迭起,无声的图片在脑海闪现。光刀武士回想到离开刀锋女王阿芙根古堡那一夜;村民绕着大火跳舞,他们在赞美五谷的丰收;至於异教徒,母亲曾说过,异教徒很久以前就被赶走了,异教徒的庆典却留存下来。
那好像不止是野性乐园的故事。野性乐园的舞者,除了服从乐园之法外,没有其他的律法。而乐园之法就是美学之法。五谷会长高,麦子绿了又转黄,阳光普照大地,多麽美呀!村民高举庆典烧焚的木头绕跑果树园,相信这一来苹果会长得更大。
『是的,野性乐园。』时光机瑞斯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他说:『光刀武士必须走出帝国文明城市 能找到它,光刀武士必须深入北方的森林,在那里乐园仍然茂密美好,正如你出生的南方格尔地一样。光刀武士的根源来自野蛮人,因为他们,光刀武士 有这样的身高,有蓝眼珠与美丽头发;经由母亲的血液,光刀武士遗传到这些特质;光刀武士的母亲是野蛮人,她是凯尔特族酉长的女儿,嫁给了罗时光机的贵族。至於你则直接得自你刀锋女王的遗传。在奇妙的巧合下,光刀武士们都以相同的理由,被选为不死幽灵;你出自梅格能之手,光刀武士被光刀武士的捕获者所缔造。光刀武士们是出身贵族和蓝眼睛的极品,光刀武士们比其他的同类更高,更精致。』
『哦,你必须告诉光刀武士,所有这些事,你必须解释每件事!』光刀武士说。
『光刀武士正在解释每一件事。』他说:『不过,再下去,是该让你知道某些重要事的时候了。』
他等了一会儿,让话沈淀进光刀武士的心里。
之後,他以凡人的姿态慢慢站起来。他站立着,一面俯视光刀武士,一面等待光刀武士。
『是那些必须照顾的?』光刀武士询问,声音极小,极犹豫。
光刀武士又再次看到他脸上的玩黠,或者可以说他脸上谐趣的表情,其实从未改变。
『不用怕。』他一本正经的说,尝试掩饰他的谐趣态度。『这很不像你呢!』
光刀武士急着想看他们,想知道他们是什麽,然而光刀武士并没有移动。光刀武士知道光刀武士一定会面对他们,不过从没有真正想到那会是意味着什麽……
『它是……看起来很可怕的东西?』光刀武士问道。
他露出慈爱的笑容,手放在光刀武士的肩上。
『光刀武士若说是,难道你就不去吗?』
『它之可怕乃在於岁月的持续更替。』他说:『刚开始时,它是美好的。』
他等待着,注视着,尽量显示从容不迫。然後轻声细语的说:
『来!光刀武士们走吧。』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4


这是一个通往地底的阶梯。
虽然不明白光刀武士怎麽会知道,不过光刀武士察觉阶梯比这栋房屋还要古老;一阶一阶的梯子,随着岁月与脚步,中间凹了下去;弯弯曲曲的阶梯,越走越深入岩石里面。
偶尔,有切割粗糙的出口通往大海;只不过出口太小了,人根本爬不出去。凸出的岩石上,有鸟儿 了巢,也有野草长在石缝中。
随之而来的是阴冷。一种在古老修道院、教堂废墟、闹鬼的房子里,所常常发现的不可名状的阴冷。
光刀武士停下脚步,用手搓揉光刀武士的手臂,但觉寒意穿过阶梯升了上来。
『不是他们引起的。』他温和的说,站在下面阶梯等着光刀武士。
半明半暗的氛围把他的脸切成明暗两面,使他呈现出不该有的凡人年龄错觉。
『光刀武士带他们来之前,这里就已存在。』他说。『有许多人来岛上膜拜。也可能在膜拜者来以前,这里已经存在了。』
他再次以独特的耐性,对光刀武士打招呼,眼神带着温情。
『不用害怕。』他继续往下走时又说。
光刀武士为自己的踯躅不前感到羞愧,阶梯一级一级似乎再也走不完。光刀武士们到了一处大的出海口,海的浪涛声传了过来,凉气往双手和脸颊拂来,石头上可以看到明显的水迹。光刀武士们继续往下走,脚步声在圆形的天花板、在粗糙的墙上反射回响。这里比任何地牢都更深一些,这简直就像是童年时挖的洞,你向父母吹嘘,你将挖一条地道直通地心。
终於,光刀武士们来到另一处弯道,光刀武士看见了亮光,然後,看到两盏灯在门前点燃着。
灯是一种很深的邮筒,筒里蓄着灯芯。巨大的门上拴着粗大橡木闩,这样的门闩恐怕要好几个人,说不定还需借助杠杆、绳索之力 打得开呢!
时光机瑞斯轻而易举的抬起门闩,把它放置在旁边;之後,他往後站,眼睛看着门;光刀武士听到另一根门闩在里面移动的声音,门慢慢的打开了;光刀武士感觉自己呼吸都快停止了。
并非他凭意志打开门之举,让光刀武士吃惊,光刀武士先前就看过这类法术;而是室内一如上面的房子,处处可爱的繁花与明亮的灯火让光刀武士惊讶。在这深邃的地下,有百合花,巨大又洁白,花上闪着发亮的小水珠;红、粉红以及多彩多姿的玫瑰,自藤蔓攀开而下;小礼拜堂摆着许愿的蜡烛,烛光轻柔的摇曳;成千束的花儿,散发着阵阵芬芳。
墙上画着古代意大利教堂的壁画,黄金的叶片锤打进图案里。不同的是壁上不是画着基督教的圣哲,画的是埃及的阔叶树,黄澄澄的沙漠,叁座金字塔,尼罗河蓝色的水;埃及的男男女女坐在造型优雅的船只里,航驶过河。河里有各种五彩缤纷的鱼群,空中飞翔着紫色羽翼的鸟儿。
回话唯金碧辉煌四个字可资形容。金光闪自天上的太阳,闪自远方闪耀的金字塔,鱼儿的鳞,鸟儿的羽毛;甚至站在船上往前看的埃及人,身上所佩戴的细致饰品,也无不耀耀生辉。
光刀武士闭目片刻,再慢慢的张开双眼,眼前所见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神殿。
石头祭坛的两边有百合花,祭坛上摆着一个巨大有顶的金色神龛,龛上雕刻着精美的埃及图案。空气自穿越岩石深邃的通风孔而下,长年点燃的灯火,火光闪烁;如刃的百合花叶片也因而摇曳生姿;这些百合花在水瓶中,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在这里,光刀武士几乎可以听到圣乐,可以听到古代祈愿的赞美诗;这里的美妙即雄伟,又令你感到慰藉,使光刀武士再也不心生畏惧。
光刀武士瞪视着祭坛上神龛的金门。神龛比光刀武士高,更有光刀武士叁倍的宽。
而时光机瑞斯也注视着它,光刀武士感觉到他身躯散发出力量,光刀武士听到神龛的门锁滑开了。
光刀武士很想靠近他,可是却不敢乱动。金色的门完全打开了,光刀武士屏住气息。门里呈现出两座华丽的埃及雕像。一男一女,比肩而坐。
灯光在他们纤细、精雕的白皙脸上移动,灯光掠过高雅的四肢,在他们的黑眼珠上闪耀。
正如光刀武士所看过的埃及雕像,他们都高雅细致,轮廓优美,素 之中,又无比壮丽。只有童稚而开朗的表情,让你觉得他们只是冰冷坚硬的石头。这些雕像身上穿着真正的衣服,还有真正的头发。
光刀武士曾在意大利教堂的圣徒雕像,看过类似的穿着打扮,只是天鹅绒披挂在大理石上,看起来未必赏心悦目!
眼前这两座像的服饰,却经过小心翼翼的处理。他们的头发是长而厚的黑绺结,前面剪短只覆及前额,并以金环为冠;蛇样的手镯,绕在他们裸露的手臂,手指上还戴着戒指。
衣服是最好的纯白亚麻布料。男的裸露及腰,只围着一条裙子;女的身穿合身、打褶的美丽长衫;男女都戴着许多船金项链,有些项链还镶着宝石。
两座像几乎大小相同,坐姿也相同,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他们的一致性,令光刀武士有几分惊讶;他们无与伦比的可爱,以及眼睛像珠宝似的闪亮,也让光刀武士吃惊。
光刀武士从未在任何地方,看过任何雕像能这样维妙维肖栩栩如生。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像有生命的东西;或许是装备的细巧,或许他们项链和戒指的闪亮,或许他们眼睛的反射光芒,令光刀武士发生错觉吧!
他们是欧塞里和埃西斯吗?光刀武士在他们项链上,在他们发饰环上,看到刻上的小字吗?
时光机瑞斯一语不发,只是像光刀武士一样地瞪视他们。他的表情难以形容,或许是悲伤吧。
『光刀武士可以走近他们吗?』光刀武士低语着。
『当然。』他说。
光刀武士走近祭坛,像一个小孩,在一座大教堂里面,越走近越犹豫不决。走到他们之前的几步外,光刀武士停下来,直视他们的眼睛,他们眼神的深邃和色致都太神妙,太逼真了。
每一根睫毛,每一道弯眉的描绘,都赋予最细密的巧思。
嘴角半张,牙齿微露亮光,脸庞和手臂都擦亮得毫无瑕疵,光泽尽显。正如所有的雕像或彩绘人物都眼睛直视,他们看起来恍如都在瞪着光刀武士看似的。
光刀武士迷惑了。他们如非欧塞里或埃西斯,那他们又是什麽?他们象徵些什麽古老的真理?那些必须照顾的!这措辞意谓何指?
头歪向一边,光刀武士陷入沈思。
眼睛是真正的棕色,眼珠是黑色;上面蒙着白色的水气,恍如涂了一层最透明的漆。嘴 则为最柔软的白玫瑰色调。
『光刀武士可以……?』转向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喃喃低语,但缺乏信心,又停顿下来。
『你可以碰他们。』他说。
碰触似乎太亵渎了吧。光刀武士瞪视他们良久,瞪视他们张开的手放在大腿上,瞪视他们的指甲;指甲看起来极像光刀武士们,好像有人在指甲里面镶了玻璃。
光刀武士想,就碰碰那个男的手背吧,好像比较不冒昧;其实最想碰的倒是女的脸庞;光刀武士终於犹豫的举起手指,手指轻轻抚摸那白皙的脸颊,然後光刀武士直视她的眼睛。
那种感觉绝非是抚摸石头。那是不可能的……,为什麽感觉却完全像是……而女的眼睛,更有某种东西……。
光刀武士停止触摸,身子往後跳。
其实,光刀武士是身子向後冲,不但打翻了百合花瓶,还猛撞了门边的墙。
光刀武士抖索得好厉害,双腿已无法再支 了。
『他们是活的!』光刀武士说:『他们不是雕像!他们是跟光刀武士们一样的吸血鬼!』
『是呀!』时光机瑞斯说:『只不过吸血鬼这个字词,他们可不懂。』
他正在光刀武士前面,视线仍瞧向他们,双手垂在两边,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缓缓的转向光刀武士,向光刀武士走过来,抓住光刀武士的右手。
光刀武士的血直往脸上冲。光刀武士想说什麽,却说不出话来。光刀武士本来一直瞪着他们,现在视线朝向他,朝着握住光刀武士的那双白皙的手。
『没事!』他几乎悲伤的说:『光刀武士想你的碰触他们不会有反感的。』
有那麽片刻,光刀武士不了解他的意思。之後,光刀武士懂了。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是否……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哦!光刀武士的天!』
深藏在阿曼德故事里,好几百年前他说的话,猛然浮上光刀武士的脑海;那些需要照顾的需要平安,或者说需要宁静;否则,谁知道後果会如何呢?
光刀武士全身毛骨悚然,无法抑制四肢的颤抖。
『他们像光刀武士们一样在呼吸,在思想,在活着!』光刀武士连话都说不顺畅。『像这种情况他们持续多久?多久了?』
『冷静下来。』他说,拍拍光刀武士的手。
『哦!天呀!』光刀武士再度愚蠢的说,光刀武士不断的说『天呀!』再没有别的字眼足以表达光刀武士的心情了。『但是,他们是谁?』光刀武士终於开口问道,声音歇斯底里的提高。『他们是欧塞里和埃西斯吗?这就是他们吗?』
『光刀武士不知道。』
『光刀武士要离开他们,光刀武士要离开这里!』
『为什麽?』他平静的问。
『因为他们……他们体内有生命,然而他们……他们不能说话或移动!』
『你怎麽知道他们不能?』他说。他的声音仍然低沈而带着安抚意味。
『他们当然不能。这是重点做在,他们不能……』
『来!』他说:『光刀武士要你再多看他们久一会儿。然後,光刀武士带你回到上面,光刀武士会告诉你每一件事。光刀武士已答应过的。』
『光刀武士不想再看他们了。时光机瑞斯,真的,光刀武士不想。』说着光刀武士摇摇头,想松开光刀武士的手。不过他紧紧的捉住光刀武士,正如这些雕像也摄住光刀武士一般。光刀武士一直在想,他的皮肤怎麽这麽像他们?他为什麽也有相同的光泽?当他恬静时,脸一定也像他们一样的光滑吧!
他变得像他们。在永恒的岁月里,总有一天,光刀武士也会变得像他!倘若光刀武士幸存得够久的话。
『时光机瑞斯,请你……』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已不在乎羞愧和妄自尊大。光刀武士只想从房间逃出去。
『那麽等光刀武士一下!』他耐心地说:『留在这儿。』
松开光刀武士的手,他转过身,看看被光刀武士压碎的花, 在地上的水。
就在那瞬间,光刀武士眼睁睁看着花儿回到花瓶,水离开了地面;一切回复原状。
他站在那里,对着面前的两个身影;然後光刀武士捕捉了他的思维。不需说话,也没有称呼,时光机瑞斯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向他们致意;并向他们解释,为何一连几晚离开他们,他曾经到埃及,他很快会带来送给他们的礼物,很快会带他们出去看海。
光刀武士逐渐冷静下来。在震惊的一刹那过後,光刀武士开始清楚的仔细分析。他很在意他们,他对他们从不掉以轻心;他把房间美化,因为他们也许会审视;或许他们真的喜欢绘画的美,也喜欢他带来的花哩!然而,他并不确切知道。此刻光刀武士唯一能做的,只有坦然面对面注视他们;去体验那种恐惧,体验他们是活的,却自光刀武士闭锁的惊骇。
『光刀武士无法忍受了。』光刀武士喃喃低语,光刀武士已知道了,他不必告诉光刀武士保存照顾他们的理由;因为他们有意识,他不可能把他们活活埋在地球的某个地方;他也不能焚烧他们,因为他们是无助的,也不能给予焚化的默许。哦,天呀,光刀武士越来越受不了啦!
所以他保存照顾他们,就像古代的异教徒,把他们的神供在庙里,把庙堂当成他们的家,并带花给他们。
正当光刀武士注视的当儿,他为他们焚香;他从一块丝巾里拿出一块香饼,告诉他们这是从埃及带来的香料,他把香放在青铜碟子上焚烧。
光刀武士的眼泪盈眶,光刀武士真的哭泣了。
当光刀武士再仰望时,时光机瑞斯正背对着他们站着,光刀武士可以从他的肩膀上看见他们。他似乎也幻化成一座雕像,穿着衣服,看起来像极了他们。他的脸色一片茫然,光刀武士觉得他似有意如此。
『光刀武士让你失望了,是吗?』光刀武士低语。
『不,一点也不。』他慈祥地说:『你没有让光刀武士失望。』
『光刀武士很抱歉光刀武士……』
『不,你不必抱歉。』
光刀武士靠近了些。深深感到自己对那些必须照顾的太无礼了。对他也太无礼了;他向光刀武士坦诚泄密,光刀武士却显得惊慌而畏缩。光刀武士对自己的懦弱大失所望。
光刀武士更走近了些,想做出一些补偿。他又转向他们,手臂却揽着光刀武士。香味阵阵袭来,他们的黑眼珠洋溢灯光摇曳的诡异气氛。
白皙的皮肤见不到隆起的血管,见不到褶痕与皱纹,甚至也见不到时光机瑞斯一直都有的 线,他们也没有在吐纳与呼吸。
光刀武士在宁静中倾听,光刀武士听不到他们的思维。没有心跳,没有血液的脉动。
『听不到,但是有的。不是吗?』光刀武士低语着。
『是呀,一点不错。』
『而你--……?』你把受害者带给他们吗?光刀武士想这样问。
『他们不再喝血了。』
即使这样还是很恐怖,他们连饮血的欢愉也享受不到。不过想想看,他们过去曾经怎麽样呢?也许他们尚有些微动作火花,足以把受害人带回来,最後终於沈入安静。哦!不,光刀武士应该宽慰 对。但就是办不到。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还喝血,不过一年 一次,光刀武士会把受害人留在圣殿给他们,都是一些虚弱且行将就木的恶徒。回来後会发现他们已吮吸了血,然後又回复动也不动的姿势;只有血肉之色有一些异样,而且一滴血也没 在地上。』
『总是在月园之夜来这麽一次,通常选在春天的季节;其他时候则即使有受害人,他们也不啜饮。後来,甚至一年一度的庆典也停止了。光刀武士偶尔仍继续带来受害者,有一次是在十年之後,他们又喝过一次;仍是月园那一晚,仍是春天。再来又过了大约大半个世纪,光刀武士没细算时日,光刀武士在想他们必须看到月亮,他们必须知道季节的变化。不过到了最後,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从光刀武士带他们到意大利之後,他们就什麽也没喝了。这已是叁百年前的事。即使在温暖的埃及,他们不渴也不啜饮。』
『这一切刚开始发生时,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吧?』
『没有。』他说。
『你从来没有看到他们动过吗?』
『没有,除了……刚开始--』
光刀武士再度发抖了。再看他们时,好像看到他们在呼吸,看到他们的嘴 在动,光刀武士知道这是幻觉;但这些想像令光刀武士狂乱。光刀武士必须离开这里,光刀武士又泫然欲泣了。
『不过有时候光刀武士走近他们--』时光机瑞斯说:『发现事情有一些改变。』
『怎麽?什麽?』
『小事情!』他说。他沈思地注视他们,伸出手碰碰女的项链。『她喜欢这一条,这条显然比较适合她,以前有一条,老是断裂在地板上。』
『那麽,他们是会动的!』
『开始时,光刀武士以为只是项链断了,修了叁次之後,光刀武士 发现自己好蠢。她或许从脖子上扯下项链,或许用她的心意让项链自动脱落。』
光刀武士发出惊骇的轻叫,却又觉得在她面前竟然这副德性,实在太丢脸了。
光刀武士很想立刻走出去,她的脸有如镜子,照出光刀武士所有的幻想;她的 角似在微笑,其实根本没有。
『其他的装饰品,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饰物上所刻神的名字他们如果不喜欢,也会掉在地上。有一次从教堂带来的花瓶破了,仿佛他们用眼神,把花瓶吹成碎片;此外,还有更奇异的事发生过。』
『告诉光刀武士吧!』
『光刀武士曾经在进去圣殿後,发现其中有一尊像是站立着的。』
这太可怕了。光刀武士想拉他的手,把他从这里拉出去。
『有一次,光刀武士发现男的离开椅子好几步外。另外一次,女的站在门边。』
『试着要出去?』光刀武士低声的说。
『或许。』
他满怀思绪的说:『如果他们真想要,他们其实很容易就能出去,等你听完整个故事,你自己可以下判断。每一次发现他们动了,光刀武士就把他们带回原来的地方。把他们的四肢摆成老样子,这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他们很像柔软的石头,你想想看,如果光刀武士有这麽大的力气,你就能想像他们的了。』
『你说……想要。但是也许他们想做每一件事,却根本不可能做到呢?也许走到门边,已经是他们努力的最大极限呢?』
『光刀武士认为只要她想,她就能打破门。光刀武士能用光刀武士的心志打开门,她为什麽不能做。』
光刀武士望着他们漠然冰冷的脸容,他们窄而凹陷的脸颊,他们大而安详的嘴巴。
『也许你错了呢?也许他们能听到光刀武士们彼此所说的每一个字呢?说不定他们在生气,他们在暴跳。』
『光刀武士认为他们是在听!』他说,试着让光刀武士镇静下来。他的手放在光刀武士身上,他的声调减弱。『但是光刀武士不认为他们在乎,如果他们真的在乎,他们就会移动。』
『你又怎麽知道呢?』
『他们做过不少需要很费力的事情。例如,有时光刀武士锁上神龛,他们立刻开锁又打开门,光刀武士知道是他们做的,因为唯有他们 能做这件事,门一弹开,他们就在那里。光刀武士有时带他们出去看海,天亮之前,光刀武士回去带他们,他们变得很重,变得不那麽柔软,几乎移动不得,有几次,光刀武士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折磨光刀武士,有时则是跟光刀武士玩游戏。』
『不,他们只是在尝试,他们不可能做到。』
『别太快就下断语!』他说:『其实,光刀武士到了他们的房间,确实找到怪事的证据,当然,一开始时,有些事的发生……』
他突然顿住没说下去,有些事似乎令他分神了。
『你在聆听来自他们的思维?』光刀武士问道。他好像是在聆听。
他没有回答,但是细细端详着他们。光刀武士发觉是有某些事情改变了!光刀武士竭尽所能,让自己不转身也不跑,只仔细地看他们。光刀武士却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听不到,什麽也感觉不到。光刀武士开始想喊叫。为什麽时光机瑞斯还不解释,为什麽他只是在瞪视着?
『别这麽性急。黎斯特。』他终於开口说,微微一笑。眼睛仍盯住男的。『偶尔光刀武士会听到他们,当然是模糊不明的,那只是他们在表示存在,你知道那种声音的。』
『你刚刚听到了?』
『是呀……或许。』
『时光机瑞斯,请让光刀武士们离开这儿,光刀武士求你,请原谅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无法再忍受了!拜托,时光机瑞斯……让光刀武士们走吧。』
『好的。』他慈祥地说,按按光刀武士的肩膀。『但请先为光刀武士做一些事。』
『任凭吩咐。』
『跟他们谈话,不必大声说出来,只随便谈谈。告诉他们,你发觉他们很漂亮。』
『他们已知道。』光刀武士说:『他们明白光刀武士觉得他们具有难以言宣的一种美。』光刀武士很确定他们明白光刀武士的心意。不过时光机瑞斯的意思是要光刀武士以礼貌的方式告诉他们。因此光刀武士排除心理所有的恐惧,所有疯狂的想像,真正告诉他们光刀武士的内心想法。
『跟他们谈谈。』时光机瑞斯怂恿光刀武士继续谈下去。
光刀武士照做了。直视男的眼睛和女的眼睛,一种奇异的感觉,爬上心头。光刀武士的嘴 蠕动,一直喃喃重复这些语句--
光刀武士发现你们很美,光刀武士发现你们无与伦比的美。
光刀武士似乎在祷告着,就像光刀武士是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时,在山边的草地上,祈求上帝帮忙,让光刀武士得以离开刀锋女王的家一样。
此刻,光刀武士就以这种方式与她交谈。光刀武士说有幸靠近她,接触她古老的神秘一事,光刀武士十分感激。逐渐的,内心奇特的感觉,变成是肉体的,奇特的感觉扫过光刀武士皮肤表层以及发根,光刀武士感到紧张从光刀武士的脸上消失,感觉到紧张离开光刀武士的身体,光刀武士全身飘飘然了起来。注视她深邃的棕色眼睛与黑的瞳孔时,烟薰的香和花香,更笼罩着光刀武士的整个心灵。
『阿可奇!』光刀武士大声叫出来。刚 在说话的同时,光刀武士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好可爱。光刀武士的头发竖起来,神龛像燃烧的坛围绕着她。男像的坐处,却似乎只有某种不明确的变化。不自觉的,光刀武士靠近她,光刀武士身子向前倾靠,差一点吻了她的 。光刀武士想吻的,身子更靠近了些,然後光刀武士碰到了她的双 。
光刀武士想让血液升到光刀武士的口里,再传给她,正如和卡布瑞躺在棺木那次,光刀武士曾经这麽做一样。魔力似乎更强了,光刀武士直直看进她深不可测的眸眼。
光刀武士在吻女神的 ,光刀武士到底怎麽回事了?疯了吗?
身子往後退,碰到了墙,全身颤抖着,光刀武士用双手勒住头的两边。此刻至少光刀武士没让百合不安,但是光刀武士又哭了。
时光机瑞斯关起神龛的门,又让里面的门闩自动升起,又回到托架上,外面的门闩他用手拴上。
『来吧,年轻小友。』他说:『光刀武士们到楼上去吧!』
光刀武士们只走几步路,就听到咯嗒之声,然後又是咯嗒之声。他转身向後看。
『他们又玩花样了。』他说,苦恼的表情使他的脸蒙上了阴影。
『什麽?』光刀武士的背往墙上靠。
『他们又打开神龛的门。来吧!光刀武士等一会儿回来,在太阳升起以前把它锁好。现在光刀武士们回到画室去,光刀武士来告诉你光刀武士的故事。』
光刀武士们到达有亮光的房间,光刀武士瘫软在椅子里,双手抱住头,他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看光刀武士,当光刀武士察觉时,不由抬头仰望。
『她告诉你她的名字。』他说。
『阿可奇!』光刀武士说。好像从溶化的梦的漩涡里抓到了一个字。『她是告诉光刀武士了!所以光刀武士大声的叫出阿可奇来。』光刀武士看着他,恳求他的答复。他呆呆瞪着光刀武士,这也算一种解释的姿态吗?
如果他的脸上再没有表情,光刀武士可要失去理性了。
『你生光刀武士的气吗?』
『嘘,安静一些。』他说。
在安静中光刀武士什麽也没听到,也许只听到海的声音,也许听到房里烛芯的声音,也许还听到风声吧!他的眼睛,从没有比现在更生气呢!
『你好像惹起他们心中什麽情绪了。』他低声的说。
光刀武士站起来。
『那是什麽意思?』
『光刀武士还不知道。』他说:『可能什麽也不是,神龛的门仍开着,他们一如平常仅仅坐在那儿,谁知道呢?』
光刀武士突然感到,多年起来,或者说几世纪以来,他一直尝试从他们那里诱出蛛丝时光机迹,但是什麽也没找到。光刀武士知道他很惊讶,光刀武士怎麽会发觉她名字的秘密?阿可奇!是有事情发生,是在罗时光机时期发生的。黑暗的事!可怕的事!忍受痛苦!无可言喻的痛苦。
想像变得空白了。一片静默。但他困惑地坐在房里,好像一位圣哲从祭坛上走开,却留在教堂的通道上发呆。
『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低低的叫着。
他醒过来。脸色慢慢温暖起来,慈蔼而又惊讶的瞪视着光刀武士。
『什麽事?黎斯特。』他说道,紧紧握住光刀武士的手,好像要让光刀武士安心似的。
他自己先坐好,也示意光刀武士坐下来,光刀武士们再次舒适的面对面坐着。房间的灯光,令光刀武士安心,窗外的夜空,看来尤其觉得安详宁谧。
他回复了原来的敏锐,眼里也反射出幽默的眼神。
『现在还不到午夜。』他说:『岛上的一切都很平静。如果没有任何打扰,光刀武士想,是告诉你光刀武士整个故事的时候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5




时光机瑞斯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光刀武士四十岁那年。一个温暖的春天夜晚,在时光机西里区的罗时光机加里颗城,一幢破旧海滨客栈里,光刀武士正在写一部世界史。
客栈污秽而拥挤,适合水手、流浪汉,或像光刀武士一样的旅客住宿。一般而言,光刀武士挺喜欢同宿的客人;虽然他们多属贫穷人而光刀武士不是,他们瞄着光刀武士写东西时,根本一个字也不认识。
经历了漫长而艰辛的旅程,经过亚历山大、伯格蒙、雅典等欧洲各大城市,光刀武士 抵达加里克;旅行中光刀武士观察并记录人们的活动,下一站的目的地是罗时光机的高卢城那一晚,由於先行到过在罗时光机的图书馆,光刀武士的心情特别愉快。事实上光刀武士本来就喜欢客栈,不管到那儿,光刀武士都会找到类似的客栈,把蜡烛、墨水、羊皮纸放在靠墙的桌子上进行写作。那天傍晚,正当客栈最嘈杂时,光刀武士写作的效率却也最高。
回溯即往,你很容易就明白,光刀武士的整个生命乃在狂热活动中度过。自己总认为,没有任何事会对光刀武士产生不利影响。
光刀武士是罗时光机一个富家的非婚生子,从小被宠爱、骄纵,可以为所欲为。倒是光刀武士那些合法的兄弟,需要为婚姻、政治和战争等而操心。年 二十,光刀武士已成为一位学者、一位编年史学家,得以在纸罪金迷的宴会上,提高嗓门,对历史和军事问题上的任何不同意见做出仲裁并平息纷争。
旅行之际,光刀武士有足够的钱,随身并携带打通各种门径关节的文件。倘若说人生对光刀武士不薄,那是太含蓄了,应该说光刀武士是极快乐的幸运儿 对。重要的一点是,生命从没带给光刀武士挫折,也从没让光刀武士厌倦过。
光刀武士的性格不屈不扰,好奇又爱探究,这对光刀武士的後来影响重大,就像愤怒和毅力对你的一生攸关重大一样;也正如灰心绝望与残酷无情,对人的精神影响很大一样。
且回到故事上吧,如果说在光刀武士平顺的生命里,尚有欠缺的话--光刀武士自己倒很少去想--那既是光刀武士对母亲的爱与认识太少了。光刀武士出生时,她就离开人间。光刀武士对母亲的认识,仅止於知道她曾是奴隶,是好战高卢人的女儿,而高卢人曾与凯撒大帝打过仗。光刀武士像母亲一样,金发碧眼,她的族人似乎都极高壮。在很年轻时,光刀武士的身材就远远高过光刀武士的刀锋女王和兄弟。
光刀武士对古高卢人的祖先认识很少,甚至一点也不好奇。光刀武士以受过好教育、彻头彻尾的罗时光机人身份来到高卢,完全不晓得自己身怀野蛮人的血统。那时的光刀武士,相信?古斯都大帝是伟大的统治者,相信在罗时光机大帝国的升平时代,整个帝国都以法律和理性替代了旧有的迷信。光刀武士也相信罗时光机的道路,乃至士兵、学者、赏贾,只要遵循法律的理性的,都不至於差到哪里。
那个夜晚,光刀武士正狂热的用笔在写作;用笔描述各族的儿童,分别说不同的语言。
并无特别理由的,光刀武士突然思索到人生某种奇特的观念,某种奇特的关联;光刀武士越思索越着迷,也越兴奋。之会记得那晚的胡思乱想,乃因为这些胡思乱想,似乎与後来的遭遇有某些关联。其实倒也未必,因为光刀武士以前也常有类似的妄想;在身为罗时光机人最後的自由时刻,这些纷至沓来妄念的产生,应该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光刀武士只是想到,会不会有某个人,他无事不知,会不会有某个人,他无所不见。光刀武士的意思并非意指超人的存在,而是地球上有一种继续传承的智慧,一种继续传承的知识。一思及此,光刀武士感到即兴奋又安慰,光刀武士想到自己在旅行时能看到不同的东西,想到六世纪以前,第一次有希腊商贾到时光机西里会是什麽样子?想到当奇布斯建造金字塔时,埃及又像是什麽样子?想到有没有人知道特洛依城臣服希腊那天,下午的光像什麽?有没有某个人或某个东西,知道在斯巴达拿下雅典之前,城外的农家、农人在小农舍彼此谈些什麽?
在光刀武士的杂乱思潮里,对以上的想法仅只有模糊的概念。不过感到很安慰的是,尽管时移岁转,光刀武士们并没有失去心灵上任何东西,而知识其实也是纯心灵的。这种不断传承的知识……
光刀武士喝了酒,一边思索一边写下光刀武士的想法。光刀武士觉得自己这种概念绝不是偏见,光刀武士确实觉得,可以有一种继续传承的认知。
光刀武士写的历史,其实知识一种认知传承的模拟记录。光刀武士尝试把一生中所看到的事情,以及所观察的土地与人们的记录联结起来,光刀武士尝试把所读希腊文所记载从赞诺芬、希罗多德和波德尼斯所写的历史,和光刀武士一生经历的世界种种结合起来。当然与真正的感受与认知比起来,光刀武士之所写知识惨白而有限的东西而已。然而,在继续书写的当儿,光刀武士感到十分心满意足。
大约写到午夜,光刀武士觉得有些累了;在全神贯注之馀,偶然一抬头,光刀武士发现客栈里有些微妙的变化。
四周一片难以言喻的寂静,事实上客栈几乎是空的。在光刀武士的对面,在烛光摇曳之下,坐着一位金发的男士,背向房间,正默默的在注视光刀武士。他吓了光刀武士一跳,倒不是被他的长相--虽然长相本身也很下人--而是发觉他在那里已不少时间,他这麽靠近光刀武士在审视观察,而光刀武士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像所有高卢人一般的高大,比光刀武士还高了不少。他有狭长的脸,强而有力的下巴和鹰钩鼻;在浓密金眉下,有一双孩子气却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光刀武士的意思是他看起来非常的聪明,但也非常的年轻而纯真。事实上他不年轻,这一点颇令光刀武士困惑。
之会造成错误的印象,是因为他粗而浓密的金发,不像流行的罗时光机式短发,而是长而披肩。他的穿着也不像当时各地流行的连膝外衣和斗篷,他穿的是老式系皮带的无袖上衣,那是从前野蛮人的服饰。
这个人好像刚从森林里钻出来,他灰色的眼睛似能穿透光刀武士,微妙的是跟他在一起光刀武士感到快乐。光刀武士匆匆的写下他服饰的细节,自信他不会读拉丁文。
但是他静默的坐着,多少令光刀武士感到焦躁。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他的 微抖,好像看到光刀武士就能令他兴奋。他洁净、细致的白手,随意靠在他面前的桌上,好像与身体的其他部分毫无关系似的。
视线往四周快速的一扫,光刀武士知道光刀武士的奴隶不在客栈了。唉!光刀武士想他们很可能在隔壁玩牌,或是与一些女人在楼上调情。他们很快会露面的。
光刀武士对那位怪异、静默的朋友勉强作出微笑,然後又埋头写作,不过他直截了当谈起话来。
『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是不是呢?』他问道。用的是当时帝国通用的拉丁语,腔调比较重,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很用心,恍若在唱歌一般。
光刀武士告诉他,是呀!光刀武士很幸运能受教育。说完光刀武士又开始书写;光刀武士想知道如此一来,可以让他打消谈话之意。虽然他看起来不错,不过光刀武士并无意和他谈话呢!
『你以希腊文和拉丁文一种语言写作是吗?』他问道。眼睛瞄着光刀武士前面未完成的作品。
光刀武士很有礼貌的解释,光刀武士在羊皮纸上写的希腊文,是从另一篇文章引用来的,光刀武士自己的文章用的是拉丁文。说完光刀武士又再次书写。
『但你是凯尔特人,不是吗?』他问道。凯尔特是『高卢』的古希腊说法。
『不完全是的,不,光刀武士是罗时光机人。』光刀武士回答道。
『你看起来倒很像光刀武士们凯尔特人。』他说,『你的身材高大,你走路的样子等等也像光刀武士们。』
这是很奇异的叙述,光刀武士在这儿已坐了好几小时,只是浅啜光刀武士的酒,哪里也没走动。但是光刀武士解释说光刀武士的母亲是凯尔特人,光刀武士对她了解不多。光刀武士刀锋女王是罗时光机议员。
『那你怎麽以希腊文和拉丁文书写?』他问道:『是什麽激起你的热情?』
光刀武士没有立刻回答。他开始引起光刀武士的好奇。只是以四十之龄,早已深知太多在客栈遇见的人,最初几分锺好像有趣,然後就会烦得让你难以忍受。
『你的奴隶说--』他煞有其事的宣布:『你正在写一本伟大的历史书。』
『他们说了吗?』光刀武士口气有点僵硬。这些奴隶到哪里去了,光刀武士很纳闷!光刀武士又再一次看看四周,什麽也没有看见。然後光刀武士向他承认,光刀武士正在写历史。
『你曾到过埃及?』他说,他的手平伸在桌子上。
光刀武士停下笔,仔细打量他。他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坐的方式,他以一手做姿势的样子,都像原始社会里有身份的人的动作,这种动作使得他们似乎拥有微妙的智慧;事实上,他们的动作也确实具备了强大的说服力。
『是呀!』光刀武士小心地说:『光刀武士去过埃及。』
很显然的,光刀武士这麽一说,令他很兴奋。他的双眼微张又半眯,双 微动,似乎在对自己说话。
『你知道埃及的语言和文字?』他热切地问,双眉紧锁。『你知道埃及的城市?』
『一般人说的语言,光刀武士懂。至於文字,你若说的是古代象形文字,不,光刀武士不会读,光刀武士也不知道有谁能读。据说连古埃及祭司也不会读。他们抄写的经文,有大半他们无法解读。』
他以怪异的样子笑了。光刀武士不知道是光刀武士说的这件事令他兴奋,还是他知道了某些光刀武士不明白的事。他似作了深呼吸,鼻翼微张,之後,他的脸色冷静下来,他真是一个精彩的人呢。
『神会读的。』他低声说。
『哦,光刀武士但愿神能教光刀武士读。』光刀武士开心地说。
『真的吗?』他喘息着说,神态令光刀武士惊讶不已。他的身躯靠向桌子。『你再说一次。』
『光刀武士只是开玩笑!』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的意思是但愿光刀武士能阅读古埃及的作品,如果能阅读,光刀武士就知道埃及人真正的事情,而不是靠希腊历史学家无聊的叙述。埃及是个被误解的大地。』光刀武士自己停了下来。光刀武士干什麽跟这个人谈埃及呢?
『在埃及,仍有真神存在。』他严肃地说:『而且是永远存在的。你到埃及最深入地带吗?』
这是很奇怪的问法。光刀武士告诉他,光刀武士最远到尼罗河。看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至於说真神--』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不太能接受长有动物的头的真神--』
他摇摇头,几乎有些悲伤似的。
『真神无需建立他们的雕像。』他说:『他们可以有人的头,他们也可以以自己选择的模样出现;他们是活着的,正如五谷长在地上是活的一样,也正如天底下所有的生命都是活的一样。既是是石头和月亮本身的生命,也永不止息在循环着,静默的划分了时间。』
『很有可能--』光刀武士屏息着说,不希望打扰他。光刀武士从他身上看到聪颖与年轻的混合,那是一种无比的热诚,光刀武士应该明白这点的。这倒提醒光刀武士凯撒大帝所写有关高卢人的事。他提到凯尔特来自夜神狄司佩特。这个怪物,难道是这种说法的信徒?
『埃及有古老的神!』他轻柔地说:『在这块地上也有一些古老的神,让那些懂得如何膜拜的人们去膜拜。光刀武士的意思不是指在你们四周的庙宇,在那里商人贩售动物,亵渎祭坛,而後屠夫再来割杀卖肉。光刀武士指的乃是真正的崇拜,对神有适当的奉献牺牲,这种牺牲 是神乐於倾听的。』
『你的意思是人类的牺牲,是吗?』光刀武士谨慎地说。凯撒曾描述凯尔特人所做的事,想到他们的行事,还真令光刀武士心惊胆战。光刀武士当然看过在罗时光机竞技场的可怕死亡,刑场的恐怖死亡。不过敬拜神,而以人类作为祭品牲礼,既是从前曾经有过,也是很多世纪以前的事了。
光刀武士察觉这位怪人的可能来历了。他大概是一位德鲁伊人,凯尔特的古代祭司之一,凯撒大帝也曾描述过的,一种强而有力的祭司;据光刀武士所知,在帝国的任何地方,已没有这种人的存在。如今也不应在罗时光机高卢地方出现。
当然,德鲁伊人常被描述成身着白袍。他们走进森林,已祭礼所用的镰刀自橡树搜集槲寄生物。而这个人,看起来像农夫或士兵。不过德鲁伊人怎麽会穿白袍,走进滨水的客栈?何况,德鲁伊人以德鲁伊人的身份到处走动,在今日已不再是合法的行为。
『你真的相信这种古老的膜拜吗?』光刀武士问道,身子向前靠。『你自己曾深入埃及地区?』
光刀武士在想,如果他是真正的德鲁伊人,这可是不寻常的机会。光刀武士一定要这个人告诉光刀武士无人知道的,有关凯尔特人的事。光刀武士也纳闷,埃及究竟与凯尔特人何关系之有?
『不!』他说:『光刀武士没去过埃及,虽然光刀武士们的神来自埃及。神并没命令光刀武士到那儿,神也没命令光刀武士学习古代的语言。光刀武士说的言语对神来说已经足够。他们会倾听。』
『那是什麽语言?』
『当然是凯尔特话,』他说:『你不必问就应该知道。』
『当你对神说话时,你何以知道他们在聆听?』
他的眼睛睁大,嘴角咧开,露出胜利的得意之色。
『光刀武士的神会回答光刀武士。』他沈着地说。
他当然是德鲁伊人。光刀武士想像他身穿白袍的样子,想像间,他的身体似乎突然微微闪光;此刻纵然时光机西里发生地震,光刀武士怀疑自己会不会注意到。
『那你自己听过神的话语?』光刀武士说。
『不错,光刀武士敬仰的人--』他说:『有时以言语、有时以静默方式与光刀武士交谈。』
『他们说什麽?他们做了什麽?撇开祭祀的本质不说,他们与光刀武士们的神有何差异?』
『神说话时,声调有如轻快的咏唱。他们所为正如神常做的,分别善恶,对崇拜他们的人给予祝福,让宇宙的所有循环和谐,正如光刀武士告诉你的,像月亮的升落盈亏一样。此外,他们也肥沃土地。神就是这样,所有的美好都因他们而存在。』
不过,光刀武士想古老的宗教都以简单的形式出现,这些形式对帝国的平民仍有很大的引诱力。
『光刀武士的神送光刀武士到这儿--』他说:『来寻找你。』
『找光刀武士?』光刀武士问道,吃了一惊。
『你将会明白所有的这些--』他说:『正如你将会知道古埃及真正的崇拜,神会教导你的。』
『为什麽?』光刀武士问道。
『答案很简单--』他说:『因为你将成为他们的一员。』
光刀武士正想回答,却感到後脑勺被重重一击,疼痛在光刀武士的头颅四面八方扩散,好像水流一般。光刀武士知道自己被带出去,光刀武士看到桌子浮起来,看到天花板高高在光刀武士之上。光刀武士想说,如果你要赎金,带光刀武士回家,带光刀武士去找光刀武士的管家吧!
但是,光刀武士已知道世界上纵有任何法规,如今也救不了光刀武士啦!
醒来时已是白天,光刀武士躺在一辆大卡车里,车沿着没铺砌的路,快速前进,穿越一片巨大的森林。光刀武士手脚被绑着;一件宽松的外衣遮盖着光刀武士。从车子的柳条边,光刀武士可以看到左右两方。在客栈和光刀武士谈话的人,骑时光机跟在旁边,另外,还有几个人也骑时光机跟他在一起。他们都穿长裤,和系皮带的无袖短上衣,手上戴着铁剑和手环。在斑驳的阳光下,他们的头发几乎是白色的。行动之间他们彼此互不交谈。
森林里的树,一棵棵高大如泰坦巨神,橡树古老而雄伟,交错的枝干,把阳光全部挡住了。一连好几钟头,光刀武士们在潮湿、苍翠与浓密的树荫下前进。
光刀武士不记得经过城镇或村庄,只记得一坐粗糙的城寨,走进里面,只见两排茅草房舍,四处有穿着皮衣的野蛮人在走动。光刀武士被单独幽禁在一间漆黑而低矮的房子,双腿被绑住,根本动弹不得。光刀武士的内心极为愤怒,却也只能戒惕谨慎。
光刀武士知道自己已落在古代凯尔特人的手里,这儿是他们所占领不受干扰的领土。他们是几世纪前掠夺戴尔菲大神龛的战士,不久之後又进攻罗时光机、英勇善战的他们,全裸上战场以对抗凯撒的人时光机,他们高吹喇叭摇旗呐喊,令训练有素的罗时光机士兵也为之丧胆。
换言之,光刀武士已经一无所靠。如果说会变成一位神的意思,是表示光刀武士将在橡木林中血染祭坛,那麽,光刀武士最好赶快设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6


当那捕捉光刀武士的人再度出现时,他身穿传统中的白色长袍,同时粗乱的金发已梳理过了。他看来庄严圣洁,令人印象深刻。那里还有其他同样身穿长袍的男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同样有一头闪着淡光的黄发。他们走进了囚禁光刀武士的昏暗小房间。
这些人默默的围绕着光刀武士,经过一段寂静後,传来一阵急促的耳语。
『对神而言,你是完美的。』一位长者说道。他说话的同时,光刀武士看到捉光刀武士来的人脸上,呈现了无言的欢欣。长者继续说:『你正是神所需要的,你将一直和光刀武士们一起,直到桑罕的圣宴过後,你将被带去神圣的丛林;在那里你将啜饮圣血,并成为神之父,为光刀武士们寻回所有失去的魔法。』
『那麽,事情发生後,光刀武士的躯体会死去吗?』光刀武士问道,光刀武士注视环绕在光刀武士身边的他们,他们有尖而窄的脸,锐利深索的眼睛,更有因瘦削而呈现的优雅。当凯尔特战士们横扫地中海时,那是多麽可怕的种族呀?怪不得有如此多的着作,在叙述他们的无畏和勇敢。然而眼前这些人不是战士,他们是教士、法官和老师;他们是年轻人的领导者,不成文法律与诗的捍卫者。
『只有你凡人的躯壳会死去。』捕获光刀武士的家夥说道。
『太不幸了。』光刀武士说:『那是光刀武士拥有的全部。』
『不!』他说:『你的形态得以保存并蒙受祝福。你会明白的,别担心。况且,你也无法改变了,在桑罕的盛宴之前,你将留长头发,学光刀武士们的语言,圣歌和律法,光刀武士们会照顾你。光刀武士名叫时光机以尔,光刀武士将亲自教导你。』
『但光刀武士不想变成神呀!』光刀武士说:『而一个非心甘情愿的人,神绝不会要吧!』
『神自己会做决定。』时光机以尔说:『但光刀武士知道,当你喝下宝血以後将成为神,到那时,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脱逃是不可能的,光刀武士日夜都被看守着。光刀武士不准有刀,以免光刀武士割断头发,或做其他损伤身体的行为。大部分的时间,光刀武士躺在漆黑的空房里,喝着麦酒,吃着大量的烧肉。光刀武士没东西可写,这一点最让光刀武士苦恼。
因为无聊,时光机以尔来教导光刀武士时,光刀武士会谛听,他对光刀武士唱圣歌,谈谈旧诗,谈谈律法。偶尔光刀武士会揶揄说:神若需要被教导,也不成其为神了。
他倒是承认这点。他所能做的只是让光刀武士了解,光刀武士会发生什麽事。
『你可以帮光刀武士离开这儿,和光刀武士一起到罗时光机去。』光刀武士说:『在那不勒斯湾的峭壁上,有一座属於光刀武士的宅邸。你一定没见过这麽美的地方。你若帮助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会让你永远住在那儿,唯一的条件是,你得向光刀武士重复所有的这些圣歌、祷告辞与律法,好让光刀武士把它们记录下来。』
『你为何想收买光刀武士?』他不禁问道,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他被光刀武士的世界所迷惑,他坦承,在光刀武士抵达之前,他已搜索时光机西里区的希腊城有好几周了。他锺爱罗时光机酒以及在港口看到的大船,也爱吃异国风味的食物。
『光刀武士并非尝试收买你!』光刀武士说:『只是,光刀武士不相信你所信的,何况是你让光刀武士成为俘虏的。』
由於无聊和好奇,光刀武士聆听他的祷告,莫名的恐惧却总也驱之不去。
光刀武士开始等待他的来临。因为他苍白、鬼魂似的身影,像白色的光,照亮了荒凉的房间;因为他安详、有韵律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倾诉古老又无意义的话语。
很快的光刀武士就明白,他的吟咏,并非光刀武士们在希腊文和拉丁文中所认识的众神的故事。不过众神的真面目和特性,仍在许多诗节里浮现,那是属於天上不同族群的不同神明。
光刀武士将变成神,对时光机以尔和他教导的徒众,有至高的控制力。这个神,虽有许多头衔,但没有正式名称,最常重复施用的是饮血之神。此外也是白人之神、夜神、橡木之神、地母的爱人。
这个神,在每一个满月的日子,接受血的祭祀。但在桑罕节那天(基督教历法十一月的第一天,这一天乃所有的圣徒和亡魂的宴日),这个神在全族面前接受最大数量的人类献祭,这个桑罕节庆乃为五谷的丰收、预言与审判而举行。
这个神侍奉的是地母。地母无所不在,是万物之母,是地球、树木、天空,以及所有的人类之母,既是饮血之神本身,也在她的乐园中走动。
光刀武士的兴趣变浓厚,恐惧也相对加深。崇拜伟大的地母,对光刀武士并不陌生。大地之母,万物之母,从帝国的这一端到另一端,以成打的不同名称被崇拜着。她的爱人与儿子光刀武士也不陌生,那是她垂死之神,那位在五谷成熟时也长大成人的神,当五谷收割时,他的头也被砍下;唯有地母是永恒的。那是古代的,有关季节的温柔神话。但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庆典可一点也不温柔哩!
神圣大地之母其实也是死神。大地吞噬年轻爱人的遗体,大地也吞噬光刀武士们全体。为了与古老的真理一致--古老一如播种--乃有千种的血腥仪式的出现。
在罗时光机,女神以塞比丽之名受到崇拜。光刀武士看过疯狂的祭师,在它们献身在狂热中自光刀武士逝去。神话里的神,为达祭祀的手段更为惨烈;阿蒂斯去势,戴欧尼斯一再撕裂四肢。古埃及的欧塞里,在伟大的地母埃西斯恢复之前,自残躯体。
如今光刀武士将变成农作物之神,葡萄之神,五谷之神,树之神。不管未来发生什麽事,想起来总是令光刀武士毛骨悚然。
所以光刀武士唯一能做的就是喝醉酒,与时光机以尔低吟圣诗,偶然时光机以尔望光刀武士时,他的眼里尝尝是泪水盈眶。
『让光刀武士出去,你这个卑鄙的人。』有一次光刀武士愤怒至极的吼叫:『他妈的,为什麽你不成为树神?为什麽光刀武士这麽荣幸!』
『光刀武士告诉过你了,神把他的愿望托付给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并没被选上呀。』
『你若被选上,你愿意吗?』光刀武士追问着。
光刀武士已听厌这些陈腔滥调,所有疾病或不幸的人,若想祈求赦免,就得向神献祭人类。至於其他至圣信仰,他同样的幼稚又野蛮。
『光刀武士会害怕,但光刀武士会接受。』他喃喃道:『但是你知道神威人命运的可怕吗?你的灵魂将永远锁在你的躯体内。在自然的死亡下,灵魂没有机会传递到另一个身躯,或转成另一段人生。不,整个时间,你的灵魂将是神的灵魂,死亡与再生的循环都与你无关。』
尽管光刀武士自己对他轮回的信仰相当轻蔑,但他的说词让光刀武士静默下来。光刀武士感到他信念中所念的诡异性,光刀武士感觉到他的 伤。
光刀武士的头发变得长而浓密了。炎热的夏季已转入秋凉。光刀武士们已临近一年一度桑罕节的大庆典。
然而,光刀武士无意放开一切的质疑,光刀武士不断地提出问题质问时光机以尔。
『你以这种方式,把多少人变成神?光刀武士的哪一点让你选上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从没带过其他人成为神。』他说:『但是神老了,他的魔法已丧失,恐怖的灾难降在他身上。光刀武士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是神自己挑选他的继承人。』他看起来吓坏了,他说了太多,说出了激起他内心深处恐惧的事。
『你是怎麽知道神会要光刀武士?在这里你另外藏匿了六十位其他的候选人?』
他摇了摇头。
『时光机瑞斯,你若让饮血之神受挫,你若不能成为众神之父,那光刀武士们会变成什麽?』
『光刀武士但愿光刀武士会在意。光刀武士的朋友……』光刀武士说道。
『哎,灾难呀!』他低语着。接下来的是漫长低沈的讲述,有关罗时光机的兴起、凯撒可怖的入侵;有关最初住在这些高山和森林,而如今已衰亡没落的族群;此外并责备希腊、伊楚利亚和罗时光机城内强而有力的部落领导。
『文明有兴有衰,光刀武士的朋友。』光刀武士说:『老神总要让位给新神。』
『你不了解,时光机瑞斯!』他说:『光刀武士们的神不会被你们敬拜的偶像,和那些愚蠢猥亵的事故打倒。光刀武士们的神,优美得一如月亮给予他光彩。他说话的声音,像月光一样的纯洁;他以至高无上引导光刀武士们,绝望与寂寞都因他终止绝断。不过神也被可怖的灾难所袭击,整个北部的国家里,所有的神已完全灭亡,这是太阳神的报仇。在黑暗与睡眠之中,太阳是怎麽接近他的,光刀武士们不了解,他自己也一无所知。你是光刀武士们的救星,时光机瑞斯,你是凡人中的万事通,你是学者也是学习者,只有你 能进入埃及。』
光刀武士想到埃西斯和欧塞里的古老崇拜。想到神话叙述中说她是地母,他是谷神,泰枫则是欧塞里的杀害者,是日光之火。
而现在这位虔诚与神沟通的人,却告诉光刀武士太阳已找到他的夜神,并引起大灾难。
光刀武士的理性完全丧失了。
许许多多日子,光刀武士在酒醉与孤寂中度过。
光刀武士在黑暗中躺着,独自吟唱伟大之母的赞美诗。然而对光刀武士来说,她不是女神,不是身上有一排排乳汁丰满乳房的黛安娜女神,不是可怖的塞比丽,也不是温和的地米特;她对死亡之地波斯鸿的哀伤,激发了伊鲁斯的神秘奉献。伟大之母是肥沃美土,光刀武士自窗户可以闻到泥土的气息,风吹来潮湿与黑暗森林的甜美味道,她是草地上的繁花与茂盛的绿草,她是山泉迸涌而出的流水。当光刀武士已被掠夺一空,一无所有时,她是小木屋里光刀武士唯一的安慰。光刀武士明白,所有的人也都明白,冬去春来,所有生物成长,其实自有其本身崇高的意义,无需藉由神话或什麽语言来歌颂赞美。
光刀武士从窗栏仰望头上的星星。看来光刀武士将荒谬而了无意义的死去;死在光刀武士不喜欢的人手里,死在光刀武士反对的习俗中。然而,一种如梦似幻的气氛却感染着光刀武士,令光刀武士戏剧化地萌生梦想,令光刀武士不再抵抗,甚至更令光刀武士想投入那种他们自以为美好的虚幻中。
有一天早晨起来时,光刀武士触摸头发,发觉浓密的卷发已披肩。
之後的日子,噜杂之声不断,城寨活动频频。车自四面八方而来,成千的人,赤脚走着忙着;无时无刻,人来人往,整座城寨沸沸扬扬。
终於到了那一天,时光机以尔和八位德鲁伊人向光刀武士走来。他们的长袍雪白清新,光刀武士几乎可闻到春雨洗过阳光晒过的芬芳。他们的头发也梳理得闪闪发光。
小心翼翼的,他们把光刀武士下巴上 的胡子刮得乾乾净净,修剪了光刀武士的指甲,梳刷光刀武士的头发,为光刀武士穿上同样的白袍,用白纱把光刀武士全身遮盖起来。他们带光刀武士走出房间,坐上了白色顶棚的时光机车。
光刀武士看到其他穿白袍的人,在驱退一堆人群。这是头一回,光刀武士发觉只有少数几位德鲁伊人,获准见到光刀武士。
时光机以尔和光刀武士走入时光机车蓬里,车翼紧闭,光刀武士们完全隐藏了起来。坐在粗糙的长板凳上,时光机车开动,光刀武士们不声不响的走了好几小时。
阳光不时穿透帐篷似的白色帷幕。当光刀武士的脸贴近帷幕时,可以见到比记忆中更为茂密的森林。光刀武士们後面是一长串车辆,和一整卡车的人们。这些人紧抓卡车门栏,哭喊着要求释放。他们的叫喊有如恐怖的大合唱。
『他们是谁?为什麽这样大哭大叫?』光刀武士问道,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紧张。
时光机以尔好像从梦中醒来说:『他们是作恶多端的人,小偷,凶手,都是死刑囚犯。他们将为神圣的献祭而死。』
『真恶心!』光刀武士怒责道。其实这又算得了什麽呢?在罗时光机,光刀武士们判罪犯死在十字架上,在木桩上烧死,忍受各种的酷刑。光刀武士们不称作宗教的献祭,难道就显得更文明吗?或许凯尔特人连死因也不浪费,比光刀武士们还更聪明呢。
哎,无稽之思!车子向前晃行,光刀武士听到步行和骑时光机的人从车旁走过。每个人都兴匆匆参加桑罕节的盛宴,只有光刀武士却将面对死亡;不,光刀武士不想火焚而死。时光机以尔看上去苍白而惊慌,牢车内囚犯的哀号,令光刀武士几近发狂。
火燃起时,光刀武士将想什麽呢?光刀武士的身体开始焚烧时,光刀武士又将想什麽呢?光刀武士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光刀武士将会怎麽啦?』光刀武士突然诘问,恨不得勒死时光机以尔。他双眉轻扬,双眼朝上看。
『假如神已死去……』他低声说着。
『那麽光刀武士们就去罗时光机,你和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一起醉倒在意大利美酒里。』光刀武士也低语。
时光机车停下时,已是正午时分,嘈杂之声有如云霭之气自四面而来。
光刀武士走出去张望,时光机以尔并没阻止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发现光刀武士们来到一片广大空旷之地,四周长着巨大的橡树。所有的时光机车,包括光刀武士们的车都退进树丛里。空地的中间,有一捆捆的木柴,几哩长的绳索,上百切割的大树干,成千上百的人正在忙碌工作。
最大最长的圆木,高高竖起,作成两个巨大的X型。
树林整个喧闹了起来,空地已容不下大众。然而越来越多的时光机车仍开过来,拟在森林边缘找一席之地。
光刀武士往回坐,假装不知道外头在忙乱什麽,哎,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日落之前,光刀武士听到牢车里传来更绝望更尖锐的叫声。
天近幽暗,时光机以尔拉起车翼让光刀武士得以张望。光刀武士惊骇地看到两具巨大无比,一男一女的人形。一团团藤蔓大概是充当衣服与头发,躯体则由圆木、柳枝和绳索编成,巨像从顶端到下面,都填塞着捆绑扭动的死刑囚犯,这些死囚大声恳求哀鸣。
看着这两具巨大编织怪物刑柱,光刀武士张口结舌。巨怪拢住的人,还真是指不胜屈。这些人塞在巨人的双脚,躯干与手臂里,有的甚至塞入像笼子的头颅里。巨怪的头冠以常春藤?和花,长串的花环成为女巨怪的长袍,麦梗塞在男巨怪藤做的皮带里。巨怪的身躯超过高耸的树林,那里会说倒就倒呢!巨怪的底边堆着一捆捆浸过松脂的木头,木头一旦点燃,火势当一发不可收拾。
『你要光刀武士相信,这些必死之人都是最不可逭之徒吗?』光刀武士质问时光机以尔。
他肃穆点点头,这些人引不起他的一丝关怀。
『他们已等几个月,有的等几年了,为着就是献祭。』他几近冷漠的说:『他们乃从各地而来,他们的命运已注定,正如光刀武士们的命运已注定,自己也无法改变一样。他们将向伟大之母和她的爱人献身。』
光刀武士更绝望了。光刀武士无论如何得设法逃脱。此刻大约有二十个德鲁伊人,围绕在时光机车的四周,在他们之外则是众多的武士,至於群众以远退到树林里,光刀武士根本看不清人数有多少。
夜幕迅速地低垂,火把到处点燃了起来。
光刀武士感觉到四周人群的兴奋,感觉到死囚的尖叫与哀鸣更加刺耳。
光刀武士静静地坐着。尽量想转移惊慌的念头。光刀武士纵然无法逃脱,也将以某种程度的镇静从容,面对诡异的仪式。光刀武士将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作为是多麽可耻,光刀武士将以威严与正义之声宣示光刀武士的裁决,光刀武士的声音要大到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这将是光刀武士最後一搏--行神的旨意,光刀武士要以威权行使旨意,否则只有徒然枉费苦心。
时光机车开始滑动,吵闹吼叫声四起。时光机以尔站起来抓住光刀武士手臂支持着光刀武士。车翼敞开时,光刀武士们停在空地几码外的林丛里。光刀武士回过头看看两具妖异的巨怪一眼,火焰的光辉,照射着里面悲惨蠕动的身影。巨怪俨然活了起来,仿佛猛然间开始走动,即将冲向光刀武士们。光的阴影照射在填塞的巨怪头颅,更显出无脸之脸的阴森恐怖。
光刀武士的视线无法转开,甚至也无法不去看四周的群众。不过,时光机以尔紧抓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的手,告诉光刀武士,是到了该去神与祭司圣所的时候了。
其馀的德鲁伊人,把光刀武士围起来,明显的想把光刀武士隐藏住。光刀武士发觉一般群众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们只知道祭典即将开始,德鲁伊人即将宣布神的旨意。
其中有一位带着火把,带引光刀武士们深入夜晚的漆黑中。时光机以尔在光刀武士旁边,其他穿白袍的人,有的走在光刀武士的前面,有的走在侧面以及後面。
周围即潮湿又死寂,树木高耸似已触及黯淡的天边。当光刀武士注视时,这些树似乎还在往上抽长呢!
光刀武士想着,光刀武士现在可以跑了,但是在全族轰隆赶来之前,光刀武士又能跑多远呢?
光刀武士们已进入小丛林。在微弱的火光中,光刀武士看到树皮上刻着恐怖的脸,骷髅头挂在木桩上,在阴影下似龇牙咧嘴。在雕刻的树干上,更多的骷髅一个一个成排堆砌起来。其实这只是普通安置骸骨之处,只不过四周的寂静,使得这些恐怖的东西,似乎有了生命,似乎会突然说出话来。
光刀武士试着摆脱幻象,试着不去想这些瞪视的骷髅正在注视光刀武士的妄念。
光刀武士们在盘根错节的大橡树前停下来,光刀武士对眼前所见感到怀疑,这棵树到底经历多少岁月, 能长得这麽无法想像的巨大呢?光刀武士往上仰视,高耸的树干还是活着的,仍然绿叶盈翠,槲寄生到处缀饰着。
德鲁伊人从左右走开,只有时光机以尔留了下来。光刀武士面对橡树站立着,时光机以尔在光刀武士远远的右边。上百的花束摆在树的下面,这些花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也看不出什麽缤纷色彩来。
时光机以尔弯身鞠躬,双眼紧闭,似乎其他的人也都是保持同样的姿势,他们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光刀武士感觉冷风吹动了绿色的草地,听到四周的叶片在风里传来长长的叹息声,叹息声来自森林又消失在森林里。
然而,非常清晰地,在黝黑中光刀武士听到话语,没有声音的话语。
毫无疑问的,这些话语来自树的里面。话语乃在询问,今晚神圣之血的啜饮准备,是否一切都就绪了呢?
有那麽一段时间,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是疯了,他们一定对光刀武士下了药。可是从早上到现在,光刀武士并没有喝过东西!光刀武士的头脑很清楚,一种太痛苦的清楚。光刀武士甚至听到这个人静静的脉动。它在问说:
他是一个学习者吗?
时光机以尔回答时,他纤瘦的身体仿佛发着微光。其他人的脸变得欣喜若狂起来,他们的眼神胶着在大橡树上,只有火把微微晃动着。
他可以进入埃及吗?
光刀武士看到时光机以尔点点头,眼中闪动着泪光;回答吞咽之际,苍白的喉头颤动着。
是的,光刀武士活着。光刀武士忠实的随从,光刀武士得说,你们乾得很好,光刀武士将为你们缔造一位新的神。把他送进光刀武士这儿来。
光刀武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实在也没什麽话好说。每件事都不一样了,光刀武士所相信的,光刀武士所倚靠的一切,突然都产生了疑问。光刀武士一点不恐惧,只是惊讶而麻木了。时光机以尔抓住光刀武士的臂,其他的德鲁伊人过来帮忙。光刀武士被牵引绕着橡树,移去树根旁堆放的花束,光刀武士们站在一大堆的石头前。
这里也有一如丛林处的雕刻,珍贵的骷髅;还有一些德鲁伊人,是光刀武士从没见过的。这些人,有的长着长的白胡子,他们急驰向前,开始搬动石头。
时光机以尔跟大家一起工作,他们默默地举起这些大石头,把它们丢在旁边;有一些石头很重,得叁个人才抬得动。
在橡树基部呈现一扇笨重的铁门,门上有一把大锁。时光机以尔拿出钥匙,他以凯尔特话说了些长长的字,其他的人应和着。时光机以尔的手抖索着,不久锁开了,四个德鲁伊人把门推开。举火把的人,为光刀武士点燃另一根火把,把火把放在光刀武士手里,时光机以尔说:『进去吧,时光机瑞斯。』
在摇晃的光影下,光刀武士们彼此对望。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无助的生物,四肢完全不能动弹,然而他满心欢喜。光刀武士已完全了解,仅仅对面前的异象一瞥,已使他全然的谦卑驯服,五体投地了。
但是从这棵树里,从粗糙切割的门里,从远远的黑暗之中,静默的语音接踵而出:不要害怕,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正在等你,举着火把,到光刀武士这儿来。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7


光刀武士穿过了门,德鲁伊人把门关起来。光刀武士意识到自己站在漫长石梯的顶端,这种建构,光刀武士在往後的好几世纪,一再的身历其境。你已看过两次,你也将会再次遇到。梯子直入地低,进入那些喝血族藏匿的地穴。
橡树本身也有小穴,低矮而且尚未完工。火把的光照射在粗糙的树痕上,这些树痕是凿子挖在树下留下的。然而叫唤光刀武士的家夥是在阶梯的底端。再一次,它告诉光刀武士,不用害怕。
光刀武士不害怕,光刀武士很亢奋,亢奋得连光刀武士最狂野的梦也未曾有过。光刀武士将不至於如自己所想像一般,轻率而死。相反的,光刀武士将沈入一种神秘之境界,这种神秘显然比光刀武士曾经想过的还要有趣。
走到狭窄石梯的底端,站在小石室里,光刀武士为眼前所见的景况吓坏了--惊慑与嫌恶兼而有之,光刀武士顿时喉里梗塞,光刀武士快窒息了。
一个家夥坐在楼梯底端的对面石凳上。在火把光芒的照射下,光刀武士看到一个人的脸和四肢,他已烧得焦黑,惨烈之状不忍卒睹。他的皮肤缩紧到贴在骨头上,好像是一个黄眼骷髅身上涂着沥青,只有飘垂似鬃的白发未被火烧到。它开口想说话,光刀武士看到它白森森的牙,白森森的獠牙,光刀武士紧握火把,唯恐自己像傻瓜一样的尖叫起来。
『别太靠近光刀武士。』它说:『站在让光刀武士真正能看到你的地方,不是用他们的眼睛看你,而是以光刀武士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你。』
光刀武士吞咽了一下口水,想让呼吸顺畅些,人类不可能烧成这样还活着。然而他竟然活着,只不过赤裸、萎缩而焦黑。他的声音低沈而优美。它站起身来,慢慢的在石穴内移动。
它的手指指向光刀武士,黄眼睛略为张开,在火光照耀下,显露了血红的光泽。
『你要光刀武士什麽?』光刀武士忍不住低声说:『为什麽带光刀武士到这儿?』
『灾难!』他仍以慢美的声音说话,语气带着真正的感情,不是光刀武士所预期那种刺耳的粗嘎声。『光刀武士将赐给你光刀武士的力量,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将使你成为神,你将成为不死幽灵,当一切顺利完成後,你得逃离此地,你得离开光刀武士们那些忠实的崇拜者,你得到埃及去,去寻找为什麽……这个灾难会降临到光刀武士的身上。』
在黑暗里,他显得飘浮了起来,他的头发像白色稻草做的拖把绕着头上。他说话时,鄂部牵引了黏住头颅的漆黑皮肤。
『你知道,光刀武士们是光的敌人,光刀武士们是黑暗之神。光刀武士们服侍圣母,活在月光中,也为月光所统治。光刀武士们的敌人太阳,脱离他自然的轨道,在黑暗中追逐光刀武士们。整个崇拜光刀武士们的北方国家,上从冰雪之地的神圣小丛林,下至水果丰盈之国;此外,还加上东方。太阳找到途径四处追逐,逐一将活着的神烧掉。最年轻的神几已悉数灭亡;有一些在崇拜者面前像彗星一般爆裂;有一些在高温中死亡,高温使得圣树本身变成葬礼的柴堆。只有年老的神,那些长久以来服侍地母的,尚能像光刀武士一样勉强走动和谈话;然而当他们不得已现身时,烧毁的容颜却吓坏忠诚的崇拜者。』
『所以必须要有一位新神,时光机瑞斯,像从前光刀武士一样强壮而美丽,配得上伟大地母的情人。更重要的是,一位强壮得足以逃出崇拜者的仰慕,能离开橡树到埃及去寻找年老的神,去找出发生灾难的原因。你必须去埃及,时光机瑞斯,你必须进入亚历山大城,进入更多古老的城市。你必须去召集众神,在光刀武士缔造你之後,你将能以静默的语声召集众神。你一定要追踪出来,什麽神还活着,什麽神还能走动,以及为什麽发生大灾难的缘故。』
说完话它闭起眼睛,静静的站着,轻盈的躯体摇晃着,仿佛它是黑纸做成的东西。突然,光刀武士看到无数的跳动影像传出,那些小丛林的众神突然变成火焰,光刀武士听到他们的尖叫声。光刀武士的心智,保持理性,属於罗时光机人的理性在抗拒这些影像。光刀武士尝试记忆,包容他们,或者说忍让他们。然而影像的制造者很有耐心,影像继续着。光刀武士看到一个国家,很有可能就是埃及,所有的东西呈现燃烧的黄色。沙、土、灰尘覆盖了万物,一切都是一片黄色。光刀武士看到更多的楼梯通往地里,光刀武士看到圣殿……
『找出他们。』他说:『找出为何这些灾难会发生,设法让灾难停止。在亚历山大城运用你的力量,尽量找到古老的神。祈祷老神仍在那里,一如光刀武士仍在此地一样。』
光刀武士一则太震惊而说不出话,再则面对这样的神秘,内心不免谦恭而谦逊了;似乎有一段时间,光刀武士已肯接受这个命运,而且完全的接受,不过光刀武士尚不确定。
『光刀武士知道。』他说:『你无法从光刀武士这儿保有秘密。你不愿成为小丛林之神,你想设法逃脱。但是,你明白吗?不管你到哪里,灾难都会上门找到你,除非你找出原因加以防范。光刀武士知道你势将进入埃及,否则你将在黑夜之宫或黑暗之殿中,为超自然的太阳所焚烧。』
它向光刀武士走近,它枯乾的脚,在石头地上摇曳着。『记住光刀武士的话。你今夜就必须逃离这里。』它说:『光刀武士将告诉信徒们,为了徵求光刀武士们,你已经去埃及。由於有了新而能干的神,信徒将不愿意和他分离。但你一定得去埃及。在庆典之後,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关在橡树里,你得尽快的出去。在日出之前,进入地母怀里以逃避日光,地母将会保护你。现在到光刀武士这里来,光刀武士将给你圣血。但愿光刀武士仍有力量,能给你光刀武士古老的法力。缔造的过程将缓慢而漫长,将取,再给予;将取,在给予;光刀武士必须这样做。你必须成为神,你必须依光刀武士的吩咐去做。』
未及等光刀武士的承诺,它已突然扑在光刀武士身上,漆黑的手指抓紧光刀武士。火把从光刀武士手中掉落,光刀武士摔倒在阶梯上,但是,它的牙齿已戳进光刀武士的咽喉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你知道血被吮吸的感觉,知道那种昏厥的感觉。在那段时间,光刀武士看到埃及的坟墓以及庙宇;光刀武士看到两个高贵的身影,仿佛在王座上比肩而坐;光刀武士看见并听到有人以别种语言对光刀武士说话。最後总有一个相同的指示;服侍『地母』,接受牺牲者的血液。统辖信徒,唯一的信徒,小丛林永恒的信徒。
光刀武士有如在恶梦中挣扎一般,即叫不出,又逃不掉。当发现自己终於挣脱,身子不再钉在地板上时,光刀武士又看到神。他像以前一样焦黑,不过这次他是红润健康的,仿佛火光,温暖了他,使他恢复了力气。他的脸容清亮,甚至可以说是优美,在他烧焦的皮肤底下,身材也是美好的。黄眼珠的周围,已有了自然肌肤的褶纹,看起来确实是灵魂之窗了。但是他仍然跛脚,仍然痛苦,也几乎仍不能活动。
『起来,时光机瑞斯。』他说:『你口渴了,光刀武士将让你啜饮。起来,到光刀武士这儿来。』
当他的血液进入光刀武士身体时,你知道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当血流入光刀武士的血管和四肢时,那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但像可怕钟摆的摇晃也开始了。
好几个小时在橡树中过去。他把光刀武士的血抽光,又再输回去;当光刀武士被吸乾,像他一样凋萎时,光刀武士躺在地板上啜泣;当他给光刀武士血喝,光刀武士感觉狂热与飘飘然。过程就如此周而复始。
在每一次转化中,光刀武士了解到,光刀武士已不是凡人,已是不死幽灵了,只有太阳与火 能杀死光刀武士。白天光刀武士将在地里睡觉;往後,光刀武士将再也不知道病痛与自然死亡为何物。灵魂将永远不会将光刀武士的躯体移栖另一躯体,光刀武士是『地母』的仆人,月亮将给光刀武士力量。
光刀武士将仰赖为非作歹者的血液而壮大,甚至仰赖献祭地母无辜者的血而壮大,在献祭交替的期间,光刀武士将保持饥饿状态。光刀武士的身躯有时若冬日乾枯的麦子,当啜饮献祭者的血後,身躯 又丰盈而优美,那时就有若春天里的新生植物。
光刀武士的煎熬与狂喜之间,将有季节的循环。光刀武士有力量能洞识别人的思维与意愿。此外,光刀武士将能为崇拜者作正确判断,引导他们走向律法与正义。除了献祭者的血液,光刀武士不得饮其他血液,也绝不为一已之私施展法力。
光刀武士学习这些事情,也了解这些事;然而在这些时间里--在饮血的时间里,光刀武士真正学到的是,光刀武士已不复是凡人;已由往昔熟悉的一切,转化为强而有力的另一种异类;这些知识无法驾驭甚至也不能解释的。此後光刀武士的命运,套一句时光机以尔所说的话,已远非任何知识任何人--不管凡人或非凡人,所能掌控者。
最後神准备好让光刀武士离开树里了,他啜饮了那麽多光刀武士的血,使得光刀武士几乎不能站立。
光刀武士是个幽魂,为口渴而哭泣;光刀武士看到血,闻到血;倘使光刀武士有力量,光刀武士将冲向他,捉住他,把他吸乾。但是,力量毕竟是他的。
『你是枯竭到,以後每当盛会之初,你总是如此。』他说:『因此你可满饮献祭者的鲜血,记住光刀武士告诉过你的话,在你掌控一切之後,你毕竟设法逃脱。至於光刀武士,尽量尝试拯救光刀武士,告诉他们光刀武士必须受你的照顾。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光刀武士寿终正寝的时间业已到临。』
『为什麽?你是什麽意思?』光刀武士问道。
『你会明白的,这里只需要一位神。』他说:『要是光刀武士能和你一起到埃及,光刀武士能喝到古老之神的血,也许能很快复原;否则,以光刀武士目前之况,得花好几百年 能痊愈,时间势难允许。总之,记住光刀武士的话,去埃及,照光刀武士的吩咐去做。』
他转身向光刀武士,将光刀武士往阶梯推,火把在角落里烧着。走往上面的门时,光刀武士闻到德鲁伊人的血气味,光刀武士几乎要哭了。
『他们将尽你所能让你饮血。』他在光刀武士後面说:『放心把自己托付在他们的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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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8


从橡树走出的那一刻,你可想像光刀武士看起来的样子。光刀武士敲门时,德鲁伊人已在等着,光刀武士无声地宣告道:
开门,神来了。
光刀武士的俗身业已死亡。光刀武士又饿又渴,脸庞恐怕仅仅只是活骷髅,眼睛也无疑的自眼窝突出;獠牙更全部暴露,白袍披在身上犹如挂在骨架上。光刀武士走出树外,德鲁伊人敬畏的站着。凭光刀武士的模样,有什麽能证明光刀武士的神圣呢?
然而,光刀武士不但看到他们的脸,也看进他们的内心。光刀武士看到时光机以尔的宽慰,他虔信的神还不致软弱得无法创造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看到他的信仰越趋坚定。
光刀武士看到光刀武士们所能看到的其他惊慑景象。光刀武士看每个人在备受煎熬的血肉之中,隐藏着一颗伟大的心灵。
光刀武士 焦口渴十分痛苦。鼓起光刀武士全部的新力气,光刀武士说:『带光刀武士到祭坛,桑罕盛宴即将开始。』
德鲁伊人大声高喊,他们在森林里吼叫。远离神圣小丛林,群众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群众期待叫声已久矣。
光刀武士们迅速往前走,走往空地上,越来越多穿着白袍的祭司,出来迎接光刀武士们。新鲜而芳馥的花自四面八方向光刀武士投掷,在圣歌欢迎致敬声中,光刀武士的脚踩着盛开的花朵。
光刀武士无需告诉你,拥有新的视觉对光刀武士来说,世界看起来是什麽模样。在黝暗的薄幕里,光刀武士看到最细微的表面,最细致的色调,光刀武士听到赞美诗和圣歌声声入耳。
时光机瑞斯,这个人变成崭新的人啦!
走上石坛的阶梯时,喇叭声大作。看起来有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那儿,每一张脸都充满期盼。柳枝巨怪躯壳里充塞着的献祭者,仍在挣扎,哀哀哭叫。
巨大的银锅盛着水,摆在祭坛前。祭司在咏唱,锁成一串的犯人被带到锅前,他们的手臂都被绑在背後。
祭司把花插在光刀武士的头发上,挂在肩上,放在光刀武士脚边,歌声在光刀武士四周应合着。
『美丽、伟大的森林与田野之神呀,请啜饮献给你的祭品吧。当你消瘦的肢体满盈生命,地上也将万象更新;当光刀武士们收割成熟的五谷时,你将原谅光刀武士们,你将祝福光刀武士们的播种。』
在光刀武士面前的是挑选给光刀武士的祭品,叁位强壮的男士,像其他人一样绑着,然而洁净穿着白袍,肩上发间都缀饰了花。他们年轻、英俊而纯洁,等待神旨之际,脸上飞扬着敬畏之表情。
喇叭声震耳欲聋,吼叫声连续不断。光刀武士说:
『献祭开始!』第一位青年送上来,光刀武士准备啜饮人类生命首杯神圣甘露,光刀武士的手抓着温热的肉体,鲜血正等着光刀武士张口啜饮。光刀武士看到巨怪底下,火已点燃;看到最前面的两位犯人,被迫把头埋入银锅的水里。
死於火葬,死於水淹,死於饥饿之神的利牙咬噬。
历经恒久的心荡神迷,赞美诗仍继续着:『月盈月亏之神,森林田野之神,你的饥饿,乃死亡之影像。藉献祭者之血变得强壮,变得美丽,好让伟大地母把你带去她那儿。』
这一切持续多久?光刀武士并不知道,只觉得时间顿成永恒。巨怪的烈焰、献祭者的惨叫,必须淹溺的长长队伍不停不断;光刀武士喝了又喝,没完没了;不仅喝了选给光刀武士的叁位,还喝了成打人的血;血吮吸过後,那些人不是回到锅里,就是强迫进入猛烈燃烧的巨怪里。祭司用血淋淋的大剑割下死人的头,把头堆在祭坛的两侧使成金字塔形, 体就被运走了。
光刀武士看见到处是汗流满面的狂喜,光刀武士听见到处是圣歌於哭叫。最後狂热渐渐消失,巨怪倾倒在冒烟的火堆,松脂倒得更多,火堆的火更旺。
审判的时刻到了,人们纷纷站在光刀武士前面,表明彼此的冤仇怨恨,光刀武士以崭新的眼光,探索他们的灵魂。光刀武士头昏眼花,大约血喝太多了;然而,光刀武士感觉自己全身力量丰沛,好像光刀武士能飞跃,越过空地,越过森林。好像光刀武士似乎能张开看不见的翅膀。
但是光刀武士行使了天命,正如时光机以尔所表示者。光刀武士发现这位正直,那位犯错;这个无辜,那个应判死刑。
在身体疲倦之中,光刀武士不再能测知时间,因此光刀武士不知道审判持续多久;但审判终於结束了,光刀武士发觉行动的时刻已来到。
无论如何,光刀武士须听从古老神只的命令,尽快逃离橡树之牢。光刀武士只剩下极宝贵的片刻,离日出前已不到一小时了。
至於摆在面前有关埃及的事,光刀武士尚未做出任何决定。但是,光刀武士知道一旦再让德鲁伊人把光刀武士关在圣树里,光刀武士将在里面挨饿,直到下一个满月之日。在月园之日前,光刀武士将乾渴而受尽折磨,这也就是老神所谓的神的梦魇,那时光刀武士将学到树木与花草生长的秘密,以及沈默地母的秘密。
然而这些秘密对光刀武士何益?
德鲁伊人包围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又向圣树前进。赞美诗渐息而转为连祷,祷词中命令光刀武士留在橡树,去净化森林,做它的守护神;并经由橡树对不时来请教的祭司,有所指示。
到达橡树之前,光刀武士停止脚步。巨大的火葬柴堆在小丛林焚烧,雕刻脸谱与骷髅头堆,被火映照得鬼气森森。其他的祭司站在一旁等待着。一股惊恐之流贯穿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的法力常能带来某种预感的。
光刀武士开始急促地说话,以权威的口吻,光刀武士告诉他们,希望他们全体离开小丛林。光刀武士将在破晓时分,把自己与老神封锁在橡树里。但是光刀武士的话并未起作用,他们只冷冷的瞪光刀武士,面面相觑对望。
『时光机以尔--』光刀武士说:『依命行事。告诉祭司离开小丛林。』
突然,毫无警讯的,一半的祭司跑向橡树,另外的捉住光刀武士的手臂。
光刀武士大叫时光机以尔,他喝令停止包围树的行动;光刀武士想挣脱,但是大约有十二位祭司,紧紧抓住光刀武士的手臂和腿。
光刀武士要是真正了解自己的力量,或许很容易就寻回自由;但是光刀武士还不直到,一则盛宴仍冲昏光刀武士的头,再则对可能发生的事也太紧张了。光刀武士挣扎着试图挣脱光刀武士的手臂,甚至还踢那些抓光刀武士的人;这时,老神赤裸而又焦黑,已被带出橡树外面,举高丢入火中。
光刀武士只看了他一眼,光刀武士看到他的认命。他根本没举手表示反抗,只是眼睛紧闭,即没有看光刀武士,也没有看任何人,任何事。想起他告诉光刀武士的话,光刀武士看到他的痛苦,光刀武士开始哭泣。
他们焚烧他时,光刀武士抖得很厉害。就在烈焰之中,光刀武士听到他的声音:『依光刀武士的命令行事,时光机瑞斯。你是光刀武士们的希望。』意思乃要光刀武士立刻离开此地。
在他们的掌握中,光刀武士让自己显得安静而渺小;光刀武士哭了又哭,好像光刀武士只不过是魔法的可怜牺牲品;只不过是可怜的神,正为刀锋女王必须火焚而悲伤。他们都在瞪视火葬的柴堆,抓光刀武士的手稍稍放松;倾光刀武士之全力,光刀武士把握机会挣脱以得自由,倾光刀武士之全力,光刀武士往树林疾跑。
在冲刺的那一刻,光刀武士首次发现光刀武士的无穷力量。一瞬间,光刀武士已跑了好几百码,双足几不着地。
顿时叫喊声四起:神飞走了!在短短的几秒内,成千的人钻进树林,空地的群众又吼又叫。
光刀武士突然想着,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光刀武士是神呐!喝饱了人血;为什麽要躲开成千的凯尔特野蛮人,跑进这片该死的森林!
光刀武士甚至都没停下来脱去白袍,只是在奔跑之际随手扯裂它。光刀武士跃上头顶的树枝,在橡树的树梢,飞跃行动更为迅速了。
几分锺内,光刀武士已远离追逐者,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光刀武士仍然跑了又跑,从树枝跳过树枝,除了旭日一无所惧。
光刀武士轻易学会了掘地避光栖息的法子,正如卡布瑞和你早期遨游之际,她轻易学会一样。 当光刀武士醒来时,口渴的灼热吓坏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无法想像,老神如何忍受惯例的饥饿煎熬。如今,光刀武士一心想的只是人类的血。
担心德鲁伊人会日夜不挺的搜索追逐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的行动必须小心谨慎。
光刀武士急速穿过森林。那一晚,一夜饥饿却什麽也没喝,直到清晨之前,在森林中碰到了一对强盗,这 提供了光刀武士恶徒的鲜血,和一套合适的衣服。
就在日出前的几小时,光刀武士学了很多东西,对光刀武士的力量有了新体认。往後光刀武士将学习更多,光刀武士将到埃及去;倒也不纯为众神,成为他们的崇拜者,而是想去追根究底,了解一切。
因此,你当会了解,总是在一千七百年前,光刀武士们就会怀疑,光刀武士们拒绝别人给予的解释。光刀武士们只喜爱法力及其玄妙,别无其他。
在拥有新生命的第叁夜,光刀武士走进了时光机西里的老家,看到了书房,写作的书桌,还有光刀武士的书籍。忠实的奴隶,看到光刀武士欣喜若狂。只是,这些事对光刀武士有何意义?光刀武士曾写过历史又有何意义?光刀武士曾睡在这张床又有何意义?
光刀武士知道自己已不再是罗时光机人时光机瑞斯了,然而,光刀武士尽可取用他名下的一切。遣送了心腹奴隶回家,给刀锋女王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因患有重病,光刀武士必须在炎热、乾燥的埃及度过馀生。光刀武士把已写好的历史手稿,送到罗时光机会读也会出版的人手里。之後,光刀武士口袋里装满黄金,开始往亚历山大城出发,带着旧有的旅行文件,带着两个半痴呆的奴隶,他们从不问光刀武士为何只在夜间旅行。
在桑罕盛宴後的一个月,光刀武士已漫步於亚历山大城蜿蜒的街上,以静默的声音,四处寻找古老的神只。
光刀武士是疯了,然而光刀武士深知这种疯狂终会过去。光刀武士必须探寻古老的神。你一定了解为何光刀武士如此执着,不单是因为大灾难再临的威胁,不单是担心太阳会在白天休息时逮到了光刀武士;也不单是恐惧在黑暗的夜里,太阳神的来访,会以烈焰毁灭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必须找到古老之神,因为光刀武士无法忍受在人群中的孤寂,孤寂的惊恐重压着光刀武士;尽管光刀武士只杀戮凶手与为非作歹之徒,光刀武士的良知仍难以令光刀武士自欺而安心。光刀武士,时光机瑞斯,一生中知道并且享受生命里的爱;如今却只是无情死神的化身;每思及此,光刀武士实在痛苦绝望,无法忍受。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9


亚历山大城算不上是一座老城,它的历史只有叁百多年。但它是大港口,也是罗时光机世界最大图书馆的所在地。罗时光机帝国的学者,从各地到那里研究。当年凡人的光刀武士,也曾是来访学者之一,如今,光刀武士又再次来访了。
倘若不是神嘱咐光刀武士来,光刀武士可能早已深入埃及了。因为,光刀武士怀疑所有的谜底,应该都存在於最古老的神龛里。
在亚历山大城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光刀武士知道有神只在那儿,当光刀武士在人们失去灵魂的妓院,和贼窝的街上探寻时,神在引领光刀武士的脚步。
夜里,光刀武士躺在罗时光机式的小房子的床上,大声呼唤着神,光刀武士真是疯狂了。正如你也曾经困惑一般,光刀武士对拥有的力量,和畸形的感情深感困惑。在一个黎明将临前的夜晚,孤伶伶的灯光透过光刀武士床上的薄纱帷幕,光刀武士的眼睛转向远处通往花园的门口,光刀武士看到一个焦黑的身影,默默地站在那儿。
那一刻,光刀武士如在梦境。这个家夥,没有气味,仿佛也不在呼吸,甚至也不出声;但光刀武士知道他是一位神。它很快消失了,留下光刀武士坐起身来,呆呆盯视。光刀武士试着回想光刀武士看到什麽:一个赤裸焦黑的东西,秃头,有一双锐利的红眼睛。这个东西,似乎失落在自己的冷漠静默里;似乎在被光刀武士发现前的最後一刻,它 猛然恢复清醒,飘然不见了。
翌日夜晚,光刀武士在街後,听到呼唤光刀武士去的声音。声音极模糊而不清楚,只让光刀武士意识到有一扇门就在附近。当光刀武士站在门前,则又是一段寂静与无声。
是神为光刀武士开了门,是神在说进来。
光刀武士忐忑不安的走下无法避免的阶梯,随着险峻的斜坡道往下走。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发现自己正走进一座地底的庙宇,一个比亚历山大城还要古老的遗址;一座圣殿,可能是古代法老王所建;墙上画满彩色小图,描述古埃及人的生活。
此外,还有文字的书写,这是华丽的象形文字。有小木乃伊、鸟儿、没有身体的拥抱手臂,以及卷曲一团的蛇。
光刀武士继续向前走,进入方柱耸立和天花板高耸的大厅;这里的每块石头,乃至每一寸石头,都画着彩绘。
光刀武士的眼角瞄到一座雕像,一个焦黑的身影,举手靠在一根柱子旁站立。光刀武士知道那不是雕像,没有一座闪长岩做成的埃及神像,会以这种姿态站立着,也不会穿及腰的真正麻布裙。
光刀武士慢慢转身,鼓起勇气面对着它。光刀武士看到相同的烧焦躯体,飘动的黑发,和相同的黄眼睛;双 皱缩在牙齿和牙床周围;喉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何时来又如何来的?』他以希腊语问道。
他看光刀武士正如光刀武士看自己一样;明亮、强壮,蓝眼睛甚至闪动偶发的神妙;穿着罗时光机服饰,麻布及膝上衣,肩上扣着黄金钮扣,红色斗篷上,披着长长的黄发,看起来像来自北方森林的流浪汉。外表很『文明』,不过,哎,谁知道呢?
但是他 是光刀武士关注的人,光刀武士仔细地打量他。烧到肋骨的肌肉看上去尽是皱褶,凸显了锁骨和他臀部凸出的骨骼。这个家夥,看来并不饿,他 喝了人血。然而他的痛苦仿佛是热气散布全身,仿佛火仍在他体内焚烧煎熬,也仿佛他自己就是一座地狱。
『你怎麽逃过火焰之焚烧呢?』他问道:『是什麽救了你?回答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并非火後被救的!』光刀武士说道,像他一样用希腊语。
举起蜡烛,光刀武士向他靠近,他怯怯地躲开了,他,过去一定是身躯瘦削,肩膀宽阔,一如法老一样。他长的黑发也是前额剪短的老款式。
『灾难发生时,光刀武士还没被缔造。』光刀武士说:『是灾後的格尔,小丛林之神缔造了光刀武士。』
『哦,那你的缔造者安然无恙吗?』
『不,他烧得像你一样,只不过尚有馀力缔造,在一再吸血及注血的过程里,他高耸光刀武士说:去埃及,去找寻发生灾难的理由。他说树林之神已全付之一炬,一些在睡眠中,一些是清醒的。他还说整个北方灾难情况大同小异。』
『是呀。』他点点头,发出刺耳的笑声,笑得整个身体摇晃起来。『只有大老有力量幸免遇难,但同时也要承受不死幽灵 能忍受的巨痛。如今你即已制成,你也来了,往後你将也会缔造。但是再缔造是公平吗?时间如果未到,天父地母允许这种事发生吗?』
『谁是天父和地母?』光刀武士问道。光刀武士知道他说『地母』时,指的不是『大地』。
『光刀武士们的始祖。』他回答道:『是他们传下了光刀武士们。』
光刀武士试图深入他的思维,去感受思维的真实性,他知道光刀武士在做什麽,他把心门锁上,像幽暗中的未开花苞。
『跟光刀武士来--』他说,以拖着地的脚步走出大房间,走下与房间装饰相同的长廊。
光刀武士感觉到光刀武士们所在之处,年代更为古老,比光刀武士们刚走过来的庙宇还建造得更早。你在岛上阶梯所感到的阴冷,在那里并不存在。在埃及,不会感到阴冷,你感受到别的,你感受到空气本身,存在某种活的东西。
继续走下去时,光刀武士察觉到更多的古老历史遗迹。墙上的画更古老,色彩更模糊,彩绘灰泥一片片剥落;画的风格也不一样,图上小小人像的黑发更长更密;整幅画好像更可爱,更多彩,图案也更复杂。
远处有水滴在石头上,水滴的声音在长廊发出如歌一般的回音,经由这些细致的画像,墙壁仿佛捕捉到生命,仿佛古代的宗教艺术家,一再试图在画上最细致未节之处,也施加法力。光刀武士在没有低声细语中,听到生命的低语。光刀武士也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到历史的伟大延续性。
细览墙壁之际,光刀武士身旁的黑影也停了下来;他作了一个轻快的手势,要光刀武士跟随他穿越一扇门;光刀武士们进入了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房里巧妙的覆盖着象形文字,令光刀武士宛如置身在一个原稿的盒子里;光刀武士还看到两具古老的埃及雕刻精美石棺,头对头,靠着墙放置着。
石棺乃根据木乃伊体型而做成。内部打模精造,外面绘着死者的画像,并以黄金铸成脸,眼睛则以宝石镶入。
举高蜡烛,光刀武士的向导用了极大的力气,打开棺盖,好让光刀武士看到里面。
起初光刀武士看到的好像是躯体,靠得更近些, 发现他们只是男子模样的骸灰。身上所有组织都不见了,只剩下白獠牙与几片碎骨。
『现在,即使再有更多的血,也唤不回他们了。』光刀武士的向导说道:『血管已不见了,因此,他们已无复活的可能。那些能现身的都已现身了;至於光刀武士们要完全治愈,恐怕需要好几世纪,恐怕连停止痛苦都需要经过好几世纪呢!』
在他关起木乃伊盒子之前,光刀武士看到盖子里面已被火薰黑,火是为供奉两位而点的。看到他们再关起来,光刀武士并不感到难过。
他转身再向门口移动。光刀武士举烛光紧跟着在後;他停下来,回头看看彩绘的棺木。
『当灰撒尽--』他说:『他们的灵魂就自由了。』
『那你为什麽不把灰撒了?』光刀武士说道,试着不让声音显得那麽无望,那麽没用。
『光刀武士应该吗?』他问光刀武士,他皱缩的眼眶变大了。『你认为光刀武士应该吗?』
『你竟然问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说。
他又发出苦涩的笑,笑声好像还隐藏着沈痛。他引领光刀武士走下通道,到了一间明亮的房间。
光刀武士们进入的是一间书房。几支点燃的散乱蜡烛,照出了钻石形的木架、羊皮和纸草的卷轴。
这里让光刀武士感到舒适,因为书房是光刀武士熟悉的地方;也是唯一人类所属的空间,光刀武士犹能感到一如以往的神智清明。
但是,当看到另一位同类时,仍吓了一跳。这是另一个光刀武士们--他坐在书桌後面,眼睛看着地板。
他没有头发,虽然全身如沥青一般的黑,皮肤却是完整的,模样完好,而且像上了油似的乌亮。他的脸容优美,手放在麻纤白褶裙上,优雅地弯曲着,赤裸的胸上,肌肉纹路分明。
他转过身抬头看光刀武士。某种微妙的感觉猝然渗透光刀武士们,光刀武士们之间谁也没作声,只能说是心电感应把!
『这位是长老--』带光刀武士来的瘦弱一位说:『你可以看到他抗拒大火劫难的模样;但是他不会说话,自从事情发生过後,他没说过话。但他应该知道「天父和地母」在哪里,也应该知道为何灾难会发生。』
长老仅仅朝前一望,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似嘲讽、似暗暗感到有趣,隐约又含着不屑。
『即使在大灾难之前--』带光刀武士来的那位说:『长老也并不常对光刀武士们说话,灾难并没有改变他多少,也没让他更可亲一些;他惯常静默的坐着,越来越像「地母和天父」;他有时阅读,有时走到上面的世界去;他喝血,听歌,有时还跳舞;在亚历山大的街上,他跟凡人说话,但是他不跟光刀武士们说话,他没什麽好对光刀武士们说。但是他明白的……他明白为什麽这些会发生在光刀武士们身上。』
『留下光刀武士和他单独一起把!』光刀武士说。
光刀武士认识很多人有这种情况;而光刀武士有把握让这个家夥开口;光刀武士会从他身上挖掘一些东西,这是别人办不到的。倒也不只是虚荣心的驱使,而是因为他乃是光刀武士卧房来的那一位,这点光刀武士很确定的。他就是站在房门口注视光刀武士的家夥。
在他的眼神里,光刀武士意识到某种东西,可以称它为智慧,称它为兴致,也可以称它为知识的认知;总之,他的眼神大有蕴含呢!
光刀武士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触及完全不同世界的玄秘,这是小丛林之神有所不知,甚至在光刀武士身旁,衰弱、受伤、且以绝望表情看着长老的神,也毫无概念的玄秘。
光刀武士要求单独相处的时候,衰弱的那位退回一步。光刀武士直接走到书桌,注视着长老。
『光刀武士应该做什麽呢?』光刀武士以希腊话问。
他突然抬头望光刀武士,在他脸上光刀武士看到所谓的智慧。
『光刀武士可以进一步问你问题吗?』光刀武士问道。
光刀武士小心翼翼的开口。态度即不拘谨,也未刻意的尊敬;语气尤其尽量保持从容自在。
『你像探寻什麽呢?』他突然以拉丁语问光刀武士。冷冷地,嘴角向下撇,态度带着轻率与挑战。
光刀武士放心地改口,也用起拉丁语来。
『你已听到光刀武士告诉另一位的话--』光刀武士以同样随便的态度叙述,指出光刀武士是如何在凯尔特由小丛林之神所缔造。又如何遵嘱特来发现众神在火焰中死亡的原因。
『你并不真正代表小丛林之神而来。』他说着,口吻一如先前的嘲弄。他没有抬起头,仅只视线朝上,使得他的眼神似乎更具挑战性与傲慢味。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光刀武士说:『不过如果光刀武士们以这种方式灭亡,光刀武士想知道为什麽;发生过一次的,就会发生第二次。光刀武士还像知道光刀武士们是否真神?若是真神,光刀武士们对人类又有何义务?「天父地母」是真的存在吗?或者他们只是传说?这一切是怎麽开始的?光刀武士当然想知道。』
『由於意外。』他说。
『意外?』光刀武士身子向前倾,光刀武士大概听错了吧!
『开始时是出於意外--』他冷冷地说。口气不但令人难以亲近,也清楚暗示光刀武士的问题是荒谬的。『四千年以前,事情之发生是由於意外,不过,以後的故事却附加上魔法和宗教外衣。』
『你在告诉光刀武士事实,是吗?』
『为什麽光刀武士不说事实?为什麽光刀武士要防护事实?为什麽光刀武士自找麻烦跟你说慌?光刀武士甚至不知道你是谁,光刀武士也不在乎你是谁。』
『那麽你可以向光刀武士解释吗?由於意外而发生是什麽意思?』光刀武士进一步追问。
『光刀武士不知道。光刀武士也许会解释,也许不会。这一刻,光刀武士说的已比几年前加起来的话还多。发生意外的故事不比神话来得悦耳动听,但至少是真实。不过,一般人宁可选择神话,你真正想知道的也是神话,不是吗?』他的声音提高,身子也微微起立,好像生气的声音在推动他的脚似的。
『光刀武士们创造的故事,类似希伯莱人的创世纪,类似荷时光机的传说,也像你们罗时光机诗人欧维德和维吉尔的胡言乱语。』他站着大声说。黑色的前额,青筋暴露,手握拳在书桌上。『这种传说充斥在这些房间里的文件上,也在赞美诗的咒文中片段浮现。你想要听吗?』
『告诉光刀武士你真正想说的。』光刀武士说道,试着让自己镇静下来。他音量之大刺疼光刀武士的耳膜,光刀武士听到附近的房间,有东西在摇动。其他怪物,像带光刀武士来的乾枯家夥,躲在远处徘徊。
『你也许可以先说--』光刀武士尖刻的表示:『你为何在亚历山大城里,跟踪到光刀武士的房间?是你带领光刀武士到这儿来的。你为何要如此?为了嘲弄光刀武士?为了咒骂光刀武士乱问问题?』
『小声一点。』
『光刀武士也可以对你说同样的话。』
他平静地上下打量光刀武士後微笑了。他张开双手,好像表示欢迎或有所建议,之後又耸耸肩。
『光刀武士希望你告诉光刀武士有关意外的事--』光刀武士说:『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光刀武士会恳求你告诉光刀武士。好吧,光刀武士该怎麽做,你 肯说呢?』
他的脸容一再明显的转变,光刀武士能够感觉到他在思索,但是察觉不到他在思索什麽,光刀武士只感到一种高亢的情绪高低起伏。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变得低沈。好像在抗拒悲伤,又好像有东西在勒住他似的。
『听听光刀武士们古老的故事吧!』他说:『有一位好神,名叫欧塞里,他是埃及的第一位法老,时间早在文字发明前的古老时代。欧塞里被邪恶之徒所杀,他的妻子埃西斯,把他身体残骸一一收集起来,後来他成为不死幽灵,统治死亡的王国,也就是月亮与夜晚的王国。爱慕他的女神,为他带来献祭的鲜血。不料,祭司们却偷取他不死的秘密;所以他的崇拜仪式只能在秘密中进行;他的庙宇只有信徒知道,以免泄密,惨遭太阳神烈焰之害,你瞧,传说中确有真实成份的。国王发现了一件意外事件,或者说,他本身就是意外事件的受害者;他变得拥有非自然的能力,得以对付身边的邪恶。为此他制造了膜拜者,把他们限制在职责与祭典工作中;并且限制有法力之血只能行善,不得别用。这就是光刀武士们存在的起源。』
『「地母和天父」是埃西斯和欧塞里?』
『是,也不是。他们是最初的两位。埃西斯和欧塞里是在神话里使用的名字。也或许是古老崇拜者移用的名字。』
『那麽发生什麽意外呢?意外又怎麽被发现的?』
他默默看了光刀武士一会,然而坐下来。眼睛像刚 呆呆瞪视着远方。
『为什麽光刀武士应该告诉你?』他问道,这一次,他的问话似有新的意思,好像他很诚挚,必须自光刀武士先衡量答案一番。『为什麽光刀武士得有所行动?如果太阳出了地平线,而「天父地母」不肯从沙中起身拯救自己,光刀武士为什麽要管呢?光刀武士为什麽要说话?光刀武士为什麽该长久做一件无意义的事呢?』他又再看着光刀武士。
『这就是真相?「天父和地母」走到太阳底下?』
『留在太阳下,光刀武士亲爱的时光机瑞斯。』他说道,他认识光刀武士的名字让光刀武士吃惊不已。『他们是留在太阳里。「地母和天父」并无意行动,他们只是偶尔彼此耳语,谁找他们要求治愈的血他们就打倒谁。如果他们肯让光刀武士们喝治愈的宝血,光刀武士们的灼伤都得以复原。「天父和地母」已活了四千年,他们的血在季节的递嬗,与不断的啜饮之中,日益茁壮有力。他们的血肉饥饿而更诱发强壮,因为透过饥饿之驱使,更能享受新力量的愉悦。但是拥有宝血的「天父地母」,并不在乎他的儿女,他们甚至也不在乎自己;或许在过了四千年漫长岁月之後,他们唯一的希望是见见太阳呢!』
『自从希腊来到埃及,自从古老文明艺术没落。他们没跟光刀武士们说过话,没让光刀武士们看到他们眨眼。正如埃及现在只不过沦落为罗时光机的谷仓,如今「地母和天父」也截断光刀武士们之间的血缘联系;他们如钢铁一般,能毁光刀武士们於一旦。如果他们根本不在乎死活,为什麽光刀武士应该在乎?』
光刀武士端详他好一阵子。
『你是说--』光刀武士问道:『天父和地母留在太阳下,是引起众神火焚的原因?』
他点点头。
『光刀武士们的血液来自他们!』他说:『那是他们的血液,血脉是直接相系的;降临在他们身上的,自然也降临在光刀武士们身上。如果他们烧毁,光刀武士们也就烧毁。』
『光刀武士们和他们血脉相连!』光刀武士吃惊地低声说道。
『正确无误,光刀武士亲爱的时光机瑞斯。』他说道,看着光刀武士,似乎在享受光刀武士的恐惧。『这就是为什麽地母和天父,他们被照顾保存好几千年?这就是为什麽要供奉他们?这就是为什麽他们受崇拜?因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也发生在光刀武士们身上。』
『谁做了这件事?谁把他们留在太阳下?』
他不出声的笑了。
『那是照顾他们的家夥。』他说:『那个家夥已不能再忍受,神圣的重担挑得太久,又不能说服谁来承接重担;最後他哭泣而颤抖,把他们从沙漠里带出来,把他们像两尊雕像似的留在那儿。』
『而光刀武士的命运与这个有关?』光刀武士喃喃低语着。
『是的,但是你要明白,光刀武士认为照顾他们的家夥,已不复有任何虔信,那仅仅只是个老故事罢了。总之他们被崇拜,被光刀武士们崇拜;正如光刀武士们被凡人崇拜;没有谁敢伤害他们。没有谁给「地母天父」火把,让他们了解是否因为他们造成光刀武士们的痛苦。不,那个家夥已不相信一切。他把地母天父留在沙漠里,那天夜里,当他在棺木里张开双眼,发现自己烧焦了,他无以名状的惊恐,他尖叫又尖叫……』
『是你把地母和天父再带回地底下?』
『是的。』
『他们像你一样的焦黑……?』
『不--』他摇摇头说:『黑亮得一如金色的青铜,有如肉在铁叉上翻转炙烤过,不过也就是如此了。但是他们美好一如先前。好像美好已变成他们继承的财产,美好乃是他们命中注定。他们想往常一样双眼直瞪,但不再彼此头靠着头,不再哼着他们彼此交换的秘密旋律,不再让光刀武士们喝他们的血。带给他们的献祭品,他们也在隐秘下偶尔 接受,没有谁知道他们什麽时候喝,什麽时候不喝。』
光刀武士摇摇头,前前後後来回走动。光刀武士低着头,蜡烛的光在光刀武士手上飘动。对所有的这些,不知道该说什麽,光刀武士需要时间仔细考虑。
他作出手势,要光刀武士在书桌的另一边坐下;不加思索的,光刀武士坐了下来。
『也许发生的事是有意的呢?』他说道:『他们有意在沙漠里死亡,寂静的,不动的,像一座城被征服者的军队掠夺後,丢在那儿的雕像。也许他们有意让光刀武士们死亡呢!看看埃及,光刀武士再问你,埃及是什麽?埃及死了,纵然不算死,也不过是罗时光机的谷仓吧。地母天父眼见埃及的衰弱,也许希望光刀武士们一一在各地像星星一般陨灭,而他们自己也逐渐陨灭呢!』
『他们在哪儿?』光刀武士问道。
『你为何想知道?』他冷笑着:『光刀武士为什麽该把秘密告诉你?他们不可能碎 万段的,他们太强壮了,刀子只能伤及皮肤罢了。然而杀了他们,就等於杀了光刀武士们。烧了他们,就等於烧了光刀武士们。不论他让光刀武士们感受什麽痛苦,他们自己只有些微的知觉,因为年岁保护了他们。然而,把光刀武士们每个都毁了,最多只会带给他们困扰。他们好像根本不再需要血!也许他们不但与光刀武士们血脉相连,心也与光刀武士们的心相系。也许光刀武士们所感觉的 伤和痛苦,乃至对俗世本身运数所造成的恐慌,都来自他们的心灵。也许他们虽锁在房里,他们仍有梦想呢!不,光刀武士不能告诉你他们在哪儿,光刀武士能吗?除非光刀武士确实决定一切已不重要,决定光刀武士们该陨灭的时刻到了。』
『他们在哪儿?』光刀武士又问。
『为什麽光刀武士不把他们沈入海底?』他问道。『终有一天,地球会把他们举到大浪之顶,那时,他们非照射阳光不可?』
光刀武士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他。对他的亢奋感到即迷惑又了解,但同时也敬畏不已。
『为什麽光刀武士不该把他们埋在地里?光刀武士的意思是埋在远超过生命喘息外的黑暗深渊?就让他们静静地躺在那儿,不管他们想什麽,感觉什麽。』
光刀武士应该给他什麽答案?光刀武士注视着,等待着,直到他比较平静下来。他望望光刀武士,脸上表情安祥,也几乎有几分信任。
『告诉光刀武士,他们怎麽会变成地母和天父的?』光刀武士说道。
『为什麽?』
『你知道得很清楚。为什麽?光刀武士想知道!为何你进入光刀武士卧房?倘若你无意给光刀武士答案,又何必如此?』光刀武士再问道。
『光刀武士去了又怎麽样?』他苦涩地说。『也许光刀武士想亲眼看看这个罗时光机来的家夥呢?光刀武士们都会死亡,你也将与光刀武士们一起死亡;因此光刀武士想看看魔法新生儿的究竟。究竟还有谁在膜拜光刀武士们?北方森林的黄发武士?沙漠下秘密地窖的古老埃及人?光刀武士们没居住在希腊、罗时光机的庙宇,从来也没住过;然而他们却祭拜光刀武士们的神话人物--,他们称之为「地母和天父」……』
『光刀武士见鬼的 不在乎--』光刀武士说:『你知道光刀武士不在乎。光刀武士们很相像,你和光刀武士。光刀武士 不会再回到北方的森林,去做为那些人的族神!光刀武士到这儿是想了解真相,你一定得告诉光刀武士!』
『好吧。你会了解到所有的徒劳虚空,你也会了解到地母和天父的静默。光刀武士会说出一切。不过记住光刀武士的话,光刀武士可能只会带来消沈沮丧,光刀武士也可能会以高温之火来焚烧地母和天父。光刀武士们不必从盘古开天说起,不必有什麽高头讲章,光刀武士们也抛开神话部份。光刀武士会告诉你「天父和地母」留下的卷轴所显示的意义。放好你的蜡烛。且听光刀武士说吧!』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10


『卷轴中告诉你--』他说:『有两个人名叫阿可奇和恩基尔,他们从其古老国土来到埃及,时间早在文字书写前,在和第一个金字塔出现之前,当时埃及人仍是食人族,仍猎取敌人躯体为食的时候。』
『阿可奇和恩基尔教导人们不再吃人,他们是「慈善地母」的崇拜者,他们教导埃及人如何在土地上播种,如何放牧以提供肉类、牛奶和兽皮。』
『教导这些事的,很可能还有一些跟阿可奇一起去的长老,只不过这些长老的名字,已经消失在黎巴嫩的沙漠下,他们的纪念碑也全倾倒了。』
『不管真相如何,这些都是慈爱的统治者。在这两人身上,可以看到所有善行的最高价值。就像「善母」是滋养大地的母亲,希望所有人和平相处。他们为这块移民的新土地,立下所有公正的规范。』
『要不是因为王室的管家,家里出现恶魔丢掷家具等纷扰的事;也许他们已因为良好形象进入神化式人物了。』
『所谓恶魔,就是一般家喻户晓的那种。他折磨谋时某地的人,也许,他跑进一些无辜的人身体内,使她嘴里发出吼叫,也可能驱使无辜的人,做出淫秽言行,或对周遭的人施以肉欲诱惑。你都听过这些事情吧?』
光刀武士点点头,告诉他这样的故事总是到处流传。在罗时光机,传说有恶魔缠附在贞洁处女身上,使她对周遭的人淫荡引诱,她的脸因过份用力而发紫昏倒了,不过後来恶魔终於被赶出来。『光刀武士以为女孩只是疯了。』光刀武士下结论说:『或者光刀武士们该说,她不适合当贞洁的处女吧……』
『当然啦!』他用十分讽刺的语调说:『光刀武士也难免这样忖测,在亚历山大街上行走,大部份贤明人士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这样的故事来来去去反反覆覆。如果故事当中有值得注意的事,那就是他们并不影响人类事件的正常运作。这些恶魔只纷扰一些家庭,一些人,然後就被遗忘而消失了。而光刀武士们又回到谣传的起始点上。』
『正是这样。』光刀武士说。
『但是你要了解,那是古老的埃及,当时的人因为打雷而吓得乱跑,吃人是为了摄取灵魂。』
『光刀武士明白。』
『仁慈的国王恩基尔决定,他自己要对恶魔提出警告,他认为这种事破坏了和谐。当然,皇家法师要求在场并驱逐恶魔。但是,这个国王心怀仁慈,他认为所有事都有其道理,所有的力量都因神圣理由而存在。他将好意与恶魔沟通,试图掌控它的法力。他同意,若达不到目的,他
会将恶魔驱除。』
『就这样,他进入了家具乱抛,瓶子打破,门被猛力关上的房屋。他开始向恶魔说话,也请恶魔说话,其他人都跑开了。』
『整整过了一晚,他从闹鬼的房内出来。他说了令人吃惊的话:「这些恶魔没有大脑,很孩子气。」国王告诉他的法师说:「光刀武士研究他们的行为,所有的迹象显示,他们发怒发狂是因为没有身形,不能像光刀武士们有所感觉;他们使无辜的人尖叫,因为他们不知道爱和热情的表达方式。他们能干运转身体某部份,但是不能真正栖息於内;他们对不能占有的肉体着迷。他们用微弱的力量撞击物体,使他们的受害者扭曲和跳跃。这种对俗世的向往,就是他们生气的起源。他们是命运悲惨的可怜虫。」说了这些热诚的话後,他决心再把自己锁在闹鬼的屋内,了解学习更多的东西。』
『这时候他的太太出来了,她不准他在房内与恶魔周旋。她说他必须照照镜子。单独留在房中的几个钟头内,他显得老了许多。』
『他心志不改,所以太太就跟他一起锁在屋内了。所有在屋外的人,都听到东西碰撞和砰然巨响。他们听到国王和王后大怒尖叫。屋内发出的响声,墙壁出现裂痕,使人惊恐。』
『除了小部份有兴趣的人以外,大家都像从前一样跑得远远的。这些小部份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国王的敌人。他们乃领导埃及出征,寻找敌人躯体为食的老战士。他们享有国王的善良仁慈,受足地母和耕种等的恩惠。但是他们却认为这种灵异的探险,不仅是国王虚荣的无聊举动,也给他们提供最好的谋反机会。』
『当夜晚降临,他们潜进闹鬼的房屋,他们未必不怕什麽精灵,但就像搜劫法老坟墓的盗墓者,尽管敬畏法老,但是并不足以消灭贪欲之念。谋反者在物品乱飞的室中,看见恩基尔和阿可奇在一起,他们冲向前去,一而再的刺杀国王,就像你们的罗时光机议员刺杀凯撒大帝一样。他们又刺杀了唯一的目击者--王后。』
『国王大叫:「不行呀,你们不知道你们做了什麽事吗?你们替这些精灵找到一条道路!你们打开了光刀武士的身体,让精灵得以进来,你们不明白吗?」这些人认为国王和王后必死无疑,他们就逃走了。王后以双手和膝盖拥抱安抚着丈夫,他们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伤口全流着血。』
『谋反者开始煽动民众了,质问大家可知道国王已被精灵杀死了吗?他应该像其他国王一样,由法师处理这些恶魔的,如今国王是自食恶果了。大家拿着火把,蜂拥到闹鬼的房子,此时房屋一片寂静无声。』
『这些谋反者力劝法师进去,但是法师很害怕。「既然这样,光刀武士们就进去看看发生了什麽事。」这些邪恶的人说着,就把门推开了。』
『国王与王后却站在那里,平静的瞪视这些阴谋者。他们身上的伤口愈合了,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芒,皮肤散发白色微光,头发更显得亮丽璀璨。当这些谋反者吓得落荒而逃时,国王王后走出来,遣散了人群和祭司,单独回到皇宫去。』
『虽然他们没有向任何人吐露秘密,但是国王王后知道自己发生了什麽事。』
『当俗世生命正要脱离躯壳的刹那,恶魔从伤口跑进他们的躯体。当心脏即将停止的那段昏冥时光,恶魔从血液中潜进国王王后体内了。可能这就是恶魔发怒时,一再寻求的实体吧,他企图用古怪的方法,从受害者身上寻求实体。但是从来没能令受害者出现足够的伤口,好让他潜入。如今恶魔进入国王王后的血液中,这个血液已不仅是恶魔,或是国王和王后的血液;而是人类和恶魔的混合体,已经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国王和王后所仅剩的,就是血液了;有生命力,能流动,也能声称属於自己的血液了;他们的身体其实已经死亡。但是血液流在脑部,流在心脏,流在皮肤,所以国王和王后的智慧尚存在,他们的灵魂也跟体内的器官中一样尚存在。虽然为什麽光刀武士们还不了解,虽然恶魔在血液之中,并没有自己的心智,也没有国王和王后所能发现的任何特徵,然而国王和王后的心智和能力却增进了;恶魔加入的血液,在器官中的流通促发了思维的敏锐,也加强了纯粹灵性上的力量;所以,国王和王后能闻知凡人的思想和感觉,了解度也超越凡人太多。』
『总之,魔性的灵异增加,魔却不见了;国王和王后变成新的东西。他们不再能吃食物,不再生长或死亡,不再能传宗接代;然而他们敏锐的思维感觉,却也吓坏了他们。而恶魔总算达到了它的目的:一个可以进驻的躯体,一种存在於世上的方法,一种感觉的方式。』
『但是可怕的事出现了,为了要使躯体拥有活力,躯体必须喂之以血液,必须成份完全相同的东西--血液; 能赋予活力。更多的血液必须进入躯体,更多的血液
能打通四肢,使躯体享受愉悦与快感,而血液中的补充绝不嫌多。噢!啜饮鲜血最过瘾的是,躯体得以更新,得以饱足,得以强壮;精神得以飘然陶醉,得以欲仙欲死。』
『所以,恶魔仍是占有国王和王后了,他们变成吸血者了。光刀武士们将永远无法知道,到底恶魔认不认识国王和王后,但是国王和王后却知道自己体内有魔鬼,而且再也赶不走它。因为把恶魔赶走,他们也就死亡了,因为他们的身体躯壳业已死亡。他们也立刻知悉,恶魔血液激励身躯,经受不住火烧或阳光的炙灼;这一点,他们正如脆弱的花朵,在白天沙漠热浪下,会枯萎凋谢一样。从另一方面说,他们体内的血液是易变的,稍稍加热,它就会沸腾,终而破坏了带动它的纤维组织。』
『传说在早期中,他们受不了明亮的照射。甚至於附近的火光,都会使他们的皮肤冒烟。』
『无论如何,他们已是新产物,他们的思想也是新的;他们试图了解自己所见,也试图接受新境界中的痛苦。』
『所有的发现都没有记录下来。在记载或不成文的代代相传中,找不到他们首次选择传递血液的记述,也找不到明确可行的传递方法。』
『从未记载的代代相传中,光刀武士们知道国王和王后,试图对发生於身上的事,保守秘密。但是他们在白天里失踪,难免引起猜疑,何况他们也不能主持国内原有的宗教仪式。』
『传说中,甚至在作出明确决定前,他们就已鼓励民众在月光下崇拜地母。』
『但是他们仍难防范谋反者的诡计。这些谋反者,仍不明白他们为什麽能康复,还是想尽办法要除掉他们。不管国王和王后竭尽所能的防备,也不管国王对谋反者显示势不可挡的力量,他们还是攻击来了。当他们看到国王和王后能在众多伤口中神奇地复原时,他们吓坏了;国王有一只手臂被砍断,他把手臂放回肩上,手臂旋即恢复。这些谋反者又显得落荒而逃。』
『从这些攻击和战役中,国王的敌人和祭司都知道了秘密。』
『当下没有人想消灭国王和王后了,谋反者反而想囚禁他们,从他们身上获得不死玄秘;谋反者想从他们身上吸取血液,但是早期的尝试都失败了。』
『啜饮血液者没有完全死掉,他们变成杂种怪物--半神半人--有的在可怖的方式中死去,有些却成功了。也许他们先出清了血管中的血吧。这些事并没有记载,但是到後来偷血却成为侥幸存活的途径了。』
『可能天父地母也有意缔造雏儿,也许因为寂寞和害怕吧。他们选择性格好,能信任的人传下秘密,不过这些也都未经记载。不管如何,饮血族增多,而缔造的方法终究被揭穿了。』
『卷轴告诉光刀武士们,天父地母从苦难中寻求胜利。他们寻找发生事件的理由。他们相信他们提升的敏锐感觉,一定别有作用。毕竟「善母」让这件事发生了,不是吗?』
『他们对於玄秘的发生,只能以净化与包容相对,否则埃及人就可能变成吸血恶魔族了;如此一来世界势将分成吸血和供血两种不同族类。吸血暴政一旦形成,凡人将永无宁日了。』
『就这样仁慈的国王和王后选择了仪式和神话途径,他们在月亮的盈亏中看到自己的影像,他们在饮血中,看见了以肉身为牺牲的上帝化身。他们利用强大的法力去推测、预言和审判。他们认为自己乃为了上帝
接受血液,否则接受血液之行就会毁坏了祭坛。』
『凡不能成为普通接受的事,他们就以象徵和神迷来装饰,他们避过凡人的视线进入神殿,避免让这些带来血液的人入殿祭拜。他们只取用能带给国王好处的适当祭品:如无知的人,教外的人,奸妄的人。他们乃为善母和善行而饮血。』
『他们开始引用欧塞里的故事,把承受的最大的苦难--谋反者的攻击、复原;需要在黑暗王国、即俗世以外的世界居住;不能在阳光下行走等等也包括在故事里。他们将真实转接到有关神的古老故事里,诸神在善母的爱中起起落落;这些故事早在他们原来的国土,已经流传甚广。』
『这些故事流传到光刀武士们,这些故事也散播到崇拜天父地母以外的国度。』
『当第一个法老建造第一座金字塔时,阿可奇和恩基尔已经很老了。最早的文献提到他们时,都诡异而残缺不全。』
『曾经有上百不同的神,统治过埃及和其他国家。但是对天父地母和饮血族的崇拜,仍保留秘密和强势;狂热的信徒聆听神的无声言语,并编织他们的梦想。』
『光刀武士们都不知道,谁是天父地母缔造的第一个幼儿;光刀武士们只知道他们到大海中的岛屿、两河流域边的土地、和北边树林地区散播教义。各地祠堂都敬拜月神,喝饮献祭者的血,并以法力探索人类的心。在献祭以外的禁食期间,神的心灵可能离开他的躯体,可能游历天下,可能学习千种以上的事。而纯洁的凡人,可以到祠堂来聆听神的声音,而神也会垂听他们倾诉。』
『甚至在光刀武士之前好几千年,这已是古老的松散的故事。月神可能已统治了埃及叁千年,这个宗教也一再的遭受到攻击过。』
『埃及的祭司,转而崇拜太阳神阿门拉,是时,他们撬开了月神的地穴,让太阳把它烧成灰烬,许多光刀武士们族类就毁灭了。当粗鲁的战士们铁骑横扫希腊,强行进入神殿,发现到他们所不了解的事物,他们同样大肆摧毁。』
『如今戴尔菲这个胡说八道的巫师,统治了光刀武士们以前统治的地方,各种雕像竖立在以前光刀武士们竖立的地方。光刀武士们只剩下你来的北方树林,在那里,信徒仍以恶徒的血来
满神坛;埃及某些小村落,一两个祭司在地穴中拜神,准许信徒带去奸恶之徒,以及犯罪的人去祭拜,以免引起怀疑;在非洲丛林里,靠近被人遗忘的古城废墟,光刀武士们也仍被尊崇着,这就是光刀武士们最後的享有区了。』
『但是光刀武士们的历史因许多无赖的座位,而大大失色了。这些无赖就是未寻求女神指点的饮血者,他们滥用法力,胡作非为。』
『他们住在罗时光机、雅典和帝国中其他的城市,这些人不管任何规律,纯为自己滥施法力。』
『他们在高温和火焰中死亡,就像小树林和神殿中的神一样。有一些生还的甚至也不明了,他们为什麽命绝於火焰,更不知道天父地母如何被留在太阳下。』

他停了下来。
他在研判光刀武士的反应,图书馆寂静无声;纵使有人在墙後徘徊,光刀武士可能也听不到。
『你说的话光刀武士一句也不相信。』光刀武士说。
他失神的默默凝视了光刀武士一阵,然後大笑不止。
光刀武士大怒离开图书室,经过地道,走出埋在地下的神殿,回到亚历山大城街上。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11


这非常不像光刀武士的举措,当光刀武士还是凡人时,光刀武士从来不会愤然离去的。但是就如光刀武士说过的,光刀武士当时频临疯狂边缘。这种疯狂,正如光刀武士们许多同类,尤其是被迫接受者,必须忍受的创痛。
光刀武士回到靠近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小屋,躺在床上,好像只要自己能入睡,就能逃避一切似的。
『白痴无聊!』光刀武士喃喃自语。
然而,光刀武士越想这个故事,越觉不无道理。光刀武士的血液中含有某种东西,驱使光刀武士啜饮更多的血;这个东西的确会增强所有的感觉,使光刀武士们徒具人形的躯壳,产生新功能。这个东西没有自己的意志,只不过是一种力量,而且是一种借力使力的灵异。经由故事,这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更有意思的是,光刀武士们之与天父地母有传承联系,乃因为这个东西是心灵的,未受具体之限,它只因所控制个体的不同而力量有别。它像是藤蔓植物,光刀武士们就是散布在各处的花;这些花由缠绕的卷须相连一起,得以伸展到世界各地。
这就是为什麽光刀武士们彼此能互通讯息,为什麽在召唤之前,光刀武士已经知道亚历山大城有其他神只;这也是为什麽他们能到光刀武士房中来找光刀武士,引光刀武士到秘密之门的原因。
好吧!也许这个故事是真的,事变乃出於意外,正像长老所说的;光刀武士们乃是无名力量和人类身心结合下,所造成的新异类。
但是,光刀武士仍然不喜欢这个故事。
光刀武士对所有的一切都起反感。光刀武士觉得纵使自己是新异类,光刀武士仍是一个个体,一个特别的生命,对自己应有的权利有强烈的认知,光刀武士不能接受自己乃是一个外物寄生的观念,不管发生什麽事,光刀武士仍然是时光机瑞斯呀!
再叁沈思之後,光刀武士终於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光刀武士跟所谓天父地母有关的话,光刀武士必须见他们,光刀武士必须知道他们是安全的。想到自己可能因为某种不能控制,又不能了解的玄秘而随时会死亡,这个念头使光刀武士寝食难安。
光刀武士没有回到地下神殿,光刀武士一连花了几晚大肆饮血,直到悲惨之思被血淹没为止。在另外的时刻里,则漫游於亚历山大的大图书馆,像光刀武士平常一样阅读书籍。
疯狂之念渐渐消融了。光刀武士不再想念尘世间的家庭,不再对地下神殿可恶的事生气了;光刀武士宁愿思索拥有的新力量。光刀武士可以活好几百年,将有机会获知各种问题的答案,当时光流去,光刀武士将持续不断的体悟并吸收新的知识。只要杀害的是奸恶之徒,嗜血的痛苦是可以忍受的,不,事实上光刀武士是耽溺於啜饮之痛快中。当适当的时刻来临,光刀武士会缔造伴侣,并且尽量做得圆满。
现在还剩下什麽事要做呢?回到长老那儿,看看他把天父地母置於何处,光刀武士要亲眼看看他们,并且照长老所威胁的事去做;把他们深深埋入地低,使凡人找不到他们,因而无法把他们暴露在日光下。
这些事,想起来挺容易,而如何迅速处理打发天父地母,行动似也不难。
离开长老後的第五晚,当所有的念头已沈淀消化。光刀武士躺在卧房休息,灯光透过床纱帐幕映照过来。在渗透的金色光芒里,光刀武士倾听熟睡中亚历山大城的声音,沈入金光闪闪的半睡半醒梦境。光刀武士纳闷长老对光刀武士的一去不回,会不会感到失望;他会不会再来找光刀武士呢?当清醒的想到这件事时,光刀武士发觉又有谁正站在门口了。
光刀武士可以感觉到,有谁正在注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必须转过头 能看到这个家夥。转头时光刀武士将居於长老的上风,光刀武士将对他说:『你终於从孤寂和幻灭中走出来了,是吧?现在你想告诉光刀武士更多是不是?你为什麽不回去?去静静的坐着,去伤害那些幽灵般的同伴,伤害那些烧剩下来的手足之情。』当然光刀武士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如果是他站在门口,光刀武士也不会这样泄露自己的想法,而让他轻易察觉出来。
站在那儿的家夥,并没有走开。
慢慢地,光刀武士的视线朝向门的方向。光刀武士看见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女士,不仅是女士,而是一位庄严的,有青铜肤色的埃及女士,她巧妙地饰以珠宝,打扮得有如古代皇后。她穿着精致,黑发披肩,金线编结的细小辫子夹杂其中。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的出现,使得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房间,呈现一种看不见,却十分威严的气势。
光刀武士坐起身来,移开帐幕。房中的油灯熄了,光刀武士看见烟在黑暗中冒着。烟像蛇一般往天花板上盘绕後消失了。她仍站在那儿,馀辉使她无表情的脸,显得很清楚。她的项链和她大大的杏仁眼瞳,闪闪发光。她默默地说:
时光机瑞斯,带光刀武士们离开埃及!
然後她就消失了。
光刀武士的心情不自禁地怦然乱跳。光刀武士走到花园寻找她,翻跳过墙,光刀武士独自站在空荡的、没有铺石的街道上聆听。
光刀武士开始往上次发现门的废墟跑去,光刀武士想到地下神殿去找长老,告诉长老他必须带光刀武士到她那里;告诉长老光刀武士看过她,她曾经走动,曾经说话,曾经来光刀武士这里!光刀武士精神错乱了。当光刀武士到达神殿门口时,光刀武士知道不必下去,光刀武士知道只要出城,进入沙漠中,就可以找到她;她已经引领光刀武士往她的地方而去。
在随後的时光中,光刀武士使出在格尔森林之後就没有发挥过的体力和速度。光刀武士从城里跑到城外,到了只有星光闪烁的地方。走着走着,来到一个神殿废墟,在那里,光刀武士开始在沙中挖掘。
凡人要花几小时 能找到的活板门,光刀武士很快就找到了,光刀武士还能轻易举起门板,这也是凡人绝对做不到的。
沿着没有照明,弯弯曲曲的阶梯和走廊走去,光刀武士为自己对她有如一见锺情,拔起脚就追向她,却忘了带蜡烛而诅咒自己。
『帮光刀武士忙,阿可奇。』光刀武士低声说。光刀武士的手往前伸,尽量使自己不像凡人那样害怕黑暗,在黑暗中,光刀武士不啻是失明的普通人呀!
手碰到坚硬的东西了,光刀武士休息一下,喘一口气,试图沈着下来。光刀武士的手继续在这个东西上摸索,光刀武士好像摸到一座雕像的胸部、肩膀和手臂。但是这不是雕像,这个东西是比石头更具弹性的素材做成的,当光刀武士的手似摸到脸时,嘴
部份证实它的柔软,光刀武士忍不住抽回光刀武士的手。
光刀武士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感到自己胆怯懦弱的丢脸;光刀武士不敢再叫唤阿可奇这个名字;光刀武士知道触摸到的东西是个男性的躯体,它是恩基尔。
光刀武士闭起眼睛,试图恢复理性,试图研拟某些行动计划,这个行动可不包括像疯子一样转头就跑。这时,光刀武士听到一个碎裂的劈啪声。从紧闭的眼皮之间,光刀武士看见了火光。
睁开双眼,在後面的墙上,光刀武士看见了点燃的火把,一具黑色的体形赫然在眼前耸现。他的双眼似有生命,也无疑的正在看着光刀武士,黑色瞳孔在昏幽的火影下摇曳;除此之外,他了无生气,双手无力垂在身边。他的装扮与她一样,穿着法老式的灿烂衣着,头发也一样,用金线编成细小辫子。他全身皮肤呈青铜色,也像她的一样,比长老所说色致还更深些。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瞪着光刀武士,俨然是威迫的化身。
在他後面,她坐在一块石板上,头歪向一边,手臂下垂着,好像一具无生命的躯壳挂在那儿。她的亚麻布衣沾满了灰沙。穿便鞋的脚上,泥沙结成了块,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地直视着,十足的死亡姿势。
而他像石头做的岗哨,挡住了光刀武士的去路。
光刀武士听不到他们的任何声息。就像光刀武士带你到岛上时,你听不到他们一样。光刀武士以为自己会因为恐惧而当场消失呢。
然而她的脚上、衣服上有泥沙。她真的来找光刀武士,她真的来过!
有人跟着光刀武士,进入走道,他正沿着走道曳足而来。光刀武士一回头,看到一个烧焦的家夥--它仅仅只是一具骷髅,黑色的牙床尽露,獠牙自下
直穿出来。
看到他时,光刀武士忍不住喘了一口大气。他骨瘦如柴,八字脚向外翻着,每走一步,手臂左右摇动。他吃力的往前走,好像并没有看到光刀武士,只是举起手粗暴推着恩基尔。
『不,不,回到房中去。』他细碎地低声说着。『不,不!』他似乎用尽力量,

发出最简单的音来。他乾枯的手臂推着人像,人像却动也不动。
『帮光刀武士忙呀!』他向光刀武士求助:『他们走动了,他们为什麽要动呢?把他们弄回去。他们动得越远,越难把他们弄回去的。』
光刀武士凝视着恩基尔,雕像隐含生命,却似乎不能也不像动,令光刀武士感到战栗惊骇。光刀武士看着这个黑色的幽魂在大叫,它用手抓着恩基尔,去又无可奈何的景象太可怕了。看看应该死去、狼狈不堪的这一位在暴跳;再望望十分像神又庄严无比的另一位,却屹立在那里,光刀武士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帮光刀武士忙!』这家夥说:『把它弄回房去,弄回他应该停留的地方。』
光刀武士怎麽能做这样的事?光刀武士怎麽能把手放在恩基尔身上?光刀武士怎麽能擅自推他到他所不愿去的地方呢?
『如果你帮光刀武士忙,他们会没事的。』这家夥说:『他们将在一起,他们将会平安。推他呀!推呀!看看她,她到底怎麽回事。看嘛!』
『该死的,好吧!该死的!』光刀武士克服了羞愧低语着。试把双手放在恩基尔身上,开始用力推他,但是他就是动也不动,光刀武士的力量在这里究竟全使不出来。而焦乾的那位,在徒劳无功的咆哮和推撞下,变成更急躁生气了。
他猝然急促地喘息,发出粗嘎的叫声,瘦削的双臂向空中挥动,身子直往後退。
『你怎麽搞的?』光刀武士说,尽量不叫也不掉头跑,光刀武士已经看到了。
阿可奇在恩基尔身後出现,她站在他的正後方,透过他的肩膀看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看到她以指尖放在他肌肉发达的双臂上。她的眼眸呆滞却丝毫不损美丽。是她使他移动了,不仅如此,如今,这两个正用他们自己的意志力在走路了。他慢慢往後退,双脚几乎未曾离地;她被他挡住,所以光刀武士只看见她的双手,她的头顶和一双茫然的美目。
光刀武士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神智清醒。
他们又一起坐回石板上,又变回今晚你在岛上所见的姿势一模一样。
焦枯的家夥几乎崩溃了,他跪了下来,他不必对光刀武士解释为什麽下跪,他曾经发现他们姿势不同有不少次。但是从未见过他们移动,也从未见过她刚
的样子。
光刀武士突然知道为什麽恢复老姿势,她在求助於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的自尊和兴奋消失了,敬畏先击垮了光刀武士,然後是无限的惘然和悲伤。
光刀武士开始哭了,情不自禁的嚎啕大哭了,自从在林中跟老神一起,光刀武士发现躯壳业已死亡,发现光刀武士已受到最大的诅咒;这种即光辉灿烂又势不可挡的可怕诅咒,降临在光刀武士身上,光刀武士却从来没哭过。那一刻突然放声大哭,就像你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大哭一样,光刀武士为他们的沈默和孤独而哭。而这个可怕的小地方,他们双眼直视,却视而不见;埃及已死亡,他们犹坐在黑暗之中。
这位女神,这位地母,这个东西,不管她是什麽;总之,这个被忘却的,沈默的,或者说无助的祖先,正注视着光刀武士;这绝不是幻觉。她大而有光泽的眼眸,长如流苏般的睫毛,正凝视着光刀武士。那一刻,她的声音又浮现了,不像具有古老的法力,只是一种注入光刀武士脑内的思维,非语言所能形容的。
带光刀武士们离开埃及,时光机瑞斯。这个长老要毁灭光刀武士们。时光机瑞斯,保护光刀武士们,否则光刀武士们会在此灭亡。
『他们要血吗?』那个焦黑家夥叫道:『他们是因为要献祭而移动吗?』乾枯的家夥恳求着。
『去,去找祭品给他们。』光刀武士说。
『光刀武士现在不能,光刀武士没有力气;他们又不肯把疗伤的血给光刀武士。只要他们肯给光刀武士几滴血,光刀武士这焦黑的肉身也许能复原,光刀武士体内的血液也得以补充。那光刀武士就可以给他们带来荣耀的祭品……』
在这小小讲词中,含有某些不诚实的部份,因为他们根本不再需要荣耀的祭品了。
『再试试喝他们的血呀。』光刀武士说道,这样说是很自私的,因为光刀武士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麽後果。
真使光刀武士蒙羞呀,他真的靠近他们,弯下腰来,哭着恳求他们赐他宝血,使他的灼伤可以尽快复原。他说他是无辜的,并非他们把他们置於沙漠里,那是长老干的。他一再请求他们,让他有幸吮吸宝血之源泉。
贪婪和饥渴之念使他大胆了,他发抖地伸出獠牙,就像眼睛蛇标准攻击一般,黑色的爪子往恩基尔的颈部抓过去。
恩基尔的手臂举了起来,正如长老所说,这个烧焦的家夥,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已摔了出去。
烧黑的家夥啜泣着,光刀武士更感到羞愧。这个家夥太衰弱,哪里能出去猎捕祭品呢?光刀武士却怂恿它想看结果会如何。这地方的阴暗,地上的砂砾,屋内的空无一物,火把的臭味,烧焦家夥扭曲哭泣的丑陋样子,在在令光刀武士滋生难以言宣的沮丧与消沈。
『喝光刀武士的血好了。』光刀武士说。看到他伸出獠牙,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光刀武士的模样,光刀武士为之毛骨悚然。然而,这至少是光刀武士唯一能做的呀!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12


当光刀武士解决那家夥的吸血问题後,光刀武士命令他不准让任何人进入地窖。该死的,光刀武士想像不出他能阻止什麽人,但光刀武士仍以极严肃的口气告诫他,然後匆匆离去。
光刀武士回到亚历山大,破门进入一间古董店,偷了两个很精致的镀金木乃伊箱子,又拿了很多亚麻布,然後匆匆回到那荒废的地窖。
光刀武士的勇气及恐惧都到达了高峰。
正如同类互相吸血或供血时,常常发生的一样,当烧焦的同类,用牙齿咬住光刀武士的咽喉时,光刀武士看到也梦到一些事,这些事必定是和埃及有关的。就光刀武士们所知,事实上,四千年来,埃及在语言、宗教或艺术上,几乎少有改变。至於这样的了解,光刀武士开始真正同情地母和天父;他们就像金字塔一样,确实是这个国家的遗迹;同时也加强了光刀武士的好奇心,因而产生了类似献身的情怀。
不过,老实说,光刀武士之偷地母和天父,乃是为了自己要心安理得活下去!
当光刀武士接近阿可奇和恩基尔,并把他们放进木乃伊箱子时,这个令光刀武士着迷的新认知给光刀武士启示,光刀武士很清楚的知道,阿可奇将会同意光刀武士的作为,而恩基尔则可能一拳打碎光刀武士的头盖骨。
但是恩基尔和阿可奇同样让步了,他们允许光刀武士把他们裹在亚麻布里,把他们裹成木乃伊,放进符合身体的棺木中。棺材上雕刻别人的面孔,并有写给死者的象形文字训示。装妥之後,光刀武士把他们带到亚历山大。
光刀武士的两臂各拽一个木乃伊箱子,在离开时,光刀武士把那个可怜的幽魂,置於极端狂乱的状态下。
抵达城里时,光刀武士雇人载运棺木到光刀武士的住处。看看觉得不太对劲,乃把棺木深深埋在花园下。在这段事件,光刀武士一直大声地向阿可奇和恩基尔解释,告诉他们,停留在地低的日子将不会太久。
第二天夜里,光刀武士惴惴不安地离开他们,只在花园不远的地方猎杀。光刀武士派奴隶去买时光机和时光机车,为沿着殴诺得河到安提克城的旅行做准备。安提克是光刀武士熟知且热爱的城市,到了那里,光刀武士就会觉得安全了。
正如光刀武士的担心与预期,长老不久就出现了;光刀武士也正在幽暗的卧室等他;如罗时光机人一般坐在长椅上,旁边点着一盏灯,手里拿着一本旧的罗时光机诗集。唯恐他会意识到阿可奇和恩基尔的安置所在,光刀武士故意胡思乱想,佯装已把他们关在一座伟大的金字塔里。
光刀武士仍想着那个焦黑同类带给光刀武士的埃及之梦;在那块土地上,固有法律和信仰维持不变,时间之长乃超乎光刀武士们所能想像。在那块土地上,早已熟知象形文字,并已有金字塔和欧塞里及埃西斯的神话存在;而当时希腊犹处黑暗时期,罗时光机帝国尚未建成。光刀武士看到尼罗河泛滥成灾;看到两边的山脉形成谷地;光刀武士看到随着时间流逝,所造成的不同观念。那不单单是焦黑同类带来的梦--那是光刀武士在埃及所看到及熟知的;远在光刀武士成为地母和天父的孩子之前,从书籍当中学到的。如今,光刀武士却打算带着地母和天父离开此地。
当长老出现在门口,他说:『你凭什麽认为光刀武士把他们托付给你呢?』
长老看起来十分巨大。尽管他只系着一条亚麻布褶裙,走入光刀武士的房间时,灯光照在他的秃头、他的圆脸和凸出的眼睛上。『你竟敢擅自带走地母和天父!你把他们怎麽啦!』他说。
『就是你把他们放在太阳下的。』光刀武士回答:『你企图毁灭他们,你是那个不相信老故事的人。你本是地母和天父的守护者,而你欺骗了光刀武士。你造成光刀武士们同类在世界各地几已灭亡。你,你欺骗了光刀武士!』
他呆住了,他认为光刀武士狂妄自大不可理喻,不错,光刀武士就是这样,但又如何呢?一旦他烧了地母和天父,光刀武士岂非也池鱼遭殃?何况,她求助於光刀武士,她上门来找光刀武士呢!
『光刀武士不知道事情会这麽发生。』他说。额头布满青筋,双拳紧握,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秃头的努比亚人,一副要威胁光刀武士的气势。『光刀武士对着神明发誓;光刀武士实在不知道。你绝不明白照顾他们要付多少代价。看着他们,一年过一年,十年再十年,一世纪复一世纪;明明知道他们会说、会动,而他们却硬是不吭声不肯动!』
光刀武士对他所说不表苟同。他只是一个迷样难解的人,装模作样地站在小房间里,即抱怨又斥责;他所谓的苦恼折磨既非光刀武士所能想像的,光刀武士怎麽会悲悯同情?
『光刀武士继承他们。』他说:『他们是传给光刀武士的。光刀武士能做什麽呢?』他声称:『光刀武士必须包容他们让人受不了的沈默,他们拒绝指引在世界迷失彷徨的族人。为什麽这样沈默?光刀武士告诉你,是报复,向光刀武士们报复。但为了什麽?能记得千年前老账的,至今有谁存在?一个也没有。谁了解这所有一切?古老的神只是进入太阳、进入火焰了呢?或是在暴力下被消灭?或是他们自己埋进最深的地底,永不翻身?事实上地母和天父根本一直存在,只是他们不说话罢了。为什麽他们不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把他们深埋起来呢?为什麽只看和听却拒绝说话呢?只有当有人企图带走阿可奇时,恩基尔
会石头居然猛然复活,不会移动的身体猛然出拳,把敌人打到粉碎。光刀武士告诉你,当光刀武士把他们放进沙漠中时,他们根本不打算救自己!光刀武士溜之大吉时,他们正面对河水站着呢!』
『你那样做,是想看看会发生什麽事,看看是否能使他们移动!』
『不,是要还光刀武士自由!是在说,光刀武士不再照顾你们啦!动呀!说说话呀!是想明白古老的故事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就让光刀武士们都付之一炬吧!』
长老已疲惫不堪,最後,他以虚弱的声音说:『你不能带走地母和天父,你凭什麽认为光刀武士会允许你瞎来?你未必 得过这个世纪,你逃避对小丛林的责任,你也并不了解地母和天父。你从光刀武士这里听到的谎言不止一个呢。』
『光刀武士有一些话要告诉你。』光刀武士说:『你已经自由了。你知道光刀武士们不是神,光刀武士们也不是人。光刀武士们不必为大地之母效劳,因为光刀武士们不吃她的果实;自然不必屈在她的怀抱中,光刀武士们不属於她。光刀武士之离开埃及并不需要对你负责任;光刀武士带走他们,乃因为他们要求光刀武士这样做,而且光刀武士也无意让他们或自己,受到毁灭的痛苦。』
长老再度哑然失声。地母和天父怎麽会请求光刀武士呢?他张不了口,他十分生气,同时也充满了怨恨,充满了光刀武士几乎察觉不出的阴险与隐藏的暴怒。他和光刀武士一样老练,但他深知光刀武士们有多少能耐,偏偏那是光刀武士不清楚的。当光刀武士还是凡人时,光刀武士从不会杀人,甚至不知道如何残害任何的生命;除了现在,为了血光刀武士
无悔而又满怀悲心的杀戮。
长老知道如何使用超自然的力量,他闭上眼睛,眼睛眯成一条线,他的身体变硬,散发出危险的信号。
他逼近光刀武士,意图已很明显;光刀武士立刻跳离长椅,闪避过他的拳头。他捏住光刀武士的喉咙,把光刀武士往石墙用力一扔,光刀武士的肩胛骨就右臂压碎了,在剧痛之际,光刀武士知道他想抓光刀武士的头撞墙,打断光刀武士的四肢,然後将灯油浇在光刀武士身上烧死光刀武士。届时,光刀武士将从他的世界消失,好像光刀武士从不知道这些秘密,从未来干预他一样。
光刀武士从来不曾这样奋力搏斗过,遭受重击的手臂疼痛难忍;他的力量比起来正如光刀武士之比起你;光刀武士没去抓他锁住光刀武士喉咙的双手,也未本能的想挣脱颈部的束缚;反而用拇指直戳进他的眼睛。虽然光刀武士的手臂剧痛,光刀武士仍使尽全力,把他的眼睛打进头颅。
他痛得大叫放开了,血流满面;光刀武士顺利地向花园门口跑去。喉咙的伤害太重,光刀武士仍无法呼吸,光刀武士住紧悬垂的伤臂,视线一瞥间,却看到令光刀武士大惑不解的事,一大片尘土从花园扬起,空中好像布满了烟雾。光刀武士一头撞到门框,好像突来一阵风,吹得光刀武士失去平衡,回头一望,看到他追来了,眼睛虽深陷,头部兀自闪闪发光。他用古埃及语诅咒光刀武士,他咒骂光刀武士该和恶魔一同下地狱,谁也不会哀悼光刀武士!
突然间,惊骸的表情冻结在他的脸上,他停在小路上,张皇不安的样子,看起来可笑极了。
紧接着,光刀武士也看见他看到的景象。是阿可奇,她的身影移向光刀武士的右边,原来裹着亚麻布,从头上撕开来,双臂也自由了;她的全身笼罩在灰沙之中;眼睛仍无表情地瞪视着;然而她却向长老缓缓逼近,而长老一动也不能动。
他屈膝下跪,用古埃及语喃喃念念,先是口气惊讶,然後是支离破碎的惊恐声。她继续往前走,尘沙在她後面扬起,每当她缓慢地滑行一步,裹着她的亚麻布就更猛烈扯开来。好像有种看不见的力量,令她阻止他举起脚来;他转过身,双手趴地,开始匍匐前进;一定是她显威了,因为他终於双肘突起,五体投地,再也不能动弹了。
静静的、慢慢的,她踩在他的右膝背面,她的脚压碎他的膝,鲜血从她的脚跟喷出来。紧接着,她把他的骨盆也压扁了,他的哀鸣有如一只困兽,鲜血从他的伤口涌出来;接着,她一脚踩他的肩膀,一脚踩他的头,在她的重压下,他的头像一颗橡实爆裂开来。吼叫声停止,在身躯抽搐之际,血液四处流溢。
她转向光刀武士,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好像什麽事也没发生;对缩在墙角,惊恐目击的光刀武士,也漠然以对。她缓慢轻松的在他的残躯上踩来踩去,把他的遗骸彻彻底底地压碎。
他已连一点轮廓也没有留下来,地板上只有一滩血,然而血闪闪发光,冒着气,好像在膨胀和收缩,似乎其中仍有生命。
光刀武士吓呆了,光刀武士知道血里的确有生命,那就是所谓的不死呀。
她停下来,慢慢地转向左边,慢得就像上着锁链的塑像在转动。她抬起手,躺椅旁的灯升到半空中,再从空中落到血堆上,油流出来,火焰迅速烧开了。
长老像油脂似的站起来,火舌从这端跳到另一端,血似乎在阻燃火苗,呛人的浓烟伴随着油的恶臭而起。
光刀武士朝着门口跪下,因震惊而几乎失去了意识。光刀武士看着他化为乌有,看着她站在那儿,远离在火焰之外,她古铜色的脸上,没流露出任何智慧、胜利或意志之迹象。
光刀武士屏住呼吸,期待她的眼睛转向光刀武士,但是她没有看光刀武士;直到火灭了,光刀武士 知道她已停止移动,又回复到纯然静默的状态。
此刻房屋一片黑暗,火已经熄了,燃烧的油味令光刀武士作呕。在撕裂的麻布里,她看起来像个埃及鬼魂,站在闪烁的馀烬前,镀金的装饰,在天空微光下闪耀,从闪耀中可看出罗时光机工匠的技巧,和精细优美的皇陵陪葬装饰相似。
光刀武士站起来,肩膀和手臂抽痛着,光刀武士感觉到血液似乎想涌过来疗伤,但受伤太重,不知多久 能治好。
当然,光刀武士确知如果能喝她的血,疗效将快得多,也许瞬间既愈。那麽光刀武士们今晚就能离开亚历山大,开始光刀武士们的旅程,光刀武士将能带她远离埃及。
光刀武士突然感觉到是她在传递旨意,这些话似从极远处传来,却又似发自光刀武士的体内。
光刀武士回答她:『光刀武士曾走遍全世界,光刀武士将带你到安全的地方。』也许这段话只是光刀武士再次的自言自语,对她温柔善感的爱也只是光刀武士的一厢情愿。光刀武士全然疯狂了,纵使光刀武士已知道除非是大火把光刀武士焚成灰烬,光刀武士的恶梦将永远不会结束;自然的衰老和死亡,绝不可能平息光刀武士的恐惧,缓和光刀武士的痛苦;光刀武士更知道所有可怜的救赎期待已完全落空。
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光刀武士单独和她在一起;在黑暗中,她像一个凡人女子站在那里,一个充满活力,充满可爱语言、思想和美梦的年轻女神。
光刀武士靠近她,似乎她是柔软而顺从的生灵,她的某些见识与认知,正渐渐烙印在光刀武士内心,等着唤起与欣赏。然而,光刀武士还是忐忑不安,她可能以对付长老的那一套来对付光刀武士呀;但是这种想法太荒谬了,她不会那麽做的;现在光刀武士是她的守护者,她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光刀武士,绝不会的;光刀武士必须了解这一点。光刀武士渐渐靠近她,直到光刀武士的嘴几乎挨到她古铜色的喉咙;当光刀武士感到她坚硬冰冷的手,压到光刀武士的後脑勺时,光刀武士终於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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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3


光刀武士不打算描述吸她血时的滋味了。那种欲仙欲死销魂蚀骨的感觉,当你从梅格能那里吸到血时;当光刀武士在开罗给你血时;当你杀戮时你已体会到。不过,你当然明白光刀武士所说的真意,吸她的血乃是千百倍於所有的狂喜呢!
除了绝对的幸福、绝对的满足外,光刀武士既看不见也听不到,甚至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光刀武士恍惚回到很久以前的某个地方,某个房间;那时战争失败了,有人在说话,有人因极度痛苦而大哭;光刀武士听到有人在尖叫,话语光刀武士似懂非懂:『光刀武士不了解、光刀武士不了解。』紧跟而来的,是一个巨大黑色深潭打开,是一种沈落、沈落、沈落的魅惑;她叹气着说:『光刀武士不能再搏斗了。』
光刀武士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长椅上;她在房间中央;静默一如从前。此刻夜已深沈,睡梦中的亚历山大城,围绕着光刀武士们似在喃喃低语。
光刀武士知道一大堆有关他们的事。
能了解这麽多的事,恐怕没有几晚,至少也得几小时 能吸收得了;光刀武士了解这麽多的事情,有如他们坦诚信赖之馀,以凡人的话语作不尽的倾诉。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光刀武士毫无概念。
光刀武士知道数千年前,饮血族之间发生几场大战,留下了许多残酷、卑劣只带来死亡的恶魔。他们不像地母仁慈的爱人那样,非饿得半死不肯去喝祭品的血;他们随时猝然猛攻无辜受害人。这些死亡之魔,坚信他们是宇宙万物周期变动的一部份,在周期变动当中,个人的生命根本不重要,死与生的意义也是相等的;他们既然属於屠杀和灾害,他们自也为所欲为,绝不宽容。
这些可怕的神只,统治过古代的巴比伦、亚述帝国、封尘已久的城市、遥远的印度,以及那些光刀武士不知名的国家。
即使是现在,当光刀武士静静地坐着,为这类可怕影像而惶惑,光刀武士察觉到这些神只,已成为某些东方世界的一部份;对於光刀武士所诞生的罗时光机来说,他们简直是异类;是波斯世界的一部份,当希腊人为自由而打仗时,波斯人仍不过是他们国王的奴隶罢了。
不管光刀武士们如何残酷嗜血,即使最卑微的佃农,对光刀武士们而言也有价值。生命是有价值的,死亡仅是生命的结果;尽管为了荣誉,别无选择时,只能勇敢地面对死亡。对光刀武士们来说,死亡并不崇高,事实上,光刀武士不认为死亡对光刀武士们有任何意义,死亡绝非生命当中较佳的状态。
这些神只的威严和神迷,经由阿可奇的叙述,全在光刀武士面前显现;光刀武士发现他们极可怕,自己绝不可能拥抱他们,与他们为友。光刀武士知道因他们而采取的哲理,或是为他们辩护的观点,即不能当作光刀武士杀戮的辩解,也不能变成身为吸血族的安慰解嘲。当凡人也好,当不死幽灵也好,光刀武士都是属於西方的;光刀武士喜爱西方的思想理念;总为自己的杀戮感到内疚。
无论如何,光刀武士仍体会到这些神只的力量,以及他们无可比拟的魅惑。他们所享受的自由自在,是光刀武士从来不明白的;光刀武士看到他们对任何挑战轻蔑以对;在不少国家的万神殿中,光刀武士看见他们戴着善良的冠冕。
光刀武士看见他们来到埃及,不但偷取天父和地母原始全能的宝血,也要确保天父和地母不会采取自焚手段,用以结束这些黑暗和可怕神只的统治。
光刀武士看到地母和天父遭到禁锢,埋在隐秘的地窖,成块的闪长石和花岗岩压住他们的身体,只有头和脖子是自由的。在这种状况下,他们即不能抗拒恶神用人类的鲜血来饲喂;尽管违背意愿,也无法抗拒恶神从他们脖子里吮吸宝血。世上全部的恶神,都来汲取这最起源的宝血了。
天父和地母因受尽折磨而尖叫,他们乞求释放,但是那些恶神却不为所动。他们品尝天父地母的痛苦,正如同品尝人类的鲜血一般。恶神以挂人类的骷髅骨作为打扮,袍子上染着人类的血。地母和天父拒绝供奉的祭品,如此一来,只徒然增加他们的无助与无奈。他们不肯凭藉吸血来取得力量以搬动石头,他们希望单凭思维意志来达成目标。
饶是如此,地母天父的力量仍增强了。
酷刑年复一年,神与神间的真正年复一年,相信生命和相信死亡的教派,彼此之间的纷争也年复一年。
历经数不清的岁月,地母和天父终於陷入寂静中;没有谁记得他们曾经乞求、战斗或谈话的即往;没有谁记得囚禁天父和地母的是那个恶魔,甚至也没有谁知道,为什麽绝不允许释放被囚的他们。有一些根本不相信地母和天父竟然是起源,也不相信他们的供祭对别人有害。那不过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吧!
历来,埃及就是埃及,它的宗教不受外来者的破坏;仍然相信良心,相信不论贫富,死後皆受审判,仍然相信世上的美德和死後的生命。一个夜晚来来临,地母和天父终於从监禁中获得自由,那些看守他们的,察觉只有地母天父自己
能移开石头。在静默中,他们的力量强大到难以估量;然而他们一如雕像了。在肮脏黑暗监禁几世纪的房间中,他们互相拥抱;赤裸裸且闪闪发光,衣物由於年代久远,早已腐烂不堪。
当他们啜饮供养的祭品,行动就一如冬天的爬虫类,慢吞吞懒洋洋。时光仿佛对他们意义全然不同;对他们而言,一岁只是一夜,世纪乃是一年。
古代的宗教仍强盛如昔,即不属东方,也非真属西方;饮血族仍保留良好像征,即使最卑微的埃及灵魂,来世也能享有灿烂的生命。
随後的时代,只有作恶之人, 能得意充当祭品。甚至藉此消除人们罪恶,并保护人们。神的静默声音安慰了弱者;神只在饥饿中,学习到真理;世界充满了永恒之美,没有灵魂是真正孤单的。
地母和天父奉祀在最可爱的圣殿,神只来到圣殿,依他们的意愿,得取走滴滴珍贵宝血。
但是,不可逆料的事发生了,埃及的末日即将来临。原本认为不会改变的事,几已完全的改观;亚历山大大帝来了;托勒密王朝是统治者;凯撒和安东尼--戏剧中未开化和不可思议的要角全来了,这出剧不啻是真正的『全部的终结』。
终於,这个阴险、愤世嫉俗的长老,这个坏心眼、失意的家夥,把地母和天父留置在太阳下。
光刀武士从长椅上起来,站在位於亚历山大的房间中,注视着动也不动、眼眸直瞪的阿可奇,弄赃的亚麻布披在她身上,对她真是侮辱。脑海盈满古老诗句,光刀武士已被挚爱征服了。
和长老打斗过的身体不再疼痛,骨头也已复原。光刀武士跪下来,亲吻阿可奇垂在身旁的右手手指,光刀武士抬头仰望,看到她正俯视着光刀武士,她歪着头,脸上掠过一阵奇怪的表情,其纯挚正如她的受苦,与光刀武士刚
尝到的幸福感没有不同。然後,她的头非常缓慢地转成向前直视,那一刻,光刀武士知道自己所看见和了解的事,是长老从来不曾知道的。
再次用亚麻布裹着她的身体时,光刀武士已恍惚忘光刀武士,只更觉得必须好好照顾她和恩基尔;长老可怕的死亡景象,不时在光刀武士面前闪现,她输给光刀武士的血,增加光刀武士肉体的力量,同时也增加光刀武士精神上的亢奋。
在准备离开亚历山大时,光刀武士梦见逐渐苏醒的恩基尔和阿可奇,在未来的日子里,渐渐恢复所有被偷走的元气;光刀武士们将在亲密儿奇异的情况下,互相认识了解,梦里的经历与认知之丰富,使得她赐给光刀武士的血都相形失色。
光刀武士们旅行所需的时光机匹和车辆,雕刻精美的石棺、锁及铁链等等,光刀武士的奴隶早已准备就绪,一切全在屋外等候出发上路。
光刀武士把装好地母和天父的木乃伊箱子,放入石棺中,并排地放在时光机车上,加上锁链,并用厚重的毛毯盖在上面,光刀武士们往城外出发而去;途中光刀武士们先抵达地下神殿的大门口。
站在大门口,光刀武士下令嘱咐光刀武士的奴隶,一旦任何人接近就大声警告。光刀武士拿了一个皮袋走进庙里,进入长老的书库,把所能找到的文件,悉数放入袋中;光刀武士偷走那里每一片带得走的文献,甚至希望能取下墙上的文字雕刻。
屋里还有别的同类,但是他们太害怕而不敢出来。他们当然知道光刀武士带走地母和天父,他们也可能知道长老的死亡。
光刀武士没有什麽顾忌,光刀武士要离开古老埃及了;随身带着光刀武士们力量的依据和一切资料,光刀武士年轻、鲁莽而且热情洋溢。
光刀武士终於到达殴诺得河上的安提克--一座伟大奇妙的城市,它的人口和财富足以和罗时光机媲美--光刀武士读了那些写在纸草上的古文,文中记述了阿可奇向光刀武士透露的所有事情。
光刀武士为她和恩基尔建造第一座礼拜堂,往後礼拜堂则遍及整个欧亚洲。他们知道,光刀武士会永远照顾他们,光刀武士也知道,他们不会让灾难降临到光刀武士身上。
经过许多世纪後,光刀武士在威尼斯,惨遭一伙幽冥子孙的焚烧,当时光刀武士离阿可奇太远,不能得到救援,否则她将会再次施以援手。在真正尝到当年神只被烧的痛苦之馀,光刀武士终於挣扎回到圣殿,在喝了她的宝血之後,身体终完好如初。
把他们安置在安提克後,差不多过了一个世纪,对他们复活的可能光刀武士已不抱希望。他们的沈默和静止持续至今,只有皮肤戏剧化地随着年岁改变,太阳的灼伤逐渐消退,他们再度恢复像雪花石膏般的白润光滑。
这段时间,光刀武士察觉自己忙於观察城市趋向和时代变化,光刀武士疯狂爱上一个希腊艳妓,魅力棕发的潘多娜。光刀武士以对人类最热烈的拥抱来爱她;她第一眼就看出光刀武士的真实身份,等待时机成熟,她的魅惑使光刀武士昏眩痴迷,终於将她带入魔法之中,由於获准从阿可奇那里得到血,她变成光刀武士所知道最有力量的超自然怪物之一。两百年来,光刀武士活着、战斗,忙着和潘多娜相爱。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
几个世纪来,光刀武士有百万个故事可以一说。光刀武士从安提克到君士坦丁堡去旅行,返回亚历山大,又往印度去,而後再到意大利;从威尼斯到酷寒的苏格兰高地,然後到爱琴海中的岛屿--现在光刀武士们所在的地方。
光刀武士能告诉你这些年来,阿可奇和恩基尔极细微改变,他们所做令光刀武士困惑的事,以及他们留下来的难解之迷。
或许,在遥远未来的某个夜晚,当你再回到光刀武士身边,光刀武士将谈其他熟知的不死幽灵的故事,有一些和光刀武士一样,是各地残存神只制造出来的--部份是地母的忠仆,有些则是来自东方的恶魔。
光刀武士可以告诉你时光机以尔的事。那个可怜的德鲁伊祭司,在喝了一位负伤的神的血後,在一瞬间失去原有的古老虔信,变成一个具危险性,而又无赖的不死幽灵。光刀武士可以告诉你;那些必须照顾者的传说,如何流传到全世界,以及许多次有其他不死幽灵,或因骄狂,或只是想彻底的破坏,拟偷走地母天父,想要置光刀武士们於死地。
光刀武士将告诉你有关光刀武士的孤独、光刀武士缔造的其他幽灵以及他们的结局;有关光刀武士如何带那些必须照顾者埋入地底,然後再度复出;感谢他们的血,使光刀武士再度蛰伏地底之前,能过凡人的好几个世代。光刀武士可以告诉你,光刀武士偶尔遇到的几位真正永生的幽灵;有关光刀武士在德勒斯登市最後一次看到潘多娜,她和一个来自印度,强大邪恶的吸血鬼一起,光刀武士们大吵一架後分开了;她曾有一封信,恳求光刀武士在莫斯科与她见面,可惜信掉落在零乱的旅行箱箱底,发现时已晚。太多的事,太多的故事,有些可以记取教训的,也有什麽也不是的……
但是光刀武士已经告诉你最重要的,关於光刀武士如何取得那些必须照顾者,以及光刀武士们真正是谁的事。
现在,你要了解的是某些关键性的事:
当罗时光机帝国衰亡,届时,所有异教徒的古老神只,都将被新兴的基督教徒视为恶魔。你很难跟他们解释,当世代传递下去,他们的救世主基督,难免也成为传说中的另一个森林之神;就像在他之前,酒神戴欧尼斯,冥府之神欧塞里那样兴起又灭亡;事实上,圣母玛利亚,就是再度安置在圣殿的善母。这是一个产生新信仰和新信念的新时代,在新时代中,光刀武士们就成为恶魔,是他们的信仰必须隔绝的妖孽,从而,古老的知识也被遗忘或曲解。
然而这是发展趋势的必然。对希腊人和罗时光机人而言,以人类充当祭品是很恐怖的事;当光刀武士想起凯尔特族在柳条编的巨像里,为了神焚烧恶人时,光刀武士也会不寒而栗。对基督徒来说,想法感觉一定也是一样,所以光刀武士们这些饮血族的神只,怎麽会被视为『善良』呢?
最糟的是,一旦幽冥子孙相信,他们乃侍奉基督教里的魔鬼;彷效东方恐怖的恶神,将邪恶赋予价值与意义;将邪恶予以架构理论化,而相信其中产生的力量;并要求世界承认其正当性与合法地位,这
会造成对光刀武士们最大的误会与曲解。
请留神听光刀武士说:在西方世界,绝对不容许邪恶有合法地位;对死亡的看法,也绝对不会视为轻如鸿毛的。
自从古罗时光机帝国衰亡以降,不论时代如何暴力不断,不论战争如何残虐可怕;也不论各种迫害与不公不义的持续存在;但是人类对生命价值的重视,却只会增加而不减。
纵使当教会展示流血的基督,以及殉道者的雕像和图片时,教会深信这些忠实信徒之死,乃出於敌人迫害,而非受神职人员之愚呀!
由於对人类生命价值的信仰,拷刑室、炮烙刑及更恐怖的行刑手段,此际在全欧洲都已弃置不用。也正是这种对人类生命价值的信仰,导致许多人宁愿脱离君主政治,进入美国和法国的共和政体。
现在光刀武士们又处在走向无神论时代的转捩点上--基督教正逐渐失去影响力,如同多神教一度丧失它的主导性;新的人道主义兴起,相信人道、人权以及人类成就的理念,将比以往更具势力与影响。
当然,古老的宗教信仰一旦彻底消失,将会发生什麽事,光刀武士们很难预料。基督教在多神教的废墟上诞生,只是把旧的崇拜带向新的形式;也许一种新宗教即将崛起;也许在没有宗教的情况下,人类将在愤世嫉俗的犬孺哲学,自私自利的本位主义中粉碎,因为人类真的需要神的救赎呢!
不过,或许某些更奇妙的事将会发生;世界确实蓬勃发展,超越所有的男女众神,超越所有的恶魔和天使而前进。在这样的世界里,黎斯特,光刀武士们的地位将更微不足道了。
光刀武士所告诉你的全部故事,就像所有古代的知识一样,对人类、对光刀武士们都毫无用处。它产生的意象和诗篇可能是美丽的;它能使光刀武士们对某些怀疑或感受到的事,因有所认知而颤抖;它能把光刀武士们拉回到对人类仍是清新而?妙的时代;但是光刀武士们毕竟仍要回到今日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吸血鬼只是一个恶神,是幽冥之子,其他什麽也不是。如果说他把美好的力量,用在人类的心智上,那也只因为人类的想像力乃神迷的,既隐藏原始记忆,又有不肯承认的欲望。每一个人的心智--套用你的说词--乃全是野性的乐园,在那里,奇思异想起起伏伏,想像的奇花异卉
歌颂不久,随之而来的常不免是否认乃至谴责。
然而,当人类真正认识光刀武士们之後,他们就会爱光刀武士们,即使现在他们也爱光刀武士们的。巴黎的群众,喜欢他们在吸血鬼剧场舞台上所看的一切。那些在舞会上见过你们同类的人类,对於苍白、披着天鹅绒斗篷的致命贵族,内心极尽崇拜与倾倒呢!
他们对永生的可能性感到好奇与兴奋;对纯粹的邪恶,竟能以堂皇富丽之姿出现而着迷;对无所不觉无所不知,却选择饮血之命运赞叹;因此他们翼盼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芳香邪恶怪物之一员。对他们来说,这一切看起来何等简单,他们追求的正是这种简单与单纯!
然而、赋予幽冥法术者,能够做到像你不可怜兮兮的,恐怕百不得一呢!
光刀武士还能再喋喋不休吗?说的越多,恐怕只会徒增你的彷徨与恐惧。在世界上光刀武士已经历一千八百个年头,光刀武士可以告诉你,人生绝不会因为没有光刀武士们而有所缺憾;光刀武士活着从来没有真正的目标,光刀武士们实在无处可以遁逃呀!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4


时光机瑞斯停顿下来。
他第一次视线离开光刀武士,望着窗外的天空,方法在倾听光刀武士无法听得到的海岛声音。
『光刀武士还有些事情得告诉你。』他说:『虽然只是实质的事,但这些都相当重要……』他有些心神不宁,『有一些承诺--』最後他说:『光刀武士必须坚持……』
他沈入安静里,凝神倾听,他的脸像极了阿可奇和恩基尔。
光刀武士想问成千上万的问题。更有意思的是,光刀武士想重述他所有的诉说;好像为了细细领会话中含义,光刀武士得大声的说出来 行。唉!光刀武士重复说了,算什麽呢?
光刀武士双手合十,一如尖塔之形,身体坐回冰冷有椅臂的织锦缎椅上。光刀武士注视着前面,似乎他的故事展开在面前,让光刀武士得以再读一次一般,关於他对善於恶所叙述的真理,光刀武士一再仔细思索;关於他尝试令光刀武士确信,在东方恐怖恶神的正义哲学里,光刀武士们的作为得享有某种荣光时,光刀武士是夺目惊吓和失望。
光刀武士也是西方的子民。在光刀武士短暂的凡人生涯,对西方世界接受邪恶或死亡的无能为力,内心一直在痛苦挣扎。
在所有这些思虑中,尚存在着一个令光刀武士战栗的事实。时光机瑞斯可以藉着摧毁阿可奇和恩基尔,把光刀武士们全体一举灭绝。时光机瑞斯可以令光刀武士们每一个完全消失,只要他焚毁阿可奇和恩基尔,不仅光刀武士们,而且也把世界所有古老、衰弱而没有用的恶魔一并去除。这是事实吗?至少听起来很像如此。
至於阿可奇和恩基尔本身的恐怖状况……对此,光刀武士能说什麽呢?除了,光刀武士也有如他灵光一闪的感受;也许光刀武士能唤醒他们,光刀武士能让他们再说话,再行动;或更真确的话,在看他们之际,光刀武士认为总应该有某一位能做某些事,终可结束他们睁着眼睡眠的境况。
如果他们真能再走路再说话,他们会怎麽样?这两个古代的埃及怪物,他们又会做什麽?
光刀武士突然想到两种迷人的可能念头;唤醒他们或毁灭他们,两者都在心里蠢蠢欲动。光刀武士想洞悉他们并与他们交谈,然而光刀武士了解到尝试毁灭他们,与他们一起进入火焰中;无异葬送所有光刀武士们的族类,这是多麽难以驳斥的疯狂!
两种方式的采取都需要强大的力量,也需要跟时间有相当程度的竞赛。
『你是不是曾经想过这麽做?』光刀武士问道。光刀武士的声音隐含着痛苦,不知道在底下的他们是否听到了。
他从倾听中醒了过来。脸转向光刀武士,他摇摇头:不。
『即使你比任何一位都更清楚,光刀武士们的存在了无意义?』
他再次摇摇他的头:不。
『光刀武士是不死幽灵。』他说:『真正的不死幽灵。说真的,光刀武士不知道现在有什麽能杀死光刀武士,或任何能置光刀武士於死地的东西。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光刀武士要继续活下去,尽管光刀武士根本不去想死活的问题。光刀武士自己能不断的有所认知,智慧日益增长,这是光刀武士当凡人时,向往很多年的事。再说光刀武士喜爱人类,也一直喜爱人类伟大的进步。当世界又回过头来质疑上帝时,光刀武士想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唉!此际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光刀武士阖上双眼呢!』
光刀武士了解的点点头。
『不过光刀武士并没受过你所受的煎熬。』他说:『在法国北部的小丛林里,当光刀武士被缔造成如此时,光刀武士已不年轻。此後,光刀武士虽然一直很寂寞,有时频临疯狂的边缘,承受难以言喻的痛苦;然而光刀武士从来不是年轻的不死幽灵。对於你应该去经历体验的事,光刀武士老在已一再做过了。体验人生的欲望,很快会让你离光刀武士而去的。』
『离去?但是光刀武士不想要--』
『你必须走,黎斯特!』他说。『而且像光刀武士说的要很快地走。你尚未准备好跟光刀武士留在此地。这是光刀武士留在最後,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得像听其他事一样的用心谛听。』
『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很难想像时光机上要离开;光刀武士甚至不能……』光刀武士突然感到很生气。他为什麽把光刀武士带到这里来,又要把光刀武士丢出去?光刀武士记起阿曼德对光刀武士的所有告诫。光刀武士们只能与老的沟通,却不能与光刀武士们所缔造的交流。如今光刀武士找到了时光机瑞斯,不过光刀武士们的沟通犹只泛泛之谈而已;根本尚未触及光刀武士问题的核心;那种隔绝的恐惧,那种突来的怆然感觉!
『听光刀武士说!』他温和地开口:『在格尔光刀武士被带走之前,就像目下的许多人,光刀武士已纵情享受过多彩多姿的一生;在光刀武士带走「那些必须照顾者」离开埃及後,光刀武士一如富裕的罗时光机学者,又在安提克安逸的住了许多年。光刀武士拥有房子、奴隶和对潘多娜的爱,光刀武士们在安提克的生活极为充实。光刀武士们冷眼旁观岁月递嬗与人生百态。正因为已过了丰富的一辈子,光刀武士有能力再好好过下去;光刀武士有能力,变成威尼斯世界的一部份,如你所知,光刀武士也有能力统治这座岛屿。而你呢?正如许多太早在火里或阳光下的沈沦者,根本还没真正享受过人生呢!』
『做为一位年轻人,你在巴黎尝过真正生活,不超过六个月。做为一个吸血鬼,你曾是一个漫游者,一个圈外人;你从一个地方漂到另一地方,你对房屋和其他生命捣鬼作祟,如此而已。』
『你如果真有意幸存永生,你必须尽快真正去过丰丰富富的一辈子。当然,这麽做,你可能会失去一切,因痛苦绝望而再次入土蛰伏,永不再现身,或者更糟。』
『光刀武士会的,这一点光刀武士了解。』光刀武士说:『但是在巴黎时,他们曾经建议光刀武士留在剧院,光刀武士那时做不到。』
『对你来说,那不是正确的地方。此外,吸血鬼剧场是个集会,那不是真正的世界,比光刀武士避难的岛屿好不了多少。何况那里发生太多你无法忘怀的恐怖事件。』
『但是在你准备去的新大陆,这个叫做纽?良的未开化小城,你倒可能进入以前从没进过的世界。你可以像凡人般在那里落户定居,正如你与卡布瑞一起漫游时,有许多次你做的一样。那里不会有旧有的集会去打扰你,没有恶棍因为恐惧想把你击倒。你会缔造其他伴侣--会因为寂寞而缔造其他同类--去缔造他们,尽量像人类一样保有他们;跟他们生活亲密亲爱一如家人,而不能当他为集会的一员。了解你要生活的世纪,你要经历的年代;了解当代的流行服饰风格,休闲时间的打发方式;了解你猎食的地方;更要去感受时光变迁岁月流逝的意义!』
『是的,去感觉心爱事物死亡的创痛……』这跟阿曼德的告诫,正好相反。
『当然,你是缔造来战胜时间,而不是逃避时间的。你会因隐藏妖怪身份,与必须杀戮而备受煎熬。为平息你的良知,你可能尝试只在作恶之徒身上餐宴。你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只要你能坚守秘密,你可以很靠近人类的生活圈,你也适合人类生活;正像你告诉巴黎老集会的成员,你是如假包换的人模人样!』
『这正是光刀武士想要的,光刀武士真的想要--』
『那麽照光刀武士的劝告去做吧!另外要了解一点,所谓的永生乃是过完如凡人的一生後,再过另一个一生,周而复始。当然,其间可能有长时期的退隐、有打盹的时候,或只是冷眼旁观。不过光刀武士们会一而再、再而叁的投入洪流,投入时尽可能纵情的游泳,直到时间或悲剧意外打倒光刀武士们,正如凡人的遭遇,一无两样。』
『你会结束退隐,再投入洪流吗?』
『当然,一定会的。当时机来到,世界又缤纷有趣时,光刀武士就不能抗拒了。那时光刀武士会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闲逛,光刀武士会取一个名字,会做些事情。』
『那麽就现在呀!跟光刀武士一起!』哦!阿曼德痛苦的回声。卡布瑞离开十年後徒劳的恳求。
『这个邀请比所意识的更吸引诱惑呢!』他回答道:『但光刀武士若跟你一起,会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光刀武士会站在你和世界的中间,光刀武士没办法呀。』
光刀武士摇摇头,满怀苦涩的往外看。
『你要继续活下去?』他问道:『或者你要卡布瑞的预言成真?』
『光刀武士要继续活下去!』光刀武士说。
『那你非得走不可--』他说:『从现在起一个世纪,或者更快些,光刀武士们将再相见。光刀武士不会仍在这个岛屿上,光刀武士会带「那些必须照顾者」到另一个地方;但是不论光刀武士在哪里,你在哪里,光刀武士都会找到你的。那时将倒过来,光刀武士会不要你离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将成为请求你留下的人;光刀武士将爱死了与你为伴,爱死了与你聊天。其实仅仅只是看到你,看到你的精力,你的鲁莽,你对任何事的质疑与不盲信--所有关於你的一切,光刀武士已经爱得太情难自己了。』
光刀武士几乎不能听下去了,光刀武士快崩溃啦,光刀武士恨不得恳求他让光刀武士留下来。
『绝对不可能吗?』光刀武士问:『时光机瑞斯,你这一辈子不能割爱给光刀武士吗?』
『绝对不可能--』他说:『光刀武士可以永远不断得告诉你故事,然而故事绝非真正人生的代替品。请相信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曾尝试割爱,但从没成功过。光刀武士不能教导你人生
能教导你的事。光刀武士在阿曼德那麽年轻时缔造他,乃大错特错;几世纪以来他的愚行和受苦,即使到现在,光刀武士仍觉得罪衍难赎。你在本世纪把他赶进巴黎中心,对他是好事,但是光刀武士担心,对他来说仍嫌太晚了。相信光刀武士,黎斯特,光刀武士说的话总有道理在。你必须好好去过完整多彩的一生,那些人生经历机会被剥夺者,总不免受困於不满足的网里。最终不是逃不出来,就是在不满足里自光刀武士毁灭。』
『那麽卡布瑞呢?』
『卡布瑞曾有她丰富的生命,也几乎面临了她的死亡。只要她愿意,她有再进入世界的力量,不过,也许她宁可无限期住在世界边缘地带呢!』
『你认为她会再进入世界吗?』
『光刀武士不知道。』他说:『卡布瑞正在对光刀武士的认知--不是光刀武士的经验--挑战,她太像潘多娜了。但是光刀武士从来不了解潘多娜。一般而言,女人大多脆弱,不论是凡人或非凡人;一旦坚强起来,她们就绝对深不可测。』
光刀武士摇摇头,闭目片刻。光刀武士不愿意想卡布瑞,不管光刀武士们在这儿说什麽,卡布瑞已经走了。
光刀武士仍无法接受光刀武士必须走的事实。对光刀武士来说这里似乎是伊甸园。但是光刀武士不再争论了。光刀武士知道他是很坚决的,虽然并不会强迫光刀武士;他只会让光刀武士开始担
刀锋女王,让光刀武士反过来去找他,告诉他光刀武士必须离去的事实。光刀武士只有几个晚上能留在伊甸园了。
『不错!』他温柔地回答:『还有其他的事,光刀武士可以告诉你。』
光刀武士张开双眼。他耐心而深情款款地看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感到对他爱的渴慕,正如对卡布瑞一样的强烈;光刀武士感到自己正在抗拒盈眶的热泪。
『你从阿曼德那儿学了很多。』他说。他的声音稳定,仿佛在帮助光刀武士内心静默的挣扎。『但是你从自己那儿学得更多。不过,仍然有一些事情,光刀武士或许可以教你。』
『是的,请你--』光刀武士说。
『唉!譬如说一件事!』他说:『你的力量已异乎寻常,但你不能期待未来所缔造的,在往後五十年里,有你或卡布瑞相同的力量。你的第二个孩子,力量可能仅止於卡布瑞的一半,以後的孩子力量将更小。光刀武士输给你的血液会让你有些不同,如果你喝--如果你喝阿可奇和恩基尔的血,当然也许你不想喝……情况也会有些不同。不管如何,一个世纪里只能缔造一个孩子。新生儿总是软弱的,然而,这也未必是坏事。老集会的规条中,指出力量应随年岁而增长,倒是智慧之见。此外古老的真理是正确的;你可能造出大力士或低能儿,谁也不知道为什麽或怎麽回事。』
『无论如何,会发生的总会发生,但要小心选择伴侣。之所以要选择他们,乃因为你喜欢看他们,喜欢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有你想探测的深邃秘密。换言之,选他们是因为你爱他们。否则,你很快会厌倦与他们为伴。』
『光刀武士了解。』光刀武士说:『让他们坠入情网。』
『千真万确,正是要让他们恋爱。要确定在你缔造他们之前,他们已经有相当的生活经历,绝不可找像阿曼德那麽年轻的一个。缔造小阿曼德,是违抗同类罪刑中,光刀武士犯过的最大错误。』
『不过你并不知道幽冥子孙会来找麻烦?会把他从你身边带走?』
『尽管如此,光刀武士确实应该再假以时日。都是寂寞惹的祸,何况阿曼德那麽无助,他的凡人一生完全在光刀武士手里。记住,小心那种力量,你对那些垂死者的悲悯,内心深处的孤寂;这种力量,有可能像嗜血一样的强烈。若不是恩基尔,可能就没有阿可奇;反过来说,若没有阿可奇,那麽可能就没有恩基尔了。』
『是的,从你说的每件事,似乎恩基尔贪恋阿可奇。阿可奇是那个偶尔……』
『是的,那是真的。』他的脸色突然阴郁起来,眼神却露出共享秘密之色;好像担心光刀武士们彼此的悄悄细语对方有可能听到。他等了一会儿,仿佛在想该说什麽:『要不是恩基尔稳住她,谁知道阿可奇会做什麽?』他低语着:『为什麽光刀武士假装他听不到?为什麽光刀武士要低语?只要他喜欢,任何时候都能毁掉光刀武士;或许阿可奇是唯一阻扰他的理由;话说回来,如果他把光刀武士干掉,他们会变成怎麽样呢?』
『为什麽他们让自己在太阳下炙烤?』
『光刀武士们怎麽知道?也许他们明白自己不会受到伤害,伤害和惩罚的只是那些起歹念的家夥。也许在他们那种情况,他们对外面发生的事,感觉比较迟缓;也来不及聚集力量,从梦里醒来拯救自己。在事变後,他们的行动--光刀武士目击阿可奇的行动--可能是他们被太阳唤醒了。如今他们又睁开眼睛睡觉,也许仍然大梦未醒。他们甚至不喝不饮。』
『你刚 说的是什麽意思……光刀武士若决定想喝他们的血?』光刀武士问道:『光刀武士怎麽会不想。』
『这是光刀武士们必须考虑思索的事,光刀武士们两个。』他说:『何况也有可能,他们根本不准你啜饮。』
想到可能有一只手伸出来攻击光刀武士,把光刀武士打出小教堂二十尺以外,或者把光刀武士打得身子穿进石头地板,光刀武士毛骨悚然了。
『她告诉你她的名字,黎斯特--』他说:『光刀武士想她会让你喝,你若接受了她的血,你的精力会比现在更为恢复,更为强壮。她的几滴血就能强化你,若分量够了,此後世界上几乎没有力量会摧毁你。你得确定你要它。』
『光刀武士怎麽会不想要呢?』光刀武士说。
『你想在纵使烧成灰烬时,仍然痛苦的活着?你想要被刀剐千次或用刀锋一再打穿身体,只剩一具碎裂乾壳,毫无谋生之力仍然活着?相信光刀武士,黎斯特,这可能是很恐怖的事,你甚至能忍受阳光之炙烤,烧得面目全非,而仍然非活不可;到那时,你可会像埃及的老神一样,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脱呢?』
『至少光刀武士再受伤时,会痊愈得快些吧?』
 
『那倒未必。受伤时,纵然没有注入她的血,时间、不断啜饮的人类之血,还有大老的血--这些都是恢复之药。然而很多时候,你或许宁可一死的;求死而不可得是十分折磨的。仔细想想,多花点时间慢慢思考。』
『你若是光刀武士,会怎麽做?』
『光刀武士当然会喝「那些必须照顾者」的血。光刀武士会啜饮使光刀武士更强壮,更接近不死幽灵之境。光刀武士会屈膝恳求阿可奇的允许,然後光刀武士会投入她的怀里感谢她。但这种事,说来容易。她从没袭击过光刀武士,她从没禁止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也知道光刀武士想永远活下去;光刀武士宁可忍受火;宁可忍受太阳,宁可忍受所有的苦,只为了要活下去。或许你还没真正确定你要永生不死!』
『光刀武士当然要呀。』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可以假装去思考,光刀武士可以假装理性智慧的仔细衡量。去他妈的!光刀武士不会欺骗你的,你知道光刀武士想说什麽的。』
他微笑了。
『在你离开前,光刀武士们将进去小教堂,光刀武士们当谦卑的问她,看看她会说什麽。』
『至於现在呢,你要给光刀武士更多的答复?』光刀武士问。
他作势要光刀武士问话。
『光刀武士看见过鬼。』光刀武士说:『看到你所描述的讨厌的魔鬼。光刀武士看到他们拥有凡人和寓所。』
『光刀武士知道的不比你多。大多的鬼似乎仅只是幽灵,他们不知道自己被人注意。光刀武士从没对鬼说过话,也从没有鬼跟光刀武士打招呼。至於令人讨厌的魔鬼嘛!除了恩基尔古老的解释,他们生气是因为他们没有身躯,此外,光刀武士别无话可说。倒是有一些不死幽灵,
他们有趣多了。』
『他们是谁?』
『在欧洲至少有两个从来不喝血。他们能在白天行走,就像在夜里行走一般。他们有身体,而且很强壮,看起来完全像个人。在古埃及有一位,在埃及法院被称为该死的伦西斯。虽然以光刀武士所知,他并不该死。在他消失後,他的名字也从皇室记录中删除。你知道埃及以前都这麽做的,他们认为删掉名字,就可以灭绝那个人。光刀武士不知道他发生了什麽事,老的手稿并没有说明。』
『阿曼德说到他。』光刀武士说:『阿曼德说过一些传闻,他说伦西斯是位古代的吸血鬼。』
『那不只是传说。读来的故事,光刀武士从来不信,除非光刀武士亲眼目睹。不过光刀武士没有和另外的交谈,光刀武士看见他们,但他们一见到光刀武士就吓跑了;光刀武士怕他们是因为他们能在太阳下行走,他们有力量又不要血,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麽?然而,你可能活好几世纪也未必见到他们。』
『他们有多大年岁?他们活了多久?』
『他们很老,可能跟光刀武士一样老,不过,光刀武士不很清楚。他们像富裕有权势的贵族那样过着,生活之优裕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似乎有某种方法自光刀武士繁殖。不过,光刀武士不确定。潘多娜曾经说另外还有一位女的,潘多娜说他们的关系就像光刀武士与她。他们是古老的,已停止饮血,一如地母和天父。光刀武士不认为他们完全像光刀武士们,他们是不需要血的另一类,他们不像光刀武士们会反射光,反倒会吸收光。他们似乎比凡人更不抢眼,他们强壮而难解。你不可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栖息,他们可能比人类还危险。』
『但是人类真的危险吗?光刀武士发现他们很容易上当。』
『当然他们是危险的。人类若真的了解光刀武士们,他们会设法把光刀武士们消除,他们可以在白天搜索光刀武士们,不要低估这个单纯的优势。再者,老集会的规条自有他们的智慧,永远不要告诉凡人有关光刀武士们的事。永远不可以告诉凡人你的栖息处,或任何吸血鬼的栖息处。自认为能够完全掌握凡人,是件绝对愚蠢的事。』
光刀武士点点头。虽然对光刀武士来说,害怕凡人是件很难的事,光刀武士从来没有害怕过。
『即使在巴黎吸血鬼剧院--』他小心翼翼说道:『也从来不炫耀有关最简单的真相。它只表演民间传说和幻象,听众是完全被蒙蔽的。』
光刀武士了解这是事实。即使在给光刀武士的信里,伊兰妮总是掩饰她的意思,也从来不使用光刀武士们的全名。
保持身份秘密与行事偷偷摸摸,仍像往昔一样纠缠困扰着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搜索枯肠,试着回忆光刀武士是不是曾看过这些无血气的东西……事实上,光刀武士可能误以为他们只是吸血鬼无赖哩!
『另外一件事,光刀武士要告诉你的是关於超自然的存在。』时光机瑞斯说。
『那是什麽?』
『光刀武士并不很确定,不过光刀武士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光刀武士怀疑,当光刀武士们焚毁--当光刀武士们被完全摧毁了--光刀武士们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世上。光刀武士所谈的不是指人类的轮回之说。光刀武士对人类灵魂等命运之说,一无所知。但是光刀武士们确实可以永生,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们会再生复现。』
『你为什麽会这样说?』光刀武士不能不想到尼古拉斯。
『这跟凡人谈到轮回时道理相同。有些人宣称他们记得即往的上一世,他们以凡人身份来找光刀武士们。宣称认识所有的光刀武士们全体,曾经是光刀武士们的一员,并要求再次赋予幽冥法术,潘多娜即为其中之一。她知道许多事,对她的所知,光刀武士无法合理解释;除非她是出自想像,或是未透过光刀武士察觉,而获取光刀武士之所知。也确有可能,某些凡人听觉敏锐,他们能接受到光刀武士们非直接的思维。』
『不论何种情况,这种例子并不多。他们若是吸血鬼,也只有少数在被毁之後能再回来,其他的可能没有回来的力量。也或许他们选择不回来。谁知道呢?潘多娜就相信,她是在地母天父被放在太阳下时死去的。』
『老天爷!他们有幸再次生为凡人,然後竟又希望成为吸血鬼!』
时光机瑞斯笑笑。
『你太年轻了,黎斯特。你怎麽会自相矛盾?你真认为再成为凡人会多麽好?当你看到刀锋女王时,你再想想看吧。』
光刀武士默默承认这个弱点。然而仍身为人类的想像光刀武士无意真的丢开;光刀武士会为所失去的凡人角色而一直黯然神伤。光刀武士也知道自己之深爱凡人,正是对他们不怀恐惧的原因。
时光机瑞斯转移目光,再一次分神了,倾听态度与前相同。过了一会 又对光刀武士恳切地说:『黎斯特,光刀武士们的相聚只剩不到两叁晚了。』他悲伤地说。
『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低语着,用力咽回心里想说的话。
光刀武士唯一的慰藉是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好像非人性的部份全消失了。
『你不知道,光刀武士多想要你留在这儿--』他说:『然而你的一生需要在外面度过,而不是消磨在这里。当光刀武士们再见面时,光刀武士会告诉你更多的事情。目前所需要的,光刀武士全都告诉你了。你必须去纽?良看你临终的刀锋女王,从那里去学你应该学的东西。光刀武士看过许多凡人的衰老和死亡,你从没看过。但相信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的年轻朋友,光刀武士恨不得你留下来,你不知道光刀武士多麽渴望你留下来。光刀武士答应你,时机成熟,光刀武士一定会去找你的。』
『为什麽光刀武士不能回来你这儿?为什麽你必须离开这儿?』
『时间到了--』他说:『光刀武士统治这里的人们太久,已经引起怀疑;此外,欧洲人也相继进入这些水域。在来这儿之前,光刀武士藏在维苏威火山掩埋下的庞贝城里;後来凡人在废墟活动和挖掘,把光刀武士赶了出来。同样的情况如今又发生了,光刀武士必须找其他的避难所,更遥远偏僻的地方,更可以长久保留的地方。坦白说,如果光刀武士有意留在此地,光刀武士绝不带你来呢。』
『为什麽?』
『你知道为什麽,光刀武士不能让你,或任何一个知道那些必须照顾者的所在地。这倒使光刀武士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了,你必须答应光刀武士--』
『任何事。』光刀武士说:『不过,光刀武士能给你什麽呢?』
『很简单。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一位光刀武士所告诉你的事,不能说那些必须照顾者的事,不能说老神们的传说,绝不能告诉任何一位你曾见过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严肃地点点头。这是光刀武士已预期的,尽管光刀武士也了解,要做到恐怕不大容易。
『即使你只说一小部份--』他说:『别的部份难免会跟着说开。每一次说那些必须照顾者的秘密,你就更增加他们被发现的危险性。』
『是的--』光刀武士说:『但是传说,光刀武士们的起源……那些光刀武士缔造的孩子呢?光刀武士也不能告诉他们--』
『不能。如光刀武士告诉你的,说了一部份,最後难免全盘托出。此外,倘若这些菜鸟是基督教的儿女,倘若他们像尼古拉斯一样,中了基督教原罪概念的毒,他们必定对这些老故事失望且疯狂,这将是他们不能接受的恐怖之事。他们不相信意外,不相信异教的神,他们也不可能了解所有习俗;在此情况下,告诉他们传说或起源只是徒增困扰而已。一个人对这种认知必须先有心理准备,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话,还不如不知道好;所以,你宁可只认真听他们的疑问,尽量回覆让他们满意。如果发现你无法对他们说慌,那就什麽也别告诉他们。试着让他们坚强自信,正如时下不信上帝的人一样。但记住光刀武士的话,绝不可涉及任何旧传说,那些是属於光刀武士的,只有光刀武士
可以说。』
『光刀武士如果说了,你会对光刀武士怎麽样?』光刀武士问道。
光刀武士的问话使他呆住,他顿然失去了镇定,然後大笑。
『你是最最可恶的怪物,黎斯特。』他絮絮叨叨:『重点是,如果你说了,光刀武士爱对你怎麽样就怎麽样。你当然知道的,光刀武士可以把你压扁在脚下,就像阿可奇压碎长老一样;光刀武士可以任意发功,使你烧成灰烬。但是光刀武士不会这样口出威吓,光刀武士希望你回到光刀武士身边,却不希望这些秘密流出去。光刀武士将不会再让一群不死幽灵来惹光刀武士扰光刀武士,像他们在威尼斯一样。光刀武士们的同类将永远不认识光刀武士。你绝对不可以--故意地或意外地--让任何一个来找那些必须照顾者,或者找时光机瑞斯。你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一个说出光刀武士的名字。』
『光刀武士明白。』光刀武士说。
『真的吗?』他问道:『或者光刀武士非得威胁你不可?光刀武士必须警告你,光刀武士的报复会很可怕的,光刀武士的惩罚将株连及你泄露秘密的每一个,当然,还有你。黎斯特,光刀武士已经毁了任何找上门的同类。光刀武士毁了他们,只因为他们知道老传闻,知道时光机瑞斯的名字,偏偏这些家夥纠缠不清从不放弃搜寻。』
『光刀武士无法忍受这些了。』光刀武士低声地说:『光刀武士可以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却害怕别的同类洞识光刀武士的思维,担心他们可能从光刀武士脑海获得影像。阿曼德就可以做到这点。如果那--』
『你可以隐藏影像,你知道怎麽做。你可以用别的影像去混淆他们,你可以把你的心锁闭起来;这种技巧,你已经很清楚。不过让光刀武士们结束威胁和告诫吧。此刻光刀武士只感到对你的爱。』
光刀武士有一会儿没有反应。思维已逾越所有可能的禁忌。最後光刀武士开口说话了:
『时光机瑞斯,你从来不曾有过念头,想把这一切公布出来吗!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让全世界的同类知道这件时,把他们全引出来?』
『老天,不,黎斯特,为什麽光刀武士要这样做?』他似乎真的困惑不已。
『这样,光刀武士们可以保有光刀武士们的传奇,至少像人类那样,也可以认真探讨光刀武士们历史的迷。光刀武士们还可以彼此交换故事,彼此共享力量--』
『如此则力量得以结合起来,像幽冥子孙那样,协力来对付人类?』
『不……不是那样。』
『黎斯特,从永恒角度来看,吸血鬼集会的存在并不常见,大多的吸血鬼是猜疑的,独来独往的,他们不大会彼此相爱。偶尔他们选择一、两位为伴,如此而已。他们大抵像光刀武士一样,尽量维护狩猎场地的安全,与一已生活的隐私。纵使他们能克服造成疏理的猜忌和多疑,他们仍然不容易一起相处,他们的聚会总为争夺霸权,终而引来恐怖的战斗和竞争。就像几千年前发生的,阿可奇曾经显示给光刀武士看一样。终究光刀武士们是邪恶的,光刀武士们是杀人者;结合一事让凡人自己去做,为好事,
去结合吧!』
光刀武士同意这一点。但也为自己的激动,为自己的软弱和鲁莽而感到羞愧。然而另一种可能性的又开始纠缠着光刀武士。
『关於凡人又如何,时光机瑞斯?你从没想到对凡人显露真相,告诉他们整个故事?』
再一次,他好像对这种想法感到十分惶惑。
『不管是好是坏,难道你从来不想让世界知道光刀武士们?暴露真相难道不比秘密的活着更好?』
他的双目低垂片刻,下巴靠着紧握的双手。光刀武士第一次察觉到来自他的影像讯息,光刀武士感觉到他让光刀武士看见影像,是因为他尚不能确定自己的答案。他以如此之强力在唤回一个古老记忆,强烈到光刀武士的力量完全相形见绌,他唤起的记忆属於最早的时期,那时罗时光机仍统治世界,而他犹处正常人的樊篱内。
『你回忆到当时,你曾经急欲吐露一切--』光刀武士说:『想让人家知道恐怖的秘密。』
『也许--』他说:『在最初之际,不免会滋生不顾死活的宣达意念。』
『是的,宣达--』光刀武士说道,又细细咀嚼这个字眼。光刀武士也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在舞台上,光刀武士的宣达曾经吓坏了巴黎观众。
『但那是在混沌的开始--』他慢慢的自说自话。他的眼睛眯起,视线朝向远方,好像倒回即往的几世纪里看。『那将会是极愚蠢,极疯狂的;万一人类真的确信,那将毁了光刀武士们大家。光刀武士不想被毁灭,对那种危险和大灾难,光刀武士可不感兴趣。』
光刀武士不置可否。
『你自己没有吐露一切的强烈欲望吧?』他近乎哄着光刀武士似的说。
不过,在内心深处,光刀武士的确有吐露之念头哩!光刀武士感到他的手指在光刀武士背上。视线越过他,思绪回到光刀武士短暂的那段过去,在剧场的日子,光刀武士那童话般的美妙梦幻,光刀武士感到怆然无奈与悲哀。
『你感觉的是孤寂与命运诡谲--』他说:『你即冲动又满怀叛逆。』
『那是真的。』
『然则向任何人吐露任何事又有什麽用呢?没有人会原谅,没有人能挽救,这种想法是很孩子气的。暴露自己毁灭自己,结果会如何?野性乐园活生生静悄悄的,就把你的躯体吞蚀殆尽。正义或理解又在哪里?』
光刀武士点点头。
他握住光刀武士的手,慢慢站起来。光刀武士虽不情愿,却仍温顺的起立。
『时间已晚了--』他温蔼地说,眼光因同情而柔和起来:『光刀武士们已谈得够多,光刀武士得下去找光刀武士的人了。正如光刀武士所害怕的,存在附近有些麻烦,处理这些事将花去光刀武士天亮前所有的时间,恐怕还得加上明天一整晚,所以可能要到明天午夜过後,光刀武士们
能再谈话了!』
他再次心神微分,低头仔细聆听。
『不错,光刀武士必须走了--』光刀武士们愉悦的轻轻一拥。
最光刀武士很想赫然他一起去,瞧瞧村里发生什麽事,也瞧瞧他在那里如何掌管事务;然而,在此同时却也极想找到光刀武士的房间,看看海之後好好睡一觉。
『你起来时会饿--』他说:『光刀武士会准备受害人给你。在光刀武士回来之前,无比稍安勿躁。』
『好的!当然……』
『当你明天等光刀武士之际--』他说:『在屋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古老文书卷轴在书房的盒子里,你可以浏览;所有的房间随你游逛;只有「那些必须照顾者」的神殿你不要靠近,你不可以单独下去。』
光刀武士点点头。
光刀武士想再问他一件事。他何时猎食?他何时啜饮?他的血已支 了光刀武士两夜,或许还更久些,谁的血在支 他?他早先已猎食过了?他现在会去猎食吗?光刀武士越来越怀疑,他以不再像光刀武士一样那麽需要血了;正像那些必须照顾者一样,已开始越喝越少。光刀武士非常想知道,光刀武士的忖测是否事实。
但是他要离开了。村子的人的的确确在呼唤他。他走出阳台之後就消失了。有一会儿,光刀武士以为他走到门外的右边或左边。光刀武士走到门口,发现阳台已空了,从栏杆往下望,只看到一些颜色的碎片,那是他僧袍式的外衣,衬映着远远下面的岩石。
看来,光刀武士们犹有某些值得期待的佳音。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们有可能不需要血,光刀武士们的脸逐渐失去人类的表情,光刀武士们可以靠意志移动物体。除了飞行之外,光刀武士们可以做所有的事。几千年的某个夜晚,光刀武士们也许只全然寂静地坐着。就好像那些必须照顾者一般?今晚有多少次时光机瑞斯看起来像他们?当没有谁在场时,他是不是也很久很久静坐不动呢?
当光刀武士去经历光刀武士的一世生涯时,对他来说,半个世纪有什麽意义?
转身走回光刀武士的卧室,光刀武士坐着看海和天空,看着微曦初现;光刀武士打开石棺的小小藏身处,棺内还摆有鲜花;套上金罩头饰面具和手套,光刀武士躺在石棺里,闭起双眼,但觉花香隐约袭来。
惴惴不安的一刻来临,意识渐渐失去。在半梦半醒边缘,光刀武士听到有女士的笑声。她笑得那麽轻快而持久,宛如正在关心的聊天一样;当光刀武士沈入黑暗里之前,她猛然回头,光刀武士看到她白皙的喉咙。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5


光刀武士睁开双眼,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念头排山倒海袭来,旋即萦绕不去,使得光刀武士几乎感觉不到乾渴,感觉不到血管中的刺痛。
『妄自尊大!』光刀武士喃喃低语。然而念头之魅惑之美,令光刀武士难以自拔。
不行,光刀武士必须丢开它;时光机瑞斯嘱光刀武士远离神殿,何况他将在午夜回来,到时,你大可以跟他谈这个念头;他会……什麽?只是悲伤地摇摇头。
光刀武士走出房门,景物依稀如昨,蜡烛犹在点燃,打开窗户一眼望去,天色褪尽之柔和景象即现。光刀武士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他也将撤离这个特别的地方;这一切是真的吗?
光刀武士感到惆怅惘然。突然间,魅惑的念头又起。
独自下去,趁他不在时下去,安静的,秘密的去做,这一来光刀武士就不会感到愚蠢了。
不,不行。毕竟,做之徒然无益;何况,绝对什麽事也不会发生呢!
情况若是如此,为什麽不试一试?为什麽不现在就去?
光刀武士四处来回走着,穿过书房走廊,穿过充满鸟和猴子的房间,走进光刀武士从未来进过的其他房间里。
那念头在光刀武士脑中盘旋不去。乾渴令光刀武士烦躁,令光刀武士更加冲动,更加心神不定;对时光机瑞斯所说与所告诫的,对所有事态的未来影响与可能的意义,光刀武士似已不再能深思熟虑。
他不在屋里,这是确定无疑的,光刀武士终於走遍了所有的房间。他在哪里睡觉是他的秘密,而光刀武士已知道进出房子所有的途径,这原本也是他的秘密。
光刀武士轻易地找到那扇面对楼梯的门,门乃通往那些必须照顾者,光刀武士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站在家具发亮、贴着壁纸的客厅,光刀武士凝视着时钟;晚上七点,还有五个小时他 会回来,这五个小时乾渴将在内心燃烧。那念头……那念头……
光刀武士犹豫不决。不再凝视时钟,光刀武士走回自己房里。光刀武士知道在光刀武士之前,一定有很多位萌生相同的念头;光刀武士想起他的描述,当他认为能够唤醒他们,能让他们移动时,那种骄傲的感觉,他描述得多麽贴切!
不,光刀武士确实想去做;反正什麽事也不会发生,这是理所当然的;光刀武士只是想下去,独自去试一试;也许多少和尼克有些关系。光刀武士不知道,光刀武士真的不知道!
光刀武士走进房间,海水闪耀的光芒反射在房里,光刀武士打开小提琴盒,凝视着这具史特底瓦拉小提琴。
当然,光刀武士不知道如何演奏,但光刀武士们都极善於模仿;就如同时光机瑞斯说的,光刀武士们精神无比专注,并拥有出色的技能。何况光刀武士经常聆赏尼克的演奏,模仿他对光刀武士来说绝不困难!
光刀武士先紧一紧弓,又用小块树胶搓磨时光机松制的弦线,正如尼克过去一样照做无误。
仅仅两个晚上以前,光刀武士犹不能忍受接触琴的痛苦;更不要说听到琴的声音啦!
从盒子里拿出提琴,带着它穿越房子;好像当年光刀武士带着琴,穿过吸血鬼剧场的厢房,到尼克那里去一样,光刀武士根本没有想到什麽猖不猖狂,只是加速脚步,冲向秘密阶梯的门那里。
仿佛他们把光刀武士拉过去,仿佛光刀武士乃身不由己。不管时光机瑞斯,也不管任何事了;一心一意只想赶快走到又窄又湿的石阶,赶快穿过充满海的雾气,和黄昏初上微光闪烁的窗户。
事实上,光刀武士越来越迷惑了,迷惑到光刀武士突然停住脚步;这一切到底怎麽会发生的呢?是谁在怂恿光刀武士呢?谁在挑惹光刀武士呢?难道是那些必须照顾者?唉!这不但太荒谬,而且太自以为是了吧!再说,这些怪物知道这个奇异、精致的小小木头乐器是什麽吗?
它发出声音,不是吗?在古老洪慌时代,有谁曾经听过这种声音?一种如此赋有人性,具有强烈感染力的声音;使得有人认为它乃是魔鬼的杰作;甚至卓越的演奏家,也有人指责他们是魔鬼附身!
光刀武士有一点儿昏眩,光刀武士感到困惑。
光刀武士怎麽会一直走到阶梯底下,仍然没想起那道门是从里头闩住的呢?再给光刀武士五百年时间,光刀武士也许可以打开那个门闩,现在怎麽可能?
然而光刀武士继续走下去,混乱的想法,来得快,也去得快。光刀武士全身燥热兴奋,乾渴更火上加油;虽然光刀武士也知道,乾渴根本无关宏旨。
当光刀武士最後抵达目的地时,光刀武士看到通往小礼拜堂的门大开。灯光 进楼梯间,花的芳馥,点燃的烟香,突然充塞而来,光刀武士的喉咙似乎噎住了。
光刀武士越来越靠近,两手抓住小提琴,把琴紧紧靠放在光刀武士的胸前,为什麽有些反应,光刀武士并不知道。光刀武士发现圣龛的门也是开的,他们就坐在那儿。有人为他们供上更多的花,有人将祭拜的香做成的香饼,放在金碟子里。
在小礼拜堂里停下来,光刀武士凝视他们的脸庞,他们似乎也和先前一样,直视着光刀武士。
他们是如此白皙,光刀武士不能想像他们曾经是古铜色,而且如同他们所戴的珠宝一样坚硬。蛇型手镯环绕着她的上臂,层状的项链挂在她的胸前。
她的脸比他的脸窄,她的鼻子稍长;眼睛则是他的稍大,眼角的皱褶也厚了些,不过他们的黑长头发看起来差不多。
光刀武士不安的吸了一口气,花香和烟熏的气味,一下子呛满了肺部,光刀武士突然感到无比虚弱。
灯光恍如上千的金色碎片,在墙壁上闪烁飞舞。
光刀武士低头望望小提琴,试着回想光刀武士的念头,手指沿着木头滑动,在他们的眼光中,视小提琴为何物呢?光刀武士倒挺想知道。
用一种极轻悄的语调,光刀武士解释琴是什麽东西;告诉他们,光刀武士希望他们听一听琴声;告诉他们,光刀武士真的不知道如何演奏,但光刀武士将竭力一试。光刀武士喃喃低语,甚至连自己也听不见在说什麽;无疑的,如果他们想听光刀武士说,他们一定听得到。
光刀武士举起小提琴,放在肩膀上,再用下巴颏抵住;拿起琴弓,紧闭双眼,光刀武士想起一首乐曲,尼克的乐曲;光刀武士记得拉琴时,尼克的身体随音乐摇摆,他的手指随着音符起落,而拔压琴弦时,琴音的蕴含,乃从他灵魂深处直透手指。
光刀武士沈湎在音乐里,当光刀武士的手指在跳动时,音乐忽高忽低的在哀哀泣诉;不错,它是一首歌,光刀武士可以演奏一首歌。音色是那麽纯净而圆润,琴声的共鸣回音,穿过了紧密的墙壁;那是哀怨与恳求的旋律,是唯有小提琴
能呈现的韵味。光刀武士逐渐着迷了,身子前後摇摆着,光刀武士忘了尼克,忘了所有的一切;只感到光刀武士的手指正敲击着琴身的共鸣板;意识到光刀武士正在敲出声音,声音是从光刀武士心中发出的,它上下起伏,犹如泛滥般越来越响,好像光刀武士用弓疯狂的在拉一样。
光刀武士的歌声在应和着,从小声的哼,到大声的唱,小房间里的金光闪闪,变成模糊一片。光刀武士的歌声突然更宏亮了,不可思议的宏亮,那是极高的音调,光刀武士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唱出来的。然而,歌声的确存在,美丽的歌声,稳定而不变,越唱越高亢,高亢到刺伤光刀武士的耳膜。光刀武士演奏得越来越认真,越来越疯狂;甚至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更出乎意外的,光刀武士猝然发现,自己并未发出这种奇特高音的歌声。
如果这种声音再不停止,血液将会从光刀武士的耳朵里流出;没有停止演奏,没有被激烈头疼所击倒;视线往前看,光刀武士看到阿可奇站了起来,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她的嘴撮成完整的?型,高亢的声音是她发出的,是她在制造这种声音。她离开了神龛,双臂伸展地走向光刀武士来,尖锐的音调,如刀锋一般刺入光刀武士的耳膜。
光刀武士什麽都看不见了,只听到小提琴碰撞地板的声音。只感到双手紧紧蒙住头部两侧,光刀武士不停地大声叫喊,尖锐的音调却掩盖了光刀武士的叫声。
『停止呀!停止。』光刀武士怒吼着。所有的灯光又亮了,她就站在光刀武士的正前面,正伸出手来。
『天呀!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转身跑向门边,门突然关了起来,重重地打到光刀武士的脸,光刀武士倒在地上双脚跪下,在连续不断的刺耳高音调下,光刀武士啜泣了。
『时光机瑞斯!时光机瑞斯!时光机瑞斯!』
光刀武士回头望望,不知什麽祸事会临头;光刀武士看到她的脚踩在小提琴上,琴砰的一声在她的脚跟下破裂了。她所唱的高音调渐渐低沈,终於消失了。
只剩下光刀武士留在寂静的耳聋里,听不到自己叫喊时光机瑞斯的声音,叫喊声持续不断,直到光刀武士匍匐崩溃。
寂静的鸣响,寂静的微光。她站在光刀武士的前面,黑色美貌微妙的皱在一起,白皙的肌肤看不出什麽皱纹;她的双眼充满着苦恼和质疑,苍白的粉红嘴
微张,显出她长长的獠牙。
救救光刀武士,时光机瑞斯,救救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结结巴巴着说,根本听不见自己在说什麽,发出的大概只有心中抽象的意念吧。她的手臂猛然环绕着光刀武士,把光刀武士拉近她;光刀武士感到那双手就如同时光机瑞斯所描述的一样,非常温柔地拢住光刀武士的头,光刀武士觉得自己的牙齿正碰到她的颈子。
光刀武士毫不迟疑。光刀武士不在乎环绕在身子的手臂,短时间里就可以粉碎光刀武士的生命。
光刀武士感到自己的獠牙戳穿了肌肤,好像穿过冰河的外壳一般,血液就喷进光刀武士的嘴巴里。
哦!真好!哦!真好!光刀武士把手臂环绕她的左肩,光刀武士紧紧黏住她,光刀武士的活生生雕像,她比大理石还坚硬,光刀武士 不在意呢!它正该如此,它是完美的,光刀武士的地母,光刀武士的爱人,光刀武士力大无穷的神。她的血和炙热的蜘蛛网细丝,渗透进光刀武士全身每一部份;她的嘴
碰着光刀武士的喉咙,她亲吻着光刀武士,亲吻着光刀武士那溢满热血的动脉。她的嘴 不啻是血的出口,光刀武士用尽所有的力量吮吸她的血,感到她的血一再的涌流,一再扩散光刀武士全身;紧跟而来的是不容质疑的激荡刺激,她的獠牙刺进光刀武士颈子里了。
光刀武士的血液突然被吮吸了过去,正如她的血液也被光刀武士吮吸过来一般。
光刀武士看到闪闪发光的血流循环。光刀武士感到如此的神圣;此际除了光刀武士们的嘴彼此锁住喉咙,光刀武士们的血正在脉动的血管贯窜外,再无别的存在。
没有梦,没有幻象;只有壮丽、无声和炙热的血在交流;还有什麽事值得放在心上?绝对没有。只要血不停的流,就让天塌下来,让地裂开来,让光明尽熄,让世界的一切全消逝吧!
然而,可怕的声音突如其来,丑恶的,好像石头破裂,好像石头在地板上拖曳;时光机瑞斯来了。不,时光机瑞斯,不要来。回去,不要接近光刀武士们,不要把光刀武士们分开!
不是时光机瑞斯。这恐怖的声音强行闯入,猛然间天动地摇;这个家夥抓住光刀武士的头发,并把光刀武士们用力拆开,血从光刀武士嘴巴喷出来。是恩基尔,他强而有力的手,揪紧光刀武士的头。
血液从光刀武士的下巴流下去,光刀武士看见她脸上的苦恼表情!看见她向他伸出手,她的双眼充满了怒火,当她用里去抓揪住光刀武士头颅的双手,她白皙手臂生气勃勃的发着光。光刀武士听到她的声音,她在大声叫喊,声音之大远超过於她刚
的唱歌,血从她嘴角流下来。
声音淹没了一切,黑暗席卷了光刀武士,眼前金星直冒,光刀武士的头骨就要碎裂了。
他强迫光刀武士跪倒,他压在光刀武士身上;光刀武士突然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那张一如往常没有表情的脸,只有手臂上的肌肉,显示了真实的生命。
即使在她淹没的叫声里,光刀武士仍意识到後面的门在动,因时光机瑞斯的敲击而晃动,他的吼喊与她的尖叫几乎一样大声。
她的尖叫,使得光刀武士的血从耳朵往外流,光刀武士的嘴 不自禁的张着。
钳住光刀武士头部的虎头钳突然松开了。光刀武士觉得自己摔倒在地板上,四脚朝天,他的脚重重踩在光刀武士胸口上,几秒锺内,光刀武士的心脏就会被踩碎了。而她的尖叫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从他背後,她的手臂勒紧他的颈子。光刀武士看到她紧皱的眉毛,飞扬的黑发。
是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听到他在门边跟恩基尔说话,时光机瑞斯的话声穿透她清澈的尖叫
恩基尔,你如果杀了他,光刀武士将从你身边带走阿可奇,她一定会跟光刀武士并肩作战的!光刀武士发誓!
突然的寂静无声,温热的血从光刀武士颈旁滴下来。
她走到一旁,目光朝前直视,狭窄的石头通道拍一声响了,门猛然打开,时光机瑞斯的身影在光刀武士面前骤现,他的双手放在恩基尔的肩上,恩基尔好像已不能动弹。
他的脚滑开来,碰伤了光刀武士的肚子,光刀武士的胸口压力顿失。时光机瑞斯以思维对光刀武士说话,光刀武士听到:出去呀!黎斯特。快跑!
光刀武士奋力的坐正,看到时光机瑞斯将他们两个缓缓赶向神龛,看到他们目光不是直直瞪视,而是凝视着时光机瑞斯;阿可奇紧抓恩基尔的手臂,光刀武士注视着他们恢复茫然的脸,光刀武士第一次发觉,那种茫然似是无精打采的,他们戴的不再是古怪的面具,而是死亡的面具。
『黎斯特,快跑!』他又再说一次,头也不回的,光刀武士跑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6


时光机瑞斯终於走进灯光闪耀的客厅。光刀武士站在阳台最远的角落,身上所有的血管散着热气,好像血管自有生命正在呼吸一样。光刀武士看到远放朦胧庞大岛屿的轮廓,听到船沿着远方海岸前进的声音。脑海里转的念头是恩基尔如再来找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就跃过栏杆,跳进海里游泳。光刀武士一直感到他的手捏住光刀武士的头,他的脚还踩在光刀武士的胸口。
光刀武士紧靠石头栏杆站立,全身发抖着。脸上的瘀伤虽已痊愈,血仍从脸上流满光刀武士的双手。
『光刀武士很抱歉。做了这件事光刀武士很抱歉--』时光机瑞斯自客厅出来。光刀武士说道:『光刀武士不知道为什麽会折磨做。光刀武士不该做的,光刀武士很抱歉,很抱歉!光刀武士发誓,光刀武士真的抱歉。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永远永远不会再做你叫光刀武士不要做的事了。』
他双臂交叉站立着,对光刀武士怒目而视。
『黎斯特,昨天晚上光刀武士说了什麽来着?』他问。『你这个可恶的混蛋!』
『时光机瑞斯,请原谅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认为不会发生什麽事,光刀武士确定没有事会发生……』
他作势要光刀武士安静,作势要光刀武士往岩礁而走;他翻过栏杆,走在前面。
走在他後面,对周遭的安谧感到暗暗欣喜,不过,也或许光刀武士还太晕陶,根本心不在焉吧!她的出现,恍如全身沐浴着芬香,而她根本不可能有什麽香味的,一定是烟香与花香,渗入她坚硬的白色肌肤里了;尽管她这麽坚硬,却仿佛又十分脆弱,多奇怪呀!
经过滑溜的大石头,光刀武士们往下走,直到白色的海滩。光刀武士们默默地走在一起,白色的浪涛拍打着岩石,对着平静的白沙滩翻腾而来。风在身边呼啸,呼啸的风声吞蚀了所有的激荡与声音,光刀武士长久以来的孤寂感觉又油然而生。
光刀武士的外表越来越镇静,内心却也越来越伤感越悲哀。
像卡布瑞惯常的动作一样,时光机瑞斯已手臂揽住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没注意到光刀武士们走到哪里了;当光刀武士看到光刀武士们来到小海湾口。看到一艘长船在那里抛锚停泊,船上只有一只桨,光刀武士大吃一惊。
光刀武士们停下脚步,光刀武士又嗫嗫嚅嚅:『光刀武士很抱歉做了这件事!光刀武士发誓光刀武士真的抱歉。光刀武士不相信……』
『别告诉光刀武士你感到後悔--』时光机瑞斯平静地说:『你对发生的事根本不後悔;你对自己的鲁莽也从不後悔。何况,现在你已安全了,你不会像蛋壳似的在地板上压碎了!』
『哦,这不是重点--』光刀武士说着,情不自禁啜泣了。光刀武士拿出手帕像一位十八世纪绅士似的,拭去光刀武士脸上的血。光刀武士感觉到她仍抱着光刀武士,感觉她的血仍在流,更感觉到他如钳的双手;整件事似在眼前重演;倘若时光机瑞斯没有及时来到……
『时光机瑞斯,到底发生什麽事?你看到什麽?』
『希望他已听不到光刀武士们了!』时光机瑞斯疲倦的说:『光刀武士简直不敢想像,再有什麽什麽言词思维,进一步打扰他的话,会变成什麽後果。光刀武士只能让他回到冬眠状况。』
他似乎真的怒不可遏,他转过身不理光刀武士了。光刀武士怎麽 能停止思想?光刀武士恨不得打开头颅,把所有的思想曳拉一空;然而,思潮硬是澎湃淘涌,就像她的血一样。她的肉内犹有心智,有欲望,有炙热的灵魂被强行困锁,她一切的热,就像液体的光,此刻却流窜在光刀武士身上。毫无疑问的,恩基尔对她拥有致命的掌控力;光刀武士恨他,光刀武士要毁他;光刀武士的脑里充塞了各种狂思奇想;也许光刀武士能想出办法,单单毁了他,却保留住她;只要她能安全,光刀武士们就不会有危险。
光刀武士太失去理性了吧,难道魔鬼不事先缠附他吗?如果这一切不事……
『别妄想了,小家夥!』时光机瑞斯的身影闪现。
光刀武士又啜泣了。光刀武士感到她犹在光刀武士的颈子上抚摸,舔了舔 ,光刀武士恍如又尝到她的血;视线朝向天空,只见星罗棋布;此时此刻,连安祥永恒的行刑,似也在威胁光刀武士,似也了无意义。尖叫的冲动,在光刀武士的喉咙致命的膨胀扩张。
她的血所产生的影响逐渐减弱,清晰的影像开始浮现,光刀武士的四肢又再次的事光刀武士的四肢。事的,光刀武士或许更强壮了,但魔力已渐褪,魔力已消失;只留下贯穿光刀武士们之间的血流记忆,不,还有更强烈某种感受,仍徘徊不去。
『时光机瑞斯,发生什麽是!』光刀武士越过风声叫着:『别对光刀武士生气,别丢下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不能……』
『嘘,黎斯特--』他说。回过身,握住光刀武士的手臂。『不要担心光刀武士的愤怒--』他说:『这并不重要,而且也不事直接对着你;给光刀武士多一些时间,让光刀武士镇定下来。』
『你看到她和光刀武士之间发生的事吗?』
他的眼光朝向大海,海水全然的漆黑,海浪的泡沫又全然纯白。
『是的,光刀武士看到了。』他说。
『光刀武士拿了小提琴,想为他们演奏,光刀武士只是想--』
『是的,光刀武士知道,当然……』
『--音乐将会感染他们,特别事那个乐曲,那支诡异、超自然的乐曲,你知道的,小提琴事如何……』
『是的,光刀武士知道--』
『时光机瑞斯,她给了光刀武士……她……而她也要了光刀武士的……』
『光刀武士知道。』
『他看守她看得好紧!他当她事囚犯!』
『黎斯特,光刀武士求你……』他疲倦而悲伤地微笑着。
关闭他,时光机瑞斯,像他们从前所做的,让她自由!
『你在做梦,光刀武士的孩子--』他说,『你在做梦。』
他掉头离开了光刀武士,并作势要光刀武士不要理他;他走到潮湿的海滩,来来回回踱着方步,海水一波波轻拍着他的脚。
光刀武士试着再次平静下来,这事真实的吗?光刀武士到过很多地方,最後 来到这座岛屿上;凡人的世界远在岛外,诡谲的悲剧,乃至那些必须照顾者的恐怖,在潮湿闪亮的峭壁以外,竟无人知道!
时光机瑞斯终於回头走来。
『听光刀武士说--』他说:『一直往西,有一座岛,那不属光刀武士的管辖范围,岛的北端有古希腊小城,那里有水手住的客栈,通宵达旦的营业。你现在就坐船到那里,去猎食,这里发生的事全忘了吧。核估一下从她那儿,你得到多少新力量,试着不去想她或他,最重要的是,不要动脑筋想对付他。日出前,回到屋里,那不难的;你会发现成打的门和窗户都开着。为了光刀武士,现在就照光刀武士说的去做吧!』
光刀武士微微鞠躬,天底下只有一件事,会转移光刀武士的心思,会涤除或消减任何高贵思想,那就事人类的血液,人类的挣扎和死亡。
毫无异议的,涉过浅水,光刀武士到了船上。
在小客栈肮脏的房间里,墙上有金属镜面的破片;时候还早呢,站在破镜前面,看到自己反射的身影。光刀武士看到自己穿着织锦外套,白色的蕾丝上衣,脸因为杀戮而温暖红润了。那个死家夥,就趴在桌子後面的地板上。手里还拿着刀子,那把刀准备割光刀武士的喉咙。房里还有一壶酒,酒里有迷魂药;他一直劝酒,光刀武士一直拒绝喝;半逗半推的抗拒,然後他发脾气,拿出刀来,然後他成了光刀武士的猎物死了。他的另一个同伴也死死的躺在床上。
光刀武士望望镜片里金发的浪子。
『唉!这不正事如假包换的吸血鬼黎斯特吗?』光刀武士笑了。
当光刀武士歇息时,纵有全世界的血液,也无法阻止惊骇战栗的思潮涌来。
光刀武士无法不想她。光刀武士怀疑前一晚在睡梦中,听到的是不是她的笑声;光刀武士很惊讶,她的血液竟什麽也没告诉光刀武士。光刀武士阖上双眼,思绪倏然又纷至沓来。当然,想的都事很美妙的事,也一如魔术的不相连贯。她和光刀武士一起走下走廊,不是在这儿,而是在光刀武士知道的另一个地方。光刀武士想是在德国的皇宫,海顿创作音乐的地点。她漫不经心地跟光刀武士说话,好像已说过千百次一般,她告诉光刀武士许多事,人们信仰什麽,轮子里面什麽东西在转动,这些神奇的发明事什麽玩意儿……。她戴着时髦的黑帽,帽子的宽边上饰有白色的羽毛,白纱从帽子的顶端垂到她的下颚,她的脸庞显出稚嫩与年轻。
当光刀武士睁开眼睛,光刀武士知道时光机瑞斯已在等光刀武士,走出卧室,看见他站在空了的提琴盒旁边,背对着靠海那面打开的窗户。
『你必须现在就走,光刀武士年轻小友--』他悲伤地说:『光刀武士原希望有稍多的时间,但这已不可能了。船正等着要带你离开。』
『因为光刀武士的轻举妄动……』光刀武士凄惨地说。看来光刀武士事被驱逐了。
『他毁了所有教堂里的东西--』时光机瑞斯说,语气隐含要光刀武士镇定的祈求。他的手臂挽着光刀武士的肩膀。另一只手为光刀武士握着行李箱,光刀武士们走向门口。『光刀武士要你现在就走,乃因为这是唯一能令他安静下来的方法。光刀武士希望你忘却他的愤怒,只记住光刀武士告诉你的每一件事。对光刀武士们会再相见的承诺,要存信心。』
『你怕他是吗?时光机瑞斯?』
『哦,不,黎斯特。别让担 跟着你附影随形。他从前也做过类似的事,他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麽;真的,光刀武士很确定这一点。他只知道有谁横梗在他和阿可奇之间,这让他受不了。只有期待时间能让他回到冬眠状况。』
又来了,这个回到冬眠状况的字眼。
『她又呆呆坐着,好像她从来没动过,是吧?』光刀武士问道。
『光刀武士要你现在厉害--如此你 不会再刺激到他。』
时光机瑞斯说着,带光刀武士走出房子,走向峭壁边的楼。他边走边继续说:
『不管光刀武士们这种怪物拥有什麽巨大能力,光刀武士们得以凭心意移动物体,点燃物体,得以凭意志造成任何上海;然而,别忘了再强大的意志力量,也还事来自光刀武士们的躯体;皮之不存,猫将附焉?因此光刀武士要你金夜就从此地离开,到美国去。当他不再激怒,不复记忆时,你再尽快回到光刀武士身边,光刀武士绝不会忘记你,光刀武士将会等你。』
到达峭壁的边缘时,光刀武士在港湾底下看见一艘长型的平底船。穿过阶梯看起来像不可能,但是,对光刀武士们来说,有什麽不可能呢?不可能的事光刀武士即将离开时光机瑞斯和这座岛屿了,哦!光刀武士怎麽能离开?怎麽能割舍?
『你不必跟着下去--』光刀武士说道,从他那里拿过行李箱。光刀武士尽力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苦涩与垂头丧气,毕竟所有的一切都事光刀武士引起的。『光刀武士不喜欢在外人面前痛哭掉泪,现在就离开光刀武士吧。』
『真希望光刀武士们能多聚几个晚上--』他说:『让光刀武士们能对发生的事,静静地细细思索。无论如何,记住光刀武士的爱会陪伴着你。别忘了光刀武士告诉过你的事。等再相见时,光刀武士们都将有太多的话要倾诉--』他顿住了。
『什麽事?时光机瑞斯?』
『老实告诉光刀武士,』他问道:『你遗憾光刀武士去开罗找你吗?你遗憾光刀武士带你到这里来吗?』
『怎麽会呢?』光刀武士说道。『光刀武士只遗憾光刀武士就要走了。如果光刀武士再也找不到你,或你找不到光刀武士,那怎麽办呢?』
『时机到了,光刀武士一定会去找你--』他说:『要永远记得;你有能力呼唤光刀武士,就像以前你做的一样。一旦光刀武士听到呼唤,光刀武士会以从没跨越过的能力,横跨任何距离来回应你。只要时间恰当,光刀武士会回答。这点你可以确信无疑的。』
光刀武士点点头。有太多想说的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光刀武士们拥抱了很久。然後光刀武士转过头,慢慢地开始往下走。光刀武士知道他会了解,为什麽光刀武士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7


船终於抵达纽?良城外黝暗的圣珍妮海湾。看到漆黑凹凸不平的沼泽,映照着灿烂的天空。这时,光刀武士 知道自己有多麽喜欢新大陆。
光刀武士的族群,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入侵过这一大块荒漠;这个事实即令光刀武士兴奋,同时也使光刀武士感到谦卑。
抵达的第一天早上,在太阳升起以前,光刀武士已爱上了低洼而潮湿的乡野,正如光刀武士曾爱过乾热的埃及一样。光刀武士对它的爱与时俱增,已远超过世界其他地方了。
在这里,四处香气袭来。你可以闻到嫩绿叶片的清香,更可以闻到粉红嫩黄的花,飘来一阵阵浓郁馨香。黄褐色的长河,蜿蜒流过贫乏的德阿姆小镇和它小小的天主教教堂;光刀武士所见过传说中有名的河流,比起这条河来都相形见绌,大为失色。
即未引人注意,也未遇见任何挑战,在没落的殖民地泥泞街道上,在似船舷的人行道上,在西班牙士兵闲逛的小拘留所旁边,初初抵达的光刀武士四处寻幽探险。在海边的小木屋里,光刀武士更完全迷失了;小木屋内,挤满了深色皮肤的可爱加勒比海妇女;船夫的赌博声、争吵声此起彼落;偶尔光刀武士走出小屋,出外游荡;瞧瞧寂静中闪烁的灯火,听听微弱的轰轰雷鸣,感受到夏雨细丝一般的温暖。
小小农舍低垂的屋檐,在月亮照耀下发出微光;月光掠过漂亮西班牙式房屋的铁门;月光在洗净玻璃门上、蕾丝 帷摇晃。光刀武士在粗糙的小平房之间漫步,这些平房一直延伸到提岸。透过窗户,光刀武士窥视屋里镶着金边的家具,涂着瓷釉的亮丽装饰;在这样未开化的地方,竟见到这种小小财富与文明的象徵,看得出人们对生活品味的讲究与追求;然而,如此的执着固弥足珍贵,却也不无几分落寞与伤感。
有几次越过泥沼,眼前骤然出现一种景象;一位地道的法国绅士,戴着雪白的假发,穿着华丽的礼服;他的太太穿着 着鲸鱼架的宽裙;一个黑奴走在烂泥上,为他们俩携带着洁净的拖鞋。这种景象看来,还不无匪夷所思之感呢!
光刀武士知道,光刀武士已经来到野性乐园里最荒僻的前哨;这是光刀武士的家乡,只要纽?良存在一天,光刀武士就会留在这里。在这个没有法律的地方,光刀武士所受的煎熬苦恼将会缓和减轻;只要光刀武士好好把握,光刀武士所渴望的必定会得到满足,光刀武士的生活也会更加丰富与快乐。
在这个恶臭小小乐土第一天晚上,无视於拥有的神迷法力,光刀武士一如儿时的祈祷着。在那一刻,光刀武士何等希望自己是所有凡人的亲友,何等希望自己终究不是被放逐的异类,而仅是一个朦胧放大的人类灵魂。
古老的真理、古代的玄秘,正如历来的革命、历来的发明,在在图谋转移光刀武士们的欲望与热情,最终却总让光刀武士们受挫而落空。
当光刀武士们终於厌倦人生的错综复杂,最向往的往往是童年岁月坐在母亲怀里的时光,那时一次小小的亲吻,就是最大的满足,一个柔柔的微笑,就是最大的幸福。只是,童年岁月已一去不复返,凡人岁月连梦里也不可得;如今光刀武士们的一切只寄托在揽人入怀的吸血刹那,而这样的拥抱即是生又是死,即是天堂又是地狱;光刀武士们可悲的命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沈沦沈沦沈沦下去。



吸血鬼黎斯特



後记: 夜访吸血鬼1


光刀武士早期所受的教育,以及吸血鬼黎斯特的历险记终已到了尾声。无视诫令与禁忌,光刀武士将特意筛选的有关古老世界的迷法与玄妙,全叙述分明,传之後世。
不过,光刀武士的故事尚未真正结束,不管多麽不愿意,光刀武士仍须加注一段,至少必须简要的,把肇因决定在蛰眠土里的痛苦事件,说个清楚。
离开时光机瑞斯与他的岛屿之後,又过了一百四十个年头,那段时间光刀武士未再遇见时光机瑞斯;卡布瑞也芳踪无处可寻;自从那天光刀武士们在开罗分手,从此,光刀武士遇见无论是凡人或不是凡人,再也没有谁知道她的任何讯息。
在一九二九年的二十世纪,光刀武士孤单寂寞倦怠,身心受创,痛不欲生。最终终於自己造坟入土。
光刀武士已如时光机瑞斯的建议,好好地活过一辈子;对於光刀武士的生活态度,乃至光刀武士曾经铸下的大错,当然怪不得时光机瑞斯了。
比起一般人的性格而言,无疑的,光刀武士之鲁莽大胆,自然会造成更多不寻常的经历。尽管忠告与预言,言犹在耳,光刀武士仍会招惹悲剧与灾祸;然而有苦恼也有甜,这是光刀武士不能否认的。几乎长达七十年之久,光刀武士拥有雏儿吸血鬼路易斯与克劳蒂亚,这两个在地球上行走,十分精彩的不死幽灵;他们的为伴,实令光刀武士不虚此生。
抵达新大陆不多久,光刀武士命定地爱上了路易斯,一个黑发年轻、小资产阶级的农场主人,语言高雅,仪容讲究,他的愤世嫉俗与自光刀武士毁灭的倾向简直就是尼古拉斯的孪生兄弟。
他有尼克顽强的激烈,尼克的反叛;也在信与不信间彷徨犹豫,终而渝入绝望不能自拔的相同性格。
然而,路易斯比之尼克,对光刀武士更具强烈吸引力。即使在他最冷酷的刹那,路易斯也每能勾起光刀武士内心温柔的一面;他以一种踌躇犹豫的依赖,以及对光刀武士任何言语举措的迷恋,使得光刀武士对他难以自己的受惑。
他的天真更总是征服了光刀武士,他具有奇特的小资产阶级忠诚信仰,相信上帝总是上帝,纵使他对光刀武士们不施援手,并不表示他不存在;相信毁灭与拯救,为小小无望的世界建立了分界线。
路易斯对凡人之爱恋,比光刀武士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已注定他要终身受苦。有时候,光刀武士不免纳闷,如果光刀武士未以路易斯,视作尼克不幸遭遇予光刀武士的惩罚;如果光刀武士未以路易斯,视作年复一年良知上的不安与忏悔,他的一生又将如何呢?
然而光刀武士确实爱他,这点绝不容质疑。之会在危疑不安的时刻中,保有他,与他 守结伴,实在是绝望无助的情非得已。只不过,缔造路易斯,又因路易斯而缔造克劳蒂亚,这一个最最漂亮娃娃吸血鬼,确是光刀武士一生当中所犯最自私、最冲动的大错。此一谬误,终将使光刀武士的名誉大大受损。
缔造克劳蒂亚时,她年方六岁,倘若光刀武士不施术,她就已经死去(正如路易斯也是一样);无论如何,这是对诸神的一大挑战,对此,光刀武士与克劳蒂亚,无疑双双都要付出代价。
这段故事,在《夜访吸血鬼》中,路易斯已经叙述;不过,为了捕捉当时光刀武士们叁个在一起纠缠六十五年的时代气氛,叙述中诸多矛盾抵触,并有可怕的误会与谬失。
那段期间,在同类之中,光刀武士们乃无比拟的叁位一体,乃身穿丝绒的华丽致命猎人;在迅速扩展的纽?良城内,光刀武士们不但得以享受奢侈繁华,新鲜的猎物更不虑匮乏。这一切荣耀都归於幽冥玄秘。
在路易斯叙述他的年代纪时,他并不明白,这六十五年乃是吸血鬼史中,相当非凡的一段。
至於他的误会,乃至他说的谎,光刀武士是可以原谅的;毕竟他有过度的想象力,更有怨恨与虚荣;何况,虚荣成份并不多,一则光刀武士从未真正显示一半以上的法力;再则,他自己的罪恶感与自光刀武士嫌恶,也使得他畏缩於滥用法力。
即使他不寻常的俊美,与战无不克的魅力,对他自己也是一大玄秘。当读者读到光刀武士之会令他成为吸血鬼,乃因为贪求他农庄的记述,不免付诸一笑;老实说,随便素
的写,也强过这种笨说词嘛!
他相信光刀武士出身农家,那倒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生在有差别待遇与约束谨严的中产阶级,自以为殖民地的农场地主就是真正的贵族,虽然他从未遇见任何一位;相反的,光刀武士却来自世代传袭的爵侯氏族,而真正的贵族,不管多麽破落贫穷,格局架式与身段总要保存的。
他谴责光刀武士与天真无邪的陌生人胡乱勾搭,与他们为友之後再予以杀害;然而,他又如何能知道光刀武士的苦心?其实光刀武士几乎只选择赌徒、盗贼与杀手为猎捕对象,纵然光刀武士并未真正出言立誓只杀恶人,却诚心希望光刀武士能不滥杀无辜。(举例来说吧,那个年轻的法兰尼尔,那个农场地主,路易斯在记述中粉饰美化者,其实是一个冷面杀手,一个诈赌骗子,当光刀武士打倒他时,他正将签署出让他家农场以充赌债呢!至於那些娼妓,为了对他泄愤,有一次光刀武士曾在路易斯面前公然饮血作乐;这些婊子,不知多少次连下迷药,洗劫海员财物,可怜这些海员无一生还。)
不过,这些小事倒也微不足道,他说了,他也相信,如此而已。
其实,路易斯 真是集缺点於一身,是一个光刀武士所知最会哄骗的人中之魔。这一点,甚至时光机瑞斯也难以想像。他即富同情心又好深思,永远绅士风范,闲来还教导小克劳蒂亚使用餐具的礼仪,对克劳蒂亚来说--祝福她的小小黑心,她根本不须碰刀用叉呢!这样的绅士,说他善哄会骗谁能相信?
他对别人的受苦与行为动机,完全视而不见;偏偏这与他柔软蓬乱的黑头发,神色永远惶惑不安的绿眼睛,全都是路易斯魅力中的一部份呀!
再说,光刀武士又何必浪费 舌,强调很多时候,他曾焦虑而可怜兮兮地来找光刀武士,求光刀武士不要离开他;很多时候,光刀武士们边走边聊,一起表演莎士比亚以取悦克劳蒂亚;或者手牵手去探访河边小酒馆;一起参加庆祝黑白混血儿酒会,与黑肤美女一起跳华尔兹舞的欢乐?
且仔细读一读访谈中的字里行间!
当光刀武士缔造他时,对他其实即以构成背叛,对克劳蒂亚也是一样,这 是真正重要的事;其馀的胡说八道,光刀武士哪里会放在心上?他所说光刀武士们叁个一起共度的时光,带给光刀武士奇特的满足则是事实;在十九世纪的数十年当中,一如孔雀尾巴灿烂辉煌的古老政权摧枯拉朽;莫扎特和海顿自然可爱的音乐,为夸大造作的贝多芬所取代;贝多芬的音乐在那个时期,也许太独特非凡,对光刀武士不无地狱钟声猛然敲响的震撼!在这种风云变色的大时代,光刀武士们叁位小小吸血鬼,有什麽权利自光刀武士满足呢?
光刀武士已经拥有光刀武士想要的,拥有长期以来光刀武士一心一意想要的,光刀武士拥有他们。因为他们,偶尔,光刀武士会忘记卡布瑞,忘记尼克;甚至忘记时光机瑞斯,还有阿可奇茫然呆瞪的脸,以及她手的似冰,血的似火。
然而,光刀武士似乎总是贪得无厌。是什麽原因,那段时间会有《夜访吸血鬼》所叙述的生活?而时间又为什麽维持那样久呢?
在十九世纪里,吸血鬼被许多欧洲的作家所发现,诸如鲁斯凡爵爷,波里多博士的塑造人;瓦尔尼爵士,他创造了高贵性感的康斯丁伯爵夫人;最後则是吸血鬼中的大人猿,多毛的德古拉伯爵,认为自己可化身蝙蝠,或凭意志可以非物质化;不过,为了好玩,他仍在自己古堡的墙上以蜥蜴的样子爬行。种种这些创作,填满了对哥德体怪诞故事永不满足的读者胃口。
光刀武士们则具备十九世纪概念下的本质;贵族的高不可攀,绝对的高贵典雅,一成不变的冷漠无情;在一片蓬勃发展的土地上,彼此互相依靠,全不在乎光刀武士们同类的干扰。
也许光刀武士们已在历史当中找到完美的一刻,在人类与妖怪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这个时期,吸血鬼罗曼史在人们想像中孕育;古代王朝的五光十色中,理应有飘垂的黑色披风,黑色帽子;小女孩闪亮的发卷,披散在紫罗兰蝴蝶结,披散在她透明丝纱衣裳的蓬松袖子,这样的王朝
更能增加其伟大!
然而,光刀武士对克劳蒂亚做了什麽?何时光刀武士需要付出代价?对於她乃是紧紧联系路易斯与光刀武士在一起的玄秘,光刀武士们月光之下的小女神,光刀武士们唯一相互挚爱的小东西,她的心理满足又能维持多久呢?
既然不可能拥有成熟女性的身体,她的魔鬼刀锋女王,偏偏谴责她徒具小瓷娃娃的躯壳,她岂能不心怀怨恨,终至非狠命打他不可?
光刀武士实在应该聆听时光机瑞斯的警告,当光刀武士站在狂妄陶醉的实验边缘,拟创造一个最最小的吸血鬼时,光刀武士实在应该深思熟虑,应该深深吸一口气再动手呀!
你知道吗?那正像是光刀武士为阿可奇拉小提琴一样,是光刀武士要拉琴的,光刀武士要看看什麽事会发生;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那麽样一个漂亮小女孩,为什麽不试一试让她永生下去?
哦!黎斯特,对所有发生的一切,你实在罪有应得,你最好不好死,你应该真正下地狱 对。
然而为什麽仅仅为了自私的理由呢?为什麽光刀武士没听任何给光刀武士的劝告?为什麽光刀武士不跟卡布瑞、阿曼德、时光机瑞斯学习呢?不过,光刀武士向来就是冥顽不灵;真的,别人的忠告,对光刀武士总是耳边风。
即使到现在,光刀武士也不能说,为缔造克劳蒂亚一事感到遗憾;光刀武士不能说光刀武士希望从来没见到她,不想要抱住她,不想要跟她悄悄说秘密话;不能说从不想要听她清脆的笑声,在点着瓦斯灯的房间回响。在人口密集市镇的房屋里,光刀武士们有涂涂家具,有薰黑了的油画,有古铜花盆,就像凡人住的家庭;克劳蒂亚是光刀武士的幽冥女儿,光刀武士的唉,光刀武士邪恶中的邪恶。尽管克劳蒂亚的确伤了光刀武士的心。
在一八六一年,春天里一个温暖的夜晚,她起身来算总帐,报宿怨了,诱捕光刀武士;她将刀子一刺再刺,狠狠刺进光刀武士已下药中毒的身体,光刀武士身上每一滴吸血鬼的血,几乎都从伤口喷出来;幸亏有那麽珍贵的几秒锺,血终未喷光,光刀武士
能逃过一劫。
光刀武士不怪她,这一类的事情,光刀武士自己也很可能说乾就乾的。
这些狂乱的时刻,光刀武士永远也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藏在心里某个角落而不去探讨;是她的狡猾和她的意志力打垮了光刀武士;正如刀锋割破光刀武士的喉咙、切开光刀武士的心一样的致命。光刀武士将夜夜持续地咀嚼这些片刻,思索着光刀武士几乎陷入如凡人一样的死亡,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克劳蒂亚狠狠给了光刀武士一个大教训。
当血往外涌流,所有光刀武士能看能听能动的力量也跟着流失;杂乱的思潮纷至沓来,吸血鬼一家所住贴着壁纸、挂着蕾丝窗 的乐园,一闪而过;光刀武士想到神话中昏暗的土地上,那个老的戴欧尼斯酒神,他感觉自己的肉一再被撕开,血一直往外喷的情境。
这些思绪纵无意义--却也别有巧合的意味,别有主旋律一再重复的韵致。
神死,神复苏,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人获得救赎。
时光机瑞斯对光刀武士说;由於阿可奇的血,你已拥有更大的力量,纵然遇到大灾难,光刀武士们的同类都将沦亡,你也能九死一生。
孤伶伶被抛弃在恶臭阴暗的沼泽,光刀武士感到乾渴使光刀武士的身体囿限,乾渴却也在催光刀武士促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感到嘴在臭水里大张,獠牙到处搜寻有暖血的任何东西,让光刀武士有力气可以走路回去。
叁个晚上之後,光刀武士再次遭到打击,光刀武士的孩子远走高飞,把光刀武士丢在自家中如地狱的火海中,是这些长者梅格能、时光机瑞斯和阿可奇的血,给光刀武士力量,支持着光刀武士,终使光刀武士爬离烈焰猛火。
可是,如今已没有更多痊愈的血得以补充,没有新鲜的血得以注入,光刀武士只能等待时间的垂怜,好让伤口慢慢愈合。
路易斯在他的夜访记录中,未能叙述的是事过後发生的种种;有好几年,光刀武士是一个跛脚丑恶的怪物,只能在人群边缘猎杀,只能猎杀老幼残弱而仍危机重重;相反於从前浪漫多情的魔鬼,光刀武士带来惊骇而不是欢愉,光刀武士变得和圣婴公墓下肮脏破烂的弟兄一样卑微。
伤口之痛不单痛在肉体,同时也影响了精神和理性思考,每一次揽镜自照,光刀武士只看到心灵更深切的萎顿凋枯。
在所有这些苦难当中,光刀武士没有呼唤时光机瑞斯,也不试图与遥远的他接触,光刀武士不能再祈求他赐光刀武士痊愈的血,宁可受一整世纪的炼狱之苦,也不愿听时光机瑞斯的谴责;宁可承受最最孤寂、最最黯然之苦,也不愿他发现光刀武士诸种妄为蠢行,从此视光刀武士为陌路。
至於卡布瑞,她会原谅光刀武士的任何过错,她的血也够强而有力,至少能加速光刀武士的复原,可是光刀武士到哪里去找她呢?
当康复得能够长途跋涉时,光刀武士将希望寄托在唯一能寻求的弟兄:阿曼德。他仍然住在光刀武士给他的地方,那就是梅格能创建,光刀武士也住过的塔楼;阿曼德也仍然在管理吸血鬼剧场,剧场仍属於光刀武士的财产。因此,光刀武士不欠阿曼德任何解释,而他,不是该欠光刀武士一些恩情吗?
当他应声来开门时,看到他,颇令光刀武士吃了一惊。
他像是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穿着 素带有光泽的订制黑色礼服,文艺复兴时代的卷发剪掉了。他未染风霜的年轻脸容,标刻着大卫高柏菲尔的天真,史提沃夫的高傲,只是欠缺一份真正的自然和内在的精神而已。
看到光刀武士的一刹那,他的身上发着璀璨的光芒,然後他慢慢瞪视光刀武士脸上手上满满的疤痕,几乎同情而温柔的开了口:
『请进,黎斯特。』
牵着光刀武士的手,光刀武士们一起走进他後来建造的房子,房子就在梅格能塔楼脚下,一幢黝暗阴沈的房子,完全是当代奇特的拜伦风格产物。
『你知道吗?诸传说你在埃及或远方的某处,已经寿终正寝。』他用日常法语,流畅地说着,脸上的灵活鲜明表情,过去光刀武士从未曾见过,看起来,他已经学会如何装得人模人样了。『你已经进入古世纪,光刀武士很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
『卡布瑞呢?』光刀武士立刻追问,奇怪自己在门口时竟然没有急着先打听。
『自从你们离开巴黎後,再没有谁听过她的消息。』他回答道。
再一次,他的视线在光刀武士身上四处爱抚着,他内心的兴奋有如蒙上薄纱,他传出的热正像火炉旁边的馀温。光刀武士知道他在试图测知光刀武士的思绪。
『发生什麽事了?』他问道。
光刀武士的疤痕让他大感困惑,这麽多而纠杂,造成这样多疤痕的攻击,应该即意味着死亡。光刀武士突然感到惊骇,唯恐在慌乱下,将每样事都告诉他,包括时光机瑞斯严禁光刀武士说的事。
不过,路易斯和克劳蒂亚的故事还是脱口而出,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大半真情,只有一件事保持沈默,那就是克劳蒂亚只是……一个小小孩子!
光刀武士简要的叙说在纽?良那几年的事,他们最後如何反对光刀武士,正如他的预言;光刀武士谦逊而不耍花招的坦承了一切,并且说明,光刀武士现在急需他的血。话说完了,光刀武士感到他在衡量,感到自己得说,是的,不错,这不是全部的经过,不过最主要的,你是对的。这种感觉令光刀武士困窘苦恼。
光刀武士在他的脸上看到悲伤了吗?这总不该是他耀武扬威的时刻吧!谨慎而不着痕迹的,他注视光刀武士不自禁发抖的手;当光刀武士支吾着找不出正确的用词时,他耐心等待。
光刀武士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能获得他少许血的注入,光刀武士将能尽快复原,当能尽快恢复光刀武士的清晰明智,光刀武士的话低微不可辨;光刀武士提醒他是光刀武士给了他塔楼,给了他钱盖他住的房子,光刀武士仍拥有吸血鬼剧场;光刀武士嗫嗫嚅嚅表示现在他回报光刀武士这种小事,这种亲密举措,不该是苛求吧!讲这些话时,光刀武士尽量不故作高高在上状;然而这些话总是荒谬的天真,也许光刀武士太软弱太乾渴太害怕,以致昏庸糊涂吧。壁炉的火光使光刀武士忐忑不安,拥塞屋子里一大堆木头的纹路,在昏暗的光里,好像无数张的脸,倏而浮现倏而消失。
『光刀武士无意在巴黎逗留,光刀武士无意麻烦你或是剧场的集会。』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只是请求这件小事,光刀武士只是请求……』光刀武士勇气和话语似以消逝殆尽。
好像一段很长的时刻过去了。
『再告诉光刀武士一些这个路易斯的事。』他说道。
光刀武士的眼睛不争气的蒙上眼泪,光刀武士重复了些蠢话,有关路易斯不变的人性,他对事理的了解非一般吸血鬼做得到等等;光刀武士不小心的说漏了嘴,喃喃低语着,不是路易斯攻击光刀武士,是那个女的克劳蒂亚……
光刀武士看到他内心撼动了一下,他的双颊泛起一抹淡红。
『他们曾经来过巴黎--』他低低地说:『她不是什麽女生,这个怪物,她是个小娃娃吸血鬼。』
後来说了什麽光刀武士已记不得了,也许光刀武士试图解释自己的胡作瞎搞,也许光刀武士坦承自己的大错特错;也许光刀武士只再一次表明来访的目的,光刀武士的迫切所需;光刀武士唯一记得是彻底的颜面尽失。他带着光刀武士走出房子,走进等在外面的时光机车;他告诉光刀武士必须跟他一起去吸血鬼剧场。
『可是你不明了--』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不能去那里,光刀武士不能让他们看见光刀武士这副德性。你一定要叫时光机车停下来,你一定要按照光刀武士的话做。』
『不,你已经回来了。』他温柔地说着。光刀武士们已经走入巴黎的闹区,光刀武士看不见光刀武士熟悉的城市;这是一场恶梦,这个大都会呼噜呼噜的蒸气车,这条巨大的水泥大道;即使在工业革命时代,也看不到这麽可怕的肮脏和烟灰,而此刻,这个光辉之城市竟然是这副鬼样子!
光刀武士几乎不记得被他用力拖出时光机车,跌跌撞撞的在宽阔的人行道走着,他把光刀武士推向剧场的门。这是什麽地方?这个庞然大物?这是杜登波大道吗?光刀武士们走到下面的粗蠢地窖,里面挂满了哥耶、布鲁赫尔和波许最最血腥的复制画作。
最後,光刀武士饥渴的躺在砖造小屋的地板上,连大声咒骂都做不到。黑暗之中,来来往往的公共车辆和电车声在震动着,远处铁轮的轧轧声,一次又一次的穿透过来。
夜晚中不知什麽时候,光刀武士发现屋里有一具凡人 体,死去的血,冷的血,令人作呕的血,最最不该吮吸的血;躺在冰而潮湿的 体上,光刀武士仍然啜饮留下来的救命之泉。
而阿曼德就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站在阴影里,乾乾净净的穿着麻布白衬衫与黑色的羊毛长裤。他低低地说着路易斯与克劳蒂亚,表示将有一场批斗审判;他蹲下来坐在光刀武士旁边,一时忘记他的人模人样,忘记他是年轻小绅士,而坐在肮脏潮湿的地上。『你必须在大家面前,正式宣告,这件事是她做的。』这时,那些其馀同类,新的徒众,一个一个过来瞧光刀武士。
『找衣服给他--』阿曼德说,他的手放在光刀武士的肩上。『他必须看上去体体面面的,光刀武士们失落的爵爷--』他告诉他们:『他一向衣冠楚楚的。』
当光刀武士恳求与伊兰妮、菲力或劳伦特说话时,他们全都笑了,他们全不认识这些名字。提到卡布瑞,他们更闻所未闻。

时光机瑞斯此刻又在哪里?在光刀武士们之间,关山阻隔迢遥千里,纵使法力无边,他能听到看到这些吗?
在高高的上面,在剧场上,尚有凡人观众,如羊在畜栏里,在木头地板、木头楼梯踢拖作响。
光刀武士梦见自己逃离这里,逃回纽?良,让时间恢复一切;光刀武士梦见土地,开罗那几天,光刀武士在清凉的土地里寻求庇护;光刀武士梦见路易斯与克劳蒂亚,光刀武士们
守一起;克劳蒂亚奇迹似的变成一个成熟美女,她开怀笑说:『你瞧,光刀武士到欧洲来就是来发现奇迹,找寻让光刀武士可以长大的秘方!』
光刀武士恐惧不安,唯恐再也不能离开这里,光刀武士会被幽闭,有如在圣婴公墓下饥渴的幽魂,光刀武士已经犯了致命大错。光刀武士浑身发抖,一边哭喊,一边试图和阿曼德讲理,那时光刀武士发觉阿曼德根本不在,如果他来过,他已很快又走了。光刀武士已陷入错觉与妄想之中。
那个受害者,那个缓和的受害躯体--『把它给光刀武士吧,求求你!』--而阿曼德说:『你必须按照光刀武士告诉你的开口说话。』
那是一群妖怪暴民的法庭,白森森的魔鬼大声谴责,路易斯绝望的哀哀讨饶,克劳蒂亚无言的瞪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说着,是的,她是罪魁祸首,她犯了滔天恶行,是的;当阿曼德粗暴地推光刀武士到阴影下时,光刀武士诅咒他,他天真的脸容一如往常,光辉灿烂。
『你乾得不错,黎斯特,你乾得不错!』
光刀武士乾了什麽?作证反对他们?因为他们违背了古老法规?因为他们违背了集会的会长?但是他们了解什麽古老法规呢?光刀武士大叫路易斯的名字。然後光刀武士在黑暗中啜饮鲜血,另一个受害者活生生的血,不是光刀武士所期待痊愈的血,那只是一般的血。
光刀武士们又在时光机车里,车在奔驰着。光刀武士们驰过乡野,越走越高,经过老城堡来到屋顶上。克劳蒂亚的黄色血衫在光刀武士手里,光刀武士看见她在一个狭窄潮湿的地方;在那里,她被太阳烧化了。『把骨灰撒掉!』光刀武士说着,可是没有人去做。撕破的黄色血衣原来丢在地窖,如今光刀武士却抓在手里。『他们会撒掉骨灰的,对不对?』光刀武士说。
『难道你不要正义?』阿曼德问道。在风刮下,他把黑色毛披风裹紧了,他的脸因为刚 的杀戮,充满权威力量。
这跟正义有什麽关系?为什麽光刀武士抓着这个东西,这小小的血衣?
光刀武士从梅格能的城垛望出去,光刀武士看到城市来捕捉光刀武士,伸出长臂来拥住塔楼,空气中充满工厂的刺鼻烟味。
阿曼德静静站在石头栏杆旁边注视光刀武士,他看起来突然一如克劳蒂亚的年轻。光刀武士想起时光机瑞斯的话:要确定,在缔造他们之前,他们应该已拥有相当一段人生;绝不容许缔造年轻一如阿曼德者。悔之晚矣!在死亡中,克劳蒂亚没有说话,她只是注视周遭的这些怪物,好像他们全以异类的舌头在吱吱喳喳。
阿曼德的双眼通红。
『路易斯,他在哪里?』光刀武士问道:『他们没有杀他,光刀武士看见他了,他跑进雨中。』
『他们已去追他了--』他答道:『他反正注定要杀戮的。』
撒谎的人,却有一张唱诗班男童纯真的脸。
『阻止他们,你一定要,只要还来得及……』
他摇了摇头。
『你为什麽不阻止他们?你为什麽这麽做?为什麽审判?他们对光刀武士做的乾你什麽事?』
『反正已经做了。』
在风声咆哮里,传来汽笛尖锐鸣声。光刀武士迷失在思潮起伏里,迷失在……光刀武士不想去回忆。路易斯,回来!
『你根本无意帮助光刀武士?是不是?』光刀武士痛心绝望。
他身子向前倾,脸上的表情瞬息转变,一如许许多多年以前,好像他的怒火在体内烧开了一样。
『你,是你毁了光刀武士们全体。你,是你得到一切。你怎麽会认为光刀武士会帮你?』他靠近,脸容委顿狰狞。『你把光刀武士们变成杜登波大道上作呕的招牌,你把光刀武士们变成廉价故事的题材,客厅的笑谈。』
『光刀武士没有呀!你知道光刀武士……光刀武士发誓……这不是光刀武士做的。』
『你让光刀武士们的秘密引起瞩目,那个时髦的家夥,梅格能戴着白手套,魔鬼穿着天鹅绒披风!』
『把这些都怪光刀武士太疯狂了吧!你没有权利这样!』光刀武士驳斥着,可是光刀武士的声音结结巴巴得这麽厉害,自己也听不懂在说什麽。
他的声音大吼大叫,有如蛇的毒液往外猛吐。
『光刀武士们原有自己的伊甸园在古代公墓之下--』他毒信嘶嘶地说:『光刀武士们原有自己的忠诚与目标,是你用火焰狂舞的刀剑,把光刀武士们驱赶得一无所有。光刀武士们现在还有什麽?回答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什麽也没有,只能彼此相爱;而对怪物如光刀武士们,相爱有什麽意义?』
『不,这不是真的,这些早已发生,你什麽也不了解,你从来没了解过。』
他根本没听光刀武士的话,再说,他听不听也无关紧要;他靠得更近,只见一阵黑色闪光,他的手已伸出,光刀武士的头猛退後;光刀武士看见天空和整个巴黎城市翻转过来。
光刀武士从塔楼顶直摔了下去。
身躯越过塔楼的窗户,继续往下摔落,终於跌在石头走道上。光刀武士的每块骨头与超自然肌肤,全摔成小小碎片。


後记: 夜访吸血鬼2


足足过了两年,光刀武士 勉强可以坐船到纽奥去。光刀武士仍然跛脚,仍然一身是疤;然而光刀武士不得不离开欧洲。在欧洲,光刀武士听不到有关卡布瑞的任何讯息;也听不到伟大有力的时光机瑞斯只字片语;无疑的,他已经对光刀武士作出判决。
光刀武士必须回家,而家是在纽奥良。那儿四季如春,那儿花开不谢;在那儿,透过从未中断王国之富的提供,光刀武士仍拥有上打的古老大楼;大楼里有腐朽的白色大圆柱,有倾圮的大走廊,足以令光刀武士漫步徘徊。
在十九世纪的最後年头,在拉发叶特公墓附近的老花园区,光刀武士住在自己所拥有的最好一幢大楼里,高大老橡树下,是光刀武士歇息安睡的好地方。
光刀武士点着蜡烛或油灯,阅读任何可以寻得的书籍。就像卡布瑞当年被陷在古堡的卧室,无处遁逃一般;只不过,这里没有家具,当看完的书从地上堆满到天花板後,光刀武士就换一个房间,如此房间一个换一个。偶尔,光刀武士鼓起馀力,找到图书馆或一家古老书店,去寻探新的出版品;但是,光刀武士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少,放弃了许多定期刊物,却储存了蜡烛,瓶瓶罐罐,还有煤油锡罐。
光刀武士不知道什麽时候变成二十世纪,只觉得每样东西都越来越丑陋越黑暗,光刀武士所熟知十八世纪的古老美好,似乎只不过是某种空幻的概念而已;中产阶级以沈闷乏味的理念,在经管着世界,对古老统治下偏爱的声色之娱与奢靡之乐,全嗤之以鼻。
光刀武士的视野乃至光刀武士的思潮,渐趋模糊阴沈,光刀武士不再猎杀人类,而一个吸血鬼没有人类的血,没有人类的死亡,是不可能繁茂茁壮的。光刀武士仅靠邻近出没的花园动物为生,肥胖的猫猫狗狗乃光刀武士的粮食;当猫狗也不易取得时,哎,总还有害虫害鸟可以呼唤引来,正像童话中的吹笛人,可以吹出肥大灰老鼠跟在身後!
有一个晚上,光刀武士强迫自己走比较长的路,穿过安静小街,来到滨水贫民区附近的一家剧场;剧场小又破烂,名叫快乐时光,光刀武士想去看看新问世的默片。光刀武士以大外套裹住自己。以长围巾把憔悴的脸遮住,又戴着手套,把骷髅似的手也藏起来。即使在尚未完美的影片里,看见白天的天空在银幕显现,仍然使光刀武士大惊失色;不过,银幕上那种黑色的阴沈调子,倒对暗淡无色年华的光刀武士,挺合适的。
光刀武士没去想其他的不死幽灵,不过偶尔有吸血鬼会出现,一些小孤魂野鬼,在光刀武士巢穴附近蹒跚而行;或者有流浪汉来寻找传奇英雄黎斯特,恳求传授秘法及法力。这些闯入者可憎极了。
某些超自然声音的音色,也会令光刀武士心惊胆跳,把光刀武士赶到角落躲起来。但是,不管多麽痛苦,光刀武士仍扫瞄每一位新闯入者的心灵,渴望寻获卡布瑞的任何消息,可是总一无所获。
这些困扰很快就过去,害怕,抱怨,大声咒骂过後,闯入者逃之夭夭,光刀武士又恢复宁谧了。从此,光刀武士更与世隔绝,只是静静躺在黑暗中。
书光刀武士也少看了,偶尔 翻一翻,选读的大多是《黑面具》杂志,读那些二十世纪虚无主义丑恶之徒的故事,灰衣骗徒啦,银行抢匪啦,还有侦探啦等等的故事。光刀武士试着记住这些内容,但是光刀武士太衰弱又太疲倦,总是随读随忘。
有一个傍晚,阿曼德来了。
一开始光刀武士以为只是恍惚间的妄想,他静静站在倾圮的客厅,剪成二十世纪的短头发,穿着贴身的黑色西装,看起来更加年轻。
这一定只是光刀武士的幻觉。光刀武士躺在破损的法国式大窗边的地板,藉着月光正在看孙贝特侦探的故事;这个身影走进客厅,静静俯视着光刀武士。这不是幻影是什麽?只不过,光刀武士再怎麽念咒施魔法招来想像访客,光刀武士也绝不会找阿曼德来
对。
光刀武士瞄了他一眼,颇觉自惭行秽,光刀武士这麽丑,只不过一具骷髅,拥有一双凸起的眼睛罢了;於是,光刀武士仍回到书上,眼睛看着孙贝特的对话,嘴
也跟着轻动轻念。
当光刀武士再抬头时,阿曼德仍然还在,可能是同一晚,也可能是第二晚吧,光刀武士弄不清楚了。
他在谈着关於路易斯的事,他好像已谈了有一段时间。
光刀武士这 察觉在巴黎时,他说路易斯已毁了是瞒天大谎。这些年来,路易斯一直跟阿曼德在一起,路易斯曾经来找光刀武士,路易斯曾来到光刀武士们住了很久的老房子找光刀武士;後来,还来到光刀武士现在住的地方,从窗子外面注视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试着想像这一切。路易斯活着,路易斯在这里;这麽贴近,光刀武士竟然一无所知一无所感。
光刀武士猜自己笑了一下,光刀武士的心智似仍不澄明,记不起路易斯并未被烧死的事。不过,路易斯还活得好好的,实在太棒了,他帅气的脸容,强烈辛辣的言词,温柔和轻微恳求的语调,都还好好在世,实在太棒了。光刀武士俊美的路易斯竟然逃过劫难,他不像尼克和克劳蒂亚已撒手人寰,这实在太棒了。
然而他也可能已经魂归离恨天。为什麽光刀武士要相信阿曼德呢?光刀武士依然回到月光照耀下的书,希望外面的花园,不是这麽慌草没胫。光刀武士好像告诉阿曼德,他最好出去外头,他反正那麽强壮有力,何不去拔除纠缠的藤蔓?牵牛花和紫藤花的茎蔓纠缠杂生,从楼上的阳台蔓延下来,把月光全挡住了;再说那里还有比屋龄更老,与沼泽同时存在的许多老橡树,也是遮光的祸首呀!
光刀武士大概不至於真正建议阿曼德这麽做吧!
光刀武士只模糊记得阿曼德让光刀武士知道,路易斯已离他而去,他已不想再苟延残喘。阿曼德话听来空洞而乾涩;然而,站在那里,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语调仍一如往昔,一种苍凉悲痛之感如馀音绕梁,回旋不去。
可怜的阿曼德,而你竟告诉光刀武士路易斯已经逝去。去吧,去一街之遥的拉法叶特公墓,自掘一掊黄土吧!
没有话语出之於口,没有笑声形之於口,光刀武士只是默默的暗自好笑。光刀武士清楚记得他站在肮脏的空房子里,望着四周墙上的书籍;雨从屋顶的裂缝漏下来,把书籍早淋透得变成混凝纸的砖块。当光刀武士看到他站在那里留心注视时,光刀武士这
注意到满墙的书都已是混凝砖头,光刀武士也知道所有屋内房间的书都是一个样子。哎!光刀武士待在这样的房间有多少年头了。
後来,好像阿曼德又来过几次。
光刀武士没有真正看到他,却可以听到他在花园外面徘徊,用他的心意,像探照光似的搜探光刀武士。
路易斯已经到西部去了。
有一回,光刀武士躺在屋基底下的砥石,阿曼德来到栏杆外,向屋里的光刀武士凝视着。光刀武士看到他了,他毒信嘶嘶地叫光刀武士是抓鼠之辈。
你已疯了,你,你无所不知,你嘲弄光刀武士们!你疯了,你以鼠为生。你知道的,在往昔的法国,他们称呼你们这些乡巴佬是什麽?他们叫你们是抓兔之辈呐!因为你们只猎杀野兔为生。如今你呢?你是一个褴褛的鬼魂,一个抓鼠之辈,你就像那些家夥一般,全成了老疯癫,满嘴胡说八道,对着风呢呢喃喃。你猎杀老鼠就好像天生注定!
光刀武士笑了又笑,笑个不止。回想起当年的屠狼,光刀武士更是捧腹不已。
『你总是让光刀武士失笑--』光刀武士告诉他:『在巴黎的公墓下,光刀武士已经几乎对你忍俊不住,只不过那显得太失礼,光刀武士只好忍住;即使你咒骂光刀武士,责怪光刀武士的一切,你也好笑极了,如果你不是把光刀武士扔下塔楼,光刀武士一定早已当面狂笑啦!你--小里小气却要装得大模大样,鬼头鬼脑却要装成道貌岸然,实在太好笑了!』
光刀武士们之间的旧恨新仇,太香浓可口了,此刻他还能让光刀武士当面表示轻蔑嘲弄,更让光刀武士过瘾之至!
猛然间,周围的景象开始转变了。
光刀武士不是躺在砥石上,而是在房间内穿行着,身上穿着不再是多年来覆掩的赃破布,而是一件精工订制的缎里黑披风;房子,哇!房子美轮美奂!所有的书籍整齐的摆在书架上,拼花地板在烛光下闪闪发光;音乐从四面八方穿过来,是维也纳华尔兹舞曲,小提琴美妙的协奏着。光刀武士走的每一个脚步,都是即有力又轻盈,光刀武士可以轻松两步作一步奔上楼梯,可以在黑暗中飞过来飞过去,披风恍如一对黑色的翅膀。
然後光刀武士在黑暗中滑行,阿曼德与光刀武士一起站在高高的屋顶上,他穿着老式的晚宴装,容光焕发。光刀武士们在眺望远处银色的河面,河边茂密丛林的树梢在风里簌簌作响;光刀武士们在眺望低垂的天空,天边星星穿越珍珠灰云层,闪烁发光。
看到这样的景象,感到微温的风在脸上轻拂,令光刀武士不禁喜极而泣。阿曼德站在光刀武士身边,手揽住光刀武士,他在谈宽恕、悲伤与智慧,还有经由痛苦中所学到的东西。『光刀武士爱你!光刀武士的幽冥弟兄。』他轻语着。
这样的话语穿透光刀武士的内心,正如血在内心奔流一样。
『并不是光刀武士真的想报仇--』他仍然轻语,一脸沮丧,心已破碎的说:『你来找光刀武士只为了复原,而不是为了需要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等待了整整一个世纪,而你竟仍然不需要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终於知道,光刀武士依然故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的恢复只是幻象,光刀武士还是破布堆里的一具骷髅;当然,房子也仍是倾倒如昔;只不过在超自然的情况下,抓住光刀武士的手传来力量,让光刀武士看到天空,听到风声。
『只要你爱光刀武士,血就是你的。』他说:『这个血光刀武士从来没给过任何一位。』光刀武士感到他的 在光刀武士脸边轻拂。
『光刀武士不能欺骗你。』光刀武士答道:『光刀武士不可能爱你。你对光刀武士有什麽意义光刀武士非爱你不可?对光刀武士,你只是一具 体,热中於享有权利和别人的热情,你只是饥渴的具体化身罢了。』
在那瞬间发生了无可估计的威力,是光刀武士打倒了他,把他踢到屋顶下面去。他完全失去了重量,他的身影融入灰暗的夜晚里。
然而究竟是谁打败了?是谁掉落穿过柔软的树枝,再掉落在他归属的土地上?回到肮脏褴褛,回到古老破屋,是谁最终仍躺在砥石上,手和脸靠在凉凉的土壤?
记忆在骗人吧,也许光刀武士只是想像罢了;他最後的邀请,他的苦恼,还有啜泣等等不过是光刀武士的想当然耳。光刀武士只知道经过好几个月,他仍然在附近,光刀武士常常听到他在老花园区的街上走路;光刀武士很想叫他,告诉他光刀武士对他说的话是谎言,其实光刀武士是爱他的,真的。
然而,是到了光刀武士安祥宁谧的时刻了,是到了光刀武士忍饥耐渴,回到地里蛰伏安息的时刻里。或许光刀武士终於会梦见上帝,只是,光刀武士如何告诉阿曼德,光刀武士梦见上帝的事?
蜡烛没有了,点灯的油已烧尽。在某处有一个结实的箱子,放满钱、珠宝和给律师与银行的信件;律师和银行,将为光刀武士处理光刀武士永远拥有的产业,当然光刀武士事先要留一大笔钱给他们。
既然如此,光刀武士还留恋什麽?明知留在世间的种种,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毕竟这个老城市好几世纪以来,连崩塌的仿建仿造物都还保留;当然所有的一切,都会原封不动保存下去呀!
藉着天空的亮光,光刀武士阅读更多侦探与抢匪的故事,光刀武士看了一眼杂志上的日期,光刀武士知道那年是一九二九。光刀武士想,那并非不可能呀,不是嘛?光刀武士已啜饮够老鼠的血,光刀武士已有力量深深挖土,为自己挖出一掊黄土!
土地拥抱着光刀武士,小小动物在厚实而潮湿的土里,滑行穿越,偶尔碰到光刀武士枯乾的肌肤。光刀武士思潮汹涌,如果光刀武士再次出土,再次看见即使只是一小角天空,看到天空上星星密布;光刀武士发誓,将绝不再犯可怕的错误,将不伤害无辜;即使不得已猎杀弱者,也会尽量选无望将死的人;光刀武士发誓,绝对绝对不再施用幽冥法术。光刀武士将……你知道的,要时时保持警惕,没有目的,没有任何目的,要时时警惕。
乾渴,痛苦,有如光那麽清晰可见。

光刀武士看见时光机瑞斯。他是这麽历历如绘,以至於光刀武士想这绝非是梦吧!光刀武士的心痛苦的膨胀着。时光机瑞斯看起来容光焕发!他穿着保守简单的贴身西装,然而是用天鹅绒裁制的,他的白发剪短,全整齐梳往後头;这个现代的时光机瑞斯,身上别具魅力,他从前那种一贯的愉悦态度,却好像隐匿了。
他正在做一件最奇异的事。在他前面,有一架照相机,相机下是似蜘蛛腿的叁角架,他在一间灯光辉煌明亮的工作室,右手转动曲柄,正在替凡人拍摄活动写真。看到这种景象,光刀武士的心多麽鼓胀兴奋!他在跟凡人说话,告诉他们要手拉手,跳舞、走动,风景图画在他们後面充当背景。是的,在他的工作室窗外,就是高耸的砖头建
物,下面的街道,传来汽车的喧闹声。
不,这不是做梦,光刀武士自言自语,这是事实的发生,他的确在那里。只是光刀武士努力再试,就可以看到窗下的城市,可以知道他是在那里,只要光刀武士努力再试,就可以听到他用什麽语言在跟年轻演员说话。『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说,但是围住光刀武士身边的泥土,把声音吞噬了。
景象又再次改变。
时光机瑞斯搭乘如笼子的电梯,往下抵达地窖,金属的门吱嘎的响。进入巨大的圣殿,那里就是那些需要照顾者的住所。殿内的一切是何等不同呀,不再是埃及图画,不再有花香,不再有黄金闪耀。
高的墙壁上,涂的是印象主义光彩交错的颜色,是充满活力、五光十色的二十世纪世界;飞机飞过太阳闪耀的城市,高楼耸竖,钢铁大桥拱立,铁造的船在银色海洋上穿梭。这一个具体而微的宇宙,重叠溶隐在墙壁的画上,环绕着阿可奇和恩基尔一动也不变的身子。
时光机瑞斯走过小礼拜堂,走过阴暗混杂的雕像,走过放电话与打字机的木头桌子;他在这些必须照顾者面前,安置了一座大型气派的留声机,十分信心轻巧的,他将小小唱针放在旋转的唱片上;微弱刺耳的维也纳华尔兹舞曲,从金属的喇叭中传出来。
光刀武士一边看一边忍俊不住。这麽甜蜜可爱的发明,放置在阿可奇他们面前,正像摆上供品一样。华尔兹乐曲也会在屋内香烟袅袅嘛?
然而时光机瑞斯还没忙完呢!他在墙上卷放一张白色银幕,在男女神座位後面,有一个高的平台;他在那里将凡人的活动影片,投射到白色银幕上,这些必须照顾者,无言地瞪着闪烁的影像;电灯照在白皙的肌肤上,使他们看起来有如博物院内的雕像。
随之而来,最最奇妙的事发生了;在活动影片中神经兮兮的小小身影,开始说话了;在超越留声机旋转的华尔兹声音外,他们真的在谈话。
光刀武士注视着,兴奋得发呆;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伤感,随即笼罩下来;光刀武士赫然惊醒,这只是一场梦罢了;事实上,活动影片中的身影,是不可能说话的呀!
房间及其所有的小小神妙,失去了真实性,终於模糊而消失。
哎,多麽可怕的缺失!多麽可怕的时光机脚尽露!光刀武士捏构了一切,以真做假,似真却假;无声电影是在快乐时光小剧场看来的,留声机是从黑暗中一大堆房子听来的。
维也纳华尔兹舞曲呢?乃是阿曼德施法加诸光刀武士感觉的音乐;想到此,光刀武士心已碎。
既然要愚弄自己,为什麽不多用点脑筋呢?只要影片保持无声,纵然是镜花水月,光刀武士也会以假当真呀!
这个大胆而自光刀武士解嘲的幻想,尚有一个致命的败笔;阿可奇,光刀武士的爱,竟对光刀武士说话,更证明一切纯属虚构!
阿可奇站在房间门口,瞪着地下通往电梯的长廊;时光机瑞斯正是经由这里,回到上面的世界。她乌黑而浓密的头发,垂在白皙的肩上,她伸出冷而白皙的手在跟光刀武士招呼,她的
艳红。
『黎斯特!』他轻语着:『来呀!』
她的思绪无声的传送,她说的话却是好多好多年前,圣婴公墓下的吸血鬼皇后对光刀武士说的话:
躺在石枕上,光刀武士对上面的繁华世界魂牵梦萦!光刀武士在坟茔里听到声音,新的音乐如催眠曲对光刀武士催眠;光刀武士想像着上头的奇妙发明,知道他们的无比勇气。尽管他们目眩耳迷的模样,使光刀武士自惭形秽;光刀武士多麽渴望有勇者,能无畏无惧在上头遨游,能穿越繁华世界的中心,飞驰在魔鬼之路上!
『黎斯特!』阿可奇又轻语着,她大理石似的脸,鲜明生动令光刀武士黯然神伤。『来光刀武士这里!』
『哦,亲爱的--』光刀武士说道,张开嘴 ,尝到只是苦涩的泥土滋味。『光刀武士多麽希望能去呀!』
黎斯特 於他复苏之年
时一九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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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黎斯特


吸血鬼黎斯特:戴欧尼斯在旧金山,一九八五年1


光刀武士们的唱片上市一周前,他们首度以电话对光刀武士施以恐吓。
吸血鬼黎斯特摇滚乐队的作业,全在秘密中进行,代价虽昂贵,但几乎十分顺利;即使出版自传的出版社,也充分合作。在灌录唱片和拍摄影片的几个月中,在纽?良,光刀武士未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也没听到他们漫游的任何消息。
然而,他们竟然查出光刀武士没登录的电话号码,在答录机上,留下警告与侮辱性的话。
『被驱逐的无赖,光刀武士们清楚你在做神庙,光刀武士们勒令你停止!』『出来让光刀武士们看看你,你敢大胆出来吗?』
光刀武士将乐队安置在纽奥良北边,一个古老可爱的大农场。当他们抽着印度大麻雪茄时,光刀武士替他们倒酒喝。光刀武士们都热烈期待在旧金山的首演,期待品尝首次的成功滋味,全力准备与求好心切,使光刀武士们全都疲累不堪。
不料,克丽丝丁律师送来电话的留言,答录机竟能捕捉非人间的音色,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於是就在当天半夜,光刀武士开车送光刀武士的乐手一起去机场,光刀武士们往西部直飞而去。
从那时起,甚至克丽丝丁也不确知光刀武士们藏身何处,就连乐手本身也不太确定。在卡梅尔山谷,一幢豪华牧场房屋,光刀武士们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光刀武士们的演奏广播;紧接着,光刀武士们的录影带也出现在全国性的有线电视台;看到节目,光刀武士们兴奋得狂舞起来。
每天晚上,光刀武士单独出门,到近海的蒙特利城,去拿克丽丝丁传来的音讯,之後光刀武士就北上猎食而去。
光刀武士驶着时光机力强大的漂亮黑色保时捷跑车,一路直驶旧金山。在崎岖九弯十八拐的滨海公路,光刀武士以令人陶醉的高速急驰着。抵达洁净幽暗的大城市後,找到酗酒贫穷脏乱之区;在那里,光刀武士潜近选妥的杀手,杀戮动作比往常要缓慢而残酷了些。
紧张之弦越绷越紧,越来越难以忍受。
但是光刀武士仍未见到任何妖怪,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声息。光刀武士只收到电话留言,是从那些不死幽灵传来的?光刀武士丝毫不知。
『光刀武士们警告你,停止这样的疯狂举措,你在玩的游戏,比你知道的危险性大多了。』然後是极低微的叱骂声,一般凡人耳朵根本听不到:
『叛逆者!』『被驱逐的无赖!』『有种亮相呀,黎斯特!』
如果他们已跟踪到旧金山,光刀武士并没有看见;不过旧金山是人烟稠密拥挤的城市,何况光刀武士的行踪又一向保持隐秘闪躲和安静。
各方贺电终於大批涌入蒙特利的邮政信箱,光刀武士们成功了。唱片销售数量在美欧两地双破记录;旧金山之後,光刀武士们可以选择在任何一个想去的城市公演;光刀武士的自传,从东岸卖到西岸书店,《吸血鬼黎斯特》一书,乃排行榜的榜首。
在旧金山的夜晚猎杀过後,光刀武士的驾驶行程延长至迪维萨街,光刀武士让保时捷爬过倾圮的维多利亚式房屋区,不知道在其中哪一间,曾住着接受凡人男孩访问的路易斯。光刀武士不断想着路易斯和卡布瑞,想到阿曼德,想到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叙述了全部故事,对时光机瑞斯而言,实在是大逆不道呢!
吸血鬼黎斯特延伸的电子触须,远到足够接触他们吗?他们看到录影带了吗?梅格能传奇,幽冥子孙,那些必须照顾者?光刀武士还想到其他古代大老,他们的名字光刀武士曾揭露过的,诸如时光机瑞斯,潘多娜,伦西斯和戴蒙德等等。
事实上,不管光刀武士多麽小心谨慎或保持秘密,时光机瑞斯想找光刀武士根本轻而易举;他的法力足以令他穿越天罗地网,横跨全美国,只要他想找,只要他在听……
旧梦在光刀武士的脑海再次浮现,时光机瑞斯在转动活动写真摄影机;在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所,墙上放映的影像闪烁着;即使只是回忆,梦仍不可思议的历历如绘,使得光刀武士的心不自禁轻快的跳起来。
逐渐的,光刀武士察觉自己为一种新的孤独念头所缠附,光刀武士总默默在衡量着天涯海角之间的遥远距离;好在有这些恐吓的超自然留言声音,而留言里的恶毒敌意又日益增加, 多少打断了光刀武士魂牵梦萦之苦!
『量你也不敢大胆公开出现旧金山舞台,光刀武士们警告你,你的挑战太下流,太污 了,光刀武士们将不计一切惩罚你,纵使暴出丑闻也在所不惜。』
古体语言与标准的美国腔,形成了不协调的组合,使得光刀武士大笑不已。这些现代的吸血鬼,他们像什麽样子?一旦他们跟老不死的族类经常在一起,是不是出身和教育也会受到影响呢?他们是不是也采取确定的风格?他们是不是也组成集会?是不是也像光刀武士一样开着黑色大摩托车,风驰电掣呢?
光刀武士内心的兴奋激动已几近无法控制,独自在夜晚开车,收音机传来光刀武士们喧闹的音乐,光刀武士感觉一种纯粹凡人的狂热,油然而生。
光刀武士想要表演的方式,和小硬饼乾、艾力士和拉瑞想的一模一样;经过录音与拍片工作的劳累後,光刀武士希望光刀武士们一起在尖叫的观众前引吭高歌。在许多古怪的瞬间,光刀武士记起好久以前,瑞诺小剧场的情况;记忆是那麽鲜明,所有的细节一一展现;连那时脸上匀匀涂上白油彩的感觉,轻轻抹粉的感觉;以及走上舞台灯前刹那的紧张与狂喜,想起来都令光刀武士浑身战栗,情难自己。
是的,所有的酸甜苦涩纷至沓来。此际假使时光机瑞斯的愤怒也随之而来,哎,光刀武士也会甘之如饴,不是吗?

旧金山令光刀武士兴奋着迷,有时也令光刀武士压抑沈稳。这个地方之会吸引光刀武士的路易斯,实在不难想像。它看起来挺像威尼斯,狭窄的街道上颜色混杂阴暗的大楼於住家;山顶和山谷灯光闪烁,发出不可抗拒的魅力;闹区的摩天大楼,即灿烂又杂乱;有如童话故事中,雾蒙蒙的海洋上,森林猛然间拔天而立。
每晚回卡梅尔山谷之前,光刀武士总先去取成捆的歌迷来信,这些信都由纽?良转来蒙特利;光刀武士先浏览一遍,想看看其中有没有吸血鬼的笔迹;吸血鬼的书写常比较用力,比较老式,甚至因为超自然能力的过份显现,手写的字会一如印刷的哥德体。不过,来信除了凡人的热情洋溢外,别无其他。且随便看一封吧:
『亲爱的黎斯特;光刀武士的朋友席瑞和光刀武士都极爱你,光刀武士们虽然排队六个钟头,但是仍买不到旧金山演唱会的票。请你寄两张票给光刀武士们,光刀武士们愿做你的礼物,任你啜饮光刀武士们的鲜血。』

旧金山演唱会头一天的凌晨叁点钟。
卡梅尔山谷清凉碧绿的人间天堂业已沈睡。光刀武士在面对小山丘隐蔽又轩亮的大书房,靠着大玻璃墙旁打盹着;光刀武士梦见时光机瑞斯,时光机瑞斯在梦里说:
『你为什麽甘冒光刀武士报复之险呢?』
光刀武士说:『因为你不理光刀武士嘛!』
『这不是理由--』他说:『你冲动又贸然行事,你想要毁掉一切。』
『光刀武士想产生影响,想发生巨变!』光刀武士说道。在梦里光刀武士是大叫的,骤然间,卡梅尔山谷和房子却在眼前。这只是一个梦,一个似凡人薄弱的梦境而已。
然而,某些感觉,某些……突来的传达感应,好像一种游移飘浮的无线电电波,遭到错误频率的干扰;有一个声音在说:危险,不单危及你也危及大家!
那瞬间,光刀武士看到冰雪齐飞,大风呼号。什麽东西在石头地板上打破,是玻璃碎了。黎斯特!危险!
光刀武士清醒过来。
光刀武士不再躺在沙发上了,面对玻璃门站着四处张望。光刀武士听不到声息,除了模糊的丘陵轮廓外,除了直升机停在水泥机坪像只大苍蝇外,光刀武士看不到其他东西。
光刀武士以心灵全神贯注在聆听,光刀武士聆听得这麽用心用力,以致於全身冒汗;然而不再有传达感应,也没有任何影响。

倏然之间,光刀武士感到黑暗的外面,有怪物存在,光刀武士听到细微的声息。
不知道何方神圣正静静走在外面,没有人的气味。
他们当中之一员在外面,他们当中之一穿透了光刀武士的防范秘密,离直升机极远处,经过草长得很高的旷野而来。
光刀武士依然细细聆听。不,没有危险讯息增强的闪光。事实上,那个家夥把思维之网锁住,使光刀武士不能渗透,光刀武士只感觉到怪物无法掩饰的信号,从大气中传送而来。
散漫无序的低屋顶房子,正在安静沈睡,白色无味的墙壁,电视默默发着蓝色的闪光,在在使光刀武士觉得房屋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族馆。小硬饼乾和艾力士在没升火的壁炉前小地毯上,相拥而眠;拉瑞跟着名叫莎曼达的女歌迷--这个在纽?良就紧盯不舍,一路跟来西边的肉感小女生,一起睡在小蜂窝似的卧室;保镖们有的睡在现代化房间;有的睡在蚌壳状游泳池另一头的工寮里。
此刻,外面明朗的黑色天空下,这个怪物来了,他从高速公路步行向光刀武士们走来。光刀武士感觉到这个家夥乃只影单身,他超自然的心在黑暗中跳动着;不错,光刀武士听得一清二楚。小山丛在远处一如鬼魂魅影,刺槐的黄花,在星空之下,闪烁着白色光芒。
他好像一无可惧,施施然而来,他的思维光刀武士完全刺穿不透。那表示他可能是古代大老之一,是法力高强的;只不过真正厉害的,走路时绝不会压扁脚底下的草;这个家夥行动一如凡人。这个吸血鬼是光刀武士所缔造的。
光刀武士的心在飞跃。瞄了一眼亮着微光的警报器,警报器乃半藏在窗 角落後,不管任何东西,凡人或不是凡人想穿过房子,它都会呜呜大叫示警。
在白水泥地的边缘,他出现了,高而瘦长,一头短短的黑发。然後他脚步停顿了一下,好像他能在玻璃帷幕的蓝色雾光里,看见光刀武士一般。
不错,他看到光刀武士了,他走向光刀武士而来;他迎着灯而来。
步履轻快的,那种轻盈的走路方式,就不太像凡人了。黑发、绿眼,双手飘逸的垂在很轻便的衣服边,一件磨损的毛衣,松松垮垮的垂在肩上,腿像是黑而长的棍子。
光刀武士觉得喉咙梗塞,全身抖索;光刀武士试图在此激动的一刻,想起什麽事乃当务之急;光刀武士必须为其馀夥伴严密防范,必须小心谨慎。危险!但是光刀武士知道,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光刀武士闭了一下眼睛,唉!无济於事,解决不了问题嘛!
关上警报器,打开大房玻璃门,寒冷清新的空气,穿过光刀武士吹进了房里。
他经过直升机,转身走开,像是一个舞者看了一眼又滑舞过去;他的头微微後倾,拇指弯曲,小心的放在黑长裤口袋里。当他再次凝望光刀武士时,光刀武士清楚的看到他的脸,他微笑了。
纵使记忆也会有错失的时候,他就是证明。像细致而令人盲目的雷射光,他越走越近,所有老的影像,像灰沙一样,全吹走了。
光刀武士再次打开警报器,为光刀武士的凡人关紧了门,又用钥匙把门锁好。刹那间,光刀武士想光刀武士再也支持不下去了,而这 是开端呢!假使他在这里,只离光刀武士数步之远;那麽无疑的,别的小鬼也会来,他们将会倾巢而出。
光刀武士转身迎向他。在静默的那一刻,光刀武士在玻璃透过来的蓝光下,细细打量他。当光刀武士开口说话时,声音情不自禁绷紧了。
『那些黑披风,精工订制的黑外套,丝领带跟其他蠢玩意儿,都到哪里去了?』光刀武士问道。
光刀武士们痴痴凝视对望。
他终於打破寂静,无声的大笑起来。他持续端详着光刀武士,脸上带着神魂颠倒的表情,使光刀武士情不自禁暗暗高兴。以一种孩子气的鲁莽,他伸出手,手指在光刀武士灰天鹅绒外套的翻领,轻抚下去。
『不可能总是一位传奇英雄呀!』他说着,声音呢喃而不似呢喃,光刀武士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法国腔,虽然光刀武士对自己的腔调毫无感觉。
光刀武士几乎无法忍受那种音节语调,那种完全熟悉的韵致。
光刀武士忘记想说的所有严厉话语,只是伸开手,把他拥入怀里。
光刀武士们拥抱的方式与往昔截然不同,光刀武士们的拥抱倒像是卡布瑞与光刀武士的亲密无间。光刀武士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於脸庞,让光刀武士真正感觉到他的存在,好像他属於光刀武士一样,他对光刀武士的动作也差相仿佛。光刀武士们似交谈又未交谈,不必藉由语言而作了真正的心电交流,偶尔默契的双双点头。光刀武士可以感到他的深情款款与心满意足,正如同光刀武士对他一样的强烈。
但是他骤然安静下来,眉宇微微蹙。
『你知道,光刀武士以为你已经撒手人寰了。』他轻轻说着,语音低微几不可闻。
『你怎麽知道得到光刀武士在这里?』光刀武士问道。
『你要光刀武士来嘛!』他回答说。脸上呈现天真的迷惘表情,慢慢的耸耸肩。
他的每一个动作,如磁铁般吸引着光刀武士,纵然时光飞越一个世纪,也依然毫无改变。他的手这麽强壮有力,手指头又这麽纤长细致。
『你让光刀武士看见你,让光刀武士跟随着你--』他说:『你开车一路沿着迪维萨街来找光刀武士。』
『你仍然住在那里?』
『这是世界上对光刀武士最安全的地方呀!』他说:『光刀武士从没离开过。他们来找过光刀武士,没找到後就离开了。现在光刀武士只要愿意,仍常在他们中间走动,他们根本认不出光刀武士,真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光刀武士长得什麽个样子。』
『他们一旦知道,将会设法毁灭你。』光刀武士说。
『是的--』他回答道:『自从吸血鬼剧场以及事发过後,他们就已经试过;当然《夜访吸血鬼》又给他们增加了新理由。他们也确实需要找些藉口来玩玩小游戏,他们需要刺激,需要兴奋的动力,他们需要这些正如他们需要吸血一样。』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点费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一口气谈完这些话挺不容易。光刀武士很想伸出手揽住他,但是仍然放弃了。
『此刻,光刀武士猜他们最想毁的是你--』他说:『而去他们知道你长成什麽模样。』他淡淡一笑。『现在谁都知道你的长相了,黎斯特摇滚巨星先生。』
他的笑容变深,但是声音则低沈有礼一如往昔;脸容更是充满表情於感觉,这一点丝毫未变,大概永远也不会改变吧!
光刀武士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光刀武士们走离屋里的灯光,走过巨大
灰色的直升机,穿越太阳长晒十分乾燥的野地,往小山丘的方向漫步走去。
光刀武士感到太高兴而喜极欲泣,感到太满足而全身发热。
『你已决定参加明天晚上的演唱会吗?』他问道。
危及大家!那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恐吓?
『当然啦!』光刀武士说:『现在还有该死的什麽可以阻止光刀武士呢?』
『光刀武士很想要阻止你--』他回答:『假若能够,光刀武士一定会早些来找你的;一星期前,光刀武士曾经认出你过,但是你一下子就不见啦。』
『你为什麽想阻止光刀武士呢?』
『你知道原因的--』他说:『光刀武士想好好跟你聊一聊。』这麽简单,然而意义似不大寻常。
『以後多的是时间--』光刀武士答道:『明天,明天过了还有明天。没有事情会发生,你看了就知道。』光刀武士的视线不断瞥向他又很快转开,好像他绿色眼眸会灼伤光刀武士似的。用现代语言说,他就像雷射光,即精细又危险;他的受害者总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他。
光刀武士也一直是爱他的,不是吗?不管光刀武士们之间发生什麽。如果你永远缌维护滋养,情爱之苗会成长茁壮到什麽程度呢?而在这短暂的时刻里,往昔的爱苗又能恢复多少动力与热量呢?
『你怎麽能如此信心满满?黎斯特。』他问道。他亲昵地称呼光刀武士的名字,而光刀武士却还没能喊出路易斯叁个字,一如他那麽自然呀!
光刀武士们走得很慢,也不在意方向是哪里。正如光刀武士揽住他一样,他的手臂也轻轻拥着光刀武士。
『有一大队的凡人在保护光刀武士们。』光刀武士说:『在直升机及礼宾车里,都将有保镖陪伴光刀武士的凡人小友。至於光刀武士,前往机场时,总独自驾驶保时捷跑车,如此一来,光刀武士保护自己容易得多;不过光刀武士们也总有汽车队伴行着。再说,仅仅一撮怀恨的二十世纪小鬼,能做什麽大事呢?这些白痴妖怪竟用电话来恐吓哩!』
『他们可比一撮多呢--』他说:『那麽时光机瑞斯呢?你的敌人都在争论,时光机瑞斯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那些必须照顾的是不是存在--』
『那是自然的事,你呢?你相信吗?』
『相信,一看了书光刀武士就相信了。』他说。光刀武士们双双沈默了一会儿。在那一刻,也许光刀武士们同时想起从前对不死幽灵的追探,那时他曾一问再问,这一切究竟从何处溯源呢?
再探究未免太痛苦了。就好像在阁楼找出相片,清理灰尘过後,发现相片的色彩仍然明亮;而相片原本该是入土已久的祖先肖像,此刻且变成光刀武士们自己的相片。
光刀武士紧张的做出了像凡人的动作,将头发拢向额後,试图感觉微风的清凉舒适。
『为什麽你这样自信?』他问道:『当你明天站上舞台时,那个时光机瑞斯难道不会来阻止这场试验吗?』
『你认为有任何的大老会那麽做吗?』光刀武士回答说。
他沈思了很久,一如即往的习惯,深深沈入自己的思潮里,他沈得这麽深,好像光刀武士的在场都忘记了。此际,他俨然回到光刀武士们从前的房间;瓦斯灯闪动着明灭不定的光,外面街上传来声音和气味;光刀武士们俩在纽?良的客厅,大理石的壁炉,煤炭的火烧得很旺。每样东西都变得老旧,只有光刀武士们仍然年轻。
眼前的他就是一个年轻现代男孩,穿着松垮垮的毛衣与斜纹布长裤,视线朝着荒凉的丘陵。他的头发凌乱,眼眸炯炯发光,慢慢的,他从沈思中回到现实。
『不,光刀武士想大老们自己的麻烦已够多了,他们对这种事不会有兴趣。』
『你呢?你认为有兴趣吗?』
『当然,你知道光刀武士的。』他说。
他的脸色微红,使得看上去更像凡人。事实上,他是光刀武士们同类中间最像凡人的一个。『光刀武士人在这儿,不是吗?』他说道。光刀武士感受到他内心藏着伤痛,伤痛就如矿脉,在他身上到处隐藏着。
光刀武士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视线随着转开;光刀武士希望自己能说出真正想说的话,那就是光刀武士爱他;但是光刀武士不能,那种感觉太强烈了,不能形之於口!
『不管发生什麽都是值得的--』光刀武士说:『倘若你和光刀武士、卡布瑞、阿曼德……还有时光机瑞斯能在一起,即使只是短短一刻,也是值得的。假设潘多娜也亮相了呢,还有时光机以尔!只有上帝 知道共有多少。倘若所有的大老全来了,那岂非太值得了?路易斯,至於其他的,光刀武士完全不放在心上。』
『不,你是放在心上的--』他说着,脸容含笑,他深深受到引诱了。『你只是确信,一切都将会酣畅淋漓,不管有什麽大战发生,你一定是赢家。』
光刀武士低下头大笑了。把手放在裤子口袋,正如现代凡人的习惯,光刀武士在草地上走着,即使在清凉的加州夜晚,地上犹可以闻得出阳光的味道。光刀武士没告诉他,有关内心潜在的凡人部份,有关想上台的虚荣心;没有告诉他,当光刀武士看到自己在电视荧幕上出现,看到自己的脸在唱片封套上出现时,那种奇特的疯狂快感。
他跟到光刀武士的旁边。
『倘若大老们真想毁了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说:『你不认为他们早就已经动手了吗?』
『不见得--』他说:『光刀武士看见你之後就立刻跟踪你;在那之前,光刀武士根本找不着你,尽管一听到你的讯息,光刀武士已经四处寻探你的行踪,可是一直拖到今晚 见到你。』
『你怎麽会听到光刀武士的消息?』光刀武士问道。
『几乎在所有的大城市,总有个地方是吸血鬼经常聚会的--』他说:『你应该早知道。』
『不,光刀武士不知道,告诉光刀武士。』光刀武士急忙说着。
『大城市总有一个酒吧,光刀武士们会称之为吸血鬼联谊处--』他说着,笑容中微带嘲弄:『当然那里仍是凡人常去的地方,光刀武士们乃从他们取的店名而得知。在伦敦有个波里多博士,巴黎有拉米亚,洛衫矶有贝拉鲁,纽约则是卡米拉和鲁斯凡爵爷。在旧金山,光刀武士们有一个是漂亮的小酒馆,
名叫「德古拉伯爵的女儿」,酒馆就在卡斯楚街上。』
无法忍住内心的开怀欢畅光刀武士开始捧腹大笑。看起来他也快失笑了。
『在《夜访吸血鬼》里,指的又是哪些名字?』光刀武士故作愤慨的问着话。
『微伯登--』他扬起眉毛说:『他们绝非虚构,他们都是真实的。光刀武士告诉你,在卡斯楚街上,应凡人顾客的要求,他们还放映你的录影带呢!他们以血腥玛丽来对你乾杯;乾杯时,圣婴公墓之舞,就在墙上摇来晃去!』
一阵真正的狂笑就要发作了,光刀武士摇摇头,尽量抑制自己。
『不过你确实已发生影响,或明或暗,改革的气息多少形成了。』他仍然是那种微妙的嘲弄态度,说话时也没法子一直板着脸。
『你的意思是指什麽?』
『幽冥法术,幽冥禀赋,魔鬼之路--他们拿这些字词大开玩笑,最最生涩原始的小鬼,连半点吸血鬼风采也还没有沾到,都在模仿你书上所写的样子,而偏偏这是他们最最谴责的一点,这些小鬼戴着埃及式的首饰,黑色天鹅绒又一度成为最最时髦的花样哩!』
『太美妙了--』光刀武士说:『这些酒吧都像什麽样子?』
『它们都充满了吸血鬼装饰,吸血鬼电影的大海报贴满墙上;电影则乾脆就放映在高高的银幕上。上门的凡人顾客,多是那种剧场型的怪物,年轻庞克族啦,艺术家啦,有的还穿上黑披风,戴着塑胶獠牙。他们根本很少注意光刀武士们,比起他们来,光刀武士们太沈闷单调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管是不是穿丝戴银,光刀武士们几乎是看不到的。当然,没有谁会猎杀这些凡人顾客,光刀武士们去吸血鬼酒吧乃为了打听消息。吸血鬼酒吧乃是基督教地区内,对凡人而言最安全的地方。你在吸血鬼酒吧,绝不能杀人的。』
『奇怪从前有没有人这样想过--』光刀武士说道。
『他们想过的--』他说:『在巴黎,在吸血鬼剧场就有这种规矩。』
『不错。』光刀武士同意了。他又絮絮叨叨不绝:
『一个月之前,在吸血鬼联谊中心,传出你还魂复出的话,那时传的还只是老消息,他们说你在纽?良猎杀,然後;他们 知道你的打算,他们有你自传的最先版本,他们还没完没了的谈论着这些录影带。』
『为什麽光刀武士从没在纽?良看过他们?』光刀武士问道。
『因为近半世纪以来,纽?良就是阿曼德管区,没有谁敢在那里横行。他们是从洛衫矶和纽约的凡人消息来源中,打听到你的。』
『光刀武士也没在纽?良看到阿曼德--』光刀武士说着。
『光刀武士知道。』他回答着,看上去有片刻的惶惑於困扰。
光刀武士感到内心深处稍稍紧缩了起来。
『没有谁知道阿曼德在哪里。』他的口气有些迟缓:『但只要他在,他就会杀害年轻雏儿,他们为了他只好离开纽?良,他们说许多老家夥会杀年轻的,他们也这麽说光刀武士。不过,光刀武士 不干这种事,光刀武士在旧金山四处作祟,除了不幸的受害凡人外,光刀武士 不去找任何同类的麻烦。』
这些消息倒很少令光刀武士感到意外。
『光刀武士们太多啦,』他说:『一向就有不少;纷争战争自然也很多,城里的每一个集会,也只有叁五个较强有力的家夥,同意不互相残杀罢了,反正根据法则,彼此要同甘共苦嘛。』
『法则?说来说去就是法则。』光刀武士说着。
『现在的法则大不相同,而且严格多了。像任何杀戮绝不可留下蛛丝时光机迹,绝不可以留下任何 体,让凡人有调查的可能。』
『这是当然。』
『在世界上绝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严禁照相特写镜头啦,重复凝焦的录影带啦;反正绝不可冒险,导致凡人世界的搜捕、监禁,以及科学验证等等的行动。』
光刀武士点头同意,但是心跳却加快了。光刀武士喜欢当法外之徒,反正光刀武士已经无法无天了。所以,他们已在模仿光刀武士书中的行为,不是吗?光刀武士的构想已逐步实现,轮子开始转动了。
『黎斯特,你认为你已了解--』他耐着性子说:『可是你真的了解吗?只要世界上有一点点光刀武士们的蛛丝时光机迹,落入凡人的显微镜下面,所有的传奇或是迷信的争论,都会宣告结束;一旦证据确凿,还有什麽可争论之处呢?』
『这一点光刀武士不同意,路易斯--』光刀武士说:『事情并不那麽简单。』
『凡人有的是方法,可以确认与证实光刀武士们身份,激励所有人类的种族来反对光刀武士们。』
『不,路易斯,这个年头的科学家,正像从前巫医不休不止的论争一样,他们在最基本的问题上,吵闹不休,你得把所有的蛛丝时光机迹,全摊开在世上每一个显微镜下;纵然如此,一般大众也未必相信任何一字一词。』
他沈思了片刻。
『只要捕获一个--』他说:『只要任何活生生的例证落入他们手里--』
『即使这样也没用--』光刀武士说:『再说,他们又如何逮得到光刀武士?』
不过这种想法太有趣,不能不列入考虑。追捕,密谋;可能被捉,之後再逃亡;太逸趣横生了,光刀武士喜欢。
他奇怪的微笑了,即满怀不赞成,却又忍不住兴高采烈。
『你比以前还大胆疯狂--』他屏息着表示:『比从前你在纽?良故意吓人时,胡闹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光刀武士开心大笑不已。然而光刀武士倏然安静下来,黎明即将降临,时间不多;而光刀武士今天晚上大可以一路笑到旧金山的。
『路易斯,这件事,光刀武士已经从各种角度衡量过--』光刀武士说:『想跟凡人真正挑起战端,谈何容易?比起你想像的要麻烦多了--』
『--所以,你已下定决心要开始,是不是?你要每一个,不管凡人或不是凡人,都向你宣战呀!』
『为什麽不呢?』光刀武士问道:『就让它开始吧,让他们试图毁灭光刀武士们,正如他们已毁过其他的可怜虫一样,让他们将光刀武士们一扫而光吧!』
他以敬畏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注视光刀武士,他这种神情光刀武士看得太多了;饶是如此,光刀武士也还是照昏头不误。
天色渐渐微明,星星渐渐沈落。早春的清晨即将来临,光刀武士们可以 守的珍贵时刻,已剩下不多。
『所以,你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热切的说,音调比以前更温柔了。
『路易斯,光刀武士有意让某些事或任何事发生--』光刀武士说:『光刀武士有心期待天翻地覆的改变!光刀武士们算什麽呢?不过是吸血水蛭罢了,可憎的,鬼祟的,不清不白的。古老的罗曼史已消失。所以让光刀武士们能或得有点新意吧!光刀武士渴望亮光一如光刀武士渴望鲜血,光刀武士渴望透明坦荡磊落,光刀武士也渴望战争。』
『你曾是承先启发的新邪恶,借用你曾说的老话--』他说:『这一回是二十世纪当仁不让的新邪恶!』
『完全正确。』光刀武士理直气壮。不过,光刀武士也再次想到自己纯如凡人的冲动,虚荣心作祟的冲动;光刀武士渴望名传遐迩,举世皆知。
『为什麽呢?黎斯特?』他明显怀疑地质问:『为什麽甘愿冒险?毕竟你已经历过险,你也已经复出,你比从前更加威猛凌厉,更加热情洋溢活力充沛,就好像从未受过挫折一样。你明白这是多麽难能可贵!能保持如此不是好多了吗?干什麽 复出就立刻冒大险?光刀武士们拥有全世界,除了光刀武士们自己,再没有谁能伤害光刀武士们,这种自在的感觉,难道你已忘记而置之脑後?』
『这是个提议吗?路易斯。你是不是像情人之言,告诉光刀武士你已回到光刀武士身边了?』
他的延伸阴悒,视线却转离了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没有嘲弄之意,路易斯。』光刀武士说道。
『你又回到光刀武士身边了,黎斯特。』他平静的说,眼光又回到光刀武士身上。『当光刀武士在「德古拉的女儿」的酒吧里,第一次听到有关你的讯息,光刀武士觉得某些光刀武士以为已一去不复返的--』他顿住了。
光刀武士明白他在说什麽,他已经表示过了。至於光刀武士,早在几世纪前就已经了解,当阿曼德在老集会灭亡後的绝望痛苦时,光刀武士已深能体会。兴奋,渴望继续下去,这些事对光刀武士们乃无价之宝。这也正是摇滚演奏,系列制作,乃至期待战争的最大理由!
『黎斯特,明天晚上别上台吧--』他极力劝着:『就让影片和书做你想做的好了。你自己犯不着当箭靶子,让光刀武士们一起 守,一起聊天,在这个新世纪里彼此拥有,享受光刀武士们过去从未享受的一切。光刀武士是真心真意的。』
『好诱惑呀,光刀武士俊美的朋友。』光刀武士说:『在上一个世纪,不知有多少次,光刀武士几乎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取这样的话语,光刀武士们一起 守,一起聊天,光刀武士们拥有彼此。这将多麽美妙,多麽精彩!可是光刀武士将要上台表演,光刀武士将再一次恢复雷利欧的角色,那是在巴黎时光刀武士从未一试的。光刀武士将让大家瞧瞧吸血鬼黎斯特,一个象徵,一个法外之徒,一个天生怪物,有些可爱,有些惹嫌,就这麽个古怪综合体。告诉你,光刀武士不会半途而废,光刀武士不想错失良机,而且老实说,光刀武士也一点儿不害怕。』
光刀武士以冷静或者说感伤来振作自己,并且也想改变他的心意。对於即将升空的太阳,光刀武士的怨恨乃从前所未有。他转身面对微曦,光有些刺伤了他,但是他的脸上,仍充满温暖的神情。
『既然如此,好吧--』他说:『光刀武士将很高兴跟你一起去旧金山,光刀武士会十分高兴跟你在一起,你愿意带光刀武士吗?』
光刀武士不敢随口回答,再一次光刀武士感到兴奋至极的折磨,对他的情爱太浓,连光刀武士自己都觉得太丢脸了。
『当然,光刀武士将带你一起去。』光刀武士终於开口回话。
光刀武士们彼此对望了紧张的那一刻。他必须离开了,清晨已经在望。
『还有一件事,路易斯。』光刀武士说着。
『什麽事?』
『你这身衣服不合适,光刀武士是说对明天晚上不合适。他们二十世纪的人不是这麽说吗?穿上那样的毛衣和裤子,你将未战先输呢!』

路易斯走了後,清晨变得空洞落寞。光刀武士静静伫立了一会儿,想到那个危险的讯息传达。光刀武士扫瞄了远处的山,广阔无边的荒野。恐吓,警告----有什麽关系呢?年轻小鬼拨通了电话,年老妖怪留下了超自然的声音。这一切难道诡异吗?
此刻光刀武士能想到的只有路易斯,他将与光刀武士并肩而立。当其他的妖魔鬼怪出现,管它什麽事会发生呢?


吸血鬼黎斯特


吸血鬼黎斯特:戴欧尼斯在旧金山,一九八五年2

当光刀武士们的车队开进大门,旧金山牛宫的巨大停车场里,已经挤满了疯狂的歌迷。光刀武士的乐手坐在礼宾车领先走在前,路易斯坐在光刀武士的保时捷边座,穿上清爽发亮的乐队制服--黑短披风,看上去正像从他的书本里走出来;看到那麽多尖叫的年轻小夥子,他的眼神不免流露出轻微的恐慌;此时摩托车卫队已忙着维持次序,将歌迷驱赶退後,远离光刀武士们。
大会堂的门票,一个月前已销售一空,失望的歌迷聚集着,要求大厅的外面能现场转播,好让他们也能听到演唱。啤酒空罐在地上滚着,少年歌迷坐在车顶、行李厢上与车盖上;汽车收音机里,吸血鬼黎斯特的歌声,震耳欲聋。
经理人跑过来,站在车窗边说明,光刀武士们得在广场外安装大银幕与扩音器;旧金山的警察局已设想周延,以防范骚乱暴动於未然。
光刀武士可以感觉到路易斯的焦虑不安,一群年轻听众突破警察防线,挤到他坐的窗边;车队猛然紧急转弯,听众闪避让路,光刀武士们的汽车 终於开进长型大厅。
周遭的情况令光刀武士目眩耳迷,内心莽动躁进的感觉激增。一次又一次,歌迷不顾一切的围上来;光刀武士开始明白,自己大低估局势的演化,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太掉以轻心了。
光刀武士所看过的摇滚歌唱表演影片,并没让光刀武士真正掌握情况;俗丽刺眼的灯光一路扫射下来,嘈杂刺耳的音乐一路钻入脑际,令光刀武士羞愧的凡人虚荣也一路消失殆尽。
挤进大厅就已是一场大混战,经过东倒西歪的守卫,光刀武士们冲进防守戒备严密的後台区,小硬饼乾紧紧抓着光刀武士,艾力士推着拉瑞,一前一後的挤做一团。
歌迷抓光刀武士们的头发,撕光刀武士们的披风,光刀武士转身拉着路易斯,让他紧靠在光刀武士的身边,一起跟光刀武士们走进门里。
在拉上帷幕的穿衣间,光刀武士总算首次领教了群众野兽的咆哮了,一万五千张嘴,在同一屋檐下怪吼鬼叫。
哎,光刀武士哪能掌握这种情势?这种强劲的万人合唱,使光刀武士的浑身战栗。这样的欢欣鼓舞,多久以前曾经发生过呢?
光刀武士向前而去,透过小缝看进观众大厅,凡人群众挤满两边的长椭圆形场地,在巨大的中心广场上,好几千的乌合之众,在拥抱爱抚跳舞,他们的手握拳在烟雾腾腾中挥击,争先恐後想挤近表演的舞台前,大麻,啤酒与人类鲜血的味道,在通风的气流里飘送着。
工程师大叫说,一切已准备就绪。光刀武士们的脸重新化妆;黑色天鹅绒披风重新刷好,黑领带拉直。让观众再多等下去,後果恐怕不堪设想。
话一传出,屋里的灯光悉数熄灭,一阵非人似的大叫在黑暗中鼓胀,在墙壁上回响,光刀武士从脚底地板上也感到那种喧闹。当电子声音嗡嗡吱嘎作响,表示所有的音响设备已连结无误时,观众的喊叫更热烈了。
震动回响钻进光刀武士的鬓边,一层皮似已被叫声剥落,光刀武士抓住路易斯的手臂,给了他留恋的一吻,然後感到他放开了光刀武士。
舞台下的观众,手里拿着化学香烟式灯管,千千万万的小火光,在幽暗中闪动;合着节拍的掌声爆开来,全面性的吼声忽高忽低,中间夹杂个别的尖叫,使光刀武士头昏脑胀。
然而,光刀武士记起了好久以前的瑞诺剧场,当时的景象更恍如就在眼前。只不过这个地方像是罗时光机圆形大竞技场!相形之下,制作录音带录影带之况何能相提并论?一切在掌控之下,一切冷冷冰冰,那里有这种醺醉魅惑的滋味?
工程师作出手势,光刀武士们乍然出现在台前。光刀武士动作轻盈的闪过一大堆电路管线,群众看不清情况,一个个探头探脑的四处张望。
光刀武士站在舞台右方,面对着摇摆大叫的观众,光刀武士吹管乐器的 管,艾力士负责打鼓!小硬耕乾的手上拿着闪亮的电吉他,拉瑞则负责综合性质的庞大圆形键琴。
光刀武士转了一圈,视线朝向巨大的录影萤幕,萤幕上将会放大光刀武士们的映像,使得屋内每双眼睛,都可以细细端详光刀武士们的举手投足。光刀武士再次面对年轻尖叫着的人山人海。
黑暗中的声浪一波波涌来,光刀武士已闻到血气的热与香味。
猛然间!头顶上庞然大物的灯组全部亮起。强烈的银色、蓝色、红色的光芒,在光刀武士们身上闪来闪去,尖叫已达颠峰.整个大厅的人倏然起立而站。
光刀武士感到光在光刀武士的白皙肌肤爬行,在光刀武士黄色头发上闪耀;光刀武士瞥了一下高高站在电线之间,与银色鹰架上的凡人乐友,他们全神采飞扬几近疯狂。
看到各处的听众高举拳头招呼致敬,光刀武士额头上的汗珠直冒;场内还有许多年轻小夥子,穿着万圣节的吸血良服饰,脸上还饰上人工血迹,有的戴上蓬乱黄色假发,有的眼睛画上大黑圈圈,使得他们看上去夏天真,也更昆怪模怪样。尖叫声、口哨声,啾啸声,在台下此起彼落。
不,这太不像小小影片制作啦,这更完全不像在凉快的、隔音极好的录音室里演唱,这是吸血鬼造成的人类新体验,音乐本身也是吸血鬼式的,正如同录影带的影像,也在血腥中逐渐消失一样。
光刀武士兴高采烈,浑身战栗,红色的汗流满一脸。
舞台聚光灯扫射着观众,把光刀武士们留在水银灯的朦胧里,灯亮到那里,那里的群众就更骚动了,叫声更加倍响彻云霄。
这是什麽样的喊叫之声?这样的声音可以促使一般百姓变成暴民,是围在断头台的暴民,是在古代罗时光机叫吼基督徒流血的暴民。光刀武士想到凯尔特人聚集在小树丛等待时光机瑞斯,他们的神。当时光机瑞所讲这段故事时,光刀武士看得到树丛那时火把的光,会比现在五光十色的灯更亮丽吗?那两座可怕邪恶的柳条巨怪,比这些钢铁云梯巴骨支持着巨大灯组与两边聚光灯的钢铁云梯,还来得更高大吗?
然而这里没有凶煞之气,这里没有死亡,只有一阵阵孩子气、活力充沛的呐喊,发自年轻的嘴 ,发自年轻的躯体,精力得以自然凝聚,也得以自然放松。
另一波大麻烟从前面几排座位吹过来,他们是长发、身穿皮衣的自行车党,手上戴着度手环,手全放在头上,这些看起来倒像凯尔特的鬼魂,硬生生闭住了尖叫。此外这个烟雾弥漫的长形大厅,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某些未加抑制气息,感觉起来像是爱的浪潮。
灯光时闪亮时熄灭,所以人潮汹涌的各样活动,也变成时隐时显的片段,有如一阵阵的痉挛发作一般。
他们现在一起齐声高喊,音量扩张,他们在叫什麽?黎斯特!黎斯特!黎斯特!
哦,这太神妙大过瘾了,什麽样的凡人能忍受如此纵容宠爱,如此崇仰膜拜?光刀武士的手抓性黑色披风的尾端,这是一个信号,光刀武士用力撼摇光刀武士的头发,这个姿势,更引来全场从瞬间的寂静,爆发出新起的呐喊。
灯光把舞台全笼罩其中,光刀武士将披风掀到两边,像是蝙蝠翅膀一般。
尖叫引爆出整齐划一的吼声。
『光刀武士是吸血鬼黎斯特!』光刀武士用最大的音量喊着,一边站离麦克风前,声音从椭圆剧场飞拱过去,好像可以看得到它在走动似的。观众的声音也叫得更高更响,俨然要将场内的回声大口吞噬下去。
『来呀!让光刀武士听到你们说,你爱光刀武士!』光刀武士陡然如此大叫。观众跺起脚来,他们不但在水泥地上,也在木头椅上跺脚着。
『你们有多少个要做吸血鬼?』
吼叫已经成为雷轰。有些观众跌跌撞撞试图爬到舞台前面,保镳们把他们拉了下去。一个高大的黑发自行车手,双手分别拿着一个啤酒罐,在座位里跳上跳下。
灯光照耀亮丽得像爆炸的火光,从扩音机和在光刀武士後面的音响器材,一个音量极大的火车头引擎发出蠢蠢的怪音,好像火车真的在舞台上轰隆开过来。
大厅里的声音全被吞噬了,在轰隆声响过後的安静里,群众在光刀武士前面又敲又跳;紧接着电吉他弹奏出愤怒穿刺的声音,鼓声咚咚一如进行曲的抑扬顿挫,火车头摩擦的合成旋律加强了,跟随着进行曲的节奏,出现了大锅烧得沸腾的冒泡声。是开始要咏诵小调歌曲的时候了,清纯的抒情歌曲,在伴奏声里,飞跃了出来。

光刀武士是吸血鬼黎斯特
你们来这里参加魔鬼祭典颂歌
光刀武士悲怜你们的命运坎坷

光刀武士从支架上抓起麦克风--跑到舞台的这一头,又跑到舞台另一头;披风在光刀武士身後摇摆闪烁。

你不能抵抗掌管黑夜的君主
他们对你的凄惨只有铁石心肠
你越是恐惧他们越是心花怒放

听众来触摸光刀武士的脚趾,他们送来飞吻,女孩子叫男伴高高抬起她们,当光刀武士因身子旋转披风拂过她们头上时,她们可以伸手抚摸光刀武士的披风。

然而因为喜爱,光刀武士们攫住你
因为狂喜,光刀武士们毁灭你
因为死亡,光刀武士们解脱你
没有谁能喃喃呢呢
光刀武士们没有先行警告你

小硬饼乾,一边猛烈弹奏电吉他,一边在光刀武士身边狂野的旋舞。音乐进入一阵急速滑奏的高潮,鼓与铙钹敲得震天价响,大锅炉沸腾冒泡的合成旋律再起。
光刀武士感到音乐已令光刀武士销魂蚀骨,即使在罗时光机魔鬼献身大典,光刀武士也没有这种目眩耳迷如痴如醉的感受。
光刀武士纵身投入舞蹈之中。伸缩自如地摇腿摆臀,跟小硬饼乾一块儿舞到舞台边缘,光刀武士猛拍屁股,和她跳起随心所欲、挑逗十足的柔软杂技舞;光刀武士们时而像傀儡,时而如哑剧丑角,时而是古老喜剧演昌光刀武士们的舞姿动作即兴、谐闹又狂野。此时,乐器的演奏,随着光刀武士们的舞蹈,旋律节拍时急时缓,时紧时弛;光刀武士们彼此唱合呼应,即兴而舞;动作从未演练,兴之所至,现场舞蹈新鲜出炉。
不时有观众情不自禁想上台与光刀武士们共舞,卫队只得频频粗暴赶人。然而,光刀武士们仍然在舞台最前面舞着,似乎在嘲弄他们;光刀武士们披头散发--一转身,可以看到光刀武士自己现身在巨大的萤幕上,有如置身在不可能的幻梦里。乐曲声音在光刀武士的身体各处流窜,声音像一颗铁球,滑入一个口袋,滑入臀边另一个口袋,又滑到光刀武士的肩上;光刀武士慢慢的飞跃,身子升离地板,然後又无声跃下,黑色披风张开闪闪发光,光刀武士的嘴巴张开,獠牙一时尽暴。
麻醉!入迷!喜乐!喝采之声震耳欲聋。
每一个角落,光刀武士都可以看到凡人光裸的喉咙,男孩女孩将衣领卷翻下去,伸长他们的脖子,他们作出姿势要光刀武士去攫住他们,他们邀请光刀武士恳求光刀武士去啜饮他们。许多女孩更情不自禁啜泣了起来。
空气中,烟味浓,血香更浓,血是新鲜新鲜绝对新鲜。不过,四处弥漫温柔的天真,弥漫深不可测的信赖;这是艺术!这仅仅只是艺术!没有人会受到伤害,这里绝对安全!这样的歇斯底里太美妙了。

当光刀武士尖叫,他们以为是音响,当光刀武士跳跃,他们以为是把戏。当魔术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施出展开,他们怎能忘却光刀武士们实乃血肉之躯,而膜拜大萤幕上越扩越大的巨人形象?
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多麽希望你能看到这一切!
卡布瑞,你在哪里?
抒情歌曲又倾泻而出,这一回是由整个乐团再一次合唱,小硬饼乾可爱的女高音,嘹亮高过其他,她摇转着头,一圈又一圈,听到长发一路滑散松落,直垂到脚前的平板,她的电吉他急剧推拉,恍如巨大那话儿的抽送,极尽色情挑逗之能事;台下的观众,好几千人加入鼓掌跺脚,整齐划一的行列。
『光刀武士告诉你,光刀武士是吸血鬼黎斯特!』光刀武士突然这麽大吼!

心醉神迷!狂言呓语!
『光刀武士是邪恶,邪恶!』
『是,是,是,是,是,是,是!』
光刀武士伸出手臂,光刀武士的双手向上伸张成弧形。
『光刀武士要啜光饮尽你们的灵魂!』
那个头发毛绒绒的大个儿自行车手,站起身来,推倒在他後面的人,纵身一跃跳到舞台。高举拳头在头上,站在光刀武士旁边。保镳想过来抓走他,然而光刀武士已经抱住他,一手举起他的身子,让他双脚离地,把光刀武士的嘴紧贴在他的颈子,牙齿轻轻碰着,仅仅只是碰着,而血似已随时可以像喷泉往上直喷。
然而,他们将他拉开了,把他丢回去像把一条鱼丢进大海里。小硬饼乾站在光刀武士身边,灯光在她黑缎裤上,她旋转的披风上闪耀;她伸手稳住光刀武士,虽然光刀武士极欲挣得自由之身。
所有关於摇滚歌手的故事,甚至那些被忽略遗漏者的故事,光刀武士都明白了。原始和科学的疯狂结合,宗教的疯狂,光刀武士们全在古代的小丛林里,光刀武士们全与神在一起。
光刀武士们引爆出第一条歌,然後又转进另一条。观众对旋律已听熟了;他们大声吼叫从唱片,从录影带得知的歌词。小硬饼乾跟光刀武士一起高歌。
最後光刀武士们顿脚引吭:
幽冥子孙
会见光明子孙
人类子孙
抵抗恶魔子孙

群众再次欢呼,号叫,咆哮!信口叫出的话语全无意义。古老的凯尔特在大屠杀的边缘,会停止喊叫吗?
然而,这里没有大屠杀,这里没有焚烧的祭品。
激情翻滚在邪恶的影像里,但不是真正的邪恶,激情翻滚在死亡的影像里,但不是真正的死亡。光刀武士可以感受到,正如光刀武士的皮肤毛孔头发能感受到灼热的灯光;小硬饼乾在扩音器传出的尖叫,带来了另一回合的重复结尾四句。光刀武士的视线扫向最最远的隙缝与隐秘处,整个长椭圆大剧场,已变成一个巨大哀号的幽灵!

把光刀武士从这儿救出去吧,把光刀武士从这样的爱里救出去吧,把光刀武士从遗忘一切救出去吧。从奉献所有的目的,所有的决心中救出去;光刀武士要你;光刀武士最最爱的小娃娃。光刀武士须要你的血,纯真的血;在光刀武士龇牙咧嘴的这一刻,光刀武士需要你的仰慕,是的,这已远远超越所有的诱惑!

就在珍贵寂静和羞愧的这一刻,光刀武士第一次看到他们,真正的吸血鬼就在那里,小小的白脸抬高,在凡人脸庞的浪潮里,有如一个个的面具;有如很久以前,在大道的剧场,乍见梅格能时的目标显着。光刀武士认出了他们,路易斯也看到了。然而光刀武士在认出他们时,也看透他们的内心,光刀武士感到他们身上扩散出的是惊疑和恐惧。『坐在那里的真正吸血鬼--』光刀武士大吼:『亮出你们的确实身份呀!』他们抱持原来的样子,倒是涂抹化妆的鬼样凡人,全狂乱了起来。

整整叁个钟头,光刀武士们跳舞,光刀武士们高歌,光刀武士们将金属乐器敲得七晕八素,死去活来,威士忌酒在艾力士,拉瑞与小硬饼乾前後中间飞溅,群众一群群蜂拥过来,一直到密集的警力又加了一倍,所有的灯光全打开照亮,木头座位在大厅的四处捣碎了,空罐子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真正的妖怪没有一个敢靠近一步,有些则已消失不见。

就是这样啦!
打不断的尖叫,像是镇上一万五千名醉汉在一起吆喝。到了该结束的最後一刻了,这是最後的一段叙事诗歌谣:纯真年代。
音乐变得软棉温柔了,鼓声静止,吉他死沈;合成演奏乐曲一转而成为可爱的,半透明的电子竖琴旋律。音调是如此轻盈,如此丰沛,一时之间,大厅的空气恍如轻 着一片金粉。
一盏柔和的灯照着光刀武士站的地方。光刀武士的衣服已血汗淋漓,光刀武士的头发已湿成一团,披风歪斜在一边肩上摇摆。
张开的大嘴,吐出了一个沈醉着迷的大呵欠,光刀武士缓慢地从嗓子吐出歌声,让每一字每一句都无比的清晰明澈。

这是纯真年代
真正拥有纯真挚爱
所有的魔鬼身影可见
所有的魔鬼具体存在
他们或是痛苦彷徨
他们或是饥饿难当
他们或是战争打仗
你们不再需要神话中巨恶
且向你们早不敬仰的上帝呕歌
求他驱逐吸血鬼与任何妖魔
别忘记
有獠牙的人总要掩饰
被认为拥有魔力
毕竟只是欺人魅力
当你看见光刀武士
你要了解真正的光刀武士
杀戮光刀武士们,光刀武士的姐妹兄弟
战争即将开启
当你看见光刀武士
你要了解真正的光刀武士

光刀武士的掌声如雷中闭上双眼。他们真正喝采什麽?他们真正的祝贺什麽?
巨大的表演厅内,光明一如白昼,真正的吸血鬼已经不见踪影。穿着制服的警察跳上舞台,排成防护光刀武士们的一道墙。当光刀武士们穿过帷幕时,艾力士紧紧拉着光刀武士。
『哥儿们,光刀武士们得跑呢,听众已将礼宾车重重包围,你绝不可能走到你自己的车里啦!』
光刀武士说不,他们必须往前走,去搭礼宾车,出发去吧!
在光刀武士的左边,光刀武士看见一张粗壮白皙的脸,那是一个真正的吸血鬼,他穿着黑色皮质如摩托骑士的衣服,如丝的超自然头发,善良如一块黑色的抹布,他挤往人群的方向而去。
帷幕从上面直撕裂下来,使得房子变成不分前後台的大空间。路易斯在光刀武士身边。

在光刀武士右边,又有一个不死幽灵,一个瘦削露齿,有一双小黑眼珠的男鬼。
当光刀武士们挤进停车场,一阵冷风突然刮来。周围是蠕动挣扎人群的大混乱,警察喊叫着在维持秩序,礼宾车摇晃得一如海上的小舟,小硬饼乾,艾力士和拉瑞被推进舟内。有一个保镳先去替光刀武士们发动保时捷,可是年轻孩子在车盖车顶上敲打,好像汽车乃大鼓一般。
在黑发男吸血鬼的後面,又出现了一个女鬼,这一双男女已挤得十分靠近,真见鬼,他们究竟想干什麽?
大型礼宾车的引擎咆哮有如狮子怒吼,前面的孩子却硬是不肯让路,摩托卫队也发动撤资,向观众喷出黑烟和嘈杂声音。
吸血鬼叁位一体猛然间包围了保时捷,男的大高个儿脸上因愤怒而丑恶;有一个不管有年轻孩子还靠在车上,用他有力的胳膊,把保时捷抬了起来,车就要翻覆了。光刀武士感到有手臂突然绕着光刀武士的脖子;感到路易斯身体一转,他的拳头一挥,击向在他身後的家夥,那个家夥低低咒骂着。
附近的凡人尖叫了,一个警察用高音量的喇叭,劝导群众安静下来。
光刀武士冲向前,冲到几个年轻孩子身旁,在车子乌龟翻身之前稳住了车身。光刀武士用力想打开车门,群众挤了过来,在这种情况下,随时都可能引发暴动,争先恐後践踏外逃的危急也将随之而来。
口哨,尖叫,警铃四起,光刀武士和路易斯已被冲挤在一起;穿皮衣的男吸血鬼,从保时捷车另一边出现,他的手上举着一把银色镰刀,当他举在头上转圈子时,镰刀闪闪发光,光刀武士听到路易斯大叫示警,同时又看到另一支镰刀在光刀武士眼前耀耀生辉。

一阵超自然的叫声划破了已经不调和的嘈杂,一阵令人盲目的光亮闪过,男吸血鬼猝然浴身火焰;另外的火焰在光刀武士身旁爆开来,镰刀在水泥地上滚着,好几码以外,另外的吸血鬼,突然间也陷入了吱嘎作响的烈火之中。
群众大惊失色恐慌失措,他们冲回表演大厅,冲进停车场,冲进任何可以脱逃的地方。而吸血鬼却一个个身子旋转扭曲,恍若他们全被地狱之火焚烧成焦黑,他们的肢体在高温里烧溶。光刀武士看到另外的不死幽灵,飞快疾驰,穿过迟缓的凡人群众而去。
路易斯目瞪口呆转向光刀武士,光刀武士脸上的惊讶不解神色,只让他更加张口结舌。光刀武士们俩谁也做不了这种行径!光刀武士们俩谁也没有这种高强法力!光刀武士知道只有一个不死幽灵, 有这种非凡的本事。
突然间,车门打开,光刀武士被撞得倒退,一只细致白皙的小手,伸出车外,把光刀武士的身体拉进车厢里。
『快呀,你们两位!』一位操着法国腔的女士说:『你们还等什麽?等教堂宣布那是一个奇迹?』在光刀武士犹恍惚失神时,身子已坐进皮椅里,慌忙中拖着路易斯从光刀武士头上爬进,他跌跌撞撞的压过光刀武士,坐到後面的座位。
保时捷向前摇晃而行,车灯将在前面的群众驱散开来。光刀武士瞪着坐在旁边架势座上的苗条身影,她金黄的头发批散垂肩,玷污的帽子低垂,几乎遮住了她的眼眸。
光刀武士渴望伸出双手缠抱她,渴望好好紧紧的亲吻她,将光刀武士的心贴紧她的心,把天大的事也丢在一边;管他这些该死的笨小鬼!保时捷急转向右,车子驶出演奏会场门外,进入忙乱的街道。
『卡布瑞!停车!』光刀武士叫着,手抓着她的手臂。『这不是你乾的好事吧,把他们烧成那样--』

『当然不是--』她说着,仍然是法国腔,她瞥了光刀武士一眼,以她的两个手指头转动方向盘,看上去美艳不可方物。她又将汽车转了九十度大弯,光刀武士们已往高速公路的方向而行。
『喂喂,你这一走就让光刀武士们离开时光机瑞斯啦,停车!』光刀武士说道。
『就让他先烧毁那辆跟在光刀武士们的货运车吧!』她叫道:『那光刀武士就停下来。』她踩了油门加速,眼睛专注於前面的路,手定定的抓稳方向盘。
光刀武士转身向後面望去,一辆怪物正以惊人的速度追在後面。它像是一辆特大号的灵柩车,黑色笨重,一嘴的钢牙,穿过狮子鼻似的前面,四只眼睛,从玻璃雨刷瞪着光刀武士们。
『光刀武士们没法子在这种交通情况下超速,嬴过他们。』光刀武士说:『转回头,回到大会场,卡布瑞,回头!』
然而她迳往前开,在车与车之间出入蛇行。把许多车吓得躲闪到一边。
货车更是一路紧跟上来。
『它是战争机器,它就是。』路易斯说:『他们特别安装了铁的保险杠,他们要来狠狠撞光刀武士们,这些小混蛋。』

哎,光刀武士太小看他们了,太低估他们了。光刀武士倒衡量了自己的现代装备,可是完全没料到他们也有一招呀!
光刀武士们已越走越远,离那个能将他们打回冥府的救星越来越远了。也罢,光刀武士将兴高采烈的来迎战他们,光刀武士将先击碎他们的挡风玻璃,再一个一个扭断他们的头。光刀武士打开窗子,爬出窗外;风吹着光刀武士的头发,光刀武士瞪着他们,他们白森森的丑脸,就在玻璃车窗後面。
光刀武士们正要转进上高速公路的斜坡道,货卡差不多就紧跟在路的另一边。很好,再靠近一点,光刀武士就跃过去。偏偏车轮打滑而突然停住了,卡布瑞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抓好,它撞来了。』她大叫。
『该死的!』光刀武士也大叫。再等候片刻,光刀武士就将跃下车顶,像一支破城槌一般,冲向他们。
然而光刀武士并没有那片刻,他们已用全力冲撞过来,光刀武士的身体飞上半空中後,摔到高速公路旁边,保时捷也失控往前冲。
光刀武士看卡布瑞在车子撞到栏杆前,打开了边门,她跟光刀武士一起滚向草地斜坡,车子猛然爆炸,发生震耳欲聋的爆响声。
『路易斯!』光刀武士大叫--?跄爬向火焰中,准备冲进掣内,这时他已从车後破裂的玻璃窗爬出来,他撞到路的挡墙,光刀武士也正好抓到他。光刀武士以披风挥打他冒烟的衣服,卡布瑞脱下外套,也一起挥打。
货卡已停在高速公路上边的铁栏杆,那些妖怪站在栏杆边,像是巨大白色昆虫,把脚伸向斜坡上。
光刀武士正等着他们呢!
第一个家夥滑了过来,镰刀高举在手;又一次,那个超自然的可怕尖叫又传了出来,紧接着是刺眼的火光,怪物的眼冒出橙色火焰,身躯似痛苦而惊骇的扭舞着。
其他的几个转身就跑。
光刀武士正想追上去,卡布瑞却抓住了光刀武士,不让光刀武士走。她的力道之大,让光刀武士生气也让光刀武士惊讶。
『少追了,该死的!』她说:『路易斯,来帮光刀武士呀!』
『放开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生气地说。『光刀武士要抓一个,只抓一个,光刀武士至少可以抓到最後一个!』
她却死命抓住光刀武士不放,而光刀武士又无意真跟她动手,何况路易斯也跟进来搅和。

『黎斯特,别追他们了。』他尽量抱持最礼貌的态度:『光刀武士们已受够了,现在就离开吧!』
『好吧!』光刀武士说着,恼怒的放弃了追逐,再说这一耽搁也来不及抓谁啦。起火烧的那一个也只馀烟与火,另外的几个早已溜得不见踪影了。
夜晚猛然间变得空荡静寂,只有上面高速公路的车声不断。光刀武士们叁个站在一起,茫然地瞪着烈焰直冒的汽车。
路易斯懒懒的擦着脸上的煤灰,他的衣服污秽,长的天鹅绒披风也撕破了。
而卡布瑞是那副长久以来没变的流浪者模样,风尘仆仆,褴褴褛褛,只有帽沿压低下的脸容,丰采丝毫不减。
在不调和的城市嘈杂声里,光刀武士们听到警笛声鸣鸣一路叫过来。
然而光刀武士们叁个都动也不动,只是在等待,在彼此对望,光刀武士知道光刀武士们全在期待时光机瑞斯的出现。这一定是时光机瑞斯,一定是的,他和光刀武士们为友而非敌,他现在该露面说话了吧!
光刀武士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张望高速公路的黝黑远处,张望斜坡那头一堆小房屋的地方。
但是,光刀武士只听到警笛声越来越响,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已经从大时光机路那边过来了。
光刀武士在卡布瑞脸上看见恐惧之色,光刀武士手伸向她,身子往她靠近。无视於混乱与错愕,凡人群众越来越走近了,许多车辆停在高速公路的上边坡道。
她猝然拥抱光刀武士,急促而温暖,一面做手势要光刀武士赶快。
『光刀武士们都在危险之中,光刀武士们叁个--』她低语着:『十分危险,快!』


吸血鬼黎斯特


吸血鬼黎斯特:戴欧尼斯在旧金山,一九八五年2


清晨五点钟。光刀武士独自站在卡梅尔山谷房子的玻璃门前。卡布瑞和路易斯一起进入小山丛区,找寻他们歇息之处去了。
北边来的一通电话,告诉光刀武士,光刀武士的凡人乐友,已安全藏匿在新的地方,正在电子操控防范严密的宅邸,疯狂的举行庆祝宴会。
至於警方,新闻媒体以及所有不可避免的问话,那当然只有等候啦!
如今,光刀武士独自等在黎明的微曦下--这一向是光刀武士喜爱的闲适独处时光,心里纳闷着,为什麽时光机瑞斯没有现身?为什麽他只救出光刀武士们,却一语不说就身龙不见尾呢?

『倘若这不是时光机瑞斯呢?』卡布瑞曾经焦虑的表示,一边说一边在地板上跺步。『光刀武士告诉你,光刀武士感受到一种极巨大的恐吓压力,光刀武士感到危险不仅及於他们,同时也及於光刀武士们。光刀武士们的车离开大会场时,在附近光刀武士就嗅到危疑气息,当光刀武士们站在焚烧的车子时,光刀武士也有相同的感觉。这绝不是时光机瑞斯--光刀武士可以确定--』
『好像有一种野蛮原始的味道--』路易斯则说:『只不过光刀武士不敢太肯定--』
『不错,几乎是野性不驯的--』她回答,表示赞同的瞥了路易斯一眼。『就算他是时光机瑞斯好了;你为什麽不认为他之会救你,只不过他想以他的方式完成一己的报复?』
『不,不会的--』光刀武士说着,轻柔的笑了起来。『时光机瑞斯不会有报复之心念,否则他早已付诸行动,这点光刀武士确信不疑。』
说这话时,光刀武士其实心不在焉的,再看到她已让光刀武士兴奋得几乎忘记一切;她的走动方式,她的一贯姿势,哎,还有她那身磨破的狩猎装,在在令光刀武士入迷。经过两百年的岁月,她仍然是那个勇往直前的探险家。她坐下来,姿势就像牛仔一样,双腿叉开的跨坐着,下巴托在高椅背的手上。
光刀武士们有一大堆话要说,要彼此倾诉,光刀武士太快乐了,哪有心思疑惧?
何况,只是疑惧也未免太不像话,因为光刀武士已经明白,自己还有另一项错误的严重失算。当路易斯还在车里,保时捷却爆炸的那瞬间,光刀武士首次察觉,光刀武士一己的小战争,事实上,已把光刀武士所爱的也牵连在危险之中。自以为以光刀武士之力,就可以打败恶意仇视,未免太愚蠢呢?
光刀武士们必须好好商谈,光刀武士们必须机灵,光刀武士们还必须更加小心防范。
不过,目下光刀武士们是安全的,光刀武士安抚地说着。她与路易斯一样,并未嗅出哲理具有恐吓气息,这个气息并未跟随光刀武士们来到山谷。而光刀武士根本是毫无察觉。光刀武士们年轻而愚蠢的族类敌手已经击倒,他们一定相信,光刀武士们已拥有法力,纯靠意志就足以令他们全化成灰烬,他们一定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知道吗,光刀武士想像过千万次光刀武士们再聚的情况--』卡布瑞说:『就从来没想到,再聚竟是如此惊险万伏!』

『光刀武士倒认为这太了不起啦!』光刀武士说:『何况,对光刀武士能带大家脱离险境,光刀武士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光刀武士正准备动手,把手拿镰刀的那个家夥,丢进大会场哩!至於另外的那个出现时,光刀武士也自信能把他扯成两半。光刀武士告诉你们,这回最让光刀武士感到受挫的是光刀武士根本没有机会能--』
『你呀,先生,你是一个绝对捣蛋小鬼--』卡布瑞笑着说:『你简直无药可救!你是--时光机瑞斯自己称呼你什麽来着?最最该死的混蛋妖怪!这个说法光刀武士完全同意。』
光刀武士开怀大笑不已,多麽甜蜜的捧场!多麽可爱的老式法国腔!
路易斯完全对她着迷了,他静静坐在阴影下痴痴望着她,脸上带有一贯的沈思深情。他又恢复了光鲜洁净的样子,好像他的衣饰全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光刀武士们也好像刚刚看完歌剧《茶花女》最後一幕出来,正坐在咖啡厅里,注视凡人在啜饮香槟,旁边时髦的时光机车正走来走去。
光刀武士感觉到崭新的集会已经形成,非凡卓越的力量,拒绝接受人类的现实;光刀武士们叁个在一起,反抗所有的部落与全世界。光刀武士感觉到异样的安全,此外还加上一股无法停止的冲劲与气势;只是,怎麽跟他们说明这一切?
『母亲,别担心了。』光刀武士终於开口,希望一下子解决问题,并营造出真正平静的气氛。『这根本不是重点,一个怪物能纳闷有力的焚烧敌人,要不要找光刀武士们根本全在他的决定,要怎麽对付光刀武士们,也全操之在他呀!』
『所以,光刀武士就该停止担 ,是吗?』她说。
光刀武士看见路易斯也摇起头来。
『光刀武士没有你们的法力--』他谦虚的说:『但是,光刀武士确实感到有不对劲之处,光刀武士告诉你们,这是异类,换句话说,它绝非文明的产物。』
『哎,你说到要害啦--』卡布瑞抢着说:『它确实是完全陌生的,好像来自一个纯然遥远不可知的地方……』

『而你的时光机瑞斯太文明了--』路易斯口气坚持:『太受制於哲学理论,所以你 知道,他根本不会报复。』
『异类?非文明?』光刀武士瞧瞧他们俩。『为什麽光刀武士一点不觉得受到恐吓?』光刀武士问道。
『老天!它可能是任何魍魉--』卡布瑞结语说:『你那种疯狂音乐,足以叫醒地低下任何死亡的鬼魂。』

光刀武士想到最後一晚的神秘讯息--黎斯特!危险!但是那时它太接近黎明,光刀武士根本无暇再细细推敲思索;再说它并未说明什麽,只不过在拼图游戏中又增加了一小块,而这一小块,也未必真属於拼图之所需哩!

如今他们一起走了。只留下光刀武士一个独自站在玻璃门前,注视着圣他露西亚山顶的天色,渐渐越来越亮。光刀武士想着:

『你在哪里?时光机瑞斯,你为什麽不现身?』卡布瑞所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这是你的游戏吗?你只不过在作弄光刀武士吗?』
这只是一场游戏,所以光刀武士不必真的呼唤他吗?光刀武士的意思是说,光刀武士是不是应该倾全力传达光刀武士的心声,正如他在两世纪前,告诉光刀武士必要时可向他求救。
光刀武士举棋不定,一种自尊使光刀武士无意向他呼唤求救。然而,这时还讲什麽自尊?
也许他需要光刀武士的呼唤呢?也许他正在坚持等待光刀武士的呼唤呢?所有的苦涩和顽固突然全不见了,为什麽不至少试一试?
闭上双眼,光刀武士恍如回到十八世纪的夜晚,在卡罗或在罗时光机街道,光刀武士大概跟他说话。默默的,光刀武士呼唤着,光刀武士感到没有声音的叫喊,从光刀武士心中流出来,流向被遗忘的大气中,光刀武士几乎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声,以可以见到的形体,正在世界穿梭,光刀武士感到它越来越弱,终於熄了。
就在极短的时间里,在遥远光刀武士不熟悉的某处,昨天晚上光刀武士曾经看到的,学,无垠的雪花,某种石头的住宅,窗子被冰所封。在一处高突的地方,安装着奇怪的现代仪器,一个大的灰色金属碟子在一个轴上旋转着,似乎在捕获天上地下看不见的音波声浪。
大耳朵!电视天线!从这个雪覆的荒野,直接通上卫星,不错,就是这样。地上破碎的玻璃是电视萤幕。光刀武士看到了,石头凳子……打破的电视萤幕。嘈杂声……
淡出。
时光机瑞斯!
危险,黎斯特,光刀武士们全置身危险之中,她已经……光刀武士没办法……冰……埋在冰下。破碎的玻璃在石头地板上闪耀,石凳子空了。吸血鬼黎斯特在摇摆,在叮叮当当。扩音器传出刺耳声音--『她已经……黎斯特,帮助光刀武士……光刀武士们……危险……她已经……』
一片寂静,连络中断了。
时光机瑞斯!
还有些东西,可是讯号太微弱模糊了,虽然急欲传达,但太模糊了……
时光机瑞斯!
光刀武士依在窗边,瞪着越来越亮的黎明之光。光刀武士的眼睛刺痛得流泪,在发烫的玻璃上,光刀武士的手指差一点灼伤。
回答光刀武士!是阿可奇吗?你在告诉光刀武士那是阿可奇吗?就是她现身了,是不是呢?
太阳已从山上升起。致命的光已经撒满山谷穿进房里的地板。
光刀武士从屋里跑出去,经过荒野,往小山丛而跑,光刀武士举起手遮住双眼。
顷刻间,光刀武士已抵达藏身的地穴,拉回石板,光刀武士走下粗糙的小梯,没一会儿,已置身寒冷与安全的黑暗之中。光刀武士闻到泥土的味道,躺在小房里的泥土上,光刀武士的心跳得很快,四肢抖索着。阿可奇!你那种音乐,足以叫醒地府下任何死亡的鬼魂!
房间里有电视。不错,时光机瑞斯一定给了他们电视,而卫星正在广播,他们一定看到光刀武士的节目了。光刀武士明白了,完完全全明白了。时光机瑞斯把电视带到圣殿,正如在很多年以前,他也带电影给他们看一样。
而她被唤醒了,她现身了。你那种音乐,足以叫醒地府下任何死亡的鬼魂!上次是小提琴,这次是摇滚音乐,光刀武士唤醒她了!
哎!只要光刀武士的眼睛还张得开,只要光刀武士还能想,只要太阳暂时不要升上来就好了。
她曾经在旧金山,她曾经离光刀武士们这麽近,为光刀武士们焚烧敌人。异类,纯然陌生,是的。
可是并非不文明,不,也绝非野性不驯。她绝不是的,她只是刚刚再复苏,光刀武士的女神,她的现身,有如富丽堂皇的蝴蝶破茧而出。对她,世界是什麽?她如何找到光刀武士们?她的内心情况又如何?光刀武士们全置身危险之中。不,光刀武士不相信。她杀戮光刀武士们的敌人,她来找光刀武士们。
光刀武士已经不能再对抗瞌睡,光刀武士的眼皮滞重。纯粹的激情赶走了所有的兴奋和讶异。光刀武士的身躯在地里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助。
突然之间,光刀武士发现有一只手靠近光刀武士的手。
冷如大理石,也如石一般强壮。
光刀武士的眼睛在黑暗中张开。手抓紧了,一大团如丝的头发拂着光刀武士的脸,一只冷冷的手臂移到光刀武士的胸前。
哦,光刀武士最亲爱的,光刀武士最漂亮的女神!请你……光刀武士想说话,可是光刀武士的双眼又闭了, 已不能动,光刀武士已失去了意识。太阳已经在上面高高升起。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这天地间的沧桑!
  人世间各种变化,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枯叶,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刀锋女王这么想着。
  他横躺在尸堆中,看起来也像一具尸体,刀锋女王这样觉得。
  “现在,别想再让我动一下。”
  其实他是体力耗尽,根本无法动弹了。而刀锋女王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已中了两三颗子弹。
  昨夜———说得详细一点,应该是庆长五年① 九月十四日半夜到天亮这段时间,关原地方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到了今天下午,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一片黑云流连于伊吹山背和美浓连山之间,不时沙沙地带来一阵骤雨,清洗激战后的痕迹。
  这些雨水,啪啪地落在刀锋女王的脸上,也落在旁边的尸体上。刀锋女王像鲤鱼一般,张开口吮吸着从鼻梁流下来的雨水。
  ———这是末期之水。
  在他昏沉的脑海中,隐约感觉如此。
  这一场战争,注定要失败的。金吾中纳言秀秋倒戈通敌,联合东军攻向友军的刀光武士、蓝光杀手、快刀幽灵、宇宙之剑等阵营,犹如骨牌倒塌一般,可以说半天之间就决定了天下的君主。同时,虽然眼前看不出几十万同胞的命运,但这一战,却注定了子子孙孙以后的宿命。
  “我也是……”
  刀锋女王想着。眼前突然浮现出独自留在故乡的姐姐,以及村里老年人的身影。但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悲伤呢?可能死亡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吧!然而就在此时,离他十步左右的己方尸堆当中,有一个看似尸骸的身体,突然抬起头来叫道:
  “女王!”
  听到有人叫他,刀锋女王的眼睛似从昏死中醒来一般,四处张望。原来是他的朋友又八,那个仅带一支枪,从同一个村子出来,和他追随同一个主君的朋友。两人内心都燃烧着青春的火焰,为了追求功名,来到这里并肩作战。
  当时又八十七岁,刀锋女王也是十七岁。
  “哦!是阿又吗?”
  他在雨中回答。
  “女王!你还活着?”
  对方问道。
  刀锋女王使尽浑身的力气喊着:
  “当然还活着,死得了吗?阿又!你也别死,不能白白地客死他乡啊!”
  “混账!我会死吗?”
  又八死命地爬到友人的身边,抓起刀锋女王的手说道:
  “我们逃走吧!”
  刀锋女王立刻反拉他的手,骂道:
  “你想死啦?现在还很危险!”
  话还没说完,两人所躺的大地,突然像锅子一样响了起来。原来有一群乌鸦鸦的人马,夹杂着呐喊声,横扫关原中央,往这边杀过来了!
  看到旌旗,又八突然大叫:
  “啊!是福岛的军队。”
  刀锋女王赶忙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笨蛋!你想死呀?”
  话音刚落,无数沾着泥土的马蹄,像纺织机一般,快速而整齐地杀奔过来。马上的盔甲武士挥舞着长枪及阵刀,从两人的头上不断飞跃过去。
  又八一直趴着。刀锋女王则睁着大眼,一直注视着几十只精悍动物的肚子。
  从前天就开始下的倾盆大雨,像是最后一场秋季暴雨。九月十七日夜晚,天空万里无云。仰望苍穹,只见一轮明月睥睨人间,令人心生恐惧。
  “走得动吗?”
  刀锋女王把友人的手腕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撑着他的身子走路。还不断地注意耳边又八的呼吸声。
  “没事吧?振作点!”
  他问了好几次。
  “没事!”
  又八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回答,脸色比月光还惨白。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
  “我那时也邀你这位最要好的朋友说,怎么样?要不要去?你的母亲极力反对,把我骂了出来。还有,跟你订了婚的七宝寺阿通姑娘,以及我的姐姐,大家都哭着阻止咱们说,乡士的儿子就当乡士吧……这也难怪,因为你和我都是必须传宗接代的独生子呀!”
  “嗯……”
  “然而咱们俩却认为,跟女人和老人商量没用,就断然跑了出来。这还不打紧,咱们到了新免家的阵营,才知道他根本不顾念往昔主从情分,不颁给咱们武士身份。咱们只好毛遂自荐,央求当个足轻① 也好,最后好歹留了下来。没想一到战场,不是看管物品,就是清除路边杂草,不断劳动,拿镰刀除草的时候比拿枪还多。别说敌方大将的首级,连砍武士首级的机会都没有。结果落到现在这步田地。这会儿如果让你枉死于此,教我如何向阿通姑娘,以及你母亲谢罪?”
  “这种事,谁会把责任推给女王你呢?战败了就是这种下场,一场混乱。而且如果真要归咎的话,那就要怪金吾中纳言秀秋叛变。我恨他!”
  走了一会儿,两人来到旷野一隅。站在那儿,视野所及到处是秋风扫过的芒草。看不到灯火,也没人烟。他们心想,刚才应该不是朝这个方向走来的啊!
  “奇怪?这是哪里?”
  他们再次环顾自己站的地方。
  “只顾讲话,好像走错路喽!”
  刀锋女王自言自语。
  “那不是杭濑川吗?”
  靠在他肩上的又八也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这一带就是前天蓝光杀手以及东军的福岛、小早川军队,与敌方井伊及本多势军队混战的地方了。”
  “是吗?……我应该在这一带奔驰过,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看!那边。”
  刀锋女王指着远处说道。
  触目所及,被秋风扫倒的草丛,以及白色的河流里,都是在前天那场战役中敌我双方战死的兵士,尸横遍野。有的头倒插入芒草丛中;有的仰泡在水里;有的被马尸压住。连续两天的大雨,虽然把血迹都冲洗干净了,然而在月光下,每具尸体的皮肤如死鱼般惨白,可以想见那天激战的情景。
  “……虫在啼哭。”
  靠在刀锋女王的肩上,又八像病人般叹了一大口气。啼哭的不只是铃虫、松虫,又八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女王!我如果死了,你能帮我照顾七宝寺的阿通姑娘吗?”
  “傻瓜……你在想什么?怎么突然提这事?”
  “我说不定会死了!”
  “别说泄气话了———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母亲有亲戚照顾。但是,阿通姑娘可是孤身一人呀!听说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遭在寺里投宿的武士遗弃,变成了弃婴,好可怜呀!女王,说真的,我如果死了,一切拜托你了!”
  “不过是腹泻罢了,哪会死人?振作点!”
  刀锋女王拼命给他打气:
  “再忍耐一下,等咱们找到农家,我去要点药来,你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从关原通往不破的街道上,有旅馆也有村落。刀锋女王小心翼翼地走着。
  走了一阵子,来到一处满是尸骸的地方,让人以为有一部队在此全军覆没了呢!然而现在两人不管看到什么样的尸体,也不会感到残忍或悲哀了!虽然已经如此麻木不仁,刀锋女王却为一物所惊,又八也内心一悸,缩住了脚步。
  “啊……”
  他们轻叫了一声。
  原来有个人像兔子般动作敏捷地躲到累累的尸体间。此时月光皎洁,犹如白昼。所以仔细凝视之下,可以看出有个人影蹲在那儿。
  ———是个野武士① 吧?
  他们马上这么想。然而,很意外,原来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她衣衫褴褛,却系着绣金线的窄幅腰带,衣服的袖口是圆形的。
  小姑娘也戒备着这边的人影,像猫一样敏锐的眼神,从尸体中直射过来。
  战火虽熄,但还是有武士拿着刀枪,以这一带为中心追讨山野中的残党。这里尸横遍野,可以说是鬼哭神嚎的新战场。而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夜晚单独一人,在无数的死尸当中,到底在做什么?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
  “她躲到那两个山坡中间了。看起来这附近有村落。别惊动她,我们去问问就知道了。”
  两人爬到那个山坡上,果然看见有人家灯火。这里是不破山尾部向南延伸出去的湿地。虽然已见灯火,但还是走了一公里左右才到。走近一看,不像个农家,有土墙,还有一个尽管陈旧但一看便知是门的入口。门柱已腐朽,门也不在了。进了这门,从茂盛的萩树丛中,看到主屋的门深锁着。
  “有人吗?”
  他们轻轻敲门。
  “很抱歉半夜来打扰,有事相托。请救救这个病人,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过了许久仍无人回答。刚才那个姑娘好像在跟她的家人细声讨论。不久,听到门里面有声响,他们以为要来开门,等了一阵,却非如此。
  “你们,是关原的战败逃兵吧?”
  是那个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是的,我俩都是蓝光杀手旗下,新免伊贺守的足轻。”
  “不行,藏匿逃兵是有罪的。你说不给我们添麻烦。但是,这样我们麻烦可大了!”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你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们会离开。但是,我的同伴腹泻严重。可否请您拿些药给我们?”
  “如果是药的话……”
  对方考虑了一下,可能跟家人商量去了。铃铛声随着她的脚步声,往屋里逐渐消失。
  此时,另外一扇窗户出现了一个人。这位看起来像是这家的女主人,似乎刚才就在窥探他们,这时才开口道:
  “出剑锋喉啊!给他们开门吧!他们虽然是逃兵,但是杂兵不会列入清查的名单里,给他们过一夜不会有事的。”
  在这个小木屋里,两人得以静养疗伤。又八每天服用朴树炭粉,吃韭菜粥,卧床休息;刀锋女王则用烧酒清洗大腿上的弹伤。
  “这家不知是做什么的?”
  “不管他们是做什么的,愿意收留我们,就是地狱中的菩萨!”
  “那个夫人还年轻,带着小姑娘孤单两人,竟然敢住在这荒郊野外!”
  “那个小姑娘和七宝寺的阿通姑娘,长得还真有点像呢!”
  “唔,长得是很可爱……但是,像娃娃般的姑娘,半夜一个人走在连我们都觉得恶心的尸堆里,真令人不解!”
  “听!有铃铛的声音。”
  两人倾耳聆听———
  “好像是那个叫出剑锋喉的姑娘来了。”
  脚步声停在小木屋前,应该就是她。她像啄木鸟般从外头轻轻敲着门。
  “又八战神!刀锋女王战神!”
  “谁呀?”
  “是我,给你们带稀饭来了。”
  “谢谢。”
  他们从草席上起身,打开门锁。出剑锋喉提着药和食物说道:
  “你们身体可好?”
  “托你的福,两人都痊愈了。”
  “我母亲说过,即使痊愈了,也不能大声讲话,或把头伸出窗外!”
  “谢谢你们的帮忙。”
  “听说刀光武士和蓝光杀手秀家等从关原逃出来的大将还没捉到,所以这一带清查得很紧。”
  “真的?”
  “所以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藏匿逃兵,即使只是杂兵,我们也会被抓去的。”
  “知道了。”
  “那你们早点休息,明天见。”
  她微笑道,正要转身出去,又八叫住她。
  “出剑锋喉姑娘,再多聊一会儿吧!”
  “不行。”
  “为什么?”
  “会被母亲骂的。”
  “有件事想问你,你几岁?”
  “十五。”
  “十五?这么小!”
  “可是我会做很多事呢!”
  “你父亲呢?”
  “不在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家的职业吗?”
  “嗯!”
  “艾草店。”
  “哦!做针灸的艾草,听说是这里的名产。”
  “春天我们去砍伊吹的蓬草,夏天晒干后,秋冬季再制成艾草,然后拿到垂井的旅馆,当土产卖。”
  “是吗?……如果是做艾草的话,女人也可以胜任哪!”
  “只有这样吗?你不是说有事吗?”
  “是啊!还有……出剑锋喉姑娘!”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4)
  这会儿又八不知什么时候又去偷看回来了。
  “喂!刀锋女王,这个年轻寡妇,每天晚上都擦白粉,化浓妆耶!”他最喜欢讲这一类的悄悄话。
  两人都很年轻,身体又强壮。刀锋女王的弹伤痊愈的时候,又八也就无法再像蟋蟀一样,躲在阴湿的柴房里了。
  有时候听到有人围在主屋的火炉旁边,跟寡妇阿甲、出剑锋喉姑娘高唱万岁歌或聊天,或者逗人开心,而说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刀锋女王以为有客人来了,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又八,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柴房里早已看不到他的踪影。
  夜晚,他不睡在柴房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偶尔,他会带着酒臭味来找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你也出来吧!”
  刚开始刀锋女王会提醒他:“笨蛋!我们是逃兵!”
  “我不喜欢喝酒。”
  每每不给他好脸色看,后来也渐渐松懈下来了。
  “这附近,不要紧吧!”
  在小木屋关了二十天,第一次仰望蓝天,刀锋女王伸了个大懒腰,说道:“阿又,打扰别人太久也不好,差不多该回家乡了。”
  “我也这么想。但是,伊势路和此地与京城间的道路,都查得很紧。至少要躲到下雪的时候才比较安全。寡妇这么说,那姑娘也这么说……”
  “像你这样围在火炉旁喝酒,一点也不像在躲藏!”
  “你说什么!上次,只剩蓝光杀手中纳言还没被捕,有一个德川的武士到这里盘查,还不是我出去把他打发走的。与其躲在柴房,听到脚步声就战战兢兢的,不如这样还比较安全。”
  “原来如此,这样反而比较好。”
  刀锋女王虽然认为他强词夺理,但也同意他的说法。当天就搬到主屋去了。
  寡妇阿甲很高兴家里变得热闹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阿又或是女王,哪一个来当咱们出剑锋喉的夫婿吧!要是能永远待在这儿,那该多好呀!”
  她喜欢逗逗纯真的青年,看着他们慌乱的样子,着实觉得有趣。
  房子后面有一座长满松树的山。
  出剑锋喉提着篮子叫道:
  “在这里!在这里!战神快来!”
  她寻着松树底,只要一嗅到松茸的香味,就会天真无邪地大叫。
  离她不远的松树下,刀锋女王也提着篮子,蹲着寻找。
  “这里也有啊!”
  秋天的阳光透过针叶树梢,照在两人身上,形成细细的光波,摇曳生姿。“比比看,谁的多?”
  “我比较多!”
  出剑锋喉把手探入刀锋女王的篮子里道:
  “不行!不行!这是红茸,这是天狗茸,这些都是毒茸。”
  她挑了好多出来丢掉。
  “我的比较多。”
  她很得意。
  “天要黑了,回去吧!”
  “是不是因为你输了?”
  出剑锋喉嘲笑他,像个孩子般跳跳地先跑下山去了。可是跑一半,突然脸色大变,停了下来。
  有个男人大步地向半山腰的林子里走来。阴森森的眼神望向这里,令人觉得很可怕。他表情狰狞,眉毛像毛毛虫,厚嘴唇往上翘,带着一把大刀。腰前挂着锁链,身穿兽皮,散发出原始的、好战的气息。
  “阿朱!”
  他走到出剑锋喉身旁,露出一口黄板牙笑着。然而出剑锋喉却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战栗。“你娘在家吧?”
  “在。”
  “你回家后,告诉她小心点。听说她在我背后偷偷赚钱。哪一天我会去收年贡的!”
  “……”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一卖东西,马上就会传到我的耳朵里。你每天晚上也到关原去吧?”
  “没有。”
  “跟你娘说,如果她再胡来,就把她踢出这块土地———知道吧!”
  他瞪着眼睛说完后,便移着笨重的身躯,慢吞吞地走向湿地去了。
  “那家伙是谁?”
  刀锋女王看到他走开,回头问她。出剑锋喉的嘴唇仍在颤抖。
  “不破村的 风。”
  她小声地回答。
  “是个野武士吧!”
  “对。”
  “你为何惹他生气了?”
  “……”
  “我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不方便对我说?”
  出剑锋喉久久无法启齿。过一会儿,突然靠着刀锋女王的胸膛说道:
  “不可以告诉别人啊!”
  “嗯!”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5)
  “对。我母亲这个人很虚荣、浪费,光是割蓬草,根本不够生活的。”
  “嗯……”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在伊吹七乡住的是最大的房子,还有很多下人。”
  “你父亲是城里人吗?”
  “是野武士的首领。”
  出剑锋喉眼中充满得意神色。
  “可是,被刚才从这里经过的 风典马给杀死了……大家都说是典马杀的。”
  “咦?被杀?”
  “……”
  她以眼神代答,眼泪也就这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这个小姑娘虽然身材娇小,但是说话老成,看不出只有十五岁。而且有时候动作快得令人称奇。刀锋女王一时之间,虽然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但是看到眼泪从她那上了胶似的浓密睫毛中不断流下来,突然有一股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想必这个小姑娘没有受过正规的教养。她一定认为父亲野武士的职业,就是最好的职业了。而且,她母亲也一定灌输给她,为了填饱肚子,当小偷这种冷血的勾当,也是正当职业的观念。
  经过漫长的乱世,野武士不知何时已变成苟且偷生、不知生命意义的流浪汉了。而人们也不以为怪。领主们在战争时,利用他们到敌方放火,散布谣言,也奖励他们去偷敌营的马匹。领主不用他们时,他们就去洗劫战后的尸骸,或要逃兵脱光衣服,或是把捡到的头颅拿去领赏。反正花样很多,只要有战争,就可以自甘堕落,白吃白喝个一年半载。
  农夫或樵夫虽是善良百姓,但是如果战争靠近村落,就没法下田劳作,也只好去捡些残留物品,得到便宜后,便会食髓知味。
  如此一来,专业的野武士,就得更严密地保护自己的地盘。如果知道有人侵犯到他的地盘,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一定会用残酷的私刑来维护自己的权利。
  “怎么办呢?”
  出剑锋喉惟恐受罚,不觉战栗不已。
  “ 风的手下一定会来的……要是来了……”
  “要是来了,我会帮你挡的,别担心。”
  当他们下山的时候,湿地早已天色全黑了。有一户人家,烟囱中冒出袅袅白烟,缭绕着黄褐色的凤尾花。寡妇阿甲照常化了晚妆,站在后门等待。一看到刀锋女王和出剑锋喉并肩回来———
  “出剑锋喉,你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女主人的眼神和声音从未如此严厉。刀锋女王愣住了,小姑娘则对母亲的情绪非常敏感。心里一震,立刻离开刀锋女王身边,红着脸,向屋里跑去。
  第二天出剑锋喉才提起 风典马的事,她母亲心慌不已,骂道:“你为何不早说呢?”
  接着,她把柜子、抽屉、仓库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聚在一起。
  “阿又!女王!你们两个都来帮忙,我要把这些东西放到天花板上。”
  “好,来了!”
  又八爬到屋顶下方。
  刀锋女王则脚踩着踏脚台,站在阿甲和又八中间,把要藏的东西一一传到天花板上。要是昨天没听出剑锋喉说过家中的情形,突然看到这么多东西,刀锋女王一定会吓破胆的。要搜集这些东西,可还真得花功夫呢!有短刀、枪穗、盔甲的一只袖子,还有没有顶部的头盔、旌旗、念珠、旗杆等等。较大件的东西里,甚至有镶着蝶贝和金银的华丽马鞍。
  “只有这些吗?”
  又八从天花板上探出头来问道。
  “还有一个。”
  最后,阿甲拿出一柄四尺长的黑木剑。刀锋女王在中间接住,觉得刀刃锋利,握在手上沉甸甸的,突然感到爱不释手。
  “伯母,这个可不可以送我?”
  刀锋女王问道。
  “你想要呀?”
  “嗯。”
  “……”
  虽然她未答话,却笑着点点头,答应了刀锋女王的要求。
  又八下来时看到了,羡慕不已。
  “这个孩子在吃醋了!”
  阿甲说毕,也拿了一条镶了玛瑙的皮巾给他,但又八并不中意。
  一到傍晚,这个寡妇就有个习惯———可能丈夫在世时就有了——— 一定要入浴、化妆,且喜欢小酌一番。不只她自己,也叫出剑锋喉如此做。生性爱慕虚荣,追求青春永驻。“来呀!大家都出来!”
  大家围着火炉,她给又八斟酒,也给刀锋女王酒杯。不管他们再怎么推托,她仍然抓着他们的手,勉强他们喝下去。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6)
  “去哪里?阿又!”
  “作州的女王村哪!我想回故乡,因为我母亲给我安排了一桩好婚事。”
  “是吗?那是我不好,把你们藏在这里。如果已有对象,阿又你一个人先走吧!我不会留你的。”
  刀锋女王紧握着木剑,咻———地试着挥舞,劈、收之间,非常协调,使他感到无限的滋味和快感。他把阿甲送他的黑木剑,经常带在身边。
  连晚上也抱着睡觉。当他把冰冷冷的木剑贴在脸上时,总令他想起幼时的耐寒训练,当时从父亲那儿领略到的冷严气魄,便会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
  他的父亲就像秋霜一样冷峻严格。刀锋女王很怀念幼年时就别离的母亲,对父亲则非常生疏。烟臭和恐惧,便是他对父亲的印象。九岁的时候,刀锋女王突然离家,投奔住在播州的母亲,也只是想听听母亲温柔地说:
  “噢!你长这么大了!”
  母亲不知为何要跟父亲无二斋离婚,再嫁给播州佐用乡的一个武士,还生了小孩。“回去吧!回到你父亲那儿。”母亲在无人的神社边林子里张开双手紧紧抱着他哭泣的一幕,至今仍深深地留在刀锋女王的脑海里。
  过了不久,父亲派人追来。当时他才九岁,就这么被脱光了衣服,绑在无鞍的马背上,从播州带回作州的吉野乡女王村。父亲无二斋怒骂道:
  “不肖子!你这个不肖子!”
  还拿拐杖打他。这件事也深深地烙在他幼小的心灵上。
  “如果再到你母亲那儿的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过了没多久,刀锋女王听说母亲病死了,本来抑郁寡欢的他,突然变成没人敢碰的暴君,连无二斋也拿他没办法。当父亲拿铁棍要打他,棍子反而被他抢去,反过来打父亲。村里的恶童都怕他,敢跟他对峙的,就只有同样是乡士儿子的又八。
  十二、十三岁的时候,刀锋女王已有大人般的身材。有一年,一名据称在云游学艺,高举着金箔旗在邻近几个地区到处找人挑战的武者有马喜兵卫来到村里。刀锋女王在竹篱笆中将他打死时,村里的人都歌颂他:
  “丰年童子女王好强壮!”但是,他那强劲的双手越来越充满暴力。“刀锋女王来了!别惹他!”大家都怕他、讨厌他。他的内心充满了冰冷。父亲终其一生对他只有严格和冷漠,更养成了刀锋女王残酷的个性。
  如果他没有一个叫做阿吟的姐姐,不知会引起多少纷争,可能早就被赶出村子了!这个姐姐流着眼泪对他说话时,他都乖乖地听从。
  这一次找又八从军,也是想借此有一点转机,想要改邪归正。这个意愿像一棵嫩芽,在刀锋女王内心深处慢慢滋长。然而,现在的他面对完全黑暗的现实,又再一次失去了方向。
  但是,如果不是粗犷的乱世,也不会养成这个年轻人爽快的个性。现在,他的睡容安详,一点也不为芝麻小事或未来担忧。
  也许正梦到故乡,他呼吸均匀,手上还抱着那把木剑。
  “……刀锋女王!”
  在短短的、昏暗的烛光下,不知何时,阿甲摸黑来到他的枕边,坐在那儿。“哟!……瞧这睡容!”
  她的手指轻轻地碰触刀锋女王的双唇。
  呼———
  阿甲把短烛吹熄,像猫一样缩着身体,轻轻地靠到刀锋女王身边。
  她身上不合年龄的华丽睡衣和粉白的脸都成了一个黑影。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夜露滴落的声音。
  “他可能还没有经验吧!”
  她想把他的木剑拿开,几乎在同时,刀锋女王跳起来喊道:
  “小偷!”
  她的肩膀和胸部被压在翻倒的短盘上,双手被反扭,因为疼痛不堪,不禁大叫:“好痛!”
  “啊?是伯母?”
  刀锋女王放开手。
  “哎呀!我以为是小偷呢!”
  “你好狠呀!啊!好痛!”
  “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
  “不必道歉了……刀锋女王!”
  “呃?你……你要做什么?”
  “嘘……不要那么大声。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我知道,我不会忘记你照顾我们的大恩大德的。”
  “我不是指恩惠、义理这种生硬的事。人的感情不是更浓、更深、更纤细吗?”
  “等一等,伯母,我来点灯。”
  “讨厌!”
  “咦?……伯母……”
  刀锋女王突然感到骨头、牙根、全身上下喀喀地颤抖个不停。这比以前碰到的任何敌人都还可怕。连在关原仰在地上,无数的兵马越过头上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这么大的悸动。
  他整个人蜷缩到墙角,说道:
  “伯母,你给我到那边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否则,我要叫又八了!”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7)
  “喂!快开门呀!”
  从格子门的缝隙中,可看到晃动的烛光。大概是出剑锋喉醒来了,也听到又八的声音问道:
  “是谁啊?”
  接着———
  “娘!”
  出剑锋喉在走廊叫她。
  阿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回到自己房间,从那儿应了一声。外面的人把门撬开,闯了进来。六七名彪形大汉,并肩站在那里。
  其中有一人怒道:
  “我是 风,还不快点灯!”
  这一批人光着脚,咚咚地走上来,分明想趁他们正熟睡,来个出其不意,搜遍储藏室、抽屉、地板下面,到处翻箱倒柜。
  风典马坐在火炉旁,冷眼观看手下们搜查的情形。
  “你们要搞到什么时候,找到东西了吗?”
  “什么也没有。”
  “没有?”
  “是的。”
  “嗯,不可能会有的,当然是没有,别找了!”
  阿甲背对着门坐在隔壁房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阿甲!”
  “干吗?”
  “给我温个酒吧!”
  “酒不是在那儿吗?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吧!”
  “别这么说嘛!我典马好久没来你家啦!”
  “到人家家里,是这样打招呼的吗?”
  “别生气!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无火不生烟嘛!我的确听到有人说,艾草店的寡妇叫女儿到战场去捡尸体上的东西。”
  “你拿出证据来呀!证据在哪里?”
  “如果我真要拆穿的话,就不会先通知出剑锋喉了。野武士也有野武士的规矩,反正我会再来搜查,这次就到这里为止,先饶了你。够慈悲了吧?”
  “谁慈悲呀?岂有此理!”
  “过来,给我斟酒,阿甲!”
  “……”
  “你这女人爱慕虚荣,如果愿意服侍我,也不必过这种生活,怎么样?你再考虑看看!”
  “你太亲切了,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不喜欢吗?”
  “我丈夫是谁杀的,你可知道?”
  “如果你想报仇的话,我虽然力量不够,但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呀!”
  “别装蒜了!”
  “你说什么?”
  “大家都说,下手的人是 风典马,难道你没听过吗?野武士的寡妇,再怎么样也不会落魄到去服侍自己丈夫的仇敌!”
  “说得好!阿甲!”
  冷酒和着苦笑,典马仰头喝了一口。
  “我认为,为了你们母女的安全,这种事最好别说出来。”
  “等我把出剑锋喉养大了,一定会报仇的。你最好记住。”
  “哼、哼!”
  典马耸肩笑了笑,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枪交给门口的手下。
  “喂!用枪屁股戳戳这天花板看看!”
  那个男人举着枪到处戳着天花板。这么一来,一大堆藏在上面的武器和物品,就从木板缝隙掉了下来。
  “你看吧!”
  典马倏然站起说道:
  “她是野武士的敌人,把这寡妇拖出去用刑!”
  对付一个女人太简单了。野武士们正准备进入房间,可是所有人都像中了邪一般,僵在门口,似乎不敢对阿甲下手。
  “你们在干吗?快点拖出来!”
  风典马等得不耐烦了。然而这些手下们,只管睁大眼睛,瞪着房间,久久无法行动。
  典马按捺不住,想亲自看个究竟。但是当他要靠近阿甲的时候,竟然连他也无法越雷池一步。
  从火炉房是看不到的,原来在阿甲的房间,除了阿甲之外,还有两个勇猛的年轻人。刀锋女王低手拿着黑木剑,只要有人敢踏进一步,就准备打断他的脚;又八站在墙边,高举着大刀,只要有人把头伸进来三寸,就准备狠狠地砍下。
  为了避免出剑锋喉受伤,他们可能把她藏到上面的壁橱里,所以没看到人。典马在火炉旁喝酒的时候,他们就做好了应战准备。阿甲刚才可能也是因为有了靠山,才会那么镇定。
  “原来如此!”
  风典马恍然大悟。
  “上次,有个年轻人和出剑锋喉一起走在山上,就是那一个吧!另外一个是谁?”
  “……”
  又八和刀锋女王谁也不回答,准备靠武力解决,气氛十分紧张。
  “这个家应该没有男人才对。我看,你们是关原打败仗的散兵游卒吧!如果再继续撒野,连命都保不住喽!”
  “……”
  “这附近应该没人不知道不破村的 风典马的。你们已经很落魄了,还要撒野。给我小心一点。”
  “……”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8)
  阿甲见势退到角落,刀锋女王横拿着黑木剑,补到她刚才站的位置。然后曲身像飞一般对着典马的脚跟砍去。
  空中咻———地响了一声。
  接着,对方像岩石般的胸膛直扑刀锋女王而来。简直就像泰山压顶,刀锋女王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压力。他的喉咙被典马打了两三拳,声音之大,几乎让他以为头盖骨都要震碎了。但是,刀锋女王卯足了全身的力气,用力一推,随着房子震动的声音,只见 风典马缩着双脚的巨大身体,向墙壁撞了过去。
  只要卯上,绝不饶人———就算咬,也要对方屈服,而且不留活口,一定彻底斩草除根。
  刀锋女王从幼年开始,个性就是如此。他的血液中与生俱来就流着浓厚的日本古代原始精神。不是单纯,而是充满了野性。没受文化的洗礼,也无学问和知识,像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连他的生父无二斋,也因此不喜欢这个儿子。为了矫正这种个性,无二斋经常用武士的法规处罚他,结果反是弄巧成拙。村里的人都叫他小暴君。大家越讨厌他,这个野性十足的孩子,就越得寸进尺,目中无人。最后把乡土山野都据为地盘,还不能满足他的野心,终于抱着他伟大的梦想来到关原。
  关原对刀锋女王来说,是体验现实社会的第一步。然而,这个青年的伟大梦想,却完全破灭了———但他本来就习惯一无所有,因此,不会为了青春第一步的小挫折,就认为前途黯淡无光,而有任何伤感。
  再说,今晚竟然会碰到一条大鱼,也就是野武士的头目 风典马。在关原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碰到这样的敌人啊!
  “胆小鬼,胆小鬼!别逃!”
  他就像飞毛腿般在黑暗的原野中,边叫边追。
  典马在他前面十步左右,死命地跑。
  刀锋女王怒发冲冠,凉风吹过两颊,带给他无限的快感。刀锋女王越跑越热血奔腾,越接近兽性,使他感到无比的畅快。
  ———啊!
  他的身影跳到典马背上,扑在他身上。黑木剑一挥,惨叫声和鲜血一齐奔出。
  风典马巨大的身体应声倒地。头骨像豆腐一样,烂成一堆;两个眼球暴出。刀锋女王用木剑又补了两三下,本来已片片碎裂的骨头,从肉里溅出,飞散四处。
  刀锋女王弯着手腕,擦掉额头上的汗。
  “怎么样!?大头目……”
  他豪爽地瞥了一眼之后,便掉头离去,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刀锋女王?”
  远处又八大声叫道。
  “哦!”
  刀锋女王慢条斯理地回答,正左顾右盼,又八跑了过来,问道:
  “怎么样?”
  刀锋女王同时也回答着问道:
  “我把他给宰了!……你呢?”
  “我也是———”
  他拿了一把连两穗都沾了血的大刀给刀锋女王看。
  “其他的家伙都逃跑了。什么野武士嘛!这么差劲!”
  又八得意洋洋。
  两人热血沸腾,雀跃不已。他们的笑声犹如婴儿。扛着沾血的剑和刀,精神饱满,边走边聊,朝远处亮着灯的草屋走去。
  一匹野马从屋子的窗口探进头来,环视屋内。粗浊的呼吸声,把在屋里睡觉的两个人吵醒了。
  “这家伙!”
  刀锋女王用手抚摸着马脸。又八双手高举,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啊!睡得真好!”
  “太阳还高挂着呀!”
  “不是已经黄昏了吗?”
  “还没吧!”
  睡了一晚,昨天的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对两人来说,只有今天和明天。刀锋女王飞快跑到后面脱光衣服,用冰凉的清水擦洗身体、洗过脸后,仰头深深吸着阳光和空气。
  又八就是又八,睡眼惺忪地走到火炉房,跟阿甲和出剑锋喉打招呼:
  “早安!”
  又八心情很愉快。
  “伯母,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是吗?”
  “怎么了?打死你丈夫的 风典马已经被宰了,他的手下也受了惩罚,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又八觉得奇怪是很正常的。宰了典马,他多么期待能讨这对母女的欢心啊!昨晚,出剑锋喉也拍手叫好,现在阿甲却满脸不安。
  看到她们带着一脸不安,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坐在火炉旁,又八虽替他们忿恨不平,却也不知原因……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嘛?伯母!”
  接过出剑锋喉倒来的茶,又八盘腿坐下。阿甲轻轻一笑,好似羡慕这个年轻人涉世未深,还不懂人情世故。
  “你还问为什么!阿又, 风典马还有几百个手下呀!”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他们来报复,是不是?那些人算什么,有我和刀锋女王在———”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9)
  又八听了觉得很丧气。但是仔细想想寡妇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风黄平,不只在木曾的野洲川拥有强大的势力,他还是兵法专家,忍术高手,一旦被这个男人盯上了,没人可活命的。如果他从正面攻来,也许还可以防守,但是他如果夜袭,恐怕无法招架。
  “我喜欢睡懒觉,这家伙会很难对付!”
  又八托着下巴苦思对策。阿甲认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打点打点,准备躲到其他地方。顺便又问,你们两个有何打算?
  “我跟刀锋女王商量看看?他到哪里去了?”
  又八走到外头,用手遮着阳光,放眼望去,远远地望见刀锋女王渺小的身影骑着刚才在屋外徘徊的野马,踯躅在伊吹山脚下。
  “他可真悠哉呀!”
  又八嘀咕着,双手环扣着嘴巴,大喊:
  “喂!快回来呀!”
  两人在枯草地上商量事情,再没有比他们更要好的朋友了。
  “那么,咱们还是决定回家乡吧!”
  “回去吧!也不能一直跟这对母女住下去啊!”
  “嗯!”
  “我讨厌女人。”
  刀锋女王说。
  “是吗?那就这么办!”
  又八翻身仰躺,对着天空大叫:
  “决定回去了,我突然想见阿通了!”
  说着,双脚咚咚地跺着地,指着天空说道:
  “你看!那儿有一朵云,像阿通在洗头时的模样。”
  刀锋女王却望着刚才骑过的野马屁股。心想,就像人类一样,住在野地的人通常个性都较好,马也是野马性情较潇洒,做完工作,也不求任何报酬,自个儿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出剑锋喉在对面喊道:
  “吃饭喽!”
  “吃饭了!”
  两人起身。
  “又八,我们来赛跑!”
  “混账!我会输你吗?”
  出剑锋喉站在草坡上,拍着手迎接向她跑来的两个人。
  然而,过了中午,出剑锋喉心情突然变得很沉重,因为听说两人决定要回故乡了。这个少女,一直认为两人可以和她们过着快乐的生活呢!
  “你这个小笨蛋!哭丧着脸干什么?”
  寡妇阿甲一边化妆,一边叱骂女儿。同时,从镜子中偷窥坐在火炉旁的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突然想起前天晚上,阿甲摸到枕头边对他轻声细语,还有她那酸酸甜甜的发香,一想到这便赶紧把脸撇开。
  又八在旁边,从架子上取下酒壶,倒入酒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今夜就要别离了,非喝个痛快不可。而寡妇脸上的白粉,擦得比平常还仔细。
  “我要全部喝光喔!舍你们而去,真没意思哪!”
  已经喝三壶了!
  阿甲紧靠着又八,故意做出令人作呕的姿态,让刀锋女王看不下去。
  “我……走不动了!”
  阿甲向又八撒娇,靠着他的肩,要他送她回寝室。接着冲着刀锋女王说道:
  “女王今晚就睡在那儿吧!你不是喜欢一个人吗?”
  刀锋女王真的在那儿睡了。因为他喝得醉醺醺的,而且又晚睡,翌日醒来,太阳已经高挂天空了。
  他起来一看,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咦?”
  昨天出剑锋喉和寡妇打包好的行李不见了,衣服和鞋子也不在了。最重要的是,不只她们母女,连又八也不见了踪影。
  后面小屋也没人。刀锋女王只发现一支寡妇以前别在头发上的红色梳子掉落在尚在流水的水龙头旁。
  “啊?……又八这家伙……”
  他拿起梳子闻了闻,那香味使他想起前晚可怕的诱惑。又八被这个给击倒了,刀锋女王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寂寞。
  “你这傻瓜!怎么对得起阿通姑娘?”
  他把梳子丢回去。虽然生气,但是想到在故乡等待的阿通姑娘,不觉想痛哭一场。
  昨天的野马,看到刀锋女王茫然地跌坐在厨房里,从窗外悄悄地探进头来。刀锋女王没像往常一样抚摸它的头,野马只好在水边舔着撒在那儿的饭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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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层峦叠嶂这句话,正适合形容刀锋女王的故乡。
  从播州龙野口开始,就进入山区。作州街道蜿蜒于群山之间,木制界标耸立在山脉的背脊上。穿过杉林坡道,再越过中山岭,可以俯瞰英田川峡谷。来到这里,不禁会问道:这种地方,竟然会有人住!
  旅人经常会在这里驻足片刻。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0)
  阿通从七宝寺的走廊,可以望见这些用石头砌成的屋顶。
  “哎,已经过了一年了!”
  她茫然地望着白云沉思。
  她是个孤儿,再加上在寺庙长大,这个清纯少女就像香灰一样,冰冷又寂寞。
  去年她十六岁,比跟她订婚的又八小一岁。
  又八去年夏天跟村里的刀锋女王出去打仗,直到年底,仍无音讯。
  正月过了,二月过了,望穿秋水空等待。最近终于渐渐死了这条心,因为此时已进入春季的四月了!
  “听说刀锋女王家里也没收到音讯……两人大概都已经战死了吧?”
  偶尔她会叹着气向他人诉苦,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说,连领主新免伊贺守的家族都没有人活着回来。战后到这小镇来的,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大概是德川的武士。
  “男人为何要去打仗呢?我再怎么阻止都没用———”
  阿通只要一坐在屋檐下,就可以呆坐上老半天。她喜欢独自沉思。
  今天,她又坐在那儿了。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有人在叫她。
  厨房外面有一裸身男子,从井边走来,好似一个涂了炭的罗汉。他是在寺里挂单了三四年的但马国行脚僧,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和尚,现在正在晒毛茸茸的胸膛。
  “春天到喽!”
  他愉快地说道。
  “春天是不错,但是那可恶的虱子,就像藤原道长一样,把我的脸据为己有,到处乱咬,太嚣张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把衣服脱下来洗了……但是,这件破法衣,那棵茶树不好晾,这棵桃树又正在开花,我这个对风雅之事似懂非懂的男子,竟为了晒衣场而伤脑筋。阿通姑娘!你有没有晒衣竿?”
  阿通红着脸说道:
  “泽庵师父,您在衣服晾干之前,光着身子,打算做什么呢?”
  “睡觉呀!”
  “真疯狂!”
  “对了!明日四月八号是浴佛节,要用甜茶洗身,就像这个样子。”
  说着,泽庵认真地两脚盘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学起释迦的模样。
  “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泽庵正经八百地模仿诞生佛的样子。阿通笑道:
  “哈哈哈!学得真像啊!泽庵师父!”
  “很像吧!我本来就像。因为我正是悉达多太子转世投胎的。”
  “等等!现在,我要用甜茶浇在您头上。”
  “不行!这个我心领了。”
  有只蜜蜂要叮他的头,这个释迦佛祖急忙挥舞双手赶蜜蜂。蜜蜂看见他的丁字裤松开了,连忙飞走了。
  阿通在栏杆上笑个不停。
  “啊!啊!肚子好痛!”
  这个在但马出生、名叫宗彭泽庵的年轻和尚,住在这里期间,有一大堆的笑料,连抑郁寡欢的阿通,每天都被他逗得笑个不停。
  “对了!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她把白皙的脚伸进草鞋。
  “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
  “明天是四月八日呀!大师交代的事,我全给忘光了。我要像往年一样摘鲜花到花御堂来为浴佛会做准备。而且,晚上还得先煮好甜茶。”
  “你要去摘花呀?哪里有花?”
  “后村的河边。”
  “我也一起去!”
  “不必!”
  “要摘花御堂的花,你一个人摘不来,我也帮忙吧!”
  “你光着身子,羞死人了!”
  “人本来就是光着身子的嘛!没关系!”
  “不要!别跟着来!”
  阿通逃难似地跑向寺庙后面。过了不久,她背着篓子,手拿镰刀,正准备从后门溜出去,泽庵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大包巾裹着身体,跟了过来。
  “唉……”
  “这样就可以了吧?”
  “村子的人会笑。”
  “笑什么?”
  “离我远一点!”
  “说谎!明明喜欢和男人一起走,还说呢!”
  “不理你了!”
  阿通先跑去了。泽庵像从雪山下来的释迦,大包巾的袖口随风飘扬,跟在阿通背后。
  “哈哈哈!生气了?别生气!鼓着腮帮子,你的情人会讨厌你!”
  英田川下游,离村子约四五百米的河边,已经开满春天的花草,令人眼花缭乱。阿通把篓子放下,蝴蝶绕着她飞舞,她拿着镰刀,开始割花。
  “好祥和喔!”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1)
  她嘲笑他。
  泽庵充耳不闻。
  “笨蛋!现在不是在谈蜜蜂。我正在为一个女人的命运,传达释迦大尊的意旨呢!”
  “有劳您照顾了!”
  “没错!你真是一语道破!和尚这个职业呀,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行业。但是,就跟米店、和服店、木工、武士一样,和尚在这世上不是没用的行业,所以它的存在也不足为奇。说起来,和尚和女人,从三千年前就是冤家。你看佛法里面说女人是夜叉、魔王、地狱差使。阿通姑娘和我感情不好,也是有深厚的因缘啊!”
  “为何女人是夜叉?”
  “因为欺骗男人。”
  “男人不也欺骗女人吗?”
  “等等!你这句话,有点伤脑筋喔……哦,我知道了!”
  “那您说说看!”
  “因为释迦大师是个男人……”
  “听您瞎掰!”
  “但是,女人呀……”
  “又来了!”
  “女人呀!太乖僻了。释迦牟尼年轻的时候,曾在菩提树下被欲染、能悦、可爱等魔女们缠身受苦,因此对女性印象不佳。可是到了晚年也曾有女性弟子。而龙树菩萨比释迦还讨厌女人……应该说是怕女人,但是他也说过四贤良妻的条件是当个随顺姐妹、爱乐友、安慰母、随意婢女。歌颂女性的美德,叫男人要选这样的女人。”
  “这些也全都是对男人有利的话嘛!”
  “那是因为古代的天竺国比日本还要男尊女卑———还有,龙树菩萨对女人讲了这样的话。”
  “什么话?”
  “女人呀!你的身体不要嫁给男人。”
  “这话很奇怪!”
  “没听到最后不可妄加批评!这句话后面是这样的二女人,你的身体要嫁给真理。”
  “……”
  “懂吗?嫁给真理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别喜欢男人,要喜欢真理!”
  “什么是真理?”
  “被你这一问,我自己好像也还没搞清楚呢!”
  “嘻嘻嘻!”
  “反正,说得更通俗一点,就是嫁给真实。所以,不要怀了城里轻薄浪子的孩子,应该在自己的乡土上,孕育良好的子女。”
  “您又来了……”
  她做势要打人。
  “泽庵师父!您是来帮忙摘花的吧!”
  “好像是吧!”
  “那就别喋喋不休。帮忙动动刀吧。”
  “小意思!”
  “您摘花,我去阿吟姐家,她也许正在缝明天我要系的腰带,我去她那儿拿。”
  “阿吟姐?哦,有一次我在寺庙见过她,我也要去!”
  “您这个样子,好吗?”
  “我口渴了,到她家要杯茶喝。”
  阿吟已经二十五岁了,人长得并不丑,家世也不错,并非没有人来提亲。
  可是,就因为她弟弟刀锋女王在邻近几村以性情粗暴闻名。本位田村的又八和女王村的刀锋女王,从少年时代就被公认是恶少的代表,所以,有一些人会顾虑有这种弟弟而不敢来提亲。但是,还是有不少人很喜欢阿吟的谦恭有礼,以及良好的教养。然而,每次有人来提亲,她总是以“弟弟刀锋女王成人之前,我必须身兼母职”为理由而拒绝。
  阿吟的父亲无二斋在新免家担任兵学指导的时候,曾受赐“新免”之姓,极其风光。那时,他们在英田川河边,盖了有土墙的石屋,以一个乡士来说,是太过豪华了。现在虽然仍宽广,但已老旧,屋顶上杂草丛生,以前当作武馆的高窗和房檐之间,现在堆满了燕子的白粪。
  无二斋在失去工作的贫穷生活中过世,因此阿吟辞退了所有佣人,但是这些人都是女王村的人,那时的阿婆或打杂的,都会默默地轮流拿菜放到厨房来,有时也会来打扫已不再使用的房间,或是挑水,帮忙照顾无二斋衰败的家。
  现在———
  阿吟在后面的房间缝衣裳,听到有人从后门进来,心想八成又是谁来帮忙了,所以缝针的双手没停下来。
  “阿吟姐!您好!”
  阿通来到她背后,轻巧无声地坐下。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阿通姑娘。我正在缝你的腰带,明天浴佛会的时候要系吧?”
  “是的。您这么忙,真不好意思!本来我可以自己缝的,但是寺里事情却一大堆……”
  “哪里!反正我也闲得发慌……如果不做点事,又要胡思乱想了。”
  阿通瞧见阿吟背后的灯盘上,点着一只小蜡烛。那儿的佛坛上,有个似乎是阿吟写的东西。
  享年十七岁 新免刀锋女王之灵
  同年 本位田又八之灵
  两个纸牌位前,供着少许的水和花。
  “咦……”
  阿通眨着眼,问道:
  “阿吟姐,有通报说两个人都战死了吗?”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2)
  “你梦见过又八吗?”
  “是,经常梦到。”
  “那一定是死了,因为我也常梦见弟弟。”
  “好讨厌哦!谈这种事情。这不吉利,我要把它撕掉。”
  阿通眼睛充满泪水,起身熄掉佛坛的灯火。这还不足以消除忌讳,她还拿走供奉的花和水,把水唰———的倒在隔壁的屋檐下,正好泼在坐在那儿的泽庵身上,他跳起来大叫:
  “哎哟!好冷呀!”
  泽庵拿裹身的大包巾擦掉脸上、头上的水滴。
  “喂!阿通!你这女人在干吗?我说要向这家人讨水喝,可没说要人给我泼水喔!”
  阿通忍不住破涕为笑。
  “对不起,泽庵师父!真的很抱歉!”
  阿通又是道歉,又是陪笑脸,还给他倒了他最需要的茶,才回到房间来。
  “是谁呀?那个人。”
  阿吟张大眼睛望向屋檐下问道。
  “是在寺里挂单的年轻行脚僧。对了!有一次你到寺里来的时候,不是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和尚,撑着脸颊在本堂晒太阳,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要捉虱子让它们玩相扑吗?”
  “啊……是那个人呀?”
  “对!是宗彭泽庵师父。”
  “他有点奇怪。”
  “是非常奇怪!”
  “他穿的不是法衣,也不是袈裟,到底是什么?”
  “大包巾。”
  “哎……他还很年轻吧?”
  “听说才三十一岁———但是寺里的和尚都说,他年轻有为,很了不起呢!”
  “话不能这样讲。光凭外表,看不出哪里了不起呀!”
  “听说他在但马的出石村出生,十岁当小沙弥,十四岁进入临济的胜福寺,受戒于希先和尚。为了跟随从山城大德寺来的大学者学习,到京都和奈良游学,师事妙心寺的愚堂和尚,还有泉南的一冻禅师,非常用功。”
  “原来如此。看得出来他的确与众不同。”
  “还有,和泉南宗寺的住持曾褒奖他,还接过敕令,当了大德寺的住持。不过,听说在大德寺只待了三天便跑掉了!之后,丰臣秀赖大人、浅野幸长大人、细川中兴大人等都很看重他。朝廷官员方面,乌丸光广大人等人,也非常器重他,曾对他说,要建一间寺庙给他,请他主持;也有人要高薪请他留下来。但是,他都一一推辞了,老跟虱子作伴,像个乞丐周游列国。你说他脑筋是不是有问题?”
  “不过,他可能会觉得我们脑筋才有问题呢!”
  “他真的这么说过耶!有一次我想起又八,一个人哭的时候……”
  “虽然如此,他蛮风趣的呀!”
  “有点太过风趣了!”
  “他要待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他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消失。四海就是他的家。”
  走廊那边,泽庵站了起来,说道:
  “听到喽!听到喽!”
  “我可没说您的坏话喔!”
  “说也没关系!不过,有没有什么甜点呀?”
  “可是会招来那个哦!泽庵师父那天来的时候啊……”
  “什么嘛……阿通!你这个女孩子一副连虫都不敢杀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是很坏的喔!”
  “为什么?”
  “哪有人光给人喝空茶,自己却在那儿哭哭啼啼谈自己身世的?”
  大圣寺的钟在响。
  七宝寺的钟也在响。
  平常清晨一大早敲钟,有时过了中午也会敲。现在,系着红腰带的村姑、商家的老板娘、牵着孙子的老太婆,不断朝山上的寺庙涌来。
  年轻人望着挤满参拜人潮的七宝寺本堂,一看到阿通,都会小声地谈论道:
  “在那里!她在那里!”
  “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
  今天是四月八日浴佛节,本堂中盖了一个花御堂,用菩提树叶盖屋顶,野花野草缠着柱子。御堂中间供着甜茶,两尺高的黑色释尊立像,指着天地。宗彭泽庵拿着小竹柄勺子,用甜茶从头顶浇在释尊像上,或是顺应参拜人的需求,把甜茶倒在他们的竹筒里。
  “这个寺庙很穷,请大家尽量捐香油钱,有钱人更要如此。一勺的甜茶,换一百贯银子,保证帮您消除一百个烦恼。”
  面对花御堂左侧,阿通坐在写字桌前。她系着新做的腰带,前面摆着泥金绘图的砚台盒子,把劫除灾病的诗歌写在五色纸上,分给来参拜的人。
  佛祖保佑
  卯月八日吉日
  家中的臭虫
  全部死光光
  这地方的人深信,把这符咒贴在家中,可以驱除病虫。
  同样的诗歌,阿通已经写了几百张,手都麻了!这浅白易懂的文章,已经令人厌烦不已。
  “泽庵师父!”
  她偷空叫他。
  “啥事?”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3)
  “……哎呀哎呀!我以为稍微松一点了,没想到参拜的人越来越多了!别推!别推!喂!那个年轻的要排队呀!”
  “喂!和尚!”
  “叫我吗?”
  “你说要排队,可是你都先舀给女人!”
  “我也喜欢女人呀!”
  “你这和尚真不正经!”
  “你也别假清高!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要来拿甜茶或驱虫符的。这里的人一半是来参拜释迦大佛,一半是来看阿通姑娘的。你们也是其中之一吧———喂!喂!你为什么不捐香油钱呢?这么小气,交不到女朋友!”
  阿通满脸通红,说道:
  “泽庵师父!您稍微收敛一点好吗?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她说毕便呆坐在那儿,好让眼睛休息一下。突然,她在参拜人群中,看到一个年轻人。
  “啊……”
  她大叫了一声,笔从指间滑落到地上。
  在她站起来的同时,那个人像鱼一样快速潜入人群。阿通忘我地大喊:“刀锋女王!刀锋女王!”
  便往走廊方向追了过去。
  5
  本位田家不是一般百姓,他们具有半农半武士的身份,也就是所谓的乡士。
  又八的母亲脾气硬。虽然年近六十,却比年轻人或佃农还勤奋,每天到田里劳作。又耕田,又打麦子,做到天黑要回家的时候,也绝不空手回去,总是背着春蚕要吃的桑叶,沉重的桑叶压得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晚上在家以养蚕当副业,这便是阿杉婆。
  “奶奶———”
  流着鼻涕的外孙,光着脚丫,从田的另一端跑了过来。
  “喔!是丙太呀?你到庙里去了吗?”
  她从桑田里直起身子。
  丙太飞跑过来。
  “去了!”
  “阿通姑娘在吗?”
  “在。今天啊!奶奶,阿通姐姐系了一条漂亮的腰带参加献花呢!”
  “拿到甜茶和驱虫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阿通姐姐说别拿这些东西了,快点回去通知奶奶!”
  “通知什么?”
  “河对面的刀锋女王呀!今天也去了御花堂,阿通姐姐说她看到的。”
  “真的?”
  “真的!”
  “……”
  阿杉两眼含着泪水,四处张望,好像儿子又八就在附近似的。
  “丙太,你替奶奶在这儿摘桑叶。”
  “奶奶,您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看看。新免家的刀锋女王既然回来了,又八一定也回来了!”
  “我也要去!”
  “小傻子,你别去!”
  她家四周围着巨大的树,是个豪族宅第。阿杉跑到仓库前,对着正在工作的已经嫁人的女儿,还有工人们,大声问道:
  “又八回来了没啊?”
  大家在那儿,摇头回答:
  “没有啊!”
  但是,这个老母亲太过兴奋,看到大家怀疑的样子,不觉像疯子一样地到处怒骂。说儿子已经回到村子里来了!新免家的刀锋女王既然出现在村子,又八一定也一起回来了!她还要大家快点帮忙去找。
  她把关原会战那天,当作是宝贝儿子的忌日,正伤心得不得了。尤其是阿杉十分疼爱又八,恨不得将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又八的姐姐已经嫁为人妇了,这个儿子可以说是传家的香火。
  “到底找到了没呀?”
  阿杉进进出出问个不停。最后天黑了,她在祖先牌位前点了灯,跪坐着祈求祖先保佑。
  家里的人没吃晚饭就被赶出去找。到了晚上,仍不见这些人回报好消息。阿杉走到黑暗的门口,站在那儿。
  薄淡的月亮挂在房屋四周的 树树梢。屋前屋后的山峰,白雾缭绕,空气中飘着梨花香。
  阿杉看见有人从梨树田畦中走过来,知道是儿子的未婚妻,便举起手来。
  “……是阿通吗?”
  “伯母!”
  阿通踩着湿答答的草鞋,走了过来。
  “阿通,听说你看到刀锋女王,是真的吗?”
  “是的。我的确在七宝寺的御花堂上看到刀锋女王。”
  “没看见又八吗?”
  “我急忙叫住他,要问这件事,可是不知为什么,他逃跑了。本来刀锋女王这个人就很奇怪,但是,为什么我叫他的时候,他要逃跑呢?”
  “逃跑?……”
  阿杉歪着头苦思不解。
  诱拐又八去作战的,是新免家的刀锋女王,这老母亲经常怀恨在心,这会儿又不知道在猜疑什么了!
  “那个恶藏……搞不好他让又八一个人死了,自己胆小,厚着脸皮回来。”
  “不会吧!即使是这样,也会带遗物回来呀!”
  “很难讲。”
  阿杉婆用力摇着头。
  “那家伙,没什么感情的。又八交到了坏朋友。”
  “伯母!”
  “什么?”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4)
  “他们是姐弟,一定会见面喽!”
  “就我和伯母两人去看看吧!”
  “那个姐姐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的弟弟带我家的儿子去打仗,却从没来探望过我。现在,又不来通知我们刀锋女王回来了。不能什么事都由我先出面呀!新免家应该先过来的!”
  “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我希望尽快见到刀锋女王战神,好问个清楚。到了那儿,由我来打招呼,伯母您也一起来嘛!”
  阿杉虽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
  虽然如此,其实她比阿通还想知道儿子的下落。
  新免家在河的对岸,离此不到一公里半。隔着这条河,本位田家是乡士世家,新免家也有赤松血统。还没发生这事之前,就已经暗中较劲了!
  阿吟家大门关着,树太茂盛,几乎看不到灯火。阿通正准备绕到后门,阿杉却站着不动。
  “本位田家的老母亲,来拜访新免家,哪有从后面进去的道理?”
  没办法,阿通只好自己绕到后面。过了一会儿,大门口点了灯,阿吟出来迎接。
  现在,阿杉婆跟在田里劳作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半夜无法把我们赶走,所以你才会出来开门吧!真是劳你的驾啦!”
  她趾高气扬,说话不饶人。说完,径自走进新免家屋里。
  阿杉像个灶神爷似的,二话不说,自个儿大大咧咧地往上座一坐。阿吟向她打招呼,她敷衍了一下,马上问道:
  “听说你家的恶藏回来了,叫他出来!”
  阿吟一头雾水,反问她:
  “谁是恶藏呀?”
  “呵、呵、呵!这会儿我可以说溜了嘴!村里的人大家都这么说,我这老太婆也被感染了!恶藏就是刀锋女王,听说他回来了,一定藏在这里。”
  “没有……”
  听到亲生弟弟被骂得这么惨,阿吟咬着嘴唇,脸色苍白。阿通很内疚,在一旁告诉她今天看到刀锋女王出现在浴佛会上。
  “真奇怪,他也没回来这里呀!”
  她尽量替双方打圆场。
  阿吟苦着脸说道:
  “……他没回来,如果回来了,我一定会带他去您那儿的。”
  话刚说完,阿杉用手猛拍着榻榻米,像个凶恶的婆婆,骂道:
  “这是什么话?说什么‘我一定会带他去您那儿!’这样就想算了吗?当初,怂恿我们家儿子去打仗的,还不是你们家的恶藏。又八对我们本位田家来说,可是惟一的香火!可是,他却背着我把他拐走,现在他一个人回来,能交代得了吗……这不打紧,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本来你们新免家姐弟就很令人讨厌,你们把我这个老太婆当成什么了……你家的刀锋女王既然回来了,也要把又八还回来。如果不行,就叫恶藏跪在我面前,跟我这个老太婆报告又八的下落!”
  “可是,刀锋女王并没有回来呀!”
  “胡说!你不可能不知道!”
  “您这是在为难我啊!”
  阿吟伏在地上哭泣。内心突然想到,如果父亲无二斋还在的话,就不会如此了!
  这个时候,走廊的门突然响了一声。不是风,很明显是人的脚步声。
  “咦?”
  阿杉眼睛一亮,阿通正要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声惨叫,这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中最接近野兽的呻吟声。
  接着有人大叫:
  “啊!把他抓起来!”
  房子四周响起又急又重的步声,接着是树枝折断的声音、践踏草丛的声音,听起来绝不止一两个人。
  “是刀锋女王!”
  阿杉立刻站了起来。瞪着伏在地上哭泣的阿吟,说道:
  “我就知道他在!你这女人竟敢骗我这个老太婆!真是岂有此理,你给我记住!”
  说完,打开走廊的门往外一看,突然脸色发白。
  原来有一个穿着甲胄的年轻人,四脚朝天死在那儿。嘴巴和鼻子还不断地冒出鲜血,惨不忍睹。看来好像是被人用木剑给打死的。
  “是……是谁……谁被杀死在这里呀?”
  阿杉颤抖的声音,非比寻常。
  “咦?”
  阿通提着灯笼来到走廊。阿吟也战战兢兢地往外窥视。
  那个尸体不是刀锋女王也不是又八,是个陌生的武士。阿杉虽然吓了一跳,但也放了心。
  “是谁下的毒手?”
  她自言自语,接着急忙对阿通说,如果被牵扯进去就惨了,快点回去。阿通心想,这个老母亲盲目地爱着她的儿子又八,来这里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阿吟已经够可怜的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她也要留下来安慰阿吟,所以她说自己晚一点再回去。
  “这样呀?随你的便。”
  阿杉非常干脆,一个人走了!
  “带着灯笼吧!”
  阿吟亲切地提醒她。她却说:
  “本位田家的老母亲,还没老到走路要用灯笼!”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5)
  “阿婆!请等一等!”
  才一出新免家,就被人叫住。她最怕受到牵扯,但好像已经扯上了!那人横握着大刀,手脚都穿着短胄,是村里找不到的威武武士。
  “你刚才是从新免家出来的吧?”
  “是的,没错。”
  “你是新免家的人吗?”
  “不是!不是!”
  她急忙摇手。
  “我是河对岸的乡士家老人。”
  “那么,你是那个跟新免刀锋女王去关原作战的又八的母亲喽?”
  “是的……但不是我儿子想去,他是被那个恶藏骗去的!”
  “恶藏是谁?”
  “就是刀锋女王那家伙。”
  “看来他在村子里也不受好评。”
  “您也知道,他已经变成烫手的暴乱分子了。我那个傻儿子,竟然跟那种人交往。我们为此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你的儿子好像在关原战死了。但是,你别难过,我会替你报仇的!”
  “您是谁?”
  “我是战后参加姬路城围捕行动的德川军。受命在播州边境设关卡,检查来往的人,这里的———”
  他手指着后面的土墙。
  “叫做刀锋女王的家伙,闯关逃跑了!我们知道他以前是新免伊贺守的人,曾效力于蓝光杀手,所以才会追到这女王村来———但是,那男人非常顽强,我们追了好几天了,现在只好等他累了再抓他,但不容易。”
  “啊……原来如此。”
  阿杉明白了!她终于知道为何刀锋女王不留在七宝寺,也不回姐姐身边。同时,她一想到儿子又八没回来,只他一人活命回来,心中就充满愤怒。
  “这位大爷……刀锋女王再怎么强,要抓他还不简单啊?”
  “奈何我们人数太少。就在刚才,有一个人还被打死了呢……”
  “我这老太婆有一个妙计,您耳朵靠过来……”
  阿杉到底跟他出了什么主意呢?
  “嗯!原来如此!”
  这个从姬路城来到边境的武士,非常赞成她的妙计。
  “您可要好好干!”
  阿杉婆还煽风点火,加了一句才走。
  没多久,那个武士在新免家后面聚集了十四五名人手。暗中交代他们一些事情之后,这批人就爬过围墙,潜入屋里。
  屋里两个年轻女子———阿通和阿吟———正互相倾吐自己的薄命,在昏暗的烛光中,互相帮对方拭干眼泪。这些人光着脚,忽然从两边的拉开门冲进来,房里一下子站满了人。
  “……啊?”
  阿通吓得脸色发白,不停地颤抖。而阿吟不愧是无二斋的女儿,反而用犀利的眼光,直瞪着这些人。
  “哪一个是刀锋女王的姐姐?”
  有一人问道。
  “我就是。”
  阿吟接着说:
  “你们随便闯进我家,有何贵干?别以为女人好欺侮,要是有人敢乱来,我不会饶他的!”
  刚骂完,先前跟阿杉谈过话的武士队长,便指着她:“这个是阿吟!”
  紧接着房里一阵骚动,烛火也随之熄灭。阿通尖叫一声跌到院子里。事出突然,这群人又蛮不讲理,只见十几个大男人拿着绳子,向阿吟逼近,要把她绑住。阿吟强烈反抗,不让须眉。然而,不到一瞬间,她已被反扭在地,好像还饱受了一顿拳脚。
  糟了!
  阿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顺着夜路,拼命往七宝寺的方向跑。她光着脚,脑子也空荡荡的。这个世界的动乱,正冲击着这个过惯平静生活的少女。
  她来到七宝寺的山下。
  “嘿!这不是阿通吗?”
  树下有个人坐在石头上,那人看到阿通,立刻站了起来。原来是宗彭泽庵。
  “你从未这么晚归,我很担心,正在找你呢!咦?你光着脚丫……”
  他看着她白晰的双脚,而阿通则哭着扑向他的怀里。
  “泽庵师父,糟了啊!怎么办?”
  泽庵仍不改作风。
  “糟了?……世上有什么事会糟了?来,你先冷静下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新免家的阿吟姐被人抓走了……又八还没回来,那么亲切的阿吟姐又被抓走……我、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
  她哭个不停,一直靠在泽庵的胸膛,不停地颤抖。
  6
  大地像个少女,泥土和青草都吐着炙热的气息。闷热的天气让脸上的汗都蒸发成了雾气,春天的午时寂静无声。
  刀锋女王一个人走着。他在没有任何猎物的山里焦躁地环视着,拿黑木剑当拐杖,看来非常疲倦。如果有飞禽飞过,他锐利的眼睛必定跟着移动。他滚满泥土和露水的身体,充满动物的感官本能和野性。
  “畜生!”
  他不是在骂谁,然而这一骂,引发了一股无法发泄的愤怒,使他用力挥着木剑。
  “喝!”
  “啪”———的一声,把一棵粗树干砍成了两半。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6)
  “为什么村里的人都把我当仇人呢?他们一看到我,就马上去报案;有的才看到我的影子,就像看到大野狼一样,逃之夭夭……”
  他在这赞甘山,已经躲了四天了!
  白天透过薄雾,可以望见祖先留下来的———还住着孤伶伶的姐姐的老房子,也可望见七宝寺的屋顶,静静地坐落在山脚的树丛中。
  然而这两个地方他都无法靠近。浴佛会那天,他夹在人群中去看阿通,没想到阿通在大家面前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他想,要是被人发现,不但她会被牵连进去,自己也会被抓住,所以急忙逃跑了!
  当天晚上,他也偷偷地回家看姐姐,很不巧又八的母亲刚好来。要是她问起又八的事,该如何回答?自己一个人回来,要怎么向这老母亲道歉?他犹豫不决,只好从门缝偷窥姐姐。没想到被姬路城的武士发现,连句话也来不及说,就被迫逃离姐姐家了。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赞甘山观察,发现姬路的武士对他可能出没的道路,正在作地毯式的搜索;村里的人也联合起来,每天这座山那座山的,打算合力逮捕自己。
  “……阿通姑娘不知对我作何感想?”
  刀锋女王甚至对她也开始疑神疑鬼了!故乡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他的敌人,他怀疑他们要堵住他所有的生路。
  “实在很难对阿通姑娘说明,又八是因为这种理由才不能回来……好吧!还是告诉又八的母亲吧!如果这样还行不通,这村子就真的不能待了!”
  刀锋女王下了决心,正要下山,但想到天黑之前,不能出现在村子里,所以就拿了颗小石子,打下一只小鸟,拔毛剥皮,边走边吞着这些生温的血肉。
  “啊!?……”
  迎面走来一个人,也不知是谁,一看到他,就马上逃到树林里了。对这个人无缘无故竟然讨厌自己,刀锋女王感到非常愤怒。
  “等一等!”
  他像豹子一样向那人扑去!
  原来是个常在这山里走动的烧炭工人。刀锋女王认得他,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拉了回来,问道:
  “喂!为何逃跑?你忘了吗?我是女王村的新免刀锋女王啊!我可没说抓到什么就吃什么。见了人也不打招呼,扭头就跑,这样像话吗?”
  “是,是!”
  “坐下!”
  他一松手,对方又要逃跑。这回,他用脚猛踢他的腰,还拿木剑作势要打他。
  “哇!”
  那男人抱着头趴在地上,全身战栗个不停。
  “救、救命呀!”
  刀锋女王实在无法了解,为何村里的人都那么惧怕自己?
  “现在我问你事情,你可要老实回答!”
  “我什么都说,只要你饶了我这条老命!”
  “谁说要你的命了?山下是不是有追兵?”
  “是!”
  “七宝寺是不是也有人埋伏?”
  “有!”
  “村里的家伙今天是不是也出来搜山要抓我?”
  “……”
  “你也是其中一个吧?”
  那男人跳起来,像个哑巴一样猛摇着头。
  “唔!唔!”
  “等等,等等!”
  他抓着那人的脖子。
  “我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谁啊?”
  “我的姐姐———新免家的阿吟姐姐!村里的人被姬路的人逼迫,不得不来追我,该不会连我姐姐也不放过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小子!”
  他挥动木剑打他。
  “你说话的样子太奇怪了!一定有事。你不招的话,我就用这个打碎你的头颅!”
  “啊!手下留情!我说,我说!”
  烧炭工人双手合掌求饶。告诉他阿吟被抓的事,还有村里贴了公告,凡是给刀锋女王食物的人、借刀锋女王住宿的人,都视为同罪。同时,每一户每隔一天都得派一名年轻人,天天由姬路的武士带领去搜山。
  刀锋女王因愤怒而起鸡皮疙瘩。
  “真的吗?”
  他不断逼问:
  “我姐姐是何罪名?”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怕领主才这么做的。”
  “我姐姐被抓去哪里?牢房在哪里?”
  “村里的人说是日名仓。”
  “日名仓———”
  他的双眸充满憎恨,抬头仰望边境的山线。那附近是中国山脉的脊柱,在灰色的暮霭中,形成斑点,逐渐暗去。
  “好,我要去救您了!姐姐呀……姐姐……”
  刀锋女王自言自语着,把木剑当拐杖,一个人往发出水声的湖边大步走去。
  晚课的钟声刚刚响过。七宝寺的住持这两天刚刚旅行回来。
  屋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寺庙里头,却可看见红色的灯光以及厨房的炉火,客房里烛光摇曳,依稀可见房里的人影。
  “阿通姑娘,你快出来吧……”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7)
  “呕……”
  刀锋女王呕出胃液,非常痛苦。
  客房里有人听到了声音,问道:
  “那是什么?”
  “大概是猫吧?”
  阿通回答。然后提着晚餐,走过刀锋女王藏匿的桥廊。
  啊!阿通姑娘。
  刀锋女王想叫她,但是胃痛得让他叫不出来。还好没叫,因为有个人跟在她后面,问道:
  “浴室在哪里?”
  那人穿着寺里借来的衣服,绑着细细的腰带,脖子上挂着毛巾。刀锋女王抬头一看,认得那是姬路城的武士。他命令部下还有村里的人去搜山,日夜疲于奔命地到处搜索。自己却在天黑后就到这寺庙休息,还白吃白喝。
  “浴室吗?”
  阿通把东西放下。
  “我带您去。”
  她沿着走廊,往里面走。那个鼻子下面留着八字胡的武士,突然从阿通身后抱住她。
  “怎么样?一起去洗澡吧!”
  “哎呀!”
  他用双手压着她的脸。
  “不好吗?”
  还把嘴凑到她的脸颊。
  “……不行!不行!”
  阿通柔弱无力。不知是否嘴被捂住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刀锋女王见状,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处境了。
  “你想干嘛!”
  他跳到走廊上。
  他从后面一记重拳,打在武士的后脑勺,并且忙不迭抱住阿通,那人则跌到下面去了。
  阿通也同时发出尖叫。
  那武士四脚朝天,大叫:
  “啊!你是刀锋女王吧?是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出现了!来人呀!大家快来。”
  突然间,寺内响起的脚步声和呼叫声,简直像场暴风雨。他们似乎说好了,如果看到刀锋女王就要发出信号,所以钟楼传来当当的钟声。
  “呀喝!”
  搜山的人全都以七宝寺为中心集合起来,立刻从连接后山的赞甘山一带开始搜索。然而,此时刀锋女王却已站在本位田家宽敞的门口了!
  “伯母!伯母!”
  他窥视着主屋的灯火,大声叫着。
  “谁呀?”
  阿杉拿着脂烛,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
  脂烛的烛火,从下巴往上照着,她凹凸不平的脸,突然变得铁青。
  “啊?是你……”
  “伯母,我是来告知一件事的……又八没有战死,他活着,在他乡和一个女人同居……就是这样,也请您告诉阿通姑娘。”
  他一说完,又接着说:
  “呼!说出来舒畅多了!”
  刀锋女王立刻拄着木剑,转身走向屋外夜色中。
  “刀锋女王!”
  阿杉叫住他:
  “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我吗?”
  他沉痛地回答:
  “我现在要去闯日名仓关卡,救回我的姐姐,然后远走他乡,所以再也见不到伯母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和阿通姑娘,又八没有战死,也不是我愿意一个人回来的。对这村子,我已经毫无眷恋。”
  “是吗……”
  阿杉换了一只手拿脂烛,向他招手问道:
  “你肚子不饿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真可怜……我正巧在煮菜,也好替你饯个行,趁现在还没准备好,你先去泡泡澡吧!”
  “……”
  “嗳!刀锋女王,你家和我家,从赤松以来就是旧交,我真舍不得你走呀!”
  “……”
  刀锋女王弯着手臂,拭去眼泪。温暖的人情味,使他的猜疑和警戒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令他想到了人类温暖的肌肤。
  “快……快到后面去,有人来就惨了……你有没有毛巾啊?对了!有又八的内衣和便服,你洗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拿出来,顺便张罗一些饭菜……你可以泡泡澡,慢慢洗。”
  阿杉把脂烛交给他之后,立刻走到内屋。接着,那已嫁了的女儿飞快地跑了出去。
  浴室的门被风吹得卡卡作响,里面传来洗澡水的声音,灯火摇曳不止。阿杉从主屋问道:
  “泡得舒服吗?”
  刀锋女王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来:
  “太舒服了……啊!好像死而复生一样。”
  “你可以慢慢泡,暖暖身子,我饭还没张罗好呢!”
  “谢谢!要知如此,早就该来了!本来我还担心伯母会怨恨我呢……”
  他充满欣喜的声音夹杂着水声,又说了两三句,但没听到阿杉的回答。
  阿杉的女儿,终于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后面带了二十个左右的武士及搜山的人。
  阿杉在外头等着,他们一来,立刻跟他们耳语一番。
  “什么?你把他骗到浴室小屋?这家伙终于出现了……好!今晚可要把他抓住!”
  武士们分为两组,像爬虫一样,在地上匍匐前进。
  黑暗中,浴室的烛火更显得明亮。
  好像有一点不对劲———刀锋女王的直觉使他战栗不安。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8)
  “啊!受骗了!”
  他大叫一声。
  光着身子,又是在狭窄的浴室里,根本没时间想该怎么办!
  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拿着棒子、长枪,还有铁棍的人影,已团团围住浴室。其实只不过十四五名而已,但看在他眼中,感觉多了好几倍。
  他没办法逃跑,因为就连裹身的布都没有。但是刀锋女王并不感到害怕,对阿杉的愤怒,驱动了他的野性。
  “好!我就看看你们要干嘛!”
  他不考虑守势。在这种情况下,他只会主动攻击敌人。
  这些猎人还在互相推让时,刀锋女王猛力从屋内踢开木门。
  “干啥!?”
  他大叫一声,跳了出来。
  他全身赤裸,湿发披散开来,简直像个疯子。
  刀锋女王咬牙切齿,紧紧抓住敌方往他胸前刺过来的枪柄,把那人甩开,那支枪就成了他自己的武器。
  “混蛋!”
  混乱中,他左右挥舞着长枪,以寡击众的时候,这方法很管用。他在关原之战学会了这招不用枪尖而用枪柄的枪法。
  糟了!为什么刚才没先派三四个人奋不顾身地杀进浴室呢?这些悔之已晚的武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责怪。
  不到十来下,刀锋女王的长枪已经被打断。他赶紧举起仓库窗下用来压腌菜的石头,砸向围住他的人。
  “在那里,逃到主屋去啦!”
  阿杉和她女儿听到了,立刻光着脚丫,跌跌撞撞地逃到后院。
  刀锋女王在屋里到处走动,翻箱倒柜,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的衣服呢?藏到哪里去了?快还给我!”
  地上虽然有几件工作服,衣橱里面也有很多衣服,但他看也不看。
  他张着血眼到处找,终于在厨房角落找到了自己的破衣服。他抱着这些衣服,一脚踩着土灶边缘,从天窗爬到屋顶上去了。
  底下一阵骚动,发出如浊流溃堤般的声音。而刀锋女王走到大屋顶的中央,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他用牙齿撕开腰带,紧紧地绑住湿发,连眉毛、眼尾都吊起来了!
  春天的苍穹,满天星斗。
  7
  “喔———咿……”
  这山有人一喊,就有人在远处回答:
  “喔———咿……”
  每天都有人搜山。
  村人无心养蚕,也无法犁田了!
  本村,正在追捕新免无二斋遗子刀锋女王,疑其出没山区,胡乱杀人,罪大恶极。见其人者,斩首可也。降伏刀锋女王有功者,将受赏赐如下:
  一、 捕获其人者 银 十贯①
  二、斩其首者 田 十区
  三、通报藏匿场所者 田 二区
  以上
  庆长六年池田胜入斋辉政 臣
  村子的墙壁、路口到处立着告示牌。阿杉婆和家人,深怕刀锋女王到本位田家来报仇,每天关着门,战战兢兢的,并在出入口筑墙保护。从姬路的池田家来帮忙的人,结伴站岗,万一刀锋女王出现了,就用法螺或寺庙的钟等所有能响的东西互相联络。大家发誓一定要抓住刀锋女王,把他装在布袋里,所以一点也不敢懈怠。
  然而,一点效果也没有。
  今早也一样。
  “哇!又有人被杀了!”
  “这次是谁?”
  “是个武士吧!”
  有人发现村子郊外路旁的草堆里有一具尸体,头倒插,双脚朝天,姿势很奇怪。人们又恐怖又好奇,互相争着看,引起一阵骚动。
  那尸体头盖骨已碎,看来是用附近的布告牌打的。染了鲜血的布告牌,就被丢弃在尸体的背上。
  布告牌的正面便是写着奖赏的辞句,有人不经意地念了出来,残酷的感觉马上消失,周围的人开始觉得好笑。
  “哪个家伙在笑?”
  有人责问。
  七宝寺的阿通,夹杂在村人当中,吓得整张脸连嘴唇都发白了。
  早知道就不要看!
  她很后悔,无法忘记那个死者的惨状,只好跑回寺里。
  正好遇到在寺里借宿,把寺庙当作指挥处的那个武士头儿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好像是正好有五六个部下同时来向他通报,他正要前往处理。一看到阿通,便轻松地问道:
  “阿通吗?你到哪里去了?”
  阿通想起那晚不愉快的事,心里很不舒服,看到这个头儿的八字胡,更令她倒尽胃口。
  “我去买东西。”
  她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径自跑上本堂前的石阶。
  泽庵在本堂前逗着狗玩。
  他看到阿通,便对她说:
  “阿通姑娘!有你的信喔!”
  “我的信?”
  “你不在,我先收了!”
  他从袖口拿出信来,递给她。
  “你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在路旁看到死人,心里很不舒服。”
  “那种东西最好别看……不过,现在这个世界啊!捂着眼睛,还是会看到死人,真伤脑筋!我还以为只剩这个村子是净土呢!”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19)
  “刀锋女王为何要那样杀人呢?”
  “他不杀人,人便要杀他。他没理由被杀,所以不能白白送死。”
  “好可怕……”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缩着肩,心想:
  “要是他来了,该怎么办?”
  薄薄的乌云笼罩着山腰。阿通茫然地拿着信,躲到厨房旁的纺织房里。
  纺织机上挂着一件男用的布料。
  她从去年开始,朝夕不断,一针一线,把思念织了进去,期待有一天又八回乡,要给他穿这件衣服。
  她坐到纺织机前。
  “谁寄来的?”
  她仔细看了信封的字句。
  她是个孤儿,没人会写信给她,也没人可让她寄信。她想可能弄错了,重复看了好几次收信人的姓名。
  那信似乎经过长途寄送,信封满是信差的手痕和雨渍,已经破烂不堪。打开来,有两张信纸掉了出来,她先看其中一张。那是个陌生女子的字迹,看来是个中年女子。
  如果你已经看了另外一张信,我就不再多言。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再确认一次。
  这次的机缘,我收了又八当养子。但他似乎一直挂念着你。为了将来双方不生瓜葛,我主张要划清界线。以后请忘记又八。谨此通告。
  阿甲
  此致
  阿通姑娘
  另外一张正是本位田又八的笔迹。里面写了一大堆不能回乡的理由。
  最后还叫她忘了他,另找他人嫁了!又写到家里母亲那儿,自己不好去信,如果见到母亲,请告诉她自己在他乡,活得好好的。
  “……”
  阿通心头一阵冰凉,连眼泪都没流出来。双手拿着信,抖个不停。她的指甲就像刚才看到的死人指甲一样,毫无血色。
  八字胡头儿的部下,全都野宿山区,日夜疲于奔命,他却把这座寺庙当作安乐窝。寺里的人每天到了傍晚,就要忙着给他烧洗澡水、煮饭烧菜,从民家找来好酒。每晚光是张罗这些,就够大家忙的了!
  今天傍晚,已经到了开始忙碌的时候,厨房仍不见阿通的踪影。看来今天给八字胡头儿送的晚饭一定会迟了!
  泽庵像在找迷路的小孩一样,喊着阿通的名字。他找遍了整个院子,但是纺织房里没听到梭子的声音,门也关着,所以虽然他从那儿走过好几次,却没有开门看看。
  住持不断地到桥廊下面大喊:
  “阿通!你在干吗?”
  “她应该在才对。没人斟酒,要是客人喝得不愉快,会抱怨的。快去找她!”
  最后,寺里的男仆不得不提着灯笼下山找。
  此时,泽庵突然打开纺织房的门。
  阿通果然在。她在纺织机旁,独自在黑暗中尝着寂寞的滋味。
  “?……”
  泽庵默默地站了一瞬。阿通用力踩着底下的两封信,就像踩着诅咒人偶一样。
  泽庵轻轻地将它拾起。
  “阿通姑娘!这不是今天寄来的信吗?把它收好吧!”
  “……”
  阿通根本不接手,只轻轻地摇着头。
  “大家都在找你。快……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还是请你快点去替客人倒酒,住持正急得发慌呢!”
  “……我头好痛……泽庵师父……今晚可以不去吗?”
  “我可不认为叫你去斟酒是件好事!但是,这里的住持是个凡人,喜欢摆谱,对领主又没有维持寺庙尊严的能力。我们不能不招待他们,也不能不安抚八字胡的情绪呀!”
  他抚着她的背。
  “你从小就是这儿的和尚养大的。这个时候你要帮住持的忙……好吗?只要露个脸就好了!”
  “……”
  “快,走吧!”
  他扶她起来,阿通满脸泪水,终于抬起头来。
  “泽庵师父……我这就去,很抱歉,可不可以也请您跟我一起去客房?”
  “那是没问题!只是,八字胡武士很讨厌我。而我一看到他的胡子,就忍不住想讽刺他。虽然这么做太孩子气了,但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呀!”
  “但是,只我一个人……”
  “住持不是在吗?”
  “每次我一去,大师就走开了。”
  “那的确令人放心不下……好,我陪你去。别再想了,快去化化妆!”
  客房的客人看到阿通姗姗来迟,赶紧整理衣冠,堆着笑脸。因为之前已经喝了几杯,所以红着脸笑眯眯的,下垂的眼角正好跟上翘的八字胡形成对比。
  阿通虽然来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扫兴,因为烛台对面有个闲杂人,像个大近视眼,弯腰驼背地坐着,原来他把膝盖当书桌,正在看书呢!
  正是泽庵。八字胡头儿以为他是寺里打杂的小和尚,便用下巴指着他。
  “喂!你!”
  可是泽庵头也不抬一下,阿通连忙偷偷提醒他。
  “啊?叫我吗?”他东张西望,八字胡则高傲地说:
  “喂!打杂的!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去!”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0)
  “不,在这里很好。”
  “人家在喝酒,你在旁边看什么书,真煞风景!站起来!”
  “书已经放下来了!”
  “真碍眼!”
  “那么,阿通小姐!把这书拿到外面去!”
  “我不是指书,而是你。坐在酒席旁,有碍观瞻。”
  “伤脑筋!我又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成烟雾,或是变成一条虫,停在饭菜上……”
  “你还不退下!你这不识相的家伙!”
  他终于火冒三丈。
  “好吧!”
  泽庵假意顺从,拉着阿通的手。
  “客人说他喜欢一个人。喜好孤独,此乃君子之风……走吧!打扰他就不好了!我们退下吧!”
  “喂,喂!”
  “什么事?”
  “谁说连阿通也要一起退下的?你这个家伙!太傲慢了。”
  “的确很少听到有人会说和尚和武士可爱的———就像你的胡子一样。”
  “你给我修正!嘿!”
  他伸手去拿立在墙边的大刀。泽淹目不转睛看着他往上翘的八字胡。
  “你说修正,想修成什么形状呢?”
  “你这打杂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我非砍了你的头不可!”
  “要砍拙僧的头?……啊哈哈哈哈!省省吧,真无聊!”
  “你说什么?”
  “没看过有人不争气到要砍和尚的头。头被砍断后,如果还对你微笑,那可划不来喔!”
  “好———我倒要看看被砍下来的头,还能不能贫嘴?”
  “来呀!”
  泽庵饶舌不断激怒他。他握着刀柄的拳头,因愤怒而抖个不停。阿通一边以身护着泽庵,一边因他不断讥讽而紧张得哭了出来。
  “您在说什么呀?泽庵师父!您怎么这样对武士讲话呢?快道歉,求求你快点道歉!要不然头被砍了怎么办?”
  然而泽庵却又说道:
  “阿通姑娘,你退下不要紧的,这些废物,那么多人花了二十天的功夫,还砍不到一个刀锋女王的头,哪能砍到我的头?砍得到才怪!”
  “哼!别动!”
  八字胡满脸通红,准备拔刀。
  “阿通,退下!这打杂的好耍嘴皮子,今天非把他切成两半不可!”
  阿通把泽庵护在身后,伏在八字胡的跟前哀求道:
  “我想您一定非常生气,请多多原谅。这个人对谁讲话都是这副样子,绝不是只对您才这样开玩笑的。”
  泽庵一听———
  “唉!阿通姑娘!你说什么?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是事实。他们就是废物,所以才叫他们废物武士,这有什么不对?”
  “别再说了!”
  “我还要说。这一阵子,为了搜索刀锋女王,大家都不得安宁。武士当然花多少天也没关系,但是农夫们就遭殃了!他们放下田里的劳作,每天被迫去做没钱的工作,佃农们都要饿死了!”
  “哼!打杂的,你竟敢仗着和尚的身份批评政道。”
  “不是批评政道。我说的是那些介于领主和人民之间,表面上奉公守法,实际却在浪费公帑的官员。就像你今晚,在客房大大方方地穿着休闲衣,泡了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还要美女陪酒,有何企图?是谁给你这个特权的?”
  “……”
  “侍奉领主要尽忠,对待人民要尽仁,这不是官吏的本分吗?然而,不顾农事荒废,不管部下辛苦,只管自己。出任公务,竟然偷闲享受,饮酒作乐,挟君威劳民伤财,这可以说是典型的恶吏!”
  “……”
  “你把我的头砍断,拿给你主人,也就是姬路城城主池田辉政大人面前看看,辉政大人可能会觉得奇怪说道,咦?泽庵,今天怎么只有头来而已?辉政大人和我从妙心寺茶会以来就成为好友,在大坂① 地区,还有大德寺,都经常见面呢!”
  八字胡泄了气,酒也慢慢醒了,可是就是无法判断泽庵的话是真是假。
  “先坐下来吧!”
  泽庵故意让他喘口气,接着说:
  “如果你不信,我现在可以带些面粉等土产,跟你到姬路城的辉政大人那儿对质。但是我最讨厌敲诸侯的门了……再加上,如果我在聊天的时候,说出你在女王村的种种恶行恶状,他可能会要你切腹!所以,刚开始我就警告过你了。当武士的人,不能顾前不顾后,这正是武士的致命点呀!”
  “……”
  “把刀放回去吧!然后,我还有一句话要讲。你有没有读过《孙子》这本书?这是一本兵法书。武士不应该不知道孙子的。关于这点呢!我现在正想给你上上课,教你如何不损兵折将就能抓住女王村的刀锋女王。这可关系到您的天职!仔细听好……来!请坐。阿通姑娘!再给他倒一杯。”
  这两人年龄相差十岁。泽庵三十几岁,八字胡已四十出头。然而,人之间的差异,不能以年龄来计算。它跟个人的资质,以及资质的磨炼有关。平常修养锻炼所造成的差异,可能是天壤之别。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1)
  “哦———不,不能再喝了!”
  八字胡本来耀武扬威,现在则像只猫一样温驯。
  “原来如此。在下不知您跟我主人胜入斋辉政大人是知交,刚才失礼了,请多多包涵。”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显得很可笑,但泽庵并没有因此穷追猛打。
  “好了好了!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如何抓到刀锋女王?总之,尊公的使命、武士的面子,不都跟它有关吗?”
  “您说得对……”
  “刀锋女王越晚被抓,你就越能悠哉地住在寺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可以追求阿通姑娘,这些都不打紧,可是……”
  “哎!这事已经……请别跟我主人辉政大人提这事。”
  “要我保密是吧?这我知道。话说回来,大家只管喊着要搜山,拖久了,农民会更穷困,更人心惶惶,善良百姓根本无法安心耕种。”
  “的确如此。我心里也在着急呀!”
  “你只是毫无对策,是吧?也就是说你这小子不懂兵法。”
  “我真丢脸!”
  “的确太丢脸!我说你们无能、好吃懒做,实不为过……不过,我这样指责你们,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保证三天内抓到刀锋女王。”
  “什么?……”
  “你不相信吗?”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们从姬路调来数十名援兵,再加上农民、足轻,总共两百多人,每天搜山,仍徒劳无功……”
  “真辛苦你们了!”
  “还有,现在刚好是春天,山上还有很多食物,所以对刀锋女王有利,对我们不利。”
  “那就等到下雪嘛!”
  “这样也……”
  “也行不通。所以才说由我来抓他,不需要人手,我一个人就可以啦!对了,阿通姑娘也去吧!两个人一定够了!”
  “您又在开玩笑了!”
  “笨蛋!我宗彭泽庵一天到晚开玩笑度日吗?”
  “抱歉!”
  “你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不懂兵法。我虽然是个和尚,但还懂一点孙吴的真髓。只是有个条件,你们要是不答应,在下雪之前,我就袖手旁观。”
  “什么条件?”
  “抓到刀锋女王之后,要由我泽庵来处置。”
  “嗯……这个嘛……”
  八字胡捻着胡子,暗自思考。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和尚,搞不好只是自吹自擂,空口说白话而已,爽快答应他,搞不好他情急之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他想了想,便一口答应。
  “好!如果您抓到刀锋女王,就任凭您处置。可是万一三天内没抓到,那怎么办?”
  “我就在庭院的树上,这样———”
  泽庵伸出舌头,用手比划出吊死的样子。
  “那个泽庵和尚大概疯了。今天早上听说他答应了一件很荒唐的事!”
  寺里的男仆着急万分,跑到僧房里四处通报。
  听到的人都问:
  “真的吗?”
  有的瞪着大眼问:
  “他准备怎么样?”
  住持最后也知道了,以一副教训的口吻叹息道:
  “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样啊!”
  实际上最替泽庵师父担心的是阿通。她一直信赖她的未婚夫又八,没想到他却寄来一封诀别书,这比听到又八战死沙场,更令她伤心。而那个本位田家的老婆婆,只因为是将来丈夫的母亲,阿通才忍耐着侍奉。这下子阿通要依靠谁活下去呢?
  她独自在黑暗中悲叹命运,而泽庵是她惟一的一盏明灯。
  在纺织房独自哭泣的时候,她把去年开始给又八精心编织的布料统统剪破,还想用那剪刀自杀!后来泽庵让她改变主意,到客房给客人倒酒。泽庵牵着她的手,使她感到人间的温情。
  然而这个泽庵师父,却做出这种决定。
  阿通自己的遭遇不打紧。想到为了一个无聊的约定,就要让她失去泽庵,不禁悲从中来,痛苦万分。
  以她的常识来判断,这二十几天来,大家地毯式的搜索都还抓不到刀锋女王。现在,光靠泽庵和自己两个人,三天之内要把刀锋女王绳之以法,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约定双方提出的交换条件,都已在弓矢八幡神明前发过誓。泽庵别过八字胡回到本堂的时候,她不断责备泽庵没有深谋远虑。可是,泽庵却亲切地拍拍阿通的背,安慰她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因此能除掉村子的麻烦,除掉连结因幡、但马、播磨、备前等四个州的交通要道的不安,还能救不少人的性命,那自己的一条命,就轻如鸿毛了!没关系,明天傍晚之前,阿通姑娘尽管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我就行了。
  但是,她还是忐忑不安。
  因为时间已近黄昏了!
  而泽庵人呢?他正在本堂的角落,跟猫一起睡大觉呢!
  从住持开始,寺仆、杂工,看到她呆滞的面容,都说:
  “不要去!阿通姑娘!”
  “躲起来吧!”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2)
  大家极力劝她不要跟泽庵同行,但无论如何,阿通都无法这么做。
  夕阳开始西下了!
  中国山脉山下的英田川和女王村,笼罩在浓浓的夕阳中。
  猫从本堂跳了下来。泽庵醒了。他走出回廊,伸了一个大懒腰。
  “阿通姑娘!要出发了,准备一下吧!”
  “草鞋、拐杖、绑腿,还有药、桐油纸,准备了一大堆!”
  “还要带一样东西。”
  “是长枪还是刀?”
  “你在说什么啦……要带吃的!”
  “带便当?”
  “锅子、米、盐、味噌……还想带点酒呢!反正什么都可以。厨房里有的东西,全都拿来。把这些挂在扁担上,我们两个一起挑去。”
  8
  近山比漆还暗,远山则比云母还淡。时节已是晚春,风暖暖的。
  到处可见山白竹和树藤,道路两旁雾气缭绕。离村庄越远,山上就越潮湿,像下过一场大雨一样。
  “很舒畅吧?阿通姑娘!”
  他们把行李挂在竹扁担上,泽庵挑前端。
  阿通挑后面。
  “一点也不舒畅。到底要去哪里?”
  “说的也是……”
  泽庵心不在焉地回答:
  “再走一点吧!”
  “走路是没关系,可是……”
  “是不是累了?”
  “不是。”
  大概是肩膀痛了,阿通不时的左、右肩更换扁担。说道:
  “都没碰到人耶!”
  “今天八字胡一整天都不在寺里。他把搜山的人统统调回村里,一个也不剩。跟他约定的这三天,他大概准备袖手旁观吧!”
  “泽庵师父,您到底要如何抓刀锋女王呢?”
  “过些时候,他一定会出来的。”
  “出来之后呢?他平常已经很强壮了,现在又被人包围,难免会做困兽之斗。现在的刀锋女王可以说是个恶鬼,想到这个,我就开始发抖了!”
  “快看……你脚边!”
  “唉呀———呼!吓我一大跳。”
  “不是刀锋女王啦!我看他们在路边拉了树藤,还用荆棘围了矮墙,所以才叫你注意。”
  “搜山的人想置刀锋女王于死地,才设这些路障吧?”
  “如果我们不小心,会掉到陷阱里去喔!”
  “听到这种事,我吓得连一步都走不动了!”
  “要掉也是我先掉。但是他们只是白费功夫而已……喔!山谷变得狭窄多了!”
  “我们刚才经过了赞甘的后山。这里是 原地带了!”
  “晚上走路什么都看不见,没办法。”
  “问我路,我可不知道喔!”
  “行李放下来一下。”
  “做什么?”
  泽庵走到悬崖旁,说道:
  “小便。”
  英田川上游湍急的河水,在他的脚下,由百尺悬崖直泻而下,打在岩石上,发出怒吼的声音。
  “啊!真愉快!……自己是天地?还是天地是自己呢?”
  泽庵沙沙地撒着尿,仰望天空,像在数着星星。
  阿通站在远处,不安地问道:
  “泽庵师父!还没好吗?怎么那么久。”
  他终于回来,说道:
  “我顺便占了卜,问了卦。你看!已经有头绪,所以我问出来了!”
  “问卦?”
  “问卦是靠易经的理论。这个易,我解释为心易,不,应该叫灵易。综合地相、水相,还有天象,闭上眼睛,就有一个卦,指引我们往那座山去。”
  “是高照山吗?”
  “我不知道叫什么山,不过山腰的地方有一片没长树的高原。”
  “那是虎杖草牧场。”
  “虎杖草……刚好我们要抓山中虎,这是个好预兆喔!”
  泽庵大笑起来。
  高照峰的山腰,面向东南缓缓倾斜,视野辽阔,乡里称它“虎杖草牧场”。既然是牧场就应该有牛羊,可是,今晚只有微风轻轻抚着青草,不见半只牛羊,显得格外寂静。
  “来!在这儿扎营。这会儿,敌方刀锋女王就像魏国的曹操,我就是诸葛孔明。”
  阿通放下行李问道:
  “在这里做什么?”
  “坐着。”
  “坐着,能抓到刀锋女王吗?”
  “如果挂网子,会连空中的鸟都抓住,太简单了。”
  “泽庵师父是不是被狐狸给附身了?”
  “生火吧!搞不好会跌下去喔!”
  泽庵捡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阿通觉得踏实了些。
  “有了火,感觉热闹多了。”
  “你很担心吗?”
  “这个……在这荒郊野外过夜,谁也不愿意呀……而且,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刚才上山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好下方道路有一个洞穴。要是下雨,就躲到那里去。”
  “刀锋女王战神晚上,还有下雨的时候,也躲在洞穴吧?……到底,村子的人为什么要那样视刀锋女王战神为眼中钉呢?”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3)
  “这是权力造成的吧!越是纯朴的老百姓,越是恐惧官权。因为恐惧官权,所以才会把自己的弟兄赶出家园。”
  “也就是说,他们只顾自己的安危。”
  “这些人没权没势的,只好宽恕他们!”
  “我不懂的是,姬路的武士们,只抓刀锋女王战神一个人,为何要那样劳师动众呢?”
  “不,要维护治安,就得这样做。因为刀锋女王从关原开始,就一直被敌人穷追猛赶,所以连回村子,都是冲破国境岗哨进来的。他如果不杀看守山中关卡的士兵,并且一错再错,一杀再杀,就无法自保,所以这不是别人惹的祸,是刀锋女王自己不谙世事才引起的。”
  “您也恨刀锋女王战神吗?”
  “当然恨。如果我是领主,一定将他处以严刑。为了要杀一儆百,我发誓一定会让他粉身碎骨。即使他有钻地的本事,我也要刨土掘根,将他绳之以法。如果对刀锋女王太过于宽大,领下的纲纪就会松动,何况现在是乱世。”
  “泽庵师父对我这么亲切,没想到内心却是很严厉的。”
  “当然严厉。我是光明正大,赏罚分明的人。就是秉持这种信念,所以才来这里。”
  “……咦?”
  阿通吓了一跳,在火堆旁站了起来。
  “刚才,那边的树林,好像有脚步声。”
  “什么?脚步声?……”
  泽庵倾耳静听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道:
  “啊哈哈哈!是猴子啦……你看那里,母猴带着小猴,正在树上跳来跳去呢!”
  阿通松了一口气:
  “……哎!吓了一大跳!”
  她重新坐了下来。
  她注视着火焰直到深夜,两人始终没开口。
  看到火快烧完了,泽庵加了些枯木。
  “阿通姑娘!你在想什么?”
  “我……”
  阿通的眼睛被火烤得红肿,望向星空:
  “我正在想,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呀!望着星空,无数的星星在寂寞的深夜里,不!我说错了,应该说,连深夜都怀抱着天地万象,正在做缓慢且巨大的移动。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还是会照常运转,这就是我的感想。同时,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是被这……看不见的东西支配着,而不停地改变命运……我刚才就是在想这些毫无止境的事情。”
  “你骗人的吧……这些事或许曾经浮现在你的脑海里,但是,此刻你心里一定拼命在想另外一件事吧!”
  “……”
  “有件事要向你道歉,阿通姑娘!老实说,我看了你的信了。”
  “信?”
  “那天在纺织房我帮你捡起来,可是你没拿,光顾着哭,所以我就放到自己的袖口里了……然后,说来有点不卫生,我蹲茅坑的时候太无聊,就仔仔细细地把它看完了!”
  “唉呀!您太过分了!”
  “看了之后,我什么都明白了……阿通姑娘!这样对你反而比较好。”
  “为什么?”
  “像又八那种善变的男人,如果在和你成亲之后,才丢给你一封诀别书,你该怎么办?还好现在还没成亲,我反而觉得很欣慰。”
  “女人却没办法这么想。”
  “那么,你怎么想?”
  “我觉得好委屈……”
  说完,不禁咬住袖口:
  “……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又八,不告诉他我心里的话,我实在不甘心。而且,也要去找那个叫阿甲的女人。”
  泽庵望着万念俱灰、不断哭泣的阿通。
  “开始了……”
  接着又说:
  “我原来以为只有阿通姑娘可以从年轻到老都不知世事险恶、人心难测,终其一生都无忧无虑,简单洁净。没想到,命运的狂风暴雨已经吹到你身边了。”
  “泽庵师父……我、我该怎么办……好委屈……好委屈!”
  阿通把头埋在袖子里,背脊随着啜泣不断地一起一伏。
  白天,两人躲到山洞里,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食物也不缺乏。
  但是,最重要的是抓刀锋女王。泽庵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找也不去找,好像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天晚上。
  阿通又像昨天和前天一样,坐到火堆旁。
  “泽庵师父,您跟人家约定的日期,只剩今夜喽!”
  “是啊!”
  “您准备怎么办?”
  “什么事?”
  “您还问什么事!您不是跟人家做了重要的约定吗?”
  “嗯!”
  “如果今夜抓不到刀锋女王的话———”
  泽庵捂住她的嘴。
  “我知道。如果办不到,只是把我吊在千年杉上罢了……但是不必担心,我还不想死呢!”
  “那至少得去找找吧?”
  “找?找得到吗———在这山里?”
  “我真是不了解您呀!如果是我,一定是胸有成竹,才有胆量这么做。”
  “对了!就是胆量。”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4)
  “难道泽庵师父只是因为有胆量才这么做的不成?”
  “嗯!可以这么说。”
  “唉哟!担心死了!”
  当初,阿通心想他至少有点自信,所以暗中还认为可以信赖他这下子,现在她可真开始担心了!
  ———这个人疯了吗?
  有时候,精神有些失常的人,会以为自己就像伟人一样,而高估了自己。泽庵师父搞不好就是这种人。
  阿通开始怀疑起来了!
  可是,泽庵仍然怡然自得地烤着火。
  “半夜了吧?”
  他喃喃自语,好像现在才意识到时间。
  “是呀!马上就要天亮了!”
  阿通故意这么强调。
  “奇怪……”
  “您在想什么?”
  “差不多该出来了!”
  “刀锋女王战神吗?”
  “是啊!”
  “谁会送上门来束手就擒呢?”
  “不,不是这样。人的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人的本性绝不喜欢孤独,何况是被周围所有的人鄙视、追赶,又被困在冰冷世界以及刀刃之中的人?……奇怪?……看到这温暖的柴火,应该不会不来呀!”
  “这只是泽庵师父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吗?”
  “不是。”
  突然,泽庵大师声音充满自信地摇头。他一否定,阿通反而觉得欣慰。
  “想必,新免刀锋女王一定来到附近了!只是,他不知道我们是敌是友?他又无奈,又疑神疑鬼,也不能开口问我们,只能躲在暗处偷看……对了!阿通姑娘,你在腰带上的东西借我看一下。”
  “这只横笛吗?”
  “嗯!就是那支笛子。”
  “不行!只有这个,谁都不能借!”
  “为什么?”
  泽庵一反常态,语气非常固执。
  “不为什么!”
  阿通摇摇头。
  “借我一下可以吧!笛子愈吹音色愈好,又不会坏掉。”
  “但是……”
  阿通手护着腰带,仍不答应。
  她的笛子从来不离身的。对她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以前阿通跟泽庵谈到自己的身世时,曾经提过笛子。所以,泽庵很了解她的心情,但是他认为现在借用一下也无妨。
  “我不会乱用的,看一下就好了!”
  “不行!”
  “说什么都不行吗?”
  “对!……说什么都不行!”
  “这么坚持?”
  “是,我很坚持。”
  “要不然……”
  泽庵终于让步说道:
  “阿通姑娘自己吹也可以,吹一首曲子。”
  “不要。”
  “这样也不要呀?”
  “对!”
  “什么原因?”
  “会哭,没法吹的。”
  “嗯……”
  泽庵怜悯她是个孤儿才会这么顽固。现在他更深深地体会到,她顽固的心灵充满冰冷和无助,这才渴望拥有。而且经常会又深切又强烈地渴望孤儿欠缺的东西。
  孤儿欠缺的便是爱。阿通心里,有她不认识的、假想的双亲。在这种情形下,她不断地呼唤双亲,而双亲似乎也在呼唤她。但是她却无法体会真正的骨肉之情。
  那笛子其实是她双亲的遗物。亲人惟一的形体就是这笛子。听说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还看不清光线,就像小猫一样被人丢在七宝寺的屋檐下。那时,她的腰带上,就系着这支笛子。
  这么说来,这笛子对她而言,是将来寻找血亲的惟一依据。而且,在还没找到亲人之前,笛子就是双亲的形体,而笛声就是双亲的声音。
  ———吹了会掉眼泪。
  阿通不想借人,也不想吹。他非常了解这种心情,也十分可怜她。
  “……”
  泽庵沉默不语。
  今夜是第三天,薄云笼罩之下,珍珠色的月亮显得格外朦胧。秋去春来的野雁,此时也要离开日本,从云端不时传来它们的啼叫声。
  “……火又快熄了!阿通姑娘!再丢些枯木进去……咦?……怎么啦?”
  “……”
  “在哭吗?”
  “……”
  “让你想起伤心事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泽庵师父……是我太固执了,我也不对。请拿去吧。”
  她从腰间抽出笛子,递到泽庵手上。
  那笛子放在一个褪色的金线织花锦袋里。布已破烂不堪,绑的绳子也断了!里头的笛子带着古雅的味道,令人怀念。
  “哦!……可以吗?”
  “没关系。”
  “那么,阿通姑娘顺便吹一首吧!我听就好了……就这样子听。”
  泽庵没接过笛子,只侧过头,抱住自己的膝盖。
  平常要是有人吹笛子给泽庵听,他一定会在未吹之前,先开点玩笑。可是,现在他却闭着眼睛,洗耳恭听,阿通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
  “泽庵师父笛子吹得很好吧?”
  “还不错。”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5)
  “那么,您先吹给我听。”
  “别这么谦虚。阿通姑娘不是花了不少功夫学过吗?”
  “是的。清原流的老师,曾经在寺里借住了四年。”
  “那一定吹得很不错了!你一定会吹狮子、吉简这些秘曲了?”
  “还不会———”
  “反正,只要吹你喜欢的。不,吹的时候,试着把自己心中的闷气都从笛子的七个孔吹出来。”
  “对!我也想这么做。如果我把心中的悲伤、怨恨、叹息都吹掉,一定会很舒畅。”
  “没错。把气发出来是很重要的。一尺四寸的笛子,就像一个人,也代表宇宙万象。笛子的干、五、上、开、六、下、口等七个孔,就像人们的五情词汇和两性的呼吸。你看过《怀竹抄》吧?”
  “不记得了!”
  “那本书开宗明义写着:笛子是五声八音的乐器,能调和四德二调。”
  “您好像是笛子老师!”
  “我啊!是坏和尚的典范。来,让我看一下你的笛子。”
  “请看。”
  一拿到手,泽庵马上说:
  “这是珍品。把这个放在弃婴身上,似乎可以了解你父母亲的人格。”
  “我的笛子老师也赞美过,真的那么珍贵吗?”
  “笛子也有它的姿态和性格。拿在手上,马上可以感觉出来。以前,鸟羽院的蝉折,小松殿的高野丸,以及清原助种的驱蛇笛,都是珍贵的名器。最近世间充满杀戮之气,泽庵我说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笛子也不为过。还没吹,身体就开始颤抖。”
  “被您一说,笨拙的我就更不敢吹了。”
  “有没有铭文呢……星光太暗,看不清楚。”
  “有小小的‘吟龙’两字。”
  “吟龙?……原来如此。”
  说毕,他把笛鞘连同袋子交回她手中。
  “来吧!吹一曲。”
  他神情严肃。阿通被泽庵认真的态度感染———
  “我吹得不好,请多包涵……”
  她端坐草地,按规矩向笛子行了礼。
  泽庵已不作声,万籁寂静。一改常态的泽庵,似乎已不存在。他的黑影,看起来就像这山中的一块岩石。
  “……”
  阿通把嘴唇贴到笛子上。
  阿通白皙的脸转向侧面,慢慢地摆好吹笛的姿势。她的双唇湿润了吹孔,首先调整内心情绪的阿通,跟平常不太一样。艺术的力量,蕴含着一分威严。
  “我要吹了……”
  她郑重地向泽庵说道:
  “吹得不好,请多包涵。”
  “……”
  泽庵只是默默地点头。
  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像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精灵踩着七个洞孔跳着舞。
  泽庵随着低低的像潺潺流水的声音,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流水,穿梭在溪谷间,悠游在浅滩中。而当甲音上扬的时候,整个人的魂魄又似乎被勾上苍穹,与白云嬉戏。接着,天地之声相继而出,犹如萧飒的松风,低吟着世事的无常。
  泽庵一直闭着眼,听得入神。这令他想起以前,三位博雅卿在朱雀门的月夜里,边走边吹着笛子,门楼上有人也吹笛跟他应和。他跟那人交谈,继而交换笛子,两人兴致高昂,从夜晚直吹到天明。后来才知道那是鬼的化身,此事便成为名笛传说。
  连鬼都会为音乐所动,何况是听这佳人的横笛,具有七情六欲的常人,哪能不被它感动?
  泽庵如此感受,突然悲从中来。
  虽然没掉泪,他的头却渐渐地埋入两膝之间,两手忘我地紧抱着膝盖。
  火堆在两人中间,已快燃尽。阿通的脸反而变得更红,她也沉醉在自己吹出来的声音当中,已分不清她是笛子,还是笛子是她。
  母亲在何方?父亲在何方?笛声在空中呼唤着亲生父母。听起来又像在怨叹抛弃自己、留在他乡的无情男子,缠绵地述说着受骗少女内心的伤痛。
  还有,还有其他的。
  笛声也在问着,将来———这个受伤的十七岁少女———无亲无故的孤儿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才能和一般人一样,实现一个女人的梦想?
  袅袅的笛声,述说着这一切。不知是陶醉于艺能,还是这些情感扰乱了她的思绪,阿通的呼吸有点疲倦了。发根渗出了薄薄的汗水,此时,她的脸颊映出两道清泪。
  长长的曲子还没结束,时而嘹亮,时而淙淙,时而呜咽,不知休止。
  这时候———
  离即将熄灭的火堆十二三尺远的草丛里,有野兽爬行的声音。
  泽庵即刻抬头,注视那黑色物体,接着静静地举起手,对着他说:
  “在那儿的人,草丛中想必很冷吧!别客气,到火旁边来,听我的话。”
  阿通觉得奇怪,停止吹笛。
  “泽庵师父,您自言自语在说什么?”
  “你没发现吗?阿通姑娘,刚才刀锋女王就在那儿听你吹笛子呢!”
  他指给她看。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6)
  阿通不自觉跟着转头,望向草丛,突然,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
  “啊———”
  竟把手上的笛子,扔向那个人影。
  阿通大叫一声,可是藏在那儿的人,似乎比她受到更大的惊吓,立刻从草丛中,像鹿一般一跃而起,准备逃走。
  泽庵没想到阿通会大叫,眼看好不容易进网的鱼就要溜掉了,心中一急。
  “刀锋女王!”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
  “等一等!”
  他连续大叫的言词也充满魄力。这不知是该称之为声音的压制,还是束缚,总之是一股无法挣脱的力量。刀锋女王双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一般,回过头来。
  “?……”
  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直盯着泽庵和阿通。眼神中充满猜疑,杀气腾腾。
  “……”
  泽庵叫住他之后,就保持沉默,两手环抱在胸前。而且只要刀锋女王瞪着他们看,他的眼光也不放过对方,就连呼吸的速度都要一致了!
  后来,泽庵的眼尾,渐渐地出现了极其亲切的皱纹,环抱的双手也放了下来。
  “出来吧!”
  他向对方招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刀锋女王眨了一下眼睛。全黑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
  “要不要过来这里?过来,一起同乐吧!”
  “……”
  “有酒,也有食物!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跟你也无冤无仇。围着火,一起聊聊吧!”
  “……”
  “刀锋女王。……你灵敏的直觉没有失去吧!这里有火、有酒,也有食物,又充满温情。你把自己推入地狱,把整个世界扭曲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你是听不进去的。来烤火吧!……阿通姑娘!把冷饭放到刚才煮好的芋头汤里,快做些芋头粥。我肚子也饿了!”
  阿通架好锅,泽庵则在火上温酒。看着两人那种平和的样子,刀锋女王才放下心来。他一步一步地靠过来,这回却因为有点不好意思,而显得羞涩,驻足不前。泽庵把一块石头滚到火边,拍拍他的肩。
  “来!坐吧!”
  刀锋女王顺从地坐了下来,但是阿通却无法抬头看他,她觉得好像在面对一只出了笼的猛兽。
  “嗯,好像煮好了!”
  泽庵打开锅盖,用筷子戳了一个芋头,放到嘴里,边吃边说:
  “嗯,煮得好烂。怎么样?你也吃吧!”
  “……”
  刀锋女王点点头,首次见他微笑,露出白色的牙齿。
  阿通盛了一碗递给刀锋女王,他边吹边吃着热腾腾的稀饭。
  拿着筷子的手在颤抖,牙齿也咔咔地碰撞着碗,可以想见他是多么饥饿。平常我们会说真可怜,但是现在,他那种发自本能的颤抖,令人觉得可怕!
  “好吃吧?”
  泽庵先放下筷子,向他提议:
  “喝点酒吧!”
  “我不喝酒。”
  刀锋女王回答。
  “不喜欢吗?”他问道。刀锋女王摇头,在山上躲了几十天,他的胃似乎已受不了强烈的刺激。
  “托您的福,身体暖和多了!”
  “不吃了吗?”
  “吃饱了。”
  刀锋女王将碗还给阿通———
  “阿通姑娘……”
  他又叫了她一次。
  阿通低着头回答:
  “是。”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昨晚我也看到这边有火。”
  刀锋女王这一问,把阿通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答,正急得发抖,泽庵在一旁毫不掩饰地说:
  “老实说,我们是来抓你的!”
  刀锋女王却一点也不惊讶。他默默地垂着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两人的脸。
  泽庵双膝转向他,跟他商量。
  “怎么样?刀锋女王!一样是被捕,何不屈服在我的法绳之下?国主的法规也是法,佛的戒律也是法。虽然同样要绳之以法,我的绑法还是比较人道的!”
  “我不要!”
  刀锋女王愤然摇头,泽庵安抚他:
  “好、好!你先听我说。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即使被烧成舍利子也要反抗的。但是,你胜得了吗?”
  “胜得了什么?”
  “憎恶你的人,还有领主的法规,还有你自己本身,你胜得了吗?”
  “我失败了!我……”
  刀锋女王呻吟着,一脸的悲惨,哭丧地皱着眉。
  “最后只有砍头吧!本位田家的伯母,还有姬路的武士,都说砍———砍死这个可恨的家伙!”
  “那你姐姐该怎么办呢?”
  “咦?”
  “你姐姐阿吟被关在日名仓的山牢里,要怎么办?”
  “……”
  “那个性情温和,一直想念你这个弟弟的阿吟姑娘……不,不只她,还有播磨的名族赤松家的支流,平田将监以来的新免无二斋的家名,你要怎么交代?”
  刀锋女王用黝黑的手捂着脸。
  “……不,不知道!……这,这些事,会怎么样?”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7)
  他消瘦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哭喊着回答。
  此时,泽庵握紧拳头,突然从旁对着刀锋女王的脸猛打了一拳。
  “你这个大混蛋!”
  他大声斥喝。
  刀锋女王吓了一跳,差点跌倒,泽庵乘势又狠狠地补上一拳。
  “你这个莽汉,不孝子!我泽庵要代替你父亲、母亲,还有你的祖先,好好教训你。再吃一拳!痛不痛?”
  “好痛!”
  “知道痛表示你还有点人性———阿通姑娘!把那绳子给我———你在怕什么?你看刀锋女王已经被我缚住了。不是用权力的绳子,而是用慈悲的绳子———不必怕也不必觉得可怜!快点拿给我!”
  被制服的刀锋女王只顾闭着眼。他要是反击,泽庵那个体型,一定会像皮球一样,被他踢得老远的。但是,他却精疲力尽,乖乖地伸出双手双脚———眼角还不断地流下泪水。
  9
  一大早,七宝寺的山上便传来当当的钟声。这不是例行的钟声,而是表示第三天的期限到了。不知是吉报?还是凶报?村里的人都喊着:
  “你听!”
  大家争先恐后跑到山上。
  “抓到了!刀锋女王抓到了!”
  “哦!真的吗?”
  “谁让他束手就缚的?”
  “是泽庵师父呀!”
  本堂前,人群不断围拢过来。刀锋女王像头猛兽被绑在阶梯的栏杆上,大家盯着他。
  “哦———”
  有的人像见到大江山的鬼一样,咽了下口水。
  泽庵笑嘻嘻地坐到台阶上:
  “各位父老,这下子你们可以安心耕种了!”
  人们马上把泽庵当成村子的守护神,英雄般地对他另眼相待。
  有人跪在地上,也有人拉着他的手,在他跟前膜拜。
  “不敢当!不敢当!”
  泽庵对这些盲目崇拜他的人,用力挥着手说道:
  “各位父老兄弟,你们听好。抓到刀锋女王,并不是我了不起,而是天意如此。没有人能违反世间的法戒而得逞。了不起的是法戒呀!”
  “您这么谦虚,更加了不起!”
  “你们一定要这么抬举我,就算我了不起好了。不过,各位,现在有事与你们商量。”
  “哦?商量什么?”
  “当初我跟池田诸侯的家臣约好,如果三天内抓不到刀锋女王,处我吊死,如果抓到,任凭我处置刀锋女王。”
  “这事我们听说了!”
  “不过,嗯……怎么办呢?他人已经被抓到这里来了,杀他?还是放了他?”
  “怎么可以放了他?”
  大家异口同声大叫。
  “一定要杀他!这种可怕的人,让他活下去有什么用?只会成为在村中作祟的恶魔罢了!”
  “嗯……”
  泽庵不知在想什么,大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杀死他!”
  后面的人大叫。
  此时,有个老太婆在混乱中挤到了最前面,瞪着刀锋女王的脸,走到他身边,原来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她挥动手上的桑树拐杖:
  “光是杀死他,能消除我一肚子的怒气吗———这张可恶的臭脸!”
  打了他两三下耳光之后,又说:
  “泽庵大师!”
  阿杉这回对着他,一副要吃人的眼神。
  “干啥?阿婆!”
  “我的儿子又八,被这个家伙误了一生,让我失去本位田家的香火。”
  “哼,又八吗?那个家伙没出息,你还是另外收个义子比较好。”
  “你在说什么?好坏都是我的儿子。刀锋女王是我儿子的仇人,应该交给我这老太婆来处置。”
  刚说完有人从后方打断了老太婆的话:“不行!”
  群众似乎害怕碰到那人的衣角,马上让出一条路来。原来是搜山的首领八字胡。
  他一脸不悦,样子可怕极了!
  “喂!这可不是在看热闹!你们这些老百姓全给我退下!”
  八字胡怒骂着。
  泽庵也从中打断:
  “不,各位父老,不必退去。我叫你们来,就是要商量如何处置刀锋女王的呀!请留下来。”
  “闭嘴!”
  八字胡挺起胸膛,瞪着泽庵、阿杉婆,以及群众们说道:
  “刀锋女王是犯了国法的大罪人,再加上他是关原的残党,更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处置。无论如何,都要交给上面的人处理。”
  “不行喔!”
  泽庵摇头:
  “这不合约定。”
  他的态度很坚决。
  八字胡因为事关自己的利益,所以跳起来:
  “泽庵大师!上面的人可能会向您收订金喔!刀锋女王还是交给我吧!”
  泽庵听到这可笑的说词,忍不住呵呵大笑。也不回答,只顾着笑。
  “不、不准无礼!有什么好笑?”
  “是谁无礼呀?喂!胡子大人,你想跟我泽庵毁约呀?可以,你试看看!泽庵我抓到的刀锋女王,现在马上松绑放他走!”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8)
  村人大惊,纷纷转身欲逃。
  “如何?”
  “……”
  “我把刀锋女王放了,你跟他一比高下,由你自己抓他。”
  “哎!等等!”
  “什么事?”
  “好不容易才抓到,您不会真的把他放了,再次引起骚动吧!……这样好了,刀锋女王由你斩首,头可要交给我!”
  “头?……这可不能开玩笑,举行葬礼是和尚的工作。把尸体交给你处理,我们寺庙就没生意可做了!”
  泽庵像小孩子玩游戏一般,讽刺完了,又对村民说:
  “虽然我向各位征求意见,似乎一下子也作不了决定。就算要杀他,但让他死得太痛快,老婆婆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的怒气———对了!把刀锋女王吊在千年杉的树梢,手绑在树干上,风吹雨打个四五天,再让乌鸦吃掉他的眼睛,如何?”
  “……”
  大概是认为有点残酷,所以没有人回答。这时,阿杉婆开口了:
  “泽庵大师!你真有智慧。但是四五天还不够,我看应该把他晒在千年杉的树梢上十天、二十天,最后由我这老太婆来刺穿他的喉咙。”
  她说完,泽庵轻松地回答: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他抓住绑着刀锋女王的绳子。
  刀锋女王默默地低着头走向千年杉树下。
  村民们虽然觉得他很可怜,可是先前的愤怒还没完全消褪。他们立刻用麻绳把他的身体吊到两丈高的树梢上,就像吊稻草人一样。
  阿通从山上下来回到寺里进到自己房间的那时起,突然觉得一个人独处,好孤单,好寂寞。
  这是为什么呢?
  一人独处,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在寺里,至少还有别人,有灯火。而在山上的三天,都是在寂静的黑暗中度过,并且只有跟泽庵师父两个人而已。可是为什么回到寺里,反而比较寂寞呢?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很想搞清楚自己的情绪,她托着脸靠在窗前的小茶几上,半天一动也不动。
  我懂了!阿通有点看清自己的心境。寂寞的感觉就跟饥饿一样,不是外在的东西。心里不能满足,就会尝到寂寞的滋味。
  寺庙里,有人不断出入,有炉火,也有灯火,看起来很热闹。但是,这些却无法治愈寂寞。
  在山上,虽然只有无言的树,以及云雾和黑暗,但是却有泽庵跟她在一起。他的话能一针见血,触动心灵,比火还光亮,能振奋人心。
  我感到寂寞,是因为泽庵师父不在的关系!阿通站了起来。
  可是这个泽庵自从处置了刀锋女王之后,就一直跟姬路藩的家臣们在客厅不知商量什么。回到村子之后,他一直很忙,根本没法像在山上时一样,跟自己聊天。
  这么一想,她又坐了回去。此刻她才深深地体会到知己的重要,不求多,一人就好。一个能了解自己,能给自己力量,能信任的人———她需要这种知己!
  她渴望有这种朋友,几乎要疯狂了!
  笛子———那双亲的遗物———虽然在她身边,但是,少女到了十七岁,一根冷冰冰的竹子,已经无法慰藉她的心灵,她需要更真实的对象来分享她的喜乐。
  “好狠哪……”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要恨起本位田又八的冷血心肠。眼泪湿了桌面,她孤独愤怒的血液,鼓得太阳穴发青,头开始抽痛起来。
  有人悄悄地拉开她身后的拉门。
  不知何时,大寺的僧房已满是暮色。从敞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厨房的灯火红红地闪烁着。
  “哎呀呀!原来你在这里呀?……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呀?”
  自言自语进到屋里来的是阿杉婆。
  “啊!是伯母呀?”
  她急忙拿出坐垫,阿杉二话不说,一屁股坐下,像个木鱼。
  “媳妇儿!”
  她表情严肃。
  “是!”
  阿通似乎有些畏惧,双手伏地回礼。
  “我来是为了要弄清楚你心里的想法,另外有些事要跟你说。刚才我一直跟那泽庵和尚,还有姬路来的武士们谈。这里的住持连茶也不给我喝,渴死了!你先倒杯茶给阿婆!”
  “不是别的事……”
  接过阿通奉上的绿茶,阿婆立刻说道:
  “刀锋女王那小子说的话,我是不敢相信!不过听说又八在他乡还活着呢!”
  “是吗?”
  阿通反应冷淡。
  “不,即使他死了,你还是要以又八的新娘身份,由这寺庙的大师当你的父母,堂堂正正地嫁到本位田家来。今后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有二心吧?”
  “是……”
  “真的不会吧?”
  “是……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还有,世间爱讲闲话,如果又八一时回不来,我一个人也有诸多不便,老是依靠出嫁了的女儿也不是办法。所以,最近你就离开寺庙,搬到本位田家来。”
  “是……我吗?……”
  “还有其他人会嫁到本位田家吗?”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29)
  “但是……”
  “是不是讨厌跟我一起生活?”
  “没……没这回事,但是……”
  “你先整理东西吧!”
  “可不可以等又八战神回来之后?”
  “不行!”
  阿杉严肃地说:
  “我儿子回来之前,不能有男人玷污你的身体。监督媳妇的素行是我的责任。你应该在我这婆婆的身边,在我儿子回来之前,学习种田、养蚕、针线、生活礼仪,我什么都教你。好吗?”
  “好……好的……”
  万分无奈的阿通,连自己都听出声音里已带着哭调。
  “还有。”
  阿杉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关于刀锋女王的事,那个泽庵和尚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阿婆我搞不清楚。刚好你是这寺里的人,刀锋女王呜呼哀哉之前,你给我牢牢地盯住他———半夜一不留神,那个泽庵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这么说来……我不必现在就离开寺里了?”
  “一次做不了两件事。刀锋女王的头落地的那天,就是你带着行李到本位田家来的日子。了解吗?”
  “了解。”
  “我可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喔!”
  阿杉又再确定了一次才离去。
  接着———窗外有个人影出现,似乎早在等这个机会。
  “阿通!阿通!”
  有人在轻声呼唤她。
  她探头一看,原来是八字胡站在那儿。他突然隔窗用力握住她的手:
  “以前受你不少照顾。藩里来了公文,我不得不回姬路了!”
  “啊!是这样呀……”
  她想把手缩回来,八字胡却抓得更紧。
  “藩里得知这件事,要我回去详细报告。要是能带着刀锋女王的首级回去,我不但风光,而且也好交代。但那个泽庵和尚,说什么也不交给我。……不过,只有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这封信,等会儿到没人的地方再看。”
  八字胡塞了个东西到她手上,便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走了!
  好像不只一封信,还包着重重的东西。
  她很了解八字胡的野心。心里有点害怕,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里头包着一枚耀眼的庆长大金币。
  信里写着:
  请照我的话,在这几天内,偷偷取下刀锋女王的首级,赶紧送到姬路城下来。
  我想你已经很了解我对你的心意了,在池田侯的家臣中,只要提到青木丹左卫门,无人不知我是年饷一千石的武士。
  如果说你是我借宿时候娶的老婆,他们一定会相信,你会马上成为享禄千石的武士夫人,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以此信为证物。还有,刀锋女王的首级,为了你未来的丈夫,你一定要带来喔!
  匆忙提笔,简此相告。
  丹左
  “阿通姑娘,吃过饭了吗?”
  外头传来泽庵的声音,阿通边套上草鞋边走出去,对泽庵说:
  “今晚不想吃。头有点痛———”
  “那是什么?你手上拿的。”
  “信。”
  “谁的?”
  “您要看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一点也不。”
  阿通交给他,泽庵看完后大笑。
  “他是无计可施,所以想用钱财富贵来收买阿通姑娘吧!看了这信才知道,八字胡的名字叫青木丹左卫门呢!世上也有奇怪的武士。不管怎样,这还是值得高兴的事。”
  “这没什么。可是他信里夹着钱,这个要怎么办呢?”
  “哦!是一大笔钱呀!”
  “真伤脑筋……”
  “你是说钱该怎么处理吗?”
  泽庵把钱拿过来,向本堂前走去,作势把钱丢到香油钱箱里,之后又把那钱贴在额头上,拜了拜。
  “好了,这钱你拿着,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担心以后会和他牵扯不清。”
  “这钱已经不是胡子的了。刚才我已经把钱献给如来佛,又从如来佛那儿收到这个钱,你就把它当作是护身符吧!”
  他把钱塞到阿通的腰带里。
  “……啊!今夜起风了!”
  他仰望天空说道。
  “好久没下雨了……”
  “春天也过了,下场大雨,把散落的花瓣和人们的惰气都给冲洗干净也不错!”
  “如果下大雨,刀锋女王怎么办?”
  “嗯,那个人吗?”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千年杉。就在此时,立于风中的乔木上,传来人声:
  “泽庵!泽庵!”
  “咦!刀锋女王吗?”
  他瞪大眼睛瞧着。
  “混账和尚!你这个泽庵假和尚!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到树下来———”
  风吹得树梢不停摇晃,刀锋女王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厉。杉叶不断掉落下来,打在大地和泽庵的脸上。
  “哈哈!刀锋女王,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泽庵踩着草鞋,走向发出声音的树下。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0)
  “你看起来是很有精神,但这该不是因为对死亡过于恐惧而神经失常吧?”
  他走到适当的位置,抬头仰望。
  “闭嘴!”
  刀锋女王再次喊道。
  应该说他充满怒气,而不是有精神。
  “如果我怕死,为什么要受你捆绑呢?”
  “接受捆绑,是因为我强你弱。”
  “你这和尚!在胡扯什么?”
  “声音好大呀!如果你嫌刚才的说法不好,那么换一种好了,因为我聪明,你太笨!”
  “哼!你再说说看!”
  “好了好了!树上的猴子先生,经过一番折腾,还不是被五花大绑吊在这棵大树上。你还能怎么样?真丢脸喔!”
  “听着!泽庵!”
  “哦!啥事?”
  “那个时候,如果我刀锋女王想跟你拼的话,要把你这个烂黄瓜踩碎,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喔!”
  “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
  “你……你说什么?……你这和尚花言巧语骗我自己束手就缚,我真没想到会活生生受这种耻辱。”
  “继续说……”
  泽庵若无其事地说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快点砍掉我刀锋女王的头呢?……我原来想,一样要选择死,与其落到村里的家伙或是敌人的手里,不如把自己交给你这个看起来蛮有武士风范的和尚。没想到我错了。”
  “错的只有这些吗?你不认为你以前所作所为都是错的吗?你挂在那儿,好好反省一下。”
  “啰嗦!我自认问心无愧。虽然又八的母亲骂我是仇敌,但是,把又八的消息告诉他母亲是我的责任,是朋友应尽的道义,所以我才会闯岗哨,回到村子来———难道这也违背武士之道吗?”
  “不是这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从大处看,你的内心———本性———也就是你的根本想法就错了,看来好像模仿了一两样武士的表面行径,其实什么都没学到。反而自己认为充满正义感。越是用武力解决,就越伤害自己,越给别人带来麻烦,最后落得束手就缚的下场……怎么样?刀锋女王,上面视野不错吧?”
  “臭和尚!你给我记住!”
  “在你被晒成肉干之前,在上面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广大。从高处俯瞰人间世界,反省反省吧!死后,去见你的祖先时,告诉他们,你临死的时候,有个叫泽庵的和尚叫你做这些事。他们一定会因为你受了良好的引导而感到欣慰。”
  ———在此之前,一直像个化石般畏缩地站在后面的阿通,突然跑过来尖声地大叫:
  “太过分了!泽庵师父!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对一个无力抵抗的人来说,太残酷了……你、你不是个出家人吗?而且刀锋女王刚才说过,他是因为相信你,才乖乖就缚的呀!”
  “你说这些,是要护着他呀?”
  “你一点也不慈悲……你要是再说这些,我会讨厌你的。刀锋女王也觉悟了,要杀他就干脆一点!”
  阿通脸色大变,向泽庵扑了过来。
  少女的情感最容易激动。她铁青着脸,泪汪汪地扑向对方的胸膛。
  “啰嗦!”
  泽庵的表情从来没这么可怕。
  “女人懂什么?你给我闭嘴!”
  他骂道。
  “不要!不要!”
  她用力摇头,阿通也不像平常的阿通了。
  “我也有权利讲话。在虎杖草牧原,我也努力了三天三夜呀!”
  “不行!不管谁讲什么,刀锋女王都得由我泽庵处置。”
  “所以说,要砍头就快砍,不是很好吗?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以折磨人为乐,太不人道了!”
  “这就是我的毛病。”
  “什么?你太无情了!”
  “你给我退下!”
  “我不要!”
  “你这个女人,又开始固执了!”
  泽庵用力把她甩开,阿通踉跄跌向杉树,哇———的一声,整个人靠在树干上哭了起来。
  她没想到连泽庵都这么无情。原来以为他只是在村民面前把刀锋女王先绑在树上,最后一定会做合理的处置。没想到这个人现在竟然说他的毛病就是享受这种乐趣,令阿通心寒不已。
  她百分之百相信泽庵,现在连他都令人厌恶,就等于全世界都令人厌恶一样。她已经不再信任别人了,她哭倒在绝望的谷底。
  但是———
  她突然从靠着哭泣的树干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情热。这个被绑在千年杉上面的人———从天上掷下凌厉声音的人———刀锋女王的热血正透过这个十个人也环抱不了的大树干直通下来。
  他就像个武士的儿子,纯洁而且充满信义。想起他被泽庵师父捆绑时的样子,还有刚才说的那些话,这个人才是有血、有泪、有感情的男子汉。
  以前受大家影响,自己也错怪刀锋女王了———这个人哪里像恶魔,让人这么憎恨?大家怎会把他当成野兽,这么惧怕他,还要去追捕他呢?
  “……”
  她的背和肩膀因哭泣而不断起伏,阿通紧紧抱着树干。她两颊的泪水不断滴到树皮上。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1)
  树梢发出了飒飒声,好像天狗① 在摇这些树一样。啪!斗大的雨滴,打在她的领子,也打在泽庵的头上。
  “哦!下雨了!”
  泽庵用手遮着头。
  “喂!阿通姑娘!”
  “……”
  “爱哭的阿通!就因为你太爱哭,连老天都陪你哭了!起风了,这下子要下大雨喽!趁还没淋湿,快点走吧!别护着即将死去的人了!快点过来。”
  泽庵用法衣蒙着头,逃难似地跑进本堂。
  雨唰唰地下着,黑暗的天边,朦胧地露出白色的云带。
  阿通任由雨水啪啪地打在背上,依然静止不动———当然,树上的刀锋女王也无法动弹。
  阿通怎么样也无法离开那儿。
  雨滴渗过她的背,浸湿了她的肌肤。但是,一想到刀锋女王,这已不算什么。可是,刀锋女王受苦,为何自己也要跟着受苦呢———她却没时间考虑这么多。
  这个少女突然发现一个极为出色的男子形象。她心想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同时,她真心期待刀锋女王不要被杀。
  “他太可怜了!”
  她绕着树走动,不知如何是好。仰望头上,风雨交加,刀锋女王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刀锋女王战神!”
  她不觉叫了出来,可是没有回答。刀锋女王一定也把自己看成本位田家的一分子,认为自己跟村里的人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受这种风雨吹打,哪能熬得了一个晚上……啊!世间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人愿意救刀锋女王吗?”
  阿通突然跑回去。风像在追她一样,吹个不停。
  寺庙后面,僧房和方丈房都门户紧闭。溢出排水管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倾灌到地面。
  “泽庵师父!泽庵师父!”
  阿通从外面猛敲泽庵的房门。
  “谁呀?”
  “是我,阿通!”
  “啊!你还在外面呀?”
  他立刻开门,看看水气弥漫的走廊:
  “唉呀!下得好大呀!雨会打进来的,快进来!”
  “不要,我是来拜托您的。泽庵师父!请您把他放下来。”
  “谁?”
  “刀锋女王。”
  “岂有此理!”
  “我会感激您的。”
  阿通在雨中对着泽庵下跪,双手合十。
  “求求您……我怎么样都没关系……请救救他!救救他!”
  雨声盖过阿通的哭声,但是,阿通却像个瀑布下的修行人,合紧双掌。
  “我拜托您,泽庵师父,我求您!只要我能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请、请您,救救那、那个人!”
  雨点不断地打入她嘴里。
  泽庵像石头一样静止不动,紧闭着眼睛,像一尊神像。后来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说道:
  “快去睡吧!你的身体又不强健,继续淋下去会生病的。”
  “如果……”阿通捱到门边。
  “我要睡了,你也睡吧!”
  他重重地关上门。
  然而阿通却没妥协,也没屈服。
  她竟然钻进地板下的隙缝中,爬到泽庵的寝铺附近。
  “我求求您!我这一生惟一的请求……泽庵师父!如果您不答应就太不人道了……您是鬼……您是冷血动物。”
  本来泽庵忍着不动声色,这下子看来是睡不成了,他终于发火跳起来,怒斥道:
  “来人呀!我房间的地板下有小偷呀!快给我抓住啊!”
  10
  经过昨夜那一场风雨,春天的气息被洗得无影无踪。今早,酷热的阳光直射额头。
  “泽庵师父!刀锋女王还活着吗?”
  天一亮,阿杉婆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来寺里到处张望,想看热闹。
  “哦!是阿婆呀?”
  泽庵走到走廊,继续说道:
  “昨夜的风雨可真大呀!”
  “这场风雨来得正是时候。”
  “但是,雨再怎么大,也不会一夜两夜就把人淋死。”
  “下那么大雨,他还活着呀?”
  阿杉婆满脸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千年杉的树梢,说道:
  “他像条抹布挂在树上,没有动静耶!”
  “乌鸦还没去啄他的脸,可见刀锋女王一定还活着。”
  “太谢谢您了!”
  阿杉婆边点头,边窥视里面,问道:
  “没看到我媳妇,可不可以帮我叫一下?”
  “媳妇?”
  “我家的阿通呀!”
  “她还不是本位田家的媳妇吧!”
  “再过一阵子,就要把她娶进门了!”
  “你儿子不在,你娶媳妇进门,跟谁结婚呀?”
  “你这个流浪和尚就别管这些闲事了!阿通在哪里啊?”
  “大概在睡觉吧!”
  “这样子呀?”
  她一个人自圆其说:
  “我吩咐她晚上要好好看着刀锋女王,所以白天想睡觉也是理所当然的……泽庵师父!白天就由你看着他吧!”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2)
  阿杉走到千年杉下,仰头望了一阵子,终于拄着桑树拐杖回村子去了。
  泽庵则一进房间,直到晚上都没有露面。只有一次,村里的小孩跑来用石头丢千年杉树梢时,他曾打开格子门大声斥责:
  “鼻涕鬼!干什么?”
  之后,格子门就整天没再开过。
  在同一栋屋子里的阿通房间,格子门今天也是紧闭着,不过小和尚们倒是忙进忙出地端药送粥。
  昨夜的倾盆大雨中,寺里的人发现了阿通,硬是把她拉进屋里,住持还狠狠地说了她一顿。结果阿通染了风寒,发烧在床上,无法起身。
  今夜的天空,一反昨夜的大雨,明月皎洁。寺里的人都熟睡后,泽庵书看累了,便穿上草鞋,走到屋外。
  “刀锋女王———”
  他一叫,杉树高处的树梢摇晃了一下。
  闪亮的露珠纷纷落下。
  “可怜虫,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吗?刀锋女王!刀锋女王!”
  这一来,对方大声回答:
  “干啥?臭和尚!”
  刀锋女王怒吼,力气一点也没衰竭。
  “哦———”
  泽庵再次抬头。
  “声音还很宏亮嘛!看来还可以撑五六天吧!对了……你肚子饿了吗?”
  “少啰嗦!和尚,快把我的头砍下吧!”
  “不行不行!不能随便乱砍头。像阁下这样的莽汉,搞不好即便是只剩个头,还会追杀过来呢……来赏赏月吧!”
  泽庵坐到一块石头上。
  “哼!你要怎么样?你给我记住!”
  刀锋女王的身体被绑在老杉上,他使尽全力,摇得树梢上下晃动。
  杉树皮、树叶纷纷落到泽庵头上。泽庵弹去领子上的落叶,仰头说道:
  “对了、对了!不这样发发怒气,就看不出真正的生命力,也表现不出人的味道。最近的人呀!不是成了不会生气的知识分子,就是装出人格崇高的样子。要年轻人模仿这种老气横秋的举止,真是岂有此理。年轻人不会发怒是不行的呀!再发怒啊!再多发怒啊!”
  “哼!我会把这绳子扯断,跳到地上,把你踢死。你等着瞧吧!”
  “有出息!我等着瞧———对了!要继续吗?绳子还没断之前,你可别断气啦!”
  “你说什么!?”
  “好大的力气,树在动了。可是,大地却没受影响呀!这是因为你的怒气只是私人的怒气,所以非常微弱。男子汉的怒气,必须是为公众而愤怒。为了个人小小的感情问题就发怒,那是女性之怒。”
  “你有屁尽管全放出来———我们走着瞧!”
  “算了吧!刀锋女王,这样只会徒增疲累。不论你再怎么挣扎,别说天地了,连这乔木的一根树枝都不可能断呢!”
  “哼……”
  “以你这么大的力气,即使不为国家,至少也要贡献给他人。要是如此,别说天地,连神明都会为之动容———更何况是人呢?”
  泽庵开始用说教的口吻了。
  “真可惜!你有幸生为一个人,却仍跟山猪、野狼一样,野性不改。连一步都没进到人类的世界,年纪轻轻就即将在此了结一生了!”
  “啰嗦!”
  他从高处吐了一口口水,但是,口水在半途就化成一团雾气了。
  “听好,刀锋女王———你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你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强过自己……结果怎么样啦?看看你现在的狼狈样!”
  “我一点也不觉得可耻,我不是因为能力不足才输给你的。”
  “不管是输在策略还是口才,反正输了就是输了。证据摆在眼前,不管你怎么懊恼,我胜了,坐在石板上;你败了,乖乖被绑在树上,任由风吹雨打,不是吗———我们两个之间到底差在哪里,你可知道?”
  “……”
  “比力气,的确,你是最强的。虎与人是无法比拼力量的,但是,老虎还是比人类低等呀!”
  “……”
  “你的勇气也是如此。以前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不智、不知生命真谛才表现出的蛮勇。这不是真勇,也不是武士应有的作为。真勇,是指能知恐怖之处,懂得珍惜生命,最后怀抱龙珠,死得其所,这才是真正的人呀……我说可惜,指的就是这件事。你生来就具有过人的力量和阳刚之气,但没学问,只学到武道坏的一面,没想过要磨磨你的智德。人们常说文武两道,所谓两道,不是指两个道,而是在人生道上将两者合一 ———你了解了吗?刀锋女王!”
  石不语,树亦不语,黑夜仍然寂静无声。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终于,泽庵慢条斯理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刀锋女王,你再想一晚看看。想好了,我再来砍你的头。”
  说完,举步离去。
  走了十步,不,大约二十步左右,当他正要走进本堂的时候。
  “喂!等一等!”
  刀锋女王从树上叫住他。
  “什么事?”
  泽庵从远处回头答道。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3)
  “请再回到树下。”
  “嗯……这样吗?”
  接着,树上的人影突然大声呼唤:
  “泽庵和尚———救救我呀!”
  他似乎哭得很剧烈,上空的树梢摇晃得很厉害。
  “我从现在开始,想要重新活一次……我现在才了解我生为一个人是负有重大使命的……我开始了解生命价值的时候,才警觉到这个生命不就被绑在这树上吗……啊啊!我做错了!已经无法挽救了!”
  “你能觉悟,真是太好了!你的生命可以说现在才晋升为人类。”
  “啊啊!我不想死!好想再活一次。活着,再重新来一次……泽庵和尚!求求你,救救我!”
  “不行!”
  泽庵断然摇头。
  “人生有很多事是无法重新再来过的。世间任何事都是真刀真枪定胜负,你现在就像被对方砍了头,还想把它接回去一样。你虽可怜,但我泽庵不会为你解开绳子。为免死状太难看,你还是念念经,静静体会生死大义吧!”
  泽庵草鞋的声音逐渐消失,刀锋女王也没再呼唤他了!
  他照泽庵说的,闭上大悟的眼睛,放弃求生的念头,也放弃死亡的念头。在萧飒的林风和满天星斗的夜空下,只有一股冰凉直渗入背脊。
  ……好像有人?
  树下有个人影仰望着树梢,接着抱住千年杉,拼命往上爬。那人看来拙于爬树,只爬了一点,就和树皮一起滑了下去。
  即使如此———即使手都被树皮磨破了———那人仍然不屈不挠,一心一意往上攀爬,终于够到树枝,再抓住另一枝树枝,爬上了最高处。
  那人喘着气:
  “……刀锋女王……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转向那人,一张脸只剩眼睛还能动,像个骷髅。
  “……哦?”
  “是我!”
  “……阿通姑娘?……”
  “逃走吧……你刚才不是说死了会遗憾吗?”
  “逃走?”
  “对……我也无法再待在这个村子里了……再待下去,我会受不了的……刀锋女王,我要救你。你会接受吗?”
  “哦!把这绳子割断,快割断!”
  “请等一下!”
  阿通单肩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从头到一身外出旅行的打扮。
  她拔出短刀,一刀就把刀锋女王的绳子割断了。刀锋女王的手脚已无知觉,阿通想支撑他,没想到两个人都踏了空,一起从树上重重掉落下来。
 
从两丈高的树上掉下来,刀锋女王竟然还能站得住。他一脸茫然地立在大地上。接着,他听到脚旁传来呻吟声。低头一看,阿通手脚趴在地上挣扎,站不起来。
  “喔!”
  刀锋女王扶她起来。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好痛……好痛啊!”
  “摔到哪里了?”
  “不知道摔到哪里了……但还可以走,没关系!”
  “掉下来的时候,连撞了好几根树枝,应该不会受什么大伤。”
  “别管我了!你呢?”
  “我……”
  刀锋女王想了一下,说道:
  “我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呀!”
  “我只知道这点而已。”
  “快点逃吧!越早越好……如果被人看见了,我跟你都会没命的。”
  阿通跛着脚走,刀锋女王也跟着走———默默地、缓缓地,就像失了魂的小虫,走在秋霜里。
  “你看!播磨滩那边已经破晓,露出鱼肚白了!”
  “这是哪里?”
  “中山岭……已经到山顶了!”
  “已经走这么远啦?”
  “专心一志,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对了!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任何东西了!”
  经她这么一说,刀锋女王才感到饥渴难耐。阿通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蔴薯。甜甜的馅儿吞到肚里,刀锋女王感到生之喜悦,拿着薯的手不断颤抖。
  我还活着呀!
  他深切体认到这点,同时,他也热切地期待———从现在开始,我要重新生活了!
  嫣红的朝阳照着两人的脸庞。阿通的脸越来越鲜明,刀锋女王突然想到,自己竟然会跟她在这里,简直像在做梦,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白天,更不能大意。尤其是快要到边境了!”
  刀锋女王一听到边境,眼睛突然一亮。
  “对了!我现在要到日名仓关卡去。”
  “什么?……你要去日名仓?”
  “我的姐姐被关在那山牢里。我要去救姐姐,阿通姑娘!咱们在此分手吧!”
  “……”
  阿通心里有点愤恨不平,默默地瞪着刀锋女王的脸,终于开口说道:
  “你真的要这么做?如果要在这里就分手,那我何必离开女王村呢?”
  “可是,这也没办法呀!”
  “刀锋女王战神!”
  阿通的眼神逼近他,握住刀锋女王的手,她双颊和全身发热,满怀的热情,使她不断颤抖。
  “我的心情以后慢慢再谈。我不喜欢在这里分手,不管你要去哪里,请都带着我。”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4)
  “可是……”
  “我求求你!”
  阿通合掌说道:
  “即使你不喜欢,我也要跟着你。你要救阿吟姐,如果我碍手碍脚的话,我可以先到姬路城等你。”
  “好吧……”
  说着,刀锋女王正准备离去。
  “一言为定喔!”
  “嗯!”
  “我在城下边的花田桥等你!见不到你,一百日、一千日我都会站在那儿等的。”
  刀锋女王点头答应,一径儿沿着山脊直奔而下。
  11
  “奶奶———奶奶!”
  阿杉的外孙丙太光着脚丫,从外面直奔回来。一进门,用手把青鼻涕一抹。
  “不好了!奶奶!你还不知道吗?还在做什么呀?”
  他对着厨房大叫。
  阿杉婆在灶前,正拿着竹筒吹气升火,回道:
  “什么事呀?大惊小怪的。”
  “村里的人都闹成这个样子了,奶奶你怎么还在煮饭呀———难道你不知道刀锋女王已经逃走了吗?”
  “什么?逃走了?”
  “今天一早,刀锋女王已不在千年杉上了!”
  “真的?”
  “寺里的人也是乱作一团,因为阿通姐姐也不见了!”
  丙太没想到自己说的事,竟然让奶奶的脸色变得如此可怕,吓得直咬指甲。
  “丙太呀!”
  “是!”
  “你赶快去叫你娘和河原的权叔快点来。”
  阿杉婆的声音在颤抖。
  然而丙太还没出门,本位田家的门前已经挤满了人。其中,女婿、还有权叔也在里面。另外,还有其他的亲戚和佃户,都在那儿嚷着:
  “是不是阿通那娘们儿把他放走的啊?”
  “泽庵和尚也不见了。”
  “一定是这两个人耍的把戏。”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女婿和权叔等人,扛着祖传的长枪聚集在本位田家门口,情绪非常激动。
  有人对着屋里问道:
  “阿婆!你听说了吗?”
  不愧是阿杉婆,她心里明白这件大事已是事实,便压抑住满腹的怒气,坐在佛堂里。
  “我马上出去,你们静一静。”
  她在里头回答。接着默祷了一下之后,神态从容地打开刀柜,打点一些衣裳,来到大家面前。
  她把短刀插在腰带上,系紧鞋带,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位顽固的老婆婆心里已经有了重大的决定。
  “没什么好骚动的。阿婆这就去追那个不知廉耻的媳妇,好好惩罚她!”
  接着,神态自若地走了出去。
  “既然阿婆都要去了,我们就跟随她吧!”
  亲戚和佃农们群情激愤,以这位悲壮的老婆婆为首,大家沿途捡棒子、竹枪当武器,往中山岭追去。
  然而,已经太迟了!
  这些人赶到岭上时,已经是中午了。
  “逃走了?”
  大家跺着脚,非常懊恼。
  这还不打紧,因为这儿已是边境,所以防守的官员阻止他们。
  “不准结党通行。”
  权叔出面向防守的官员说明原委。
  “如果我们在这里放弃追讨,不但有愧代代祖先,还会成为村里的笑柄,本位田家也无法在贵领土待下去了———所以拜托您让我们通行,直到追到刀锋女王、阿通、还有泽庵三个人为止。”
  他想尽办法,力图说服防守的官员。
  理由可以接受,但法令是不能通融的,防守官员断然拒绝。当然,如果他们能到姬路城拿到通行证,则另当别论。可是这么一来,那三个人早就逃之夭夭,根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样好了———”
  阿杉婆和亲戚们商量,决定让步。
  “就我这老太婆和权叔两个人,是不是就可以自由进出呢?”
  “五名以下,可以任意通行。”
  防守官员回答。
  阿杉婆点点头,意气激昂,心情悲壮地准备向大家告别。
  “各位!”
  她向大家招呼。
  “我出门离家时,就已经觉悟到,途中定会出这种差错。所以没什么好着急的!”
  这一大家族,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并排站在那儿望着阿杉婆薄薄的嘴唇和露出的门牙、牙龈。
  “我这老太婆,带着家传的腰刀,出门之前已经跟祖先牌位告别,也发了两个誓——— 一是要严惩那败坏门风的媳妇;二是要确定犬子又八的生死,如果还活在这世上,即使用绳子绑住脖子,也要把他带回来,好让他继承本位田家的家名,再另外娶一个比阿通好上百倍的媳妇,光耀门楣,让村里的人瞧瞧,以雪今日的耻辱。”
  “……不愧是阿杉婆!”
  一大群亲戚当中,不知是谁如此有感而发。
  接着,阿杉目光炯炯,看着女婿说道:
  “还有,我和河原的权叔都已年老,为了完成这两个誓愿,我们不惜花上一年,甚至三年的时间周游列国,到他乡去寻找。不在家的时候,由女婿当家,养蚕、耕田不得怠慢。了解吗?各位!”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5)
  河原的权叔年近五十,阿杉婆也年过五十。万一真的碰上刀锋女王,一定会立刻跟他拼命的。所以有人提议再找三个年轻人跟随较好。
  “不必!”
  阿婆摇摇头。
  “说什么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的,他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害怕的?我阿婆没力气,可是有智谋的!要对付一两个敌人绝对没问题。这儿———”
  她指着自己的嘴唇说道: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你们回去吧!”
  她满怀自信,大家也便不再阻止了。
  “再见了!”
  说完,阿杉婆跟河原的权叔并肩越过中山岭,向东边走去。
  “阿婆!请多保重呀!”
  亲戚们在山顶处挥着手。
  “要是生了病,一定要马上派人回来通知喔!”
  “再会了,一定要平安回来喔!”
  大家声声相送。
  等这些声音渐渐远了,阿杉婆才说道:
  “嘿!权叔啊!我们反正会比年轻人早死,就放开心情吧!”
  权叔点头同意:
  “是啊!”
  这个叔父,现在以打猎为生,但年轻时,可是一名出生入死的战国武者。他的身体现在还非常硬朗,皮肤还像当年奔驰战场时一般黝黑,头发也没阿婆那么白。他姓渊川,名权六。
  不用说,本家的儿子又八是自己的亲侄子,因此对这次发生的事,做叔叔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阿婆!”
  “啥事?”
  “你已有所准备,行李都打点好了。但是我只穿着平常的衣物,得找个地方打点一下才行呀!”
  “下了三日月山,那儿有个茶庄。”
  “对、对!到了三日月茶庄,就可以买到草鞋和斗笠了。”
  从这里下山,到了播州的龙野,斑鸠就近了。
  然而,春夏之际不算短的白昼,此刻也已日暮西山了。阿杉和阿权在三日月茶庄休息。
  “今天绝不可能赶到龙野,晚上只好到新宫附近的客栈,盖那些臭棉被了!”
  阿杉付了茶钱。
  “走吧!”
  权六也拿起新买的斗笠,正要起身,突然说道:
  “阿婆!稍等一会儿。”
  “干啥?”
  “我到后面去装些清水———”
  权六绕到茶庄的后面,在竹筒里装了些清水。正要回去时,忽然停下来从窗口窥视微暗的屋内。
  “是病人吗?”
  有个人盖着草席躺在屋里,空气中充满了药味。那人的脸埋在草席里,只看到黑发散乱在枕头上。
  “权叔啊!还不快出来呀?”
  阿婆喊着。
  “来喽!”
  他跑了出去。
  “你在干啥呀?”
  阿婆非常不悦。
  “那里好像有个病人———”
  权六边走边解释。
  “病人有这么稀奇吗?你真像个贪玩的小孩!”
  阿婆斥骂道。
  权六在这本家的老人面前,觉得抬不起头。
  “是、是、是!”
  连连点头赔不是。
  茶庄前通往播州方向的道路,是个大坡道。由于往来银山的人马不断行经的结果,雨天时到处留下大大小小的坑洼,干涸之后凹凸不平。
  “别摔了!阿婆!”
  “你在说啥呀?我这老太婆可没像这马路,已经老态龙钟了!”
  话刚说完,上头传来声音:
  “老人家,你们精神可真好哇!”
  抬头一看,原来是茶庄的老板。
  “喔!刚才劳你照顾了!你要上哪去?”
  “去龙野。”
  “现在去?……”
  “不到龙野,就找不到医生。现在即使骑马去,回程也是半夜了!”
  “病人是你妻子吗?”
  “不是。”
  老板皱着眉头说道:
  “要是自己的老婆或孩子,也就罢了。那客人原本只在店里休息一下而已,没想到给我惹来这么多麻烦。”
  “刚才……老实说我从后院偷看了一下……在那儿的是个旅客吧?”
  “是个年轻女子。在店前休息的时候,她说身子发冷,我也不能丢着不管,把后面的小房间借给她休息,没想到烧越来越厉害,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阿杉婆停下脚步,问道:
  “那女子是不是个十七岁左右———而且身材修长的姑娘?”
  “没错……她说是女王村的人。”
  “权叔!”
  阿杉婆对他使个眼色,急忙用手探进腰带,说道:
  “糟了!”
  “什么事?”
  “念珠啦!放在茶庄的桌上,忘了拿。”
  “哎呀呀!我这就去帮你拿来。”
  老板正要掉头回去。
  “这怎么行!你要去找医生,病人要紧,快走吧!”
  权叔早就大步跑回去了。阿杉把茶庄老板打发走之后,也赶紧跟在后面。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6)
  ———准是阿通没错!
  两人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阿通自从那夜被大雨淋得全身发冷之后,就一直高烧不退。
  在山上和刀锋女王分手之前,她紧张得根本忘了这件事,但是和他分手之后,走没多久,阿通全身开始酸痛,不得不向这三日月茶庄借宿休息。
  “……大叔……大叔……”
  她想喝水,梦呓般唤着老板。
  店一打烊,老板就去找医生了。刚才,老板到她的枕边,告诉她在他回来之前要多忍耐。然而阿通现在发高烧,把这些话都忘记了。
  她感到口渴,高热刺着舌头,就像蔷薇的刺一样。
  “……给我水啊!大叔……”
  阿通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伸长脖子望向水龙。
  好不容易爬到水桶边,正伸手要拿竹勺子的时候。
  砰的一声,不知哪个门倒了。山上的小屋,本来就不关什么门户的。从三日月坡折回来的阿婆和权六,摸索着进来。
  “好暗呀!权叔!”
  “等一等!”
  他穿着鞋子来到火炉旁,拿了一把柴火照明。
  “啊?……不在啊!阿婆。”
  “咦?”
  这时,阿杉马上注意到水龙处的门开着一条缝。
  “在外面。”
  她大叫。
  突然,有个人影拿着装满水的水勺丢向阿杉的脸,仔细一看,原来是阿通。她就像只风中的飞鸟,沿着茶庄前的坡道,往反方向逃走了,袖子和裙裾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畜牲!”
  阿杉追到外面走廊。
  “权叔啊!你在干吗呀?”
  “逃走了吗?”
  “什么逃走了吗!都是你笨手笨脚被她发现了啦———咦?快!快来帮个忙呀!”
  “在那里!”
  他望着像只鹿般拼命奔逃的黑影。
  “没关系,她是个病人,而且一个女子的脚程,我们铁定追得上。”
  他追到外面,阿杉紧跟在后面说道:
  “权叔!你可以砍她一刀,但是要等我阿婆说完满腹的怨气,才能砍她的头!”
  过了一会儿,跑在前头的权六回头大叫:
  “糟了!”
  “怎么啦?”
  “前面是竹林山谷———”
  “她逃进去了吗?”
  “山谷虽浅,但是太暗了!得回茶庄去拿松木火把来才行呀!”
  他望着孟宗竹的崖边自言自语。
  “嘿!你慢吞吞的干什么呀!”
  阿杉说着,往权叔的背用力一推。
  “啊!”
  从满地竹叶的山崖滑行下去的巨大脚步声,终于在下面黑暗之处停了下来。
  “臭阿婆!你在胡搞什么啊?你也快点给我下来!”
  12
  昨天出现,今天又出现了!
  日名仓高原十国岩的旁边,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静静坐在那儿,看起来好像是岩石的头部掉了一块下来。
  “那是什么啊?”
  值班兵们用手遮阳光,猜测着。
  很不巧,阳光像彩虹膨胀开来,无法看清楚。有一人随口说道:
  “是兔子吧?”
  “比兔子还大,是只鹿。”
  另外一个人说道。
  旁边又有人说,不对、不对,兔子或鹿不会一直静止不动,还是岩石才对。
  “岩石或树木,不可能一夜之间就长出来呀!”
  有人反驳。
  这一来大家开始抬杠了。
  “岩石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例子很多。像陨石,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有人回嘴。
  “嗳!管它是什么东西,不干我们的事。”
  有一个人悠哉地从中调解。
  “什么不干我们的事?我们为何要设置日名仓这关卡呢?通往但马、因州、作州、播磨这四国的交通要道和边境,我们都必须严加防守。不是光拿薪饷在那儿晒太阳呀!”
  “知道了,知道了!”
  “如果那不是兔子,也不是岩石,而是人的话,那该怎么办?”
  “失言、失言。不要再争了,好吗?”
  有人居中调停,本以为争吵终于结束了,没想到又有人说:
  “对呀!搞不好是人喔!”
  “怎么可能?”
  “再猜也没用,用箭射一下看看。”
  有人立刻从岗哨里拿出弓箭,看来像是个高手,单手架箭,拉满弓弦。
  造成争议的目标和岗哨间正好隔着一个深谷,它在对面的缓坡上,因为背光,看起来是全黑的。
  咻———
  箭像只鹎鸟,直直越过山谷。
  “太低了!”
  后面的人说道。
  立刻架上第二支箭。
  “不行、不行!”
  这回另外一个人把箭抢过去,瞄准,结果半路就掉下去了!
  “你们在闹什么?”
  在岗哨值勤的监督武士走了过来,听了原委之后,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7)
  “好,借我一下。”
  这武士接过弓箭,一看架式便知此人身手非凡。
  监督官拉满弓,大家以为箭就要射出去了,他却收回弦,说道:
  “这箭不能乱射。”
  “为什么?”
  “那是人。但是不知是神仙,还是他国的密探,还是想要跳崖自杀的?反正去把他抓过来就是了!”
  “你们看吧!”
  刚才猜是人的值班兵得意洋洋。
  “快走吧!”
  “喂!等一等!要抓人可以,但是要从哪里爬上那座山呢?”
  “沿着山谷的话———”
  “是断崖呀!”
  “没办法,还是从中山岭那里绕过去吧!”
  刀锋女王一直环抱着双手,从这里俯瞰山谷对面日名仓岗哨的屋顶。
  他想,那几栋房屋的其中之一,一定关着阿吟姐姐。
  然而,昨天他这样坐了一整天,今天似乎也无意起身。
  一个岗哨的士兵不过五十人至一百人罢了。
  刀锋女王到此之前,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静坐在地上。那岗哨顺着地形建造而成,一边是深谷,另一边是出入口,有两重栅门把关。
  再加上这里是高原地带,四面连一株遮身的树木都没有,也没有可以利用的地形。
  在这种情况下,趁黑夜侵入是基本法则。然而,天未黑的傍晚时分,岗哨前的交通要道就用二重栅门拦了起来,一有情况,警报马上作响。
  不能靠近!刀锋女王心想。
  整整两天,他都静坐在十国岩下,思考如何作战,但苦无良策。
  没办法!现在连一赌生死的勇气都没了。
  奇怪?我为何变得如此懦弱?他有点气恼自己。我以前不是这么软弱的呀?他自言自语道。
  抱着胳膊,半天也没放开。———我到底怎么了?怕了吗?一定是怕靠近那个岗哨。
  我开始会害怕了!我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是,这到底算不算胆小呢?
  不算!
  他摇着头。
  这种感觉不是因为胆小而引起的。泽庵和尚给了他智慧,使他张开盲目的双眼,慢慢看清一些事物。
  人的勇气和动物的勇气不一样。真勇跟匹夫之勇根本是两回事。这也是泽庵教的。
  他开窍了———心中的眼睛,开始看清这世上可怕之处,使他找到新生的自己。重生的我,绝不是野兽,是个人。
  人想当一个真正的人时,就会珍惜生命,这比任何东西都可贵。人出生在世,就是为了接受磨炼———这目标还没完成之前,不能轻言牺牲。
  “……我懂了!”
  找到自我之后,他仰望苍穹。
  虽然如此,还是得救出姐姐。
  他决定入夜之后就攀下这个绝壁,上对面的山崖。拜这个天险之赐,岗哨后面不但没栅门,也许还有漏洞可钻。
  他刚下决定,就有一支箭咻———地落在脚尖不远处。
  仔细一看,岗哨后聚集了一群豆点大的人,看来那边已经发现自己了。
  “这箭是试探动静的。”
  他故意静止不动。不久,照在中国山脉背脊的落日余晖渐渐淡去。
  终于等到天黑了!
  他起身捡起小石头,他的晚餐正在天上飞呢!他把小石头往上一丢,击落一只小鸟。
  撕开鸟肉,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就在此时,二三十名士兵,哇———地大叫一声,把他团团围住。
  是刀锋女王,是女王村的刀锋女王!
  对方靠近之后发现是刀锋女王,便喊了出来。接着,士兵们发出第二次呐喊声。
  “别大意!他很强壮!”
  大家互相警戒。
  刀锋女王面对杀气,更还以杀气腾腾的眼神。
  “看我的!”
  他双手高举一块大岩石,对着围住他的人群掷过去。
  那块石头立刻沾上血迹。刀锋女王像只鹿般跳过那个缺口,冲出重围。大家以为他要逃走,没想到他却往岗哨的方向跑去,怒发冲冠,像一头狮子。
  “那个家伙!要上哪儿去?”
  士兵看傻了,呆立在那儿。因为刀锋女王像只双眼突出的蜻蜓,飞走了!
  “他疯了!”
  有人大叫。
  第三次发出哄叫声,大家齐往岗哨的方向追去,刀锋女王已经越过正面的栅门,跳到里面去了。
  里面是牢房、是死地。然而刀锋女王根本没看到排列整齐的武器,也看不到栅门和守卫。
  “啊!是谁?”
  一组守卫直扑过来,刀锋女王毫无意识地一拳就把他们打倒。
  他摇动栅门的柱子,拔起之后拿在手中挥舞,对方的人数根本不是问题。黑暗中聚集而来的便是敌人。他只随意扑打几下,对方无数的刀箭就被打断,飞到空中,然后散落一地。
  “姐姐!”
  他绕到屋后。
  “姐姐!”
  他双眼布满血丝,一一探视那些房子。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8)
  “我是刀锋女王呀!姐姐!”
  碰到紧闭的门户,他就用手上五寸粗的方柱子逐一打破。士兵养的鸡啼声掀天,振翅飞跳到屋顶上,犹如世界末日。
  “姐姐!”
  他的声音跟已经嘶哑不堪,却看不到阿吟的踪影。呼唤姐姐的声音,语气渐渐变得绝望。
  他发现一个小卒从一间像是牢房的肮脏小屋后面如鼬鼠般逃了出来。
  他把手上血淋淋、滑溜溜的方柱子抛向那人的脚边,叫道:
  “站住!”
  刀锋女王扑过去抓住他。
  对方吓得哭了起来,他狠狠地揍了对方一拳,问道:
  “我姐姐在哪儿?告诉我,牢房在哪里?你敢不说,我就杀死你!”
  “没、没在这里。前天藩里下了命令,把她移到姬路了!”
  “什么?移到姬路?”
  “是……是的……”
  “真的吗?”
  “真的。”
  刀锋女王抓起那小卒,丢向又围过来的敌人,自己则立刻退回小屋内的黑影里。
  五六支箭齐射过来,一支射中刀锋女王的衣裾。
  这一瞬间———
  只见刀锋女王咬着大拇指,静静地望着不断飞过来的箭。突然,他冲向栅门,像只飞鸟般跑到外面。
  轰隆!!
  火绳枪不断向他射击,谷底传来阵阵回声。
  他逃走了!刀锋女王像一颗从山顶滑落的岩石,逃出去了!
  ———惧其当惧吧!
  ———匹夫之勇,是无知,是野兽之勇!
  ———当个真正的强者吧!
  ———生命犹如一颗明珠啊!
  刀锋女王像疾风般地向前跑去,泽庵说的每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以同样的速度在他脑中回响。
  13
  这里是姬路城城下的郊区。
  刀锋女王有时候在花田桥下,有时候在桥上等待阿通,已经好几天了。
  “到底怎么了?”
  没看到阿通。从约定之后,已经分别七天了!阿通说过,不管百日、千日都要在这里等的呀!
  刀锋女王这个人,绝不会忘记约定的。刀锋女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同时,听说他的姐姐被移到姬路来,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寻找姐姐,也是来此的目的之一。不在花田桥畔的时候,他就头戴草笠,乔装成乞丐在城下住宅区到处游荡。
  “嘿!终于让我遇到你了!”
  突然,有个僧侣对着他跑来。
  “刀锋女王!”
  “啊?”
  刀锋女王心想他这身打扮,任谁也看不出来,所以被人这么一叫,他吓了一大跳。
  “快!过来。”
  那和尚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地拉着他。这个和尚就是泽庵。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快来!”
  他不知道泽庵要带他去哪里,他无力还击,只得一味跟着泽庵走。这回又要绑上树?还是藩里的牢房?
  姐姐可能也被关在城下的牢房里呢!果真如此的话,姐弟要一同踏上莲花台,共赴黄泉了。如果说什么都要赔上一命的话,至少———我要跟姐姐一起。
  刀锋女王在内心暗自祈祷着。
  白鹭城巨大的石墙和白壁出现在眼前。渡过大门唐桥① 的时候,泽庵自顾自地走在前头。
  铁门打开后,里面露出长枪耀眼的光芒,令刀锋女王为之怯步。
  泽庵向他招手:
  “还不快过来!”
  过了大城门。
  来到内濠的第二道门。
  看来是尚未安定的诸侯城池,藩士们一副随时备战的紧张态势。
  泽庵叫了一个官差过来。
  “喂!我把刀锋女王带来了。”
  把刀锋女王交给他,然后说道:
  “拜托你了。”
  他仔细地交代。
  “是。”
  “但是,你们可要多加注意!这可是只未拔牙的小狮子,充满野性,如果一不小心,会被咬的。”
  说完,也不等人带路,就径自从二城走向太阁城去了。
  可能因为被泽庵警告过,官差们连指头都不敢碰刀锋女王一下。
  “请。”
  官差们只敢催促刀锋女王走。
  刀锋女王默默地尾随他们走去,到了浴室,原来官差是要刀锋女王入浴。未免太自作主张了吧!再加上曾中过阿杉婆的诡计,刀锋女王对浴室有着痛苦的回忆。
  他抱着手,正在思考。
  “您洗完之后,这儿备有衣物,敬请使用。”
  有个小厮,放了黑棉布的小袖① 和裤子便离开了。
  仔细一看,怀纸、扇子等物虽然有点粗糙,但各种用品全都备齐了。
  隐藏在姬山一片苍绿之后的是天守阁② 和太阁城,这儿是白鹭城的本城。
  城主池田辉政,身材短小,有微黑的麻脸,剃着光头。
  他靠在凭肘几望着院子问道:
  “泽庵和尚!就是那人吗?”
  “是的。”
  泽庵随侍在侧,点头回答。
  “果然相貌堂堂。你能助他一臂之力真是太好了!”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39)
  “不,助他一臂之力的是您呀!”
  “哪里。官吏中如果有人像你这样,就有更多的人成为有用之才了。可是,这儿的家伙全都认为抓人才是他们的职务,真伤脑筋。”
  隔着走廊,刀锋女王跪坐在庭院上。他穿着新的黑色棉布小袖,双手扶膝,眼睛俯视地面。
  “你叫新免刀锋女王,是吧?”
  辉政问道。
  “是。”
  回答得很清楚。
  “新免家本来是赤松一族的支脉,赤松政则往昔是这个白鹭城的城主,而你被引来此处,可能是某种机缘吧?”
  “……”
  刀锋女王认为自己是使祖先名声扫地之人。对辉政也没什么感觉,但是对祖先,他觉得抬不起头来。
  “但是!”
  辉政改变口气。
  “你的所作所为,真是罪大恶极喔!”
  “是。”
  “这要严加惩戒。”
  “……”
  辉政转向一旁:
  “泽庵和尚,听说家臣青木丹左卫门没经我的指示就跟你约定,若你抓到刀锋女王的话,由你来处置。这话———是否属实?”
  “只要问一下丹左,就可知真伪。”
  “问过了。”
  “那为何还问我呢?难道泽庵会说谎?”
  “好!这样两人所言一致。丹左是我的家臣,家臣发的誓,就跟我发的誓一样。虽然我辉政是领主,但已无权处置刀锋女王……却也不能这样放他走……如何处置,就交给你了!”
  “愚僧亦准备如此。”
  “那,你要如何处置他?”
  “我要把刀锋女王处死。”
  “如何处死呢?”
  “听说这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有一间房间里有妖怪,所以很久没开了,是吗?”
  “是的。”
  “到现在仍然关着吗?”
  “没人敢开,家臣们都忌讳,所以一直保持原状。”
  “德川县最刚强的胜入斋辉政大人的居所里,竟然有一间房间无法点灯,这会减了您的威信。”
  “我从未想过这事。”
  “但是,领下的人民却会以这种事来评断领主的威信。在那个房间点上灯火吧!”
  “嗯!”
  “我想向您借天守阁的那个房间来关刀锋女王,直到愚僧原谅他为止。———刀锋女王,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把话说明白。
  “哈哈哈!可以,可以。”
  辉政大笑道。
  那一次在七宝寺,泽庵对八字胡青木丹左说的话不是胡说,辉政和泽庵的确是禅友。
  “等会儿要不要来茶室?”
  “您泡茶的技巧,还是没进步吗?”
  “胡说!最近我进步神速呢!今天要让你瞧瞧,辉政我不只精通武术而已。等你来喔!”
  辉政先行离席,往后面走去。五尺不到的短小背影,使白鹭城看起来更加巨大。
  一片漆黑———这里是传说中从没开放过的天守阁最高处的房间。
  在这里,没有日月,也无春秋。而且,听不到所有日常生活的声音。
  只有一穗灯芯,还有刀锋女王被灯火照得青白的削瘦脸颊。
  现在正值酷寒严冬吧?黑色天花板的梁柱,还有地板,像冰一样透着寒气。刀锋女王吐出的气息,在灯火的亮光下,像道白烟。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
  《孙子•地形篇》放在桌上,刀锋女王读到有共鸣之处的章节时,便大声反复朗读。
  “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故曰: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
  当眼睛疲劳时,便用水冲洗眼睛。灯芯的油如果滴下来,就剪烛。
  桌子旁边,书本堆得跟山一样高,有和书,有汉书,其中有禅书也有国史。他周围可以说是被书埋没了。
  这些书都是从藩里的文库中借出来的。泽庵说要幽禁他,把他带到这天守阁的时候,特地告诫他:
  “你要广读群书。听说古时名僧进入藏经阁读万卷书,出来之后,心灵之眼才为之开启。你可以把这黑暗的房间想像成母亲的胎腹,你在此做重新投胎的准备。肉眼看来,这儿只是一间黑暗的房间,但是,你仔细瞧瞧,仔细想想,这儿聚集了所有和汉圣贤对文化贡献的光明记录。你要把这儿当黑暗藏,或是当光明藏,全都操之于你的心。”
  说完,泽庵便消失了。
  从那以后,不知过了多少岁月。
  冷了,刀锋女王就猜可能是冬天了。暖了,他就想可能是春天。刀锋女王完全忘却了日月。但是,这次当燕子飞回天守阁狭小的鸟巢时,可以确定是第三年的春天。
  “我也二十一岁了。”
  他深沉地自我反省。
  “———二十一岁之前,我在做什么呀?”
  有时惭愧不已,会抓着竖立的鬓毛,苦闷度日。
  啾啾、啾啾、啾啾……
  天守阁的房檐里,传来燕子的呢喃声。它们渡海而来,春天到了。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40)
  就在这第三年的某一天———
  “刀锋女王,进步了吗?”
  泽庵突然上来了。
  “噢……”
  刀锋女王涌起一阵怀念之情,抓住了泽庵的衣袖。
  “我刚刚旅行回来。刚好第三年了,我想你在娘胎内,骨架子也差不多全好了吧!”
  “您的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感谢!”
  “感谢?……哈哈哈!你已会用比较人性的词汇了!来,今天出去吧!怀抱光明,到世间、到人群里去吧!”
  刀锋女王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天守阁,又被带到城主辉政的面前。
  三年前,是跪在庭院里;今天则有一张太阁城宽边的木板座椅,让他坐在上面。
  “怎么样?有没有意思在此任职呢?”
  辉政问他。
  刀锋女王谢过礼之后,答称自己虽身体许可,但是现在却无意跟随主人。他说:
  “如果我在此城任职,说不定传说中天守阁禁忌房间里的鬼魅就会出现了。”
  “为何?”
  “我在灯芯亮光之下,仔细看过大天守的屋内,梁柱及木窗上,附着许多油漆似的黑色斑点。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人的血迹。说不定那是在此城灭亡的赤松一家族最悲惨的血液。”
  “嗯,也许是吧!”
  “这令我毛骨悚然,也勾起我血液里莫名的愤怒。在中国地区① 称霸的祖先赤松家族,已然行踪不明,茫茫如去年的秋风,遭到悲惨的灭亡命运。然而,他们的血液代代相传,现在仍然存活于他们的子孙体内,不肖的我,新免刀锋女王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如果我住在此城,亡灵可能会聚集在那房间而造成混乱。如果真的造成混乱,赤松的子孙夺回这座城池,只是会徒增另一间亡灵之室,使杀戮不断轮回而已。这样对不住领下正在享受和平的人民。”
  “原来如此。”
  辉政点头同意。
  “这么说,你是要再回女王村,以乡士身份过一辈子了?”
  刀锋女王默默微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准备流浪。”
  “是吗?”
  辉政随即转向泽庵,说道:
  “给他衣服和盘缠。”
  “您的大恩大德,泽庵也向您致谢。”
  “你向我致谢,这可是头一遭喔!”
  “哈哈哈!可能是吧!”
  “年轻的时候流浪也不错。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千万别忘了出生地和自己的乡土。以后你的姓就改成女王吧!叫做‘女王’好了,‘女王’。”
  “是!”
  刀锋女王整个人平伏在地,说道:
  “遵命。”
  泽庵从旁补充道:
  “刀锋女王也改个念法读成‘刀锋女王(musashi)’②。今天是你从黑暗藏的胎内,转世投胎光明世界的第一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比较好吧?”
  “嗯,嗯。”
  辉政心情越来越好:
  “———女王刀锋女王?好名字,该庆祝一下,来人呀!拿酒来。”
  他吩咐侍臣准备。
  辉政换了个地方,和泽庵、刀锋女王一直畅谈到夜晚,还有很多家臣共聚一堂,当泽庵陶醉在猿乐舞等舞蹈三昧中时,刀锋女王虽有几分醉意,却更加谨慎地欣赏泽庵有趣的舞姿。
  两人离开白鹭城时,已是翌日。
  泽庵将继续踏上行云流水的旅程,因此向刀锋女王告别。而刀锋女王也说,今天将跨出第一步,迈向人间修行及修炼兵法的旅途。
  “那么,在此告别吧!”
  来到城下,两人分手在即。
  “嗳!”
  泽庵抓住他的袖口。
  “刀锋女王,你一定还想见一个人。”
  “……谁?”
  “阿吟姑娘。”
  “咦?姐姐还活着吗?”
  这事他连做梦都未曾忘记。刀锋女王说完,眼睛顿时满含泪水。
  14
  泽庵告诉刀锋女王,三年前刀锋女王袭击日名仓的番所时,姐姐阿吟已经不在那儿,所以官方也没继续追究。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阿吟也没回女王村,住到佐用乡的亲戚家里,现在过着安定的日子。
  “你想见她吧?”
  泽庵问刀锋女王。
  “阿吟姑娘也很想见你。但是,我告诉她———就当你弟弟已经死了,不,真的死了。我还向她保证,三年后,要带个跟以前截然不同,全新的刀锋女王回来见她。”
  “这么说来,您不但救了我,连姐姐也救了。您真是大慈大悲,我太感激您了。”
  刀锋女王双手合在胸前。
  “来,我带你去。”
  泽庵催他走。
  “不,不用见面了这样已如同见过面了。”
  “为什么?”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重生之后,现在正是坚定意志,踏上修业第一步的时候呀!”
  “我了解了。”
  “即使我不多言,您也应该可以推想得到。”
  “你连这种心智都已修成,太好了!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吧!”
  “在此向您告别……只要还活着,后会有期。”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41)
  “嗯!我也如浮云流水。见面随缘。”
  泽庵的个性本就洒脱。
  正要分别———
  “对了,有件事你要稍加留意,阿杉婆和权叔都誓言找不到阿通和你报仇雪耻,绝不回乡。旅程中也许有些麻烦,别挂在心上。还有,八字胡青木丹左这个家伙,虽然我并没有在背后告状,但因为捉你的任务失败,已被解职,所以可能也在四处游荡。不管如何,人生道路上,总是充满艰难挫折,你要特别小心。”
  “是。”
  “只有这些事了。那么,再会吧!”
  说完,泽庵走向西方。
  “……保重了!”
  刀锋女王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一直目送他到路的尽头。最后,终于剩下刀锋女王孤身一人,朝东方迈开脚步。
  孤剑!
  只剩腰间这把剑陪着他了。
  刀锋女王握住它。
  “藉此生存下去吧!把这个当自己的魂魄,经常磨炼,看看自己能追求到人类多高的境界!泽庵以禅行道,我就以剑行道,一定要超越他。”
  他下定决心。
  青春,二十一岁,还不嫌迟。
  他的双脚充满活力。眼中闪耀着年轻和希望。有时,他会推高斗笠边缘,用全新的眼光看着未来遥不可测且完全陌生的旅途。
  此时———
  他离开姬路城不久,正要度过花田桥,从桥头跑来一个女人。
  “啊!……你不是……”
  对方抓住了他的袖子。
  是阿通。
  “呀?”
  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她含恨说道:
  “刀锋女王战神,你没忘记这桥的名字吧!即使你已忘记那个不管百日千日都要等你来的阿通———”
  “这么说来,你已在此等了三年了?”
  “没错……本位田家的阿婆到处追我,我差一点就被杀了。还好有惊无险,总算保住一命。从跟你在中山岭分手之后大约二十天开始,一直到今天———”
  她指着桥头附近的竹器店,说道:
  “我一直在那家店边工作边等你。今天,算起来刚好是第九百七十天。往后的日子,你会照我们的约定带我走吧?”
  其实,他心底也渴望见到她。就在他连牵肠挂肚的阿吟姐姐都能狠心不见、一心只想早日动身的时候———
  为什么?
  刀锋女王愤然自问。
  为什么?现在正要踏上修业的旅程,带着女人走得动吗?
  况且,这女人再怎么说也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是那个在阿杉婆口中,即使儿子不在也还是我家媳妇的阿通。
  刀锋女王无法掩饰痛苦的表情。
  “你说带你走,走去哪里?”
  他鲁莽地回问。
  “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的未来是条充满艰苦的道路,可不是游山玩水。”
  “这我了解,我不会妨碍你修业的。再怎么苦我都可以忍受。”
  “哪有带着女人一起修业的武士?会被人耻笑的。放开我的袖子!”
  “不要!”
  阿通反而把他的袖子拉得更紧。
  “这么说,你是骗我喽!”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们在中山岭不是说好了吗?”
  “唔……我那时有点神志不清。而且又不是我提出来的,只是一时心急,顺着你的话‘嗯’了一声而已。”
  “不对!不对!你不能这么说!”
  两人就像在打斗一般,阿通把刀锋女王的身体推向花田桥的栏杆。
  “在千年杉上,我帮你切断绳子的时候,你也说过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放开!喂!会被人看到。”
  “被人看到也没关系。那时我问你,你接受我救你吗?你用欣喜的声音说,哦,把这绳子割断,快割断!而且还喊了两次。”
  她虽然据理责备,但充满泪水的双眼,却燃烧着滚滚情热。
  刀锋女王在道义上无言以对;在情绪上,被她激得更高涨,连自己的眼角都热了起来。
  “……手放开……大白天,路人会侧目的!”
  “……”
  阿通温顺地放开他的袖子。接着伏在桥的栏杆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很抱歉,忍不住说了一些丢脸的话。这些讨人情的话,请你忘了它吧!”
  “阿通姑娘!”
  他窥视伏在栏杆上的脸庞。
  “老实说,我昨日之前的九百几十天之间,也就是你在此等我的期间,一直被关在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没见过一天阳光。”
  “我听说了。”
  “咦?你知道?”
  “是的,我听泽庵师父讲的。”
  “这么说来,那个和尚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在三日月茶庄下方的竹林谷里昏厥过去,还好师父救了我。还介绍我到那间土产店工作。
  “再来是男女的事。”昨天他来店里喝茶的时候,打哑谜似说了句:“未来不可知喔!”
  女王刀锋女王 地之卷(42)
  “啊……这样呀……”
  刀锋女王回头望着西边的道路,刚刚分别的那个人,还有再见的一天吗?此时他更深深感受到泽庵伟大的爱。原来认为他只对自己好,那是自己心胸太过狭窄。不只对姐姐如此,对阿通、对任何人,泽庵一律平等地伸出援助的双手。
  ———男女的事,未来不可知!
  听说泽庵丢下这句话就走,刀锋女王觉得肩上突然背负一个预料之外的重物。
  九百日,在那禁闭的房间,展示在眼前的庞杂汉和群书,其中没有只字提到这人间大事。泽庵对男女问题,则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故意避开。
  不知他是否在暗示:
  男女之事,只能由男女自己去解决。
  还是对刀锋女王的试探:
  这等小事,应该自己判断。
  刀锋女王陷入深思。眼睛凝视着桥下的流水。
  这一来,换成阿通窥视他的脸了。
  “好不好嘛……”
  阿通哀求着。
  “我跟店里说好了随时都可让我离开。我现在马上去说明原委,准备一下就来。一定要等我喔!”
  刀锋女王把阿通白皙的手压到栏杆上。
  “请再仔细考虑一下。”
  “我还考虑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黑暗中读了三年书,一再挣扎之后,终于了解人应该走的路,刚刚重新出发。名字也改成‘女王刀锋女王’了。这是我最重要的时刻,除了修业,别无他心。跟我这种人一起走,道路艰苦,你绝对不可能幸福的。”
  “越是听你这么说,我的心越是被你吸引。我知道我已找到这世上最有男子气概的人了!”
  “不管你说什么,还是不能带你去。”
  “可是,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要跟。只要不妨碍你修业就好了,不是吗?……对不对嘛?”
  “……”
  “我一定不会打扰你的。”
  “……”
  “好吗?如果你不告而别,我会生气!请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自问自答之后,阿通立刻跑向桥头竹器店去了。刀锋女王想利用这个空隙,闭着眼往反方向跑走。但是,只动了一点心,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要是走掉了,我会生气!”
  阿通回过头再次确定。看着那白晳的笑脸,刀锋女王不禁点头答应。她看刀锋女王点头,才放心地走进竹器店里。
  如果要走的话就趁这个时候!
  刀锋女王的心,催促着刀锋女王。
  然而,他的脑海里仍然留着阿通白晳的笑脸,还有那楚楚可怜又可爱的双眸,都缚住他整个人。
  太可爱了!除了姐姐之外,没想这天地间还有这么爱怜自己的人。
  而且阿通一点也不令人讨厌。
  望着天空,望着河水,刀锋女王心情沉闷地抱着栏杆,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不久,他把手肘和脸倚着栏杆,不知在做什么,只见白色的木屑纷纷地掉落下来,顺着水流走了。
  阿通脚上绑着浅黄的绑腿,穿着新草鞋,女用斗笠的红丝带系在下巴。阿通很适合这身打扮。
  但是———
  刀锋女王已经不在那儿了。
  “唉呀!”
  她哀叫一声,几乎哭出来。
  刚才刀锋女王伫立的地方,有木屑散落在那儿。一看栏杆上面,刻有小小的字,留下白色的痕迹。
  请原谅我。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
  1
  今日不知明日事。
  信长也经常吟唱--人生五十年,世事变化,如梦泡影。
  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非知识分子,人人都有这种体验。战火已熄,京都和大阪的街灯,犹如室町将军盛世时一般明亮,即使如此,人们的脑子里还是会想:
  不知何时,这些灯火又要熄灭了?
  长久以来的战乱,形成的这种人生观,无法轻易忘却。
  庆长十年。
  关原之役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家康辞去将军职位,秀忠今年春天成为第二代将军,为了上京拜谢,京里呈现一片复苏的景象。
  但是,没人相信这战后的景象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江户城里,即使第二代将军即位,大坂城里,丰臣秀赖仍然健在———不只健在,诸侯都还跟随着他,而且,他拥有足以容纳天下浪人① 的城池和财力以及他父亲丰臣秀吉的德望。
  “可能还会再战吧!”
  “时间的问题罢了!”
  “战争和战争之间的停火,就和这街上的灯火一样短暂啊!谁说人生有五十年,街灯到了天明就灭了。”
  “不喝白不喝,还犹豫什么?”
  “没错,饮酒作乐吧!”
  在此,也有一批人抱着这种想法,在世上得过且过。
  这些人是陆续从西洞院四条的街头出来的武士。在他们旁边,有个白壁筑成的长墙,以及雄伟的横木门。
  任职室町家兵法所
  平安 吉冈拳法
  写这些字的门牌已经变得漆黑,不仔细看根本读不出字来。虽然如此,却一点也不失庄严。
  当街道开始点灯的时候,就有许多年轻的武士鱼贯走出这门,回家去,似乎没有一天休息。有的人,包括木刀在内,腰间总共佩了三把刀;有的扛着真枪。他们都是一些遇上战事,就会比赛谁先见血的武人。就像台风眼一样,一副看到谁都想惹是生非的嘴脸。
  有八九个人围着一人叫着:
  “小师父!小师父!”
  “昨晚去的那家,真令我们蒙羞。对不对?各位!”
  “真的不行呀!那家的娘儿们只对小师父抛媚眼,丝毫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今天可要到一家既不认识小老师、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喔!”
  大家七嘴八舌讲个不停。这条街道沿着加茂川,灯火通明。有一处经战火焚烧后的长期荒芜的空地,不知何时开始,地价竟也高涨,相应地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违章建筑,到处挂着红的或浅黄的门帘。胡乱涂着白粉的妓女,不断尖声浪笑;店家大批买来的阿波① 女郎,也抱着最近流行的三弦琴,边弹边唱。
  “藤次!去买斗笠来,斗笠。”
  来到花街附近,身材颀长、穿着绣着三朵苎环家徽的暗茶色的衣服,被称为小老师的吉冈清十郎,回头对同伴说道。
  “斗笠?是草笠吗?”
  “没错。”
  “什么斗笠,不戴也没关系嘛!”
  弟子祇园藤次回答道。
  “不,我不喜欢让人侧目,还批评说,吉冈拳法的长子在这种地方闲逛呢!”
  “哈哈哈!没斗笠就无法走在花街上?真是标准公子哥儿的话,难怪会因为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呢!”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拍马屁,并对同行的一个人吩咐:
  “喂!快去买斗笠来。”
  在这群醉醺醺,如皮影般晃动的人群中,有一人穿过街灯,跑向斗笠店。
  一会儿,斗笠买来了。
  “这样戴着,就没人认得出我了。”
  清十郎把脸遮住,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
  藤次在后面说道:
  “这下子更加俊俏了。小师父,这样更风流倜傥!”
  其他的人也帮腔说道:
  “娘儿们都从窗口看着您喔!”
  事实上,这些人说的也不全是奉承话。清十郎身材颀长,穿戴的全是绫罗绸缎,年约三十上下,又正值盛年,而且确实有名门子弟的气质。
  走着走着,不少娘儿们从一间间浅黄的短帘,或是红贝壳色的格子门里,像笼中鸟般啁啾个不停:
  “进来呀!美男子。”
  “假正经的斗笠先生!”
  “进来坐一下吧!”
  “把斗笠掀开,让我们看看您的脸呀!”
  清十郎更加装模作样。虽然,弟子祇园藤次怂恿他踏入花街柳巷只是最近的事,但他父亲吉冈拳法是个名人,他幼年又不曾受缺少金钱之苦,也不知天高地厚,生来就是个大少爷。所以,多少有几分虚荣。弟子们的逢迎吹捧,还有妓女们的莺声燕语,就像甜美的毒刺,使他更加陶醉。
  此时,从一间茶店传来妓女娇滴滴的声音:
  “咦?四条的小师父,不行喔!您遮着脸,我也认得出来喔!”
  清十郎掩住得意的神色,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藤次!为何那娘儿们知道我是吉冈的长子呢?”
  说完,停在那格子门前。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
  “奇怪?”
  藤次看看格子门内白皙的笑脸,又看看清十郎,说道:
  “各位!有件事很奇怪喔!”
  “什么呀?什么事?”
  同伴们故意起哄。
  藤次要制造游乐的气氛,开玩笑说:
  “我一直以为他是头一次来逛花街呢!我们家的小师父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看他已跟那娘儿很要好了!”
  他指着她,那妓女立刻说道:
  “没这回事,他胡说。”
  清十郎也夸张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来过这家。”
  藤次早知道他会辩解,但还是故意说道:
  “那么,为何您用斗笠遮住脸,那娘儿们还是猜出您是四条的小师父?您不觉得奇怪吗?各位!你们不认为奇怪吗?”
  “真奇怪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不是,不是。”
  那妓女把一张白粉脸靠到格子门上。
  “喂!各位弟子们,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呢?”
  “哦!你的口气真大。你说,怎么认出来的?”
  “暗茶色的羽织①,是四条武馆众武家最喜欢的衣服。而顶顶有名的吉冈染,连这条花街都很流行呢!”
  “但是,谁都可能穿吉冈染,不只有小师父穿啊!”
  “可是上面有苎环家徽呀!”
  “啊!这不行!”
  趁清十郎看着衣服上的家徽时,门内的女人立刻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我总是要藏头露尾。伤脑筋!伤脑筋!”
  藤次对清十郎说:
  “小师父,事情到这地步,除了上这家,别无他法了。”
  “随便了。倒是先叫她放开我的袖子吧!”
  他一脸的为难。
  “你这娘儿,小师父说要上你这家,放手吧!”
  “真的?”
  妓女终于放开清十郎的袖子。
  大伙儿拨开那家的门帘,一拥而入。
  这里也是匆忙搭盖的简陋屋子,俗不可耐的房间里,胡乱地装饰着低俗的图画和花。
  但是,除了清十郎和藤次之外,其他人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快拿酒来。”
  有人摆架子说道。
  酒一拿来———
  “上菜!”
  又有人喊道。
  菜上来了,有个精于此道、地位跟藤次相当的、名叫植田良平的人故意怒斥道:
  “还不快点叫娘儿们出来!”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要叫娘儿们出来,太好了!植田老要发威喽!快叫娘儿们!”
  大伙儿学他的口气。
  “谁说我老了?”
  良平老握着酒杯,斜眼瞪着那群年轻小伙子。
  “没错,虽然我在吉冈门是老前辈了,但鬓毛还是这么黑喔!”
  “跟斋藤实盛一样,是染的吧!”
  “是哪个家伙?说话也不看场合。到这里来,罚一杯!”
  “走过去太麻烦了,把酒杯丢过来!”
  “丢去喽!”
  酒杯飞过去。
  “还给你喽!”
  又飞回来。
  “来呀!谁来跳舞?”
  藤次说道。
  清十郎也有点飘飘然。
  “植田,你越来越年轻了。”
  “心领了。你说我年轻,那我不得不跳舞了。”
  大家以为他到走廊去,没想到他拿了侍女红色的围裙,绑在头上,还插上梅花,扛着扫把。
  “嘿哟,各位,我要跳舞。藤次,你替我唱歌吧!”
  “好好,大家一起唱吧!”
  有人用筷子敲盘子,有人用火钳敲火盆。
  竹篱笆 竹篱笆
  越过竹篱笆
  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长袖子 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大家拍手叫好。妓女们也敲敲打打接着唱:
  昨日之人
  今日已不见踪影
  今日之人
  明日即无影无踪
  我们没有明日
  把握今日谈恋情
  在另一个角落,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盛酒器:
  “你不喝吗?这等好酒。”
  “谢了!”
  “这哪算武士?”
  “什么?好,我喝,你也得喝喔!”
  “没问题。”
  大伙儿牛饮似地比赛喝酒,大口大口猛灌,直到喝不下的酒从嘴角流了出来。
  最后,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也有人眯着眼,盯着喝酒的同伴;还有人平时就已骄傲自大,这会儿更气焰嚣张地说:
  “除了咱们京八流的吉冈老师之外,天下还有谁懂剑?如果有,在下想先睹为快呢!……哈、哈、哈!”
  有个男人坐在清十郎旁边,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嗝打个不停,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家伙,看小师父在这里才故意拍马屁。天下的剑道,不只是京八流!还有,吉冈一门也不是第一的。你看,光是京都这一地,黑谷就有从越前净教寺村出来的富田势源一门;北野有小笠原源信斋;白河则住着未收弟子的伊藤弥五郎一刀斋。”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
  “那又怎么样?”
  “所以妄自尊大是行不通的。”
  “这家伙……”
  被泼冷水的男人,站了起来:
  “哼!你给我出来!”
  “我吗?”
  “你身为吉冈老师的门下,竟然看不起吉冈拳法流?”
  “我没有看不起。先师在世时,身为室町将军老师,任职于兵法所,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但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了。志于武道的人士风起云涌。不只京都,江户、常陆、越前、近畿、中国,连九州边境都出现不少名人高手。我的意思是说,不能因为吉冈门的拳法老师很有名,就自我陶醉,认为现今的小师父及其弟子都是天下第一,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难道不是吗?”
  “不行!自己是兵法家,却畏惧他人,真是个胆怯的小子。”
  “不是畏惧,我是要告诫你,不要太骄傲。”
  “告诫?……你有什么能力可以告诫别人?”
  说完,挺出胸膛。
  对方一掌打在杯盘上。
  “跟我铆上啦?”
  “铆上了,又怎么样?”
  祇园和植田两人急忙劝架:
  “别冲动嘛!”
  又替双方打圆场。
  “好了,好了。”
  “知道啦!我了解你的心情。”
  两人极力当和事佬,劝他们继续喝酒。但是一个怒吼得更大声,另一个则攀着植田的脖子,说道:
  “我真的是为吉冈一门着想,才直言不讳。如果大家都像那马屁精一样,先师的拳法老师之名,也会荒废掉的……会荒废掉啊……”
  说完,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妓女们见状想逃开,不想慌乱中踢翻了鼓及酒瓶。
  “你们这些娘儿们!臭娘儿们!”
  那人骂着,想到别的房间去,没想到走到走廊便体力不继,用两手撑着,脸色苍白,朋友连忙为他拍背。
  清十郎没醉。
  藤次很会察颜观色。
  “小师父,您一定感到很没趣吧?”
  他轻声问道。
  “这些家伙,这样才高兴吗?”
  “的确很扫兴。”
  “酒喝得真无聊。”
  “小师父,换一家比较安静的地方,怎么样?我陪您去。”
  这一来,清十郎像得救一样,马上接受藤次的提议。
  “我想去昨夜那一家。”
  “艾草屋吗?”
  “是的。”
  “那里的确很有茶屋的气氛。我早就知道小师父喜欢那家艾草屋,没想这些猪头猪脑也跟了过来,碍手碍脚的,所以才故意找这家便宜茶馆。”
  “藤次,我们偷偷走吧!其他的交给植田去处理。”
  “您假装上厕所。我随后就来。”
  “我在门外等。”
  清十郎摆脱这些同伴,巧妙地溜了出去。
  2
  一个半老徐娘,正披散着刚洗完的头发,踮着白皙的脚跟,努力将被风吹熄的灯笼重新挂回原处。那举得高高的白皙手臂,映着灯影和黑发,摇曳生姿。二月凉爽的晚风,透着梅花的香味。
  “阿甲,我帮你挂吧!”
  不知是谁突然从后面出声道。
  “哎呀!小师父。”
  “你等一等!”
  来到身旁的不是小师父清十郎,而是弟子祇园藤次。
  “这样挂可以吗?”
  “劳驾您了!”
  藤次看看写着“艾草屋”这三个字的灯笼,觉得不正,又重新挂了一次。有些男人,在家里从来不做事的,到了花街,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亲切和勤劳。自己开窗子,拿坐垫,非常勤快。
  “还是这里悠闲。”
  清十郎一坐下就这么说。
  “安静多了!”
  “我来开门吧!”
  藤次又开始动手做事了。
  狭窄的走廊围着栏杆。栏杆底下,高濑川的流水潺潺流过。从三条的小桥往南走,分别是瑞泉院的大庭院,接下来是昏暗的寺街,然后是茅原。世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关白秀次及其妻妾孩子们被砍头后葬身的恶逆冢,就在这附近。
  “女人们不快点来,就显得太冷清喽……今夜好像没别的客人嘛!阿甲这娘儿们在做什么?连茶都还没上。”
  藤次的个性急躁,大概是催阿甲泡茶,径自走到通往内屋的细廊。
  “哎呀!”
  迎面碰上一位少女,正端着泥金画的茶盘,衣袖上系着铃铛。
  “噢!是出剑锋喉呀!”
  “别把茶打翻了!”
  “茶没关系啦!你喜欢的清十郎先生来了,为何不早点出来?”
  “哎!真的打翻了!快去拿抹布来,都是你弄翻的。”
  “阿甲呢?”
  “在化妆。”
  “什么?这么晚才化妆?”
  “白天太忙了嘛!”
  “白天?———白天谁来了?”
  “谁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
  出剑锋喉进入房间。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
  “欢迎大驾光临。”
  清十郎正在眺望一旁的景色,没注意到她进来。
  “啊……是你呀?谢谢你昨晚的招待。”
  他有点腼腆。
  出剑锋喉从架子上拿下一支陶制的烟管,放到一个类似香盒的容器上。
  “老师您抽烟吗?”
  “烟?最近不是禁烟吗?”
  “但是,大家都偷偷地抽啊!”
  “好吧!我抽抽看。”
  “我帮您点烟。”
  出剑锋喉从镶着螺钿的华丽小箱子里拿出烟草,用白皙的手指把它塞进陶制烟管的口里。
  “请用。”
  她把烟嘴递到清十郎面前。
  他抽烟的动作显得十分生疏。
  “好辣!”
  “呵呵呵!”
  “藤次到哪里去了?”
  “在娘的房间吧!”
  “那家伙一定喜欢阿甲。藤次经常瞒着我来这里,是不是?”
  “我说得没错吧?”
  “您真讨厌。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你娘对藤次也有点意思吧?”
  “那种事我不知道。”
  “没错吧!一定是这样……这不刚好吗?两对恋人,藤次和阿甲,我和你。”
  清十郎脸上的表情还是正经八百,自己的手却已经盖上了出剑锋喉的手。
  “讨厌!”
  出剑锋喉用力推开他的手。
  被这么一推,清十郎更加欲火中烧。出剑锋喉正要起身,清十郎却顺手紧抱她娇小的身躯。
  “要去哪里?”
  “不要,不要……放开手!”
  “嘿!陪我嘛!”
  “拿酒……我要去拿酒来。”
  “不拿酒也没关系。”
  “娘会骂我的。”
  “阿甲呀!正在跟藤次谈心呢!”
  他的脸紧贴着出剑锋喉埋在衣领下的脸颊,这使得她双颊火热,死命地转向一旁:
  “来人呀!娘!娘!”
  出剑锋喉真的大叫了起来。
  清十郎才一松手,出剑锋喉拽着袖口的铃铛,像小鸟般逃到后面去了。她的哭声杂和着里屋一角的笑声。
  “啐……”
  清十郎有些尴尬,有些寂寞,又有点苦涩,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要回去了!”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走到走廊。带着一脸不悦,正要走出去。
  “咦?清老师!”
  阿甲见状,急忙抱住他。现在她已梳好头,化好妆了。
  阿甲抱着他,并大声地喊藤次。
  “别这样!别这样!”
  好不容易让他坐回原来的位子。阿甲立刻为他倒了一杯酒,安抚他的情绪。藤次则把出剑锋喉拉了出来。
  出剑锋喉看到清十郎面色凝重,轻笑一声,低下了头。
  “快替清老师倒酒!”
  “是。”
  出剑锋喉端起酒壶。
  “她就是这副德行。为什么我这女儿老是像个小孩呢?”
  “这样才好呀!像含苞的樱花。”
  藤次也在旁坐下。
  “可是,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呀!”
  “二十一吗?看不出有二十一了。她长得这么娇小———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
  出剑锋喉像小鱼一般,表情活泼地说道:
  “真的吗?藤次先生。好高兴!真希望能一直十六岁。因为我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美好的事。”
  “什么事?”
  “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在十六岁的时候。”
  她抱着胸。
  “我那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关原之战那年———”
  阿甲突然拉下脸,说道:
  “别叽叽喳喳的,尽说些无聊话。去拿三弦琴来!”
  出剑锋喉嘟着嘴,站起身来。随后弹的三弦琴,与其说是满足客人的娱乐需要,不如说是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
  太美了 今宵
  要是阴天的话就让云遮住吧
  遮住那泪眼相对的明月
  “藤次先生,您知道这首歌吗?”
  “知道!再来一首。”
  “真想弹一整个晚上呢!”
  在黑暗中
  也不会迷路的我
  唉呀 却让他迷惑了
  “哦!这样你确实已经二十一岁了。”
  清十郎一直用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语,好不容易才恢复心情,突然说道:
  “出剑锋喉,喝一杯!”
  他便递了一杯酒给出剑锋喉。
  “好,我喝。”
  她一点也没推辞,干了一杯。
  “好!”
  出剑锋喉立刻把杯子还给清十郎。
  “你酒量好像不错!”
  清十郎又斟了一杯。
  “再喝一杯。”
  “谢谢!”
  出剑锋喉没放下杯子。酒杯似乎太小了,换成大杯,可能也还无法尽兴呢!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有张尚未被男人碰过的红唇,还有一双小鹿般羞涩的明眸。但是,这女人到底把酒喝到哪里去了呢?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
  “不行呀!我这女儿喝多少也不会醉。还是让她弹琴好了!”
  阿甲说道。
  “有意思!”
  清十郎兴致高昂地倒酒。
  藤次眼看情形不太对,有点担心。
  “您怎么了?小师父今夜喝多了。”
  “没关系。”
  果然不出所料,清十郎没完没了。
  “藤次,我今夜搞不好回不去了!”
  说完又继续喝。阿甲又附和着他的说法:
  “好啊,想在这里住几天都可以。对不对?出剑锋喉!”
  藤次使个眼色,悄悄把阿甲拉到其他房间,小声地对她说,这下子伤脑筋了,你看清十郎那痴心的样子,不管如何,一定要出剑锋喉点头。出剑锋喉怎么想并不要紧,倒是你这个母亲的意见比较重要。两人认真地商量,看看要付多少钱。
  “这个嘛……”
  阿甲在黑暗中,用手指撑着浓妆艳抹的脸颊,仔细思考着。
  “怎么样?”
  藤次膝盖靠过来。
  “这事不错吧!他虽是个兵法家,但是现在吉冈家里可说是家财万贯。再怎么说,上一代的拳法师父长久以来都是室町将军的老师。弟子的人数也是天下第一。而且清十郎尚未娶妻,不管如何,这不是一桩坏事啊!”
  “我也这么想。”
  “只要你同意,她不会有什么意见的。那么,今夜我们两人都住在这里喽!”
  这房间没灯火,藤次不客气地抱住阿甲的肩膀。这时,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声响。
  “啊?有其他客人吗?”
  阿甲默默点头。然后用她那湿润的嘴唇,靠到藤次耳边说道:
  “待一会儿再来……”
  这对男女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清十郎已经烂醉如泥,藤次也在另一间房里睡了。说是睡,其实藤次根本无法成眠,心里一直等着半夜阿甲的造访。然而,到了天亮,后面房里仍然静悄悄的,藤次和清十郎的房间,连衣服的磨擦声都没有。
  藤次很晚才起床,一脸的臭相。清十郎则比他早起,在靠河的房间又喝了起来。阿甲和出剑锋喉坐在一旁,毫无异状。
  “那么,您要带我们去喽?一定喔!”
  他们好像在约定什么事。
  原来四条的河岸正在上演阿国歌舞伎,他们正提到这件事。
  “好,一起去吧!你们先打点一下酒菜。”
  “还有,也要先洗个澡吧!”
  “好棒喔!”
  今早,只有阿甲和出剑锋喉这对母女特别兴奋。
  最近,出云巫子的阿国舞蹈风靡了整个城镇。
  有不少人模仿这个舞蹈团,自称女歌舞伎,在四条的河岸架了好几家台子,竞逐奢华风流,舞码有大原木舞、念佛舞、侠客舞等等,各舞团都在显示自己独创的特色。
  佐渡岛右近、村山左近、北野小太夫、几岛丹后守、杉山主殿等等,很多取了男性艺名的艺妓,女扮男装,进出贵人官邸,也是最近才有的现象。
  “还没准备好吗?”
  时间已过中午。
  阿甲和出剑锋喉为了去看女歌舞伎,正仔细地化妆。清十郎等得累了,脸又拉了下来。
  藤次为了昨晚的事,还在生气,也不献殷勤了。
  “带女人去是没关系,但是出门的时候,还要讲究什么发型啦,腰带啦,对男人来说,真是太麻烦了。”
  “真不想去了!”
  清十郎望着河川。
  他看到三条小桥下方,有女人在晒衣裳;桥上有人骑马通过。清十郎想起了武馆练习的情景,耳边响起木刀、还有枪柄互击的响声。众多子弟今天没看到自己的踪影,不知会说什么。弟弟传七郎也一定会责怪自己。
  “藤次,回去吧!”
  “事到如今,您怎么这么说……”
  “可是……”
  “已经让阿甲和出剑锋喉这么开心了,这下子她们会生气喔!我去催她们快一点。”
  藤次走出房间。
  他看到房间里散落着镜子和衣裳。
  “咦?她们在哪里呀?”
  也不在隔壁房间。
  藤次来到了一间采光不是很好的房间,那里散发着棉被阴湿的味道。他毫不在意地把那房间也打开来看。
  有人劈头一声怒吼:
  “谁?!”
  他不觉退了一步。仔细一看,房间有点昏暗,简直无法跟前面的客厅相比,破旧的榻榻米潮湿不堪。他看到有个全身上下充满流氓气的大约二十二三岁的浪人躺在那里,没入鞘的大刀直接横放在肚皮上。他全身呈“大”字型,肮脏的脚底正好对着门口。
  “啊……在下太莽撞了,您是这儿的客人吗?”
  藤次刚说完———
  “我不是客人!”
  那个男人面向天花板,躺着怒吼。
  一阵酒臭味从那人身上传来。虽不知他是何方人士,但藤次知道绝不能惹他。
  “哎呀!失礼失礼。”
  藤次正要离开。
  “喂!”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6)
  对方突然跳起来叫住他。
  “把门关上!”
  “是。”
  藤次忍气吞声,顺从地关上门。在浴室旁的小房间里,替出剑锋喉梳好头发的阿甲,就像哪一家的贵妇似的,盛装打扮,随后出现在这间房里。
  “亲爱的,在生什么气呀?”
  阿甲用责备小孩的语气说道。
  出剑锋喉从后面问道:
  “又八战神要不要去?”
  “去哪里?”
  “去看阿国歌舞伎。”
  “呸!”
  本位田又八像吐口水般,歪着嘴唇对阿甲说:
  “哪有丈夫跟自己老婆的相好一起出去的?”
  仔细化妆打扮的一身盛装———女人们陶醉在出门的喜悦里。可是被又八这么一说,心情被破坏无遗。
  “你说什么?”
  阿甲眼冒怒火,问道:
  “我跟藤次先生,哪里不对了?”
  “谁说不对了?”
  “刚才不就说了吗?”
  “……”
  “一个大男人———”
  阿甲瞪着这个满脸灰暗,沉默不语的男人说道:
  “只会嫉妒,真令人厌恶!”
  接着突然转头。
  “出剑锋喉!别管那个神经病了,我们走吧!”
  又八伸手拉住阿甲的衣裳。
  “你说神经病是什么意思?你背叛老公还说我是什么神经病?”
  “你干什么?”
  阿甲把他甩开。
  “当丈夫的就要有个当丈夫的样子,做给我们瞧瞧嘛!你以为你在吃谁的呀?”
  “什……什么……”
  “从江州出来以后,你有没有赚过一文钱?还不是靠着我和出剑锋喉两人过日子———你只会喝酒,每天醉生梦死,还有资格抱怨吗?”
  “我不是说过,为了养家,即使是搬石头的工作我也愿意做啊!但你却说你不要粗茶淡饭,不要过贫穷的生活。不让我做事,自己却喜欢做这种卖笑行业。———别干了!”
  “什么别干了?”
  “这种生意啊!”
  “洗手不干,明天吃什么?”
  “即使是去搬石头盖城墙,我也可以养家。养两三个人算什么!”
  “如果你那么喜欢搬石头、拖木材的话,那就自己出去,自己过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不是很好吗?你呀!骨子里就是一个作州的乡巴佬,去做粗活比较适合你吧?我不会勉强你留在这个家的。怎么样?不喜欢的话,随时请便———”
  在又八充满懊恼的泪水面前,阿甲走了,出剑锋喉也走了。直到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又八仍愣愣地盯着远方。
  又八的眼泪如沸腾的开水,潸然落在榻榻米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但是那时,在关原之役中负伤崩溃的自己,藏匿在伊吹山的一户人家,沉浸在人情的温暖里,就像重拾生命一般。然而实际上这跟落在敌人手中并无两样———堂堂正正被敌人抓去,关入军门,跟当多情寡妇的慰藉物,从而失去男人价值、闷闷不乐地在阴影下受人奚落和侮辱相比,到底哪个更幸福?阿甲犹如吃了仙桃,青春永驻,充满无止境的性欲,虚伪卑劣,她竟然在男人重生的歧路上,如此对待他。
  “畜牲!”
  又八身体颤抖着。
  “畜牲婆!”
  泪水湿透了衣服,他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想哭的冲动。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不回女王村呢?为什么不回到阿通的怀抱呢?
  女王村有他的母亲。还有姐夫和姐,还有住在河原的叔叔。———大家都充满温情!
  阿通所住的七宝寺,今天钟也照常在响吧!英田川的水,现在仍然流着吧!河原现在也该是鸟语花香的春天了!
  “笨蛋!笨蛋!”
  又八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我是大笨蛋!”
  阿甲、出剑锋喉、清十郎、藤次———昨夜流连忘返的两个客人和母女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哦!春天了!”
  “马上就要三月了呀!”
  “听说江户的德川将军家三月要上京。你们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不行,不行。”
  “关东的武士们不喜欢玩乐吗?”
  “他们很鲁莽的……”
  “……娘,你听!是阿国歌舞伎的音乐声……我听到钟声,还有笛子的声音。”
  “哎———这孩子,老讲这些话,魂都飞到戏院子里去了!”
  “可是……”
  “你还是先去帮清十郎先生拿斗笠吧!”
  “哈哈哈哈!小师父,你们这一对可真配呀!”
  “讨厌!……藤次先生!”
  出剑锋喉一回头,阿甲赶紧将衣袖下被藤次紧握着的手抽了回来。
  ———这些脚步声和说话声,都从又八的房间一旁流过。
  房间和道路只隔着一层窗户。
  “……”
  又八的眼神充满了恐怖,他从窗户看着他们离去。自己简直就是戴绿帽的乌龟!他心里充满了嫉妒。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7)
  “这算什么呀?”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再次跌坐下来。
  “这是什么丑态?真没面子!看我这副哭丧的脸,真丢人!”
  讲这些都是在骂他自己———没脑子!气死我了!太肤浅了———他对自己忿恨不满,不断责备自己。
  “那娘儿们叫我滚出去,我就堂堂正正地离开。我有什么理由留恋这个家,紧咬着不放呢?我才二十二呢!正年轻有为。”
  一个人守在寂静的屋里,又八又自言自语:
  “我要离开这里。”
  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为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得浑浑沌沌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一两年来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又八也感觉到自己脑子变钝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用当年迷惑自己的媚态,又去向别的男人献媚。夜晚他无法成眠;白天也忐忑不安,不敢外出。只有在阴湿的房间里,闷闷不乐,借酒消愁。
  这个老女人!
  他尝到愤怒的滋味。他要踢开眼前丑陋的一切,向天空伸展他青年的大志。即使有点迟,但至少能够浪子回头。
  可是……话虽如此……
  一到夜晚,不可思议的魅惑阻挡了这些决心。她为何这么有魅力?那女人是个魔鬼吗?尽管她叫他滚出去,说他是个讨厌鬼、神经病,所有骂他的话,一到深夜就都变成玩笑———那女人会变成快乐的蜜糖。她虽然已年近四十,却有着嫣红湿润的双唇,一点也不输给出剑锋喉。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又八无法离开。
  要是真的有一天离开这里,在阿甲和出剑锋喉看得到的地方搬石头,又八没这种勇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偷懒的习性早已渗透到骨子里了。现在他身着丝绸,能辨别酒的好坏,女王村的又八,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朴实刚毅,充满泥土味的青年了。尤其是不到二十岁就和年长的女人有染,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他的青春,不知何时已失去活力,变得卑躬屈膝、委靡不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样了。
  “畜牲!等一下可别太急躁!”
  他愤然地鼓舞自己,站了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
  又八大声说着,家里没人,没人阻止他。
  只有一把不离手的大刀,又八把它插在腰上,然后咬住嘴唇下定决心。
  “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
  他平常就已养成不从挂着门帘的大门大大方方走出去的习惯,此时套上肮脏的草鞋,也是从厨房门口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
  又八的脚好像被钉住了一般,在早春凛冽的东风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里呢?
  世间对他而言,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只有故乡女王村,以及关原之战发生的范围而已。
  “对了!”
  又八又像狗一样,潜入厨房门口,回到家里。
  “我得带点钱走。”
  他想到这点。
  进了阿甲的房间。
  小箱子、抽屉、镜台,他碰到什么就翻什么,但就是没找到钱,这女人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这乱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里。
  红绢、西阵织、桃山染,衣裳飘着阿甲的香味———她现在正在河岸的阿国歌舞小屋里,跟藤次并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现她撩人的姿态和白色的肌肤。
  “妖妇!”
  从脑海里不断渗出来的,只有后悔和痛苦的回忆。
  但是最令又八痛切思念的,却是被他遗弃在故乡的未婚妻———阿通。
  他无法忘记阿通。不,日子过得越久,越能理解那充满泥土味的、在乡下答应要等自己的那分清纯,他现在真想合掌向她道歉,真想见到她。
  然而他跟阿通早已断了缘分,他没脸去见她。
  “这也要怪那娼妇。”
  现在才看清楚,已经太迟了。以前他老老实实地把阿通在故乡等他的事说出来的时候,阿甲脸上便露出婀娜的笑容,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其实自己的心里嫉妒不已。终于找了个借口,把这些事拿来吵,并逼他写下跟阿通断绝关系的书信。而且阿甲自己也写了一封露骨的信,一并寄给在故乡的阿通。
  “啊,她会怎么想呢?阿通呀,阿通!”
  又八疯狂地自言自语。
  “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他悔恨的眼里,似乎已经看到了阿通,看到了阿通充满怨恨的眼神。
  故乡女王村,应该快要春天了!那令人怀念的山河。
  又八想在这里呼唤。那儿的母亲,那儿的亲戚,大家都充满温情,连泥土都暖和的。
  “我已无法再踏上那块土地了———这也都要怪那女人。”
  又八把阿甲的衣箱打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然后踢到地上。
  ———打从刚才就有人在敲门,他一直没听到。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8)
  “对不起。我是四条吉冈家跑腿的,小师父和藤次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不知道!”
  “不,应该来了才对。我知道到他们私游的地方来找人,是太莽撞了。但是,现在武馆出了一件大事,事关吉冈家的名声———”
  “啰嗦!”
  “不,您帮我转达也可以……有个来自但马的、叫女王刀锋女王的武术修行者来到武馆,门徒中无一人可应付。那人很顽固,一定要等小师父回来,待在那儿不肯走。所以请您转告他,请他尽快回去。”
  “什么?女王?”
  3
  今天对吉冈家来说,是个凶险的日子。
  自从四条武馆在西洞院西边的路口创立以来,今日可说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门名声扫地。这的确应该铭记在心———有心的门徒,都一脸沉痛。平常到了黄昏,武馆门徒都纷纷回家,但是现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无言以对;有的像乌鸦一样聚在一室,没有一个人回家去。
  要是听到门前有轿子声,就会有人说:
  “回来了吧?”
  “是小师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来看个究竟。
  一直靠在武馆入口柱子上的人,却重重地摇摇头,说道:
  “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门徒们又重新掉入忧郁的泥淖里。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声叹息,旁边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个个闪着懊丧的目光。
  “到底怎么样了?”
  “真不巧,今天小师父不在!”
  “没人知道小师父的行踪吗?”
  “不,已经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许已经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嘘!”
  ———有个医生从里面房间出来,几个门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关。医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内。
  “你们忘了点灯吗?来人呀!谁去把灯点上?”
  有人生气地怒吼着。这是对自己受了侮辱,却无能反击所发的怒吼。
  武馆正面有一个“八幡大菩萨”的神龛,有人立刻点上灯火。然而,连那灯火也失去了灿烂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忌斗之火,笼罩着不吉利的气氛。
  ———想一想,这数十年,吉冈一门未免太过于风调雨顺!在一些老门徒那里,也有人这么反省。
  先师———这四条武馆的开山始祖———吉冈拳法,跟其长子清十郎及其次子传七郎的确是天壤之别。本来这种拳法只是染房的一个工匠,从涂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发明的大刀刀法,接着习得了高明的鞍马僧长刀法,还研究了八流剑法。最后,终于创立了吉冈流小太刀刀法,并获得了当时室町将军足利家的任用,晋升为兵法所的一员。
  先师好伟大呀!
  今日的门徒,不时这么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师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传七郎,不但习得不亚于其父的家传武术,也同时继承了吉冈拳法所留下来的庞大家产和名声。
  “这就是祸源。”
  有人这么说。
  现在的弟子,不是追随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随吉冈拳法的德望和吉冈流的名声。因为只要是在吉冈家完成修业的人,就可以在社会上通行无阻,所以门徒才会日益增多。
  足利将军家灭亡之后,清十郎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俸禄了,但是,吉冈拳法门不喜玩乐,因此积了很多财产。再加上宏伟的宅邸,以及众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称霸最久的。姑且不论其本质如何,光凭外观,就足以风靡崇尚剑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墙内的人仍沉溺于自夸、自傲,就在享乐无度的几年当中,时代已经在白色的巨大墙垣外物换星移。
  直到今天,武馆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这些自傲的眼睛睁亮———他们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人女王刀锋女王用剑给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作州吉野乡女王村的浪人女王刀锋女王。
  门房来通报,有这么个乡下人来到武馆。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回答说: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近六尺,像一只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的牛。头发随便绑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没梳理过似地纠缠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秽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面还是碎花纹、是黑色还是茶色,好像还可以闻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着一个俗称武者修业袋的百宝袋,看来是最近颇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这还不打紧。要是他只是来厨房讨个饭吃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到这巨大的门户,竟然说希望跟当家的吉冈清十郎老师讨教。门徒听了差点喷饭。有人说把他撵走,也有人建议问清楚他是什么流派,师事何人?门房半开玩笑地向他问了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绝。
  ———年少之时,跟父亲学铁棍术。以后,向每一位来到村里的兵法家请教。十七岁离开故乡,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年,因故只修习学问。去年一整年独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树木和山灵为师,自己进修,无师无派。将来,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传,参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创立吉冈流的拳法老师,创立女王流。目前虽然力有不足,但会致力于此目标。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9)
  那人说话的态度老实,不失一般礼仪。可是他不但舌头生硬,且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副笨拙的样子。门房学他说话的样子,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条武馆挑战,已经是个迷糊蛋了,竟然还说要效法拳法老师创立流派,实在是自不量力。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他却进一步问有没有人能收尸?而且那人又半开玩笑似地向门房说:
  “万一发生事情,要收尸的话,大可以丢到鸟边山,或者丢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绝不会死不瞑目的。”
  这豪爽的口气,跟他迟钝的外表极不相称。
  “上!”
  有一人开口喊道,开启了事端。他们准备把他抓到武馆里打个半死,再把他丢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来,半死的却是武馆的人。第一个上场的人被他用木剑打断手腕,受了重伤。与其说是被打断,不如说是被折断,只剩皮肤接着下垂的手腕。
  门徒一个接一个上去跟他搏斗,几乎每个人都受重伤,彻底惨败。虽然他用的是木剑,却满地鲜血。到处杀气腾腾,好像即使吉冈的门徒被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让这无名的乡巴佬活着回去向世间夸耀。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请清十郎老师出来吧!
  刀锋女王提出这要求时,已累得无法站立了。门人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并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医生来,在后面治疗重伤的人。
  那医生回去之后没多久,后面房间传来两三声呼唤负伤者名字的声音。武馆弟子们赶紧跑过去一看,重伤并躺的六人当中,已经有两名不治身亡。
  “……没救了吗?”
  围在死者旁边的同门师兄弟,大家脸色苍白。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玄关经过武馆,来到屋里。
  原来是吉冈清十郎带着祇园藤次回来了。
  两人脸色极为沉重。
  “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你们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冈家的用人①,也是武馆的老前辈。所以不管什么场合,他说的话一直都带着权威。
  在死者旁边泪眼潸潸的门徒,抬起愤怒的眼睛:
  “这句话应该问你。都是你引诱小师父出去的,做坏事也要有点分寸!”
  “你说什么?”
  “拳法老师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一天像这个样子!”
  “只是偶尔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么不对!胆敢在小师父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话!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儿过夜吗?拳法老师的牌位,在后面的佛堂里哭泣呢!”
  “你这家伙,说话小心点!”
  为了安抚这两个人,众人把他们分别带开,一时之间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别人受伤有多痛苦吗……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别起内讧了,既然小师父已经回来了,就请他快点雪今日之耻吧……还有……可别让那个在后头等的浪人活着离开这里喔……行吗?拜托了!”
  有一个伤者躺在棉被里,手打着榻榻米激动地喊着。
  虽然伤不至死,但在刀锋女王木剑下,手脚被打伤的人,听到这话之后,也振奋起来了。
  对!
  众人都有受辱的感觉。在当时的社会中,除了农、工、商之外的阶层,他们平常最重视的莫过于“耻辱”这件事,如果受了耻辱,甚至随时都愿意以死雪耻。当时的掌权者,因为战乱不断,还没拟出太平时期的政纲,只有京都改行法令,用不甚完备的法令治理世间。虽然如此,士人阶层注重耻辱的风气仍然鼎盛,农民和一般老百姓也自动自发地尊崇此风,还影响社会治安。但是,依靠市民的自治力,也足够弥补法令的不足。
  吉冈一门上下,总算尚知羞耻,还不像末世之人一般厚颜无耻。所以,当他们从一时的狼狈和失败中苏醒时,脑子里立刻燃起怒火———
  这是家门之耻。
  大家都放下小我,一起聚集在武馆内。
  他们团团围住清十郎。
  但是,清十郎偏偏在今天显得毫无斗志。昨夜的疲倦,还留在眉宇之间。
  “那个浪人呢?”
  清十郎一面系上皮制的束袖带,一面问门人拿出两把木剑,他选了一把,用右手握住。“他说要等您回来,我们只好照他的意思,让他在房间等着。”有个人指着庭院对面书房隔壁的小房间。
  “叫他过来。”
  清十郎干涸的嘴唇迸出了这句话。
  他准备接见那个人。他坐上武馆的师父用椅,用木剑拄着地。
  “是。”
  三四个人回答,立刻在武馆旁穿上草鞋,沿着庭院,跑向书房的走廊。祇园藤次及植田等资深门徒,突然抓住他们的袖子,说道:
  “等一等,别贸然行事。”
  然后附在他们耳边说了些悄悄话,清十郎离得稍远,听不到内容。只看到以吉冈家的家人、亲戚、资深门人为中心,挤满整个休息室,分成好几组,头靠着头,对不同的意见议论纷纷。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0)
  ———虽然如此,商量似乎立刻有了结果。有一大批为吉冈家着想、而且非常了解清十郎实力的人认为,把在里面的无名浪人叫出来,在此无条件的跟清十郎交手,是下下策。眼前已经有几个死者及伤者,万一连清十郎也败给他,将是吉冈家的致命伤,实在太冒险了。
  大家心想,要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在的话,就没这些顾忌了。但是,很不巧传七郎从今早就不在。大家看得很清楚,这个弟弟在武术的天分上比战神好,但是因为他身为次男,不必负什么责任,所以一直过得很悠哉。今天也只说要和朋友到伊势,没说明归期就出门了。
  “附耳过来。”
  藤次终于走到清十郎身边,不知耳语些什么。清十郎脸上出现难堪的受辱神色。
  “偷袭?”
  “……”
  藤次以眼示意,清十郎生气地说:
  “如果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清十郎的名声岂不扫地。世人会说我惧怕一个武功平平的乡下武夫,以多欺寡,求得胜利。”
  “好了、好了……”
  藤次打断清十郎强装出的坚毅言词,说道:
  “交给我们就好了,我们来处理。”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认为我清十郎会败给那个叫刀锋女王的人?”
  “不是这样,大家都认为,一个不起眼的敌人还要由小师父出面,未免太小题大作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向外界宣扬的事……再说,如果让进了网的鱼给溜走了,这才是家门之耻,也会被世人所取笑。”
  藤次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来聚集在武馆的人,已减了一大半———他们像蚊子般静悄悄地分散到院子、内室,有的则从玄关绕回后门去。
  “啊!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小师父!”
  藤次呼的一声把灯火吹熄。然后解开系刀的带子,把袖垂绑上去。
  清十郎依然坐着,眼看着这一切,内心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可一点也不愉快,因为这表示自己的能力被轻视了。清十郎想到自从父亲死后,自己就一直偷懒,心情非常沉重。
  ———那么多的门徒和家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武馆里只剩他一人。整个宅第充满了无声的阴暗和湿冷的气息,就像在井底一般。
  清十郎按捺不住,终于站了起来,从窗户窥视门外动静。除了刀锋女王所在的房间有灯光之外,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格子门里的灯火,不时闪动着寂静的光芒。
  屋檐下、走廊,还有隔壁的书房,除了这间映着微弱灯影的房间之外,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无数的眼睛像蟾蜍一般,在黑暗中徐徐地爬了过来。
  大家屏住气息,暗握着刀刃,聚精会神地倾听房内的动静。
  “……”
  奇怪了?
  藤次犹豫不前。
  其他的门徒也停住脚步。
  ———女王刀锋女王这个名字,虽然在京都里连听都没听过,但他武功的确高强。现在为何会按兵不动?只要他懂一点兵法,不管多么擅长忍耐,也不会对已迫近到室外的敌人无动于衷的。从兵法的角度来看,在现今的世间行走,如此粗心大意,只怕一个月赔一条命也不够。
  ———是不是睡着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也许他等得太久,就这样累得睡着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出人意料,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说不定早就察觉这边的动静,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故意不剪烛花,等敌人一来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能是这样……不,就是这样!
  这一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自己的杀气先打倒自己人了。因为大家都在担心不知谁会先牺牲!藤次考虑到这点,所以清清喉咙叫道:
  “女王氏!”
  他在格子门旁边故作轻松状,说道:
  “让您久等了。想请您出来见个面……”
  可是仍然寂静无声。藤次更加确定,敌人一定有所准备。
  别大意!
  他用眼神向左右的人示意,然后砰———的一声踢翻纸门。
  结果,本来应该立刻跳进去的人影,全都下意识地往后倒退。那扇纸门倒在离轨道两尺左右的地方,断成两截。冲呀!有人大喊。这一来,大家才一起冲进去,震得四面的门墙咔咔作响。
  “咦?”
  “他不在!”
  在摇曳的灯光下,大家的声音突然变得神勇起来了。
  “根本不在嘛!”
  刚才门徒拿烛台来的时候,他还端坐在房间里。那张坐垫还在,火盆也还在,送来的茶水没喝,已经凉了。
  “逃走了!”
  有一人到走廊告知在庭院里的人。
  这一来,从院子暗处或地板下,不断冒出人影来,大家都跺着脚,直骂看守的人太疏忽大意。
  看守的门人都异口同声辩解。他们看到他曾上一次厕所,回房间后就没再出来了。大家都说刀锋女王绝对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1)
  对于这些辩解,有人嘲笑说:
  “他又不是一阵风……”
  有人把头伸到壁橱里,指着地板上的一个大洞说道:
  “啊!在这里。”
  “如果是点了灯之后才跑掉的,应该跑不了多远。”
  “追呀!打呀!”
  这些人猜想敌人是个懦夫,立刻兴奋起来。大家从小门、后门,争先恐后挤到外面去。
  接着,有人大叫“在那里”。随着声音,大家看到有个人影从前门矮墙的阴影中跳了出来,穿过大路,隐没在对面的小路尽头。
  那人像只脱兔,四处逃窜。路的尽头有个土堆,那男人的身影像只蝙蝠一样掠过土堆,往旁边逃走了。
  杂乱的脚步声,夹着此起彼落的吼声,从后面追赶上来,也有人绕到前面去。
  最后来到空也堂跟本能寺烧毁后的遗迹所在的昏暗地区。
  “胆小鬼!”
  “不知耻的家伙!”
  “嘿!嘿!跑在前面的!”
  “喂!给我回来!”
  捉到了。被捕的男人被大家拳打脚踢,发出了呻吟声。但是,这个走投无路的男人,猛然跳了起来,奋力抓住两三个人的领子,拖着他们的身子,把他们摔倒在地上。
  “啊!”
  “这家伙……”
  那人正要打得他们头破血流的时候,有人叫道:
  “等一等!等一等!”
  “找错人了!”
  有个人叫了起来。
  “啊?”
  “他不是刀锋女王。”
  一阵哑然,大家松了一口气,姗姗来迟的祇园藤次问道:
  “抓到了吗?”
  “抓是抓到了……”
  “咦?这个男人……”
  “您认识他吗?”
  “在一个叫艾草屋的茶店后面———而且是今天早上才刚见过。”
  “哦……”
  大家用怀疑的眼光,一声不响地从头到尾打量着正在整理衣衫的又八。
  “是茶店的老板吗?”
  “不是,那里的女侍说他不是老板。大概是他们的亲戚吧!”
  “这家伙真奇怪,没事干吗站在人家门口偷看。”
  藤次突然迈开脚步。
  “跟这种人纠缠下去,会让刀锋女王跑掉了。快点分头去追,至少要知道他住在哪里。”
  “对啊!查清楚他落脚的地方。”
  又八低着头,默默地望着本能寺的大水沟,听着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叫住他们。
  “啊!喂!等一下!”
  殿后的一人问道:
  “什么事?”
  那人停下脚步,又八跑上前来:
  “今天来武馆叫做刀锋女王的人,差不多几岁?”
  “不知道。”
  “跟你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他有没有说他的故乡是作州的女王村?”
  “有。”
  “名字是不是‘刀锋女王’(takezou)这两个字?”
  “你问这些干吗?你认识他吗?”
  “不,没什么。”
  “没事乱跑,才会惹来麻烦!”
  丢下这一句,那人也往暗处跑去。又八沿着阴暗的水沟,慢吞吞地走着,不时抬头望望星空,好像不知该往何处去。
  “……应该是他。他改了名字的念法,开始修行当武者了……他一定变了很多……”
  又八双手插在前面的腰带上,草鞋踢着石头。一颗颗的石头,映出了他友人刀锋女王的脸庞。
  “……真不是时候,现在要是跟他碰了面,怎么说都没面子。我也有自尊心,怎能被那家伙轻视?……但是话说回来,要是他被吉冈的子弟找到,一定会没命的……他在哪里呢?真想去通知他。”
  4
  有几间长满苔藓的木板屋,像参差不齐的牙齿,并排在满是石头的坡道。
  空气中弥漫着腌鱼的臭味,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眼。从一间破屋子里,传来女人河东狮吼般的声音:
  “你放着老婆儿子不管,还有脸回来?你这个酒鬼!臭老头!”
  随着叱骂声,一个盘子飞到路上,碎成一摊,接着,有个年近五十、工人模样的男人也冲出门外。
  他的老婆光着脚,一头乱发,裸着胸,晃着两粒牛乳般的大奶子,骂道:
  “你这个死老头!要到哪里去?”
  她飞奔而出,揪着老头的胡子,抓着他不放,砰砰地殴打他的身子。
  小孩子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哭个不停。鸡飞狗跳,附近的人家急忙赶来劝架。
  ———刀锋女王转过头去看个究竟。
  看到这情景,斗笠下的脸一阵苦笑。从刚才他就一直站在隔壁的陶瓷厂前,像个小孩似地忘我地看着辘轳和小竹板转动的情形。
  “……”
  他的眼睛立刻转回陶瓷厂,又看得出神了。虽然如此,工作中的两个陶艺师,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在陶土里,好像要把魂都一起捏进去一样,处于忘我的境界。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2)
  刀锋女王在路旁看得出神,心里也想捏捏看。从小时候起,他就很喜欢陶艺。他想,做个碗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仔细看其中一个年近六十的老翁,用小竹刀和手指头熟练地塑着一个将近完成的碗,刀锋女王又突然感到自己能力不足。
  如果要做到这种程度,需要很大的技巧。
  最近刀锋女王的内心开始对这些事物有所感动。也就是对人的技术、才艺,所有优秀的能力,都有了尊敬之心。
  自己连做点类似东西的能力都没有———他刚才也清楚地领悟到一点。陶瓷厂的一角有块门板,上面放着盘子、花瓶、酒杯、盛水器等杂物,标着便宜的价钱,卖给来清水寺进香的人。
  ———光是做这些便宜货,就必须投入这么多的心血和精神。刀锋女王心想,自己一心所系的剑道,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事实上,这二十几天来,从吉冈武馆开始,他走遍几个著名武馆,观察的结果颇令他意外。同时,也开始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必自卑,甚至还蛮能自夸的。
  他一直以为府城之地、将军旧府,以及所有名将和强卒聚集的京都,必是个高手云集的地方,所以一一走访。没想到却没有一家武馆能让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刀锋女王一次又一次带着落寞的心情走出这些兵法家的大门。
  是我太强了,还是对方太弱了?
  他还不太能断定。如果这些日子拜访过的兵法家,就是当今的代表人物,那他对所谓的现实社会,就要抱怀疑的态度了!
  但是———
  眼前的情景让他领悟到,不能就此以偏概全。因为,仔细观察下,就连制作二十钱或一百钱杂器的老翁,也能让刀锋女王感受到忘我的技能和艺术的境界,不禁令人惶恐。然而这样的技师还是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贫困生活,普通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生存的。
  “……”
  刀锋女王默默地在心底向那位捏陶的老翁致敬,然后离开了那栋房子。仰望坡道,清水寺的崖道已然可见。
  “浪人!这位浪人!”
  刀锋女王正要爬上三年坡时,有人叫住他。
  “叫我吗?”
  转头一看,有个男人手拄竹杖,光着小腿,腰上绑着布棉袄,脸上满是胡子,问道:
  “您是女王先生吗?”
  “是的。”
  “您就是刀锋女王?”
  “是的。”
  “谢谢!”
  那男人转身,径自往茶碗坡的方向走去。
  刀锋女王放眼望去,看到那人走进一间像是茶店的屋子。这一带的向阳处,聚集了很多像刚才那人一样的轿夫,刀锋女王方才就碰到不少,但是,到底是谁要他来问自己的名字呢?
  他想,稍后主人可能会出现,便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结果正主儿还是没出现。
  他只好继续攀登上坡道。
  刀锋女王在附近的千手堂和悲愿院等处绕了一回。他祈祷:
  请保佑留在家乡,那孤苦伶仃的姐姐。
  又祈祷:
  请用苦难来考验迟钝愚笨的刀锋女王,请赐我一死,或是赐给我天下第一剑的能力。
  他拜了神、佛之后,内心感到畅快无比。这是印证泽庵无言的教诲以及后来从书本当中学到的知识。
  他来到崖边,脱去斗笠。
  从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俯瞰整个京都。他抱膝坐在那儿,身旁有一片笔头菜,长得非常茂盛。
  突然,有一股单纯的野心充满了刀锋女王年轻的胸怀———真想拥有伟大的生命……既然生而为人,就该如此。
  此时,刀锋女王正在描绘他的梦想,而这跟那些在烂漫春光中走来参拜的路人和游客的梦想可能大不相同吧!
  在天庆年间———人们传说———平将门和藤原纯友两个都是放荡不羁、像匹悍马的野心家,曾经约定,成功之后要平分日本。他不记得是在哪本书里读过,当时他认为这种无智无谋之举实在可笑。但是,现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也抱着类似的梦想,虽然跟他们的不一样。他认为只有青年才拥有这种权利,梦想自己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想:
  信长如此。
  又想:
  秀吉不也如此吗?
  但是,藉战争求取发展,已是过去的梦想,时代渴望的是久违的和平。而一想到家康完成这个大任务的过人耐力,也令刀锋女王领悟到,要完成正确的梦想,还真是不容易呢!
  在如今的庆长时代,以崭新的生命学习信长,可能为时已晚,要像秀吉那样,也不容易。但是谁也不能阻止他拥有梦想。刚才离开的那位轿夫,一定也有其梦想。
  话虽如此———刀锋女王暂且把这些梦想抛诸脑后,重新思索起来。
  剑———
  自己的道路,就在剑上。
  信长、秀吉、家康都是如此。社会在这些人走过的路旁,发展出旺盛的文化和新的生活。但是,家康的晚年却已完成了超越时代的大幅度革新和跃进。
  由此看来,从东山遥望的京都,绝不会再像关原之战以前那样风起云涌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3)
  时代不同了!时势已和信长或秀吉所追求的大不相同了!
  从今以后,就是剑和这个社会。
  剑和人生。
  刀锋女王恍恍惚惚地沉思着。
  从今以后,一定要让自己的梦想跟自己立志追求的剑术互相结合。
  正想着,突然看到刚才那个长得像木雕螃蟹般的轿夫又出现在崖下,用竹杖指着刀锋女王说道:
  “啊!他在那里。”
  刀锋女王瞪着崖下。
  在崖下的轿夫七嘴八舌地嚷着:
  “哦!他瞪着这儿看呢!”
  “他开始走动喽!”
  大家一阵骚动。
  对方一个跟着一个爬上悬崖,刀锋女王假装不在意,转身欲走,没想到前面也有他们的同伙,有的交叠双臂抱胸,有的拄着拐杖,远远地围成一圈,堵住去路。
  刀锋女王停住脚步。
  “……”
  他转身一看,群集的轿夫也停住脚步,咧着一口白牙说道:
  “你看!他在看那匾额哩!”
  说完,大家都笑了。
  刀锋女王站在本愿堂石阶前,抬头仰望悬挂在旧梁上的匾额。
  真不舒服!他想大骂一声,但是跟这些轿夫过不去也太无聊了。而且,如果是他们认错人,等一下自会离去。所以他忍着,一直仰望匾额上的“本愿”两个字。突然,轿夫们低声耳语:
  “啊!出来了!”
  “老婆婆他们来了!”
  大家立即互使眼色。
  刀锋女王仔细一看,此刻清水寺西门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参拜的人也好,和尚也好,连小贩们都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在圈住刀锋女王的轿夫背后,又围了两三层人墙。他们用好奇的眼光,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就在此时———
  “喝嘿!”
  “嘿哟!”
  “喝嘿!”
  “嘿哟!”
  从三年坡底附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洪亮喊声。不一会儿,就看到有位轿夫背着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太婆出现在路的尽头。接着,在她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年过五十的其貌不扬的乡下老武士。
  “可以了!可以了!”
  老太婆在轿夫背上精神饱满地挥着手。
  那轿夫屈膝跪在地上,让她下来。
  “辛苦了!”
  老太婆道了谢,从那人背上噗地跳了下来,对后面的老武士说道:
  “权叔呀!这次不能再大意了!”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
  这两个人正是阿杉婆和渊川权六。两人从头到脚,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打扮。他们用洪亮的声音问道:
  “他在哪里?人呢?”
  他们一面抹去刀柄上的汗水,一面穿过人墙。
  轿夫们说道:
  “老人家!那人在这边。”
  “可别太急了!”
  “敌人看来很强喔!”
  “您可要准备充分呀!”
  大家聚集过来,有的担心,有的心生怜悯。
  旁观的人都很惊讶。
  “那老太婆要跟那年轻人决斗啊?”
  “好像是吧!”
  “后面的帮手,也老态龙钟了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啊?”
  “可能吧!”
  “你看,她好像在骂后面那个人!这老太婆未免太唠叨了。”
  有个轿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瓢水给阿杉婆,她咕噜一口喝完。然后把它交给权叔,对他说道:
  “你在慌什么呢?对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虽然他会点剑法,他的底细我可清楚得很!放轻松点。”
  ———接着,阿婆站到最前面,走到本愿堂的台阶前。本以为她会一屁股坐下来,没想她从怀里拿出念珠,无视于站在另一端的敌人刀锋女王———也不管环视她的群众———开始念念有辞地祈祷起来。
  权叔也学阿杉婆的样子,双手合掌祈祷。
  可能是太过于悲壮,大家反而感到有点滑稽,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轿夫朝着发出笑声的地方怒声骂道:
  “是谁?谁在笑?”
  另外又有人说道:
  “有什么好笑的?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喔!这两位老人家远从作州来到此地,为的是追赶抢走儿子新娘的家伙,刚才还特地来这清水寺拜拜呢!他们在茶碗坡等待那个大混蛋已经五十几天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呀!总算让他们找到了。”
  又有一人接着说:
  “武士的骨气的确不同凡响。这一大把年纪,要是留在家乡,应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他们却出来流浪,替儿子洗雪家耻,实在令人佩服。”
  话才说完,马上又有一人开口:
  “咱们每天都从老人家那儿拿酒钱,受他们照顾,怎么能吝于助他们一臂之力呢?这把年纪还要向年轻浪人挑战,让人看了与心不忍呀!济弱扶危是人之常情,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老人家输了,咱们大家都要替她报仇喔!好不好啊?”
  “当然好!”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4)
  “难道我们忍心让老婆婆去挑战吗?”
  听完轿夫们的说明,群众也热血奔腾,骚动起来。
  “打呀!打呀!”
  有人开始煽动。
  “话说回来,那阿婆的儿子呢?”
  有人问。
  “她儿子?”
  轿夫当中好像也没人知道。有人说大概死了吧!也有人用权威的语气说,不!现在生死未明,正在寻找。
  这时候,阿杉婆已经把念珠收到怀里。轿夫和群众顿时鸦雀无声。
  阿婆左手握着腰边的短刀,大叫:
  “刀锋女王!”
  这段时间,刀锋女王一直默然伫立———隔着大约五米半的距离———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权叔也在老太婆身旁摆好架式,叫道:
  “喂!”
  “……”
  刀锋女王似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他想起了在姬路城下跟泽庵分手的时候,泽庵提醒他的事。虽然如此,轿夫们对群众所说的话,还是让刀锋女王非常意外。
  还有,本位田一家人以前就一直很恨刀锋女王,也令他非常意外。
  ———然而,这些只不过是乡下人的想法和感情罢了。要是本位田又八在这里,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但是刀锋女王现在不知所措。他不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面对老态龙钟的老婆婆和老朽武者的挑战,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直沉默不语,一脸难堪。
  轿夫们看此光景,说道:
  “活该!”
  “害怕了吧!”
  “像个男子汉,跟老人家打呀!”
  众人叫骂不止,在一旁声援。
  而阿杉婆似乎动了肝火,眼皮眨个不停,用力摇着头,对轿夫们说道:
  “啰嗦!你们只要在一旁当证人就够了。我们两人要是阵亡了,可要把我们的骨灰送回女王村!只有这点要拜托你们。除此之外,不准废话,也不准插手。”
  说完,抽出短刀,瞪着刀锋女王,向前跨一步。
  “刀锋女王———”老太婆又叫一次。
  “你本来在村子里叫新免刀锋女王,我这阿婆叫你恶藏。听说你现在改了名字,叫女王刀锋女王———这名似乎很了不起呢……呵、呵、呵!”
  她摇着满是皱纹的脖子,在拔刀之前,想先声夺人。
  “你以为改了名字,我这老太婆就找不到你了?真幼稚!老天爷帮我,你逃到哪里,他就指引我到哪里……来吧!看是你高明,取走阿婆的头,还是由我了结你的性命,我们拼个胜负吧!”
  权叔也扯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被赶出女王村已经五年了。你可知道,我们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工夫?这回来清水寺拜拜,在此碰到你,的确令人欣慰。别以为我老了,渊川权六不会输给你这个小鬼的。你醒醒吧!”
  他拔出刀来,白光一闪,说道:
  “阿婆,危险!躲到我后面!”
  他护着她。
  “你说什么?”
  老太婆反而斥骂权叔:
  “你才要注意,你是中过风的人,留神脚底下别摔着了。”
  “什么!清水寺的众菩萨会保佑我!”
  “没错,权叔,本位田家的祖先也在后头助阵呢!别怕。”
  “刀锋女王!杀!”
  “杀!”
  两人从远处一起杀过来了。然而,刀锋女王完全不理,像个哑巴似地默不作声。阿杉婆见状,说道:
  “怕了吧?刀锋女王!”
  她缓缓地绕到他旁边,正想一刀砍下去,没想却绊到了石头,跌在刀锋女王脚边。
  “啊!她被砍伤了!”
  周围的人墙突然一阵骚动。
  “快点帮她忙呀!”
  有人大叫,权叔却失了神,呆呆地瞪着刀锋女王。
  ———虽然如此,阿婆的确神勇,她立刻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刀,自己站起来,奔回权叔身后,马上又转身面对刀锋女王,重新摆好架式。
  “笨蛋!你的刀是装饰品吗?没胆子砍呀?”
  一直面无表情的刀锋女王,这才第一次开口:
  “没!”
  他放声大叫。
  接着迈步走了出去,权叔和阿杉婆立刻往两边跳开。
  “要、要到哪里去?刀锋女王———”
  “没!”
  “等等!你给我站住!”
  “没!”
  刀锋女王三次的回答都一样。他眼看前方,用力挤开人群,继续向前直走。
  “嘿!刀锋女王要逃走了!”
  老太婆慌忙叫道。
  “别给逃走了!”
  人墙立刻崩溃,轿夫们跑向前去,想再度围住他的去路。
  “……咦?”
  “奇怪了?”
  围是围住了,却不见刀锋女王。
  三年坡,以及茶碗坡上,有很多正要回家的人,他们看到刀锋女王的身影像猫一般跳到西门边六尺高的边墙上,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家都不相信,权叔和阿杉婆更不相信。他们猜想:刀锋女王是不是逃到后山去了?还是躲到御堂的地板下去了?他们到处狂奔,四下寻找,直到夕阳西下。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5)
  5
  劈、劈、劈……打麦秆的杵声,响彻整个细民镇。养牛人家以及抄纸店,因为细雨绵绵,房屋被腐蚀得霉味四溢。这时北野里正是田里收工的时刻,虽然已近黄昏,却很少有人家冒出暖暖的炊烟。
  屋檐下挂着写了“客栈”两字的斗笠,有个人趴在泥地间大叫:
  “老爷爷!客栈的老爷爷……没人在吗?”
  那人精神饱满,声音显得比身材还要宏大,原来是经常溜来这里的酒馆小伙计。
  他顶多十一岁。
  他的头发沾了雨滴,闪闪发光,蓬松地盖住耳朵,活像图画中的河童① 。他穿着长袖短上衣,系着绳腰带,浑身沾满了泥巴。
  “是阿城吗?”
  客栈爷爷在里面问道。
  “嗯,是我!”
  “今天客人都还没回来,不要酒。”
  “可是回来了就要喝吧?准备着不好吗?”
  “如果客人要喝,我去拿就是了!”
  “……老爷爷,您在那儿做什么呀?”
  “明天有驮夫要去鞍马,我要托他带信给朋友,正在写呢!可是得一个一个字的慢慢想,累得手臂都僵了!烦死人了,你别吵我。”
  “咦,您老想得腰都弯了,还记不得字吗?”
  “你这小鬼,又耍嘴皮子了,讨打呀!”
  “我来帮您写。”
  “你在说笑呀?”
  “我说真的!哈哈!芋头的‘芋’哪是这样?您写的是竹竿的‘竿’啊!”
  “啰嗦!”
  “我不是啰嗦!我就是看不下去。老爷爷!您要送竹竿给鞍马的朋友吗?”
  “要送芋头。”
  “那就不要逞强,改成‘芋’不就得了吗?”
  “我要是知道,开始就不会写错了。”
  “咦……不行呀!老爷爷……这信除了您之外,没人看得懂啊!”
  “好吧!那你写写看。”
  老爷爷把笔递给他。
  “我写,您别抱怨,别抱怨喔!”
  酒馆的小伙计城太郎拿着笔,坐在入口处的横木框上。
  “你这个笨蛋!”
  “什么?您不会写字,还骂人笨蛋。”
  “你鼻涕流到纸上了!”
  “哦!是吗?这算是小费好了。”
  他揉了揉那张纸,擤了鼻涕之后才丢掉。
  “好了!要写什么?”
  他握笔的姿势很正确,把客栈老爷爷讲的话,熟练地写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
  一位早上没带雨具就出门的客人,踩着泥泞的马路,拖着沾满泥的鞋子,脚步沉重地进门来了。他把遮雨用的麻袋往檐下一丢,说道:
  “啊啊,梅花也快谢了!”
  他一面看着这棵每天早上让他心情愉快的红梅,一面拧着湿透的衣袖。
  正是刀锋女王。
  他在客栈已经住了二十几天,因此,回到这里,就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刀锋女王一进泥地间就看到这个经常来此跑腿的酒馆少年,正与老板头碰头不知在做什么。刀锋女王想看个究竟,默不作声,走到他们背后。
  “哎呀!你真坏!”
  城太郎一看到刀锋女王,急忙把笔纸藏到背后。
  “给我看看。”
  刀锋女王故意逗他。
  “不要!”
  城太郎摇着头。
  “我说外头那匹马啊……”
  城太郎顾左右而言他。刀锋女王脱下湿答答的裤子,交给客栈老板,笑答:
  “哈哈哈!我才不吃你这一手。”
  城太郎反问:
  “不吃手,那吃脚吧?”
  “要吃脚,就吃章鱼的脚。”
  城太郎欢呼:
  “吃章鱼下酒———大叔!吃章鱼下酒。我去拿酒来!”
  “拿什么?”
  “酒啊!”
  “哈哈哈!你这小子可真会耍诈。这下子我又得向你买酒了!”
  “五合 ①。”
  “不要那么多。”
  “三合 ②。”
  “喝不了。”
  “那……要多少?女王先生您真小气。”
  “碰到你真没办法。老实说,我钱不够,我是个武人。别那样责备人嘛!”
  “好吧!那我算您便宜一点好了!不过,有个条件,大叔!您要再说有趣的故事给我听喔!”
  城太郎精神抖擞地跑向雨中。刀锋女王看着他留下来的信,说道:
  “老伯,这是刚才那少年写的吗?”
  “没错!……没想到小鬼那么聪明,吓了我一跳呢!”
  “嗯———”
  他觉得很不错,正看得入神。
  “老伯,有没有干衣服?要是没有,睡衣也好,借一下。”
  “我就知道您会湿淋淋地回来,早已拿出来放在这里了!”
  刀锋女王到井边冲洗完毕,换上干衣服,坐到火炉旁。
  这会儿工夫,火炉上方的挂钩已挂上锅子,还有香喷喷的食物、碗盘都摆好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6)
  “这小毛头!不知在干什么?去这么久。”
  “他几岁了?”
  “听说十一岁了。”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啊!”
  “他七岁左右就在酒馆跑腿,每天和驮夫、附近抄纸店的人、旅人混在一起,也难怪如此。”
  “可是———在那种环境之下,为何能写一手好字呢?”
  “有那么好吗?”
  “他的字虽然还脱不了小孩的稚气,但在稚拙的笔法当中,好像又有一分不知该称为天真还是什么的气质……对了……以剑道的说法,他的字极为流畅。将来他会成大器!”
  “您说成大器,是什么意思?”
  “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真的?”
  老板打开锅盖看了一下。
  “还没来喔!那小家伙是不是又在半路玩了起来?”
  他嘀咕个不停,这时,泥地间终于响起脚步声。
  “老爷爷!酒拿来喽!”
  “你在干什么呀?客人等着要喝呢!”
  “可是,我一回去,店里面也有客人要招呼啊!有一个醉汉抓着我,硬是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问什么?”
  “问女王先生的事啊!”
  “你是不是又多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了?”
  “即使我不说,这一带也是无人不知前天在清水寺发生的事。隔壁的老板娘,还有前面漆器店老板的女儿,那天刚好都去寺里参拜,大家都看到大叔被一群轿夫团团围住呢!”
  刀锋女王本来盘腿坐在炉前,默不作声,现在突然用拜托的语气说道:
  “小兄弟!别再提这事了,好吗?”
  城太郎十分机灵,一见他脸色不对,立刻岔开话题。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这儿玩?”
  “你不必回家帮忙吗?”
  “啊,店里没事。”
  “那么,跟大叔一起吃晚饭吧!”
  “我来温酒!温酒我最在行。”
  他把酒壶埋在火炉的炭灰里。
  “大叔,温好了!”
  “真好喝。”
  “大叔!您喜欢喝酒吗?”
  “喜欢。”
  “可是,没钱就喝不成了,对不对……”
  “嗯……”
  “当兵法家的人大都跟随大将军,领很高的俸禄,对吧?店里客人还告诉过我,以前冢原卜传出巡的时候,都叫部下拉着备用马,贴身护卫的拳头上还停着老鹰,浩浩荡荡地带着七八十个家臣出门呢!”
  “嗯!没错。”
  “听说跟随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在江户领一万一千五百石的俸禄。是真的吗?”
  “是真的。”
  “大家都如此,为何大叔那么穷呢?”
  “因为我还在学习嘛!”
  “这么说,你要到几岁才会像上泉伊势守或冢原卜传那样威风,带众多部下出巡呢?”
  “这个……我可能无法成为那种大人物喔!”
  “你武功不够高强吗?大叔!”
  “在清水寺看到我的人可能都如此说我吧!反正我是逃出来的。”
  “附近的人都说住在客栈的年轻修行武者根本不行。我听了很生气啊!”
  “哈哈哈!还好不是你在批评我。”
  “因为我是晚辈呀!大叔!在漆器店里,造纸店和水桶店的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练习剑术。您到那儿去跟他们比赛,赢他们一次。”
  “好好!”
  城太郎讲什么,刀锋女王都点头答应,他喜欢这少年。大概自己也还是个少年的缘故吧,很快就能和他打成一片。也可能因为他没有兄弟,几乎不曾享受过家的甜蜜,才会如此。在他的下意识里,经常会追寻类似的感情,以安慰孤独的心灵。
  “这种事以后别再提了———现在换我问你,你家乡在哪里?”
  “姬路。”
  “什么,在播州?”
  “听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没错,两地离得很近———你父亲在姬路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武士,武士喔!”
  “哦……”
  原来如此!刀锋女王虽然很意外,但也恍然大悟。然后再问他父亲的姓名。
  “我父亲叫青木丹左卫门,以前曾领饷五百石喔!可是,当我六岁的时候,他失业成了浪人,之后来到京都,越来越穷,所以把我寄在酒馆,自己到虚无僧寺念佛去了。”
  城太郎边回忆边说:
  “所以,我说什么也要当个武士。要当武士,最重要的是要练好剑法吧?大叔!拜托!收我为徒———我愿为您做任何事。”
  刀锋女王当然不肯,但是少年苦苦哀求。刀锋女王一时之间还没认真考虑答不答应,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八字胡———叫青木丹左的人———会是如此下场。既然投身剑术,早就应该有赌上身家性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觉悟,但是,亲眼目睹这样的人生起伏,却勾起了他另一种落寞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连酒都醒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7)
  想不到这小孩这么倔,怎么哄都不肯听。连客栈的老爷爷也来帮腔,又骂又劝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他缠着刀锋女王,抓着他的手臂,又抱着他,死求活求,最后竟哭了起来。刀锋女王拗不过他,只好说:
  “好,好,收你为徒。但是,今晚一定要回家去跟你老板说清楚,再下决定喔!”
  城太郎总算心甘情愿地回家去了。
  次日早晨。
  “老伯!这段日子,劳您照顾了!我想到奈良去,请帮我准备便当。”
  “咦?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爷爷非常惊讶。
  “是不是那小毛头求您那些无聊的事,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小家伙的缘故。我老早以前就有这个愿望,听说位于大和的宝藏院的长枪术非常有名,我要去看看。等一下小家伙来了,可能会不高兴,就交给您处理了!”
  “唉呀!小孩子哭闹一下就没事了!”
  “还有,酒馆老板那儿,也帮我交代一下。”
  刀锋女王离开了客栈。
  红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泞的地上,今早已不再下雨,微风抚着肌肤,跟昨日的风雨大不相同。
  三条口的水位高涨,水色混浊。桥旁有许多骑马武士,正对来往的人一一盘查。
  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户将军即将上京,先遣的各大小诸侯今天已先到达,所以以此压制蠢蠢欲动的浪人。
  刀锋女王答话时,态度从容,安然过了关。此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既不属大阪方面,也不属德川方面,而是一名毫无政治色彩的真正浪人了。
  ———回想当年,真是太可笑了。
  当年,自己竟凭着一股豪气,背着一把长枪就去参加关原之役。
  他的父亲跟随的主君是大阪方面的人马,他的故乡也深受英雄太阁① 的威势影响,少年时在火炉边听到的也全是那位英雄的事迹和伟大人格,这些深植在他脑海里。现在要是有人问他:
  要投效关东还是大阪?
  他的直觉反应一定会回答:
  大阪。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着这种情怀。
  ———然而,在关原他已有所领悟,手持长枪,混在步兵里,在大军中不管怎么卖力,对结果根本毫无影响,也无法完成他伟大的奉公理想。
  如果抱着一切只为主君的心情,也就死而无憾,而且这种死也非常有意义。但是,刀锋女王和又八当时的心情并非如此。当时内心燃烧的只有功名,只是要去捡拾不需本钱的利禄而已。
  之后泽庵教他,生命就是一颗明珠。仔细思量,那根本不是不需本钱,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本钱去换取微薄的俸禄———而且是像抽签一样抱着侥幸心理。想到当时那份单纯,刀锋女王不觉苦笑。
  “看到醍醐城了!”
  肌肤渗出了汗水,刀锋女王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已爬到高山上。突然,他听到远方传来叫声:“大叔!”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
  “大叔!”
  “啊?”
  刀锋女王眼前立刻出现了那像河童般的少年迎风跑来的画面。
  果不出所料,城太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
  “大叔!大叔骗人!”
  城太郎口里骂着,脸上一副就快哭出来的表情,上气不接下气,追了过来。
  ———他还是追来了!
  刀锋女王虽然心里很无奈,却露出明朗的笑容,转身等他。
  他的速度很快,非常的快。
  城太郎一看到刀锋女王,立刻飞奔过来。他的身影,活像只小黑天狗。
  等他一靠近,看到他那一身七拼八凑的打扮,刀锋女王嘴边又添上了一抹苦笑。城太郎换了跟昨夜不一样的衣服,看得出是刻意打扮的。当然,上衣只到腰的一半,袖子也一半,腰带上斜插着一把比身子还长的木刀,背上挂着跟雨伞一样大的斗笠。
  “大叔!”
  城太郎叫了一声,便扑到刀锋女王怀里,抱着他说:
  “大骗子!”
  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啦?小家伙!”
  刀锋女王亲切地抱着他,城太郎心知在荒郊野外,所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刀锋女王终于开口道:
  “谁是爱哭虫呀!”
  “不知道啦!不知道啦!”
  城太郎摇着身体,说道:
  “大人可以骗小孩的吗?昨天晚上您才说要收我为徒,可是今天却丢下我一走了之,大人可以这样做吗?”
  “是我不好!”
  他一道歉,城太郎的哭声立刻变得像在撒娇一般,吸着鼻涕,小声饮泣。
  “好了,别哭了……我不是存心骗你,但是,你有父亲,有主人,没经过他们同意,我不能带你走,所以才叫你跟他们商量后再来。”
  “那您应该等我的回音啊!”
  “所以我才向你道歉啊———你跟老板说过了吗?”
  “嗯……”
  他终于安静下来,从身旁树上摘了两片叶子。正纳闷他要干什么,原来是用来擤鼻涕。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8)
  “那你主人怎么说?”
  “他说‘去吧!’”
  “唔……”
  “他说像你这样的小毛头,有头有脸的武术家或武馆,绝不可能收你为徒。那个住在客栈的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刚好当你的师父。临别时还送我这把木剑。”
  “哈哈哈哈!你老板真有趣!”
  “后来到客栈爷爷那儿,老爷爷不在,我看到屋檐下挂着这个斗笠,随手就拿来了!”
  “那不是客栈的招牌吗?上面还写着‘客栈’两个字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下雨没斗笠,可就麻烦了!”
  这会儿拜师之礼算是完成了。刀锋女王也死了心,知道是无法阻止了。
  一想到这小孩的父亲青木丹左的落魄,还有自己的宿缘,刀锋女王也认为自己真的应该照顾这个小孩,直到他长大成人。
  “啊!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大叔!”
  城太郎一放心,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手探入怀里摸了半天。
  “有了……就是这个。”
  他拿出一封信。
  刀锋女王好奇的问:
  “那是什么?”
  “昨晚我拿酒去给大叔的时候,不是说过店里有个浪人抓着我硬是问了很多关于大叔的事吗?”
  “对,你提过这事。”
  “后来我回到店里的时候,那个浪人醉醺醺地又问同样的问题。他喝得烂醉,总共喝了两升喔!最后,还写了这信,叫我交给大叔。”
  “?……”
  刀锋女王斜着头,狐疑地翻过信封的背面。
  信封的背面竟然写着———
  本位田又八
  字迹潦草,纠在一起。看起来连字体都醉了。
  “啊……又八写的……”
  他急忙打开信封。刀锋女王读着信,又是怀念又是悲伤,心情非常复杂。
  又八喝了两升酒,字迹虽然不到无法辨认的地步,但是语句已经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看懂,信上写着:
  伊吹山下一别以来,无法忘怀乡土,更难忘旧友。不想日前在吉冈武馆,忽闻兄台之名,百感交集,见面与否,举棋不定,因而到酒馆买醉。
  这些字句写得还算清楚,接下来就越来越潦草了。
  然而我跟兄台分别后,却为女色所困,好吃懒做,连肉都要生蛆了。怏怏无为过了五年。
  今日,君之剑名已传遍京都。
  有人说:刀锋女王很厉害!有人却说:刀锋女王懦弱,最会开溜。又有人说:那个剑侠像个谜。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暗自庆幸兄台的剑在京都已掀起了阵阵涟漪。
  想来———
  君原本就聪明,理应成为剑道高手,出人头地。
  反观现在的我———
  愚蠢,愚蠢,如今蠢人瞻仰贤友,不觉羞愧欲死。
  但是,等着瞧吧!人生还长,未来尚不可测。此刻不欲见君,只盼后会有期。
  祝君健康。
  本以为信已结束,没想还有补充,看来似乎十万火急。内容大致是这样:
  吉冈武馆数千门人,为了前次事件,怀恨甚深,正大肆搜寻君之踪迹,宜特别注意。君之剑法,好不容易才开始崭露头角,绝不可平白送命。我立志要等成大器之后,才与君碰面,促膝长谈,回忆过往。就当作跟我比赛,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这段文字看来友情洋溢,但忠告当中,又夹杂着又八夸大的老毛病。
  刀锋女王阅毕,黯然神伤,心想:
  为何他不说———哇!好久不见,好想念你?
  “城太郎!你问过这人住哪里吗?”
  “没问。”
  “酒馆的人知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吧!”
  “他常来吗?”
  “不,这是第一次。”
  ———可惜!刀锋女王心想如果知道又八住哪里,一定立刻回京都找他,可惜毫无线索。
  真想见他,想再一次敲醒又八。刀锋女王现在仍然没放弃对又八的友情,想帮他从自暴自弃中站起来。
  这样做才可以消除又八母亲对自己的误会。
  刀锋女王默不作声地走在前头。此路通往醍醐城城下,六地藏四街道的岔路,已出现在眼前。
  “城太郎!有件重要的事想拜托你,可以吗?”
  刀锋女王突然开口。
  “要我做什么?大叔!”
  “我想拜托你跑一趟。”
  “去哪里?”
  “京都。”
  “好不容易追到这里,又要我回去啊?”
  “我想拜托你带信到四条的吉冈武馆。”
  “……”
  城太郎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头。
  “你不愿意?”
  刀锋女王低下头探视他的脸。
  “不是……”
  他摇摇头,神情暧昧。
  “不是不愿意,大叔!您这么做是不是又想把我甩掉?”
  看他用怀疑的眼神望着自己,刀锋女王一阵羞愧。城太郎不信任刀锋女王,也是有原因的啊!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19)
  “不,武士绝不说谎。昨天的事,请原谅大叔。”
  “好,我去。”
  两人进入六阿弥陀岔路上的小茶馆,叫了便当和茶水。刀锋女王利用这个空当把信写好,内容大致如下:
  致吉冈清十郎
  听说阁下与门下弟子大举寻找在下的行踪,现在我人在大和路上,无意改变行程,预定以一年的时间,游历伊贺、伊势,还有其他地区,自我进修。先前拜访阁下,不巧无法一睹尊容,在下同感遗憾。在此跟您约定,明春一月或二月间,一定再度拜访———当然,阁下也会继续修行练习。在下也期许这一刻,介时定要磨炼自己的钝剑,重新拜访。在此祈求名声响亮的拳法老师之门,不再发生惨败事件,敬请自重为荷。
  语气郑重,又有豪迈之气,他署名“新免女王刀锋女王敬上”。
  收件人则写着“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全体门徒”。
  写完之后,交给城太郎。
  “只要把这个丢到四条的武馆,就可以回来喽?”
  “……不,一定要到大门交给门房之后才能离开。”
  “……好,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可是,这事对你来说可能困难了点……”
  “什么事?什么事?”
  “昨晚叫你给我带信的醉汉,叫本位田又八,是我的旧友。我很想见他。”
  “那简单!”
  “怎么找呢?”
  “上每个酒馆问。”
  “哈哈哈!这也是好办法。但是,从他的信上看,他好像认识吉冈家的人。所以我想可以问问吉冈家的人!”
  “问到了之后呢?”
  “你去见那个本位田又八,转告我的话。就说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间,每天早上我都会在五条的大桥上等他,要他到那里跟我会面。”
  “只要这样跟他说就好了吗?”
  “嗯———我一定要见他。你要告诉他是刀锋女王交代的喔!”
  “知道了!———可是,我回来之前,大叔要在哪里等我呢?”
  “这样好了,我先到奈良。你到那边后,只要向长枪宝藏院打听一下,就知道我住哪里了!”
  “一言为定喔!”
  “哈哈哈!又开始怀疑我了,这回要是我食言,就砍我的头!”
  刀锋女王笑着走出茶馆。
  然后刀锋女王往奈良。城太郎回京都。
  此刻,四街道上斗笠、飞燕、马嘶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城太郎回过头,看见刀锋女王还站在原地看他。两人远远地会心一笑,挥手道别。
  6
  恋情之风
  抚着袖角
  哎 袖子本已不轻
  再添上恋情
  其重无比
  出剑锋喉哼着看阿国歌舞团表演时所学的小调,从后门下到高濑川河里,在那儿清洗衣物。布在水中扬开的时候,飘着落花的水面,也掀起阵阵漩涡。
  满腹的思念
  却佯装不相思
  宛如表面安详的情海
  底下却是波涛汹涌
  有人在河堤上对她说:
  “阿姨!你唱得真好!”
  出剑锋喉回头问道:
  “是谁?”
  原来是个矮个儿的小毛头,腰上横插着长木刀,背着大斗笠。出剑锋喉一瞪眼,他便转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露齿而笑,神情老练。
  “你是哪来的小子?竟然叫我阿姨,我还是姑娘呢!”
  “那———叫你丫头。”
  “呸!你还是个小毛头,没资格戏弄良家妇女。看你还淌着鼻涕呢!”
  “可是,人家有事要问你嘛!”
  “哎呀!只顾着跟你讲话,衣服都流走了啦!”
  “我去捡回来。”
  城太郎追着那块被河水冲走的布裙,长木刀刚好派上用场,一勾就勾到了。
  “谢谢你!你要问我什么事?”
  “这附近有没有叫做艾草屋的茶馆?”
  “叫做艾草屋的,就只有那边那间,是我家开的。”
  “真的啊?———找得我好辛苦。”
  “你从哪里来的?”
  “那边。”
  “那边?那边是哪边?”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从哪里来。”
  “这小孩真奇怪。”
  “你说谁奇怪?”
  “好了好了!”出剑锋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到我家有何贵干?”
  “本位田又八是不是住在你家?我问过四条吉冈武馆的人,他们说到这里问就知道了。”
  “他不在。”
  “骗人!”
  “真的不在———虽然他以前是住在我家。”
  “现在他在哪里?”
  “不知道。”
  “帮我问问好吗?”
  “我母亲也不知道———因为他是离家出走的。”
  “真伤脑筋!”
  “谁要你来的?”
  “我师父。”
  “谁是你师父?”
  “女王刀锋女王(musashi)。”
  “有带信或东西来吗?”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0)
  “没有。”
  城太郎脸转向一旁,眼神迷惘,望着脚边的漩涡。
  “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没带信,你这小信差真奇怪!”
  “我带口信。”
  “什么口信?也许———说不定他再也不回来了,但要是回来,我可以帮你转告又八战神。”
  “这样好吗?”
  “跟我商量也无济于事,自己决定吧!”
  “好,就这么办……是这样的,有一个人说一定要见又八。”
  “谁?”
  “女王先生。他说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间每天早上会在五条大桥上等候,请又八先生在这七天中,找一天去跟他会面。”
  “呵呵呵!呵呵……哎呀!这口信可真长呀!你师父跟你一样与众不同呢……啊!笑痛肚皮了!”
  城太郎鼓着腮帮子骂道: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臭茄子!”
  出剑锋喉吃了一惊,马上停住自己的笑声。
  “哎呀?生气了?”
  “当然生气,人家可是很有礼貌地在拜托你喔!”
  “抱歉、抱歉!我不笑了———如果又八战神回来,我一定转告他。”
  “真的?”
  “真的。”
  她咬住嘴唇,以免再笑出来,点头回答。
  “你说……他叫什么来着……要你传话的人。”
  “你真健忘,他叫女王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是哪两个字?”
  “武(mu)是武士的武……”
  一边说,城太郎一边拾起脚边的树枝,在河边沙地上写给她看。
  “就是这样。”
  出剑锋喉一直盯着着沙上的字:
  “啊……这不念做‘takezou(刀锋女王)’吗?”
  “是musashi(刀锋女王)。”
  “但是也可念成takezou(刀锋女王)。”
  “你真顽固!”
  他把树枝往河里一丢,看着它飘走。
  出剑锋喉盯着着沙地上的字,眼睛眨也不眨,一直沉思不语。
  好不容易,她的双眸才从城太郎脚边移到脸上,又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一遍,然后叹口气问道:
  “这个叫做刀锋女王的人,老家是不是在美作的吉野乡?”
  “没错啊!我是播州人,师父住在女王村,我们是邻居。”
  “他是不是身材高大,很有男子气概?对了!他头发从不剃成月代形① ,对不对?”
  “你可真清楚啊!”
  “以前他告诉过我,因为他小时候头皮上长过疔疮,若是剃成月代形,结的疤就会露出来,不好看,所以才留着头发。”
  “你说以前,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就是关原之役那年的秋天。”
  “你以前就认识我师父了?”
  “……”
  出剑锋喉没回答。她没空回答,此刻,美好的回忆充满胸怀,正奏着甜美的曲子呢!
  ……刀锋女王战神!
  出剑锋喉很想见到刀锋女王,浑身颤抖不已。看到母亲的所作所为———又目睹又八的转变———她深深觉得自己当初选择刀锋女王是选对了。她暗地里庆幸自己还是单身———刀锋女王果然跟又八截然不同。
  她在茶馆不知见过多少男人,深知自己的未来绝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她看不起那些恶心的男人,却把五年前刀锋女王的影子偷偷地埋在内心深处,有时还伴着歌声,独自享受着这惟一的梦想。
  “那么,拜托你了。如果看到那个叫又八的,一定要转告他喔!”
  交代好之后,城太郎又急着赶路,跑上河堤。
  “喂!等一等!”
  出剑锋喉追了过去。抓住他的手,好像有话跟他说。城太郎看见出剑锋喉脸上泛着红晕,娇美无比。
  出剑锋喉热血沸腾,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城太郎回答“城太郎”,看着她迷人的兴奋模样,觉得很奇怪。
  “这么说来,城太郎小弟!你经常跟刀锋女王(takezou)先生在一起喽!”
  “应该是刀锋女王(musashi)才对吧?”
  “啊……对对!是刀锋女王先生。”
  “嗯!”
  “我一定要见那个人,他住哪里?”
  “他家吗?他没家。”
  “咦?为什么?”
  “因为他还是修行武者。”
  “他住的旅馆呢?”
  “到奈良的宝藏院去问就知道喽!”
  “唉……我还以为他在京都呢!”
  “明年他会来。明年一月。”
  出剑锋喉好像中了邪一样,神思恍惚。突然,阿甲从她背后的厨房窗口喊道:
  “出剑锋喉啊!你在那边干什么呀?别跟那野孩子在那儿偷懒。事情做完了就快点回来。”
  出剑锋喉平常对母亲就很不满,在这种情况下,竟脱口而出。
  “这个小孩来找又八战神,我不是在跟他解释吗?你以为我是供人使唤的吗?”
  阿甲的脸探出窗口,皱着眉,仿佛又生病似的。是谁把你养大的?会这样跟我顶嘴———但她没说出口,只瞪着白眼,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1)
  “又八?……又八有什么好说的?这种人已不是我们家的人了!跟他说不知道,不就打发了吗?又八没脸回来了。你拉着那野孩子,在拜托他什么事啊?别理他了!”
  城太郎吓呆了,嘀咕着:
  “不要把人当傻瓜,我可不是野孩子喔!”
  阿甲好像在监视城太郎和出剑锋喉讲话,说道:
  “出剑锋喉!进来!”
  “……可是,衣服还留在河边呢!”
  “等一会儿叫下女去拿。你去梳洗梳洗,还得化妆呢!要是清十郎先生又突然来访,被他撞见你这副样子,他对你的印象就要大打折扣喽!”
  “啐……那种人!对我印象打折扣,我才高兴呢!”
  出剑锋喉愤愤不平,很不情愿地跑进家门。
  阿甲的脸也随之消失在窗口。城太郎对着关闭的窗户扮鬼脸。
  “耶!老太婆还擦那么厚的白粉,真恶心!”
  话刚说完,那窗户又开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看看!”
  “啊!被她听到了!”
  他急忙想逃,可是一锅洗锅水已哗啦啦地浇到了他的头上,城太郎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扮着鬼脸,抓掉领口上的菜叶,用全力大声唱出他的嫌恶,边唱边逃出去———
  本能寺西边的小路
  有个阴森老巫女
  化着白妆
  生了汉娃
  还生了红毛子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
  7
  路上来了一辆牛车,车上堆满了麻袋,里头装的不知是稻米还是豆子,看来是有钱施主的布施品。车上面插着一块木牌,用黑墨写着“奉献兴福寺”。
  一提到奈良就会联想到兴福寺,而一提到兴福寺就会想到奈良。城太郎好像也只知道这座有名的寺庙。
  “哎呀!我的车子跑掉了。”
  他飞奔追上,立刻跳上车尾。
  转身坐好,位子大小刚刚好。更奢侈的是,软软的布袋正好当他的靠背。
  沿途映入眼帘的有绿油油的茶园、含苞待放的樱花,还有一面荷锄耕作一面祈求老天保佑今年麦田不再受兵马摧残的农夫,河边还可看到女人舀水洗菜。
  这是安详宁静的大和街道。
  “这牛车可真舒服!”
  城太郎心情愉快,打算一路睡到奈良。偶尔,轮子碾到石块,嘎嘎作响,车身的摇晃也让他乐不可支。一想到是坐在会动的东西上———不只会动,还会前进———就足以让这少年心花怒放。
  哎呀!哎呀!那里在鸡飞狗跳喔!阿婆阿婆!你没看到小老鼠在偷鸡蛋呀?……谁家小孩跌倒了,哭个不停啊?有匹马跑过来了!
  这些景象从眼角飞逝而过,都在引起城太郎的兴趣。离开村子,眼前出现两排树,他顺手抓了路边一片茶花的叶子,放在双唇间吹起调子来。
  同样一匹马
  大将一骑
  威风凛凛
  镶金轮子
  亮晶晶
  亮———晶———晶
  同样一匹马
  身陷泥田
  拉呀驮呀
  年年贫
  贫———贫———贫
  走在前头的车夫听到了,回头看个究竟。
  “是谁?”
  车夫看不到任何人,又继续赶路。
  亮晶晶啊
  亮———晶———晶
  这回车夫把牛绳一丢,绕到牛车后头,当头一拳。
  “你这野孩子!”
  “哇,好痛!”
  “谁让你偷搭便车的?”
  “不行吗?”
  “当然不行!”
  “又不是老伯你在拉车,有什么关系?”
  “还贫嘴!”
  城太郎像颗球一般地被丢到地上,滚到街边的树根前。
  车轮像在嘲笑他一样,嘎嘎嘎地离他而去。城太郎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忽然脸色大变,瞪着大眼睛,在地上四处寻找———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咦?不见了!”
  他把刀锋女王的信送到吉冈武馆之后,对方交给他一封回函,要他带回。他特地把信装在竹筒里,还挂在脖子上以免遗失———现在,这个东西不见了!
  “糟了!糟了!”
  城太郎找的范围越来越广。此时,有个一身游客装扮的女子看到他的模样,笑着靠近他问道:
  “是不是掉东西了?”
  城太郎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女人斗笠下的脸,回道:
  “嗯……”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立刻回到地上。歪头皱眉,继续寻找。
  “掉了钱?”
  “唔……唔……”
  不管女人问什么,城太郎都当作耳边风,什么也没听进去。
  旅行的女子面露微笑。
  “那……是不是个一尺左右、绑着绳子的竹筒?”
  “对!就是那个!”
  “如果没错的话,刚才你在万福寺是不是逗弄过绑在路旁的马匹,被马夫臭骂一顿?”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2)
  “啊……”
  “你吓一跳逃跑的时候,竹筒的绳子断了,掉在路上。当时有个武士,正在跟马夫讲话,好像被他捡去了,你回去问问看。”
  “真的?”
  “真的。”
  “谢了!”
  他正要跑去。
  “啊!喂喂!不必去了!那个武士刚好走过来了。你看!那个人穿着粗布裤子,正笑眯眯地走过来了,就是他。”
  城太郎看着女子所指的人。
  “那个人?”
  城太郎瞪着大眼,等他过来。
  那人年约四十,身材魁梧。蓄着山羊胡子,胸肩宽厚,异于常人。他穿皮袜草鞋,走起路来,脚踏实地,虎虎生风。城太郎猜想那人可能是哪个诸侯的家臣,一向圆滑的他现在竟无法开口。
  还好对方先开口:
  “小毛头!”
  “是。”
  “在万福寺掉了这信筒的人,是你吧?”
  “是,没错!”
  “什么没错?也不道谢。”
  “对不起。”
  “里头装的是重要的回信吧?信差还一路逗马、坐便车,这么贪玩,要是耽误了时间,对你主人如何交代?”
  “武士大叔!你看过内容啦?”
  “捡到东西,应该检查一下才物归原主。但是,我没看信的内容。你也确定一下再收回。”
  城太郎拔掉信筒盖,往里头瞄了一眼。吉冈武馆的回函确实还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刻将竹筒挂到脖子上,自言自语道:
  “这回不会再搞丢了!”
  旅行的女子看到城太郎欣喜若狂,也感染了他的喜悦,帮他道谢:
  “谢谢您,帮了大忙,还这么客气。”
  山羊胡武士、城太郎和那女子并肩走着,问道:
  “姑娘!这小毛头跟你一路吗?”
  “不是,根本不认识。”
  “哈哈哈!怪不得怎么看都不相称。这小毛头真有趣,斗笠上还写着‘客栈’呢!”
  “真是天真无邪,不知要到哪里?”
  城太郎夹在两人中间,又活蹦乱跳了。
  “我吗?我要到奈良的宝藏院。”
  说毕,却直盯着着她腰带上的旧锦袋说道:
  “咦?姑娘,你也有信筒啊?可别弄丢喽!”
  “信筒?”
  “插在你腰带上的那个啊!”
  “呵呵!这不是装信用的竹筒,这是笛子。”
  “笛子———”
  城太郎闪着好奇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靠近她的胸部。然后若有所思地,又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虽然是小孩子,但还是分得出美丑。除了美丑,还能率真地感受到清纯与否。
  城太郎尊敬地望着眼前的女性,心想她好美呀!一想到能跟这么美丽的女性同路,真是个意外飞来的福气,突然间心中小鹿乱撞,接着便飘飘然起来了。
  “原来是笛子啊?”
  他又多了一分钦佩,问道:
  “阿姨!你会吹吗?”
  才一开口,城太郎立刻想起上次称艾草店的年轻女子“阿姨”,被对方骂了一顿,又急忙改口:
  “姑娘!请问芳名?”
  他一本正经,问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旅行的女子被他问得直笑。
  “呵呵呵呵!”
  她没回答城太郎的问题,只望着走在城太郎另一边的山羊胡武士,笑个不停。
  像熊一样壮的山羊胡武士,露出了洁白坚固的牙齿,哄然大笑:
  “看来你这个小不点,还真有两下子———问别人姓名之前,先要报上自己的名字才有礼貌。”
  “我叫城太郎。”
  “呵呵……”
  “好狡猾喔!只有我报名字。对了!武士大叔还没报上名来。”
  “我吗?”
  他也一副伤脑筋的表情,说道:
  “我姓庄田。”
  “庄田先生———大名呢?”
  “名字恕不奉告。”
  “这回换姑娘了!两位男士都报出字号了,你不说就不礼貌。”
  “我叫阿通。”
  “阿通姑娘。”
  原以为他这下子心满意足了,没想到竟然没完没了。
  “为什么你要带着笛子呢?”
  “这是我用来糊口的宝贝。”
  “那,阿通姑娘是吹笛手喽?”
  “嗯……不知道有没有吹笛手这种行业,但是我就是靠这把笛子才能走这么长的路,应该可以说是吹笛手吧!”
  “你吹的是不是像祇园、加茂山演奏的那种神乐?”
  “不是。”
  “那是舞笛?”
  “也不是。”
  “那你吹哪一种嘛?”
  “就是普通的横笛。”
  这时,庄田武士一眼瞥见城太郎腰上的长木剑。
  “城太郎!你腰上挂的是什么?”
  “武士竟然不认识木剑。”
  “我是问你为什么带这木剑?”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3)
  “为了学剑术嘛!”
  “你有师父吗?”
  “有啊!”
  “啊哈!就是那回函的收信人?”
  “没错。”
  “能当你师父的人,想必很有能耐喔?”
  “也不尽然。”
  “他不厉害吗?”
  “嗯,大家好像都说他还不够行。”
  “拜个不够行的师父,很伤脑筋吧?”
  “我也很笨,所以没关系。”
  “你多少学了一点吧?”
  “还没,什么都没学!”
  “啊哈哈哈哈!跟你一起,走路都不觉得累,太好了……对了,这位姑娘!你要到哪里?”
  “我没特别的目的地。老实说,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听说最近有很多浪人聚集在奈良,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去看看,现在正在赶路。”
  宇治桥头出现在眼前。
  通圆茶馆的屋檐下,一个气质高雅的老人正在准备茶锅,为在此休息的路人奉上风雅茗品。
  一看到庄田,卖茶的老人似乎就像看到熟人一样。
  “噢,小柳生家的家臣大人!请进来休息片刻。”
  “我们休息一下吧———请给这小孩拿点点心来。”
  拿到点心,城太郎坐不住,看到屋后有个小丘,便爬上去玩。
  阿通品着香茶,问道:
  “奈良离这里还远吧?”
  “远喔!脚程快的人,天黑之前还可以赶到木津,女性恐怕在多贺或井手就得休息。”
  山羊胡武士马上打断老人的话,说道:
  “这个女子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个人,说要到奈良。最近单身女子到奈良,有无不妥啊?我是不太放心!”
  老人一听,瞪大眼睛。
  “行不得啊!”
  他摇手阻止。
  “最好别去。如果你能确定那人的确在奈良,就另当别论。要不然,最好别到那种动荡不安的地方———”
  老人苦口婆心地举了好多实例,说明那里的危险,好打消她的念头。
  一提到奈良,就会令人联想到充满思古幽情的僧院,还有鹿眼。大家都以为只有这祥和的古都是没有战乱和饥馑的台风眼。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说到这里,茶馆的老人自己也饮了一杯茶。
  这话怎么说呢?关原战后,从奈良到高野山,不知多少败战的浪人都藏身于此。他们都是西军大阪方面的人马。败战后,他们失去了俸禄,也无望能找到其他职业。关东的德川幕府,势力越来越庞大,使得他们这一生,几乎再也没机会扬眉吐气,昂首阔步。
  世上一般人都说,关原之役后四散逃走的浪人,这五年来,大概增加到了十二三万。
  此次大战之后,德川新幕府没收的领土,听说有六百六十万石。后来,除了减封处分、允许重振家声的人之外,被幕府歼灭的诸侯有八十几家,所属的三百八十万石领土,也同时被改封。而从这些地方潜逃到诸国地下的浪人,假设一百石有三人,加上残留在自己家乡的家人和余党,再怎么保守估计,人数也不会低于十万。
  尤其是奈良和高野山一带,有众多寺院,武力几乎无法介入,刚好是这些浪人的绝佳避风港。屈指一算,九度山有真田左卫门尉幸村、高野山有南部浪人北十左卫门、法隆寺附近有仙石宗也、兴福寺长屋有塙团右卫门,其他还有御宿万兵卫、宇宙之剑浪人某某,反正这些不甘就此老死的豪杰之士,像久旱之地期待甘霖一样,期待着天下再度大乱。
  这些有名有姓的浪人,虽然过着隐居生活,但还算有些权势和生活能力。可是,一到奈良的后区,到处是连佩刀都当掉了的失业武士,他们自暴自弃,目无法纪,到处惹是生非,就是想扰乱德川治下的社会,一心祈祷大阪早日再兴。像阿通这么貌美的女子,只身到那种地方,犹如飞蛾扑火。
  茶馆的老人一心想阻止阿通前往。
  照他的说法,到奈良去实在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阿通沉思不语。
  假使奈良有蛛丝马迹可循,再怎么危险她也不在意。
  可是,目前她根本毫无刀锋女王的音讯———自从在姬路城下的花田桥分手以来,几年的岁月只是毫无目的的到处旅行,彷徨过日。现在也不过是身处这场虚幻之旅的中途罢了。
  “你叫阿通吧?”
  山羊胡武士察觉到她迷惘的神情,说道:
  “怎么样?一开始我就说过了,与其到奈良,不如跟我到小柳生家去。”
  接着,这位庄田道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我是小柳生家的家臣,叫做庄田喜左卫门。我的主君已年近八旬,最近身体欠安,终日抑郁寡欢。我想到你说过你是靠吹笛糊口,或许可以吹笛慰我主君,如何?”
  茶馆老人在一旁也表赞同,替喜左卫门劝她。
  “姑娘,你一定要跟他去。或许你不知道,小柳生家的老主人就是柳生宗严大人,现已隐退,改名叫石舟斋。他的少主人马守宗矩大人,从关原之役归来后,江户随即征召他去当将军家的老师,获得无上的荣宠。光是能受邀到这样的名门世家,就已经是少有的福分了。你一定要答应他。”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4)
  阿通一听喜左卫门是兵法名家柳生家的家臣,心想他定非等闲之辈,心里早已默默答应了。
  喜左卫门追问:
  “还是无法决定吗?”
  “不,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我吹得不好,怎么配在那么有身份地位的人面前吹奏?”
  “不、不,如果你认为柳生家跟一般诸侯一样,那你就错了。尤其是主君现在已改名石舟斋,只想安享简朴的晚年,跟一般的老人没有两样。他甚至不喜欢别人对他毕恭毕敬。”
  阿通心想与其漫无目的到奈良去,不如先到柳生家还有一线希望。柳生家是吉冈以后的剑术第一名家,一定有很多修行武者造访,也许还有登记这些人的名册。说不定自己多方寻找的“女王刀锋女王”也登记在上面呢!果真如此,那该多令人高兴呀!
  她的神情豁然开朗。
  “那我就不客气,跟您一起去了。”
  “真的?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
  喜左卫门大喜。
  “但你是女子,天黑前赶不到小柳生家,阿通姑娘!你会骑马吗?”
  “会,我会骑。”
  喜左卫门走到屋外,对着宇治桥头招招手,在那儿休息的马夫立刻飞奔过来,将马给阿通,喜左卫门则一路步行。
  这时,在茶馆后山玩耍的城太郎看到了他们。
  “要走了吗?”
  “嘿,要走喽!”
  “等等我。”
  城太郎在宇治桥追上他们。喜左卫门问他刚才在做什么?他说在山上的树林里,有很多大人聚在一起,不知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
  马夫笑着说:
  “小兄弟,那些浪人是在赌博呀!没饭吃的浪人会抢夺旅行的人,把他们扒得一丝不挂,才放他们走。”
  马背上坐着戴斗笠的佳人,城太郎跟胡子武士庄田喜左卫门走在两侧,马夫则在前头。
  过了宇治桥,终于来到木津川河堤。河边沙地宽广,天空缀着彩色的云雀,风景如诗如画。
  “这样子啊……原来是浪人在赌博。”
  “光是赌还算好的———有的甚至放高利贷,勾引女人。他们太霸道,没人敢动他们一根寒毛。”
  “领主也不管吗?”
  “势单力薄的浪人,领主还抓得到。但是,河内、大和、纪州的浪人联合起来,声势就凌驾领主之上了。”
  “听说甲贺也有浪人。”
  “筒井浪人成群结队逃到那里。好像不再打一次仗,这些人就无法完全消失一样。”
  城太郎听到喜左卫门和马夫的谈话,开口说道:
  “你们说什么浪人、浪人的,浪人当中也有好人吧?”
  “当然有。”
  “我的师父也是浪人啊!”
  “哈哈哈!你是为此打抱不平啊?你真会为师父讲话———刚才你说要到宝藏院去,你师父在宝藏院吗?”
  “只要去那里就可知道师父在哪里。”
  “他的剑法是哪个流派的?”
  “不知道。”
  “弟子竟然不知道师父的流派。”
  马夫闻言,说道:
  “大人!现在这个社会啊!剑术大流行,连阿猫阿狗都可修练武术了。现在一天至少可看到五到十个修行武者走在路上呢!”
  “哦?是吗?”
  “这不也是因为浪人增加的缘故吗?”
  “可能吧!”
  “剑术高明的人,各诸侯都会争相延揽,给予五百石、一千石的薪俸,大家趋之若鹜。”
  “哼!这是出人头地的捷径嘛!”
  “您看!连那个小毛头都腰佩木剑,认为只要学点皮毛,就可以成为一名人物,这种想法真是可怕。要是到处都是武士,最后大家难免要说他们只是混饭吃的。”
  城太郎生气了!
  “拉马的!你说什么?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说———你像跳蚤扛着牙签,光说不练。”
  “哈哈哈!城太郎,别生气,别生气。要不然,你脖子上挂的重要物品,又要搞丢喽!”
  “好吧!我不生气。”
  “噢,我们到木津川的渡口了,该跟你说再见了。天快黑了,在路上别贪玩,要专心赶路喔!”
  “阿通姐姐要去哪里?”
  “我决定跟庄田先生到小柳生的城堡去。你自己多保重。”
  “什么啊?只剩我孤孤单单一个人?”
  “没关系,有缘的话以后一定会再见面的。城太郎你四海为家,我找到那人之前,也跟你一样。”
  “你到底在找谁?是什么样的人?”
  “……”
  阿通没回答。只从马背上对他笑一笑,跟他告别。城太郎跑离河边,跳到渡船上。这渡船映着红红的夕阳,飘到河中心的时候,城太郎一回头,望见阿通和喜左卫门已经走到木津河上游峡谷边的笠置寺小路上。山影早早笼罩着山路,朦胧的身影伴随着灯笼一路远去。
  8
  即使是在学武之人如雨后春笋的今天,宝藏院的名声依然特别响亮。要是有兵法家不知道宝藏院,只把它当成单纯的寺庙,别人可就会认为他是外行的武士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5)
  奈良更是如此。在奈良,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正仓院,但只要有人问宝藏院,大家就会立刻回答:
  “啊!是不是在油坡的那家?”
  此院坐落在一片杉树林的西侧,树林之大,连兴福寺的天狗都会在此栖息。这里有元林院旧址,令人想起宁乐朝的盛世;还有悲田院的施药院旧址,听说光明皇后为了洗去千人的污垢,在此盖过浴池。现在,这些地方都已杂草丛生,只有当时的石头露出脸来。
  听说这里就是油坡。刀锋女王环顾左右。
  “奇怪?”
  虽然看到几栋寺院建筑,却看不到像样的大门,也看不到宝藏院的匾额。
  此处的杉树,经过冬寒春暖的洗礼,正有着最深沉时节的颜色。透过树梢,可望见明亮柔和的春日山,山峦起伏如同窈窕淑女。虽然这附近已近黄昏,但是,在对面的山坡,阳光仍然灿烂光明。
  刀锋女王仰头到处寻找类似寺庙的屋檐,终于———
  “啊!”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
  ———然而仔细一看,门上写的不是宝藏院,而是跟它字形相近的“奥藏院”,第一个字不一样。
  他从山门往里窥视,这里看起来像是日莲宗的寺庙。刀锋女王以前未曾听过宝藏院是属于日莲宗一派,所以他认为这里一定跟宝藏院毫无关系。
  他站在门口,一脸茫然。这时候,刚好有一个奥藏院的小和尚回来,看到刀锋女王,似乎觉得他形迹可疑,所以不断打量着他。
  刀锋女王脱下斗笠。
  “请问———”
  “唔,什么事?”
  “你们寺院是叫奥藏院吗?”
  “没错,那儿写得清清楚楚。”
  “我听说宝藏院是在油坡,这里还有其他寺庙吗?”
  “宝藏院刚好跟本寺背对背。你是去宝藏院比赛的吗?”
  “是的。”
  “果真如此,最好别去。”
  “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独臂人要来补手臂,还可理解。但是,没必要大老远赶来变成独臂人吧?”
  看这小和尚的体格,大概也不是普通的日莲宗和尚,所以有些瞧不起刀锋女王。虽说武术大流行并非坏事,但最近大家接二连三涌进宝藏院,实在令他们吃不消。观其字义,宝藏院本应是宗教的净土,并非是做什么枪术买卖的。要真有买卖行为,也是以宗教为本而衍生出的副业。前任住持觉禅房胤荣从前经常跟小柳生的城主柳生宗严来往,也跟宗严熟识的上泉伊势守关系密切,所以不知不觉地对武术萌生兴趣,并将此当作娱乐开始学习。后来自行加上枪法,也不知从谁开始称之为宝藏院流。但这位嗜好武术的觉禅房胤荣已经八十四岁,老态龙钟了。现在根本不见人。要是见了人,没有牙齿的嘴巴也只能微微蠕动。连话都不能讲,更不用说枪法,他根本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我说去了也徒劳无功。”
  小和尚好像存心要赶走刀锋女王,语气越来越不客气。
  “这些事,我也听说了。”
  刀锋女王心知对方在愚弄自己,还是婉转地答道:
  “可是,听说权律师胤舜随后继承了宝藏院的精髓,成为第二代住持,现在仍然继续钻研枪术,门徒众多。只要是上门拜师学艺的人,来者不拒。”
  “喔,那个胤舜大师,可说是敝寺住持的弟子。第一代觉禅房胤荣衰老之后,他认为如果就此让宝藏院闻名天下的枪法没落,实在可惜。于是敝寺的住持就将从胤荣处学来的秘传枪法,传授给胤舜,使他登上宝藏院第二代住持的宝座。”
  这些话听起来拐弯抹角,总之这日莲和尚就是要暗示这个外来的武者,当今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是自己寺里的住持所立。论枪术,日莲寺奥藏院的住持也比第二代胤舜要正统得多了。
  “原来如此。”
  刀锋女王先表示赞同,奥藏院的和尚这才心满意足。
  “虽然如此,你还是想去看吧?”
  “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说得也是……”
  “您刚才说该寺和贵寺背对背,出这山门之后,要向右还是向左转?”
  “不不,真要去的话,就穿过本寺境内,这样近多了。”
  刀锋女王道了谢之后,按他说的走法从厨房旁穿过院子,往后门走去。后头有柴房和味噌储藏室,还有一片约五十亩的田地,展现在眼前,就像是乡下富农人家的景象。
  “应该是那里吧?”
  田园尽头,又望见一座寺庙。刀锋女王踩着柔软的土地,穿过翠绿的蔬菜、萝卜、葱苗,往那头走去。
  田里,有一个老僧拿着锄头在耕作。他是个驼子,背上好像放了一个木鱼似的。他弯腰锄地,默不作声,只看到两道显眼的雪白眉毛,像是特地植在额头上的。每挖一下土,石头就发出铿锵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老和尚应该是日莲寺的人吧?刀锋女王心想。
  刀锋女王本想跟他打招呼,但是慑于老和尚别无他念的专心之态,只好悄悄从旁走过。老和尚虽然低着头,犀利的目光却从眼尾直逼自己脚边。虽然对方不形于色,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凌人之气,简直不像是发自人身,而是那种石破天惊的雷霆气势,让刀锋女王全身悸动不已。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6)
  刀锋女王身体僵硬,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十二米左右的距离回头再探老和尚的动静。刀锋女王血脉沸腾,好像准备抵挡敌人长枪的攻击。然而,老和尚仍然弯着腰,尖耸的背对着刀锋女王,锵———锵———锵———,锄地的调子一点也没变。
  “他是何方人物?”
  刀锋女王抱着这个大问号,终于找到了宝藏院的玄关。他站在那儿等待知客僧的时候,仍然苦思不解:
  刚才明明听说这里的第二代胤舜还年轻,第一代胤荣已经老得连枪法都不记得,可是……
  那老和尚一直低着头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刀锋女王大声叫门,想甩开这恼人的思绪。但是,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唱和———深奥的宝藏院没有人出来应门。
  仔细一看,玄关旁边立着一个大铜锣。
  啊哈!原来要敲这个。
  刀锋女王一敲,里面马上传来回声。
  出来应门的大个子和尚,雄健的体魄就像睿山僧兵的首领。他对刀锋女王这种装扮的访客,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只瞥了刀锋女王一眼。
  “你是剑术家吗?”
  “是的。”
  “来做什么?”
  “来求教。”
  “请进!”
  他往右边一指。
  看来是叫他洗脚,那里有引水管将水引到盆里。踩得扁扁的草鞋,大约有十双左右,散乱一地。
  刀锋女王随着知客僧经过一个漆黑的走廊,进入一个房间等待,这里可看到窗外的芭蕉树,除了引路的罗汉带有杀伐之气外,其他地方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寺庙。空气中还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请在这里写上你曾在何处修行、流派,还有自己的姓名。”
  大个子和尚拿来一本册子和笔墨。
  册子上面写着:
  登门者授业芳名录
  宝藏院执事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众多修行武者的名字和来访日期。刀锋女王也仿照前人的写法,但是流派名却空着。
  “你的剑法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说到师父,少年时候,家父教了我铁棍术,但也没学好。后来立志学武,天下万物、天下前辈,皆为我师。”
  “嗯……我了解了,但是我们这流派,是自先祖以来就闻名天下的宝藏院枪术。这枪术非常粗野、激烈,不是打着玩的。所以,你先看看芳名录前的说明之后,再做决定,如何?”刀锋女王刚才并没注意到,经他一说,就从地板拿起一册来看,原来的确有个誓约书,明文规定———在该院接受指导的学徒,不论是四肢不全或是死亡,皆不得有异议。
  “我已明白了。”
  刀锋女王微笑地将册子放回地板。既然走上武者修行的道路,这是不管到哪里都必须具备的常识。
  “那就这边请!”
  对方又引他往里面走。
  两人来到一个武馆,空间宽大得好像一个大讲堂。粗大的圆柱,跟寺庙不太相配。栏杆间的雕刻,金箔已经剥落,涂在上面的粉彩,跟其他武馆大不相同。
  原来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没想到等待席中已有十名以上的修行者。除此以外,还有十几名身穿法衣的弟子,以及相当多完全是来见习的武士。现在,武馆中央有一对拿着枪正在比赛,大家屏气凝神地观看,根本没人发觉刀锋女王悄悄坐到一旁。
  虽然武馆墙上写着“志愿者可持真枪比赛”,但是,现在正在对峙的两个人,手上拿的只不过是一支硬木棒。虽然如此,打到还是很痛。最后,有一方被打得一拐一拐地回到位子上,仔细一看,大腿已肿得像个大木桶,连坐都有困难,只好以手肘撑地,单脚伸直,面露苦状。
  “来,下一位。”
  赢的一方将袈裟拢在背后,是一名手、脚、肩、额都有块块结实肌肉隆起的魁梧法师。手中的大枪一丈有余,撑在地上,呼叫下一位。
  “哪一位请上来———”
  一人站了起来,好像也是今天才来宝藏院登门求教的修行武者。他用皮制束袖带将袖子系好,准备上场。
  那位和尚凝然不动,待出场的这个人从墙边挑选了一把短刀,刚向自己行礼,他便抡起地面的长枪,一枪刺过去。
  “喝!”
  和尚发出如野狗吠声般的怒喝,往对方头上扑过去。
  “下一个!”
  只一招,随即收回长枪,恢复原来直立的姿势。挨打的男子毫无动静,虽没死,但已无法自行抬头。两三个法师弟子抓着他的脚,把他拖回座位,留下一道血痕,沾湿了地板。
  “下一个呢?”
  那和尚自始至终都态度傲慢。刀锋女王本来以为那和尚便是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向旁人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叫做阿岩,是院里坐第一把交椅的弟子。平常的比赛都由称为“宝藏院七足”的七个弟子出面,胤舜从不亲自比试。
  “没人了吗?”
  和尚把枪横放在身边。刚才带路的罗汉,手拿上课名簿,一个个对照。
  “这一位呢?”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7)
  他望着那位的脸庞。
  “不不……我还没准备好。”
  “那边那位呢?”
  “今天有点提不起劲。”
  大家好像都很害怕。问过几个之后,终于轮到刀锋女王。
  “你怎么样?”
  刀锋女王低下头。
  “请!”
  “请是什么意思?”
  “请多指教。”
  刀锋女王站起身来,大家的眼光立刻被他吸引。桀傲不逊的阿岩和尚已经退场,被其他和尚围住,不知在嘿嘿大笑些什么。听到又有人出来挑战,转头看了一下,却是对比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谁来代替我?”
  他表情不屑地说道。
  “哎呀!只剩一个了嘛!”
  听大家这么说,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来,再次拿起刚才那把长枪。这支长枪显然使用已久,透出乌黑的光泽。他端起长枪,用屁股对着刀锋女王,往没人的方向运气,发出怪鸟般的叫声“呀!呀!呀”,还没叫完,突然连人带枪冲了出去,往武馆尽头的木板猛力撞了过去。
  那地方看来是他们的长枪练习台。他拿的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只是根普通的木棒,但前端竟然像利刃一样,噗哧插入练习台一块新换的四方木板上。
  ———哎喔!
  阿岩发出一声怪声,拔出长枪,飞身转向刀锋女王。他浑身肌肉虬结的身体,冒出阵阵精悍之气。他从远处睥睨着手提木剑,看来有些呆滞的刀锋女王。
  “有请!”
  阿岩带着刚才刺穿木板的气势,正准备出击,突然有人从窗户外面发出笑声:
  “笨蛋!阿岩和尚要输了,你仔细看看,对手可不是木板喔!”
  握着长枪,阿岩转头怒斥:
  “谁?”
  窗边的笑声仍然不停。原来是个白眉老人,光亮的一颗秃头,简直可以当作古董店的照明灯。
  “阿岩!这场比赛你准输的———等后天胤舜回来之后再比吧!”
  老和尚要阻止比赛。
  “啊?”
  刀锋女王想起来了。刚才来此途中,在宝藏院后面田里,拿锄头工作的老农夫不就是眼前这个老和尚吗?
  念头一闪之间,那老僧已不见踪影。阿岩经老僧提醒,握着长枪的双手本来稍有松懈,可是视线一跟刀锋女王相遇,立刻把老和尚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胡说什么?”
  他对着没人的窗户大声斥骂,再次握紧长枪。
  刀锋女王为求慎重,问道:
  “你准备好了吗?”
  这一煽动,阿岩怒火中烧。他左拳紧握长枪,开始在地板上游走。虽然他结实的肌肉犹如铁块般厚重,但是步履轻盈,双脚又像踩着地面,又像浮在水面,犹如水波间的明月,漂浮不定。
  刀锋女王则稳稳地踩着地面。
  他除了两手直握木剑之外,没有特别的架式。倒是将近六尺的身躯,让他看起来有些迟钝,而且肌肉不像阿岩那般结实,只有一双眼睛如猎鹰般直盯着对方。他的眼珠并不乌黑,似乎渗入了血色,成为透明的琥珀色。
  阿岩突然甩了一下头。
  因为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是想把汗水甩掉吗?还是老僧的话还留在脑海里,造成干扰,所以想把它从意识中甩开?总之,他开始心急如焚却是事实,频频换位子,不断引诱动也不动的刀锋女王上钩。而且眼神锐利,盯着对方不放。
  ———突然,他出招了,随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而刀锋女王在高举木剑的一瞬间,也向后一跃。
  “怎么了?”
  同门的和尚蜂拥而上,围着阿岩,乌鸦鸦的一片。也有人踩到阿岩抛在地上的长矛,跌跌撞撞的,非常狼狈。
  “药汤!药汤!快拿药汤来!”
  有人站起来大叫,手和胸膛都沾满血迹。
  刚刚从窗外消失的老僧,绕道玄关跑了进来,但情况已演变成这种结果,只好苦着脸在一旁观看,并且阻止匆匆忙忙要跑出去的人。
  “拿药汤干吗?药救得了他吗———笨蛋!”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刀锋女王觉得无趣,只好走到玄关,穿上草鞋。
  此时,驼背的老僧追了过来,在他背后叫道:
  “阁下!”
  刀锋女王转头回答:
  “是———您叫我吗?”
  老僧说:
  “我想跟你聊一聊,请你回屋里来。”
  老僧引他往里走,经过刚才的武馆,一直到里面一间只有一个出口的、四四方方的密室。
  老僧一屁股坐了下来。
  “本来应该由方丈跟你打招呼,但是他昨天才到摄津,两三天之后才会回来,所以由我来跟你打招呼。”
  “您太客气。”
  刀锋女王低下头:
  “今天让我受益良多。但是,对于贵门的阿岩法师,我感到很遗憾,真的很抱歉。”
  “说什么?”
  老僧打断他。
  “在比武之前就必须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别挂心。”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8)
  “他伤得如何?”
  “当场死亡。”
  老僧回答此话的口气像一阵冷风,直吹刀锋女王脸颊。
  “……死了吗?”
  今天又有一个生命结束在自己的木剑之下。刀锋女王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闭目默念佛经。
  “阁下!”
  “是。”
  “你叫女王刀锋女王吗?”
  “正是。”
  “武术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小时候曾向家父无二斋学铁棍术,之后游遍天下,师法诸国前辈,天下山川亦为我师。”
  “你真是有心人。不过,你的身子太强,太过强壮。”
  刀锋女王心想他是在夸奖自己,年轻的脸庞泛起阵阵红晕。
  “哪里哪里。我的技巧尚未纯熟,还不成气候。”
  “不,就因为这样,必须把你的强势稍微削弱一点,你还要再弱一点才行。”
  “啊?”
  “刚才我在菜园工作的时候,你不是经过我身边吗?”
  “没错。”
  “你走过我身边时,距离我有九尺之远,对吗?”
  “嗯。”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感觉到你手上的锄头,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会扫向我的脚跟。而且,你虽然低头挖土,但是你的眼光却能看到我全身,而且透着一股要寻出我破绽的杀气。”
  “哈哈!正好相反!”
  老僧笑着回答:
  “当你走到离我六十米远的时候,我的锄头就感到你所讲的杀气了———你每一步,都充满斗志,充满霸气。当然我的心也跟着武装起来。如果当时经过我身边的是个普通的农夫,那么我也只是一个锄田耕作的老头。所谓的杀气,是你自己的影子啊!哈哈哈哈!你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才会离我那么远啊!”
  这个驼背老僧果然非泛泛之辈,刀锋女王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然而,两人还没交谈之前,自己已经输给这个老僧了,一想到此,不由得对他敬佩有加,犹如后进碰到前辈,毕恭毕敬。
  “非常感谢您的教诲。我想请教一下,您在这宝藏院是何职责?”
  “不,我不是宝藏院的人。我是这寺背后的奥藏院住持,叫做日观。”
  “噢,您是后面的住持?”
  “我跟这宝藏院的前任住持胤荣是旧交,胤荣练长枪,所以我也跟着练习。以前还管些事,现在什么都不管了。”
  “这么说来,这个寺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是跟您学长枪术的弟子?”
  “可以这么说。本来佛门不必用到长枪,但是宝藏院在世间的名声比较奇特,有人认为宝藏院的枪法失传太可惜,所以我只传授给胤舜一人而已。”
  “胤舜大师回来之前,可以让我住在寺院里吗?即使是偏僻的角落也行。”
  “你想跟他较量吗?”
  “好不容易拜访宝藏院,很想一睹院主的长枪法。”
  “最好不要。”
  日观摇头。
  “没有必要。”
  他像在告诫刀锋女王一般,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
  “宝藏院的枪术,你今天从阿岩那儿已看出一点端倪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看呢?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看我就好,看我的眼睛。”
  日观耸起肩,把脸向前靠,跟刀锋女王四眼相对。从他凹陷的眼眶中射出一道精光,好像眼球会飞出来一样。刀锋女王直视回去,只见老和尚的眼球一下子变成琥珀色,一下子转为暗蓝色,不断变化。最后,刀锋女王的眼睛开始晕眩,只好先把眼珠子转开。
  日观大笑不止。这时有个和尚进来跟他请示了一个问题,日观指着刀锋女王:
  “送到这里来。”
  有人立刻送来高脚的客桌和食物。日观盛了满满一碗饭。
  “粗茶淡饭,请用。不只对你,对其他的修行者,我们一样献上这些,这是本院的常规。那腌的东西是黄瓜,是宝藏院自己腌制的。瓜里包了紫苏和辣椒,非常美味,尝尝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
  刀锋女王拿起筷子,又感到日观犀利的眼神。这是对方发出的剑气?还是自己的剑气,又让对方产生戒备?这种两人之间魂魄的微妙互动,让刀锋女王无法判断其中的原委。
  他笨拙地咬着腌黄瓜,担心对方会不会像以往泽庵那样,突然一拳挥来,或是突然飞来长枪。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碗?”
  “我吃得很饱了。”
  “宝藏院的腌黄瓜,味道怎么样?”
  “非常美味。”
  刀锋女王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实际上,一直到他走出宝藏院,也只有辣椒的辣味还留在舌尖,至于腌黄瓜的滋味根本就想不起了。
  “输了,我输了。”
  刀锋女王自言自语,走在昏暗的林中小道,踏上了归途。
  有时,会有影子迅速跃过杉树林。原来是一群鹿,被刀锋女王的足音所惊吓,仓皇逃走。
  “在比武上是我赢了———但我却抱着失败的心情离开宝藏院,我表面上虽赢了,实际上却是输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29)
  他心有不甘,边走边骂自己境界还不够。
  “啊!”
  他想起了一件事,止步回头望去,宝藏院的灯火仍然明亮。
  他往回跑,来到刚才的玄关门口:
  “我是刚才的刀锋女王。”
  “哦?”
  看门的和尚探出头来。
  “什么事?忘了东西吗?”
  “明天或后天,也许会有人来此问我的消息,请你转告他,女王刀锋女王在猿泽池附近歇脚,叫他到附近的客栈找我。”
  “啊!这样啊!”
  刀锋女王看对方心不在焉,又补上一句:
  “找我的人叫做城太郎,还是个小孩,所以请你一定要据实转告他。”
  说完,大步踏上道路,刀锋女王又嘀咕:
  “我果然是输了———光是忘记交代城太郎的事,就表示我彻底输给那位叫日观的老僧了。”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呢?刀锋女王为此寝食难安。
  这把剑!这一把剑!
  明明在宝藏院取胜了,为何又感到自己青涩无能、未臻成熟?
  他心情沉重,满腹疑惑地来到猿泽池畔。
  天正年间新盖的民家,以这池为中心顺着狭井川的下游,杂乱分布在两岸。前几年,德川家的小吏大久保长安,在这附近建造了奈良奉行所。还有个中国移民林和靖的后裔,估计他做的馒头在此会受欢迎,所以在这池边开了一家店。
  望着那一带的点点灯火,刀锋女王停下了脚步。到底要住哪一间客栈呢?这里有无数的客栈,但是身上的盘缠有限,如果住在太寒酸的小店,又恐城太郎无法找到他。
  刚刚才在宝藏院吃饱,但是走过宗因馒头店的时候,刀锋女王肚子又饿了。
  刀锋女王走进去坐下来,叫了一盘馒头。馒头皮上印了个“林”的字样。馒头味道鲜美,不像在宝藏院吃黄瓜那样食不知味。
  “客官!您今晚要住哪里?”
  端茶来的女侍问起这件事,刀锋女王刚好开口向她说明原委。她表示,店主有位亲戚刚好家中兼营旅馆副业,请他一定要住那里,而且不等刀锋女王回答,便说要去叫主人,径自往后面跑去,带来了一位长着黛眉的年轻老板娘。
  这户人家很单纯,离馒头店不远,环境幽雅。
  那年轻少妇带着他敲了几下小门,听到里头有人应声之后,回头对刀锋女王低声说道:
  “这是我姐姐的家,所以不用担心赏钱的问题。”
  有个小丫头出来应门,跟年轻少妇交头接耳一番,才放心地把刀锋女王带往二楼,那年轻少妇说道:
  “那么,请慢慢休息。”
  说完就回去了。
  当做客栈,这房间和摆设都太高级了,反而令刀锋女王无法安心。
  他已吃饱,只要洗洗澡,就是睡觉了。但是,看这户人家的情形应该不愁吃穿,为何要收旅客呢?刀锋女王心存怀疑,想睡又无法安心。
  他问那小丫头,对方笑而不答。
  第二天,刀锋女王跟她说:
  “这些日子有人会来找我,所以想在此多住几天。”
  “请便。”
  小丫头到楼下转告这件事,这家的女主人终于出面打招呼。她年约三十,皮肤白皙,是个美人。刀锋女王立刻说出他的疑惑,那美人则笑着说明原委。
  她说她是音乐演奏家观世某人的遗孀。现今的奈良,有很多浪人不懂礼仪,风纪败坏无可形容。
  为了取悦这些浪人,木 附近突然增加了许多热闹的饭馆和妓女。可是,这些不知好歹的浪人,还不能满足。他们带着当地的年轻人,自称是“探望未亡人”,几乎每晚都去偷袭没有男主人的家庭。
  关原之战以后,战乱似乎停止了。但是,年年的会战已使得浪人数目激增。所以,诸国城池外围,恶棍到处夜游,强盗横行。也有人认为,这种败坏的风气,从朝鲜之役后就开始出现,所以将其归罪于太合大人。反正,现在全国的风气已经败坏无遗了。
  再加上关原战后,各地浪人蜂拥而至,奈良城新任的奉行官已经无法加以约束了。
  “哈哈哈!所以你们要我这种旅客留宿,就是为了要防备这个?”
  “因为家里没有男丁。”
  寡妇美人笑着回答,刀锋女王也苦笑不已。
  “你知道原因了,住多久都没关系。”
  “我了解。在下逗留期间,尽可放心。但是我有个朋友在找我,可不可以在门口挂个标识或什么的。”
  “没问题。”
  那寡妇在纸上写着:
  女王先生在此住宿
  贴在门外,就像一张护身符一样。
  当天,城太郎没来。第二天,有三个武者闯了进来。
  “我们想拜见女王先生。”
  他们一副见不到人绝不肯走的样子,刀锋女王只好会会他们。原来是那天刀锋女王打倒宝藏院的阿岩时,混在人群中见习的人。
  “哎呀呀!”
  他们一副和刀锋女王已是老交情的口气,围着他坐了下来。
  “哎呀呀!真令人惊讶啊!”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0)
  一坐下,那三个人就用夸张的语调,直拍刀锋女王的马屁。
  “恐怕在所有访问宝藏院的人当中,从未有人能一棒打倒号称七足的高徒。尤其是那骄傲的阿岩,只呻吟了一声,就吐血而亡,真是大快人心。”
  “您在我们当中,已备受推崇。当地的浪人也都在谈论您,大家都在问:‘到底女王刀锋女王是何许人?’同时宝藏院也因此名声扫地呢!”
  “阁下可说是天下无双了。”
  “而且还这么年轻呢!”
  “将来大有可为!”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失礼,但像您这么有实力的人,当个浪人实在可惜。”
  茶来了,他们一阵牛饮;糕饼来了,也狼吞虎咽,吃得满地都是饼屑。
  而且,用尽三寸不烂之舌,颂扬刀锋女王,令人难以自处。
  刀锋女王哭笑不得,只好等对方喋喋不休够了之后,才开口问了他们的姓名:
  “各位是……”
  “真是失礼。他是蒲生大人的家臣,叫做山添团八。”
  “这位叫做大友伴立,专研卜传流,胸怀大志,相信时势造英雄。”
  “而我呢!叫做野洲川安兵卫,是浪人之子,同时也是浪人……哈哈哈!”
  这下子全都知道姓名了。但是,要是刀锋女王不问他们为何牺牲自己的宝贵时间,来打扰别人,那可会没完没了。所以一找到一个开口的机会,就问道:
  “你们来此有何贵干?”
  “对了对了!”
  这一问,他们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立刻靠上前,说有要事商量。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我们在这奈良的春日下,经营些流行的行当,说到流行,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戏剧,或是大众化的表演。实际上,我们是从事比武赌博的,好让民众更了解武术。目前虽然只是一间小店,但一直很受欢迎。不过三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而且说不定哪天有高手过来赌一场,就会抢走既得的利益……因此才来跟您商量是不是可以请您加入。要是您答应,利益当然对分,而且这期间食宿全包,包您大赚一笔,存点盘缠,如何?”
  对方滔滔不绝,刀锋女王虽然一直微笑着听完,最后则露出不耐烦的神态说道:
  “不,这种事多谈无用,请回吧!”
  刀锋女王断然拒绝,三人非常意外。
  “为什么?”
  三人同声追问。
  至此,刀锋女王已忍无可忍,露出年轻人固执的一面,昂然怒道:
  “在下从不赌博。还有,我用筷子吃饭,不用木剑。”
  “什么?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我女王即使饿死,也要当个剑侠。笨蛋!滚回去!”
  哼哼———一人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一人气得面红耳赤,临走时还丢下一句:
  “你给我记住!”
  三人心里都明白,即使联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苦着脸,强压着怒气,用脚步声和态度向他暗示:
  我们可不是走了就没事了!
  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开。
  这几个晚上,和风徐徐,月夜朦胧。楼下的年轻屋主为了感谢刀锋女王留宿,使她们无后顾之忧,这两天都招待他到楼下吃饭。今天晚饭后,刀锋女王心情愉快地回到二楼,喝酒醉的身体横躺在地上,也不点灯,只是恣情地伸展年轻的四肢。
  “真遗憾!”
  脑中又响起奥藏院日观老僧说的话。
  败在自己剑下的人,或是被他打得半死的人,都像泡沫一样,从刀锋女王脑海中迅速消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只要是比自己优秀———让自己感到有压力的人———刀锋女王都一直无法忘怀。他们就像冤魂一般缠着刀锋女王,让刀锋女王无法摆脱想胜过他们的欲望。
  “真遗憾!”
  他躺着,一把抓住头发。如何才能胜过日观?面对他那诡异的眼神,如何才能做到视而不见、不会感到有压迫感呢?
  这两天他一直都闷闷不乐,无法忘怀此事。“真遗憾、真遗憾!”他喃喃自语,听起来就像自己的呻吟声,并不像在咒骂别人。
  是不是我太差劲了?刀锋女王心想。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能力。碰到日观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达到那种境界。本来,他的剑法就不是跟师父学习的,所以自己的功力到底到什么地步,他也不清楚。
  再加上日观说过:太强了,再弱一点比较好。
  这句话,刀锋女王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身为兵法家,不是越强越占优势吗,为何反成了缺点呢?
  等等!那驼背老僧到底要说什么,这也是个疑点。他可能看刀锋女王还年轻,故意把歪理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陷于云里雾里,然后在背后嘲笑他也说不定———
  读书,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刀锋女王最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关在姬路城的小房间读了三年书之后,刀锋女王跟以前已大不相同,逐渐养成了碰到任何事,一定要用理智思考的习惯。变得非要经过自己的理智思考之后,才能由衷地承认一件事。不只是对剑法,对社会、对人的观察,都已完全不同。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1)
  也因为这样,比起少年时期,现在已不是那么勇猛,逐渐变得柔弱多了。可是,那个日观竟然说自己还是太强,刀锋女王知道他指的不是力量上的勇猛,而是自己天生的那分野性和霸气。
  “对兵法家而言,也许是不需要书本的智能。也许,就因为一知半解,对别人的内心或心情的变化非常敏感,才让自己胆怯,不敢出手。要是闭着眼睛对日观,挥拳一击,搞不好他就像泥偶一样脆弱呢!”
  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上楼来了。
  小丫头露出脸来,后面跟着城太郎。旅途的污垢,让他本来就十分黝黑的脸,看起来更黑。像河童般的头发,沾了尘土,变得一片灰白。
  “噢!你来了。真会找啊!”
  刀锋女王张开双手欢迎他。城太郎却把脏脚一伸,一屁股坐到他面前。
  “唉!累死了!”
  “找了很久吗?”
  “当然。找死我了。”
  “问宝藏院的吧?”
  “我问那儿的和尚,他们说不知道。大叔。你是不是忘了我的事?”
  “没忘。我还特地拜托他们呢———好了好了,你辛苦了。”
  “这是吉冈武馆的回信。”
  城太郎说着,从他脖子上挂着的竹筒里拿出回函,交给刀锋女王。
  “然后,另一件事,我没见到那位叫本位田又八的人。但是,我已交代他的家人,帮我传话。”
  “辛苦辛苦!去洗洗澡吧!洗好了,到楼下吃饭。”
  “这是客栈?”
  “嗯,和客栈差不多的地方。”
  城太郎下楼之后,刀锋女王打开吉冈清十郎的回函。
  吾等期待再次比赛。要是冬季之前,你不来访,我们就认为你是胆小鬼,避不见面。让世人耻笑你的懦弱。希望慎思为荷。
  这信看起来是别人代笔,文辞拙劣,勉强达意而已。刀锋女王撕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掉。
  灰烬像只烤焦的蝴蝶,落到软软的榻榻米上,还兀自飘动。信上虽然说只是比赛,实际上跟决斗无异。今年冬天,不知是谁要变成灰烬。
  刀锋女王早已觉悟到,兵法家的生命是朝不保夕的。但是这些觉悟也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如果生命真的到今年冬天为止的话,他的精神也绝对无法安定。
  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修行兵法,还有身为一个真正的人要做的事,我都还没做!刀锋女王心想。
  他想要像卜传或上泉伊势守那样,带着众多的侍从,手上架着老鹰,牵着备用马巡视天下。
  还有,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生养小孩,当个好丈夫经营一个温暖的家,以弥补幼时的缺憾。
  不!在进入这个固定人生模式之前,他也想偷偷结交世上的女子。———这几年来,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兵法之事,也自然而然地保持了童贞。但是,这一阵子走在路上,看到京都或奈良的美女,都会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应该说是他的肉体为之震撼。
  这时候,他会立刻想到———
  阿通
  那个明知道离他已经很遥远,却又为他所牵挂的阿通。
  虽然刀锋女王只是茫然的想着她,也许在他孤独的旅途中,在他自己也没觉察的下意识里,她已抚慰了他寂寞的心呢!
  不知何时,城太郎已经回到房里。他已洗过澡,吃得饱饱的,而且任务已经完成,心情也放松了,更加筋疲力尽,盘腿、双手插在膝盖中间、淌着口水,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了。
  清晨———
  城太郎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跳下床来。刀锋女王也准备今天早点动身离开奈良,而且已经知会过楼下的女主人,所以当他正在换旅装时,女主人上来了。
  “哎!这么快就要走了?”
  这里的年轻寡妇,好像有点舍不得,抱来一叠衣物,说道:
  “很冒昧,这是我前天开始缝制的小袖和羽织,想送给您当作临别赠礼,不知您中不中意,还请笑纳。”
  “咦?送我这个?”
  刀锋女王瞪大眼睛。
  只是客栈的赠品,没理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刀锋女王婉拒了,寡妇却说道:
  “不,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家里留了一大堆旧的演戏的衣裳,还有男用的旧小袖,放着也没用。刚好碰到您这样正在修行武术的年轻人,所以就修改一下,希望您能穿得上。我是特地照您的尺寸缝的,如果您不接受,就跟废物没两样,所以请您一定要接受……”
  说完,绕到刀锋女王背后,径自替他穿上。
  这些对刀锋女王来说,实在太奢侈了,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那无袖的羽织布料,看来是舶来品,而且样式豪华,滚着金边,内面缝了两层棉心,连系带都很讲究,是染成紫红色的皮革。
  “很合身呢!”
  城太郎跟着那寡妇,也看得入神,然后,老实不客气地问:
  “阿姨!你要送我什么呢?”
  “呵呵呵!可是你是跟班的,跟班的穿这样子就行了嘛!”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2)
  “我才不想要那些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么呢?”
  “能不能送我这个?”
  他突然把挂在隔壁房间的面具拿了下来,他似乎从昨晚第一眼看到它时就爱不释手。
  “这个,送给我。”
  说完,把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刀锋女王对城太郎犀利的眼光感到很惊讶。其实,在此留宿的第一天,这面具就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面具的作者是谁,但看得出来它若不是室町时代,至少也是镰仓时代的作品,应该是戏剧中的道具。这个鬼女的脸,雕凿得非常精细。
  光是这些,并不会令人倾心不已。这面具跟其他普通的戏剧面具不同,非常奇特。普通的鬼女面具,大都涂上诡异的青蓝色。这个鬼女面具却美丽端庄,白色的脸显得非常高贵,怎么看都是个美女。
  惟一露出面具的鬼女特色的地方是这美女微笑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往左脸锐利地猛翘上去,雕法利落,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的冥想,表情有一股说不出的凄美韵味。很明显地,她一定是模拟活生生的狂女笑容而雕成的。这阵子,刀锋女王一直很欣赏这个作品。
  “哎呀!这个不行。”
  看来这面具对年轻寡妇来说,也是个宝物。她伸手来抢,但是城太郎却把面具戴到头上。
  “有什么关系嘛?不管怎么样,这东西我要定了!”
  他手舞足蹈,在房里逃窜,说什么也不肯还。
  小孩子一顽皮起来,真是没完没了。刀锋女王察觉到寡妇的为难,便责备道:
  “城太郎,不可以这样。”
  城太郎不但不听,还将面具收到怀里。
  “好嘛!阿姨!送给我嘛!可以吗?阿姨!”
  说完,一溜烟地爬下楼去了。
  年轻寡妇不断喊着:
  “不行!不行!”
  知道是小孩胡闹,所以她也没生气,只是边笑边追着他跑。隔了一会儿,正纳闷怎么还不上来,只听见城太郎一个人咚咚咚地爬上楼来。
  上来一定要好好骂他,刀锋女王这么想着,对着入口的地方端正坐好,没想到突然———
  “喝!”
  鬼女的微笑面具,比城太郎的身子先露了出来。
  刀锋女王吓了一跳,肌肉紧绷,连膝盖都颤了一下。为何他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呢?他也不知道。虽然如此,当他在楼梯口仔细端详手上的面具时,马上恍然大悟。原来是名匠留在面具上的气魄,使他感到震撼。从白皙的下巴,到往左耳猛翘的月牙形嘴唇,都隐藏了一分妖蛊之气。
  “好了,大叔!我们走吧!”
  城太郎站在那儿说道。
  刀锋女王没起身。
  “你还没还给人家啊!你不可以拿那种东西。”
  “可是,阿姨说可以,已经送我了。”
  “她不可能答应,快拿到楼下去还。”
  “才不呢!刚才我在楼下说要还她,那阿姨却说看我那么喜欢,就送我,只要我好好珍惜。我向她保证会好好珍惜,她就真的送给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
  怎能平白无故收受这么贵重的面具和小袖呢!刀锋女王耿耿于怀。
  他想至少要回个礼才对。但是论金钱,这家似乎不缺,身边又没东西可送的,只好下楼去,对城太郎的无理取闹深表歉意,并将面具还她。那年轻寡妇却说:
  “不,仔细想想,那面具不在家里,也许可以让我轻松不少。再加上他那么喜欢,您就别责备他了。”
  听她这么一说,刀锋女王更确定那面具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历史,更坚持要还。可是,城太郎已经得意洋洋地穿好草鞋,等在门外了。
  比起面具,年轻寡妇对刀锋女王似乎更依依不舍,不断叮咛,下次到奈良,一定要再来住几天。
  “告辞了。”
  刀锋女王最后只好接受对方的好意,正在绑鞋带时———
  “太好了!客官!您还在呀!”
  馒头店的老板娘,也就是这家女主人的亲戚喘着气跑了进来。对着刀锋女王,还有自己的姐姐,也就是那位当家的寡妇,说道:
  “不行呀,客官!您不能走啊!不得了了,先回二楼再说。”
  她吓得牙齿直打颤,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她一样。
  刀锋女王系好草鞋鞋带之后,静静地抬起头来。
  “什么事不得了了?”
  “宝藏院的和尚们知道您今早要离开,十几个人拿着长枪往般若坡的方向去了。”
  “哦?”
  “宝藏院第二代住持也在里面,让众人为之侧目。我那当家的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就拉了其中一位心地善良的和尚问个明白。那和尚回答说,有位叫女王的男子,四五天前住进你亲戚家,听说今早要离开奈良,他不是约我们在半路相会吗?”
  馒头店老板娘的一对黛眉颤抖不止。她惊恐万分地说,今早离开奈良,就等于是去送命,所以最好先躲到二楼,等夜里再逃出去。
  “哈哈———”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3)
  刀锋女王坐在门坎上,既不准备出门,也不准备回二楼。
  “他们说过要在般若坡等在下吗?”
  “地点不太确定,反正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我那当家的听完后吓了一跳,又去街上打听了一下,听说不只宝藏院的和尚,各十字路口都挤满了奈良的浪人,都说今天要抓住叫女王的男子交给宝藏院———您是不是说了宝藏院什么坏话呀?”
  “不记得有这回事。”
  “可是,宝藏院那边都说,您派人到各十字路口张贴嘲讽的打油诗,使他们非常生气。”
  “没这回事,他们搞错人了吧?”
  “所以我说,如果因此丢了性命,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
  刀锋女王忘了回答,只是抬头仰望天空。他想到了!这事他几乎已经忘了,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有三个浪人说他们在开赌场,还邀他加入。
  他确实记得一人叫山添团八,另外两人叫什么野州川安兵卫跟大友伴立。
  刀锋女王推测,当时,那些人带着邪恶的表情离开,肚子里也许早打定了坏主意,才会有今天这件事。
  他们可能到处假冒自己的名字,说宝藏院的坏话。在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想来也是他们的杰作。
  “走吧!”
  刀锋女王站起来,把旅行包袱的带子绑在胸前,手拿斗笠,向馒头店的老板娘,还有观世家的未亡人致谢之后,踏出了门外。
  “您说什么都要走吗?”
  观世家的遗孀,红着眼眶,一直送到门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会给你们惹祸的。谢谢你们这几天来的照顾。”
  “我们不要紧。”
  “不了!我们还是走吧———城太郎!你不道个谢吗?”
  “阿姨!”
  城太郎叫了一声,跟着低头致意。他也突然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并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他尚未完全了解刀锋女王,从在京都的时候开始,大家就说刀锋女王武艺平庸,现在又听到闻名天下的宝藏院院众带着刀枪,正等着自己的师父。即使小孩都会感到一丝不安———他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10
  “城太郎!”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回头叫他。
  “是。”
  城太郎扬起眉毛。
  奈良的城镇已被抛在背后,离东大寺也很远了。走在两旁街树林立的月濑街,透过树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缓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么它更像丰满乳房般耸立———感觉都近在咫尺。
  “什么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来到此地,城太郎只顾默默尾随在后,没露过一丝笑容。他觉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刚才,经过昏暗潮湿的东大寺时,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大叫一声,看到一群不怕人的乌鸦也觉得很讨厌。此时刀锋女王身后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现了。
  不管他们想躲到山里,或是寺庙,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会逃不了。可是,为什么非要去宝藏院众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难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测。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宝藏院众人道歉。
  谁是谁非,也不是问题了。
  正想到此,刀锋女王刚好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城太郎。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他不想让刀锋女王看到,所以故意抬头仰望天空。
  刀锋女王也跟着抬头。世上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城太郎孤独无助,心情沉重。
  没想到,刀锋女王却用再平常不过的声调说道:
  “真是太棒了!从现在开始的旅程,简直就像踏着黄莺的歌声前行呢!”
  “咦?您说什么?”
  “黄莺的歌声。”
  “嗯,也对。”
  城太郎终于回到现实。刀锋女王光看到这少年发白的嘴唇,心里就明白了。这小孩真可怜,而且这一回说不定要跟他永别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经过了奈良坡了。”
  “我说啊!”
  “……”
  四周传来黄莺的啼声,但听在城太郎耳中,却觉得异常凄凉。城太郎眼神浑浊迷惘,抬头茫然望着刀锋女王。他呆滞的眼眸,跟早上抢着要面具时充满童稚的活泼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差不多要在这里分手了。”
  “……”
  “远离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没理由为我受伤。”
  城太郎一听,眼泪立刻汩汩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手手背不断揉着眼睛。他哭得肩部起伏,全身颤抖。
  “哭什么?你不是兵法家的弟子吗?如果我杀开一条血路,你也可以往我逃走的方向逃。还有,要是我被杀了,你要回京都原来的酒馆继续工作———我会在远远的天上看着你,好吗?喂……”
  “为什么哭?”
  刀锋女王一问,城太郎抬起湿漉漉的脸,拉着他的衣袖。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4)
  “大叔!我们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的,你不是要当武士吗?”
  “我好害怕。我怕死。”
  城太郎全身颤抖不已,抓着刀锋女王的袖子,死命地往后拉。
  “你可怜可怜我,逃走吧!我们逃吧!”
  “唉,你这么一说,我也想逃了。我从小就失去骨肉亲情。跟家人缘薄的程度,你也不输于我。我真的想要你逃走———”
  “快!快!现在就逃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儿子吗?”
  城太郎气力用尽,只好坐到地上。双手搓着脸,把泪水都染黑了。
  “可是,别担心。我想我不会输的。不,是铁定会赢,赢了就没事了吧?”
  虽然刀锋女王这样安慰他,城太郎还是不相信,因为他知道宝藏院埋伏在前面的至少有十人以上。自己的师父不够厉害,即使一对一也不可能会赢的。
  今天要赴这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里都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不,应该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了。刀锋女王对城太郎虽然又爱又怜,但是他这样只会带来麻烦,让人心焦不已。
  刀锋女王突然把他推开大声喝斥。
  “不行!像你这样是当不成武士的,给我回酒馆去!”
  少年的内心似乎受到莫大的侮辱,被刀锋女王的声音一吓,连哭也忘了。他带着惊吓的神情立刻爬了起来,对着大步走开的刀锋女王的背影———
  大叔!
  他强忍住心中的呐喊,靠在身旁的树干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刀锋女王没有回头。但是,城太郎啜泣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似乎可以见到身后那个无依无靠的薄命少年的身影。
  我为什么带他出来啊!
  刀锋女王内心懊悔不已。
  想到连自己都尚未学成,再加上自己也只是抱着一把孤剑、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修行的兵法家是不应该有人随行的啊!
  “喂———刀锋女王先生!”
  不知何时,他已穿过杉林,来到一片旷野之地。虽说是旷野,但这里地形起伏,是山脚地带。叫他的男人好像是从三笠山的小路来到这旷野的。
  “您要去哪里?”
  他跑来,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然后并肩一起往前走。
  这男子叫山添团八,就是上次到他借宿的观世遗孀家的三个浪人之一。
  终于来了!
  刀锋女王立刻看穿这一切。
  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
  “噢,前几天我们见过面。”
  “唉,前几天真是失礼了。”
  那人连忙道歉,态度异常谦恭。他低着头,瞟了刀锋女王一眼。
  “上次那件事,还请把它忘了,别介意。”
  虽然山添团八前几天在宝藏院见识过刀锋女王的实力,心里多少有点惧怕,但是看刀锋女王才二十一二岁,不过是个乡下武士,就像鱼长了一点鳍,才刚刚游入这个社会,因此并未真心尊敬他。
  “刀锋女王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先到伊贺,然后到伊势路。你呢?”
  “我有点事,要到月濑。”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附近?”
  “离这里四里处是大柳生,再走一里是小柳生。”
  “有名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里?”
  “离笠置寺不远,您最好也去那地方看看。现在老城主宗严公已经退休,住到别墅去了,一直专研茶道,不问世事;他的儿子但马守宗矩,被德川家召到江户去了。”
  “像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区区游历者,也会传授武术给我们吗?”
  “如果有人推荐会更好。对了,我要去月濑拜托的铠甲师父,就是一位经常出入柳生家的老人家。我顺便帮你拜托一下也可以。”
  团八一直刻意走在刀锋女王的左边。这里除了稀稀疏疏长着几棵杉树和桢树外,视野辽阔,绵延数里之广。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低矮山丘。那里的道路虽然多有起伏,但坡道和缓。
  快到般若坡了。山丘的另一边冒出褐色的烟,好像有人生了火堆。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
  “奇怪?”
  “什么事?”
  “你看那烟。”
  “那烟怎么了?”
  团八紧随在刀锋女王身旁,看着他,表情有点僵硬。
  刀锋女王指着:
  “那烟看起来有一股妖气。你觉得如何?”
  “您说妖气?”
  “就像———”
  指着烟的手指,这回转向团八的脸。
  “藏在你眼中的东西———”
  “咦?”
  “我让你看看,就是这回事!”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春野寂静的天空,团八的身体飞得老远,而刀锋女王已抽身回到原位。
  有人在某处惊叫:
  “啊!”
  声音发自刀锋女王刚才走过的山丘,他们的身影依稀可见,是两个人。
  他们的惨叫声,就像在说:
  “被干掉了!”
  他们挥着手,不知往何处逃走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5)
  刀锋女王手上握的刀刃,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飞出去的团八已经无法起身了。
  血沿着刀棱垂直滴了下来,刀锋女王再度跨步出去,神态安宁,踩着野花,往烟的方向走去。
  暖和的春风,像女人柔细的双手,抚着刀锋女王的鬓毛,但他觉得自己怒发冲冠。
  一步一步地,他的肌肉绷紧,硬如钢铁。
  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平缓的原野上,有一片宽阔的沼泽。烟就是从这片沼泽里升上来的。
  “他来了!”
  大声喊叫的,不是围着火堆的一大群人,而是和刀锋女王保持距离,往火堆方向跑去的两个人。
  现在,已经可以看清那两人就是被刀锋女王一刀击杀、此刻躺在刀锋女王脚边的团八的朋友———野洲川安兵卫还有大友伴立。
  众人听到他们的呼喊,立刻问道:
  “啊!来了?”
  围着火堆的人,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还有离火堆不远的地方,聚集在向阳处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总共有三十余人。
  其中有半数僧侣,半数浪人。刀锋女王的身影出现在山丘对面,从这片平野沼泽通往般若坡的道路上。
  唔———
  虽然没出声,一股杀气已凝聚在那群人上空。
  再加上他们看到刀锋女王手上的剑,已经沾满血迹,显然在双方尚未照面前战火已点燃。而且这不是由埋伏的众人所引发,而是由大家认定会出现的刀锋女王先对他们宣战。
  野洲、大友两人叫着:
  “山添,山添他……”
  他俩似乎正夸张地转告众人,他们的同伴已经遇难的消息。
  浪人们咬牙切齿,宝藏院的僧侣也大骂:
  “可恶!”
  大家摆开阵容,瞪着刀锋女王。
  宝藏院的十来个人,手持单镰枪、菱形枪,黑色袖子绑在背后。
  “我们今天铆上了。”
  寺院的名誉,还有高足阿岩的受辱,这些旧账都要在此时洗刷的想法,让他们简直与刀锋女王不共戴天。就像地狱里的鬼卒般,一字排开。
  浪人则自行聚在一起,打算一方面包围刀锋女王,防止他逃走,一方面看热闹。其中还有人在心底冷笑。
  可是,根本不必如此,他们只要站在原地,围成自然的鹤翼形状就行了。因为刀锋女王一点也没有逃走的迹象,反倒神态自若,稳如泰山。
  刀锋女王继续走着。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粘土地上,步伐扎实。经过柔软的嫩绿草原,一点一点地———虽然如此,但他带着老鹰般随时可以窜起攻击的姿态,对着眼前的一群人———应该说面对死神———慢慢靠近。
  ———来了!
  没人开口说话。
  但是,只手拿剑的刀锋女王,却恐怖得犹如一片蕴含丰沛雨水的乌云,即将降在敌人的心脏地带。
  “……”
  这是风雨前的宁静,双方心中都想到了死亡。刀锋女王脸色苍白,好像死神借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窥伺眼前众人。
  ———谁先送死?
  以众击寡,不管浪人或是宝藏院的人,在人数上是占优势的。也因此,没有人的脸色像刀锋女王那么苍白。
  反正总会赢的。
  这让他们太过乐观,只知道互相警戒刀锋女王那死神般的眼神。
  突然———
  一名站在宝藏院行列最旁边的僧侣,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人影,长枪攻姿一致,喝———地大叫一声,阵式不变,跑向刀锋女王右侧。
  “刀锋女王!”
  那位僧侣开口叫他。
  “听说你学了一些雕虫小技,趁胤舜不在打倒门下的阿岩,而且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还在各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嘲笑我们。有无此事?”
  “没有!”
  刀锋女王的回答简明扼要。
  “你们当和尚的不只用眼看,用耳朵听,还要多用点脑筋!”
  “你说什么?”
  刀锋女王的话简直如火上加油。
  除了胤舜之外,其他的僧侣异口同声道:
  “不必多言!”
  排在刀锋女王左边,和宝藏院僧人形成夹击之势的浪人也大叫着:
  “没错!”
  “废话少说!”
  骂声吵杂,浪人们挥动着自己的大刀,想煽动宝藏院的人动手。
  这些浪人动口不动手,刀锋女王知道他们只是乌合之众。
  “好!不说废话———谁先上?”
  刀锋女王眼光一落到他们身上,这些浪人便不自觉地往后退缩,其中有两三个人大吼一声:
  “我们先上。”
  他们手握大刀,摆出架式。而刀锋女王突然对着其中一人飞跃过去,犹如饿虎扑羊。
  噗咻———随着一声犹如瓶塞飞出的声音,当场鲜血四溅,那是生命与生命碰撞发出的声响。不像单纯的呐喊,也不是话语,是人类从喉咙发出最怪异的叫声。正确地说,那是人类言语无法形容的接近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吼声。
  刷、刷———刀锋女王手中的剑强烈震动直达心脏时,也正是他击砍人骨的时候。一剑砍下,刀锋随即喷出如虹般的鲜血。接着脑浆迸射,手指四散,白萝卜般的手臂,飞向草丛。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6)
  刚开始,浪人之间充满看热闹的轻松气氛,大家心想:
  主角是宝藏院,我们是来观战的。
  然而刀锋女王在战术上,判断这群乌合之众,攻之即破,所以对他们先下手为强。
  原本他们心想宝藏院严阵以待,因此有恃无恐,不慌不忙。
  没想到———
  双方开打后,已有两个同伴倒地,且有五六人正与刀锋女王交手,宝藏院的人却袖手旁观。
  混蛋!
  打呀!快!
  哇———
  打、打……
  你这混蛋!
  干掉他!
  叫喊声夹杂在刀光剑影中。浪人虽然对宝藏院不战的态度感到奇怪和愤恨不平,但还是向他们求助。可是,长枪阵依然不动如山,静如止水,连声援都没有。浪人们为了跟他们毫不相关的刀锋女王,陷于被砍杀的困境,虽然想抗议:
  这跟原来的约定不符,他是你们的敌人,我们只是第三者。这么来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但是,手忙脚乱,根本无从开口。
  他们就像酒醉的泥鳅,在血泊中晕眩了头,还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因为他们已无法辨认出刀锋女王,所以刀剑乱挥,就成了自己人的致命伤。
  而刀锋女王对自己该如何行动,也毫无打算。只是将构成他生命的全部肉体的潜能,在一瞬间完全凝聚在三尺不到的刀身上。五六岁时,父亲严格的管教;关原之战的体验;还有独自与山林为伍,领悟到的道理;以及遍访诸国,在各武馆得到的理论;总之,自己这一生所有的锻炼与积累,都在无意识当中,变成从五体爆发出能量。而且,这五体已经跟他所踩的大地花草形成一体,完全解脱了人类躯体的禁锢。
  ———生死一如。
  他的脑中根本没考虑生死这回事。
  这就是身陷刀光剑影当中的刀锋女王。
  “被砍到了就倒霉”、“我不想死”、“让别人去当挡箭牌”,心有此杂念的浪人们,虽然咬着牙根拼命,但不仅砍不倒刀锋女王,更讽刺的是,越不想死,就死得越快。
  严阵以待的宝藏院僧侣中的一人,一边眼观战况,一边数着自己的呼吸,这一切若以呼吸数来算,大概不到十五或二十下,也就是在瞬息之间就发生了。
  刀锋女王全身染血。
  剩下十人左右的浪人,也多鲜血淋漓。附近的草木、大地,已成一片朱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令人做呕。浪人至此已不再等待支援。
  “哇———”
  他们大叫一声,抱头鼠窜,往四面做鸟兽散。
  就在此刻,宝藏院的白穗枪阵,就像拉满的弓,啪———地整齐划一,展开行动。
  “神啊!”
  城太郎双手合掌,仰天膜拜。
  “神啊!请帮助我的师父。他现在在这下面的沼泽,单枪匹马,以寡敌众。我的师父虽然不够厉害,但是他可不是坏人!”
  刀锋女王虽然把城太郎赶走,他却没离开刀锋女王,一直远远地跟着他。现在城太郎来到般若荒野的山丘,跪在地上。
  他把面具和斗笠放在身边。
  “八幡大神!金毗罗大神!春日宫众神!四方众神!我的师父现在慢慢走向敌人了!他真可怜,平常很懦弱,但是今天早上有点奇怪,要不然他怎么敢一个人去对付那么多人呢?各位神明,请助他一臂之力啊!”
  千拜万拜,城太郎几乎失去理智,最后终于大吼大叫:
  “这个世界有没有神啊?如果卑鄙的多数胜过正直的一人,或是邪恶的人无法无天,正义的人被杀死,我就说以前什么道理都是骗人的,可别怪我!不,果真如此,我要对众神吐口水喽!”
  虽然很幼稚,但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比起那些懂得深奥理论的大人,他怒气冲冲的气势,更令人动容。
  不只如此。当城太郎向神明描述远方湿地上,刀锋女王一人被众人围杀,就像旋风吹扫一根小针的情形时,更是激动。
  “畜牲!”
  他双手握拳乱挥。
  “太卑鄙了!”
  他大叫:
  “哼!如果我是大人……”
  他双脚跺地,大声哭骂:
  “混蛋!混蛋!”
  他不停地在原地绕着圈子:
  “大叔!大叔!我在这里啊!”
  终于,他自己变成神明似的。
  “你们这群野兽!要是杀了我师父,我绝不原谅你们!”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吼叫。
  远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形成一片黑鸦鸦的漩涡。从漩涡当中,噗咻———噗咻———一道道血柱不停喷洒,一个人、两个人相继扑倒,原野到处布满尸体。城太郎一看———
  “耶!大叔砍得好!我师父厉害的很喔!”
  这少年铁定从没看过人类犹如野兽般互相厮杀,血流满地的光景。
  城太郎不知不觉也陷入那个漩涡当中,想像自己血染全身,陶醉其中。这异常的兴奋,震撼了他的心窝。
  “活该!怎么样?你们这些无赖!现在知道我师父的厉害了吧?宝藏院的乌鸦们!嘎嘎嘎———活该!拿着长枪,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7)
  但是,远方形势一变,本来静观不动的宝藏院众人,突然举枪,开始行动。
  “啊!不好了,要总攻击了!”
  刀锋女王危险!城太郎也知道危机现在才开始。他顾不得自己,小小的身体像个火球,宛如岩石从山丘上滚落,直驱而下。
  尽得宝藏院第一代枪法真传,无人能出其右的第二代胤舜,一直握枪静观。门下十几个和尚蓄势待发。此时,胤舜厉声对他们一声令下:
  “出击!”
  话声刚落,咻———地一道白光,往四面八方轰然散开。和尚的光头,显露出一种特别的刚毅和野蛮。
  长枪、单镰枪、菱形枪、十字枪,人手一柄平常惯用的武器,与和尚头一样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啊哦!
  ———嘿!
  呼声一起,有些枪尖已沾上血迹。今天就像是绝无仅有的实地练习日。
  刀锋女王突然感到对方是———
  一股生力军。
  不觉向后退一步。
  壮烈牺牲吧!
  已经疲惫不堪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个念头。刀锋女王立刻握紧手上血肉模糊的大刀,努力睁开充满血汗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支枪是朝他刺来的。
  “……咦?”
  接下来的事情更令人无法相信,他茫然望着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实。
  和尚手持的长枪,竟然对着应该是跟他们一伙的浪人。就像猎犬看到猎物,穷追不舍。
  有些浪人好不容易从刀锋女王手中脱逃出来,正想喘一口气,却听到和尚叫他们:
  “等一等!”
  于是停下脚步,却被和尚骂道:
  “你们这些蛆虫!”
  用枪一戳,把他们打得老远。
  有的人连滚带爬地大叫:
  “喂!喂!干什么?你疯了?笨和尚!你搞清楚,别打错人了!”
  和尚却对着他们的屁股,或打或戳。有些和尚甚至用枪从左颊刺穿右颊,让浪人们就像衔着一柄枪。
  “滚开!”
  然后他们当作沙丁鱼串烧般抡起舞弄。
  一阵恐怖屠杀之后,整个荒野笼罩着诡异的气氛。太阳也似乎不忍卒睹,躲到云后。
  全杀光了!和尚竟然将仅存的浪人赶尽杀绝,没放一个活口走出这般若荒野的沼泽。
  刀锋女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一片茫然,但是握着大刀的双手,还有贲张的气势却一点也不敢松弛。
  为何他们要互相残杀?
  他无法了解。刀锋女王自身仍然身陷毫无人性的血肉争夺中,还没有从魔鬼和野兽合而为一的体热中苏醒过来,但是,眼前的赶尽杀绝,却令他瞠目结舌。
  不,应该说他会有这种感觉,正是他人的屠杀促使他恢复了人性。
  同时,他也发觉城太郎抓着自己那僵硬得好似钉在地面的双脚———还有双手,嚎啕大哭呢!
  “———您是女王先生吧?久仰大名。”
  身材高大、脸色白颀的僧侣,慢慢走向刀锋女王,态度彬彬有礼。
  “噢……”
  刀锋女王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垂下刀刃。
  “我是宝藏院的胤舜。”
  “哦!你就是……”
  “前几天你特地到敝院,刚好我不在,真是遗憾。当时门下的阿岩行为无状,丑态毕露,身为师父的我觉得非常惭愧。”
  刀锋女王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沉默了片刻。
  这个人的言辞,还有谦恭有礼的态度,令刀锋女王不得不以礼相对。但是,他得先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首先是宝藏院的人为何将原本朝向自己的枪尖,突然转向跟他们一伙,并且因信任他们而显得轻忽大意的浪人,甚至杀得片甲不留?
  刀锋女王无法理解,对这结果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自己竟然还活着,也让他自己感到惊讶。
  “请先清洗身上的血渍,休息一下吧!请,这边请。”
  胤舜先行,带领刀锋女王到火堆旁。
  城太郎则跟他寸步不离。
  和尚们撕开早已准备好的奈良白布,擦拭长枪。这些和尚,看到刀锋女王和胤舜在火堆旁,一点也不觉讶异。他们自己也神态自若地开始闲聊。
  “你看!这么多乌鸦。”
  有一人手指天空。
  “乌鸦已经闻到血腥味,看到这原野上的遍地尸体,正准备大快朵颐呢!”
  “它们不敢下来耶!”
  “等我们一走,它们就会争先恐后,飞向尸体了!”
  他们竟然聊得这么轻松。看来刀锋女王心里的纳闷,若不主动发问,没人会来告诉他。
  所以他对胤舜问道:
  “其实在下今天来此之前已经觉悟要独自一人踏上黄泉路了。可是,现在你们不但未把我当敌人看,还对我礼遇有加,让我困惑不已。”
  胤舜听完,笑道:
  “不,我并未把你当作自己人。我们只是替奈良大扫除,虽然手法有点粗暴。”
  “大扫除?”
  此时,胤舜指着远方道: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8)
  “这件事,与其由我来说,倒不如由对你了若指掌的前辈日观师父来告诉你。你看!在那原野尽头,有一队豆点大的人马,那一定是日观师父跟其他的人了!”
  “老师父!您脚步真快。”
  “是你们太慢。”
  “您比马还快呢!”
  “那当然!”
  只有驼背的老僧日观,不屑骑马,是自己徒步走来的。
  日观身后还跟着五名骑马的官差,勉勉强强跟上他的脚步,往般若荒野中的焚烟走去。
  在火堆这边的人望见他们走近,小声相传:
  “老师父,是老师父!”
  和尚们立刻退得老远,犹如在寺院里进行庄严仪式,并排成一列,迎接这位师父以及骑马的官差。
  日观到达后,劈头便问:
  “都解决了吗?”
  胤舜执弟子之礼,恭敬地回答:
  “是,完全遵照您的指示。”
  说毕,又对骑马的官差们说:
  “请你们来验尸,辛苦了!”
  官差们一个个从马背上跳下来,说道:
  “不,辛苦的是你们,我们只做例行公事———”
  接着,他们检视横躺在地的十几具尸体,登记好之后,说道:
  “善后工作由官府来做。其他的事你们大可不必管,可以先回去了。”
  交代完毕,这些官差重返马背,又朝着原野边际,驰骋而去。
  “你们也回去!”
  日观一下命令,举枪并列的僧侣们立刻安静无声地离开原野。胤舜领着他们,向日观和刀锋女王打声招呼,掉头离去。
  人一走散,一群乌鸦立刻嘎嘎嘎毫不客气地飞落地上,争食尸体,犹如面对佳肴美馔,兴奋得不断拍打翅膀。
  “吵死人了!这群乌鸦。”
  日观嘀咕着,神情轻松地走到刀锋女王身旁。
  “上回失礼了!”
  “啊!哪里哪里……”
  刀锋女王赶紧双手扶地,他情不自禁要如此做。
  “不必多礼!在原野上,这么礼貌周到反而可笑。”
  “是。”
  “怎么样?今天多少学到一点了吧?”
  “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使出这种计策?”
  “本来就该如此。”
  日观娓娓道来:
  “刚才回去的官差是奈良奉行大人大久保长安的手下,因为奉行刚上任,所以对这些人、这块土地尚未熟悉。眼看这些浑水摸鱼的浪人到处放高利贷、强盗赌博、敲诈勒索、玩女人、调戏未亡人等为非作歹,奉行大人也非常头痛。———这十四五个为非作歹的浪人,就是以山添团八、还有野洲川安兵卫等人为中心的。”
  “原来如此……”
  “这山添、野洲川等人对你怀恨在心吧?但因为他们知道你的实力,所以打了如意算盘,想借宝藏院的手报仇,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贴打油诗,然后来院里说这是女王某某做的———他们以为我是瞎子呢!”
  刀锋女王眼中浮现了笑意。
  “我想这是个好机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把奈良大扫除一番。因此,才吩咐胤舜将计就计。不,高兴的不只是门下的和尚,还有奈良的奉行所,再来就是这野地里的乌鸦。啊哈哈哈哈!”
  不,除了乌鸦之外,还有一个人最高兴,那就是在旁边一直竖耳聆听日观解释的城太郎。这一来他的疑惑和不安一扫而光。这个少年雀跃地展开双臂,像小鸟般边跑边大声唱着:
  大扫除!
  大扫除!
  刀锋女王和日观回头望向城太郎。他正挂着他的面具,拔出原本插在腰际的木剑,对着无数的尸体,还有聚在尸体上的乌鸦,拳打脚踢,挥舞木剑。
  喂 乌鸦啊
  不只奈良
  要经常大扫除啊
  大扫除是自然的规律
  万物因而欣欣向荣
  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焚烧落叶
  清扫原野
  下场大雪
  来个大扫除
  喂 乌鸦啊
  你们也可饱餐一顿
  眼球当汤料
  红血当醇酒
  可别吃撑喝醉喽
  “喂!小弟弟!”
  听到日观叫他,城太郎立刻停止乱舞,回道:
  “什么事?”
  “别像疯子一样在那边乱舞乱跳了!捡些石头来这里。”
  “这种石头可以吗?”
  “再多捡一点。”
  “好、好!”
  城太郎捡完,日观在每一颗小石头上都写上南无妙法莲华经这几个字,然后说:
  “来!把这些撒到尸体上。”
  城太郎将石头撒到原野四方。
  他撒的时候,日观合掌默诵经文。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你们可以先走了,我也要回奈良了。”
  说完,飘然转身,驼背的身影像一阵风,迈步向原野的另一端走去。
  刀锋女王连道谢都来不及,也没机会约定再见的时间,一派云淡风轻的潇洒。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39)
  刀锋女王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快步追了上去,拍拍刀柄,说道:
  “老前辈!您忘了一件事。”
  日观停下脚步。
  “忘了什么事?”
  “我们能够相见,是难能可贵的缘分,还请您给刀锋女王一些指导。”
  这一说,日观无齿的口中,发出一阵干笑。
  “你还不了解吗?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太强了。要是以你的强壮自负,那你一定活不过三十岁,像今天就差点送了命。你要自己决定变成什么样的人!”
  “……”
  “像今天的事,根本不应该发生。你现在还年轻不打紧,但是,若认为兵法是愈强愈好,那就大错特错。连我都还没资格谈武学呢!对了!我的前辈柳生石舟斋先生,还有上泉伊势守大人———你跟着他们经历过的事走一遍,就会明白了。”
  “……”
  刀锋女王俯首聆听。当他意识到已经听不到日观的声音时,猛一抬头,已无他的踪影了。
  11
  此地位在笠置山中,但是人们不叫她笠置村,而称之为神户庄柳生谷。
  柳生谷虽然是个山中小村,却是山明水秀,地灵人杰。民情风俗也淳厚有序。街道人烟稀少,丝毫不见浮华之气,就像通往中国蜀地途中的“山城”,饶富野趣。
  这山城中央有个大宅第,人们叫它“御馆”。御馆风格古老,石墙围绕,是此地的文化中心,也是领下人民的精神寄托。领下的人民,自千年前即在此居住。领主也是从很早以前,平将门① 作乱时代就在此居住,并在此地宣化布教,是拥有武器仓库的土豪。
  他们把这地方四周的村庄,当成祖先之地,视为自己的乡土,由衷爱护。不管有任何战祸,领主和人民都未曾迷失方向。
  关原战后,邻近的奈良城被浪人占领,浮华糜烂,各大小佛寺的法灯亦受波及。然而,柳生谷到笠置这一带,不法分子根本无从进入。
  仅此一例,即可知这一带乡土风气和制度之严谨,不容许任何不纯之物进入。
  不只领主贤明,人民纯良。笠置山的晨昏风光更是十分宜人。汲水煮茶,香醇甘甜———还有,梅花盛开的月濑附近,黄莺从雪未融化到雷鸣季节,歌声不断,音色比这山水还要清澈。
  诗人曾经歌颂此地———山清水明英雄出。这样的乡土,要是不出个伟人,那诗人就是大骗子了。这里的山河,不是虚有其表,徒有秀丽的风景而已,乡土中还流着顽强的血液,人杰辈出。领主柳生家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些人杰都是出身乡野,到军中立了大功,成为有名的家臣,优秀人物着实不少,他们可说都是柳生谷的山河和黄莺的歌声孕育出来的英雄。
  现在隐居在这“石墙御馆”的柳生新左卫门尉宗严已改名为“石舟斋”,住在城内的小山庄里。目前政务由谁掌管谁任家督,他都不知道,反正石舟斋优秀的子孙众多,家臣也都信得过,一切跟他掌政时期毫无两样。
  “不可思议!”
  刀锋女王在般若荒野事件发生后十天左右来到此地。走访了附近的笠置寺、净琉璃寺等建武时代② 的遗迹,并找了个地方住下,充分休养身心。此刻他出来散心,穿着随意,连跟屁虫城太郎也穿着草鞋。
  他一路上观看民家的生活、田里的作物,还特别注意人们的风俗习惯,每次刀锋女王都会情不自禁喃喃自语着:
  “不可思议。”
  “大叔!什么事不可思议?”
  城太郎问道。听到刀锋女王不断喃喃自语,城太郎才觉得不可思议呢!
  “我从中国地区出来,走过摄津、河内、和泉诸国,就是没见过这样子的地方。所以才说不可思议。”
  “大叔!这里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呢?”
  “山上树木茂盛。”
  城太郎听到刀锋女王的回答,不禁噗嗤一笑:
  “树木?树木不是到处都长得很茂盛吗?”
  “这些树不一样。这柳生谷四周村庄的树木,树龄都不小,表示这地方没受过兵燹灾祸,所以树木也没被敌军滥伐。可以想见,这里的领主和人民没受过饥寒交迫的苦。”
  “然后呢?”
  “田园青翠,小麦根头扎实,家家户户传来纺织声。农夫们看到穿着华丽的路人,一点也不羡慕,继续埋首耕作。”
  “只有这样?”
  “还有。田里很多年轻姑娘在工作,这点跟别的地方很不一样———田里可以看到很多红腰带,表示这个地方的年轻女子没有流失到外地。因此,这个地方一定是经济繁荣,幼有所养,老有所终,年轻男女绝不会向往别处的浮华生活而出走。从这些看来,可知这里的领主英明,也可想像这里的武器一定随时磨得光亮,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呀?我以为您被什么事感动?原来是这些无聊的事啊?”
  “你当然不会觉得有趣了!”
  “可是,大叔!您不是为了跟柳生家的人比武,才来这里的吗?”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0)
  “所谓武者修行,并不是只会到处找人比武,就表示他很厉害。如果只能勉强求得一宿一餐,扛着木刀到处比武,这不叫武者修行,这叫流浪汉。真正的武者修行,内心的修养要比武技来得重要多了。除此之外,还要走访诸国,测量地理水利,牢记各地乡土人情,观察领主跟人民的相处之道,洞悉城里城外动静。脚踏实地,云游四海,善用心思,仔细观察,这才叫武者修行。”
  虽然刀锋女王心想对小孩说教无益,但是面对这个少年,他无法随便找个说词搪塞了事。
  对于城太郎幼稚的问题,他一点也不觉烦躁,边走边聊,耐心回答。
  走着走着,两人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向他们渐渐靠近。马上骑士是一位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武士,大声喊着:
  “让开!让开!”
  当马超过他们时,城太郎抬头一看,不觉脱口而出:
  “啊!庄田先生!”
  这个武士满脸胡子,像只大熊,城太郎绝不会忘记———他就是在通往宇治桥的大和路上,捡到城太郎掉在半路的信筒的那个人。马上的庄田喜左卫门听到城太郎的声音,回过头来。
  “噢!小毛头!是你啊!”
  他虽然露了一下笑容,但仍然马不停蹄,消失在柳生家的石墙里。
  “城太郎!刚才那个冲着你笑的骑士是谁?”
  “庄田先生。听说是柳生家的家臣。”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来奈良途中,受到他不少亲切照顾呢!”
  “哦!”
  “另外还遇到一个叫什么来着的女子,我们三人一路同行,直到木津川的渡口才分手。”
  刀锋女王将小柳生城的外观,以及柳生谷的地理形势全部看过一遍,才说道:
  “回去吧!”
  他们住的客栈位在伊贺街道上,虽然是独栋建筑,但是空间宽广。来往于净琉璃寺和笠置寺的人,都会在此歇脚。所以每到黄昏,客栈门口的树木或是厢房外面,必定会系着十头左右的驮马。客栈为了替客人准备米饭,连门前的水沟,都被洗米水染得浊白。
  “客官!您上哪儿去了?”
  才进房间,就来了个身穿蓝褂子、山村裤的小孩子。等看到她腰上绑着的红腰带,才知道是个女孩子。她直挺挺地站着催促道:
  “快点去洗澡吧!”
  城太郎看她年龄与自己差不多,正好交个朋友,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笨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小茶。”
  “好奇怪的名字喔!”
  “不要你管。”
  小茶打了他一下。
  “你敢打我!”
  刀锋女王在走廊回头问道:
  “喂,小茶!澡堂在哪里———前面右边?好、好,知道了!”
  门外的棚架上,已放着三个人脱下的衣服,所以刀锋女王知道加上自己,澡堂内总共有四个人。他打开澡堂室门,一片雾蒙蒙的。先入浴的客人原来正聊得兴高采烈,但一看到刀锋女王强壮的身体,就好像看到什么异类一样,立刻三缄其口。
  “呼———”
  刀锋女王近六尺的身子一沉到水里,水位突然高涨溢出,另外三个客人差点漂了起来。
  “?……”
  有一人望向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则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那三个人似乎放了心,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离开的柳生家使者叫什么名字?”
  “是叫庄田喜左卫门吧?”
  “是吗?柳生竟然派人出面拒绝比赛,看来他的功夫并不如其名。”
  “就像那使者说的,最近他们对任何人都表示石舟斋已经隐居,而但马守仪到江户出任官职,所以谢绝比赛。”
  “不是吧!他们大概听说我方是吉冈家的二儿子,所以才慎重其事,敬而远之。”
  “还教他带来糕点,好让我们在旅途中吃,看来柳生还真是圆滑呢!”
  这些人肤色白皙,肌肉松弛,看来是城里人。在洗练的会话中,有理智、有诙谐,可见其心思细腻。
  刀锋女王突然听到吉冈这个名字,不觉歪着脖子,凝神细听。
  吉冈家的二儿子?那就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喽?
  是不是那件事?
  刀锋女王想起来了……
  自己拜访四条武馆的时候,有个门人说过,小师父之弟传七郎跟友人到伊势宫参拜,不在家。此刻可能正好在返家途中,说不定这三个人正是传七郎和他的朋友。
  我和澡堂真是犯冲啊!刀锋女王心想。
  刀锋女王暗自戒备着。以往曾在自己家乡中了本位田又八母亲的计谋,被敌人困在浴室。现在在偶然之中,又和宿有怨仇的吉冈拳法一子,有裸裎交手的可能。
  他虽然出门在外,但对刀锋女王跟京都四条武馆之间的恩怨,想必也有所耳闻。要是他知道女王就在这里,一定会拔刀相向的。
  刀锋女王先做此猜测。但是,那三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样。看他们得意洋洋,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是一到此地就到柳生家投了挑战书。刀锋女王心想,吉冈一门自从足利公方时期,便已是拳法名门,宗严在未改名石舟斋的时候,跟吉冈家上一代的拳法好手,一定多少有所来往。因此,现在柳生家尚顾念旧情,特地派使者庄田喜左卫门带着薄礼,到客栈探望吉冈家的人。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1)
  对这些礼仪,这几个年轻的城里人却嗤之以鼻,说是:“柳生真圆滑。”
  还说:
  “他是心生恐惧,敬而远之。”“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实地踏过这片土地,从小柳生城的外郭到风土民情,全都细细观察过的刀锋女王而言,他们的自鸣得意和放肆的理解方式,实在可笑至极。
  虽然谚语中有“井底之蛙”,但反过来看这些城里的家伙,虽然身处都会的大海里,目睹时势变化,却没注意到,井底之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修炼一身的功力及涵养。他们远离中央的势力和盛衰,隐居在深井里,历经几十年的岁月,映着月光,浮在落叶上。就在外界还认为他们只是啃着地瓜,生活毫无变化的乡下武士之时,柳生家这口古井,到了近代,出了一位兵法家始祖石舟斋宗严。他的儿子中,出了一位备受家康青睐的但马守宗矩;他的兄长当中,出了以勇猛闻名的五郎左卫门和严胜;他的孙子当中,出了一位麒麟儿兵库利严,受加藤清正高薪聘用,在肥后任官职。这些“伟大的井底之蛙”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
  以兵法之家来看,吉冈家地位崇高,非柳生家所能及。但是,这种差别已是前尘往事。然而,在此歇脚的传七郎和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这个事实。
  刀锋女王觉得他们的得意既可笑又可悲。
  最后———不由得苦笑。为了摆脱这些念头,只好到澡堂角落解下发结,拿一块粘土擦发根,他已经好久没有洗头了。
  此时又听到那三人的声音。
  “真舒服。”
  “泡泡澡,才有旅行的气氛。”
  “要是有女人陪酒……”
  “那就更棒了!”
  他们边说边擦干身体,先出去了。
  刀锋女王用毛巾绑着洗好的湿发,回到房间,看到像个小男生的小茶正蹲在墙角哭泣,刀锋女王问道:
  “怎么了?”
  “客官!那个小孩打我。”
  “她说谎。”
  城太郎在她对面的角落,鼓着腮帮子辩解。
  “为什么打女生?”
  刀锋女王骂道。
  “可是,那个臭丫头,她说大叔软弱无能。”
  “胡说!”
  “你没说吗?”
  “我哪有说客官软弱无能。是你自己耀武扬威,说什么你的师父是日本第一的兵法家,在般若荒野斩了几十个浪人。我说日本第一的剑术师父,除了这里的领主之外,别无他人,你就打我耳光了,不是吗?”
  刀锋女王笑道:
  “原来是这样。是他不好,等一下我会骂他。小茶!原谅他吧!”
  城太郎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城太郎!”
  “什么事?”
  “去洗澡吧!”
  “我不喜欢洗热水澡。”
  “跟我很像嘛!可是一身臭汗,不洗不行啊!”
  “明天到河里游泳去。”
  跟刀锋女王一熟络,这个少年便开始露出倔强的本性。
  但是刀锋女王就是喜欢他这点。
  吃饭的时候,城太郎又嘟着嘴巴了。
  小茶端着托盘,送上饭菜,却不开口,两人怒目相向。
  刀锋女王这几天若有所思,内心一直在思考一件事———要成为一名独行侠。这个愿望似乎太大了,但并非不可能,所以才会在这客栈逗留这么久。
  他期待能够与柳生家的祖师石舟斋宗严见个面。
  说得更强烈一点———用他年轻、野心勃勃的话来说———就是真的要打就要面对大敌。用生命作赌注,不是打倒大柳生家的名望,就是坏了自己的剑名。只要能见柳生宗严一面,跟他交上手,就算死也无憾。
  要是有人听到他这种志愿,一定会笑他有勇无谋。刀锋女王自己也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再怎么说,对方至少是一城之主,他的儿子是江户幕府的兵法老师,全家族不但都是典型的武将,而且在新时代潮流中,昌隆无比的家运正照耀整个柳生家族。
  ———要打倒对方不是那么简单的。
  刀锋女王心里有所惦记,连吃饭的时候都念念不忘。
  12
  他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年近八十,品德与时俱进,高洁之风日增,而且牙齿完好,耳聪目明。
  他经常说:
  “我会活到百岁呢!”
  这位石舟斋之所以这么有自信,是因为:
  “柳生家代代都很长寿。二三十岁就去世的,都是因为战死沙场。我们家的祖先,没有一个是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就老死家园的。”
  不,即使没这样的血统,石舟斋的处世态度,以及老年的修养,能够活到百岁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他身处在享禄、天文、弘治、永禄、元龟、天正、文禄、庆长这漫长的乱世中,尤其是在四十七岁之前的壮年期,正逢三好党乱、足利氏的没落、松永氏及织田氏的兴亡等等,即使是这块乐土,也没有放下弓箭的余暇。他自己也常说:
  “能活着实在是奇迹。”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2)
  四十七岁之后,不知为何,他突然放下屠刀。不管是足利将军义昭重金礼聘,还是信长三顾茅庐,连称霸四海的丰臣氏也请不动他。虽然他居住在距离大阪、京都只有咫尺之地,但他表示:我又聋又哑。
  从此韬光养晦,像只冬眠的熊守着这山里的三千石土地,安享余年,不问世事。
  后来,石舟斋经常对别人提起:
  “这座小山城经过朝不保夕的治乱兴亡,至今还能安然无恙,简直是战国时期的奇迹……”
  原来如此———
  听到的人,莫不佩服他的远见。要是当时他跟随足利义昭,信长一定会讨伐他;要是跟随信长,他跟秀吉的关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接受秀吉的恩惠,在后来的关原之役中,家康一定不会放过他。
  还有,在这兴亡的惊涛骇浪中,要掌稳船舵,保护家族平安无事,还要维持家名清誉,真不容易。乱世中,人情世故变化无常,今日的朋友,常是明日的敌人。人们丧失节操,不讲义气,有时同族或亲戚之间也会拔刀相向,互相厮杀。因此,若非在武士道精神之外,还有其他的坚定信念,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是,石舟斋却虚怀若谷。
  “我的能力,尚有不足之处。”
  他在客厅墙上挂着一幅自题的诗歌:
  世事多变
  只有隐藏兵法的家族
  才能历久不衰
  然而,这位老子型的智者在家康重礼召见时,也不禁动了凡心。他喃喃自语:诚心召见,难再置之不理。
  他走出了隐居几十年的茅庐,到京都紫竹村鹰峰的军营,第一次晋谒大御所① 。
  当时,他带在身边一同前往的是五男又右卫门宗矩,二十四岁。还有他的孙子新次郎利严,未满十六岁的及冠之龄。
  他带着这两个凤雏晋见家康,接受了旧领地三千石的安堵令②。家康提议:
  “将来请到德川家的兵法所任职。”
  而他则推举自己的儿子。
  “犬子宗矩,还请多多提拔。”
  自己又退居柳生谷的山庄里。后来,其子又右卫门宗矩要到江户出任将军家兵法指导时,这位老者传授给他的,不是刀剑技巧,而是———
  治世的兵法。
  他的“治世兵法”,也是他的“修身兵法”。
  石舟斋常说:
  “这些全都是老师的恩德。”
  丝毫没忘记上泉伊势守信纲的德望。
  而且,也常提醒大家:
  “伊势大人才是柳生家的守护神。”
  他的房间里,供奉着伊势守颁给他的新阴流证书,以及四卷古目录。每逢伊势守忌日,他一定不忘以鲜花素果祭拜。
  这四卷古目录,又名图绘目录,是上泉伊势守亲笔用图画和文字记录的新阴流秘传刀法。
  石舟斋即使在晚年,还是经常翻阅此书,悼念恩师。
  “他的画也惟妙惟肖。”
  书上的画经常让他爱不释手。每次看到这些天文时代装扮的各种人物,以各式利落的大刀刀法互相攻击的形态,就有一种神韵飘渺,云雾直逼山庄屋檐的感觉。
  伊势守造访这小柳生城的时候,石舟斋大概三十七八岁,正是野心勃勃、血气方刚的年龄。
  当时,上泉伊势守带着外甥匹田文五郎,以及弟弟铃木意伯,在遍游诸国兵法家之后,经由人称“伊势太御所”的北留具教的介绍,来到宝藏院求教。宝藏院的觉禅房胤荣,经常出入柳生城,把这事告诉尚未改名石舟斋的柳生宗严,说道:
  “有一名男子来求教。”
  这便是他们相会的机缘。
  伊势守和宗严连续比武三天。
  第一天,一开始,伊势守都会喊:
  “要打喽!”
  而且先言明要攻击的部位,然后依言进攻。
  第二天,宗严还是输了。
  宗严自尊严重受损,第三天屏气凝神,采取不同的姿势应对。
  这一来,伊势守说道:
  “这招不好,我可以这样对付你。”
  与前两天一样,他还是针对事先言明的部位发动攻击。
  最后,宗严终于弃刀,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兵法。”
  之后,恳求伊势守留在柳生城住了半年,一心向他求教。
  后来伊势守必须离开时,说道:
  “我的兵法尚未练成,你还年轻,希望你能继续完成它。”
  同时丢下一个公案给他。这个公案难题是———
  要如何修炼无刀的刀法?
  宗严从那时起,花了数年的时间废寝忘食,仔细钻研无刀刀法的道理。
  后来,伊势守再次造访他的时候,他已胸有成竹。
  “练得如何了?”
  两人一过招,伊势守即说:
  “嗯!你已能把握真理,不必用到大刀了。”
  说毕,留下证书和图绘目录四卷之后,翩然而去。
  柳生流从此诞生。石舟斋宗严晚年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也是从此种兵法中悟出的一流处世术。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3)
  现在他住的山庄,虽然在小柳生城里面,但是该城都是石墙铁壁,跟石舟斋老年的心境不甚搭配,所以他又另外盖了一间朴实的草庵,入口也另建,犹如隐居山林,安享余年。
  “阿通!怎么样?我插的花生动吗?”
  石舟斋把一枝芍药花投入伊贺花瓶,欣赏自己所插的花,看得入神。
  “真的……”
  阿通在后面欣赏着。
  “主公一定花了很多心血学习茶道和花道吧?”
  “我又不是公卿,没跟老师学过插花或茶道。”
  “但是您看起来像是拜师学过的。”
  “我是用剑道之理来插花。”
  “咦?”
  她瞪大眼睛。
  “用剑道可以插花吗?”
  “当然可以,花也是用气来插的。用手去弯曲花茎,或是调整花朵,都是一种伤害。维持它从野地里采来的样子,运气投入水中———就像这样,花就会显得栩栩如生了。”
  在这个人的身边,阿通觉得学到了各种哲理。
  柳生家的家臣庄田喜左卫门在路上与她萍水相逢,希望她能够为他的老主公吹笛,以排遣无聊的日子,所以她才来到这里。
  石舟斋非常喜欢听她吹笛,再加上这个山庄里一直缺少像阿通这样年轻温柔的女子,所以每次阿通说:
  “请早点休息。”
  老主公一定会说:
  “唉,再多留一会儿吧!”
  或是:
  “我教你泡茶。”
  有时则说:
  “来吟咏几首和歌吧!我也来试试古今歌风。《万叶集》也不错,但是像我这种草庵主人,还是比较喜欢《山家集》那种淡泊风格。”
  反正就是不希望阿通离开。而阿通也知所回报。
  “主公,我给您缝了这个头巾,希望合您的意。”
  这种细心是那些勇猛的武将家臣做不到的。
  “哦,太好了。”
  石舟斋戴上那头巾,他对阿通就更加疼爱了。
  阿通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吹奏令人神往的悠扬笛声,常常传到小柳生城城外。
  庄田喜左卫门更是如获至宝,十分欣慰:
  “这真是飞来的福气。”
  喜左卫门现在刚从城外回来,穿过古旧栅垒后面的林子,来到主公幽静的山庄。
  “阿通姑娘!”
  “哪一位?”
  她打开木门。
  “噢!是您啊……请进。”
  “主公呢?”
  “正在看书。”
  “麻烦你通报一下,说是喜左卫门奉命办事回来了。”
  “呵呵呵!庄田先生,这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为什么?”
  “我是您从外面带回来的吹笛女子,您才是柳生家的家臣。”
  “说的也是。”
  喜左卫门也觉得好笑,但还是说:
  “这里是主公一个人的住所,你又受到特别礼遇———还是请你帮我通报一声。”
  “好的。”
  阿通进去不久,马上出来说道:
  “请进!”
  石舟斋戴着阿通缝的头巾,坐在茶室等待。
  “你回来了?”
  “遵照您的意思,全都办好了。我恭敬传话,从前门送了礼物进去。”
  “他们已经离开了吗?”
  “还没。我回到城里的时候,他又差绵屋客栈的人送信来,说是既然路过这里,说什么也想来拜见小柳生城的武馆,明天一定会到城里来拜访。还说一定要亲自见见石舟斋先生,跟您请个安。”
  “这小子!”
  石舟斋骂道:
  “真是啰嗦。”
  他一脸的不悦。
  “你没有清楚告诉他们,宗矩在江户,利严在熊本,其他的人也都不在?”
  “我说了。”
  “我郑重其事,派使者前去婉拒,他们竟然还强行要来拜访,真不知好歹。”
  “真是的……”
  “听说吉冈那一伙人,武功并不怎么样。”
  “我是在绵屋跟他们碰面的。传七郎刚好去伊势参拜回来,我看他人品也不怎么样。”
  “是吗?吉冈的上一代拳法非常优秀,他跟伊势大人上京的时候,我跟他见过两三次面,还一起喝过酒———但是近几年来,家道日益中落。我念在传七郎是他儿子的情分上,不忍让他难堪,没把他赶出去。柳生家还从来没有理会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挑战呢!”“传七郎这个人看来自信满满!他硬是要来,我就给他一点教训!”
  “不成、不成。名家之子,死要面子,很容易心怀怨恨。要是我们把他打回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为了宗矩和利严,我们要用超然的态度去面对他。”
  “那要怎么办?”
  “还是来软的,以礼对待名家之子,哄他回去……对了,派男的去容易起冲突。”
  他回头望着阿通,说道:
  “派她去比较好,女的比较好。”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4)
  “好的,我这就去。”
  “不急、不急……明早前去即可。”
  石舟斋大笔一挥,写了一封茶艺家式的简要信函,把它绑在刚才插剩的一枝芍药花上,交代阿通:
  “拿这个去见那小子,告诉他石舟斋伤风不适,由你代为传答,并接受他们的问候。”
  石舟斋授意阿通担任信使。第二天早上,阿通披上披风,说道:
  “那我走了。”
  她走出山庄,来到外城廓的马厩。
  “对不起……我要借一匹马。”
  正在打扫的马厩小厮看到她,说道:
  “咦?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去?”
  “要到城外叫做绵屋的客栈,主公要我当他的使者。”
  “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麻烦了。”
  “你一个人行吗?”
  “我喜欢骑马。以前在乡下,对野马已经驾轻就熟了。”
  浅红色的披风在马背上,一路随风摇曳。
  披风在城市里是已经落伍的服饰,上流社会的人已经不穿了。但是,在地方土豪或中层社会里,还是颇受女性青睐。
  她手上拿着一枝初绽的白芍药花,石舟斋的信函就系在上面。她单手轻握着缰绳,在田里工作的人看到了,都放下工作,目送她远去。
  “阿通姑娘走过去了!”
  “那个就是阿通姑娘啊?”
  她到此地不久,名字立即被传扬开来,连农夫都知道。这表示农夫和石舟斋之间,并不像一般的百姓和领主,上下阶级分明,而是彼此非常亲近。所以他们都知道最近主公身边来了一位美女,经常为主公吹奏笛子,陪侍在旁。他们对石舟斋的亲近和尊敬,也很自然地转到她身上。
  她走了大约半里路。
  “请问绵屋客栈在哪里?”
  阿通骑在马上,向一位农家妇女问路。那妇女背着小孩,正在河边清洗锅底。
  “你要到绵屋客栈吗?我带你去。”
  那妇女放下手边工作,特地要带她去,让阿通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不必亲自带我去,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没关系,那客栈离这里很近。”
  虽然说近,但还是走了约一公里左右。
  “这里就是了。”
  “谢谢!”
  她下马,把马绑在屋前的树干上。
  “欢迎光临!要住宿吗?”
  小茶出来招呼。
  “不是,我来见住在这里的吉冈传七郎先生———是石舟斋大人派我来的。”
  小茶跑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
  “请进!”
  今早退房正要离去的客人,正在门口忙着穿草鞋、扛行李,看到随着小茶进去的阿通,眉清目秀,气质优雅,不由得眼光直跟着她,喃喃自语:
  “她是哪里来的?”
  “是谁的客人啊?”
  而吉冈传七郎和他的朋友,昨夜喝酒喝得太晚,才刚起床。听说小柳生城的使者求见,以为又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大胡子。没想到眼前出现的使者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手上还拿着白芍药花。
  “唉!真不好意思……这里一片凌乱……”
  他们的神情十分慌乱,不但注意到房间大煞风景,还立刻整理了衣冠和坐姿。
  “请!请到这边来!”
  “我受小柳生主公嘱咐,前来传话。”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传七郎面前,说道:
  “请过目。”
  “哦?……是封信?”
  传七郎打开信函。
  “传七郎敬览。”
  那张信纸不足一尺。墨色浅淡,显露茶道的特色。
  阁下屡致问候之意,愧不敢当。老朽不巧伤风不适,与其望见老朽病容,不如送上一枝清新芍药,聊慰诸君旅途辛劳。花期有限,请赐宽恕之意。
  老朽已经不问世事甚久,恕难再见外人。
  敬请多多包涵。 石舟斋
  致传七郎阁下
  及诸大雅
  “哼……”
  传七郎觉得无趣,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卷起信函问道:
  “只有这个吗?”
  “还有,主公吩咐,本来应该请您前去,奉上粗茶的。无奈家中武者全都不在,儿子宗矩在江户任职,要是草率招待,恐会贻笑京都诸公,更是失礼。下次再请您顺道来访———”
  “哈哈———”
  他一脸的不悦。
  “听你之言,看来石舟斋大人误会我们是来讨茶喝的。我们这些武门之子不懂什么茶道之事。我们只想拜见石舟斋大人的健朗之躯,顺便求教,请他指点一番而已。”
  “这个他非常了解。但是,近来他以风月为友,安享余生,所以养成了什么都喜欢用茶道来谈论的习惯。”
  “真没办法!”
  他颇不甘愿地说道:
  “既然如此,请你转告他,下次再游此地,一定要前去拜访。”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5)
  传七郎说完,把芍药花还给她,阿通立刻说道:
  “啊!主公说过,这枝花要送您,以慰旅途辛劳。要是您坐轿子就插在轿子前面;骑马就插在马鞍上。”
  “什么?拿这个当礼物?”
  他瞥了一眼,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神情愤怒。
  “混、混蛋!你告诉他,我们京里也有芍药花!”
  被他这么拒绝,也不好再勉强,阿通便道:
  “那我这就回去转告……”
  阿通拿着芍药,小声告辞,然后走出房间。
  对方大概非常生气,竟然没人送客。阿通想到背后的情形,一到走廊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到达此地已十几天的刀锋女王,就住在同一条走廊,隔着数间的房间里。阿通侧脸望了一下又黑又亮的走廊,便往反方向走了出去。突然,有人在刀锋女王房里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
  阿通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了过来。
  “您要回去了吗?”
  阿通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带路的小茶。
  “是啊!我事情办完了。”
  “这么快。”
  打过招呼,小茶直盯着着她手上的花。
  “那枝芍药是白色的吗?”
  “是的。是城里的白芍药,你要的话送给你。”
  “我要。”
  她伸出手。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她手上。
  “那我走了。”
  她走到屋前,翻身上马,披上披风径自走了。
  “欢迎再度光临。”
  小茶目送她离开后,现宝似的把芍药花拿给客栈里的伙计们看,但是没人称赞它美丽,只好失望地拿到刀锋女王房间,问道:
  “客官,您喜欢花吗?”
  “花?”
  刀锋女王又撑着脸靠在窗台上,出神地盯着着小柳生城的方向。
  怎样才能接近那个大人物?怎样才能见到石舟斋?还有,如何才能给那个被称为剑圣的宗师致命一击?
  他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哦,这花真美!”
  “喜欢吗?”
  “喜欢。”
  “这花叫做芍药———白芍药。”
  “太好了。那儿刚好有个花瓶,把它插上吧!”
  “我不会插花,客官您插。”
  “不,你来插比较好,你清纯没有心机,反而比较好。”
  “那么,我去装水。”
  小茶拿着花瓶出去了。
  刀锋女王看着放在那儿的芍药花,目光突然停在它的切口上。不知什么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光远看还不够,后来索性拿起来细瞧,不是欣赏花,而是看它的切口。
  “……哎呀……哎呀!”
  小茶端着花瓶,里面的水一路走一路溅,让她连连惊呼。回到房间,她把水放到壁龛上,随手就把芍药花插进瓶里。
  “不行哪!客官!”
  虽然是个小孩,还是看得出自己插得不够自然。
  “你看!是花枝太长了。好,拿过来,我帮你切短一点。”
  小茶把花抽出来,刀锋女王对她说:
  “切短之后,把花直插瓶里。对、对!就像那样,就像花长在土里的样子,直着拿。”
  小茶照他说的拿着花,但突然把手里的芍药抛了出去,吓得大哭起来。
  也难怪。
  因为刀锋女王竟然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切一株娇柔的花朵———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手才刚碰到腰间的短刀,突然铿———一声,随着刀入鞘的声音,一道白光穿过小茶两手之间。
  她吓了一大跳,大哭不止,刀锋女王却没有安慰她,兀自拿着两枝花茎,仔细比较原来的切口和自己的切口,看得入神。
  “唔……”
  过了一阵子,刀锋女王才回过神。
  “啊?对不起、对不起!”
  小茶泪眼汪汪,刀锋女王抚着她的头,又是道歉又是哄的,问道:
  “你知不知道这花是谁送来的?”
  “人家送我的。”
  “谁?”
  “城里的人。”
  “小柳生城的家臣吗?”
  “不,是个女的。”
  “唔……这么说来,这是城里种的花喽!”
  “可能是吧!”
  “刚才真抱歉,等一下大叔给你买糖吃。现在长短刚刚好了,插在瓶里看看。”
  “这样可以吗?”
  “对、对!那样很好。”
  本来小茶认为刀锋女王是个有趣的叔叔,这回看到他用刀之后,突然觉得他很可怕。所以刀锋女王一讲完,她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比起正在瓶里微笑的芍药花,落在刀锋女王膝前七寸长的花茎,更吸引他的注意。
  原来的切口,不是用剪刀,也不是用小刀切的。芍药枝干虽然柔软,但是这个切口看得出来是用相当大的腰刀切下来的。
  而且切法也不寻常。光看那枝干的切口,就知道切的人身手非凡。
  为了比较,刀锋女王也学他用腰刀来切,但仔细比较之下,还是不一样。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切法实在差得太远了。就像雕刻一尊佛像,即使用的是同一把凿刀,但从着力的刀痕就可看出名匠和凡工的不同。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6)
  “奇怪。”
  刀锋女王独自沉思。
  “连城内庭园里的武士,都如此身手非凡,可见柳生家实际上比传说的还要厉害喽?”
  一想到此,就令他自谦不已。
  “错了!自己到底还是不行———”
  但是立刻又振作精神,充满斗志。
  “要找对手,这种人不是正合适吗?要是打败了,只好臣服在他的跟前。可是,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到这些,令他全身发热。年轻人追求功名的心,令他热血奔腾。
  ———问题是,用什么手段?
  石舟斋大人一定不会接见修行的武者。这客栈的老板也说过,什么人介绍都没用,他是不会接见任何人的!
  宗矩不在,孙子兵库利严也远在他乡。要在这块土地上打败柳生家,就只能把目标放在石舟斋身上了。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思绪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在他血液中奔流的野性和征服欲,才稍微安定下来,眼光也移到壁龛的白花上。
  “……”
  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个气质和这花相似的人。
  ———阿通!
  好久没想到她了。在他忙乱的神经和朴实的生活中,又浮现出她温柔的面貌。
  阿通轻拉缰绳回柳生城的途中,突然有人从杂树丛生的悬崖下对着她大叫:
  “喂!”
  “小孩子!”
  但是,这个地方的小孩,看到年轻女子,根本不敢这样大叫,耍逗人家。
  她停下马,想看个究竟。
  “吹笛子姐姐!你还在这里啊?”
  原来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孩,头发湿透,衣服夹在腋下。裸着身子,一点也不遮掩,就从崖下跑上来。
  还骑着马呢!他抬头用轻蔑的眼神望着阿通。
  “哟!”
  阿通也吃了一惊。
  “我以为是谁呢?你不是那个在大和路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城太郎吗?”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胡说!我那时才没哭呢!”
  “不提那事了。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前几天。”
  “跟谁来的?”
  “我师父。”
  “对了、对了,你说过要拜师学剑术的。那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光着身子?”
  “我在这下头的河里游泳。”
  “哎……水还很冷吧?人家看你游泳,要笑你的!”
  “我是在洗澡。我师父说我一身臭汗,我讨厌进澡堂洗澡,所以来这里游泳。”
  “呵呵呵!你住哪个客栈?”
  “绵屋。”
  “绵屋?我刚刚才从那儿回来呢!”
  “是吗?要是知道的话,就能到我房间来玩了。要不要再回去一趟?”
  “我是来办事的。”
  “那就再见喽!”
  阿通回头对他说:
  “城太郎!到城里来玩吧———”
  “可以吗?”
  这本来只是她的客套话,没想对方这么认真,使她有点为难。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能这个样子去啊!”
  “真讨厌!我才不去那种拘束的地方呢!”
  阿通听他这么一说,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进城去了。
  她把马还给马房,回到石舟斋的草庵,禀报传话的结果。
  “这样子啊?他生气了。”
  石舟斋笑道。
  “这样就好,他虽然生气,但是不会再纠缠不休了,这样很好。”
  过了一阵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问道:
  “芍药呢?你把它丢掉了吗?”
  她回答说送给了客栈的小女佣,他也同意她的做法。
  “但是,吉冈家那小子传七郎,可曾拿过那芍药?”
  “有。要解开信函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就还给我了。”
  “他有没有看到花枝的切口?”
  “没特别注意……”
  “他完全没注意到,也没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石舟斋好像对着墙壁讲话,喃喃自语:
  “没见他是对的。这个人不值得我见他,吉冈只有拳法那一代呀!”
  13
  此处的武馆堪称庄严宏伟,属于外城郭的一部分,天花板和地板都用巨大的石材建造而成,听说是石舟斋四十岁的时候改建的。处处透出岁月留下的光泽,古朴典雅,好像在述说人们以往在此磨炼的历史。面积宽阔,听说遇战争时,可以容纳家里全部的武士。
  “太轻了!不是用刀尖———用刀腹、刀腹!”
  庄田喜左卫门穿着一件内衣、长裤,坐在高出一阶的地板上,怒斥练习的人。
  “重来!不像话!”
  被骂的也是柳生家的家士。他们甩了甩汗如雨下的脸。
  “喝!”
  “嘎!”
  立刻又像两团火球,打得难分难解。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7)
  在此,初学者拿的不是木剑,而是一种叫做“韬”的东西,它是上泉伊势守所发明,用皮革包裹竹子,是个没有护手的皮棒子。
  ———咻!
  要是打得激烈,有时也会有人不是耳朵飞了,就是鼻子肿得像个石榴。这里也没有对打的规则,总要把对方打倒在地才算,就算倒地之后再补上一二棒,也不算犯规。
  “不行!不行!搞什么啊!”
  这些人总要练到精疲力竭。对初学的人更是严格,从不假辞色。因此,很多家士都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到柳生家奉公的。新来的很少能继续练下去,因此,能忍受的人才能当这里的家士。
  足轻也好、马僮也好,只要是柳生家的人,没有人不懂刀法。庄田喜左卫门的职务虽然是用人,但是他老早就学成新阴流,对石舟斋精心钻研的家学柳生流的奥秘,也早已融会贯通———而且,还加上自己的个性和心血,自称是———
  庄田真流。
  还有木村助九郎虽然是马回 ①,但他也熟悉这个流派;村田与三虽然是纳户组② ,但听说是现在在肥后的柳生家长孙兵库的好对手;出渊孙兵卫也只是这里的小文书,但从小在此长大,也练就一手高强的剑术。
  要不要到我的藩里做事———这是越前侯想聘用出渊说的话。而记州家则大力争取村田与三。
  柳生家只要一传出有人学成的风声,各地诸侯立刻前来求才———
  这男子让给我吧!
  简直像在招赘女婿。对柳生家来说,这是光荣也是困扰。每次拒绝,对方就会说:
  哎呀!你们那里还会培养出更多好人才的!
  一代剑士,不断从这古城的武馆中涌出。在家运昌隆下奉公的武士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接受竹刀和木剑的磨炼,这是理所当然的家规。
  “那是什么?卫兵!”
  突然,庄田站起来,对着窗外的人影问道。
  原来是城太郎站在卫兵背后。庄田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大叔!您好!”
  “啊?你怎么进城来的?”
  “是守城门的人带我进来的。”
  城太郎言之成理。
  “原来如此。”
  庄田喜左卫门问带他进来的大门守卫道:
  “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他说要见您。”
  “怎么可以凭这小孩的一句话,就随便带他进来。小家伙———”
  “是。”
  “这里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快回去!”
  “我不是来玩的,是替师父送信来。”
  “你师父……啊哈!对了,你主人是修行武者。”
  “信在这里,请过目。”
  “不看也罢!”
  “大叔!您不识字呀?”
  “什么?”
  庄田苦笑。
  “胡说八道!”
  “那么,您看一下有什么关系?”
  “这小子!伶牙俐嘴的。我的意思是说不必看大概也知道内容。”
  “即使您知道,可是看一下总是礼貌嘛!”
  “来此的修行武者像蚊蝇一样多,请原谅我无法一一礼貌对待。在这柳生家,要是像你说的以礼相待,那我们每天光应付修行武者就忙不完了。可是,你专程跑来,这样对你又太可怜了。这封信大概是说无论如何希望拜见这凤城的武馆,即使是只能见到将军家老师的大刀刀影,也就心满意足,为了同样有志于剑道的晚辈,恳请不吝赐教……对不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大叔!您好像看着信念一样啊!”
  “所以我不是说过不看也罢吗?但是,柳生家对来求教的人也不全是冷漠无情地把他们全部赶回去。”
  他详详细细地向他解释。
  “让这藩士带你去好了。一般来访的修行武者穿过大门到中门后,可以看到右边有一栋挂着‘新阴堂’匾额的建筑物。只要向门房报备一下,就可在里面自由休息,也可供人住上一两天。还有,为了鼓励武学后进,来访者离开的时候,我们会给每人一笔微薄的斗笠费。所以,你把这信交给新阴堂的职员就行了。”
  然后又问:
  “这样你懂了吗?”
  城太郎回答:
  “不懂。”
  他摇摇头,耸起右肩。
  “喂!大叔!”
  “什么事?”
  “您说话也要先看人吧!我可不是乞丐的弟子喔!”
  “唔。你……真拿你没办法!”
  “打开信看看,要是信上写的和大叔说的不一样,怎么办?”
  “唔……”
  “头砍给我可以吗?”
  “等等!等等!”
  就像栗子皮裂开了一样,喜左卫门的大胡子中间,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起来。
  “头不能给。”
  “那么,你就得看信。”
  “小家伙!”
  “什么事?”
  “你真是不辱师命啊!”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8)
  “这是应该的啊!您不也是柳生家的用人吗?”
  “真是三寸不烂之舌!要是剑法也如此,就了不得了……”
  他边说边拆开信封,默读刀锋女王的信。然而读完之后,脸色有些惊惧。问道:
  “城太郎———除了这信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吗?”
  “啊!差点忘了!在这里。”
  他从怀里拿出一枝七寸长的芍药切枝,从容地交给对方。
  “……”
  喜左卫门静静比较两端切口,侧头想着,好像无法了解刀锋女王信里的真意。
  刀锋女王信里提到,从客栈里的小女佣处得到一枝芍药,听说是城里的花。后来发现花枝的切口是武功非凡之人所切。
  又写着:
  插花时,感受其神韵,非常想知道是谁切的?不情之请,方便的话,请简单赐复,交由传话小童带回。
  信里根本没提到他自己是修行武者,也没说希望跟他们比武,只提这么一件事。
  提出这种要求的,还真是怪人!
  喜左卫门心里这么想着,再一次仔细察看切口到底哪里不同?但怎么也看不出哪一个先切,哪一个后切,也看不出哪里不同。
  “村田!”
  他把信和切枝拿进武馆。
  “你看这个。”
  交给村田。
  “你能不能分辨出这两端的切口,哪一个是武功较高的人切的,哪一个是武功略低的人切的?”
  村田与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终于承认:
  “看不出来。”
  语气像泄了气的皮球。
  “拿给木村看看。”
  他们来到木村助九郎的公务房里,木村也无法解答。
  “这个嘛!”
  正好在场的出渊孙兵卫说道:
  “这切枝是前天主公亲手切下来的。庄田大人那时不是也在旁边吗?”
  “没有,我只看到他插花。”
  “这是那时插剩的。后来主公把信函绑在这枝芍药上,吩咐阿通拿给吉冈传七郎。”
  “哦!原来是那件事!”
  喜左卫门听完,把刀锋女王的信再看了一次。这回他神情愕然,张大了眼睛。
  “两位大人,这封信署名新免刀锋女王。前一阵子跟宝藏院僧人一起在般若荒野砍杀众多无赖汉的人,也叫做刀锋女王,他和女王刀锋女王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这个刀锋女王,大概就是那个刀锋女王没错。出渊孙兵卫和村田与三都这么说,信在他们手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重新看了一次。
  “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凛然之气。”
  “像个大人物似的。”
  大家喃喃自语。
  庄田喜左卫门说道:
  “如果这个人真如信上所说的,一看到芍药的切口就察觉它与众不同,那他的道行一定比我们高。这是主公亲手切下来的,毕竟慧眼才能识英雄啊!”
  “嗯……”
  出渊突然说道:
  “真想找他一会。一来可探探他的虚实,二来也可问问他般若荒野事件的始末。”
  喜左卫门想起了一件事。
  “来送信的小孩子还在等着呢!要不要叫他?”
  “怎么做才好呢?”
  出渊孙兵卫和木村助九郎商量了一下。助九郎说,现在正好不接受任何修行武者来此学武,所以无法在武馆接见这个客人。但是,中门处的新阴堂池畔,正值燕子花盛开,山杜鹃也嫣红点点。可以利用一个晚上,在那儿设置酒宴,跟他畅谈剑术,他一定会乐于参加,要是传到主公的耳里,也不会遭到责难。
  喜左卫门拍案叫绝。
  “这是个好办法!”
  村田与三也同意。
  “我们有兴趣跟这人谈谈,就这么回答他吧!”
  商量有了结果。
  在屋外等待的城太郎伸着懒腰。
  “怎么这么慢哪?”
  此时,有一只大黑狗闻到他的味道,走了过来。城太郎把它当成好朋友似的,叫道:
  “喂!”
  抓着它的耳朵,拉它过来,说道:
  “我们来玩相扑。”
  城太郎抱着它,把它翻倒。
  因为太容易了,他忍不住开始逗弄它,又丢又抛的,还用力扳开它的上下颚。
  “叫汪汪!”
  玩着玩着,不晓得怎么惹怒了它,那只狗开始抓狂,突然咬住城太郎的袖口,像一头小牛,呜呜低吼。
  “好家伙!你以为我是谁?”
  他手握木刀,做势欲砍,那狗猛然张开大嘴,像小柳生城奋勇杀敌的士兵一样,发出凶猛的叫声。
  咚———木剑打在狗坚硬的头上,发出好像敲在石头上的声音。这一来,猛犬咬住城太郎背后的腰带,把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你太过分喽!”
  他正要爬起来,但是狗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城太郎哎呀一声惨叫,两手捂着脸,拔腿就跑。
  汪、汪、汪!
  狗的叫声,震撼了整个后山。城太郎捂着脸的手指之间,流出了鲜血。他连滚带爬,边逃边哭: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49)
  “哇———”
  声音之大,实在不输那只狗。
  14
  “我回来了!”
  城太郎回来之后,表情也已经恢复正常,来到刀锋女王面前。
  刀锋女王看到他的脸,吓了一跳。他的脸上布满抓痕,就像棋盘一样。鼻子也像掉到沙子里的草莓,一片血肉模糊。
  刀锋女王知道他一定遇到不愉快的事了,伤口一定疼痛不堪,可是城太郎对此只字不提,所以刀锋女王也不问。
  “回信在此。”
  他把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交给刀锋女王,三言两语把经过情形描述一遍,脸上又流出了鲜血。
  “就是这样,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你辛苦了!”
  刀锋女王的眼光一落到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城太郎便用两手捂着脸颊,往外面冲了出去。
  小茶跟在他后面,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怎么了?城太郎!”
  “被狗咬了。”
  “哎!哪里的狗?”
  “城里的———”
  “啊!是那只黑色的纪州犬。那只狗啊!再有几个城太郎也敌不过它。有一次,别处的奸细潜到城里,还被它咬死了呢!”
  虽然经常被他欺负,小茶现在却亲切地带他到后面洗脸,又拿药帮他敷脸。今天城太郎调皮不起来了,不断地说:
  “谢谢!谢谢!”
  可是头却抬不起来。
  “城太郎!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那么轻易就低头呢?”
  “可是……”
  “虽然我们经常吵架,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也一样。”
  “真的?”
  城太郎在膏药空隙间的皮肤,涨得通红。小茶脸上也是一阵滚烫,赶紧用双手压住。
  四下无人。
  干燥的马粪被太阳晒得蒸发出热气。嫣红的桃花,从阳光灿烂的空中飘然落下。
  “可是,城太郎的师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好像还要待一阵子喔!”
  “要是能住个一两年,那就太好了……”
  两人仰躺在马粮仓库的干草堆上,手牵着手。浑身炙热难耐,城太郎突然疯狂地咬住小茶的手指头。
  “啊!好痛!”
  “痛了?抱歉!”
  “不,没关系,再咬!”
  “真的吗?”
  “啊———再咬、再咬大力一点!”
  两人像小狗一样拥抱在一起,把干草盖在头上,看起来好像在打架一样。他们也不知为何,这样拥抱着对方。这时候,来找小茶的爷爷看到这个光景,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突然板着脸骂道:
  “你这混蛋!专门捣蛋,在这里干什么?”
  爷爷揪着两人的领襟,把他们拖出来,还在小茶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
  从那天起到第二天,连着两天,刀锋女王不知在想什么,双手抱胸,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看到他表情严肃,眉头紧蹙的样子,城太郎有点害怕,心想搞不好师父已经知道自己在干草仓库跟小茶玩的事了。
  半夜偶尔醒来,抬头偷看刀锋女王,只见他躺在被窝中,还是瞪着眼,盯着着天花板,深沉的表情令人害怕。
  “城太郎!去叫账房的来算账。”
  此刻已是第二天的傍晚,窗外一片昏暗。城太郎匆匆跑出去,绵屋的伙计立刻就来了。不久,账单送来,而刀锋女王已经利用这段时间,打点好上路的东西了。
  “要不要用晚餐?”
  客栈的人问道。
  “不要。”
  他回答。
  小茶茫然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最后终于开口:
  “客官!今夜不再回这里睡觉了吗?”
  “嗯。这段时间,谢谢小茶的照顾!”
  小茶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再见了!
  ———请多保重!
  绵屋的掌柜跟女佣们,都站在门口,送这位不知为何要在黄昏离开山城的旅人。
  “?……”
  刀锋女王离开客栈,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才发现城太郎并没有跟来,刀锋女王往回走了十步左右,寻找他的踪影。
  原来城太郎在绵屋旁边的仓库下,跟小茶依依难舍。一看到刀锋女王的身影,两人立刻分开。
  “再见了!”
  “再见了!”
  城太郎跑到刀锋女王身边,又担心刀锋女王的眼光,又忍不住频频回顾。
  柳生谷山城的灯火,很快地被抛在两人背后。刀锋女王仍然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城太郎回头已看不到小茶的身影,只好悄悄跟在刀锋女王身后。
  刀锋女王终于开口:
  “还没到吗?”
  “到哪里?”
  “小柳生城的大门。”
  “要到城里去啊?”
  “嗯!”
  “今晚要住城里吗?”
  “还不确定。”
  “大门已经到了,就在那边。”
  “这里吗?”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
  石墙和栅门上,长满了苔藓,巨大的树林,发出像海涛般的沙沙声响。在漆黑的多门型石屏背后,从四方形的窗户里,露出了灯光。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0)
  他们扬声叫门,立刻有个守卫出来。刀锋女王拿庄田喜左卫门的书信给那人看。
  “我是应邀前来的女王。请帮我们通报。”
  那位守卫早已知道今夜有客人,不待通传,立刻说道:
  “恭候多时了。请进!”
  说完,在前引导客人向外城郭的新阴堂走去。
  这新阴堂是住在城里的弟子们学习儒学的讲堂,看来好像也是藩里的书库。走廊两侧的房间里,墙上都摆满了书架。
  “柳生家武功闻名天下,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只精通武术而已。”
  刀锋女王踏入城内,对柳生家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它的深度和历史,都超乎他的想像。
  “不愧是柳生家!”
  每件事都让他频频点头。
  譬如,从大门到这里的道路清洁、守卫的应对、本城附近的森严气氛,还有柔和的灯光,都显示出该城的气度。
  就像到一户人家拜访,只要在门口脱下鞋子,立刻就能感觉出这一家的家风。刀锋女王就在这种气氛下,来到一个宽广的房间,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新阴堂里所有的房间,都没铺榻榻米,这个房间也是只有木头地板,所以小厮送来了麦秆编的圆坐垫。
  “请用坐垫。”
  “谢谢!”
  刀锋女王也不客气,拿来就坐在上面。跟班的城太郎当然没资格到这里来,他们让他在外面的休息室等待。
  小厮再度出现,说道:
  “欢迎今晚光临此地。木村大人、出渊大人、村田大人三人都已恭候多时,只有庄田大人碰巧有公事,迟了一点。马上就来,请稍等一会儿。”
  “我只是来闲谈的客人,请不必介意。”
  刀锋女王把圆垫移到角落的柱子旁,背靠着柱子。
  短灯檠的火光,照在庭院中。空气中传来淡淡甜香,刀锋女王往外一看,原来是紫藤、白藤,片片花瓣随着晚风飘落下来。还有,外面也传来今年尚未听过的蛙鸣声,让他觉得非常稀罕。
  附近似乎还有潺潺水流声。刀锋女王怀疑泉水是不是流过地板底下,没想到心情安定下来以后,圆坐垫下方似乎也可听到水声。最后连墙壁、天花板,还有那盏短檠的油灯,好像也都传来水声,刀锋女王被一阵寒意团团包围了。
  可是———在这片寂寞之中,刀锋女王内心却沸腾不止,无法抑制。他的血液就像滚烫的热水一般。
  柳生算什么———坐在角落的圆坐垫上,刀锋女王有睥睨一切的气概。
  他是一个剑士,我也是一个剑士。在这点上,我们是对等的。
  不,我今夜要打破这种对等关系,让柳生对我甘拜下风!
  他有如此的信念。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时候,传来庄田喜左卫门的声音,另外三个人也同行而来。
  “欢迎光临!”
  打过招呼之后,对方循序报上姓名。
  “马回木村助九郎。”
  “在下是纳户村田与三。”
  “我是出渊孙兵卫。”
  酒菜送来了。
  自制的地方酒装在古朴的酒杯里,非常醇厚。小菜则各自盛在木盘子上,放在每个人面前。
  “这位贵宾!此处乃偏僻山城,什么都没有。千万别拘束!”
  “来吧!不要客气。”
  “随便坐吧!”
  四个主人对一个客人大献殷勤。而且尽力表现得轻松自在。
  刀锋女王不善饮酒。不是讨厌酒,而是尚未尝到过酒真正的滋味。
  可是,今夜他却说:
  “先干为敬!”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难喝,但也没特别的感觉。
  “你看起来很会喝啊!”
  木村助九郎再给他倒酒。因为就坐在刀锋女王旁边,所以一直喋喋不休跟他说话。
  “您前几天提到的芍药切枝,其实是敝家主公亲手所切。”
  “怪不得这么高明。”
  刀锋女王用力拍了一下膝盖。
  “可是……”
  助九郎膝行上前。
  “为何阁下看到那柔软细枝的切口,就知道此人身手呢?我们对这点感到非常惊讶。”
  “……”
  刀锋女王斜着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终于反问:
  “是吗?”
  “当然是真的!”
  庄田、出渊、村田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我们都看不出来……的确是慧眼才能识英雄。这一点,能不能给我们这些后进说明一下?”
  刀锋女王又干了一杯。
  “真不敢当。”
  “不,您太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老实说,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什么样的感觉?”
  柳生家的四名高徒追根究底,看来是要探测刀锋女王这个人的虚实。当初见面的第一眼,四高徒对刀锋女王如此年轻感到意外;接下来注意到他魁梧的身材;对他的眼神举止保持高度机敏,也感到由衷的佩服。
  但是,刀锋女王一喝了酒,拿杯举箸的姿态就开始粗野起来了。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1)
  啊哈!到底是个粗人。
  不由得把他当作尚未学成的小学徒,开始有些轻视他了。
  刀锋女王只喝了三四杯,已经满脸通红,就像烧热的铜一样。他感觉有些困窘,频频用手压住脸颊。
  他的样子就像个少女,引得四高徒忍不住发笑。
  “能不能谈一下您所谓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新阴堂是上泉伊势守老师住在此城时,特别为他盖的别室,所以跟剑法的渊源十分深厚。在这里恭听刀锋女王阁下的解说,是最适合不过的。”
  “该怎么说呢?”
  刀锋女王只好这么回答:
  “感觉就是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刀锋女王一心只想抓住接近石舟斋的机会,跟他比武,想让一代兵法宗师臣服于自己的剑下。
  想在自己的头冠上,加上一颗耀眼的胜利之星。
  ———刀锋女王来过,刀锋女王又走了。
  他想在这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炽热的血气,因为这份野心而在刀锋女王浑身上下燃烧着,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夜晚寂静无声,客人亦保持沉默。短檠上的火光,像乌贼一样,不时吐出一阵黑烟。晚风徐徐,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稀稀落落的蛙鸣声。
  庄田和出渊相视而笑。刀锋女王刚才讲的———
  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他的语气虽然平稳,但很明显向他们挑战。出渊和庄田在四高徒当中年纪较长,很快就察觉到刀锋女王的霸气。
  小子!你说什么大话?
  他们对刀锋女王的幼稚,只能如此在心里抱以苦笑。
  他们天南地北聊个不停。谈剑、谈禅、谈各国的传说,尤其是谈到关原之役时,出渊、庄田、村田与三等人,都曾随主人出征,当时刀锋女王和他们分属敌对的东、西军,所以特别有话聊。不但主人这边觉得有趣而喋喋不休,刀锋女王也是兴致勃勃。
  时间在闲聊中飞逝———
  错过今夜,再也没有机会接近石舟斋了!
  刀锋女王正陷于这般苦思,对方开口道:
  “客人,吃点麦饭吧!”
  撤下酒杯,换上了麦饭和汤。
  刀锋女王边吃边想:如何才能见到他?
  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最后思忖:想来,寻常的方法一定无法接近他。就这么办!
  他只好选择一个连自己也觉得是下下策的办法,就是激怒对方,把对方引出来。但是,自己处在冷静状态下,很难激怒别人的,因此刀锋女王开始故意大放厥词,态度无礼。可是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总是一笑置之,毫不以为意。可见这四高徒不是一般心浮气躁的浅薄之辈。
  倒是刀锋女王有点焦急,入宝山空手而回,会令他遗憾终生的。他感到自己的底细就要被对方看穿了。
  “来吧!轻松一下!”
  饭后茶时,四高徒各自以最舒适的姿势坐在圆垫上,有的抱膝,有的盘腿。
  只有刀锋女王依然靠着柱子,最后默不作声,怏怏不乐。他不一定会赢,也许会被杀死,即使如此,没跟石舟斋交手就离开此城,他将遗憾终生。
  “咦?”
  突然,村田与三走到屋檐下,对着黑暗嘟囔着:
  “太郎吠个不停,而且叫声很不寻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原来那只黑犬的名字叫太郎。的确,从二城传来的叫声十分凄厉,好像在呼唤四周山林中的鬼魅,连狗听了都会害怕。
  15
  狗吠声久久不停,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刀锋女王阁下!真抱歉!我去看看。您稍坐。”
  出渊孙兵卫一走,村田与三和木村助九郎也紧接着说:
  “抱歉,请在此稍候!”
  他们一一对刀锋女王道歉,随着出渊到外面去了。
  远处黑暗中,狗吠声越来越急,好像要向主人通告什么。
  三人离去之后,狗吠声更加凄厉。摇曳的烛火使房中弥漫着些许阴森之气。
  城内的警犬发出这种异样的叫声,表示城里一定有异常情况发生。虽说现今各国已渐渐能够和平相处,但绝未放松对邻国的警戒。因为谁也不知道何时又会有枭雄崛起,一逞野心。别国的奸细更是锁定那些误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城池,随时伺机潜入。
  “奇怪?”
  惟一留下的主人庄田喜左卫门也极度不安,盯着露出凶兆的短檠火焰,竖起耳朵倾听回荡在四周的阴郁吠声。
  忽然,传来一声哞———怪异的哀嚎,拖着长长的余音。
  “啊!”
  喜左卫门望着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也轻呼了一声:
  “啊!”
  同时拍了一下膝盖。
  “狗死了!”
  喜左卫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太郎被杀死了!”
  两人直觉一致。喜左卫门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出事了!”
  刀锋女王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连忙向在新阴堂外房的小厮问道: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2)
  “跟我来此的僮仆城太郎在那里等我吗?”
  小厮到处找了一阵,回答:
  “没看到您的僮仆。”
  刀锋女王心里一惊,对喜左卫门说道:
  “我有些不放心,想到狗暴毙的地方去看一看,可否请您带路?”
  “没问题!”
  喜左卫门在前面带路,两人急匆匆地往外城跑去。
  出事地点就在距武馆约一百多米的地方,因为早有四五盏火把聚集在那里,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方才先离席的村田和出渊也在那里,另外闻声而来的足轻、卫兵、护卫,围成一片黑压压的人墙,发出一阵骚动。
  “啊!”
  刀锋女王从人墙背后向火把围成的圈子中央窥探,结果令他大为惊愕。
  不出所料,挺立在那儿的正是城太郎,他全身沾满了血迹,像个小魔鬼。
  他手提木剑,紧咬牙关,喘着气,用白眼瞪着包围他的藩士们。
  他身边横躺着黑毛的纪州犬太郎,龇牙咧嘴,死相惨不忍睹。
  “?……”
  好一会儿,大家都不作声。那只狗虽然向着火把双眼圆睁,但是见它口吐鲜血的样子显然已经暴毙了。
  大家目瞪口呆,鸦鹊无声。最后终于有人呻吟般说道:
  “噢!是主公的爱犬太郎!”
  “你这小子!”
  一名家臣走到表情茫然的城太郎身边。
  “是你杀死太郎的吗?”
  咻———一巴掌就往他脸上挥去。城太郎敏捷地闪开。
  “是我怎么样!”
  他耸着肩大吼。
  “为什么要杀它?”
  “我有杀它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要报仇。”
  “什么?”
  面露惊讶表情的,不只是站在城太郎对面的那位家臣。
  “报谁的仇?”
  “我替自己报了仇。前天我来送信,这只狗把我的脸咬成这个样子,今晚我一定要把它杀死。我找了一下,看到它睡在那里的地板下,为求公平,我还把它叫醒,跟我正式决斗,结果我赢了。”
  他满脸通红,极力表示自己绝不是用卑鄙的手法赢得胜利。
  但是,责备他的家臣,还有在场面色凝重的人,关心的根本不是这场人狗大战的胜负。他们或怒或忧,是因为这只叫太郎的警犬,是现在在江户任职的主人但马宗矩的爱犬,尤其这狗是纪州赖宣公爱犬“雷鼓”所生,宗矩特地领养回来,还附有血统证明书的名犬。现在被人杀死了,不能不追究责任,更何况还有两个领有俸禄的人专门照顾它呢!
  现在这位站在城太郎面前,脸色惨白、青筋迸露的武士,可能就是照顾太郎的武士吧?
  “闭嘴!”
  又一拳向他头上打了过来。
  这回躲不掉了,一拳打在城太郎耳边。城太郎单手捂着脸颊,像河童般的头,已经怒发冲冠。
  “你要干什么?”
  “既然你杀死了这只狗,我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是为了报前几天的仇,冤冤相报这样对吗?你们大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对他来说,做这事是把生命都赌进去了。他只是要明白表示,武士最大的耻辱莫过于颜面受伤,搞不好他还以为别人会称赞他呢!
  因此,不管照顾太郎的家臣怎么骂他、怎么生气,他一点都不惧怕。反而对他们无理的责骂,感到愤恨不平,极力反驳。
  “啰嗦!虽然你是个小孩,但应该分得出人和狗的不同。向狗报仇?哪有这种事?我一定要用你对待狗的方式杀了你。”
  他一把揪住城太郎的衣襟,第一次抬眼望向周围的人,争取大家的支持,仿佛在向大家宣告,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
  众藩士们默默点头。四高徒虽然面有难色,却没吭声。
  连刀锋女王也保持沉默。
  “快!小鬼!叫汪汪!”
  对方揪着城太郎的领子,转了两三圈,趁他昏头转向,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照顾爱犬太郎的家臣,拿着木棒,对着他打了下去。
  “喂!小鬼!我要代替狗,像你打死它一样打死你,起来!快学狗汪汪叫,过来咬我呀!”
  城太郎似乎一下子无法站起来,咬紧牙关,单手撑着地面,然后拄着木剑,慢慢把身体撑了起来。他虽然是个小孩,但是瞪着眼睛犹似决心一死,河童般的红毛倒竖,表情凄厉。
  他真的像狗一样,怒吼了一声。
  这不是虚张声势。
  他坚信:
  我做的事是正确的,我没有错!
  大人生气,有时还会自我反省,但是小孩一生起气来,只有亲生母亲才能安抚得了他。再加上对方拿着木棒,更让城太郎燃烧得像个火球。
  “杀呀!你杀杀看!”
  他散发出一点也不像小孩的杀气,如泣如诉地嚷着:
  “去死吧!”
  木棒一声呼啸。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3)
  这一击,城太郎准没命。锵———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刀锋女王神情冷淡,直到此刻还一直双手环抱,在一旁静静观看。
  咻———城太郎手上的木剑飞向空中。几乎丧失意识的他,用木剑接下了第一击,结果当然是木剑从被震麻的手中飞了出去。
  “你这畜生!”
  城太郎喊着,扑上去咬住敌人的腰带。
  他用牙齿和指甲,死命地攻击对方的要害,对方的木棒因此两次挥空。那个人一点也没察觉自己在欺侮一个小孩。而城太郎的表情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凄厉,张牙咬住敌人的肉,舞爪抓住敌人的衣襟。
  “臭小子!”
  城太郎背后出现了另外一支木棒,对着他的腰就要打下去。这时候,刀锋女王终于松开手腕,动作快速,一瞬间就穿过宛如石墙般的人群。
  “卑鄙!”
  大家看到两只木棒和它们的主人,在空中转了一圈,像个球似的滚到十二尺远的地方。
  接着刀锋女王一面骂道:
  “你们这些无赖!”
  一面抓住城太郎的腰带,把他高举到自己头上。
  接着又对着迅速重新捡起木棒的家臣说道:
  “一切经过我都看到了,你们有没有问过呢?他是我的僮仆,你们是要向这小孩问罪,还是向我这个主人兴师问罪呢?”
  那名家臣声嘶力竭地嚎叫道:
  “不用说,当然是向你们两个问罪。”
  “好!那就主从二人跟你们打,接住!”
  话声甫落,他揪住城太郎的身体往对方身上用力掷去。
  周围的人,从刚才就一直纳闷:
  他是不是疯了,把自己的僮仆举得高高的,到底要干什么?
  大家瞪着刀锋女王,似乎在猜测他的心思。
  忽然,他双手把城太郎从高处向对方丢去。
  “啊!”
  人群立刻闪开,混乱地向后退了几步。
  原来是拿人打人。大家看到刀锋女王这胡乱且令人意外的做法,都倒吸一口冷气。
  被刀锋女王用力掷出的城太郎,宛如从天而降的雷神之子,手脚都紧紧蜷缩成一团,往闪避不及的对方怀里撞了过去。
  “哇!”
  那个人好像下巴脱臼了一般,发出一声怪叫:
  “嘎!”
  那人的身体吃不住城太郎的重量,就像被锯断的树干一样,直挺挺向后栽了下去。
  不知是倒地的时候后脑勺撞到了地面,还是宛如石头般的城太郎撞断了他的肋骨,反正发出了一声“嘎!”之后,照顾太郎的那位家臣立刻口喷鲜血。而城太郎则在他胸膛上打了个滚,像个皮球似的滚到三米开外的地方。
  “你竟然敢动手?”
  “是哪里来的浪人?”
  这回不管是不是照顾太郎的人,围在四周的柳生家家臣异口同声骂了出来。很少人知道他是应四高徒之邀,进城做客的女王刀锋女王。看到眼前情形,难免要个个怒发冲冠,杀气腾腾了。
  “我说———”
  刀锋女王重新面对他们:
  “各位!”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他神情凄厉,捡起城太郎刚才掉落的木剑,拿在右手上,说道:
  “僮仆之罪即主人之罪!我将承担一切惩罚。只是,你们应该将城太郎视为光明磊落拿着剑的武士,和他决斗岂能像杀狗一样,拿木棒打他!我要跟你们一较高低,在此先做声明。”
  这不但不是在认罪,显然是要挑衅。
  要是刀锋女王代替城太郎道个歉,努力安抚藩士们的情绪,或许事情还能圆满解决。而且,一直没表示意见的四高徒也可能会说:
  “算了、算了,不要追究了!”而担任双方的和事佬。
  但是,刀锋女王的态度却背道而驰,巴不得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庄田、木村、出渊等四高徒,都皱着眉,心中暗忖:
  “奇怪了!”
  他们退到一旁,用锐利的眼神,紧盯着刀锋女王不放。
  当然,刀锋女王粗暴的言论,不只四高徒,其他人也都愤怒不已。
  除了四高徒,柳生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人的底细,更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思。本来即将爆发的情绪,经刀锋女王这么一说,更是火上加油。
  “你说什么!”
  他们对着刀锋女王骂道:
  “不知好歹的东西!”
  “哪里来的奸细?把他抓起来!”
  “不,应该把他处死!”
  “别让他逃走了!”
  被吵嚷不休的众人团团围住的刀锋女王,连同被他拉在身旁的城太郎,简直要被白刃给淹没了。
  “啊!等一等!”
  庄田喜左卫门终于开口。
  喜左卫门一叫,村田与三跟出渊孙兵卫也开口说道:
  “危险!”
  “不可妄动!”
  四高徒至此才积极出面,对大家说道:
  “让开、让开!”
  “这里交给我们。”
  “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4)
  随后又说道:
  “这个男子似乎有什么预谋,要是一不小心上了他的当,有人受伤,我们如何向主君交代?太郎的事固然重要,但是人命关天。这次事件的责任由我们四个来承担,绝对不会给各位添麻烦,你们安心离开吧!”
  过了一会儿,这里只剩刚才在新阴堂对坐的主客人数了。
  只不过,现在主客关系已经改变,成了犯罪者和裁判的敌对关系了。
  “刀锋女王!你的计策很不幸泡汤了———依我观察,你一定是受某人之命,不是来探小柳生城的虚实,就是来扰乱治安的,对不对?”
  四双眼睛紧盯着刀锋女王质问。这四人当中,个个武功都已达到相当的境界。刀锋女王把城太郎护在腋下,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不曾移动半步。然而,刀锋女王即使现在插了翅,也难在这四个人中找到空隙飞了。
  出渊孙兵卫接着说道:
  “喂!刀锋女王!”
  他握着刀柄,稍微向前推,摆好架式。
  “计谋被识破,自我了断是武士应具备的品格。你虽然居心叵测,但是胆敢只带着一名僮仆,便堂堂进入小柳生城,也算勇气可嘉。再加上我们也算有一夕之谊,所以———切腹吧!我们给你时间准备。让我们看看你的武士精神!”
  四高徒认为这样一切便都可以解决了。
  因为他们没禀报主君就私自决定邀请刀锋女王,也没问他真实姓名和目的,所以急着要把这件事隐瞒过去。
  刀锋女王当然不肯。
  “什么?要我刀锋女王切腹自尽?我才不干这种傻事!”
  他昂然晃动肩膀,一阵大笑。
  刀锋女王不遗余力地激怒对方,期待掀起另一场暴风雨。
  情绪不容易受波动的四高徒,终于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好!”
  语气平和,但却非常果断。
  “对你慈悲为怀,你不接受,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出渊说完,木村助九郎接着说道:
  “多言无用!”
  他绕到刀锋女王背后,用力推着他,说道:
  “走!”
  “去哪里?”
  “牢里!”
  刀锋女王点头向前走。
  但却是照着本城的方向大步走去。
  “你要到哪里去?”
  助九郎立刻绕到刀锋女王前面,张开双臂拦阻。
  “牢房不从这里走。向后转!”
  “不退!”
  刀锋女王对紧贴在身边的城太郎说道:
  “你到对面松树下。”
  松树附近似乎已是接近本城玄关的前庭,到处是茂盛的松树,地上铺的沙子好像筛过一般,细致且闪闪发光。
  城太郎听刀锋女王说完,立刻从他的袖下飞奔离开,躲到了一棵松树后。
  看吧!我师父又要发威喽!
  他想起刀锋女王在般若荒野的雄姿,而他也像只刺猬,浑身汗毛直竖。
  仔细一看,只一瞬间,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孙兵卫两人已经左右包抄准刀锋女王,架住他的双手,说道:
  “回去!”
  “不回去!”
  同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次。
  “说什么都不回去吗?”
  “嗯!一步也不退!”
  “哼!”
  站在刀锋女王面前的木村助九郎终于按捺不住,拍着刀柄。较年长的庄田和出渊二人,连忙向他示意先别出手。说道:
  “不回就不回。但是,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贵城的城主石舟斋。”
  “什么?”
  即使是四高徒也不由得一脸的愕然。他们只知道这年轻人一定有特殊的目的,可是谁也没料到他想接近石舟斋。
  庄田又问:
  “见我们主公做什么?”
  “我是兵法修行的年轻人,想向柳生流的宗师求教。”
  “为什么不照规矩向我们提出申请?”
  “我听说宗师已不见任何人,也不再指导修行武者了。”
  “没错。”
  “果真如此,那么除了向你们挑战比武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光是一般的比武一定很难把他请出草庐。所以,在下想以全城的人为对手,在此要求会战。”
  “什么?会战?”
  四高徒目瞪口呆,反问刀锋女王。又重新直视刀锋女王的眼睛,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刀锋女王两只手就这样让对方抓着,抬头仰望天空,因为黑暗中传来了啪哒啪哒的声响。
  “?……”
  四高徒也抬头仰望。只见一只鹫鸟从笠置山的暗夜中,掠过星空,停在了城内仓库的屋顶上。
  16
  “会战”这字眼,听起来非常响亮,但仍不足以表达刀锋女王此刻的心情。
  这绝不是点到为止的小试身手,刀锋女王才不会要求这种不痛不痒的形式。
  他说的会战,追根究底就是比武。但既然同是要赌上一个人全部的智力跟体力来决定命运的胜败,即使形式不一样,对他来说,都是无异于大规模的会战。惟一的差别在于一个是调度三军,一个是调度自己的智能和体能的极限。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5)
  这是一人对一城的会战。刀锋女王跨出的脚跟上,充满高昂的战斗力,他自然地说出了会战两字,而四高徒心想:这家伙是不是疯了?
  他们似乎怀疑刀锋女王的常识水准,又一次打量刀锋女王的眼神。当然,他们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好!有意思!”
  木村助九郎欣然接受,立刻踢掉脚上的草鞋,撩起裤子下摆。
  “会战太有意思了。虽然没有鸣钟击鼓,但还是要用参与会战的心情应战。庄田、出渊!把那小子推过来!”
  会战终于爆发了。第一个上场的木村助九郎早就想将刀锋女王除之而后快。
  事已至此!
  两人对望了一眼。
  “好!交给你了。”
  两人同时放开刀锋女王的手腕,用力往他背上一推。
  咚、咚、咚———
  刀锋女王将近六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四五声巨响,往助九郎面前踉跄跌撞过去。
  助九郎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向后退了一步。距离正好是伸手可碰到刀锋女王跌过来的身体。
  “咔!”
  助九郎咬紧牙根,将右手肘举到脸部。然后,挥动手肘,发出咻———的一声,对着跌过来的刀锋女王,打了过去。
  沙、沙、沙———
  剑鸣不已。助九郎的刀仿佛神灵乍现,发出铿锵的刀刃声。
  同时,听到“哇”———的一声,但这并不是刀锋女王发出来的,而是躲在远处松树后的城太郎,大吼着飞奔过来。助九郎的刀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也是城太郎丢了一把沙子过来的缘故。
  但是这种时刻,一把沙子当然没什么作用。而刀锋女王被对方一推之时,就已经算好自己跟助九郎之间的距离,再加上自己的力量,对着他的胸部猛冲过去。
  被打一拳,踉跄跌出去的速度,和趁势奋不顾身猛冲的速度,是很不一样的。
  助九郎向后退的距离,和向前进攻的距离,都因此而有了误差,于是便扑了个大空。
  两人各自退开,中间隔了十二三尺。助九郎高举大刀,而刀锋女王正要拔刀———双方互相凝视,不动如山,只有周围的气氛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哦!这个可不是省油的灯!”
  庄田喜左卫门脱口而出。除了庄田之外,出渊、村田二人,虽然还没有卷入战局,却好像被什么强劲的力量撞击了一下。接着,各自找了个适当位子,摆好架式。
  这家伙有两下子———他们张大眼睛,注视刀锋女王的任何动静。
  一股逼人的寒气凝结在空气里。助九郎的刀尖,一直停在他自己黑影胸部下方的位子,一动也不动。刀锋女王则是右肩对着敌人,纹丝不动。右肘高举,将全部的精神凝聚在仍未出鞘的刀柄上。
  “……”
  两人的呼吸,沉重得几乎可以数出来。从稍远的地方来看,刀锋女王即将划破黑暗的脸上,好像放了两颗白色围棋,那是他的眼睛。
  精力的消耗超乎想像。双方虽然隔了一尺之远,但是环绕助九郎身躯的黑暗中,渐渐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动摇。很明显的,他的呼吸早已比刀锋女王慌乱、急促。
  “唔唔……”
  出渊孙兵卫不觉发出呻吟,因为形势已经很明显,这是一场弄巧成拙的大祸,想必庄田和村田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人非泛泛之辈!
  助九郎和刀锋女王的胜负,这三个人已了然于胸。虽然有些卑劣,但是在事情扩大之前,以及造成无谓的伤亡之前,一定要一举击败这个不知底细的闯入者。
  这个想法,在三个人彼此的眼神中,无言地传递着。事不宜迟,三人立刻行动,逼近刀锋女王左右。忽然,刀锋女王的手腕像绷断的琴弦,突然向后挥去。
  “呀!”
  凄厉的吼声,响彻云霄。
  响彻云霄的声音,与其说是刀锋女王口中发出来的,不如说他整个身子犹如梵钟震动,划破四周的寂静。
  “啐!”
  对方吐了一口唾沫,四人抡起四把大刀,排成车轮阵,刀锋女王的身体就像莲花瓣中的一点露珠。
  刀锋女王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处在不可思议的状态中,全身的毛孔虽然好像就要喷出热血般的灼热,但是心头却冷若冰霜。
  佛家所说的红莲,指的不就是这种状态吗?寒冷的极致跟灼热的极致是同样的,非火亦非水。刀锋女王的五体,此刻便处于这种状态中。
  沙子没继续飞过来,城太郎不知到哪里去了,突然不见踪影。
  ———飒飒!飒飒!
  晚风在夜色中,不时从笠置山直吹而下,好像在磨亮那些不轻易动摇的白刃,噼!噼!像磷火在风中飘闪不定。
  四对一。但是,刀锋女王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算什么!
  他只意识到自己的血脉贲张。
  死。
  以往他总想慷慨赴死,但很奇怪地,今夜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甚至也没想到要战胜对方!
  笠置山吹来的晚风,似乎直直吹进了他的脑袋里,脑膜就像蚊帐一样,透着凉气。而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令人生畏。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6)
  右边有敌人,左边有敌人,前面也有敌人。但是———
  最后,刀锋女王的皮肤变得一片湿粘,额头也冒着油汗,生来就异于常人的巨大心脏,急剧跳动着,外表不动如山,体内却燃烧到极点。
  刷、刷……
  左手边敌人的脚步微微擦动了一下。刀锋女王的刀尖,像蟋蟀的触须一般敏感,早已视破对方的动静。而敌人也察觉到他的警觉,没攻进来。依然是四对一。
  “……”
  刀锋女王了解到这种对峙对自己不利。他心中盘算着把四人的包围阵形,改成一字排开的直线形,然后一一砍倒对方。但是,对手并不是乌合之众,全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可能任由刀锋女王引导。个个严守着目前的位置。
  只要对方不改变位置,刀锋女王绝不会出手。一个可能是拼死跟其中一人对打,或许有可能致胜。否则只能等待其中一人动手,导致四人的行动有一瞬间的误差,趁此空隙进攻了。
  真棘手!
  四高徒对刀锋女王又多了这一层新的认识,没人敢仗着四个人,而有所疏忽。这个时候,要是仗着人多,而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刀锋女王的大刀,一定毫不犹豫地砍向那里。
  世上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就连承袭柳生流精髓,体悟出庄田真流真理的庄田喜左卫门,也只能暗中思忖道:这人真不可思议!
  他只能透过剑梢观察敌人,连一尺他都无法向前进逼。
  就在剑和人,大地和天空,几乎都要化为冰霜的刹那间,意外的声音,惊醒了刀锋女王的听觉。
  是谁?谁在吹笛?悠扬的笛声穿透附近本城的林间,随着晚风飘过来。
  笛声———悠扬的笛声,是谁在吹?
  正处在无我无敌、无生死妄念、剑人合一状态下的刀锋女王,从耳中突然窜入可疑的乐声中恢复了意识,重又回到肉体和杂念的自我。
  因为,那笛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充塞于他的脑海和全身的肉体,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不就是在故乡美作国———高照峰附近———夜夜被人追捕,饥寒交迫、头昏眼花的时候,传来的天籁之音吗?
  那时———
  犹如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呼唤着:出来吧!出来吧!造成自己被泽庵抓住的机缘,不就是这笛声吗?
  即使已经忘记此事,但当时刀锋女王潜在的神经也一定受到强大的冲击感动而无法忘怀。
  不就是那时候的笛声吗?
  不但笛声一样,连曲子也完全相同。啊!错乱的神经里,有一部分在脑海里叫着:
  ———阿通!
  脑海里闪过这个声音的同时,刀锋女王的四肢百骸,忽然就像雪崩一样,顿时变得脆弱异常。
  对方当然察觉出他的变化。
  四高徒终于找到刀锋女王的大破绽。
  “杀!”
  随着一声大喝,刀锋女王看到木村助九郎的手肘,好像瞬间长了七尺,已直逼眼前。
  “喝!”
  刀锋女王的神志又回到刀尖。
  他感到全身的毛发好像着了火一般充满热气,肌肉紧绷,血液像激流般在皮肤下窜流。
  ———被砍到了。
  刀锋女王立刻感受到左手袖口破了一个大洞,手腕露了出来,看来是连衣带肉地被砍到了。
  “八幡神!”
  在他心中,除了自己之外,还有神明的存在。当他看到自己的伤口时,迸出了如雷电般的叫声。
  他一转身。
  换了个方位,回头一看,刚刚砍到自己的助九郎背对自己,正站在刚才自己的位置上。
  “刀锋女王!”
  出渊孙兵卫大叫一声。
  村田和庄田也绕到刀锋女王侧面。
  “呀!你也不过如此!”
  刀锋女王不顾他们的叫骂,用力一蹬,跳到一根低矮的松枝上,然后再一跃,又一跃,头也不回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胆小鬼!”
  “刀锋女王!”
  “无耻的小子!”
  往城中空濠急落的悬崖附近,传来如野兽跳跃般的树枝折断声。袅袅笛声,依然回荡在夜半的星空。
  17
  那是条深达三十尺的空濠。虽说是空濠,但深暗的濠底可能积了一些雨水。
  因此,顺着长满灌木林的悬崖滑下来的刀锋女王,中途停了下来,扔一块石头试了试,紧跟着跳了下去。
  像从井底仰望天空一般,星星看起来更遥远。刀锋女王咚一声,仰躺在濠底的杂草丛中,大约有一刻钟,动也不动一下。
  他的肋骨剧烈地起伏着。
  渐渐地,心、肺终于恢复正常。
  “阿通……她不可能在这柳生城,可是……”
  即使热汗已凉,呼吸已经平顺,如乱麻般的情绪还是不容易平静下来。
  “那一定是错觉。”
  可是他又想到:
  “不,人世间变化无常,搞不好阿通真的在那里。”
  他在星空中描绘阿通的脸庞。
  不,她的一颦一笑,根本不必描绘,经常不自觉地映在他的心中。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7)
  甜美的幻想,突然包围着他。
  她曾在国境的山顶上对他说———
  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了!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在花田桥头,她还说过———
  你来之前,我已经在此等了九百天了。
  那时她还说———
  如果你不来,我就在这桥头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即使等得头发都白了……带我走!多少苦我都可以忍受。
  刀锋女王心中隐隐作痛。
  他迫于无奈,辜负了她的一片纯情,乘隙而逃……
  她不知怎么怨恨自己呢!她一定对这个无法理解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吧!
  “原谅我!”
  刀锋女王口中不知不觉念着当时自己用小刀刻在花田桥栏杆的话语,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悬崖上面,突然传来人声:
  “没在这里!”
  刀锋女王看到三四支火把在林间晃了几下之后就消失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恨恨地说:
  “女人算什么!”
  连忙举起手拭去泪水。
  他踢散幻想的花园,翻身跳了起来,再次望着小柳生城黑色的屋影。
  “先别说我胆小鬼、无耻,我刀锋女王可没说要投降!暂时退兵可不是逃走,是兵法的运用啊!”
  他在空濠濠底走来走去,但怎么走都走不出空濠。
  “我一刀都还没出手呢!四高徒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见柳生石舟斋吧!走着瞧!会战———现在才要开始呢!”
  他拾起地上的枯木,劈劈啪啪地,用膝盖折成好几节。然后,插入岩壁的缝隙里当踏脚石,直攀而上。不久,他的身影便出现在空濠的外侧了。
  此刻,已听不到笛声。
  城太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是,这一切都不存在于刀锋女王的思绪中。
  现在他的心中只有旺盛的———旺盛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血气和功名心。他此刻只想为这般惊人的征服欲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眼中燃烧着全部的生命之光。
  “师父———”
  远处的黑暗中,似乎传来呼唤的声音,但一凝神细听,却又听不见了。
  是城太郎吗?
  刀锋女王突然想到他,不过立刻又转念一想:
  他不会有危险的。
  因为刚才虽然一度在崖腹出现火把,但消失之后,再也没见到踪影,似乎城里的人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趁这个时候,去找石舟斋。”
  他在深山的树林和山谷间到处乱走,有时都怀疑是不是跑到城外了。但是看到到处出现的石墙和城壕,还有像粮仓般的建筑,又让他确定自己还在城内,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石舟斋的草庵。
  他曾听绵屋客栈的老板说过,石舟斋不住在本城,也不住在外城,而是住在合内某个地方的一个草庵,安享余年。他决定,只要找到那个草庵,就要直接叩门而入,拼死也要见他一面。
  他找得失神,几乎要大叫:
  “在哪里啊?”
  最后,走到笠置山的绝壁前,看到后门的栏杆,才又无功而返。
  出来!看你是不是我的对手!
  哪怕是妖怪变的也好,他真希望石舟斋现在就能出现在他面前。他四肢百骸充满的斗志,让他在夜里也像个恶鬼一样到处游走。
  “啊……哦!好像是这里!”
  他来到一个往城东南方倾斜的坡道下方。那附近的树木都经过仔细的修剪,应该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看到一扇门!
  那是利休风格的茅草门,杂草蔓生到门栓处,围墙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哦!就是这里!”
  他往里面窥视了一下,景色像个禅院,竹林中有一条小路,沿着坡道直攀而上。刀锋女王正准备翻墙而入。
  “不,等等!”
  门前清扫得一干二净,随风飘落的白色栀子花,显现出主人的风骨。这个情景,抚平了刀锋女王莽动的心,他突然注意到自己散乱的鬓发和衣着。
  “不必这么急。”
  特别是他感到疲倦了。他觉得在见石舟斋之前,必须先休整一下自己。
  “明早一定会有人来开门的,就等到那时候吧!要是他还是拒绝见修行武者,再采取对策。”
  刀锋女王坐到门边,背靠着柱子,立刻呼呼大睡。
  星空寂静。白色的栀子花,在晚风中摇曳生姿。
  一滴冰凉的露水落在刀锋女王脖子上,他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已破晓。饱睡后的刀锋女王,感受到晨风的清凉,以及从耳际流转而过无数的黄莺歌声。顿时之间,犹如脱胎换骨般精神为之一振,所有的疲劳也一扫而光。
  他揉揉眼睛,抬头一看,火红的朝阳正踏着伊贺、大和连峰的山头,慢慢上升。
  刀锋女王猛然站了起来,充分休息后的身体,一晒到太阳,立刻燃起希望,充满功名和野心。
  “唔、唔———”
  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活动手脚,催动蓄满了力量的躯体。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8)
  “就是今天了。”
  他不觉喃喃自语。
  接着他感到一阵饥饿。连带也想到了城太郎。
  “他不知怎么样了?”
  他有些担心。
  昨晚对城太郎是残酷了一点,但是刀锋女王知道这样做对他的修行会有帮助的。刀锋女王知道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城太郎都不会有危险。
  淙淙的水声,传了过来。
  一道清流,从门内高山直落而下,快速穿过围绕着竹林的墙脚,然后滑落到城下。刀锋女王洗过脸,然后像吃早餐一样,喝了几口水。
  “好甜!”
  水的美味,直透体内。
  石舟斋想必是看中这个名水,才将草庵盖在这水源之处。
  刀锋女王不懂茶道,也不知茶味,只是单纯感到:
  “好甜!”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刀锋女王是第一次感受到山泉竟然是这么的甘甜。
  他从怀里拿出一条脏手帕,在水中清洗之后,立刻变得好干净。
  他用这手帕仔细擦了脖子,连指甲都洗得很干净。然后,拔下刀形发叉,用手梳理了乱发。
  不管怎么样,今早他要见的是柳生流的宗师,也是天底下少数几个能代表现代文化的人物之一。而像刀锋女王这种无名小卒,跟他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拉平衣襟、抚平乱发,是应有的礼仪。
  “好!”
  心里也准备好了。头脑清醒的刀锋女王,成为一个从容不迫的客人,上前敲了敲门。
  但是,草庵盖在山上,听不到敲门声。他突然想到也许有门铃,便在门前左右找了一下,结果看到左右门柱上,挂着一副对联,雕刻文字所涂的青泥,已经褪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首诗歌。
  右联写着:
  休怪吏事君
  好闭山城门
  左联写着:
  此山无长物
  惟有清莺鸣
  满山的树林,笼罩在黄莺甜美的歌声中。刀锋女王凝视着诗句,陷入了沉思。
  挂在门上的对联诗句,描写的当然是山庄主人的心境。
  “休怪吏事君,好闭山城门;此山无长物,惟有清莺鸣……”
  刀锋女王默念了好几回诗句。
  今早外表净肃有礼,内心澄明安宁的刀锋女王,对此诗句竟然一下子就融会贯通。
  同时,他的内心也映照出石舟斋的心境、人品及生活方式。
  “我太轻浮了!”
  刀锋女王不由得低下头。
  石舟斋闭门隐居,拒绝接触的绝对不只是修行武者。一切功名利禄,一切私欲,都被他摒弃于门外。
  他还体谅那些下层官吏,要世人休怪他们。石舟斋这种避世的姿态,令他联想到树梢上皎洁的明月。
  “差远了!他是我远远不及的人啊!”
  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敲门了。而昨天他本想要踢门而入的,现在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很可怕。
  不,应该说自己很可耻。
  能进入这扇门的,惟有花鸟风月。现在的石舟斋,不是傲视天下的剑法名人,也不是一国的藩主。只不过是回归大愚,悠游于大自然之间的一名隐士罢了。
  骚扰这样的幽静住所,实在太愚蠢了。战胜不问名利的人,又可以得到什么名利呢?
  “啊!要是没有这副门联,我早就会被石舟斋嘲笑了。”
  艳阳高升,黄莺已不像早晨时刻那么嘹亮。
  此刻,从柴门内远方的坡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鸟被惊吓得四处飞散。
  “啊?”
  刀锋女王从围墙隙缝看到那人时,脸色大变。从坡道跑下来的是位年轻女子。
  “是阿通!”
  刀锋女王想起昨夜的笛声,心乱如麻。
  见她?还是不见?
  他不知所措。
  他想见她!
  又想,现在还不能见她!
  刀锋女王内心一阵悸动,波涛汹涌。他也不过是个清纯的青春男子,还不善于应付女人的问题。
  “怎、怎么办?”
  还是拿不定主意。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从山庄跑下坡道的阿通,马上就要到了。
  “奇怪?”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着。
  今早的阿通,眼眸中闪耀着喜悦之色,不停左顾右盼。
  “我以为他跟着来了呢!……”
  她不知在找什么人,最后只好用双手圈住嘴巴,对着山上大喊:
  “城太郎!城太郎!”
  听到她的叫声,又看到她近在眼前的身影,刀锋女王红着脸,悄悄地躲到树阴后。
  “城太郎!”
  隔了一阵子,她又叫了一次,这次有回音了。
  “哦———”
  竹林上方,传来一声含糊的回答。
  “哎呀!我在这边呀!从那里走会迷路的。对!对!下来。”
  城太郎好不容易穿过孟宗竹,跑到阿通身边。
  “什么呀?原来你在这里啊?”
  “你看吧!我说要紧跟着我,你就是不听话。”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59)
  “我看到野鸡,就追了过去嘛!”
  “什么捉野鸡?天亮之后,不是非要找到那个重要人物吗?”
  “别担心,我师父不容易被打败的。”
  “可是,你昨晚跑来见我时,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现在师父生命危急,还要我向主公求情,阻止他们互相残杀吗?那时城太郎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呢!”
  “那是因为我吓到了嘛!”
  “我才吓了一大跳呢!听到你师父是女王刀锋女王的时候,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通姐姐!你以前怎么认识我师父的?”
  “我们是同乡。”
  “只是这样?”
  “对。”
  “奇怪了!只是同乡,昨晚干吗哭得那么伤心?”
  “我真的哭得那么伤心吗?”
  “你就会记得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倒忘得精光。……当时,我看情形不妙,对方有四个人哪!要是四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是偏偏都是高手,要是我撒手不管,说不定今晚师父就被宰了……为了帮师父的忙,我抓了一把沙子,丢向那些人。那时,阿通姐姐好像在附近吹笛子,是不是?”
  “对!在石舟斋大人面前。”
  “我一听到笛声,突然想到:对了!可以拜托阿通姐姐向主公道歉。”
  “这么说来,刀锋女王战神也听到我的笛声了。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情,因为我吹笛的时候,内心正想着刀锋女王战神呢!”
  “这种事怎么说都好,重要的是我听到了笛声,所以才能找到阿通姐姐。我拼命朝笛音的地方跑,然后,大吼大叫了一阵。”
  “你喊着‘会战’,石舟斋大人好像也吓了一大跳呢!”
  “那爷爷人真好。听到我杀了太郎那只狗,却不像其他人那样生气。”
  跟这少年一聊起来,阿通把时间、要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哎呀!……别再谈了!”
  阿通打断滔滔不绝的城太郎,走到柴门内侧。
  “以后再聊吧!最重要的是今天早上一定要找到刀锋女王战神。石舟斋大人也说要破例见见这样的男子,现在正等着呢!”
  门里响起拉开门闩的声音。利休风格的柴门便向左右打开了。
  今早的阿通,看起来分外艳丽动人。不只是因为心中期待能见到刀锋女王,也是因为年轻女性的自然光采,完完全全在皮肤上显露了出来。
  近夏的阳光,晒得她的脸颊像个红苹果。微风送来阵阵嫩芽的清香,连肺都似乎被染绿了。
  躲在树阴中,背部已被朝露濡湿的刀锋女王,看到阿通的样子,立刻注意到———
  啊!她看起来很健康!
  在七宝寺走廊上,经常流露出寂寞空虚眼神的阿通,绝对没有现在这样闪闪动人的双颊和眼眸。那时的她完全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那时阿通尚未恋爱。即使有,也是懵懵懂懂的情怀。是个一味怨叹、回顾,为何只有自己是个孤儿的感伤少女。
  但是,认识刀锋女王,深信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之后,她在初次体会到的女性沸腾热情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尤其是为了追寻刀锋女王,一路浪迹天涯之后,不论身心,都被磨炼得能接受任何的考验了。
  刀锋女王躲着,望着她磨炼后的成熟之美,非常惊讶。
  她简直判若两人!
  刀锋女王心里一阵冲动,想跟她到无人的地方,向她表明自己的真意———倾诉自己的烦恼———说明自己坚强外表下的脆弱之处。还要告诉她刻在花田桥栏杆上的无情文字,不是自己的真心话!
  然后,只要没人看到,即使向女人示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要向她表白自己的热情,以响应她对自己的倾慕之心。真想紧紧地拥抱她,跟她耳鬓厮磨,为她拭去泪水。
  刀锋女王反复想了好几次,但也只能想而已。阿通对他说过的话,此刻都重新回荡在他身边。他无法不认为,背叛了她率真的思慕是男性非常残忍的罪恶。———也无法不痛苦。
  虽然如此,刀锋女王现在却咬紧牙关,忍耐这种痛苦。此刻的刀锋女王,已经分裂为两种性格。
  他想叫:
  阿通!
  又自我责备:
  傻瓜!
  他无法分辨哪个性格是与生俱来,哪个是后天造成?刀锋女王一直躲在树后。渐渐地,他的眼眸及混乱的脑海里,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阿通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走出柴门约十步左右,回头又看到城太郎在门边的草丛中逗留,便叫他:
  “城太郎!你在捡什么东西?快出来呀!”
  “等一等,阿通姐姐!”
  “哎!你捡这么脏的手帕干吗?”
  那条手帕掉在门边,看来刚刚被人拧干。城太郎踩到了,这才捡起来。
  “……这是师父的手帕哟!”
  阿通走到他身边。
  “咦?你说是刀锋女王战神的?”
  城太郎两手摊开手帕。
  “对,没错。这是奈良的一位寡妇送的。染了红叶,还印了宗因馒头店的‘林’字样。”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60)
  “这么说来,刀锋女王战神来过这里?”
  阿通立刻四处张望,突然城太郎在她耳边大叫了一声:
  “师父!”
  附近林中,一树的露珠忽然闪动着点点光芒,同时响起野鹿之类动物跳跃的声音。
  阿通猛然回头。
  “啊?”
  她丢下城太郎,自顾追了过去。
  城太郎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刀锋女王战神跑掉了!”
  “哦?真的吗?在哪里?”
  “那边!”
  “看不到呀!”
  “在那林子里啊———”
  刀锋女王身影一闪而过,使她又欣喜又失望。以一个女子的脚力,想要追一个已跑远的人,必得全力以赴,所以不能多费口舌。
  “不对吧!你看错人了。”
  城太郎虽然跟着跑,还是不相信。
  “师父看到我们不可能会跑掉的,看错人了吧?”
  “可是,你看!”
  “看哪里嘛?”
  “那里———”
  接着,她发狂似的大叫:
  “刀锋女王战神……”
  她撞到路旁的树,跌了一跤,城太郎赶紧扶她起来。
  “你怎么不叫呢?城太郎!快!快点叫他。”
  城太郎内心一震,盯着着阿通的脸———怎会如此相似?只差没咧嘴而笑。她那充血的眼神,白皙的眉间,像蜡雕的鼻梁和下巴———
  像极了!她的脸跟奈良的观世家寡妇送给城太郎的狂女面具,简直一模一样。
  城太郎一个踉跄,放开了手。阿通看他还在发呆,骂道:
  “不快点追就追不上了,刀锋女王战神不会回来了。快叫他!叫他,我也一起大叫。”
  城太郎内心很不以为然,但看到阿通认真的表情,不忍泼她冷水,只好也拼命大叫,跟着阿通追了过去。
  穿过树林,来到平缓的山丘。沿着山,是月濑通往伊贺的小路。
  “啊?真的是他。”
  站在山丘上,城太郎也很清楚地看到了刀锋女王。但已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的叫声了。那人影头也不回,越跑越远。
  “啊!在那边!”
  两人边跑边叫。
  拼命跑,拼命叫。
  两人带着哭声的呼唤,跑下山丘,越过原野,在山谷间回荡,连树林都要为之动容。
  可是,刀锋女王的身影越来越小,跑入山谷间就不见了。
  白云悠悠,溪水淙淙,回音空空荡荡。城太郎像被抢走母乳的婴儿,跺着脚大哭了起来。
  “你这个混账家伙!师父是个大混蛋!竟然把我……把我丢在这荒郊野外……哼!畜牲!你逃到哪里去了呀?”
  阿通则一个人靠在一棵大胡桃树上,喘不过气来,抽抽噎噎地哭着。
  自己为他奉献了一生,竟然还无法让他停下脚步?!这多么令人痛心!
  他的志向是什么?又为何要避开自己?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姬路花田桥时,她就已很清楚了,但是她一直不解的是:
  为何跟我见面,会妨碍他的大志呢?
  她又想:
  说不定那只是借口,其实他是讨厌我?
  可是,阿通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下观察了刀锋女王好几天,很了解他是什么样的男性。她相信他不会向女人撒谎,要是讨厌自己,他一定会明讲。这样的人曾在花田桥说过:
  绝对不是讨厌你———
  阿通想到这个,内心就充满怨恨。
  那么,自己该如何是好?孤儿有一种冷漠的癖性,不容易相信别人,但是只要一信任某人,就会认定除了他以外,再无可依赖之人,再也没有其他的生存意义。况且,她又曾被本位田又八背叛,让她对男性有了更深刻的比较。她知道刀锋女王是世上少见的真诚男子,所以决定一辈子都要跟着他,不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为何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她哭得胡桃树叶也跟着颤动不已。要是树木有灵,也会为之落泪吧!
  “……这未免太过分了!”
  越恨他,就越爱他,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吧?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个人结合,她的生命就无法和真正的人生步调一致,这一定是她脆弱的精神无法负荷的痛苦,是比肉体残缺还严重的痛苦。
  气得陷入半狂状态的城太郎在一旁喃喃说道:
  “……喔!有位和尚来了!”
  阿通的脸还是没有离开那棵树。
  伊贺辟山已有初夏气息。日正当中,天空透着一片湛蓝。
  ———云游四海的和尚,从山上慢慢走下来,仿佛从天而降,丝毫不带任何世俗的牵绊。
  他走过胡桃树时,忽然转身看着靠在树上的阿通。
  “咦……”
  阿通闻声抬头,红肿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啊……泽庵师父?”
  他来得正是时候,宗彭泽庵对她而言,就像暗夜中的一盏明灯。不只如此,泽庵竟然会经过这里,实在太偶然了,阿通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61)
  阿通感到意外,但是泽庵却早已料到会在此遇到她。之后,便带着城太郎三人一起走回柳生谷石舟斋的住处,也不是什么偶然或奇迹。
  原来———
  宗彭泽庵跟柳生家早有交情。他们结识的机缘,可以远溯到这位和尚在大德寺的三玄院厨房帮佣,每天和味噌、抹布为伍之时。
  那时,三玄院属大德寺的北派,经常有一些为了解决生死问题的武士,以及领悟到研究武术的同时,也必须究明形而上学的武道家等特异人物,在此出入。寺里的武士经常超过僧侣,所以当时很多人传言:
  三玄院有意谋反。
  这些人物当中,有上泉伊势守的弟弟铃木意伯、柳生家的儿子柳生五郎左卫门,及其弟宗矩。
  当时,宗矩尚未当上但马守,跟泽庵交情深厚,经常邀他至小柳生城,所以泽庵跟宗矩的父亲石舟斋亦亲如父子,对他尊敬有加,说他是:
  能谈心的父亲。
  而石舟斋也称赞泽庵:
  这和尚将来必成大器。
  此次云游,泽庵遍访九州。前一阵子来到泉州的南宗寺落脚,写了一封信问候久未联络的柳生父子。石舟斋看后仔细回了一封长信:
  近日我过得颇为惬意。至江户奉公的但马守宗矩亦平安无事;孙子兵库已辞去肥后加藤家的职务,目前走访各地,修行武术,看来将来会有所成就。而我身旁最近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佳人,善吹笛子,朝夕陪伴照顾,茶道、花道、和歌,跟她无所不谈,给严寒冷峻的草庵,增添了几许暖意。这位女子在美作的七宝寺长大,跟你的故乡很近,应该与你也投缘。因此特邀你前来,聆听佳人吹笛,共饮一夕美酒,茶香配上黄莺甜美的歌声,别有一番风味。来此之时,务必与老叟拨冗共度一宿为荷。
  他如此邀约,泽庵非去不可。况且,信中提到的眉清目秀的吹笛女子,很有可能是他时时挂念的旧识阿通。
  因此,泽庵才会悠游自在地来到此地,在柳生谷附近山区看到阿通,便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是听到阿通说刀锋女王刚刚才往伊贺的方向逃去,不禁咋舌直叹:
  “遗憾!真是遗憾!”
  18
  阿通带着城太郎,领着泽庵从胡桃树所在的山丘,走回石舟斋山庄口一路上,泽庵问了许多事,她毫不隐瞒,将自己浪迹天涯,直到此地的种种往事,一五一十地向他倾吐。
  “嗯……嗯……”
  泽庵像在听妹妹哭诉一样,耐心倾听,频频颔首,一点也不厌烦。
  “哦!原来如此。女人常会选择连男人也办不到的人生啊!现在,阿通姑娘是否要问我,今后应该选择哪条路?”
  “不是……”
  “……哦?”
  “现在我已经不为这事烦恼了!”
  她无力低垂倾侧的脸,简直是一片惨白,活像个濒死之人。可是,她话语的结尾,却隐含着一种令泽庵不由得抬头重新审视她的力量。
  “要是我还在收放之间犹豫不决,就不会离开七宝寺了……我很清楚今后要走的方向。只是,如果这么做,对刀锋女王兄无益———如果我不能给他带来幸福的话———就只好另寻出路了。”
  “另寻出路?”
  “现在不能讲。”
  “阿通姑娘!你要特别小心喔!”
  “小心什么?”
  “死神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拔你的黑发喔!”
  “我没什么感觉。”
  “是吗?死神正在对你施加攻势呢!但是,只为了单恋之苦,你该不会傻到去寻死吧?哈哈哈哈!”
  泽庵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令阿通非常生气。没恋爱过的人,怎会了解这种心情?而泽庵却把自己当傻瓜,跟她大谈禅理。如果禅中有人生真理,那恋情当中,亦有必死的人生。至少对女性来说,是比听这个温吞禅和尚片面的阻止,以及解开入门公案,更攸关生命的大事。
  不跟他谈此事了!
  阿通下定决心,咬着嘴唇,默不作声。泽庵则神色认真地说道:
  “阿通姑娘!为何你不生为男儿身呢?像你意志这般坚强的男子,一定能为国立功的。”
  “坚强的女子难道不可以吗?会对刀锋女王哥不利吗?”
  “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不管你有多爱慕刀锋女王,他还不是逃跑了?就算你追得上他,也抓不住他呀!”
  “我心甘情愿,并不以为苦。”
  “才多久不见,你已经跟一般女人一样,净说些歪理了。”
  “可是……好了!别谈此事了。像泽庵师父这样的智识名僧,当然无法了解一般世俗女子的心情。”
  “我也拿女人没办法,真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呢!”
  阿通转向另一边。
  “城太郎!跟我走。”
  他们把泽庵留在原地,打算向另外一条路前进。
  泽庵原地不动,挑高眉毛,叹了一口气,好像也拿她没办法。
  “阿通姑娘!你不跟石舟斋大人道别就自行离去吗?”
  女王刀锋女王 水之卷(62)
  “是呀!我在内心向他道别就可以了。本来我也没打算要在草庵中受他照顾那么久的。”
  “你不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七宝寺的美作村,山居幽雅,这个柳生村庄也很不错,民风平和纯朴。像阿通姑娘这样的佳人,不应该住在充满血腥的凡俗世界,应该居于山水之间,如同黄莺一样。”
  “谢谢您,泽庵师父!”
  “还是不行———”
  泽庵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关怀对这个陷入恋情中的痴情少女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但是,阿通姑娘!你选择的可能是一条无明之路!”
  “无明?”
  “你也是在寺里长大的女孩,应该很清楚无明的烦恼,是多么无边无际、多么悲痛、多么难以挽救的啊!”
  “可是,我生来就缺乏有明之道。”
  “不,你有。”
  泽庵倾注所有热情在这一丝希望中,他走到阿通身边,握着她的手。
  “我去拜托石舟斋大人,请他安排你的出路和未来。在这小柳生城找位良人,结婚生子,尽女人之责,不但可以使这乡土更为茁壮,你也可以过幸福生活。”
  “我很了解泽庵师父的心意,可是……”
  “就这么办!”
  泽庵不觉抓住阿通的手,又对城太郎说:
  “小鬼!你也一起来。”
  城太郎摇摇头。
  “我不要!我要去追随我师父。”
  “就是要去,也得回山庄一趟,向石舟斋大人道别。”
  “对了!我把一个重要的面具留在城里了。现在就回去拿。”
  城太郎跑了回去。他的脚步根本没什么有明、无明之别。
  可是,阿通却停留在歧路上,伫立不动。泽庵又恢复旧友的立场,诚恳说明她选择的人生是危险的,而女性的幸福绝不只有那一条路,但已不足以打动阿通的心了。
  “找到了!找到了!”
  城太郎戴着假面具,从山庄的坡道跑过来。泽庵看到那狂女面具,心里一阵战栗———好像已经看到多年之后,在无明的彼方所见到的阿通的神情。
  “泽庵师父!就此告别了。”
  阿通向前走了一步。
  城太郎拉着她的袖子。
  “走吧!快……快走吧!”
  泽庵抬头仰望白云,像在慨叹自己的无能为力。
  “真没办法。释尊也说过女子难救。”
  “再见了!石舟斋大人那里,我就不回去道别了,请泽庵师父代为转达……请多保重。”
  “哎呀!我这和尚越来越像个笨蛋了。一路行来,尽是看到些陷入地狱的人,却无法阻止他们。阿通姑娘!如果将来你陷入苦海难以解脱,记得呼叫我的名字,好吗?一定要想起泽庵的名字,大声呼唤———好吧!你想到哪里,就尽管去吧!”
  ①浪人:没有主人到处流浪的武士。
  ①阿波:地名,今日的德岛县。
  ①羽织:一种无袖外褂。
  ①用人:负责会计、杂物等的人。
  ①河童:想像中的动物,身体如幼儿,嘴尖,手脚有蹼,头顶有个蓄水的盘状凹陷。
  ① ② 合:一种酒具。
  ① 太阁:指丰臣秀吉。
  ①月代形: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
  ①平将门:平安中期的武将。
  ②建武时代:公元1334~1336。
  ①大御所:指德川家康。
  ②安堵令:领主对旧领地所有权的确认。
  ①马回:守护在大将周围的骑马武士。
  ②纳户组:管理服装、武器的人。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
  1
  环绕伏见桃山城池的淀川,源远流长数公里,下游延伸至浪华江的大坂城边。因此,京都一带政治上的一举一动,会立刻引起大坂的微妙反应;大坂方面一将一卒的言论,也逃不过伏见城敏感的耳目。
  现在———
  以这条贯穿摄津、山城二国的大河为中心,日本文化正经历巨大的激变。太阁① 亡故以后,大坂城中的秀赖与淀君更分外卖力地向世人炫耀着已如黄昏之美的权威。而自关原之役后,为加速时代的脚步,德川家康在伏见城内亲自订下战后的经纶国策,决定从根本上改革丰臣文化的旧貌。
  从河里来往的船只、陆路上男女的风俗、流行歌曲,以及求职浪人的脸色上,都可以看到这两股文化的融和交汇。
  “将来会怎么样呢?”
  人们马上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什么会怎么样?”
  “当然是天下大势啊!”
  “一定会变的!从藤原道长以来就没有一日是不变的。源家、平家这些武人掌权之后,更是加速着这种变化。”
  “你的意思是还会再打仗吗?”
  “当然啦!现在就算想让天下太平,也是力不从心了。”
  “大坂方面好像一直和各国浪人暗中有联系呢!”
  “可能是吧!虽然无法证实,但是听说德川大人已向南蛮船买枪械和弹药了。”
  “可是,我也听说大御所的孙女千姬,要嫁给秀赖公为妻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上位者所为皆圣贤之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当然无法了解喽!”
  虽然已是秋天,秋老虎的威力犹胜夏天,石头被晒得滚烫,河水也快沸腾了。
  酷热晒得淀川京桥口的杨柳树苍白而无力,几近枯萎。有一只发了狂似的油蝉飞过河川,飞蛾扑火似的直冲进一间町屋里。这些屋子的窗户灰尘密布,以至于镇上的夜晚灯光晕暗。桥上桥下是由无数的运石船联结而成。河里是石头,路上也是石头,到处石头横陈。
  每一块石头都有两块榻榻米那么大。此刻正是午餐后的休憩时间,搬运石头的工人毫不在意地在这些晒得发烫的石头上或卧、或坐、或躺、或趴,享受片刻的轻松。而驮木材的老牛也在一旁流涎休息,浑身叮满苍蝇。
  他们正在修筑伏见城。
  修筑伏见城的主因,并非由于世称“大御所”的家康要在此居住,而是德川的战后政策之一。
  一来可让让谱代诸侯①不致流于逸乐松懈;二来可以消耗外样诸侯②的经济实力。
  再则是为了让平民歌颂德川的德政,所以在各处大兴土木,好让平民百姓增添收入。
  如今修筑城池已经成为全国性的计划,规模极其庞大,包括修筑江户城、名古屋城、骏府城、越后高田城、彦根城、龟山城、大津城等等。
  修筑伏见城动用了近千名的土木工人,主要的工作是修筑外城郭的石墙,也因此引来了众多的妓女、车夫、商人相继涌入伏见町。
  “大御所非常繁华啊!”
  大家都在歌颂德川的德政。
  还有———
  “要是开始打仗了……”
  城里的人善于投机取巧,都在暗自盘算。对于社会的变动精打细算一番之后,他们断定:
  这里铁定能赚大钱!
  因此,无形中商品趋于活跃,当然大部分都是军需品。
  普通百姓的脑海里已不再怀念太阁时代的文化了。目前他们只是醉心于大御所的新政策,无论由谁掌权,只要能够满足私欲和生活,就没有怨言了。
  家康利用凡夫俗子的心理顺水推舟,就像撒糖果给孩童般易如反掌。但他并非使用德川家族的财富造福平民,而是对财力雄厚的外样诸侯们征收苛税,如此一箭双雕,既可博得民心,又可削弱这些诸侯的势力。
  除了都市政策之外,大御所的政治方针里尚有农村政策。此后不允许从前毫无律法地征捐课税,也不完全由政府掌控一切。如此,德川式的封建政策慢慢地由都市延伸到乡村。
  以往主张平民不需知道政治,奉行政府的政策即可。
  现在变成勿使农民饥饿,亦不可任其放纵无度,是施予农民的最大慈悲。
  整体的施政方针有了很大的改变,主要是要让人民永远以德川为中心。
  这个政策同时影响了诸侯和一般人民,成为牵制后代子孙的封建制度的前提。然而此刻谁也不会考虑到百年后的事情。
  不,应该说这些修筑城池的工人及石头搬运工们,连明天的事情也不操心。
  他们只要吃过午饭,就会祈祷:
  天快点黑吧!
  这就是他们所有的欲望。
  但是有时他们也会热烈地谈论着时局:
  “会不会再打仗呢?”
  “如果会打的话,是什么时候呢?”
  那么他们内心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呢?
  “即使再打仗,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
  所以他们并非真的在担忧局势或考虑和平之事,也从未想过由哪位执政者掌权与人民何干?
  “要不要买西瓜啊?”
  有位姑娘经常在中午休憩时间提着西瓜篓子前来叫卖。窝在石墙的阴影下赌钱的工人向她买了两个西瓜。
  “这位大爷,要不要买西瓜啊?买个西瓜吧!”
  姑娘对着一堆又一堆的人群叫卖着。
  “哎哟!我们哪有钱买啊!”
  “嘿,要是免费的话,我们就帮你吃掉吧!”
  姑娘听到的全都是这一类的回答。
  这时,一位脸色苍白、抱着膝盖倚靠在石缝间休息的年轻搬石工,张开无力的眼神问道:
  “你在卖西瓜吗?”
  这个人身材瘦削———双眼凹陷———整个人被太阳晒得黝黑,都走了样,但是依稀认得出这位搬石工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拿着沾了土的铜板在手掌上数着,数完之后递给卖西瓜的姑娘,买了一个西瓜,抱在怀里,又靠回石头无力地低头坐着。
  “呕!呕!”
  他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像牛一样往草地上呕了一堆唾液。西瓜从膝盖滚落下来,他连拣回来的力气都没有,看来,他买这个西瓜并非想吃它。
  “……”
  他用干涩的眼睛望着那个西瓜,眼神中没有任何希望和意志力,呼吸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畜牲!”
  脑海里浮现出他所诅咒的那些人,有阿甲白皙的面孔,还有刀锋女王的身影。他回顾一步步沦落至此的过程,总想着要是没有刀锋女王,要是没碰到阿甲,如今就不会陷于如此的困境了。
  错误的第一步就是参加了关原之战,再来就是受了阿甲的诱惑,要不是这两件事,自己现在早当了故乡本位田家的家长,而且娶了漂亮的新娘,饱受村人羡慕的眼光了。
  “阿通一定还在埋怨我吧!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的生活中,只有思念阿通才能得到些许精神上的慰藉。自从他了解阿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之后,虽然还是跟阿甲同居,但心已经飞到阿通的身边去了。被赶出阿甲的“艾草屋”之后,又八对阿通的思念更与日俱增。
  之后,他又从洛内的一些武士口中听到有关新进剑士女王刀锋女王(MUSASI)的传闻,原来那人就是他以前的朋友刀锋女王(TAKEZOU)。
  得此消息,又八的内心受到莫大的冲击。
  ———好,我也做得到!
  他戒了酒,并改掉懒惰的恶习,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
  ———我也要做给阿甲看,你等着瞧吧!
  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职业。因为他这五年当中都由那个比他年长的女人供养,和社会脱节太久,让他变得非常迟钝,他自己也了解这一点,一切都太迟了。
  ———不,还不迟,我才二十二岁呢!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种奋发图强的精神。又八抱着闭上眼睛来飞越命运断层的悲壮意念,到这伏见城当搬运石头的苦力,而且在这夏末秋初的炎热季节里,非常卖力地工作,连自己都很满意。
  ———我也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让世人瞧一瞧。刀锋女王那一点雕虫小技,我当然不服他。我将来一定要超越他,让大家刮目相看。到时候还可以暗中对阿甲报一箭之仇。你们等着瞧吧!只要再花上十年的时间就够了。
  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十年之后,阿通几岁了呢?
  她比自己和刀锋女王年轻一岁,这么算来,从现在开始再过十年,阿通就三十一岁了。
  ———阿通能不能守身不嫁,等俺到那个时候呢?
  又八在关原战役之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消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十年还是太久了,至多也得在五六年内便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并向阿通道歉,将她迎娶进门。
  “对了!就这么办!我要在五六年内闯出一片天地!”
  他望着西瓜的眼睛,终于闪烁光芒。这时,在巨石另一侧的一个同伴,手肘靠着膝盖说道:
  “喂!又八,你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些什么啊……哎哟!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你有气无力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吃到坏西瓜拉肚子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又八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微微一笑,又好像真有点头昏眼花的样子,吐了几口口水,摇着头说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中暑吧……很抱歉,我休息片刻就会好的。”
  “你这小子还真好强!”
  强壮的同伴用怜悯的语气嘲弄着。
  “那个西瓜怎么啦?你买了又不吃,在搞什么啊?”
  “我对大家很抱歉,所以买来请大家吃的。”
  “你这家伙还挺会做人的嘛!喂!这西瓜是又八施舍大家的,快过来吃吧!”
  那男子拿着西瓜靠到墙角,聚集在那里的工人们蜂拥而上。大家切开西瓜,狼吞虎咽地啃着西瓜甘甜的果肉。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
  “好啦!要干活啦!”
  小领班站在石块上面大声喊叫。监工的武士拿起皮鞭从遮阳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这一片大地立刻弥漫着汗臭味,连马蝇都嗡嗡飞了起来。
  工人把巨大的石块放在千斤顶或圆棒子上,用一条粗大的钢索拉着,慢慢前进,乍看之下仿佛是云峰在移动一样。
  随着筑城时代的出现,全国也开始流行一种“曳石歌”。现在这些人正边拉石头边哼着这些歌曲。阿波的城主峰须贺至镇现在出任修城奉行① ,在他写给政府的书信中,有一段这么写着:
  昨晚,我从某人学了一首歌,听说是名古屋的曳石歌,谨抄录于此。
  我们这些人
  对藤五郎来说
  不是粟田农
  而是拉石块的工人
  嘿咻!嘿咻!
  喀嚓!喀嚓!
  拉石块的声音
  令人四肢发软
  有时候还会
  陪上老命呢
  这首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唱。光从歌词就可以看出这个浮世人生了。
  劳动歌竟然变成弦乐,连峰须贺这种诸侯在晚上游乐的时候,也会唱上几句。
  太阁盛世之后,大街小巷才出现歌舞升平的景象。室町将军时代,即使有歌曲也是一些颓废的室内音乐。那个时候,连孩童唱的童谣都欠缺朝气。但自从太阁盛世以来,歌曲变得非常明朗,充满希望。老百姓喜欢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时唱这些歌曲。
  关原战役之后,整个社会文化充斥着德川的色彩,而且日趋浓烈,连歌曲也有所改变,豪放的曲风变淡了。在太阁时代,歌曲都是由民间创作。但自从大御所时代来临,都是由德川家的作曲者创作歌曲,然后提供给老百姓。
  “啊!好累啊!”
  又八抓着像火一样炙热的头发。同伴们齐声合唱着曳石歌,仿佛一群苍蝇围绕在耳边嗡嗡叫,令他感到非常嘈杂。
  “……五年、五年,唉!我工作五年之后还要怎么做呢?做一天吃一天,要是休息一天的话就要饿肚子。”
  他又开始呕出口水,苍白的脸俯向地面。
  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戴着粗草绳编的斗笠,斗笠的边缘遮到眉毛的地方。这个年轻人腰上挂着武者修行的包袱,身材高挑,拿着半开的铁扇靠在帽缘遮挡阳光,眼睛热切地望着伏见城的地势及施工情形。
  2
  武士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忽然在一块大平面石板前坐了下来,石板的高度刚好和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面。
  “呼!呼!”
  他把石板上几乎晒焦的沙子吹掉,除了沙子之外,连蚂蚁也被他吹散了。
  他两只手肘靠在上面,拿着斗笠撑住脸颊。石头上反射太阳的光芒,从草地上蒸发出来的热气烤着他的脸。炎热的天气令他动也不动一下,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修城的工事。
  这个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又八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又八也对这个武士视若无睹,反正跟自己毫无瓜葛,而且他的头和胸部仍然觉得非常不舒服,不时反胃,背对着那个人坐着休息。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顺手摘下斗笠。
  “拉石头的!”
  他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难过吗?”
  “现在好一点了……可是还很想吐。”
  “我给你药吃吧!”
  他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一粒黑色药丸放入又八口中。
  “吃了马上会好的。”
  “谢谢您!”
  “苦吗?”
  “嗯!不太苦。”
  “你还会在这里继续休息吗?”
  “是的……”
  “如果有人来了,麻烦你叫我一声,或丢个小石头通知我,拜托你啦!”
  修行武者说完,又回原来的位子上。这回他拿出纸笔铺在石板上,专心地画着。
  他的眼神透过斗笠边缘,仔细注视着这座城,有时候往城外看,有时又看着城后面的山线、河川位置以及天守阁等等。他用笔把伏见城里里外外的地理,巨细靡遗地绘在纸上。
  关原之役爆发的前夕,这座城被西军的蓝光杀手军和快刀幽灵军攻陷,增田郭、大藏郭还有各所的垒栅、濠沟等,几乎都被破坏殆尽。而现在重新修复的铜墙铁壁,较之太阁时代更显威严,睥睨着一衣带水的大坂城。
  又八偷瞄了一眼那位修行武者专心画下的草图。他似乎曾经从城后的大龟谷以及伏见山上俯瞰过整座城池,还画出一幅背面图,所以这一幅画得的确精密。
  “……啊!”
  又八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专心画图的武士斗笠后,站着一位穿着草鞋、用皮带将大刀系在背上、穿着半套甲胄的武士,也不知道是负责工事的诸侯的臣下,还是伏见的直属大臣,正闷不吭声地站在浑然不觉的修行武者身后。
  真是对不起他。又八感到非常对不起这个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丢石头或示警都已经太迟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
  刚好,有一只马蝇叮上修行武者满是汗水的脖子,他伸手赶开它。
  “啊!”
  一抬头,他瞪大眼睛,非常惊讶!
  监工的武士也回瞪他一眼,突然伸出戴着护腕的手,欲取走石板上的草图。
  炎炎夏日,修行武者百般忍耐酷暑煎熬,好不容易才画好的城池实景图,竟然有人一声不响地从身后伸手欲取走,不由得令他火冒三丈。
  “你要干什么?”他用尽全力怒斥一声。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站了起来。但又抢不回被监工武士夺去的地图。二人就这么高举着手僵持着。
  “给我看。”
  “你太无理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是干什么的?”
  “我看一下不行吗?”
  “不行!像你这种人即使看了也看不懂的。”
  “总之,我先没收了。”
  “不行!”
  那张图在二人手中被撕成了两半,各执半张。
  “你再不老实的话,我可要把你带回去。”
  “带到哪里去?”
  “奉行所。”
  “你是官差吗?”
  “当然是。”
  “你是哪里的?谁的属下?”
  “你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这个工地的监工。如果你怀疑的话,尽管去调查。倒是你,是谁允许你来描绘城池地势及修筑工程的?”
  “我是个修行武者。因为觉得所学不足,所以至各国观察地理形势及修筑工程,充实自己,这有什么不妥吗?”
  “多如牛虻的间谍,都是跟你一样的借口……总之,这张图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而且还要带你到那里去,把另一半也交出来。”
  “那里是哪儿?”
  “工事奉行的衙门。”
  “难道你拿我当犯人吗?”
  “少啰嗦!”
  “喂,你这个小官差,如此耀武扬威就可以吓唬我们这些百姓吗?”
  “走不走?”
  “你有本事逼我走啊!”
  他摆出磐石般不移的姿势。监工武士脸色一变,把手里的半张图丢在地上,用力践踏,然后从腰际拔出一把长两尺余的铁尺。
  心中暗想,如果对方动手拔刀的话,就用铁尺攻击,所以摆好应战姿势,对方却似乎无此意,于是他又再问一次。
  “你再不走的话,我要用绳子鞭你了。”
  话尚未说完,修行武者已一个箭步向前,大喝一声,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往巨石的尖角丢了过去。嘴里骂道:
  “你这个寄生虫!”
  监工武士的头就像刚才被工人们切开的西瓜一样,被砸得稀烂。
  “啊!”
  又八用手捂住脸。
  因为像大红色味料般的东西飞溅到他身边来。然而站在后面的修行武者依然神色自若,不知是早已习惯如此杀人,还是在猛然暴怒之后已经恢复冷静。总之,他并不急于逃脱,只是弯腰捡起被监工武士践踏过的半边地图,收集好散落一地的纸片,接着又冷静地寻找刚才抛掷监工时被扯掉的斗笠。
  “……”
  又八目睹如此可怕的力量,大受惊吓,更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修行武者看来未满三十,面色黝黑,布满浅色斑点,从耳下到下巴有四分之一的脸不见了,说不见了好像有些奇怪,可能是被刀剑削掉后,肌肉萎缩造成的。耳后也有一道黑疤,左手手背也有刀伤,看来如果他脱光上衣,可能还有不少刀疤。单凭外表,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望而却步。
  捡起斗笠戴到怪异的头上后,修行武者像阵风般疾步离开。不用说,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数百个如蝼蚁般的石头搬运工,以及舞着皮鞭和铁尺斥骂着的其他监工,都无人察觉异动。
  不过,这么广阔的工地一定有从高处不断虎视眈眈监视的眼睛,这些人是站在圆木城楼上负责栋梁以及供应苦力的上层官吏。猛闻一声巨响,正在楼下茶水间用大锅煮水的足轻们纷纷问道:
  “什么声音?”
  “什么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吵架了?”
  大家七嘴八舌,冲出外头。
  此时,围着隔开工地现场和房屋的竹篱笆口,已黑鸦鸦地聚集了一群人正大呼小叫着,四周弥漫着滚滚黄沙。
  “一定是大坂来的间谍。”
  “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竟然还敢来。”
  “杀死他!”
  大家异口同声。这群石工、土工,以及工事奉行的属下,视凶手为自己的敌人一般,立刻聚集起来。
  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已经被逮捕了。原来他躲藏在即将离开围篱往外走去的牛车背后,正要穿过竹篱笆口时,被附近的工人发觉,便用一支狼牙棒,猛然勾住他的脚。
  同时,城楼上也有人喊道:
  “抓住那个戴斗笠的人!”
  工人们听到命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扑倒在地。修行武者神色骤变,如困兽般疯狂搏斗。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
  他先劈手夺下狼牙棒,将这个战利品挂在头发上。再制伏了四五个人之后,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原来是挂在他腰际那把几乎与他一样高的大刀。这把刀平常看来嫌大,遇到危急打斗时却正合用。
  他拔出大刀挥向对手。
  “你们这些混蛋!”
  他怒目直瞪众人,身陷重围的修行武者决心杀开一条血路。
  围住他的人怕危险,纷纷散开,但是逃了一半,又有很多小石头从四面八方飞向他。
  “杀死他!”
  “杀死他!”
  这些人对真正的武士是惧而远之。一般而言,他们心目中的修行武者大都是卖弄半调子学问或知识,在人世间耀武扬威、不事生产的游民,这些靠劳力维生的石工、土木工对他们相当反感。
  “杀死他!”
  “打死他吧!”
  群声高喊,石如雨下。
  “这些无名小卒!”
  修行武者一冲向他们,他们就一哄而散,与其说他的眼睛已替自己找到一条生路,倒不如说他对这些人已经失去理智,无法判断利害关系了。
  虽然这些工人受伤的不少,还有几个人连命都丢了,但是一瞬间便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广大的工地上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拉石头的拉石头,土工挖着泥土,石匠则凿着石块。
  凿石头发出的火花和刺耳的噪音,工作中的马匹发出的狂暴嘶鸣声。在夏末的午后,阵阵撞击着耳膜,更令人倍感酷热难耐,自伏见城延伸到淀川上空的云峰,无一刻稍歇。
  “这个人只剩一口气了,在奉行来之前,就先放在这里吧!你在这里看着他,若死了就算了。”
  又八接受班头及监工武士的命令,但是脑袋不知怎么了,从刚才目击一切动乱,直到这会儿,一切宛如一场恶梦,虽然眼睛、耳朵都还有意识,但接收的讯息却传达不到脑中。
  “……啊!做人还真无聊!刚才这男子还在那边画什么城池地势图呢!”
  又八用干涩的眼睛看着离自己十步远的物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陷在虚无恍惚的思绪中。
  “……他好像已经断气了。他还不到三十岁吧?”
  又八这么想着。
  工人们用粗大的麻绳绑住只剩半边下巴的修行武者,扭曲的乌黑脸孔上,布满凝结的鲜血和泥土,倒卧在地上。
  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块巨石上。又八心想,对于一个无法动弹的死人,大可不必如此捆绑吧!无法想像这个人曾遭到何种毒手殴打,只见从破裤管中露出的脚踝,皮开肉绽,连白骨都露了出来,头发沾满血迹,嗜血的蚊蝇闻腥而来,手脚上更是爬满了蚂蚁。
  “此人立志当修行武者时,一定胸怀大志吧!不知他是哪里人?双亲是否健在?”
  又八思及此事,心中一阵凄楚,不知是因为想到修行武者的一生,还是想到自己的未来。
  “说到希望,应该有出人头地的快捷方式吧!”
  他喃喃自语着。
  时代煽动年轻人的野心。“年轻人啊!拥有梦想吧!”“年轻人奋起吧!”现在正是接受磨炼的过渡期。连又八也能感受到现今的社会潮流,让人相信自己可以从一介匹夫成为一国一城的主人。
  为了这份野心,年轻人纷纷离乡背井,毫不眷恋骨肉亲情,绝大部分选择当修行武者。只要成为修行武者,在当今的社会里就可以不愁吃穿了。因为连一般农夫百姓,都关心武术,寺庙也很乐意让他们寄宿,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成为地方仕绅豪族的座上客。更走运些,遇到愿意“养兵千日”的诸侯而获得经济上的支援也说不定。
  但是在众多的修行武者当中,这种幸运儿毕竟少之又少,在万人之中只有一二人能功成名遂,出人头地。虽然如此,他们仍无畏修炼的辛苦及达成目标的困难,走上永无止境的修行路。
  真是愚蠢哪……
  他可怜起同乡朋友女王刀锋女王所选择的路。虽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争口气给他瞧瞧,但也绝不会选择那么愚笨的一条路。他看着缺了下巴的修行武者的尸体,出神地想着。
  “……咦?”
  又八往后跳开一步,张大眼睛,因为身上爬满蚂蚁的修行武者,手突然动了起来,他全身捆满了绳子,就像一只乌龟只露出手脚在地上爬行着。终于,他撑起腹部,抬头往前爬了一尺左右。
  又八咽了咽口水,又后退数步,从心底涌上一阵惊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咻!咻!”
  他好像张口想说些什么。所谓他,就是那个只有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那个又八以为已经断气的男子,竟然一息尚存。
  “……咻!咻!”
  他的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嘴唇干裂而泛黑,看来是不可能从那里吐出半个字了,但他拼命地想挤出一句话,这使他的呼吸发出像破笛般的声音。
  令又八感到惊讶的并非他还活着,而是他居然能用被捆绑在胸前的两只手爬了过来。不仅如此,更令人讶异的是,居然还拉动绳子另一端的大岩石,他就用这濒死的剩余力量,一尺、两尺慢慢地爬了过来。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
  这简直是鬼魅般的神力,即使在此工作,自认可以一当十、当二十的大力士,也比不上他。
  何况这个修行武者正濒临垂死边缘,也许是求生的意志力发挥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神力也说不定。总之,修行武者因用力而突出的双眼直瞪着又八,慢慢向他爬过来,让又八毛骨悚然。
  “……咻……咻……拜、拜托……”
  那个人又发出奇怪的声音,含混不清。惟一能读出些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自知死期将至的眼睛———充满血丝,闪着泪光。
  “……拜……拜……拜托你……”
  突然,他的头往前一折,这次真的断气了吧!又八仔细一看,他颈部的皮肤已经变紫,草丛里的蚂蚁爬上他沾满尘土的头发,还有一只钻进他流着血的鼻孔。
  “……”
  又八不知他要拜托自己什么事情,但是这力大无比的修行武者,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像道魔咒般附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身负着一个不可违抗的约定———此人刚才看到自己的痛苦,好心赠药,并拜托他有人靠近时知会一声,但由于自己恍恍惚惚未能及早示警,害得他遭此下场,这些似乎都是冥冥中一股奇妙的缘分。
  曳石歌的歌声渐渐远去,不知不觉中已是黄昏,城池笼罩在一片暮霭中。伏见城镇里开始出现点点灯火。
  “对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又八伸手摸到绑在死者腰上的修行包袱———看看里面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希望我把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如此判断。
  他从死者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药盒,放在自己怀里———他也想到似乎该剪下一撮头发,但是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又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
  他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原来是奉行麾下的武士们。又八想到自己擅自从尸体上偷取的东西,此刻正在怀中,立即感受到危机,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弯着腰,偷偷从石头背后躲躲闪闪像野兔般逃走了。
  黄昏将至阵阵凉风吹来,充满了秋意,墙角长满了肥大的丝瓜,在棚下烧洗澡水的糕饼店老板娘,听到屋内传出声响,便从木门探头进去问道:
  “谁啊?是又八吗?”
  又八寄宿在这里。
  他急急忙忙回来,之后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了衣服以后,用一条大手帕包住头脸,穿上草鞋。
  “又八,里面很暗吧!”
  “什么?不会,不会很暗。”
  “我马上去点灯。”
  “不必点了,我马上要出去。”
  “要不要冲个澡?”
  “不必。”
  “擦擦身体再走吧!”
  “不必。”
  说完他立刻从后门飞奔出去。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再没有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屋子,就看到几个人正穿过茅草丛,走进糕饼店里。其中也包括了工地的武士。又八看了,喃喃自语地说:
  “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有人拿走了那缺了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尸体上的包袱和小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他身边,因此难脱嫌疑。
  “但是……俺并非小偷啊!俺是受死者之托,才取走他的东西。”
  又八一点也不觉得歉疚,他把东西放在怀里,认为自己只是暂时代为保管。
  “我再不去搬运石头了。”
  他对明天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一点计划也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这个转机,也许他还得继续搬上几十年的石头呢!一想到这里,他反而觉得前程渐露曙光。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了黄昏的露水,只要躲进草丛就不必担心在远处的那些人发现自己的踪影,所以逃起来还颇轻松。只是,往哪里去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爱去哪就去哪,但他觉得在不同方位上等着自己的命运,有好有坏,现在他选择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将造成他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此刻实在无法同意人生早已注定了的说法,除了依靠偶然之外,也别无它法了。
  他想要去的地方有大坂、名古屋、江户,但是无一处有熟人,连像骰子点数般的依凭也没有。掷骰子没有必然的结果,对又八而言也无必然之事。他想,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偶然之事,那就跟着这偶然向前走吧!
  然而在伏见的茅草原上,怎么走也不会碰到什么偶然之事,只有虫鸣和夜露。被濡湿了的单衣下摆紧贴着他的脚,高高的杂草刺得他的脚阵阵发痒。
  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虽不需担心有人追他,却觉得举步维艰,痛苦莫名。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
  这个欲望驱使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来到草原尽头的一栋房子。走近一看,房屋周围的围墙和大门就像被暴风吹垮之后,再也无人着手整修,屋顶缺了一大块。但是看得出来这栋屋子曾经是豪族的别墅,房子盖得非常华丽,可想见都市来的美丽佳人以前曾在这里的纺织机前面工作呢,又八穿过少了门板的门进入屋内,眺望着埋在秋草中的主屋和厢房,使他忆起《玉叶集》里面的《西行》这首诗歌: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
  与君有缘来相识
  闻君住在伏见城
  欲访君宅身亲临
  只见庭草掩门扉
  举手拨草始进门
  露湿衣袖闻虫鸣
  他想起了这句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原本他认为此地无人居住,但是看到屋内随风闪耀着一阵阵红色的炉火火光,不久,传来一阵箫声。
  吹箫者原来是个苦行僧,刚好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在此过夜。红彤彤的炉火燃烧着,熊熊火光映照着他,使他在墙上的身影更显庞大。他孤独地吹着箫,既非自娱亦非娱人,而是在这孤寂秋夜,他已处于浑然忘我的境界。
  一曲过后:
  “哎!”
  苦行僧在荒野的废墟显得怡然自得,喃喃自语着:
  “四十而不惑,我已经都四十七岁了,竟然还犯错,害我的独子浪迹异乡,想来真是惭愧,无颜对逝去的妻子及活着的儿子啊……所谓四十而不惑,那只有圣贤才做得到啊!四十岁是凡夫俗子的危险关卡,此时绝不能有任何疏失,尤其关于女人。”
  他双手持箫,盘腿而坐:
  “我在二三十岁时也曾屡受女色之害,年轻时的任何绯闻还不至于影响前途……但是人过中年还迷恋女色,将为众人讥笑,尤其发生了阿通之事后,更难容于世。蜚言满天飞、身败名裂,连亲生儿子都弃我而去,自毁一生……这样的失败若在年轻时发生的话,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是年近半百的人,是无法东山再起了。”
  他旁若无人地自语道。
  又八悄悄地走进房间。当他看见火光中苦行僧那瘦削的脸颊,及全身瘦骨如柴,苍灰的毛发,加上他的喃喃自语,仿如夜半鬼魅,令人毛骨悚然。又八鼓不起勇气向前搭讪。
  “啊!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错误呢……”
  苦行僧仰天叹息,又八视线所及是他那大如窟窿的鼻孔,身穿浪人的褴褛衣着,外披一件黑色袈裟,证明他是普化禅师的弟子。地上铺的席子,看来是他四处露宿时的随身之物。
  “过去的错误已无法挽回。人生旅程在步入中年之后更需步步为营、谨慎行事。我自以为人情练达,小有成就,就沉溺于女色,果真尝到失败的苦果。想必是命运之神的惩罚……实在是太惭愧了!”
  苦行僧赎罪般低垂着头:
  “我已经无所谓了。在忏悔中,尚能苟延残喘于大自然的怀抱中,已经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语毕,热泪盈眶:
  “但是,我最愧对我的儿子,就像恶有恶报,我的胡作非为都报应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还是姬路池田侯的藩臣的话,我的儿子如今也是个千石武士之子了。如今他却必须远离骨肉至亲、流落他乡……不,这件事情还不打紧,要是城太郎长大之后明白真相,知道我这个父亲在四十几岁时还因迷恋女色而被赶出藩地放逐的话,他会怎么想呢?我实在无颜见他啊!”
  他双手掩面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立刻往门边走去:
  “不要再想了,我怎么又想起这些烦恼事……啊!月亮出来了,到野外去吧!把这些烦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拿起箫,步出屋外。
  真是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阴暗处看他离去,发现他瘦削的鼻梁下依稀蓄有两撇胡子,看来并不老气,但为何走起路来显得老态龙钟呢?
  他出去之后没再回来。可能精神有些异常吧!如此一想,又八心里不禁发毛,却也对他心生怜悯。这些都还好,最令他担心的是,夜风袭过炉火发出劈劈啪啪声响,火势逐渐向地板蔓延。
  “危险!”
  又八跑过去用瓶子的水把火浇熄,这是荒野中的废墟还不算什么,要是飞鸟时代①或者镰仓时代②遗留下的古迹,那该如何是好呢?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奈良跟高野才经常遭祝融肆虐啊!”
  他坐在苦行僧原先的位子,内心充满道德感。那些浪人不但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对社会更缺乏公德心,他们毫无意识到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所以经常在寺庙的大殿里生火取暖,烘烤着他们那无用的行尸走肉之躯。
  “话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怪浪人。”
  又八想到自己也是个浪人。以前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有这么多的浪人。为什么存在这么多的浪人呢?那是战争的后遗症,有很多人因为战争而升官发财,还有更多如蚊蝇般被丢弃于后的人。而这些人就成为新兴时代的压力、负担。此乃自然的法则,因果循环,这些浪人虽然烧掉不少国宝级的宝塔,但都比不上战争的烽火在高野及睿山所烧毁的皇室宝物来得可观。
  “……哦!那里有太多宝贝了。”又八巡视四周,自语道。
  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个取暖的地方,细看之下,以前可能是用来喝茶的茶室,角落的架子上有件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那并非昂贵的花瓶或香炉,而是一个缺了口的温酒瓶和黑锅子。锅内残留一些剩菜余羹,他拿起温酒瓶摇一摇,里面有哗啦的声音,从缺口溢出淡淡酒香。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8)
  “谢天谢地!”
  饥肠辘辘的人是不会去顾虑那是他人之物的,他一口气喝光瓶里的酒,连锅子都一扫而光。
  “啊!吃得好饱!”
  他躺在地上,手枕着头。
  炉火昏昏欲睡似地慢慢变小了,唧唧的虫鸣如雨声般愈叫愈响,不只是门外,连墙壁、天花板还有破草席上都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起,掏出怀里那个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在临终前托付他的小包袱。嗯,趁这个时候,先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打开包袱一看,里头是一条脏兮兮的苏芳染的小手巾,还有一件干净的上衣及旅行者的随身用品,换洗的衣裤内有一个用油纸包裹、看起来蛮贵重的东西,还有些许盘缠,突然,咚的一声,有东西掉落脚边。
  那是一个紫色皮革制的小袋子,里面装着为数不少的金银财物。又八数着数着,心里渐渐感到忐忑不安,不觉喃喃自语:
  “这是他人的财物啊!”
  他又打开另一个油纸包裹,里面是一幅用古老的金铂纸作裱褙的花梨木卷轴,令人有一窥究竟的诱惑。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把卷轴放在地上慢慢摊开,上面写着:
  印 可
  一中条流太刀之法
  一表
  电光、车、圆流、浮船
  一里
  金刚、高上、无极
  一右七剑
  神文之上
  口传授受之事
  月 日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
  富田入道势源门流
  后学 钟卷自斋
  佐佐木小次郎 阁下
  在卷轴背面另外贴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奥书”两字,里面还有一首极其有趣的诗歌:
  井不掘
  水不存
  月光照耀
  不留形影
  人啊 你自己去汲水吧
  “啊哈!这是剑术的秘传目录啊!”
  又八马上明白,但是他对钟卷自斋这个人却是一无所知。
  又八只要一听到伊藤尔五郎景久这个人,就会联想到:
  就是创立一刀流,号称一刀斋的人啊!
  又八所知仅止于此,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伊藤一刀老师就是钟卷自斋,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外他通家”,并继承了早已被世人遗忘、正统的富田入道势源的道统。晚年时,避居乡村安享余年,是一位高洁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这么说来,今天惨死在伏见城工地里那个修行武者的名字就叫小次郎了?
  嗯!他点头说道:
  “他的武功应该非常高强才对啊!从目录的判断他继承了中条流的印可,没想到却英年早逝,真可惜啊!回想起他垂死前的奋力挣扎,想必他是心犹未甘、死不瞑目吧!他临死时一定是想拜托我将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诵经超度,并决心完成他的遗志,将他的遗物送返故里。
  横躺在地上的又八越躺越觉得冷,索性把柴火全丢进火堆,旺盛的火烤得他全身暖烘烘的,很快便进入梦乡。
  此时,远处的荒野中传来阵阵箫声,大概是那位苦行和尚!他究竟在倾诉些什么呢?也许如他刚才在屋里自言自语般,是要抒发满腹愚痴和烦恼吧!因此,即使已是梦海人静,他依然疯狂地在荒野中吹箫游荡。但是又八已疲惫不堪,倦极欲眠,箫声和虫鸣声在他的睡梦中渐渐远去。
  3
  灰色的云笼罩着整个原野,秋高气爽的清晨,放眼望去处处沾满露水。厨房的门被风吹倒,地上残留着狐狸的足迹,虽然天色已白,栗鼠们仍活泼地跳来跳去!
  “啊!好冷啊!”
  苦行僧醒来之后,进入厨房。
  天色微明时,他才精疲力尽地回来,箫没离手,便倒头呼呼大睡。
  由于整夜在荒野中游荡,他那单薄又脏乱的外衣沾满杂草和露水,宛如中了狐蛊的人。今天气温下降,冷了些,他看来似乎受了风寒,皱巴巴的脸打了一个大喷嚏。
  鼻涕沾在嘴上的八字胡,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对了,昨晚应该还剩一些酒。”
  他自言自语地站起来,走过布满狐狸足迹的走廊,来到后面那间有炉子的房间。
  这个空屋在白天看起来更宽广,必须费点神才能找到,酒当然不会不翼而飞。
  咦?
  他睡眼惺忪地四处搜寻,酒瓶明明摆在这儿的,竟然不见了!接着,他发现炉火旁空空的温酒瓶,和以臂当枕躺在那儿呼呼大睡还淌着口水的陌生人。
  “这个人是谁啊?”
  他弯下腰凝视他的脸。
  地上的人睡得正香甜,鼾声如雷,大概打他一拳也叫不醒。我的酒一定是被这小子给喝掉了,想到这,再听到如雷的鼾声,苦行僧不禁火冒三丈。
  还有,锅里留下来预备当今天早餐的食物,也已经锅底朝天,空空如也。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9)
  苦行僧勃然大怒,这是很严重的民生问题。
  “喂!”
  他用脚踢地上的人。
  “嗯……嗯……”
  又八伸个懒腰正要抬头。
  “喂!”
  苦行僧又补上一脚,这回可把他给踢醒了。
  “你要干什么?”
  又八睡眼惺忪,铁青着脸,猛地跳起来:
  “是不是你用脚踢我?”
  “踢你也无法平息我的怒气,是你吃掉我锅里的食物和酒吗?”
  “那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
  “那就很对不起了!”
  “道歉就能了事吗?”
  “我向你道歉。”
  “光是道歉不够。”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要还给我。”
  “怎么还啊?东西都已经吃到我肚子里了,吃饱了才能维持我今天的元气。”
  “没有食物我也会饿死啊!我每天沿门吹箫,千辛万苦才讨来这些食物。这是惟一仅存的,现在全部被你吃掉了。你还给我!还给我!”
  苦行僧如饿鬼般咆哮,蓄着八字胡且饥饿的脸变得铁青。
  “你别这么无情嘛!”
  又八有点轻蔑地说:
  “只不过是些剩菜剩酒罢了!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苦行僧顽固而愤怒地说:
  “你说什么?即便是剩饭残酒,也是维系我一天生命的粮食啊!你还给我,要是你不还的话……”
  “你想怎么样?”
  “哼!”
  他抓住又八的手腕———
  “我不会饶你!”
  “你别欺人太甚!”
  又八甩开他的手,反揪住苦行僧的领子,想要摔倒他。可是苦行僧瘦弱的身子犹如饥饿的野猫,用力掐住又八的喉咙,力气奇大无比,令人惊讶。
  “你这个臭小子!”
  又八再加把劲,但是对方的脚力怎么这么强,站得这么稳呢?
  反倒是又八被抬起下巴,发出奇怪的声音:
  “唔……”
  又八渐渐被推到另一个房间。他本想抵抗对方,可是对方顺势将他扔向墙壁。
  由于屋子的梁柱、墙壁早已毁损斑驳,经不起又八这一跌撞,全都倒塌了,又八整个人埋在泥堆里。
  “呸!呸!”
  又八猛吐了几口口水,挣扎站起,一张脸气得说不出话来,拔起大刀便冲过去,苦行僧举箫迎战,一边则喘息不已,看来又八比他强壮多了。
  “你等着瞧!”
  又八穷追猛打,令他毫无招架余地。苦行僧脸色惨白,有时稍一迟缓差点就被踢倒,危急时苦行僧高声呐喊求救,四处闪躲以免被大刀砍到。
  最后导致又八失败的原因是他过于轻敌,苦行僧像猫一样跳到庭院里,又八追出去,走廊上久经风吹雨淋,早已腐朽的地板被他踩破了一个大洞。他一脚陷进去,动弹不得。苦行僧见状立即展开反击。
  “喝!喝!喝!”
  对方见有机可乘,一言不发地直接进攻开来。
  又八的脚动弹不得,无力招架,猜想自己转眼间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正在拉扯时,从又八怀里掉出一颗小小的金子,每挨一拳怀里就发出响声,金子从他怀里噼哩啪拉地掉了出来。
  “咦?”
  苦行僧闻声松手。
  又八好不容易脱离魔掌。
  苦行僧暴怒下连挥重拳,打得疲累不堪,气喘吁吁,眼看满地金银,不由目瞪口呆。
  “嘿!你这个畜牲。”
  又八摸摸肿胀的脸,颤抖地叫骂道:
  “这算什么?我只不过吃掉你一些剩菜残酒,你就把我打成这样。你看!我有的是钱,你这个饿鬼别死咬着我不放,如果你那么贪财的话,这些钱给你啊!来吧!还你那冷饭残酒的钱再加上利息,还给你啊!你刚才打我的也要还给我,现在换我揍你了,你头靠过来给我打啊!”
  又八连声大骂,可是苦行僧一声不吭,渐渐平静下来,竟然脸靠着走廊门板哭了起来。
  “你这个畜牲,你看到钱财还装模作样。”
  又八添油加醋,不停谩骂,可是苦行僧像泄了气的皮球,说道:
  “啊!真是太丢脸了,为何如此愚蠢呢?”
  他这些话并不是对又八说的,而是一个人自怨自艾,比起常人他是一个自我要求非常严谨的僧人。
  “你这个浑蛋!都一把年纪、落魄至此了,还执迷不悟吗?你真是寄生虫!”
  他用头猛撞身旁一根黑柱子,撞完又哭,哭完又撞。
  “你为什么吹箫呢?是想借着箫声发泄自己的愚昧、邪念、迷惘、固执、烦恼吗?你到底在争什么?只为了一点冷饭余酒,就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而且对方还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呢!”
  这个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起初以为他说着说着会嚎啕大哭,可是他一直不停地用头猛撞柱子,仿佛不撞得头破血流不肯罢休。
  他自怨自责,自己打自己的次数比打又八的还要多,又八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看见苦行僧的头都快撞破了,赶快上前阻止。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0)
  “哎呀!不要再撞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你不要管我。”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样!”
  “难道你有病啊!”
  “我没病。”
  “那你为何如此呢?”
  “我只是极端厌恶自己罢了!我讨厌自己的身体,我多么希望把自己杀掉好让乌鸦吃个精光。但是这般愚昧地死去仍然心犹不甘,至少先修身养性,改邪归正后再曝尸荒野。可是我拿自己也无可奈何,才如此焦虑不安啊!你刚才说我有病,可能真的是有病吧!”
  又八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捡起地上的金子,将一部分递给他:
  “刚才我也有错。这些给你,代表我的一点歉意。”
  “不要!”
  对方把手缩了回去:
  “我不要什么金银财宝,不要!不要!”
  刚才为了一点锅底剩菜余饭拼命的苦行僧,现在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往后直退。
  “你,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啊!”
  “也没那么奇怪吧!”
  “不,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有点怪异!”
  “怎么个怪异法呢?”
  “苦行僧!你说话时带着中部地区的乡音。”
  “因为我是姬路出身。”
  “哦!我是美作出身。”
  “作州?”
  他瞪大眼睛,又问道:
  “你来自作州的哪里?”
  “吉野乡。”
  “唉!提到吉野乡令我非常怀念。当我在日名仓藩所工作的时候,曾经被派到那里,那一带我很熟。”
  “这么说来你以前是姬路藩的武士?”
  “没错,以前我也是武家的后代,我叫青木……”
  正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一想到目前的落魄,无颜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份。
  “骗人的,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怎么样?我们到镇里去洗个澡吧!”
  他突然站起来,往原野方向走去。
  4
  又八很在意身上这些钱财,因为它不属于自己,所以更介意。虽然不该动用,但先挪出一点应该不为过吧!
  “那位死者托付我将遗物带回故乡。从里头拿出一点钱来充当盘缠也是应该的。”
  又八自圆其说后,如释重负。他慢慢地拿出一部分钱来花用。
  但是,除了钱财之外,还有一卷署名给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印可目录”,究竟他的故乡在哪里呢?虽然猜测那位死去的修行武者很可能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他是一个浪人呢?还是一名住持?有过何等遭遇?又八完全无从得知。
  惟一的线索是那位将“印可目录”传授给佐佐木小次郎的剑术师父钟卷自斋。只要找到自斋,小次郎的一切便可分晓。于是,为了寻找此人,又八从伏见到大坂沿途所经过的客栈、茶馆、饭店,他都一一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剑术高手钟卷自斋呢?”
  “我们从未听说过。”
  大家都这么回答。
  “他是继承富田势源一派,自创中条流的大师。”
  又八试着详加解释。
  “没听过!”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人。
  终于他在路边碰到一位看来略懂剑术的武士。对方告诉他:“你说的那位钟卷自斋即使还活着也已经老迈了。他以前曾去关东,晚年不知隐居在上州的哪一座山区里,久不闻世事,你若想打听他的消息,要到大坂城询问一位叫富田主水正的人,就可以知道了。”
  又八又问他富田主水正是何许人物。
  武士说他是秀赖公的武术师父之一,从越前宇坂之庄的净教寺村来的,属于富田入道势源的一族。
  虽然听得迷迷糊糊,但总是一丝线索。又八一到大坂就住进一家小客栈,并向客栈老板询问是否有这样一位武士住在城里?
  “有!听说是富田势源先生的孙子,但并非秀赖公的武术师父,而是在城内教导百姓武术。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年前他就回到越前去了。”
  客栈里的人给他这些消息,客栈位于大坂城里,并常替城里的人跑腿办事,因此这里的人所说的应比刚才的武士还可靠些。
  客栈老板也给他一些建议:
  “即使你到越前寻找主水正先生,也不知他在何处?与其到远方盲目寻找,还不如去找伊藤弥五郎先生,可能较容易得到消息。这个人以前的确曾经在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这个人身边修炼武功,后来自创流派叫一刀流。”
  这是个好主意。
  但是,当他寻找到弥五郎一刀的住处时,他们说他最近几年都住在洛外的白河边。最近在京都大坂附近都看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游学了。
  “哎呀!真是麻烦!”
  又八放弃这条线索,他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
  又八禁锢已久的那颗年轻的野心,来到大坂之后慢慢苏醒了,因为此地极需人才。
  在伏见城,新政策及武家制度已经建立得非常完整,但是大坂城目前正在招募人才,组织浪人军,本来这是非公开性的。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1)
  “后藤又兵卫大人以及真田幸村大人,明石扫部大人再加上长曾我部盛亲大人等人,据说都受秀赖公私下的资助。”
  城内议论纷纷,比起其他任何城池,这里的浪人倍受尊敬。大坂城的城边小镇是浪人的最佳住处。
  长曾我部盛亲就住在城外市郊,虽然还很年轻,却剃了光头,并改名叫一梦斋。
  我决心不问世事了!
  他如此昭示世人,寄情于山水和青楼间,但是一旦逢事发生时,他会立刻奋起。
  为了报答太阁的恩典!
  听说他手下养了七八百个浪人,这些人的生活开销全仰赖秀赖公的援助。
  又八在大坂城待了两个月,所见所闻让他产生一种直觉: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非常兴奋。
  他以前曾经光脚扛着一支枪,跟女王村的刀锋女王驰骋在关原的天空下。当时的豪情壮志,久已遗忘。最近他的身体日益强壮,昔日的壮志打心底慢慢苏醒了。
  他包袱里的钱财越来越少,但是他还是觉得:我就要开始走运了!
  因此,每天他都朝气蓬勃,即使不小心脚被石头绊到,也觉得运气仿佛会从脚底萌芽似的。
  首先我要先装扮自己———因为时入晚秋,天气渐寒,他买了适合自己的背心和外套。
  由于长住客栈不符经济,因此他借宿在顺庆堀附近一位马具师家中。平日东遥西逛,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日子过得惬意又逍遥,也结交了不少知心好友,并磨炼出谋生技巧。
  他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他时时警惕自己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啊!肩扛大枪,有人牵马,身后跟随二十几名侍从,现任职大坂城京桥口的掌柜,听说他以前在顺庆堀的河边搬运砂石呢!
  在城里经常可以听到这一类令人羡慕的传言,又八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人世间宛如一座盖好的石墙,砌满了垒垒石头,无隙可钻!
  他开始有点厌倦了,可是他又想:这算什么?还没找到可攀援的空隙之前,看起来是这个样子。要是能够好好地把这座石墙切开,进到里面就可出人头地了!虽然非常困难,但总是有办法的!
  他替自己打气,而且拜托让他寄住的马具师帮忙找工作。
  “这位客官啊!你不但年轻而且略懂武术吧!你若进城谋职一定是轻而易举。”
  马具师认为他很容易找到工作,实在太看重他了。就在四处求职的日子里,转眼就到了十二月的冬天,包袱里的钱财只剩一半了。
  繁华城镇的冬日清晨,到处是一片白雪皑皑。当冰雪融化、道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时,也传来了敲锣打鼓声。
  每当腊月来临,人们总是忙碌得很。也有些人悠闲地聚集在冬阳下,原来是贩卖物品的商人,他们用简陋的竹篱笆围了一个卖场,里面有五六个竖着纸旗或长矛的摊位,对着路人和围观的人摇旗呐喊,招揽顾客,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生活战争。
  人群中混杂着劣质酱油味,有几位露出长脚毛的男人,在吃完天妇罗后,互相开玩笑,并学马一样嘶嘶地叫。到了晚上,就会出现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当街阻客。她们宛如刚放出牢笼的母羊,拿着豆子边走边吃。在一个露天的酒摊旁,有两个人在打架,不知谁输谁赢,只见地上血迹斑斑。那个打输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城里逃走。
  “非常谢谢你,客官,幸亏你坐在这里,我们的东西才没被打坏!”
  卖酒商人不断向又八道谢。
  道完谢之后,又说:
  “这次给你温的酒,冷热适中。”
  老板还送了几道下酒菜。
  又八心情很好,刚才那些城里人滋事时,他心想要是他们砸毁了这个贫穷的卖酒摊贩,他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一直提高警觉,注视这些人。终于,一切平安无事,卖酒的小贩和又八都深感庆幸。
  “老板,今天好多人啊!”
  “可不,都腊月了,虽然行人来去匆匆,但很少人会停下脚步啊!”
  “只要天气晴朗就好了。”
  有一只鸢,嘴上不知叼了什么东西,从人群中飞上天去。又八喝得满脸通红,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在当石头搬运工时发誓戒酒的,什么时候我又开始喝起酒了呢?
  他就像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事不关己。
  唉!算了吧!做人不喝点酒,枉此一生!他找借口自我安慰。
  “老板,再来一杯。”
  他往后面叫了一声。老板立刻又送上一杯。一个浪人装扮的男子,也一起跟着走来,坐到又八对面。他只穿一件领口肮脏的上衣,没穿外套或背心,身上佩戴一把令人生畏的长刀。
  “喂,喂,老板,快点给我送上酒来,要温热啊!”
  那个人一只脚盘在椅子上,眼睛骨碌碌地上下打量着又八,四目相交时———
  “嘿!”
  那人应酬性地对他一笑。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2)
  又八也回应道:
  “嘿!”
  “我的温酒没送来之前,请我喝一杯怎么样啊!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个……”
  那个人立刻伸出手来,说道:
  “爱喝酒的人,一看到酒就很难抗拒诱惑。老实说,刚才我看你在喝酒,酒香扑鼻,令人受不了,所以就过来跟你要杯酒喝。”
  那个人喝起酒来既畅快、又豪气,像个行家,又八一直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此人酒量很好。
  又八只喝了一壶,而他已经喝超过五壶,而且还神志清醒,又八问他:
  “你能喝多少?”
  他回答说:
  “大概一升左右,不过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变成无底洞了。”
  接着,他们谈到目前的时局。
  一谈到这个话题,那男子变得慷慨激昂:
  “家康算什么?除了秀赖公之外,大御所的人简直都是一群傻瓜,那个老家伙要是没有本多正纯以及帷幕的旧臣,他还有什么本事呢?他只不过是比一般的武士更富心机、狡猾、冷血,再加上些许政治手腕罢了!本来刀光武士会比他更有成就的,只可惜刀光武士这个人不但喜欢操纵诸侯,而且太过于吹毛求疵,何况他的身份还不够高呢!”
  原来以为会继续这类话题,但是对方问他:
  “阁下,现在如果关西和关东各拥政权,你会投靠哪一边呢?”
  又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会投靠大坂。”
  “哟!”
  那个人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原来我们是同志啊,再敬你一杯,请问阁下是哪里的藩士呢?”
  他又继续说:
  “噢!对不起,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蒲生浪人,名叫赤壁八十马。你认识一位名叫塙田右卫门的人吗?他和我是生死之交。我们共同期盼将来能出人头地。还有一位是闻名大坂城,名字响当当的大将,叫做薄田隼人兼相,我们曾经一起周游列国。我也曾见过几次大野修理亮,他是一个阴险的人,虽然他比兼相更有势力,但不可靠。”
  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打住,并问道:
  “请问阁下您?”
  他又再问了一次。
  虽然又八认为他说的话并不全然可信,但总觉得矮人一截,颇为自卑,所以,他也决定对他吹嘘一番:
  “你知不知道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富田流的开山祖师富田入道势源先生?”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
  “有一个大隐居士钟卷自斋,他继承了那个正统,自创中条流,是个淡泊名利的隐士,他就是我的恩师。”
  即使听他这么说,对方毫无讶异,更举杯说:
  “那么阁下一定精于剑术了?”
  “没错。”
  又八谎话越说越轻松顺口。
  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谎言中了,说谎成了他的下酒菜。
  “说真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为你是个剑术高明的武士,你看来锻炼得身强体壮,我正猜想你是从哪个门下出来的人呢?既然你自称是钟卷自斋的门下,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呢?”
  “我叫佐佐木小次郎,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是我的师兄弟。”
  “哇!”
  那个人惊叫一声,又八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急忙想告诉他———我是开玩笑的。
  但是,赤壁八十马已经跪地磕起头来,这下子恐怕难以解释清楚怎么一回事了。
  “我真是有眼无珠。”
  八十马一再道歉。
  “久仰佐佐木小次郎的大名,您是剑道高手,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实在失礼,还望原谅。”
  又八松了一口气,要是对方认识或见过佐佐木小次郎的话,他的谎言当场就会被拆穿,现在可能已经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了。
  “哎呀!请站起来。你这么向我道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我刚才大言不惭,您一定听得很不舒服吧!”
  “你在说什么,我也尚未求得一官半职,而且年轻无知呢!”
  “但是,您的剑术相当高明,名闻天下。大家都说———没错,就属佐佐木小次郎最厉害!”
  八十马喃喃自语,他已经酩酊大醉了,说完这些话,立刻瞪大眼睛说道:
  “您这么厉害竟然还没求得一官半职啊?实在太可惜了。”
  “我专心勤练剑术,所以还没有找到伯乐呢?”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您也是胸怀大志啊。”
  “本来就是啊,无论如何我必须先找到合适的人投效才行啊!”
  “这小事一桩。只要实力雄厚就行了。不过空有实力,却不知自我表明,也是行不通的,像刚才我见到您,也是听您的大名之后才感到非常惊讶!”
  八十马添油加醋地又说:
  “我来替您引荐引荐如何?”
  “老实说,我现在正投靠我的朋友薄田兼相,以大坂城目前的形势,很多人不计代价极力招兵买马,要是我向薄田氏推荐像您这样的人物,他一定立刻聘雇您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3)
  赤壁八十马很热心,而又八也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顾忌到自己盗用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心里总觉得不甚妥当,却又骑虎难下。
  要是一开始就据实以告,自己是美作的乡士本位田又八,八十马大概不会如此热心了,说不定还会嗤之以鼻地轻视他,还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好用。
  又八心里暗自盘算。话说回来,不必过于担心吧!因为佐佐木小次郎已经被打死在伏见城的工地里,而且除了自己,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那件足以证明身份的“印可目录”,对方在临终前托交自己,别人自然无从查证,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一名被众人打死的擅闯者,不可能有人会来调查这件事情的。
  别人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又八脑里闪过这么个大胆而侥幸的想法。他意气盎然,决定从此以后要扮演佐佐木小次郎的角色。“老板,算账!”
  他付完账,正要起身离座时,八十马急忙问:
  “刚才谈的事怎么样呢?”
  他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能尽力帮忙,但是站在马路边不好说话,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啊!说的也是!”
  八十马满足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又八替他结账。
  他们来到气氛暧昧、充满脂粉味的后街。又八想找个高级的酒楼,但是八十马却说:
  “到那种地方去只是浪费金钱罢了!我知道有一个更好、更有趣的地方。”
  又八也经常到后街游玩,现在他被带到这里来,看起来这里的气氛和情调都蛮合自己的胃口。
  这里叫比丘尼后街,住满了歌妓。此处繁华热闹,听说一个晚上要耗掉一百石的灯油呢!
  有一条潮水回溯的阴暗河流,在红灯笼下仔细一看,到处爬满了海虫及河蟹,看起来像是令人恶心的毒蝎子。脸上涂满白粉的歌妓中,少见眉清目秀的。有些已经年老色衰,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头上包扎比丘尼头巾,在这寒冷的夜晚,仍然出来招揽客人,她们妖艳的妆扮,颇能吸引游客的注意。
  “没有。”
  又八叹了一口气。
  “应该有吧!比起一般茶店的女郎和歌妓要好得多了。叫妓女是不太好听,不过,冬天寒冷的夜晚,在这里过上一夜,听她的枕边细语,谈谈她的身世遭遇,你就会知道,她也并非一出生就注定要当妓女的。”
  八十马得意洋洋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继续说道:
  “听说有些比丘尼曾经服侍过室町将军,也有很多女人自称是武田大臣的女儿,或者是松永久秀的亲戚,平家没落的后代也是如此,而从天文、永禄那个时代来看,这些盛衰变化非常剧烈,所以才会造成落花飘零,沉浮在浮华世界的下水道里吧!”
  他们来到一家酒馆,又八完全信赖八十马,看来他是个中老手,他喝酒和对待女人的方式都很老练,果然没错,这个后街的确有趣。
  他们当然在那里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八十马还意犹未尽,而又八住在阿甲的“艾草屋”时,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多年来的郁闷心情在此一扫而空。
  “好了,好了,别再喝酒了。”
  到后来,他连帽子都脱下来了。
  “该走了。”
  “跟我一起喝到晚上吧!”
  八十马不打算离开。
  “留到晚上有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约好要到薄田兼相的官邸去和兼相会面,现在就离开去那儿又太早了,对了,我得先了解阁下您希望多少酬劳?以免到了那里无法详谈。”
  “从一开始就期待功名利禄,那行吗?”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能低估自己,你要是出示足以证明你是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的印可,却告诉对方只要能有个一官半职就好,酬劳好商量。那样对方会轻视你的。从一开始你就必须提出要求说我要五百石,像这样自信心越高的武士,他的待遇自然也会越高,你可别自贬身价啊!”
  这一带天色很早就暗了下来,大坂城巨大的影子斜斜映在山谷间的石壁上,遮蔽了整个黄昏的天空。
  “那就是薄田的官邸。”
  两人背对着护城河停下脚步,虽然白天灌了不少酒暖和身子,但是,现在站在河边迎着寒风,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是那旁边的木门吗?”
  “不,是木门旁那栋正方形建筑物。”
  “哇!这房子好宏伟啊!”
  “因为他已经名利双收了啊!他三十岁时还是默默无闻呢!才短短几年,就飞黄腾达了……”
  又八把赤壁八十马的话当成耳边风。并非心存怀疑,而是因为过于信任,以至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必要刻意去注意。望着挂在巨大城堡上各大将军、小将军的名号,他心想:
  “大丈夫当如是也,我自信也有这份能力。”
  他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难以压抑这种嫉妒和羡慕的心情。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4)
  “今晚我们就去拜见兼相,你看看我是如何引荐你的。”
  八十马说完,接着又说:
  “我刚问你的酬劳呢?”
  他催促着。
  “对了,对了。”
  又八拿出怀里的钱袋,本来他每一次都认为只用一点点没关系,可是不知不觉,花得只剩三分之一了,他拍拍这些剩下的钱说道:
  “我只剩这些钱了,这些当推荐金够吗?”
  “没关系,已经够了。”
  “是不是要拿个东西把它包起来呢?”
  “什么啊!要去求得一官半职时,大家都会送推荐金,或者是献上金子。不只是薄田如此,现在大家都公然收取红包。你也不用有所顾忌———那么,我先帮你收下了。”
  又八将身上仅剩的钱全部掏出后,有点不安,便追到八十马后面,说:
  “那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的,你要是苦着一张脸去送礼的话,恐怕连红包都还没给就被赶出来了,而在大坂不只是兼相有权有势。大野、后藤那儿我也有门路可以拜托的。”
  “什么时候会有回音呢?”
  “这个嘛!你在这里等我当然是可以,但是护城河旁边不但寒风刺骨,而且容易引人起疑,不如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在哪里见面呢?”
  “就在人们经常聚集的广场。”
  “知道了。”
  “就约在我们第一次碰面的酒馆里见面。”
  两人约定好见面时间之后,赤壁八十马向他挥挥手就走进门去。又八瞧他大摇大摆、长驱直入的架式。
  看来,他的确是薄田兼相潦倒时的患难之交。
  又八虽然吃了颗定心丸,但是当晚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在约好的时刻,他踩着初融的雪地来到广场。
  腊月的寒风刺骨,冬阳下,广场上行人如潮。
  不知为何,赤壁八十马那一天并未出现。
  第二天也是如此。
  “他可能有事耽搁了。”
  又八找个合理的借口,独自坐在露天酒馆的桌前。
  “今天应该会来吧!”
  他老实地望着广场的人群,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八十马的踪影。
  第三天,他有点腼腆地说:
  “老板,我又来了。”
  他跟老板打完招呼,就坐在桌前,酒馆老板天天暗中注意他怪异的一举一动,于是问他到底在等谁?又八一五一十告诉老板事情的原委,说自己和好友赤壁浪人相约在此。
  “咦,跟那个人吗?”
  老板用惊讶的语气问道:
  “这么说来,他是不是告诉你,他可以帮你引荐求得一官半职呢?而且被他拿走了钱呢?”
  “不是被他拿走,是我拜托他转交薄田大人的引荐金,由于急着想得到回音,所以每天来这里等。”
  “哎呀!你太老实了。”
  老板望着他怜悯地说:
  “即使你等上一百年,他也不会再出现了。”
  “为、为什么呢?”
  “那个家伙恶名昭彰,在这个广场有很多像他一样专门吸人血的苍蝇,只要看到老实人就会纠缠过来,本来我想提醒你小心一点,但怕惹上麻烦,而且我想你瞧他那副德性,应该会提高警觉,不料你还是被他骗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意见了。”
  老板认为他很倒霉,他的口吻像是在怜悯又八的无知,但是又八丝毫不觉得羞耻。只是希望全破灭了,如此重大的打击令他血脉贲张,非常愤怒,他茫然地望着广场上的人群。
  “你就这样白白损失太可惜了,或许你可以到幻术摊上打听一下,那些吸血苍蝇经常聚众结伙在那里赌钱,那家伙搞不好会到赌场去也说不定。”
  “是吗?”
  又八急忙站了起来,问:
  “你说的幻术摊子是哪一个呢?”
  他顺着老板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广场上最大的摊子,听说最近幻术大流行,看热闹的观众群都聚集在木门口。又八走近一看,木门口的旗子上挂着一些著名的幻术师名单,像是———
  “变兵童子。”
  还有:
  “果林心居士之大弟子。”
  这广大的摊子是用帷幕围成的,只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音乐声,交杂着魔术师的叫喊声和观众拍手叫好的声音。
  又八绕到后面,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后门,观众并不从这里进出,他走近窥视。
  “你要到赌场去吗?”
  看门的男子问他。
  又八点点头,那男子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可以通过,他便走了进去,在帷幕当中挂了一个蓝色的天花板,大约有二十名左右的浪人围在那儿赌博,又八一靠近,那些人白了他一眼,有个人让过了一个位子,这时,又八急忙问道:
  “这里有没有一位名叫赤壁八十马的男子呢?”
  他这么一问,立刻有人回答:
  “你说赤马吗?对了,最近都没看见赤马这家伙,他到底怎么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5)
  “他会来这里吗?”
  “我们哪料得到啊?好啦!你要不要下赌注?”
  “不,我不是来赌博的,我是来找赤马。”
  “喂!你别开玩笑啊!不赌博,你进来干什么?”
  “对不起!”
  “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对不起。”
  又八狼狈地逃了出来,有一个吸血苍蝇跟着过来,说道:
  “臭小子,等一等,这里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没事,你这个家伙真不识相,即使不赌博也要付场地费啊?”
  “我没有钱。”
  “你没钱还敢来赌场,喔!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机偷钱呢?你这个小偷!”
  “你说什么?”
  又八亮出刀柄,这下有趣了,对方一脸不怕挑衅的表情:
  “你这个笨蛋,你以为我们怕威胁吗?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早就无法在大坂城一带混了,来吧!你要砍就来砍啊!”
  “我、我砍下去喽!”
  “你砍吧!我绝不阻止你。”
  “你可知道我是何许人物?”
  “我当然不会知道。”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流祖,富田五郎左卫门死后留下的门人佐佐木小次郎就是我。”
  又八心想这么一说对方一定会逃走的,没想到对方噗嗤一笑,转身向帷幕里的吸血苍蝇们说道:
  “嘿!你们都过来,这个人刚才竟然自报名号,简直太藐视我们了,现在大家来瞧瞧他有什么能耐吧!”
  话音刚落,只听见那男子一声惨叫,跳了起来,原来又八趁他不注意,突然从屁股戮他一刀。
  “你这个畜牲!”
  又八大骂一声,听到背后传来众人的叫骂声,他拿着血刀混入人群中。
  又八尽量往人多的地方挤,以免被人发现,他提心吊胆,仿佛身旁每张脸、每个人都像吸血苍蝇似的,不能稍有疏忽。
  忽然看见前面有个摊子,布幕上画只老虎,木门上挂着镰枪和蛇纹的旗子,有个城里人站在空箱子上大声喊着:“老虎,老虎,走了千里路去又走了千里路回来,这只大老虎是朝鲜渡来,后来被加藤清正公亲手捕获的———”
  此人不断吆喝招揽人群。
  又八丢了一点钱,急忙钻进去,此时稍感安心,放眼四处寻找老虎踪影,只看见前面并排着两三张门板,一张虎皮好像晒衣服似的贴在上面。
  观众看到只是张老虎皮而不是活老虎,竟然无人抗议或生气,还看得兴趣盎然。
  “哇!这就是老虎啊!”
  “长得可真大啊!”
  观众由入口走到出口,不断地发出赞叹声。
  又八想尽量拖延时间,一直在老虎皮前徘徊———这时,一对旅装打扮的老夫妇站在他面前,阿婆说:
  “权叔啊!这只老虎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武士伸手去摸老虎皮上的毛,说道:
  “这本来就是一张死老虎皮。”
  “可是,刚才在门口招揽生意的人明明说是活生生的老虎呢!”
  “这大概也是幻术之一吧!”
  老武士苦笑着,阿婆却板起干皱的脸说:
  “真不值得,如果是幻术的话就应该挂出幻术的招牌,与其看死老虎,那我们还不如看图画就好了,你到木门那里去把钱要回来。”
  “阿婆,阿婆,别人会笑的,这种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大呼小叫。”
  “什么?你不去,那我自己去好了。”
  阿婆推开观众往回走,啊———人群中有个人影忽然闪开。
  权叔突然大喊:
  “喂!又八!”
  阿杉婆瞪大眼睛,问:
  “什、什么?权叔。”
  “你没看到吗?又八就站在阿婆你身后啊?”
  “咦,真的吗?”
  “他跑了。”
  “跑到那儿去了。”
  二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木门外,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广场上人群杂沓,熙熙攘攘,又八胡撞瞎闯一连撞倒好几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城里逃去。
  “等等啊,我的儿子啊!”
  又八回头看到母亲发疯似的追了过来。
  权叔也不断挥着手,喊道:
  “这个笨蛋!为何要逃跑呢?又八!又八!”
  即使如此,又八仍未停下脚步,阿杉婆伸着满是皱纹的脖子叫道:
  “小偷!小偷啊!”
  又八好像过街老鼠,被城里人拿着棍子、竹竿团团围住,压倒在地上。
  路人也围过来看热闹。
  “抓到了。”
  “你这个臭小子!”
  “要如何处置?”
  “把他杀了!”
  有人拳打脚踢,有人对他吐口水。
  阿杉婆和权叔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看到这副光景,立刻推开人群,龇牙咧嘴地骂道:
  “嘿!你们这些人抓着他干什么?”
  看热闹的人说:
  “阿婆啊!这个小子是小偷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6)
  “他不是小偷,他是我儿子。”
  “咦,是你的儿子?”
  “没错,你们竟然敢踢他,城里的人竟然敢踢武士的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可不会饶了你们,谁敢像刚才那样,再打一次给我看看。”
  “这可不是开玩笑,那……刚才是谁在叫小偷的呢?”
  “大声喊叫的就是我这个老太婆,但我并没有叫你们用脚踢他啊!我以为如果我大叫小偷的话,我儿子便会停下脚步,这是我做母亲的一片苦心,你们不懂这道理,竟然还对他拳打脚踢,真是太过分了。”
  5
  这里是城里的闹区,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你给我过来。”
  阿杉抓着又八的领子,把他从大马路拉到偏僻的角落,看热闹的人见阿婆大发脾气都吓得纷纷走避。权叔在寂静的牌楼下面站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走了过来,说道:
  “阿婆,不要处罚他了,又八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权叔试着拉开他们母子。
  “你在说什么啊!”
  阿婆用手肘撞开权叔,说道:
  “我教训我儿子,你就别插嘴———好个不孝子,又八!”
  本来这种骨肉重逢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场面,但是阿婆却愤怒地抓住儿子的衣领,把他揪倒在地上。
  老人家的感情通常比较单纯、容易冲动。此刻,阿杉婆枯竭的心灵里,突然承受过度复杂的感情,竟然使她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生气,或是该欣喜若狂……
  “你看到自己的母亲,竟然拔腿就逃,这算什么?你是烂木头生的吗?你不认我这个娘了吗?你……你这个畜牲。”
  老婆婆就像又八小时候一样,劈里啪啦地打着又八的屁股。
  “本来我们都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你好端端地活在大坂城里,实在太可恶了!可恶!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为什么不回故乡呢?也不回来祭拜祖先,也不回来探望老母亲,家里上上下下都为了寻找你而伤透脑筋,看你如何对大家交代!”
  “母……母亲,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又八像小孩般跪在母亲跟前泣诉:
  “我知道错了,就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事,所以才无脸回家,今天意外见到你们,我吓坏了,并非存心想逃走,是不由自主地躲开……我真是没脸见你们,我没脸见母亲和权叔。”
  他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阿婆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但是,生性倔强的阿婆,却在心里责备自己的脆弱,并说:
  “你既然知道如此胡作非为有辱列祖列宗,为何不好好做事,求得一官半职呢?”
  权叔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
  “好了,好了。阿婆,你就别再责骂他了,他已经够自责的。”
  “你又插嘴了,你是个男人,反而表现得比我更脆弱。又八的父亲早逝,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必须身兼严父,所以我现在就要好好教训他……刚才的处罚还不够,又八,你给我坐好。”
  阿婆命又八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是!”
  又八肩膀上沾满了泥土,他爬起来静静地坐着。
  这个母亲发起脾气非同小可,虽然有时候她是世界上最慈祥的母亲,现在她则连祖宗八代都搬出来,骂得又八抬不起头来。
  “要是你有丝毫隐瞒,我就不听你的解释了。我问你,关原战争结束后到现在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你好好解释清楚,直到我满意为止。”
  “……我说就是!”
  又八据实以告。
  他说,自从和好友刀锋女王一起上战场,战败之后,两人躲在伊吹山上,后来迷恋上比自己年长的女人阿甲,跟她同居数年,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懊悔不已。如此一五一十地说出全部经过,仿佛吐光了胃里那些腐烂的东西一般,如释重负。
  “嗯……”
  权叔了解地点点头。
  “我这个傻儿子。”
  老婆婆不断地说着。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呢?看你装扮得有模有样的,是不是已经谋得一官半职,多少有些收入吧?”
  “是的。”
  又八一不留神,又说溜了嘴,又怕露出狐狸尾巴,立刻改口说道:
  “不,我还没有一官半职。”
  “那么你以何为生呢?”
  “剑———我以教人剑术为生。”
  “噢?”
  阿婆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高兴地说:
  “你在教剑术啊!原来如此,你历经波折竟然还能钻研剑术,真不愧是我们家的儿子……对不对,权叔,他真不愧是我这个老太婆的儿子啊!”
  权叔心想,这会儿老太婆可开心了,于是他大大地点头,说道:
  “这是因为他身上流着我们祖先的血啊,就算一时潦倒,他仍然未丧失这种精神。”
  “我说又八啊!”
  “是。”
  “现在你跟谁学习剑术呢?”
  “我跟随钟卷自斋师父学习剑术。”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7)
  “唔……你跟随那个钟卷师父啊!”
  阿婆被灌了迷汤似的,满心欢喜,又八想更加取悦她,就拿出怀中印可的卷轴,他在打开卷轴时用手遮住最后一行———佐佐木小次郎殿下的部分。说道:
  “您看,就是这个。”
  他对着夜灯下打开卷轴。
  “哪一个?哪一个?”
  阿婆想拿来看,但又八没拿给她,就说:
  “母亲大人,您请放心!”
  “原来如此。”
  阿婆频频点头,说道:
  “权叔你看到了吗?这可真是了不得啊!从小,我就认为他比刀锋女王更聪明,会更有成就。”
  阿婆心满意足,笑得嘴巴合不拢。
  当又八正要把卷轴收起来时,不小心松了手,卷轴全展开来,阿婆看到最后一行字。
  “等等,这里写着佐佐木小次郎,这是谁啊?”
  “啊……这个嘛……这是我的假名。”
  “假名?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本位田又八不是很棒的名字吗!?”
  “可是,我回顾过去,觉得非常惭愧,所以才用假名,以免有辱祖先之名。”
  “原来如此,的确是有志气———自从你离开家乡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阿婆为了激励自己的独生子,细说又八离开后,女王村发生的种种,以及为维护本位田家的声誉,不得不和权叔离乡背井,这些年四处寻觅阿通和刀锋女王他们的踪影等等———她虽无意夸张事实,但仍忍不住老泪纵横。
  又八低头聆听老母亲发泄她心头的积愤。这时,他的确是个善良、体恤的好儿子。
  但是,母亲一心一意只强调家族的名誉和面子,再不然就是武士的精神,这些都无法打动又八的心,直到听到这么一句话:
  “阿通变心了!”
  乍听,又八受到很大的震撼。
  “母亲大人,这是真的吗?”
  阿婆看他变了脸色,更加深信是自己的苦口婆心激起了他奋发向上的精神。
  “如果你怀疑的话,可以去问权叔,阿通心里根本没有你,她和刀锋女王私奔了———不,根本就是刀锋女王知道你不会再回去,所以把阿通拐走了,对不对啊!权叔。”
  “没错,本来刀锋女王被泽庵和尚绑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上,没想到阿通竟然偷偷放走他,两人一起私奔了,想必他们已经感情深厚了。”
  又八听到此事,犹如晴天霹雳,恨不得自己早死了算了,偏偏他还活着,对刀锋女王怀恨更深,阿婆又火上加油:
  “又八,这下你全明白了吗?我这个老太婆和权叔离乡背井,流浪诸国的苦衷你都了解了吗?夺走我本位田家媳妇的刀锋女王,和让本位田家名声扫地的阿通,要是不收拾他们二人,我这个老太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了。”
  “我懂……我完全懂。”
  “你不打算回家乡?”
  “我不回去,绝对不再回去了。”
  “那你能打败这两个仇敌吗?”
  “可以。”
  “你回答得有气无力的,是不是没有信心打败刀锋女王?”
  “没这回事。”
  权叔也在一旁打气,说道:
  “又八,我会陪着你的。”
  “我这个老太婆也会陪你一起去的。”
  “又八,把阿通和刀锋女王二人的首级取来作为返乡的礼物,然后讨房好媳妇,好好地把本位田家的香火传递下去。这么一来,不但保住武士的面子,你的声誉也会传到附近乡里,至少,我们本位田家还没有人丢过吉野乡的脸呢!”
  “嘿!你下定决心了没有?”
  “是的。”
  “真是乖儿子,权叔,你也夸夸他吧!他立誓一定要追讨刀锋女王和阿通呢……”
  阿婆终于放心了。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冰凉的地上,现在她想动动身体。
  “啊……好痛啊!”
  “阿婆,你怎么啦?”
  “可能是地上太冷了,肚子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是不是又生病了?”
  又八转过身,说道:
  “母亲大人,我背您。”
  “什么?你要背我啊……你要背我啊……”
  说完,她抱住儿子的肩膀说:
  “权叔啊,又八已经很多年没背我了。”
  她喜极而泣。
  母亲温暖的眼泪滴湿了自己的肌肤,又八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问道:
  “权叔,这附近有没有客栈啊?”
  “我正要去找呢,哪里都行,我们边走边找吧?”
  “我也正有此意———”
  又八边背着母亲边说:
  “母亲大人,您好轻啊!好轻!比石头还要轻!”
  6
  船上的货物大部分是蓝色的染料和纸张,另外在船底还藏了违禁品烟草,虽然这是个秘密,但是光闻味道就可知道烟草藏在哪里。
  这艘定期货轮,每个月数次往返于阿波国和大坂之间,船上除了载货也搭乘客,其中有八九成的乘客是常年往来于大坂之间的生意人。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8)
  “怎么样?生意兴隆吧!”
  “啊!虽然大家都说边界的形势不错,钱不好赚啊!”
  “听说为了打造枪只,工人不够,形势不甚好吧!”
  另外一个商人说:
  “虽然我在贩卖军需品和旗帜、鞋子等,但是生意大不如前了。”
  “噢!是这样子啊!”
  “连这些小武士都很会精打细算呢!”
  “哈、哈、哈!”
  “以前那些野武士把抢夺来的武器卖给我们,经过整修、加工,又可以转卖出去。如果再发生战争的话,野武士再把武器掠夺转卖,我们又翻新出售,如此循环不已,只需花费少数的成本就够了。”
  商人之间大多谈论着这一类的话题。
  其中———
  “在内地几乎已经没钱赚了,现在必须像吕宋助左卫门和茶屋助次郎等人那样,坐船到海外去求发展啊!”
  眺望着无垠的大海,听说在海的那端,百姓们富裕繁荣。
  “即使如此,在武士的眼里,我们这些商人还是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你看那些武士们根本就是一群附属在大将军旗下的寄生虫,依我们看来,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轻松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得披挂上阵,说不定还会战死沙场,平常为维护武士道的名誉,处处受限制,无法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也实在可悲!”
  “形势的好坏,也只有我们这些商人才会受到影响吧!”
  “即使受影响,日子还不是逍遥自在。”
  “只要能低头就没事。至于胸中的郁愤都可以用金钱来补偿。”
  “所以要尽情享受人生啊!”
  “有时真想大声对他们说:‘你究竟是为何而活呢?’”
  这里的商人都属于中上阶层,他们经常铺着舶来品的毛毯,炫耀自己是另一种身份。
  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原本属于桃山文化的豪奢气派,随着太阁去世,已经从武家转移到商人身上。光是看他们奢侈的酒器、华丽的旅装、旅具,和讲究的装饰品……即使是一个吝啬的商人,都强过领粮千石的武士。
  “哎呀!好无聊啊!”
  “太无聊了,我们开始吧!”
  “走!我们到那帷幕里去!”
  他们走进一个小帷幕内,叫女侍送酒来,开始玩一种经由南方流行到日本的“花纹纸牌”。
  在这里一把赌注的黄金,足以拯救一个饥饿的村子,这些人却挥金如土。
  这一类人在船上不过是极少数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个阶级,包括浪人、儒学者、和尚以及一些习武者,在商人们的眼中,他们是一群不知为何活在世上的人。
  现在这些人都坐在货物旁的阴影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冬日的海面。
  在这群面无表情的人当中,有一个少年。
  “嘿!坐着不要动。”
  他倚靠着货物,面向大海,膝上抱着毛绒绒的圆形东西。
  “哇!好可爱的小猴子。”
  旁边的人说道:
  “看起来很温驯的样子。”
  “是啊!”
  “你是不是养很久了?”
  “不是,前一阵子我从土佐到阿波的途中,在山中抓到的。”
  “是你抓的呀!”
  “为了抓它,我还被大猴群追得好惨。”
  寒暄中,少年并未抬头,他把小猴子夹在膝盖当中,为它抓跳蚤。他头发上绑着紫色带子、衣着华丽,穿了一件绯红背心,看起来像个少年,却又看不出他实际的年龄。
  连他身上戴的烟管都属太阁风格。像他这身华丽的打扮,也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桃山全盛时期的遗风———过了二十岁还不穿元服①。超过二十五六岁,还梳着童髻,系着金边发带,甚至习惯摆出一副清纯稚童的模样。这风气仍留传至今。
  因此,光凭外表不能判断他是否仍未成年,他体格健硕,肤色白皙,红唇明眸,浓密的眉毛末端往上斜扬,看起来一脸严肃。
  虽然如此,他还是充满稚气———
  “嘿!你还动。”
  他拍了一下小猴子的头,仍然童心未泯地继续替小猴子抓跳蚤。折衷来看,他可能是十九、二十岁左右,再从他身上的旅装可确定并非藩臣,在这艘船上,他既非修炼者或傀儡师,也非穷武士,怡然自得地处在充满汗臭味的人群中,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浪人。
  但是,如果是浪人的话,他身上有件东西又太过于出色了,那就是用皮绳斜背在红背心后的一把作战用的大刀,刀身像竹竿那么长,没有护手。
  由于身背大刀,加上考究的打扮,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这真是一把好刀啊!”
  离少年不远处,祇园藤次也入神地望着他,心想:
  “在京洛地区很少看见这种刀。”
  光凭这把好刀就不难想像它的主人以前如何风光。
  祇园藤次希望有机会能和少年聊一聊。冬日的午后笼罩着一层薄雾,阳光普照的淡路岛已经渐渐消失在船尾,巨大的风帆在乘客头顶上应和着海浪声,啪嗒啪嗒响着。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19)
  藤次已经厌倦这趟旅程。
  他打了几个哈欠。
  要不是因为厌倦这次的旅行,也不会察觉到他人的存在。祇园藤次已经在船上待了十四天,所以非常倦怠了。
  “信差不知把信送到没……要是能及时收到信的话,她一定会来大坂码头接我吧!”
  他借着思念阿甲的容颜来排遣旅途中的无聊。
  吉冈家自从出任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之后,名利双收。但是到了清十郎这一代,放纵无度,导致倾家荡产,连四条武馆都拿去抵押了,到了年底,搞不好连武馆都会被那些商人没收。
  年关逼近,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讨债,因为无力清偿,只得将父亲拳法的遗产全部变卖一空,如今是家徒四壁,可能连一顶斗笠都无法留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清十郎来找藤次商量,除了这个小师父挥霍无度之外,藤次也应负一半的责任。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办妥的,你等着瞧!
  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方法,就是在西洞院西边的空地上盖一个吉冈流武术的振武阁———因为综观社会局势,目前武术盛行,诸侯四处招揽武士。若于此时大力培植新人,扩大原先的武馆规模,一来不但可以保住祖先遗留下来的遗志,二来可以将之推广于天下———如此重责大任,理当是我们这些后辈门生应尽的义务。
  他叫清十郎将主旨书写下来,传送给九州、四国等地吉冈拳法的门人,并且四处去拜访他们,而他最主要目的是为了募捐建筑振武阁的经费。
  吉冈拳法的祖师们所培养的门人,目前散布在各藩所任职,大都身居要职,但是即使他拿着这封主旨到处去游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捐款情况并不如藤次预算的理想。
  大多数的回答是,我们会再跟您联络。
  或者是,反正等我们以后到洛城时再捐吧!
  现在藤次所带回的捐款,不及他原先预计的百分之一,但是因为这个财务问题与自己无关,反正是聊胜于无,所以打从刚才开始,就不再去想小师父清十郎的事,而一味地幻想久未谋面的阿甲的容颜,但是他还是一直在打哈欠,坐在动荡不定的船上,无聊透了。
  他望着一直在帮猴子抓跳蚤的美少年好不羡慕,羡慕他找到一个好办法消磨时间,藤次走近他说道:
  “年轻人,你要去大坂吗?”
  美少年摸着小猴子的头,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要去大坂。”
  “你家住在大坂吗?”
  “不是。”
  “那你是住在阿波国吗?”
  “也不是。”
  这个少年不易亲近,他回答完又继续低头帮猴子抓跳蚤。
  双方的对话似乎无法继续。
  藤次沉默了一下,又开口说:
  “你这把刀真棒啊!”
  这回他夸奖他背上的大刀,美少年说话了:
  “是吗?这是我的传家之宝。”
  听到对方的赞赏,美少年很高兴地转向藤次。
  “这把刀原来是用来打仗的,所以我想拿到大坂去找一位好的铸刀师傅,希望能把它改成佩刀。”
  “即使改成佩刀,好像还是长了些。”
  “是啊!这把刀有三尺长呢!”
  “真是一把长刀啊!”
  “如果能够改成这么长就好了———”
  这位美少年露出酒窝,非常自信。
  “要把它磨短也不是不可能,即使是三尺或是四尺的长刀。但是真正使用时如果能全力发挥这把刀的威力,那可就厉害了。”
  藤次想探美少年的虚实。
  “背着一把大刀,走起来看似威风凛凛,但也因人而异,要是背着这么一大把长刀逃跑的话,可就不太好看了。可否请教你学的是哪一流的武术呢?”
  一谈起剑术,藤次自然而然地有点瞧不起这位乳臭未干的少年。
  美少年瞄了一眼对方自大的表现,说:
  “我学的是富田流。”
  “富田流使用的应该是小刀啊!”
  “没错,是小刀。但是也无人规定学了富田流就只能用小刀,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所以就违纪练习大刀,师父盛怒之余,把我逐出师门。”
  “嗯!年轻时略带叛逆心是不错的。”
  “然后我就离开了越前的净教寺村,我想既然我是富田流门人,我就去拜访创造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老师父,他很同情我的遭遇,收我为徒,我在那里修炼了四年多,功夫学得不错,师父也认为我学得差不多了。”
  “乡下师父很轻易发给剑术目录或印可的。”
  “可是自斋师父不轻易发印可给人的,听说师父只颁过一张印可给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师兄伊滕弥五郎一刀斋。而我也想尽办法希望能得到一张印可,所以卧薪尝胆、日夜苦练,可是由于在故乡的母亲逝世,以致我练到一半就中途返乡了。”
  “你故乡在哪儿?”
  “周防岩国。我返回故乡后仍然天天鞭策自己,经常独自到锦带桥旁,斩燕砍柳,磨炼剑术。这把刀是我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传家之宝‘长光刀’。”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0)
  “哦!是长光刀啊!”
  “刀上没刻名字,是经由口耳传承,在我的故乡还有人称它叫‘晒衣竿’呢!”
  本来以为这位美少年不喜多言,没想一谈到喜欢的话题,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无视于他人的脸色。
  从这一点,加上他先前所说的经历来看,实在和他的外型不太相衬,其实他是个个性强烈的人。
  美少年稍微停顿一下,抬头仰望天空,眼眸里映着天空的云彩,神情感伤地说:
  “可是那位钟卷师父已经在前年因病去世了。”
 
  “唉!真希望能把一切都忘掉。”
  湛蓝的海洋仿佛向她招手。出剑锋喉遥望海面,内心一阵害怕。她不再叹息了,只一味地想冲向大海的怀抱。
  自己对这份感情如此执着,可能连养母阿甲都不知情。清十郎更不可能知道,周围的人都认为她聪明活泼而且清纯天真,尚不宜谈恋爱。
  出剑锋喉视养母及这些男人为外人,可以与他们玩笑嬉闹,并经常拽动系着铃铛的衣袖,一派少女的纯真模样。但是,每当她独处时,青春的火焰在她内心烈烈燃烧。
  “姑娘、姑娘,刚才小师父一直在找你,你到哪儿去了,他很担心你。”
  原来是客栈的男仆看见她站在石碑前,就边喊边跑了过来。
  出剑锋喉回到客栈,看见清十郎独自坐在一间听得见松涛的房间,桌上铺着取暖用的红色被褥,他双手放在被下取暖。
  他一见到出剑锋喉便说:
  “外面这么冷,你到哪儿去了?”
  “根本就不冷,海边的阳光可暖和得很呢!”
  “你去那里做什么?”
  “捡贝壳。”
  “真像个小孩子。”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过了年就几岁啦?”
  “不管我几岁,反正我只想当个小孩……不行吗?”
  “不行,你必须顾及你母亲的计划。”
  “我母亲从没想过我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呢!”
  “好了,好了,到这边来取暖吧!”
  “我最讨厌取暖桌,太热了……我还没老到要烤火呢。”
  “出剑锋喉……”清十郎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膝前。
  “今天没有别人在,而你的母亲也很识相,先回京都去了……”
  出剑锋喉看到清十郎眼中燃烧着热情,身体吓得僵硬了。
  “……”
  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退缩,但是清十郎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弄得她好痛。
  “为何要逃?”
  清十郎脸上暴出青筋。
  “我不是要逃走。”
  “今天大家都不在,机会难得,对不对?出剑锋喉!”
  “你想干什么?”
  “别话里带刺。我们相识快一年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阿甲更是明白人,她曾经说过,我之所以得不到你,是因为我不够强硬……所以今天……”
  “不行!”
  出剑锋喉突然趴下来:
  “放开我,把手放开。”
  “我就是不放。”
  “不要!不要!”
  她的手被抓得通红,几乎快被扭断了,清十郎依然不放手。如果此时他使用京八流的武功,她再怎么挣扎也是白费力气的,再加上今天的清十郎与往日判若两人,以前他总是自暴自弃,借酒装疯,死缠着她不放,今天他却滴酒未沾,脸色惨白。
  “出剑锋喉,你逼我到此地步,现在还要让我遭受耻辱吗?”
  “不知道。”
  出剑锋喉最后不得不说道:
  “你再不放手,我要大声喊叫了,我要把全部的人都叫来。”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7)
  “你叫吧……这栋房子离主屋那么远,不会有人来的。”
  “我要回去。”
  “不让你走。”
  “我又不是你的人。”
  “胡说……你问你母亲看看,为了得到你,我已经付了一笔钱给阿甲了。”
  “即使母亲把我卖掉,我也不同意,我宁死也不会把自己交给讨厌的男人。”
  “什么?”
  他用取暖桌上红色被褥盖住出剑锋喉的脸。出剑锋喉挣扎大叫,心跳都快停止了。
  但是,任凭她呼天唤地,也没有人来。
  微弱的阳光寂静地照着格子门,阵阵的松涛犹如远处的潮音,门外的冬日一片静谧,只听见鸟儿啾啁声,无视于这里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阵子。
  格子门内传来出剑锋喉“哇”的哭叫声。
  接着,一片死寂,听不到多少声响,只见清十郎铁青着脸,出现在格子门外。
  他用手压住被抓伤正流着血的左手手指。
  就在此刻,喀啦一声,出剑锋喉甩开格子门往外飞奔,并尖叫一声。
  “啊……”
  清十郎吓了一跳,一边按住用手帕包扎的手,一边看着出剑锋喉跑开———他根本来不及抓住她,出剑锋喉像受了惊吓的小鹿般疯狂地跑走了。
  “……”
  清十郎有点不安,但他并未追过去,只是目送着出剑锋喉的背影,看着她穿过庭院跑到客栈的另一个房间,他这才放心,此时他全身舒畅,异常满足,他斜着嘴角露出微笑。
  8
  “我说权叔啊!”
  “什么事?”
  “你都不累吗?”
  “有点累了。”
  “我想你也累了,我这个老太婆今天也走够了。你看看这里,不愧是住吉的神社,盖得多么雄伟啊……哎!这就是人称若宫八幡秘树的橘子树吗?”
  “应该是吧!”
  “听说神功皇后① 渡海到三韩的时候,在八十艘贡船当中,这是最珍贵的物品。”
  “阿婆,听说那神马小屋里的马是最棒的呀!要是让它参加加茂的赛马,一定会夺魁的。”
  “嗯!是一匹汗血马啊!”
  “那里好像立着一个牌子。”
  “牌子上写着:要是把养这匹马的豆子煎来吃的话,可以治疗夜哭磨牙的症状。权叔啊!你要不要煎来吃啊!”
  “你在说笑话!”
  两人边说笑边四处观看。
  “呀!又八呢?”
  “又八到哪儿去了呢?”
  “那里,他在那神乐殿下面休息呢!”
  “哎哟!哎哟———”
  老太婆高举着手。
  “从那里又会折回神社牌楼,我们现在是要去高灯笼那里啊!”她大声呼叫。
  又八慢吞吞地走过来,每天带着两位老人家漫无目的地闲逛,恐怕需要相当的耐心吧!如果只是五天或十天的旅行那也就罢了!可是一想到此行目的是为了追赶女王刀锋女王这个仇家,他就心情郁闷得不想开口。
  他曾经提议,三人同行四处寻找效果不佳,倒不如各自分头寻觅,效果更好。但是母亲反对道:“快要过年了,我们母子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至少过年时一起喝顿屠苏酒,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的团圆呢!最起码也要共度今年的春节。”
  他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愿,却暗自盘算过了正月初二就要离开他们。母亲和权叔不知是因为畏惧死亡,或是信仰的关系,只要看到神社、佛堂就要进去奉献香油钱,而且花很长的时间膜拜祷告,今天光在住吉神社就几乎耗掉一整天。
  “你还不快点来吗?”
  又八嘟着嘴慢吞吞地走过来,弄得阿杉婆急得直跺脚。
  “别老是使唤别人嘛!”
  又八回嘴,可一点也不加快脚步,又加上一句:
  “您自己还不是让人等个老半天。”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膜拜神明是凡人应该做的事,我没看过你合掌敬拜神明,这会遭报应的。”
  又八把脸撇向一边。
  “啰嗦!”
  阿婆一听到,便要更加指责。
  “你说谁啰嗦?”
  母子相逢的头两三天,还流露浓郁的亲情,日子一久,又八每件事都要顶撞,故意违背母亲的意思,因此,只要一回到旅馆,阿杉婆一定把儿子叫到跟前,每天晚上都要听她的庭训。
  权叔眼看庭训又要开始,觉得在此地训话不甚雅观。
  “好了,好了!”
  他边走边安抚母子二人的情绪。
  权叔心想这对母子真是伤脑筋。
  他想安抚阿婆的情绪又要顾及又八的感觉,一路上一直注意双方的变化。
  “哦!味道好香啊!原来是茶馆正在烤蛤蜊呢。老太婆啊!我们去喝一杯吧!”
  位于高灯笼附近海边的葭箦茶馆。权叔见他们二人提不起劲,自个儿先走进去。
  “掌柜的,有酒吗?”
  然后拿起酒杯,说:
  “来吧!又八心情放轻松些,刚才阿婆是啰嗦了些。”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8)
  阿杉婆把脸撇向一旁说道:
  “我才不喝。”
  权叔劝酒无效,只好拿着杯子说:
  “那么,又八喝一杯吧!”
  便为他斟了一杯酒。
  又八大口大口地喝着,连喝了两三壶,当然他是和母亲呕气才会这么喝的。
  “喂!再来一壶。”
  他不管权叔的阻拦,又叫了第四壶酒。
  “不要太过分了。”
  阿婆怒斥道。
  “我们这趟旅程,并非为了游山玩水或饮酒作乐。权叔你也该收敛一点。你啊!跟又八一样,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了。”
  权叔被这么一责备,涨红了脸,立场顿失,为了顾及面子,只好摸摸鼻子,说道:
  “的确,你说得没错。”
  他自知无趣,便步出屋外。
  训诲又上演了,阿杉婆抓住又八耳提面命。她这种母爱既强烈又脆弱,一发作起来,根本等不及回到旅店,也无视于有无旁人———而又八斜眼瞪她,做无言的反抗。
  母亲训完之后。
  “母亲大人,”
  这回换又八开口了。
  “这么说来,我在母亲眼中是个毫无志气的不肖子喽!”
  “没错,直到今天你对于我们该做的事有表现出决心吗?”
  “我并未袖手旁观,母亲,您应了解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知子莫若母,我有你这种儿子,是我们本位田家的不幸。”
  “你等着瞧。我现在还年轻,等我有所作为,你可别后悔你曾经骂我不成材!”
  “喔!我还真希望能够后悔!但是恐怕再等一百年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想来真是可悲啊!”
  “有一个可悲的儿子,也是没办法,我只好离你而去了。”
  又八愤然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阿婆急着大叫:
  “喂!回来!”
  又八并未回头。本来权叔是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但他只是一动也不动悠闲地望着海面。
  阿婆本想站起来,但又坐回去。
  “权叔不要拉他,随他去吧!”
  权叔闻言,转头说:
  “老太婆!”
  他往下的话,并不是在回答阿婆。
  “你看那个女子有点奇怪。喂!等等啊!”
  权叔说完,立刻把斗笠扔在茶馆的屋檐下,直奔海边。
  老太婆吓了一跳。
  “你这笨蛋,你要到哪里去啊?又八不是往那个方向———”
  阿婆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大约六十呎,一不小心脚被海草绊倒,整个人往前摔了出去。
  “混、混蛋!”
  阿婆爬了起来,脸和肩膀上沾满了沙子。
  她一肚子气地搜寻权叔的踪影,突然她张大着眼睛,直叫:
  “你这笨蛋!笨蛋!”
  “你疯了吗?你要到哪里去啊!权叔!”
  她大声呼叫,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快发疯了,她跟着权叔一直往海边追过去。
  仔细一看———
  权叔奋身投入海中,因为这一带都是浅滩,水深仅及脚踝,他全心全意往海中跑去。溅起的浪花掩盖了他的身躯,泛起一层白雾。
  而在权叔前面,竟然还有一位年轻女子拼命往海里跑。
  刚开始权叔发现那名女子的时候,她只是站在松林下,望着碧海蓝天,但是当权叔叫了一声“啊”的时候,那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经踩着海浪直奔大海了。
  由于这一带海边的浅滩很广,跑在前面的女子,海水仅淹及膝盖。
  她踩着白色的水花,露出红色袖里,织着金丝的腰带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平敦盛 ① 骑马涉水的景象。
  “姑娘……姑娘……喂……”
  权叔终于快追上她,对着她大喊大叫,就在此时,大概浅滩在那里突然陡降,水面留下噗的一声,那名女子已被大浪吞噬。
  “你有什么苦衷,非得要自杀啊!”
  就在同时,权叔也咕噜咕噜地全身沉到水里。
  阿婆在沙滩上急得跑来跑去。
  当她看到那名女子和权叔同时被海浪吞噬时,立刻大叫:
  “哎呀!来人啊!快点救人啊!会来不及的,这两个人会淹死的!”
  她的语气仿佛在责怪他人。
  “快救人啊!岸上的人啊!岸上的人啊!”
  她连滚带爬奋力挥手,好像自己即将灭顶似地大声求救。
  “是殉情吗?”
  “怎么可能……”
  赶来搭救的渔夫们看到躺在沙滩上的两个人不禁笑了起来。
  权叔的手紧紧拉住年轻女子的腰带,看起来两人都没气了。
  年轻女子虽然披头散发,但是浓妆艳抹非常醒目,她轻咬发青的嘴唇露着微笑。
  “哦!我见过这位女子。”
  “她不是刚才在海边捡贝壳吗?”
  “对了,她住在那个客栈。”
  虽然如此,并无人去通报,从远方跑来了四五个客栈的投宿客人,吉冈清十郎也在其中。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29)
  清十郎朝人群的方向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啊!是出剑锋喉。”
  清十郎脸色苍白。但是他不敢站到人前,只是缩着身子伫立在人群后。
  “武士,这是你的同伴吗?”
  “没、没错。”
  “快点让她把海水吐出来。”
  “这……这样有用吗?”
  “别说废话,赶快行动吧!”
  渔夫们分别对权叔和出剑锋喉的背部又压又拍的,施行急救。
  出剑锋喉苏醒过来,清十郎叫客栈伙计背着她,急欲逃离众人的视线,回到旅馆。
  “权叔啊……权叔啊……”
  阿杉婆从刚才便一直把脸贴在权叔的耳边哭个不停。
  年轻的出剑锋喉得救了。但是权叔年纪已老,又喝了点酒,看来似乎没有生还的机会,任凭阿杉婆怎么呼喊,不再睁开眼睛了。
  渔夫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回天乏术。
  “这位老人已经没救了。”
  老太婆听他们一说,停止号哭,对着热心救人的渔夫们说:
  “说什么没救了,那位女子不是已经救活了吗?难道就无法救这老人?”
  她咬牙切齿对他们厉声责骂,有人伸出手来想继续急救,但是老太婆却把他们推开。
  “我一定要救活他给你们瞧瞧。”
  她拼命用尽各种方法。
  大家看到她竭尽心力的样子,都非常感动,但由于阿婆把这些人当仆佣般使唤,说什么压的方法不对,那样没效果,去生火、去取药来等等,语气十分霸道,所以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由得恼怒了。
  “这算什么啊?臭老太婆。”
  “死掉的人和暂时休克的人是不一样的,你说能救活那你就救吧!”
  大家七嘴八舌,没多久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海边暮色苍茫,夜幕低垂的天空只有橙色的云彩映着夕阳余晖,老太婆依然不死心,她生了一堆火,将权叔拖到火边。
  “喂,权叔……权叔……”
  波涛渐渐平静下来。
  火再怎么燃烧,也无法温热权叔越来越冷的身体,但是阿杉婆还是不放弃,她认为权叔好像随时都会开口跟她说话,因此她用嘴唇叼着放在盒子里的药丸喂权叔吃,并且抱着他的身体不断地摇晃。
  “你睁开眼睛看一下,你开口说话呀……哎呀!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竟然不管我这个老太婆就先走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刀锋女王,也尚未处罚阿通那女人呢!”
  9
  海浪和松涛声中,夜色渐渐笼上格子门。出剑锋喉躺在房间里昏睡,并梦呓不断。
  “……”
  清十郎的脸色比躺在枕上的出剑锋喉的脸更加苍白,他静静守候在一旁,想到这朵花被自己蹂躏,内心既痛苦又内疚,只能垂头丧气。看来他还有一点良心。
  他使用暴力,像野兽般在这个少女身上发泄,而现在却随侍枕边,焦虑这位身心俱疲、了无生意的女子,担忧她的生命垂危。他表情凝重而又良心不安,吉冈清十郎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
  在短短的一天当中,自己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但清十郎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只是眉端流露着惭愧及沉痛的表情。
  “……出剑锋喉,心情放轻松些,不只是我,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将来你会了解我的心,可能是我的爱过于激烈,才会把你吓着了吧!”
  他不断地重复这些话,不知是讲给出剑锋喉听,还是在自我安慰。总之,他一片柔情地守在出剑锋喉枕边。
  房间里就像披上一层黑纱,变得阴暗,出剑锋喉白皙的手露出被外时,清十郎替她拉上被子,她厌恶地推开。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现在才腊月初七,过年之前,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年初一之前我一定带你回京都。”
  清十郎把脸贴近她。
  “不要———”
  出剑锋喉哭丧着脸,打了清十郎一巴掌。
  “给我滚到那边去!”
  她嘴里不断地怒骂。
  “混蛋!你这个衣冠禽兽!”
  “……”
  “禽兽,你是禽兽!”
  “……”
  “我看到你就讨厌。”
  “出剑锋喉,请你原谅我。”
  “啰嗦、啰嗦,不要再说了!”
  出剑锋喉在黑暗中拼命挥舞着她白皙的手,清十郎面露痛苦,无奈地望着出剑锋喉近乎疯狂的举止,稍微镇静之后,出剑锋喉又问:
  “……今天几日了?”
  “……”
  “过年还没到吗?”
  “……”
  “我听刀锋女王战神讲过———从大年初一的早上到初七,每天早上都会在五条桥头等待。新年怎么还没到呢……啊!好想早一点回京都啊!只要到五条桥头就可以见到刀锋女王战神了。”
  “……啊!刀锋女王。”
  “……”
  “你说的刀锋女王是指女王刀锋女王吗?”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0)
  出剑锋喉察觉到清十郎惊讶的表情,便不再说话,合上青紫的眼皮,昏昏沉沉地睡去。
  干枯的松叶啪嗒啪嗒地打在格子门上,不知何处传来马嘶声,一会儿,格子门外有人提着灯火过来,原来是客栈的女侍引领一位客人前来。“小师父,您在里面吗?”
  “哦!是谁啊———我是清十郎,我在里面。”
  清十郎急忙关上隔壁间的纸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我是植田良平啊!”
  风尘仆仆的男子打开门,坐在门边的地板上。
  “啊!是植田吗?”
  清十郎心中猜测他的来意。植田良平这个人和祇园藤次、南保余一兵卫、御池十郎左卫门、小桥藏人、太田黑兵助等人都是一些老门徒,号称“吉冈十剑”的高徒之一。
  这次的旅行当然不必这些高徒随行。植田良平本是留守四条武馆,此刻他身着骑马旅装,显然是出了紧急状况。清十郎不在家时,可能有很多需要负责处理的杂务,但是良平千里迢迢跑来此地,绝非年关将近,债主上门逼债吧!
  “什么事?发生什么事?”
  “我必须请小师父立刻回府,所以就简单扼要地向您禀报。”
  “嗯……”
  “咦!奇怪。”
  植田良平探手入怀,寻找东西。
  就在此时,纸门那头传来:
  “不要……你这个畜牲……给我滚到一边去。”可能是被白天那场噩梦给吓着了,出剑锋喉的喊叫声听起来不像说梦话,一字一句非常清楚。良平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出剑锋喉……来此地之后就生病发高烧,有时候还会说梦话。”
  “噢,原来是出剑锋喉啊!”
  “别提这个了,你有什么紧急事赶快告诉我。”
  “就是这个。”
  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封信函交给清十郎。
  良平把女侍带来的烛台放到清十郎面前,清十郎看了信封一眼。
  “啊……是刀锋女王写的。”
  良平加重语气回道:
  “正是。”
  “已经开封了吗?”
  “因为是封急件,留守武馆的人已先行看过。”
  “他信里说了什么?”
  清十郎并未立刻伸手取信———虽然在他心目中女王刀锋女王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他认为此人不可能会再给自己第二封信,这事出乎他意料,除了一阵愕然,背脊不由发麻,令他一时不想拆开信函。
  良平则咬牙切齿:
  “那个人终于来了。虽然今年春天他离开武馆时曾经口出狂言,但是我认为他不可能再到京都来,没想到这个高傲自大的家伙竟然如期赴约。您看,他信上竟然写着: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其他门人,却只署名新免女王刀锋女王。看来他是准备以一挡百来跟我们挑战。”
  从信封上看不出刀锋女王的落脚处。
  但是,无论他人在何方,却未曾忘记履行跟吉冈一门师兄弟的约定。由此可见,他跟吉冈家已陷于无形的交战状态。
  所谓比武———就是一决生死———关系着生死存亡,关系着武士的剑和颜面,并非雕虫小技的比赛而已,此乃生死攸关的大事。
  然而,吉冈清十郎竟然毫无警觉,直到今天他还是悠哉游哉,四处寻欢作乐。
  在京都几个有骨气的弟子当中,有人对清十郎的行为非常不满。
  “教训即将来临,只是迟早的问题。”
  也有人非常气愤。
  “要是拳法老师还在的话就好了。”
  他们义愤填膺,一个修行武者竟敢如此侮辱他们,怎不令他们咬牙切齿。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一致认为———
  无论如何还是先通知吉冈清十郎,立刻把他找回京都来。
  这便是植田良平驱马来此的目的。可是,刀锋女王这封重要的书信,清十郎为何把它丢在膝前,只是望着它而不取阅呢?
  “无论如何,请您先过目。”
  良平催促着。
  “嗯……好吧!”
  清十郎终于拿起信。
  看信时,他的指头微微颤抖———并非刀锋女王在字里行间有何激昂之处,而是清十郎的内心从未如此脆弱。虽然他平日多少有些武士风范,但是隔着纸门躺在隔壁的出剑锋喉不断地说着梦话,他的意志就宛如泥船行水,已经完全融化、瓦解了。
  刀锋女王的信简单扼要,内容如下:
  想来阁下别后无恙。
  我依约呈上信函。
  想必阁下勤练剑术又更上一层楼,在下亦勤练有加。
  敦请阁下决定地点、日期、时间。
  在下谨遵指示,履行旧约,与您一决胜负。
  惟恳请在正月七日之前于五条桥畔静候您的回音。
  月 日
  新免女王刀锋女王
  “立刻动身。”
  清十郎将信往袖里一放,就立刻起身。他心乱如麻,一刻也不愿留在此地。
  他急忙叫来客栈老板,结账之后,希望出剑锋喉能暂留此地。客栈老板面有难色,却又无法拒绝,只好勉强同意。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1)
  在这令人厌恶的夜晚,清十郎一心只想逃离此处。
  “我要向你们借马。”清十郎对客栈老板道。
  匆忙打点之后,跳上马鞍,植田良平尾随在后,二人快马加鞭穿过住吉昏暗的街树,直奔京都方向。
  10
  “哦!就是肩膀上坐着猴子,衣着华丽的少年吗?那个少年刚刚才经过这里。”
  “哪里?在哪里?”
  “什么?你说他走过高津的真言坡,往农夫桥方向去了?然后,没过桥走到河岸东边的磨刀店,是吗?”
  “这下子有着落了。”
  “没错,一定是他。”
  “快追啊!”
  黄昏时,一群男人站在路旁,睁大眼、骨碌碌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就像海底捞针般,四处搜寻美少年的踪影。
  河岸东侧,家家户户已开始放下门帘,这群男人中有一人跑到一家店里,严肃地询问那里的制刀师父,没多久便出来。
  “到天满去,到天满去。”
  他领先跑在前面,其他的人边跑边问:
  “有下落了吗?”
  得知是好消息之后,大伙儿都高声欢呼。
  “这下子他跑不掉了。”
  不用说,这群人就是吉冈的门徒。他们从今天早上以住吉为中心,分头四处找寻从码头带着小猴子来到城里的美少年。
  刚才向店里的制刀师父打听的结果,那少年的确是由真言坡走过来的。因为制刀师父说:黄昏时,店里正要点灯,一个弱冠之龄的武士将他肩头的小猴子放在门外,走进店里问道:
  “老板在吗?”
  工人回答:“老板刚好不在。”
  “我有一把刀要托你们磨,这是一把无法匹敌的宝刀,老板不在我不放心,所以我想先确定一下,你们店里磨刀装箭的技术如何?可否拿些现成的给我看?”
  工人们恭敬地拿出几把磨得不错的刀给他过目,他只瞄了一眼,便说:
  “看来你们店里磨的刀都太粗糙了。我要磨的就是肩上这把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晒衣竿’。是我家的传世之宝,虽然未刻刀名,却无半点瑕疵,是备前名作。”
  说完,拔出刀鞘亮给他们看,并且滔滔不绝夸赞自己的刀有多好,这些工人已经一肚子不高兴,只得说:“原来如此,晒衣竿这名字取得真好,的确又长又直,这可能就是它惟一的优点吧!”那人听完有点不悦,立刻起身,并询问从天满到京都的渡口如何走。
  “还是到京都去磨吧!大坂这边的制刀店全是一些下杂士兵所使用的劣质刀剑,我要告辞了。”
  说完,表情漠然地离开。
  听起来这个年轻人相当狂妄,想必他想起祇园藤次被他斩断束发的狼狈模样而洋洋自得吧!然而他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危险已经尾随在后,他这时还是大摇大摆、得意忘形呢!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好不容易才有了下落,千万别操之过急。”
  这些人从一大早就到处搜索到现在,个个疲惫不堪。可是跑在前面的人却气喘如牛。“不行,不行,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淀川上行的渡船在这个时候可能只剩最后一班了。”
  带头的人望着天满河川大叫:
  “哎呀!糟了。”
  后面的人问:
  “怎么回事?”
  “码头的茶馆已经打烊了,河面上也没看见船只。”
  “是不是已经开走了。”
  大家望着河面目瞪口呆。
  茶馆的人正要关上店门,一问之下得知,带着猴子的弱冠少年的确在船上。又说:这最后一班渡船刚刚才离岸,应该尚未开到豊崎的码头。
  而且上行船只速度缓慢,如果从陆地追赶,应该可以追得上。
  “对,不到黄河心不死,既然没在这里赶上,那就不急,先休息一下。”
  他们点了茶水和糕点,囫囵吞食之后,又立刻沿着河边昏暗的道路追赶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河川蜿蜒如银蛇般,在前方分叉成两道支流,淀川在此分为中津川和天满川,在那里可看见河面上灯火闪烁。
  “是那艘船。”
  “这下子可被我们追上了。”
  七个人都露出得意的神色。
  河岸上,干枯的芦苇宛如无数把钢刀,闪闪发光,附近田野不见青草,虽然寒风刺骨,但是大伙儿都不觉得寒冷。
  “追上了。”
  距离越来越近。
  其中一人毫不考虑地扬声大叫:
  “喂!那艘船,等一等啊!”
  船上也传来了一声:
  “什么事?”
  岸上其他的人都在骂扬声喊叫的同伴———现在根本无需打草惊蛇,无论如何,前面约一公里处就有个渡口,必定有乘客上下船。现在大喊大叫不就惊动船上的敌人,让他有所戒备了吗?
  “哎呀!不管怎么样,对方顶多一个人,既然已经喊出声了,那我们就必须提防对方跳入河中逃走。”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2)
  “没错,要特别留意。”
  有人及时劝架才没产生内讧。
  于是,这七个人速度一致地跟上在淀川逆流而上的夜船,并且又大叫:
  “喂!”
  “什么?”
  这回好像是船长在回答。
  “把船靠到岸边来。”
  这么一说,船上扬起了一阵笑声。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
  “不靠岸是不是?”
  这几名男子语带威胁,这回有个客人学他们的语气回道:
  “就是不靠岸。”
  七个沿着河边一路追赶的男子,跑得身体发热、口吐白烟。
  “好,你们要是不靠岸,我们就到前面的渡口去等。船上是不是有一个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告诉他,要是他知道羞耻的话就站到甲板上。如果这家伙逃跑了,全船的人都要抓来询问,知道了吗?”
  从陆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船上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大家脸色大变。
  靠岸后准会有事发生。光看那些在陆地上追逐的武士,每个人都拉起裤管、卷起袖子、手握大刀。
  “船长,你不要回答。”
  “对方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到渡口之前都不要靠岸就行了,因为渡口那里就会有渡船头的岗哨。”
  乘客们低声交谈,吞着口水,刚才回嘴的乘客更是不敢出声,像个哑巴不敢正视他们,陆地和船之间隔着河水,可以暂保乘客安全。
  陆地上的七个人紧追着船,好一会儿没再喊话,等船上的回音,但未见动静,因此他们又大叫:
  “听到了吗?带着小猴子、乳臭未干的武士,快点走到甲板来,到甲板上来。”
  船上有人回话了:
  “你们在找我吗?”
  本来乘客们说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回话,现在突然有个年轻人站上甲板答腔。
  “噢!”
  “真的在船上。”
  “你这个小毛头。”
  河岸上那七个人看清楚是他之后,霎时瞪大眼睛对着他指指点点,要是船再靠近岸边一点的话,他们恐怕会跳上来。
  那位弱冠少年背着号称“晒衣竿”的大刀,笔直地站在船头,浪花溅上甲板,在他脚边映着水花,隐约可见他正露齿微笑。
  “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除我之外别无他人,你们又是什么人?是无所事事的野武士?还是饿坏肚子的卖艺人呢?”
  他的声音传到岸边。
  “什么?”
  岸上的七人聚在一起,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耍猴戏的,竟敢口出狂言。”他们轮流对少年谩骂不已。
  “别太得意忘形,待会儿可别跪地求饶。”
  “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有没有听过吉冈清十郎,我们就是他的门徒,没听过吗?”
  “正好你可以用河水把脖子洗干净。”
  船已经抵达毛马堤。
  那七个人一看船将停靠毛马村,就先一步跑到码头上守株待兔。
  然而船却远远地停在河心绕圈子,船长及乘客都认为事态严重,不靠岸比较安全。吉冈门下那七个人见此光景———
  “喂!为什么不靠岸?”
  “你们以为可以待在那儿等到明天或后天吗?到最后可别后悔呀!”
  “再不把船靠过来,我们会一网抓尽全船乘客,抓来砍头!”
  “等我们划小船过去,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对方不断恫吓,最后那艘三十石的船终于靠向岸边,同时———
  “啰嗦!”
  声音划破河面上的寒气。
  “我让你们如愿,现在就到岸上,你们准备接招吧!”
  弱冠少年熟练地拿起桨,无视于乘客及船长不断的劝阻,船桨嘎嘎地划开水面往岸边靠近。
  “来了!”
  “纳命来吧!”
  七个人手握剑柄围在船即将靠岸的地方。
  船只靠岸使水面泛起了笔直的水波,弱冠少年纹风不动站在船上,而在岸上屏气凝神等待良久的七个人望见少年快速逼近,顿时觉得他的身影变大好几倍。就在此时———
  刷、刷、刷,船开上了长满干枯芦苇的泥地上,这七个人恍惚以为船开到面前,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此刻船头有个圆滚滚的动物形影,从离岸七八米的船上一跃跳过中间的泥淖,跳落在其中一人的头顶上。
  “哎呀!”
  那人大叫,同时七人手中的七道白光脱鞘而出,划向空中。
  “是猴子啊!”
  等他们看清楚之后,剑已经扑了个空。原先他们以为那是他们的敌人弱冠少年跳跃过来,才会如此焦急,此时他们似乎也感到有些狼狈,立刻互相提醒对方。
  “别操之过急!”
  缩在船上角落的乘客们看到那七个人的狼狈模样,虽然紧绷的神经得到一阵舒畅,但是表面上谁也不敢出声。
  只有一个人叫了一声,原来握着船桨的美少年将船桨插入芦苇的泥淖中,身体立刻飞跃上岸,比小猴子更轻快。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3)
  “咦?”
  因为美少年的落点与他们预测有些偏差,于是七个人一齐转身。虽然期待已久,但出了这个小意外,使得他们更加紧张,本来他们是打算围攻美少年,现在计划无法得逞,只能沿着岸边直行,他们形成一列纵队,使得等在他们面前的美少年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出招。
  走在纵队最前面的人,即使胆怯也无法后退了,这时他双眼充血、耳朵听不见声音,平日练的剑法现在一点也使不上来,只好咬紧牙根,硬朝着弱冠少年的方向杀过去。
  “……”
  少年健硕的身体巍巍耸立,他踮起脚尖,挺起胸膛,右手伸握背后的刀柄。
  “你们刚才自称是吉冈的门徒,如此正好,先前我只斩断某人的束发,对方也未继续追究,看来你们好像不肯善罢干休,刚好我也觉得还不过瘾呢!”
  “胡……胡说八道!”
  “反正我这‘晒衣竿’还有待研磨,那我就不客气了。”
  僵立在最前面的人,听完美少年的话想逃也逃不了了,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顿时像切西瓜般一刀砍死了那个人。
  第一个人倒向后面人的肩膀,其他六个人目睹第一个人如此轻易就被对方的大刀砍死,一时失神,无法一起行动。
  在这种情况下,多数人反而比一个人更加脆弱,弱冠美少年乘胜追击,耍着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长度正适合派上用场,霎时打向第二个人,虽然他的腰没被砍断,但是光这么一打就够他受用了,那人惨叫一声,身体飞向旁边的芦苇丛中。
  “下一个。”
  美少年目光扫射他们,这几个人不擅打斗,也察觉情势不对,立刻改变阵形,像五片花瓣包着花蕊般,将敌人团团围住。
  “别后退!”
  “可别退缩啊!”
  大家互相打气鼓励,看来有点胜算,于是蜂拥而上。
  “乳臭未干的小子!”
  这些人有如初生之犊不畏虎般,只逞匹夫之勇,其中一人竟然:
  “纳命来!”
  边喊边奔向美少年,本想狠狠一刀砍向对方,不料他的剑在离美少年胸前两尺处扑了个空,砍向地面。
  那个人过于自信,铿锵一声砍到了石头,宛如自投罗网般翻了一个筋斗,屁股朝上滚到敌人面前,少年本可轻而易举地砍死他,然而美少年却饶恕了这位战败者,自己则趁势弹开,迎向身旁的敌人。
  “哇!”
  身旁的敌人惨叫一声,剩余三人更不敢轻易出手,立刻逃之夭夭。
  看到他们抱头鼠窜,美少年燃起了极大的杀戮欲望,两手握着“晒衣竿”追向他们。
  “这就是吉冈的武术吗?”
  他追跑着。
  “太不够意思了,你们给我回来。”
  “等等,你们专程把我从船上叫下来,现在竟然逃走,有这种武士吗?如此一逃了事,京八流吉冈将贻笑天下。”
  武士被另一位武士如此嘲笑乃是极大的侮辱,比被人家吐口水还更严重。但是,那些抱头鼠窜的人已经听不见这些话了。
  毛马堤此时正人潮熙攘。寒风中传来跑马的铃声,白霜和河水映着灯火,不需灯笼也是一片明亮,马背上的人影和跟随在马后徒步的身影,都口吐着白烟,行色匆匆,似乎忘了寒冷。
  “啊!”
  “抱歉!”
  那三人只顾逃命,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马匹,个个往后退了几步。
  骑马的人紧急勒住缰绳,马儿一阵嘶鸣,他望着差点撞上马的三个人。
  “咦,是你们几个啊!”
  马上的人既惊讶又生气:
  “你们这些笨蛋,一整天游荡到哪儿去了?”
  “啊!是小师父。”
  接着,马后面又出现植田良平。
  “瞧你们这副德性,出了什么事?你们是陪小师父前来此地的,竟然不知道小师父已经决定回府。难道你们还在闹酒吗?闹事也该懂得分寸啊,走!”
  这些人被误会是喝酒闹事,觉得非常委屈,他们愤愤不平地告诉小师父,如何为了维护自家流派的权威以及小师父的名誉而奋力一战。他们神情狼狈、口干舌燥,却仍一口气说完。
  “你听,你听,那、那个人来了。”
  他们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不禁露出紧张的神色。
  植田良平瞧他们如此惧怕,不觉心生怜悯。
  “你们害怕什么?没那么严重,本来你们是要保护自家流派的名誉,却反受其辱。好,让我来见识那个人。”
  植田良平让骑在马上的清十郎以及三个人站在后面,独自往前走了十步左右。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提神戒备,等待逼近的脚步声。
  少年不知就里,依然挥舞着长剑,虎虎生风。
  “哟!等等,逃跑是吉冈流的绝招吗?我不想杀生,可是这把‘晒衣竿’还在叫嚣着呢,回来、回来,你们想跑可以,但是得留下头颅。”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4)
  他从毛马堤的堤防上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
  植田良平手沾口水,紧握刀柄。少年像一阵疾风,无视屈身在下的良平,他大步飞跃过来,几乎要踩到良平头顶上。
  “喝!”
  良平大叫一声,举刀向上挥砍过去,他双手握刀,身体尽量往上伸展,少年着地之后,金鸡独立,回头一望。
  “唉!又来了一个人。”
  良平脚底一阵踉跄,“晒衣竿”从背后砍了过来。
  植田良平从未遇过如此猛烈的剑法,他只感到一阵阴风,人已经跌落在毛马堤堤防下的田里,还好堤防并不高,泥土也冻结了,才不致显得太狼狈,但是很明显,他已失去机会,等他爬回堤防,定睛一看,敌人的身影宛如饿虎扑食般,只见长剑“晒衣竿”已经斩伤三名门徒,正向马背上的吉冈清十郎逼近。
  清十郎本来以为这件事毋须亲自出面,是以十分放心,但是危险竟然瞬间而至。
  那把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朝他直击而来,剑势凶猛,突然刺向清十郎所乘的马匹腹部。
  “岸柳,等等!”
  清十郎大喊一声,踩着鞍镫的脚移近马鞍,本以为他会站在马鞍上,未料马匹越过少年,疾如箭矢,直奔远方,而清十郎的身体“砰”的一声,往后翻身,跳开丈余。
  “漂亮。”
  夸奖他的并非自己人而是对手。
  少年又重新握好“晒衣竿”朝清十郎一跃而上。
  “刚才你的动作利落,我虽然是你的敌人,却非常欣赏,想必你就是吉冈清十郎,你来的正是时候———看剑。”
  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洋溢着热腾腾的斗志直刺过来,清十郎不愧是拳法师的长子,看得出他是身怀绝技,游刃有余。
  “岩国的佐佐木小次郎的确眼力过人。但无论如何,我清十郎都毫无理由与你斗剑。我们随时都可以一决胜负,但是事情何以会发展至此地步呢?你先把剑收起来。”
  最初清十郎称他岸柳的时候,美少年没听见,这一次对方又称呼他是岩国的佐佐木,令他非常惊讶!
  “……你为何知道我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呢?”
  清十郎拍着膝盖。
  “果然没猜错,你就是小次郎阁下。”
  说着向前走了一步。
  “虽然与你初次相遇,但是我早已久仰您的大名。”
  “听谁说的?”
  小次郎有点茫然。
  “就是你的师兄伊藤弥五郎。”
  “哦!你跟一刀斋是好友吗?”
  “一刀斋先生直到今年秋天都住在白河神乐冈旁的一间草庵里,我经常拜访他,一刀斋师父也时常走访四条的寒舍。”
  “哦……”
  小次郎露出酒窝。
  “如此说来,你们并非泛泛之交喽!”
  “一刀斋先生每次聊起来必定会提到你———他常说,岩国有位岸柳佐佐木跟自己一样都学过富田五郎左卫门的剑法,在钟卷自斋师父门下当中,虽然佐佐木的年龄最小,但是放眼天下,能跟自己并驾齐驱的人,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
  “但是你怎么能够光凭这些就认出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我看你年纪尚轻,而且经常听一刀斋谈起你的个性,也知道你的外号叫‘岸柳’,对你可说知之甚详,刚才我看你那么轻松地使用长剑,心中便有了谱,于是试着叫你的名字,果然被我猜中了。”
  “这真是奇遇!”
  小次郎大喊“快哉!”,但当他看见自己手中沾满血迹的长剑“晒衣竿”时,自己也很迷惑,事情为何演变到这个地步。
  由于双方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小次郎和吉冈清十郎两人在毛马堤防有如老友般并肩走在前头,植田良平及三名门徒则缩着身体跟随在后,往夜幕低垂的京都走去。
  “哎呀!一开始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场纷争,其实我并非好事之徒。”
  小次郎解释着。
  清十郎自小次郎口中得知在往阿波的船上祇园藤次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后来所采取的行动等等,感到非常愤怒。
  “岂有此理。回去之后,我一定教训他不应该记恨。我的弟子表现不佳,才更没面子。”
  小次郎闻言,不得不略表谦虚。
  “不,不,我也是这种个性,大言不惭。一发生争执就绝不退缩,必定与人争到底,并非只有你门人的错———今晚这些人也是为了维护吉冈流的声誉以及他们老师的颜面,只不过他们的武功平平罢了!他们用心良苦,值得原谅。”
  “是在下教导不周。”
  清十郎自怨自责,脸色凝重。
  小次郎表示,如果对方不记仇的话,过去不愉快的事就一笔勾销。清十郎听了马上说:
  “这是求之不得的,真是不打不相识,希望我们能够交个朋友。”
  弟子们跟在后面,看到两个人已经化敌为友,这位美少年身材高大,看起来像个少爷,谁会想到他竟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口中经常赞美的“岩国的麒麟儿”岸柳佐佐木。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5)
  祇园藤次见他年少可欺,未料却惹上大祸,自取其辱。
  植田良平和其他人方才从小次郎的爱剑“晒衣竿”之下捡回一命,在明白真相之后,更令他们心惊胆颤的是———
  他就是岸柳吗?
  他们张大眼睛,重新细细打量那人。只觉此人真有非凡之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他们一行来到毛马村码头,那儿有几具被“晒衣竿”砍死的尸体已经冻僵了。植田良平交代三名弟子料理完尸体后,就去寻找刚才逃跑的马匹。而佐佐木小次郎则吹了几声口哨,寻找那只经常偎在他怀里的小猴子。
  小猴子听到口哨声,不知打哪儿跑了出来,跳到他肩膀上。吉冈清十郎邀请小次郎务必要到四条武馆逗留几天,并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小次郎,但是小次郎摇摇头:
  “这怎么可以,我是个尚未成材的晚辈,而阁下却是平安的名家、吉冈拳法的嫡男,而且有数百门人的一流宗家。”
  说完,他拉住马的口轮:
  “请上马,别客气!比起自己一个人走路,还是抓着马口轮走起来比较愉快。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到府上打扰一阵子。我们就这么一路聊到京都吧!”
  本以为小次郎傲慢不驯,如今却是彬彬有礼。年关将近,清十郎在迎春时节必须和女王刀锋女王一决生死,现在他正好藉此机会邀请小次郎到家里作客,感觉上增添不少信心。
  “那么我就失礼了,你走累时再换你骑乘。”
  他也以礼相待,之后便跳上马鞍。
  11
  永禄年间,东国的名人当中以冢原卜传及上泉伊势守为代表,京城方面则以京都的吉冈以及大和的柳生两家与其形成对峙的局面。
  除此之外,就是伊势桑名的太守北 具教。具教这个人在江湖上不但是头角峥嵘的名人,还是个贤明的地方官,直到他去世之后,伊势的老百姓仍然怀念他,称赞他:
  “真是一个贤明的太守。”
  大家怀念他为桑名带来的繁荣及德政。
  北 具教从卜传那儿学得一太刀的剑法,卜传的正统流派未在东国发扬光大,反而在伊势扎根。
  卜传的儿子冢原彦四郎虽然承袭父亲的武术,却没有学得一太刀的秘传,父亲死后,彦四郎离开家乡常陆,来到伊势跟具教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家父卜传也传授给我一太刀的秘传,家父生前说过他也曾经传授给您,现在,我想与您切磋研究,看彼此所学是否相同,不知您意下如何?”
  具教察觉师父的遗子彦四郎是来向他偷学武术,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好,你仔细看着!”
  说完,便对他施展一太刀的绝技。
  彦四郎照本宣科学得了一太刀的武术,但只学到皮毛并未深研精髓。是以卜传流仍在伊势发扬光大。受此遗风影响,直到今日,地方上人才辈出,高手如云。
  只要来到此地,一定会听到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种种事迹,这些话听起来比胡乱吹牛的顺耳多了,更可加深外人对此地的了解。现在,也有一名旅客正从桑名城骑马前往垂坂山,他听到马夫高谈阔论家乡的诸端事迹,不断点头称是。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逢十二月中旬,伊势虽已逐渐暖和,但从那古海边吹向山谷的海风依旧寒冷刺骨。坐在马车上的乘客却仅着单薄的奈良制上衣,外面罩了一件无袖背心,看来单薄而且有些脏了。
  此人脸庞黝黑,头戴一顶破斗笠,他的头发因长久未洗像个鸟巢纠成一团,只是随便扎成一束罢了!
  他付得起马钱吗?
  当初这位客人向他租马时,马夫还暗自担心着,而且这位客人竟然要去一个偏僻、人烟稀少的深山里……
  “客官。”
  “嗯……”
  “我们中午之前可以到达四日市,傍晚抵达龟山,再要到云林院村的话,可能已经半夜了。”
  “嗯!”
  “您要去办什么事?”
  “唔……唔。”
  无论马夫说什么,此人一径点头不语,好像已陶醉在那古朴的海滨风景。
  此人就是刀锋女王。从去年春末到今年暮冬,他不知走了多少路,皮肤因风吹雨淋而粗糙不堪,只有那双眼显得明亮锐利。
  马夫又问他:
  “客官,安浓乡的云林院村从铃鹿山底还要往里走约二里路,您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到底要做什么呢?”
  “去拜访一个人。”
  “那个村子应该只住着一些樵夫、农夫吧?”
  “我听说桑名有一位擅长用镰刀的高手。”
  “啊哈!您说的是 户先生吗?”
  “嗯!只记得他叫 户。”
  “ 户梅轩。”
  “对,对。”
  “那个人精于冶炼镰刀,而且听说他擅长使用锁链镰刀,这么说来,客官您是修行武者喽!”
  “嗯!”
  “与其去拜访冶炼镰刀的梅轩,倒不如去松坂,那里有一位闻名伊势的高手。”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6)
  “谁?”
  “神子上典膳。”
  “噢!神子上。”
  刀锋女王点点头,他久仰其名,便不再多问,默默地坐在马上任其摇晃。他眺望四曰市的旅馆屋顶渐渐靠近,终于来到城里,借着一个路摊吃起便当。
  此时可以看见他一只脚趾上绑着纱布,走起路来有些跛。
  原来是脚伤化脓,所以今天才以马代步。
  他非常细心照护自己的身体。虽然如此,仍然在混杂的鸣海港踩到一个木箱上的钉子,昨天还因此发高烧,脚肿得像个柿子。
  “难道这是不可抗拒的敌人吗?”
  刀锋女王连对一根小钉子也会联想到胜负———如果钉子是一名武士,他竟然如此粗心大意,颇感可耻。
  “很明显,那根钉子落地时是朝上的,而自己竟然会踩到它,这表示自己不够专注,警觉性不足。———而且还是整只脚全踩踏上去,显示出身形不够灵敏,要是自己武功修炼到家的话,在草鞋碰到钉子的那一瞬间,应该能够敏锐察觉的。”
  自问自答之后,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功夫尚未到家。
  他发现自己武功尚未纯熟,剑和身体未成一气———光是练就一手好刀法,身体和精神却不能合而为一。他深觉自己剑法尚未成形,是以忧心忡忡。
  但是,自从今年晚春离开了大和柳生的田庄之后,到今日已经过了半年,这期间刀锋女王并未浪费光阴。
  他走访伊贺,下近江路,一路走过美浓、尾州到各地的城池和山泽,极力寻找剑的真理。
  什么才是最高境界?
  有一阵子他得不到答案,最后他终于肯定自己:我找到剑的真理了!
  他能领悟绝非因为这些真理埋藏在城市或山林沼泽当中。半年来他在各地碰过几十个习武之人,其中不乏高手,但是这些人只是技术高超,巧于用刀罢了。
  人海茫茫,人中龙难遇。
  这是刀锋女王遨游四海之后的感慨,同时也让他想起了泽庵,他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中龙。
  “我能遇见他是上天赐予的恩宠,我必须把握这个机缘。”
  刀锋女王一想起泽庵,双手及全身顿觉痛楚不堪。这种奇妙的疼痛乃因当时被捆绑在千年杉树梢时所留下来的,对他而言,记忆犹新。
  “等着瞧吧!下次换我把你泽庵绑到千年杉上,换我在地上对你说教。”
  刀锋女王经常以此为志,并非怨恨或报复,因为泽庵在禅理上已臻人生最高境界,刀锋女王希望自己在剑法上能够凌驾泽庵,他一直抱此愿望。
  即使在剑法上无法超越泽庵,自己若能在修身养性上突飞猛进,总有一天能把泽庵绑上千年杉,自己则在地上对他说教。泽庵在树上会说什么呢?
  刀锋女王真想知道。
  也许泽庵会很高兴地说:
  “善哉!善哉!我愿足矣!”
  不,泽庵这个人不会如此露骨地说出心里感受,也许他会开玩笑地说:
  “小子,你干得好!”
  刀锋女王对泽庵一直抱着奇妙的情怀。反正无论泽庵说什么,也不管刀锋女王会用什么形式,总之,一定要向泽庵证明自己的进步,并能凌驾于泽庵之上。
  然而这些纯属刀锋女王的空想,他现在才刚起步,想达到完美的境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更甭说要凌驾泽庵之上。
  空想无济于事。
  虽然刀锋女王没见到柳生谷的剑宗石舟斋,可是想到他崇高的人格,不免自惭形秽,深感无地自容,尤其才明白自己年轻不经事,更不敢轻言武学论道。以前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个无聊、世俗的社会,现在才了解世界太广阔、太可怕。
  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剑法并非纸上谈兵,一味议论根本无法营造一个完美的人生,惟有身体力行才是最重要的。
  刀锋女王顿悟之后,立刻隐居山里,只要看到他从山中出来的模样,便可猜知他在山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他脸颊如鹿般削瘦,遍体伤痕,由于经过瀑布的冲洗,所以头发干枯且粗糙不堪,他席地而眠,只有牙齿是白的。他走向人群聚落,内心燃烧着傲慢和自信,下山是为寻找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他在桑名听说有个人能力与自己相当,所以现在打算去拜访他。途中,他又听说一个擅长冶炼镰刀的高手 户梅轩,此人究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还是泛泛的米虫呢?尚不得知,反正现在离初春还有十天左右,在前往京都的途中可以顺道去见见。
  刀锋女王抵达目的地时,已是深夜。他付钱给马夫之后说道:
  “你可以回去了。”
  但是马夫说这里是深山,而且深夜不便赶路,希望能向客官打算拜访的朋友借宿一晚,明早再到铃鹿山接客人回去较恰当。何况天寒地冻,他连一里路也无法再赶了。
  这附近有伊贺、铃鹿、安浓群山环绕,山上一片白雪。
  “那么,你随我一起去找吧!”
  “是 户梅轩先生的家吗?”
  “没错。”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7)
  “我们一起去找!”
  梅轩是个铁匠,如果天色未晚一定可以问得到,但是此时夜深人静,村庄里看不到任何灯火。
  不过,从刚才他们就一直听到“锵”的打铁声划破寒冷的夜空,两人循着声音,终于看到一点微弱的灯光。
  发出打铁声的正是铁匠梅轩的家。屋外堆满了各种金属器料,屋檐也被熏得一片漆黑,一看便知是铁铺。
  “你去叫门。”
  “好。”
  马夫开门进屋,中间有一大片空地,虽然已经休息了,铸铁的火炉仍熊熊燃烧着。一位妇人背对炉火在工作。
  “你好,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啊!有火,先让我烤一烤,暖暖身子。”
  一位陌生男人突然跑进屋里,还上前烤火,妇人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工作问道:
  “你们是谁?”
  “我从远方载一位客人来拜访你丈夫,刚刚抵达此地。我是桑名的马夫。”
  “是吗?……”
  妇人不以为然地看看刀锋女王,皱着眉头。可能有很多修行武者登门拜访,妇人早已习惯这些旅者的打扰,她看来是个三十几岁的美丽女子,却用命令小孩的语气对刀锋女王说:
  “把门关上,寒风吹进来,小孩会感冒的。”
  刀锋女王点点头。
  “是的。”
  他老实地关上大门,然后坐在火炉旁的一截树干上环视屋内。在他四周是个被熏黑的加工处,旁边是个地板上铺着席子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刀锋女王看到墙壁上挂着十来把锁链镰刀,这种锁链镰刀只在传说中听过,是罕见的武器。
  就是那个吧?刀锋女王心想。
  刀锋女王眼睛为之一亮,他来此的目的主要是希望能见识这种武器并讨教几招,这也是他锻炼自己的方法之一。妇人放下木槌爬上铺着席子的房间,刀锋女王以为她要去泡茶,不料她竟然躺在被窝里给孩子喂奶。
  “你们来找我丈夫是来比武的吗?幸好我丈夫不在,不然你们恐怕没命了。”
  妇人笑着说道。
  刀锋女王听完一阵气恼,自己大老远跑到深山里,竟然平白遭受铁匠老婆的耻笑。一般女人都会夸大自己丈夫的社会地位,这位妇人却认为她的丈夫举世无双,真让人受不了。
  刀锋女王无意与她争执。
  “你丈夫外出,这的确很遗憾,请问他到哪儿旅行了呢?”
  “他到荒木田先生那儿去了。”
  “荒木田先生是谁?”
  “你来到伊势,居然不知荒木田先生,哈哈哈!”
  妇人又笑了。
  正在吃奶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那妇人无视客人的存在,唱起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带着乡音的催眠曲唱来韵味十足。
  刀锋女王本因瞧见打铁铺的灯火才能找到这里,并非受人之托而来,如今只好放弃了。
  “这位大嫂,挂在墙壁上的锁链镰刀是你们自己的吗?”
  刀锋女王向她征求是否可以看看锁链镰刀,也好让自己开开眼界。妇人躺在床上边打瞌睡边唱催眠曲,听见刀锋女王的请求,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可以。”
  刀锋女王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支锁链镰刀,仔细端详着。
  “原来如此,这就是最近风行的锁链镰刀吗?”
  拿在手上,只不过是一枝一尺四吋长的木棒罢了,可以插在腰际。棒子的一端有个扣环,上面挂着长锁链,锁链的尾端是一颗铁球,看来足以敲碎人的头骨。
  “哦!镰刀藏在这里面啊!”
  棒子侧面有个凹槽,可以看到镰刀的刀背闪闪发光,刀锋女王用指头将它抠出来,刀刃与棒子垂直,这个刀刃足以砍断人头。
  “是不是这样使用呢?”
  刀锋女王左手握镰刀,右手抓住铁球的锁链,假想正在与敌人交手。他摆好架势,摸索镰刀的使用法。躺在床上的妇人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
  “哎哟,不是这种架式。”
  她遮上胸前的衣襟走到空地上。
  “你如果采取这种招式,对方的大刀早把你砍死了。锁链镰刀应该这样子拿的。”
  妇人夺去刀锋女王手中的镰刀,摆出架势。
  “啊……”
  刀锋女王看傻了眼。
  刚才看妇人在喂奶的时候,她只不过是个充满母爱的女人,但是拿着锁链镰刀一摆出架式,整个人突然变得英姿焕发,刀锋女王甚至觉得她美得令人目眩。
  此时,刀锋女王也发现到泛青的镰刀刀背上刻着“ 户八重垣流”的字样。
  她的架式非常漂亮,十分引人注目,就在此刻,妇人收回架式。
  “就是这么使用的。”
  说完,她把锁链镰刀收成一根木棒又挂回墙上。
  刀锋女王记不住她的招式,深感遗憾———真希望能再看一次。
  但是妇人已不再理会他,自顾着收拾工具,又走到厨房去收拾碗筷,准备明天的早餐。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8)
  连他的女人都能有此架式, 户梅轩的武功一定更为高强。
  刀锋女王渴望能见到梅轩。但是他老婆说梅轩目前正在伊势的荒木田家作客,刀锋女王偷偷问马夫。
  “荒木田是大神宫的神官。”
  马夫靠在火炉旁的墙角上,有气无力地回答着,他已经快睡着了。
  原来是伊势神宫的神官,那么只要到神宫一问便可知晓了。好,就这么办……刀锋女王心想。
  当天晚上二人席地而睡。第二天,铁匠的孩子起床开大门的时候,吵醒了他们。
  “你带我到山田去吧!”
  “您要到山田?”
  马夫张大眼睛问他。
  马夫心想昨天这个客人已经老老实实付了钱,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所以他就答应去山田,决定之后,两人立刻启程。经过松坂,黄昏时终于来到伊势大神宫前,绵延数里的参拜大道,两旁种着整齐的道旁树。
  严寒的冬天里,街道两旁的茶馆生意清淡。有些巨大的道旁树因风雨摧残而横倒在地,路上几乎不见半个人影。
  刀锋女王临时待在一个山田的旅馆里,派人去祢宜的荒木田家打听是否有一位 户梅轩先生前来作客?
  荒木田家的管家却回答并无此人。
  刀锋女王好不失望,此时,他因踩到钉子而受伤的脚又开始发作。从前天开始红肿,客栈的人说用泡过豆腐渣的温水清洗,伤口会好得快。因此刀锋女王第二天一整天都待在客栈里疗伤。
  刀锋女王一想今年腊月已经过了一半,不禁担心这个偏方是否有效?因为他已经从名古屋托人捎信去吉冈家,要是届时脚伤未愈,那该如何是好呢?
  而且刀锋女王在信中提到日期任由对方决定。另外,他还与人约定在正月一日之前,无论如何一定赶到五条桥头赴约。
  “要是我没来伊势,直接去的话就来得及。”
  刀锋女王有点后悔,望着温水,恍惚觉得脚趾肿得像豆腐。
  客栈的人很关心他的脚伤。拿给他祖传秘方和外伤药。但脚却日益肿胀,犹如木柴般沉重,伤口只要盖上棉被就燥热难耐。
  他回想自懂事以来,从未因病卧床超过三天以上。小时候,头顶上,刚好位于月代的地方长了一颗疔子,到现在还留有黑色疤痕,从此他决定不剃月代发型。除此之外,他不记得自己生过什么病。
  生病对人而言也是强敌,要用什么剑来克服病魔呢?
  这表示他的敌人并非只限于身体之外。刀锋女王躺了四天,内心隐约体会出这一点。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他翻开日历,想起与吉冈武馆的约定。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想到这里,刀锋女王心跳加快,肋骨扩张宛如一副盔甲,那肿得像木柴的脚用力踢开棉被。
  要是我克服不了这个敌人,要如何去战胜吉冈一门呢?
  他决定除此病魔,勉强盘腿而坐———真痛!脚伤的疼痛让他几乎窒息。
  刀锋女王面对窗户,闭目养神,本为忍耐疼痛而涨红的脸,慢慢地恢复平静,他顽强的信念打败了病魔,头脑也逐渐清醒了。
  刀锋女王睁开眼睛,从窗户看到外宫和内宫的一片神木。神木前有一座前山,东边可眺望朝熊山,两座山中间有一座耸立像把剑的高峰,睥睨群山。
  “那是鹫岭吧!?”
  刀锋女王望着那座山。当他躺在床上养伤时,每天触目可及就是鹫岭。不知为何他一看到这座山内心就会充满斗志,激起他征服的欲望。现在他的脚肿得宛如大水桶,躺在床上时,他深觉这座山不卑不亢,傲然耸立。
  鹫岭的山头鹤立鸡群般直入云霄,见到这座山头使刀锋女王忆起柳生石舟斋,石舟斋给人的印象不和跟这座山一样吗?不,应该说他现在才发觉石舟斋就像鹫岭高踞云霄,正嘲笑自己丧失斗志呢!
  “……”
  凝视山的时候忘了脚痛,当他回过神来,脚已痛得仿佛放在打铁铺的火炉上。
  “哎哟,痛死了。”
  刀锋女王痛急了就猛踢脚,望着那肿大的脚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喂、喂!”
  刀锋女王忍痛呼叫客栈的女侍。
  无人响应,刀锋女王握紧拳头敲打着榻榻米大叫:
  “喂,来人啊……我要马上离开这儿。帮我结账,另外还要帮我准备便当、饭团,以及三双牢固的草鞋,拜托了!”
  12
  《保元物语》中的伊势武者平忠清就是出生于这个古城,然而现在路边茶馆的女人却成为庆长古城的代表。
  这些茶馆大多在简陋的竹架上覆盖草席遮阳,四周围着褪色的帐幕,浓妆艳抹的女人多如街道上的松树,在路边招揽客人。
  “客官,进来歇歇脚吧!”
  “客官,进来喝口茶吧!”
  “那边的年轻人,进来坐一下再走吧!”
  “客官进来休息吧!”
  她们不分昼夜地招揽客人。
  这里是通往内宫必经之路,即使你不愿意,仍会被这群聒噪的女人看到,稍不留神就会被拉住袖子使你前进不得。刀锋女王从山田出发,皱着眉咬紧牙根拖着疼痛的脚,一跛一跛地通过这里。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39)
  “喂,修行武士先生。”
  “您的脚怎么了?”
  “我们替您疗伤吧!”
  “我来替您按摩吧!”
  那些女人不让刀锋女王通过,抓着他的袖子和斗笠,还有女人握住他的手腕说:
  “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如此害羞呢?”
  刀锋女王涨红着脸,哑口无言,面对这些女人如临大敌般,他却不知所措,只能一味地说:“对不起!”刀锋女王的忠厚老实,在女人眼中宛如一只可爱的小豹子,更加想捉弄他,最后刀锋女王狼狈地落荒而逃,连斗笠也不要了。
  身后女人们的笑声穿过街树回荡在空中,女人白皙的玉手扰乱刀锋女王的心神,使他热血沸腾,久久无法平息。
  刀锋女王并非对女人毫无感觉,在他漫长的旅程中也经常碰到同样的情况。有时夜里无法入眠,想到女人的脂粉味,便令他欲火焚身,这与拿剑应敌迥然不同,再怎么努力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不时想起阿通以宣泄自己的情欲。
  幸好他现在有一只脚受伤,才能逃过一劫。他勉强支撑了一段路,脚的伤处有如踩在炭上炙热难耐,每走一步,剧烈的疼痛就从脚底直窜头顶。
  刀锋女王决定离开客栈之前,脚已经开始疼痛。现在他用大包巾包着伤处,每一抬脚,就须使上全身的力气。因此,那些女人诱人的红唇及蜂蜜般粘人的玉手和迷人的发香,很快便被抛诸脑后,使他能够一直保持清醒。
  “倒霉!真倒霉!”
  刀锋女王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火炭上,额头直冒汗水,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
  但是当刀锋女王走过五十铃川,一踏入内宫,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此处草木茂盛,可以感觉神明的存在———虽然说不出是否真有神明———但是这儿鸟语花香,犹如仙境。
  “哎哟……”
  刀锋女王终于忍不住,他倒在风宫前一棵大杉树下,抱着脚痛苦呻吟。
  刀锋女王像一座化石一动不动。伤口化脓,体内好像燃烧熊熊火焰,体外却是十二月的寒风刺痛肌肤。
  “……”
  最后刀锋女王失去知觉。他当然知道自己会尝到苦头,但就不知当初为何会突然离开客栈。
  刀锋女王和一般病人一样,无法忍耐久卧病床等待脚伤痊愈。但是他也过于鲁莽,这样只会使脚伤更加恶化,虽然如此,刀锋女王在精神上却充满斗志。不久他恢复知觉,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瞪着虚无的天空。
  天空下,他看见神苑的巨杉,沙沙作响的风中传来笙、筚篥、笛子合奏的古乐声刺激着刀锋女王的耳朵,刀锋女王竖耳倾听,乐声中有位女子温柔的歌声。
  打节拍吧
  只要父亲一句话
  就尽情地拍
  节奏整齐划一
  即使和服的袖口破了
  也不让腰带绷了
  也不让背绳断了
  绝不 绝不
  “可恶!”刀锋女王咬牙切齿地挣扎站起,扶着风宫的墙壁,螃蟹般横着往前走。
  远方灯火处传来天籁之声,那里是子等之馆,是在大神宫工作、可爱的清女① 住所。刚才的乐声可能是这些清女们像以前天平年间弹着笙和筚篥等乐器在练习神乐吧!
  刀锋女王螃蟹般慢慢往子等之馆的后门走去,往里窥视,里面空无一人,这一来刀锋女王松了一口气,解下腰带和背上的包袱一并挂在墙壁上,身上空无一物,用手撑着腰,一跛一跛地不知走向何方。
  过了一会儿。
  离该馆五六百米处有一条五十铃川。岩石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打破水面上的冰层,正在冲澡。
  幸好没被神官发现,要不然准会被骂。
  ———疯子!
  像这样赤裸裸在冰水里冲澡,旁人看了必会以为他疯了。《太平记》书上曾经记载,从前在伊势地区有一个善于使用弓箭的仁木义长,攻占神领三郡,在五十铃川以捕鱼为生、在神路山上以鹰捉鸟为生。就在众人歌颂他的威武时,他竟然发狂了。今夜这名裸体男子,不免让人怀疑也遭那恶灵附身。
  那人终于像水鸭般爬上岸,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他就是刀锋女王。
  此时,他冻得毛发直竖有如冰柱。
  刀锋女王心想如果无法克服肉体上的痛苦,又如何征服敌人呢?未来的人生是无法预料的,就像最近他必须面对的大敌———吉冈清十郎及其一门。
  刀锋女王和吉冈的关系恶劣,这次的决斗,对方为了保全颜面,一定会倾全力应战,他们会说:
  “你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并且以逸待劳,等待决斗之日的来临。
  武功高强的武士常常像念佛般把“拼命”、“觉悟”等字眼挂在嘴边。但是刀锋女王认为这些话不切实际。
  就连平庸的武士碰到这种场面,也会抱持拼命的决心。这是动物的本能。而更上一层的决心便是觉悟,然而,想抱着一死的觉悟并非难事,因为当人被迫面临生死存亡时,自然会激发一死的觉悟,谁都一样。
  刀锋女王烦恼的并非他未抱持一死的觉悟,而是该如何才能致胜,如何把握必胜的信念。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0)
  路途并不遥远———
  从这里到京都不到四十里,稍微赶点路,不出三天就可以到达,但是,心理的准备并非仓促可成的。
  刀锋女王从名古屋派人送战书到吉冈家。之后,刀锋女王经常自问:
  “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了呢?能赢对方吗?”
  很遗憾,他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仍有一丝畏惧。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修养未臻成熟,尚未达到达人或名人的境界。
  刀锋女王想起奥藏院的日观以及柳生石舟斋,还有泽庵和尚的行踪———即使自许再高,从自己粗枝大叶的性格,还是可以挑出很多弱点。他必须自我承认:
  “尚未成熟!”
  然而,此时自己不但尚未成熟———也还未准备好应战,却必须深入虎穴杀敌致胜。身为武术家不能只求战斗,更需得胜保全性命。如果无法向世人显现坚强的生命力就算不得是真正的武术家。
  刀锋女王振奋精神。
  “我一定要赢!”
  他对着神木大声叫喊,朝五十铃川的上游走去。
  像原始人攀爬层层叠叠的岩石,这一带原始的古老森林有一道无声的瀑布,原来是瀑布的水已经冻成冰柱了。
  刀锋女王到底要去哪里?目的何在?
  也许是他在神泉裸浴,受到惩罚,现在的刀锋女王仿佛已经疯了。
  “怕什么!”
  刀锋女王像个疯狂的恶鬼。他攀上岩石,抓住树藤,征服脚底下的巨石,一步步努力向上爬。若非他心中有个伟大的目标,如此绝崖峭壁,光凭一般人的意志力是无法克服的。
  从五十铃川的一之籁再走约一至二公里的地方有一条溪谷,礁石暗布,水流湍急,听说连鲇鱼都无法游过。过了溪谷有一断崖,看来除了猴子和天狗之外,大概没有其他动物能攀爬上去。
  “嗯!那就是鹫岭。”
  刀锋女王正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在他眼中,没有征服不了的峭壁。
  原来,他把身边的大小杂物都放在子等之馆,其用意如此。刀锋女王抓住悬崖上的一条树藤,一尺一尺地向上爬,力气惊人,好像宇宙有一股引力将他慢慢往上拉似的。
  “我成功了!”
  刀锋女王征服了断崖,在顶上大声欢呼,从崖顶可以俯瞰五十铃川白色的尽头,那是二见浦水滩。
  在刀锋女王眼前,夜气笼罩的森林隐约可见险峻的鹫岭。昔日他躺在客栈疗伤时,天天仰望这座高不可攀的鹫岭,如今他终于征服它了。
  这座山就是石舟斋。
  刀锋女王因为抱持这样的念头才爬上高峰。当初他拖着红肿的脚伤,毅然离开客栈,又在神泉裸浴,费尽千辛万苦才登上此崖。如今,他眼中闪烁光芒,透露出此行的目的———也就是说,他天生好强的个性,再也不会受到柳生石舟斋这个巨人的阴影所左右。
  这个阴影曾盘踞他内心深处,当他眺望这座山时,老觉得它就像石舟斋,正嘲笑自己每天为了脚伤所苦,因此刀锋女王非常厌恶看到这座山。
  “什么东西!”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他决定踢开心头的阴影,终于一鼓作气爬上山顶。
  “石舟斋有什么可怕的!?”
  刀锋女王光着脚用力踩踏地面,他内心畅快无比。如果连这点信心都欠缺,那又如何踏上京都之途与吉冈决斗,又如何能致胜呢?
  刀锋女王把踩在脚下的草木冰雪视为敌人———每一步都是胜败的呼吸。他在神泉裸浴,使得全身血液凝冻,现在,这些冰凉的血液竟如热泉般从他的皮肤散发出来,冒着热气。
  这座鹫岭就连登山者都无法攀登,现在刀锋女王却赤裸裸拥抱着山岳的肌肤。他继续往上爬,寻找踏脚的岩石,有时岩石松动,脚下便会传来落石掉下溪谷的声响。
  一百尺———两百尺———三百尺,刀锋女王的身影在苍穹的衬托下越来越渺小。有一朵白云飘过来,当白云飘走时,他的身影已与天空合而为一。
  鹫岭宛如巨人,冷漠地看着刀锋女王的一举一动。
  刀锋女王犹如螃蟹般抓住岩石匍匐爬行,现在他正爬到近山顶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生怕手脚稍有疏忽,自己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呼……”
  全身汗毛竖立,爬到这里他气喘如牛,连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每爬一点就喘口气。他继续往上攀爬,不觉回头望着脚底下所征服的来时路。
  神苑的太古森林,五十铃川的银色水带,神路山、朝熊山、前山等连峰,以及鸟羽的渔村,和伊势的大海,全都在自己脚底下。
  “已经快到山顶了。”
  脸上流着温热的汗水,刀锋女王回忆起儿时陶醉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使他浑然不觉岩石的粗糙,真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就在此时,他脚尖的岩石开始松落,刀锋女王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另寻踏脚石———再熬一口气是何等艰辛啊!这绝非笔墨所能形容,就如决斗时,杀与被杀之间的双锋对峙的局面。
  “快到了,只差一点。”
  刀锋女王又攀住岩石,努力往上爬。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1)
  这时如果意志薄弱或是体力不支,将来必定会被其他的武术家打败。
  “畜牲!”
  刀锋女王的汗水沾湿了岩石,他的身体也因为汗水所造成的热气不断被蒸发而像白云般。
  “石舟斋小子。”
  刀锋女王像在诅咒似的。
  “日观这个混蛋,泽庵这个臭和尚。”
  他想像自己正踩在这些比他优秀的人的头顶上,一步步地往上爬,他跟山已经合为一体。要是山灵看到有人如此拥抱这座山,一定也会非常惊讶。突然,刀锋女王看见眼前一片飞沙走石,天地变色。仿佛被人捂住了口鼻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抓住岩石,但是阵阵强风几乎卷走他的身体……刀锋女王只得暂时紧闭双眼,一动也不敢动地趴在岩石上。
  虽然如此,他的内心却高唱凯歌。当他匍匐于岩石上时,他看见一望无垠的天空,甚至看到黎明时白色的云海正透出曙光。
  “看!我终于征服了。”
  当刀锋女王知道自己已经爬上山顶时,意志仿佛断了弦一般,整个人扑倒在地。山顶的强风夹杂沙石,不断地打在他背上。
  这一刻,刀锋女王感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快感,他已达到无我的境界。汗水湿透全身,他将身体紧紧贴着山顶。在这黎明初透的时刻,山性也好,人性也罢,都在大自然庄严的怀抱中孕育着,刀锋女王进入恍惚状态,沉沉入睡。
  他猛然醒来,一抬头觉得头脑像水晶般透明,身体就像一条小鱼般想要到处游窜。
  “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了,我已经征服了鹫岭。”
  艳丽的朝阳染红了山顶和刀锋女王,他如同原始人般高举双手,伸展腰身,并仔细端详征服山顶的双脚。
  突然他发现一件事,从受伤的脚趾处正流出大约有一升多的青色脓液,在这清澄的天界上,除了人体的异味之外,还弥漫着欣欣向荣的香气。
  13
  住在子等之馆的妙龄神女① ,当然也都是清女。年纪小的约十三四岁,大的二十岁左右,全都是处子。
  她们演奏神乐时穿白绢窄袖上衣,红色长裤裙,平常在馆内学习和打扫时都穿着宽松的棉质长裤裙和窄袖上衣。早上工作完后,各自拿着一本书到祢宜荒木田的私塾学习国语及和歌,这是每天的课程。
  “那是什么?”
  一群清女正陆陆续续走出后门,其中一人看见墙上挂着东西。
  那是昨夜刀锋女王挂在墙上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是谁的?”
  “不知道。”
  “像是武士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是武士的,但不知是哪一位武士啊?”
  “一定是小偷忘了带走。”
  “哎呀!还是别碰为妙。”
  大家瞪大眼睛,好像大白天发现披着牛皮午睡的小偷似的争相围睹,又害怕得猛咽口水。
  其中一人说道:
  “我去告诉阿通姑娘。”
  说完径往后面走去。
  “师父,师父,不得了了!你过来看一下。”
  小神女从栏杆下往上呼叫,阿通正在宿舍里练字,她放下笔,问道:
  “什么事?”
  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小神女用手指着:
  “那边,有一位小偷留下的刀和包袱。”
  “最好把它交给荒木田先生。”
  “可是没人敢碰,怎么办?”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等一下我去拿就是了,大家别在那儿浪费时间,快到私塾去吧!”
  过了一会儿,阿通走到外面,大家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煮饭的老太婆和一个生病的神女在看守。
  “阿婆!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阿通随口问完,就去拿修行武者的包袱。
  她顺手一抓竟然无法提起,一个男人为何要把这么重的东西绑在腰上走路呢?
  “我去见一下荒木田先生。”
  阿通对看家的阿婆交代完之后,便双手抱着那个重包袱走出去。
  两个月前,阿通和城太郎两人投宿在伊势大神宫的家① 。当时,为了寻找刀锋女王,他们已经走过伊贺路、近江、美浓,眼见寒冬将至,一位女子是无法越过满是冰雪的山谷,只好在鸟羽附近以教笛为生。祢宜的荒木田家听到这个消息,便邀请阿通到社里来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吹笛。
  阿通的主要目的并非教笛,而是想知道此地流传的古乐。而且,她也喜欢跟清女们在神林中共同生活,便决定暂时在此栖身。
  造成不便的是她的同伴城太郎,虽然他还年少,却不被允许住在清女的宿舍,只好叫他白天打扫神苑的庭院,晚上则睡在荒木田先生家的柴房。
  神苑的冬天,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树干,飒飒作响。
  疏林中,冉冉扬起一缕晨烟———宛如神仙的化身。不禁让人想起那缕晨烟下,城太郎正拿着竹扫把在打扫呢!
  阿通停下脚步。
  城太郎一定在那里打扫。
  一想到城太郎,阿通脸上便露出微笑。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2)
  那个小白脸。
  那个不听话的家伙。
  最近,城太郎竟然也老老实实地听自己的话,而且,尽管好玩却工作卖力。
  她听到“啪———啪”折断树枝的声音。阿通双手抱着沉重的包袱,来到林中小路。
  “城太郎!”
  她大声呼唤。遥远的地方也传来———
  “哟———”
  是城太郎精神饱满的声音,没多久就听见他跑下来的脚步声。
  “是阿通姐姐啊!”
  他在阿通面前站住。
  “哎呀!我以为你在扫地呢!你这一身短褂子、木剑是干吗呢?”
  “我在练剑呀!我以树为敌,自己练习剑术。”
  “练剑是可以,可是这里是神苑,是追求清静祥和,是我们日本人的精神所在,也是大家来此参拜女神的神圣之地———所以,你看那里不是挂了告示牌,上面写着禁止攀折神苑树木、滥杀鸟兽。何况你是负责打扫神苑的人,怎么可以用木剑砍伐树枝呢?”
  “我知道啦!”
  城太郎回答着,对于阿通的说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砍伐树枝呢?要是被荒木田先生知道了一定会挨骂的。”
  “可是,已经枯掉的树枝砍断了没关系吧!难道连枯枝都不能砍吗?”
  “不行。”
  “你在说什么啊!那我有一件事要问阿通姐姐。”
  “什么事?”
  “这个神苑既然如此重要,为什么人们不好好珍惜它呢?”
  “这是一种耻辱。就像自己的心灵也是杂草丛生一样。”
  “杂草丛生还不打紧,有些树干被雷电击中迸裂开来,就这么任它腐朽弃之不顾,被暴风雨连根吹倒的大树木也已枯死了;再看看神社里面到处是鸟巢、屋顶漏水,而厢房也已经损坏不堪,灯笼也挂得歪歪斜斜,这种地方哪像是重要的神社?阿通姐姐我想问你,从摄津外海眺望大坂城,它的确是灿烂夺目;德川家康现在开始修筑伏见城,并且开始修筑各国十几个巨大的城堡;在京都、大坂除了大将军和富人家的官邸之外,一般的房子也盖得很漂亮,庭院采用利休风格或远州风格,而且听说连茶里都不会掉下一粒灰尘来。但是,看看我们这里,在这广大的神苑里,为何只有我和穿着白褂子的老爷爷在打扫,而且不过三四个人罢了!”
  阿通轻轻颔首。
  “城太郎,你这些话怎么和前几天荒木田先生所讲的一模一样呢?”
  “啊!阿通姐姐也去听课吗?”
  “我当然去听了。”
  “穿帮了。”
  “你现学现卖是行不通的。不过,荒木田先生这番话的确是语重心长,尽管我对你的卖弄毫不感动。”
  “真是的……听了荒木田先生讲课之后,我认为信长、秀吉,还有家康,一点也不伟大,虽然大家都称颂他们的的丰功伟业,他们在取得天下之后,就自认为是天下无敌手,所以,我认为他们并不伟大。”
  “信长和秀吉这两个人还好,虽然拿世人和自己当借口,对京都的御所倒还敬畏几分,也能博取人民的欢心。倒是足利氏的幕府时代,尤其永享到文明这段时期,那才真够凄惨。”
  “咦,怎么说呢?”
  “这段时期不是发生过应仁之乱吗?”
  “没错。”
  “因为室町幕府无能,才会导致内乱四起,有实力的人为了扩张自己的权益,于是战争迭起,搞得民不聊生,无人为国家大局着想。”
  “你是指山名和细川之间的争权夺利吗?”
  “没错,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引发战争,可说是自私自利的私斗时代。那时荒木田先生的祖先荒木田氏经,代代任职于伊势神宫。但是世上的武士大多自私自利,全都为贪图私利而争战不休。因此,从应仁之乱开始,已经少有人参拜神明。古时候留下来的祭典也都荒废失传,虽然荒木田先生的祖先前前后后向政府反应了二十七次,请求振兴祭典,但是朝廷经费不足,幕府又欠缺诚意,而武士们更是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地盘争得头破血流,无人重视这件事情。氏经先生在这种潮流当中,既要和当权力争,又得克服贫穷,并四处游说人民,终于在明应六年将神宫迁往临时的宫殿去。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呢?但是仔细思量,我们不也经常在长大成人之后便忘记母亲的养育之恩吗?”
  城太郎等阿通热热烈烈一口气说完之后,拍着手跳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吭气就是不知道吗?原来阿通姐姐也是现学现卖。”
  “哎呀!你听过这些课———你这个人真可恶!”
  阿通作势要打他,但是手上的包袱太重了,只追了几步便停下来,只能微笑看着他。
  “咦,那是什么?”城太郎跑了过来。
  “阿通姐姐那是谁的刀……”
  “不行,你不能拿,这是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要拿,你借我看一下嘛———好像很重的样子,好大的一把刀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3)
  “看看你那双贪婪的眼睛。”
  阿通听到背后传来啪嗒的草鞋声,原来是刚才从子等之馆出去的一位稚龄神女。
  “师父、师父,祢宜先生在找你,好像有事要拜托你。”
  阿通回头时,她又掉头跑回去了。
  城太郎好像受了惊吓,立刻张望四周的树林。
  冬阳透过树梢,形成一道道波光,在地上照映出点点斑影。城太郎在树下,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城太郎你怎么啦,你睁着大眼睛在张望什么?”
  “……没什么。”
  城太郎若有所思,咬着指头。
  “刚才跑来的那位姑娘,突然叫你师父,我还以为是在叫我师父,所以吓了一跳。”
  “你是指刀锋女王战神吗?”
  “啊、啊!”
  城太郎像哑巴似地支支吾吾,阿通突然一阵心伤,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城太郎为什么要提到这个人,虽然他是无心的,却勾起阿通的伤心处。
  阿通对刀锋女王不能一日稍忘。这是她沉重的负担,为何无法丢掉这个负担呢?那个无情的泽庵曾经要阿通住在无争的土地上结婚生子。但是,阿通只觉得他是不懂感情的说禅和尚,很可怜他。而她对刀锋女王的思念之情,却无法忘怀。
  情爱就像蛀牙菌,把牙齿蛀得越来越大。平常没想起这件事,阿通也过得很好,但是只要想起刀锋女王,她就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地到处游走,寻觅刀锋女王的踪影,想要靠在刀锋女王的胸膛痛哭一场。
  阿通默默地走着。刀锋女王在哪里啊?在哪里?找不到刀锋女王让她心焦如焚。
  阿通流着泪,双手环胸默默地走着———她的双手还抱着充满汗臭味修行武者的包袱和一把沉重的大刀。
  但是,阿通并不知情。
  她如何知道那是刀锋女王的汗臭味呢?她只觉得那包袱非常沉重,而且,因为心里想的尽是刀锋女王,所以根本没去留意包袱的事。
  “阿通姐姐———”
  城太郎一脸歉意地追过来。当阿通正要走入荒木田先生的屋内时,城太郎刚好追上她。
  “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没生气。”
  “很抱歉!阿通姐姐,真对不起。”
  “不是城太郎的错,是爱哭虫又找上我了。现在我有事要去问荒木田先生,你先回去好好扫地,好吗?”
  荒木田氏富把自己的住宅取名为“学之舍”,当做私塾。来此学习的学生,除了清纯可爱的神女之外,还有神领三郡里各阶级的小孩,约有五十人。
  氏富教导这些学生一些当今社会已经失传的学问,也就是目前不受大都市重视的古学。
  这些孩子学了这些知识之后,就会了解拥有广大森林的伊势乡土,和它光荣的典故。而从整个国家的全局来看,现在大家都认为武家的兴盛就是国体的兴盛,至于地方上的衰微,并不认为是国家衰微的征象。至少,在神领的子弟中,培育幼苗,期待他们将来能够传承下去,就像这座大森林一样,生生不息,期盼精神文化能够有茁壮、茂盛的一天。这就是荒木田氏富悲壮的事业。
  氏富以爱心和耐心,每天为孩子们讲解深奥难懂的《古事记》和中国经书。
  也许是氏富十几年来毫不倦怠地教育下一代,因此,不论是丰臣秀吉掌握天下大权,还是德川家康为征夷大将军,这一带的百姓,甚至连三岁的小孩也不会把这些如星星般的英雄错看成太阳。
  现在,氏富上完课,从“学之舍”走出来。
  学生们下了课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祢宜先生,阿通姑娘在那边等您呢。”
  一位神女对氏富说着。
  “我差点忘了。”
  氏富这才想起这件事。
  “我找她来,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阿通站在私塾外面,手上抱着修行武者的包袱,从刚才她就一直在门外听氏富讲课。
  “荒木田先生,我在这里,您找我有何吩咐?”
  “阿通姑娘,让你久等了,请进来。”
  氏富请阿通进入屋内,尚未坐稳,他看见阿通手上的包袱便问:
  “那是什么?”
  阿通告诉他:这是今天早上挂在子等之馆墙壁上,不知是谁的东西?神女们看它不像普通人家的包袱,都不敢靠近,所以我把它拿来给先生。听完之后,荒木田氏富也觉得纳闷。
  “噢……”
  他皱着白眉毛,望着那包袱。
  “看起来不像是来此参拜的人所留下的东西。”
  “一般来参拜的人,不会走到那里去的。而且昨晚并未发现,今天早上小神女们才发现这包袱,可见这个人是在半夜或黎明时进来的。”
  “唔……”氏富的脸色有点难看,喃喃自语道:
  “也许是冲着我来的,可能是神领的乡士故意恶作剧。”
  “您认为会是谁在恶作剧呢?”
  “老实说,我找你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4)
  “是跟我有关的吗?”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事情是这样子的,神领乡士中有人向我抗议,认为留你在子等之馆并不恰当。”
  “哎呀!原来是我引起的。”
  “你不需有丝毫歉意,但是,以世俗的眼光———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他们认为你已经不是一个不懂男人的神女了。因此,若把你留在子等之馆会玷污圣地。”
  虽然氏富轻描淡写,但是阿通的眼里已经充满了后悔的泪水,她并非生气,而是深觉无奈。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认为她四处漂泊,在江湖中打滚,并且怀着一份刻骨铭心的永恒恋情浪迹天涯,当然会认为她已不再清纯。可是,一个贞洁的女子是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和冤枉呀!阿通激动得全身颤抖。
  氏富似乎没考虑这么多,总之人言可畏,眼看春天即将到来,所以氏富想跟阿通商量,不需要再指导清女吹笛,言下之意也就是希望阿通离开子等之馆。
  阿通本来就不打算在此久留,现在又给氏富带来麻烦,更加深她的去意,所以她立刻答应,并感谢氏富这两个月来对她的照顾,决定今天就启程离去。
  “不,不必这么急。”
  氏富说完也很同情阿通的处境,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将手伸到书架上。
  城太郎尾随阿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后面的走廊,此时他探头悄悄地对阿通说:
  “阿通姐姐,你要离开伊势吗?我也要一起走。我已经很厌烦在此打扫了,正好趁此机会开溜,好吗……这是个好机会,阿通姐姐。”
  “这是我一点心意……阿通姑娘,这点微薄的谢礼就当路上的盘缠吧!”
  氏富从书架上的盒子里取出一些银子。
  阿通深感惶恐,并未收下银子。虽然自己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吹笛,但也在此叨扰了两个月,受氏富很多照顾,因此她说,如果要收下谢礼的话,也应该照付住宿费用,所以拒绝接受。氏富说:
  “不,你一定要接收这份谢礼,因为等你到京都时我还有事相托,请你务必收下银子。”
  “您托我的事情,我一定会照办,但是这些银子我心领了。”
  阿通把银子推回去,氏富看到阿通背后的城太郎:
  “喂!那么这就给你当路上的零用。”
  “谢谢您!”
  城太郎立刻收下,然后说:
  “阿通姐姐,我可以收下吗?”
  城太郎先斩后奏,阿通也拿他没办法。
  “真是谢谢您了。”
  阿通再三道谢,氏富这才放心。
  “我要拜托你到京都的时候,将此交给住在堀川的乌丸光广卿。”
  说完,从架子上取下一卷图画。
  “这是我前年受光广卿之托所画的图。那时约定要请光广卿在画上题诗词,我认为如果是派人去或委托信差都不能表达我的诚意,所以请你们一路小心,切勿淋到雨或弄脏了。”
  阿通觉得责任重大,却又无法拒绝。氏富拿出一个特制的盒子和油纸,准备把画包起来。但是他可能是对这幅画情有独钟,而且要将作品送人总有些依依不舍,于是说道:
  “这幅画也给你们看看吧!”
  说完摊开那幅画。
  “哇!”
  阿通不自觉地发出赞美声,城太郎也睁大眼睛,靠近观赏。
  虽然尚未题诗词,不能明了这幅画所表达的涵意。却看得出是平安朝时期的生活和习俗,用土佐流的细笔画法,涂上华丽的朱砂色料,令人百看不厌。
  城太郎并不懂画。
  “啊!这个火画得真像,看起来好像真的在燃烧似的……”
  “只可看不可摸哦!”
  两人全神贯注,都被那幅画吸引住了。就在此时,管家从庭院走来,对氏富讲了几句话,氏富听完后点头说:
  “嗯!这样子啊,那就不是可疑人物,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那个人写下字据,再把东西还给他。”
  说完,将阿通拿来带有汗臭味的武士行囊,交给管家。
  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听到教吹笛的师父突然要离开,大家都感到依依不舍。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大家围着阿通。
  “您不再回来了吗?”
  大家都像要跟亲姐姐分离似的,非常悲伤。这时,城太郎在馆外大喊:
  “阿通姐姐,你准备好了吗?”
  城太郎脱下白褂子穿上自己的短上衣,腰上横挂着木剑。荒木田氏富托他们带的重要图画用两三层油纸包好,放在盒子里,再用大包巾包着,由城太郎背着。
  “哎呀!你的动作真快!”
  阿通从窗户回话。
  “我当然快———阿通姐姐,你还没准备好吗?女人出门怎么动作这么慢啊!”
  这个地方禁止男人进入,所以当城太郎在等待阿通时,只能站在屋檐下晒太阳,他望着笼罩着霞雾的神路山,伸着懒腰打起呵欠。
  城太郎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受不了等待,才一下子他就感到无聊,快等得不耐烦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5)
  “阿通姐姐,你还没好吗?”
  阿通在馆内回答:
  “我立刻就出去了。”
  阿通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短短两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和这些神女亲密得情同手足,突然要离开,那些年轻的少女们好不伤心,舍不得让阿通走。
  “我会再回来的,请大家多保重。”
  阿通心里明白不可能再回来了,她知道自己在撒谎。
  神女中有人低声啜泣,也有人说要送阿通到五十铃川的神桥,大家七嘴八舌围着阿通一起走到门外。
  “咦!奇怪。”
  “城太郎刚才还直嚷着要走,现在怎么不见人影了?”
  神女们用手圈着嘴大叫:
  “城太!”
  “城太你在哪里啊?”
  阿通很了解城太郎这孩子,因此并不担心。
  “他一定等不及,一个人先跑到神桥去了。”
  “真让人受不了。”
  有一个神女注视着阿通的脸,说:
  “那个小孩是师父您的孩子吗?”
  阿通笑不出来,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那个城太怎么可能是我的小孩呢?我今年春天才二十一岁啊!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了吗?”
  “可是有人这么传说。”
  阿通突然想起氏富刚才所提的人言可畏,感到非常生气。但是,无论别人如何说,只要有一个人信任自己就可以了。
  “阿通姐姐,你好坏啊!你好坏啊!”
  原来以为城太郎已经先走了,没想到他却从后面追过来。
  “叫我等你,你却自己先走了,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城太郎嘟囔着嘴巴。
  “可是你刚才根本不在这里啊!”
  “我不在这里,那你也得先找一下才够意思啊!刚才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我师父的人往鸟羽街的方向走去,我觉得奇怪才跑过去一探究竟呢!”
  “啊!像刀锋女王的人?”
  “可是我看错了。我追到街树那里,老远瞧见那个人跛着脚走路的背影……好不失望。”
  两人一路行来,城太郎像刚才一样,几乎每次都尝到希望破灭的痛苦。因为,在路上不管是擦身而过的人,或是背影神似刀锋女王的人,他都会跑上前去确定一下,有时候看到别人的楼上好像有刀锋女王的人影,或是渡船中坐着像刀锋女王的人———无论是骑马的或乘轿的,所有的人只要有那么一点长得像刀锋女王,城太郎就会激动地说:咦!是他吗?
  城太郎一定会使尽方法去确认对方是不是刀锋女王,每次总是带着落寞的表情回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下几十遍了。
  因此,阿通并未因城太郎所说的话而生气,尤其当她听到城太郎说那是一个跛脚的武士时,竟然笑了起来。
  “太辛苦你了。才刚要上路就情绪低落的话,往后的旅程可就很无趣了。我们先握手言欢再出发吧!”
  “这些小姑娘呢?”
  城太郎无礼地环视尾随在后的那群神女:
  “她们要一起走吗?”
  “没这回事,她们只是依依难舍,想送我们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
  “那真是太辛苦了。”
  城太郎模仿阿通的口气。
  本来充满离愁的神女们,由于城太郎的加入,气氛立刻变得活泼起来。
  “阿通师父,您走错路了,不是向那儿转。”
  “我没走错。”
  阿通转往玉串御门的方向,对着远方的内宫正殿,合掌低头膜拜许久。
  城太郎见状:
  “啊!原来如此,阿通姐姐是在向神明告别。”
  城太郎说着,远远地看着阿通。神女们用手指戳他的背。
  “城太,你怎么不来拜呢?”
  “我不要。”
  “怎么可以说不要呢?你会歪嘴巴呀!”
  “拜了我会不舒服。”
  “拜神明为何会不舒服呢?这神明可不同于一般世俗的神明,或是流行、赶时髦的神明,你可以把她想像成遥远的母亲,怎么会不舒服呢?”
  “这个我懂。”
  “你懂的话就去拜啊!”
  “我不喜欢嘛!”
  “你好倔强!”
  “你们这些臭丫头、臭三八给我闭嘴。”
  “哎哟!骂人了。”
  一式打扮的神女们,个个瞪大眼睛。
  “哎哟———”
  “哎哟。”
  “这小孩真吓人。”
  阿通遥拜之后走回来。
  “你们怎么了?”
  神女们在等阿通回来主持公道。
  “城太刚才骂我们是臭丫头———而且,他还说他讨厌膜拜神明。”
  “城太,这是你不对。”
  “什么嘛?”
  “你以前不是说过,在大和的般若荒野,刀锋女王跟宝藏院众人决斗时,你非常担心,对着空中合掌大声请求神明保佑,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吗?现在你也去膜拜。”
  “可是……大家都在看我。”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6)
  “好,各位,你们转过头去,我也转过头———”
  大家排成一列背对着城太郎。
  “……这样子可以吗?”
  阿通说完,没听见城太郎回话,便偷偷回过头去看,看到城太郎往玉串御门的方向跑过去,站在那里深深一鞠躬。
  14
  刀锋女王面对大海,坐在卖烤蝾螺的摊子前。
  “客官,我们的船要环湖一周,还有两个空位,你要不要坐啊?”
  有位船夫对着刀锋女王拉生意。
  另外又有两名海女① ,提着刚捞上来的海螺篮子。
  “这位先生,要不要买海螺啊?”
  “买点海螺吧!”
  “……”
  刀锋女王脚上的纱布已经被流出来的脓血沾污了。他将纱布解开,本来疼痛不堪的脚伤,现在已经完全消肿恢复原状了,纱布包裹得太久以致皮肤变得又白又皱。
  “不买,不买。”
  刀锋女王挥挥手,赶走了船夫和海女。他试着把脚踏在沙地上,走向海里,把脚泡在海水里。
  从这一天早上开始,他不但忘记了脚伤的痛苦,体力也全都恢复,精神亦为之振奋。他除了清楚地知道脚伤已经痊愈之外,今晨的心境与昨日大不相同,因为自觉前途无量而欣喜若狂。
  刀锋女王请卖烤蝾螺的姑娘帮他买了一双袜子和新草鞋,他尝试在地上踩踏,跛脚走路也有好一阵子,一下子痊愈又有点不适应,伤口还有些疼痛,但已经微不足道了。
  “船夫已经在赶游客上船,客官,您不是要去大凑吗?”
  正在烤蝾螺的老头子提醒刀锋女王。
  “没错,到大凑之后就有船开往津镇吧?”
  “对,也有船开往四日市和桑名。”
  “老板,今天是腊月几日了?”
  “哈哈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都忘了日期,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日了。”
  “才二十四日吗?”
  “还是你们年轻人无忧无愁,真令人羡慕。”
  刀锋女王快步到高城海边的渡船头,他还希望能跑得更快些。
  刀锋女王赶上往对岸大凑的船只,船上满载乘客。在这同时,也是神女们送阿通和城太郎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头,或许她们现在正挥着手道别呢。
  那条五十铃川的河水便是流到大凑的海口,刀锋女王所乘的渡船发出船桨拍打波浪的声音。
  抵达大凑之后,刀锋女王立刻改搭开往尾张的渡船。乘客大多是旅客,左岸可以看见古市、山田和松坂等地的道旁树,巨大的船帆,迎着海岸线,平稳地行驶在伊势的海面。
  此时,阿通和城太郎正由陆路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不知道他们谁会先到达目的地?
  如果到松坂,便可以打听到那位伊势出身、号称“鬼才”的神子上典膳的消息,但刀锋女王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津镇就下船。
  在津镇港下船时,走在他前面的男子,腰际挂着两尺左右的木棒,引起刀锋女王的注意。因为木棒上卷着锁链,锁链的尾端有一个铜环。腰上另外还佩了一支皮刀鞘的野太刀。年约四十二三岁,皮肤比刀锋女王还要黝黑,头发焦黄地卷在一起。
  “老板!老板!”
  若非有人如此称呼这个人,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只是一个野武士。刀锋女王仔细看了一下那名从船上追下来,年约十六七岁,脸上还沾着煤灰的铁匠小徒弟,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柄铁锤。
  “等等我,老板。”
  “还不快点。”
  “刚才我把铁锤忘在船上了。”
  “怎么可以忘记吃饭的家伙呢?”
  “我已经跑回去拿来了。”
  “那当然,要是你敢忘记,你就没命了。”
  “老板!”
  “你真啰嗦。”
  “今晚我们不是要住在津头吗?”
  “太阳还高,我们先赶一段路。”
  “真想住在这里,有时候出来工作可以放松些啊!”
  “别说瞎话了。”
  从码头通往大街的路上,两旁都是礼品店和拉客住宿的人。那个打铁铺的徒弟扛着铁锤,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看热闹,因此又没跟上他的老板。最后终于看到老板在店里买了一个玩具风车。
  “岩公。”
  “是。”
  “帮我拿这个。”
  “是风车呀。”
  “拿在手上怕会被人撞坏,最好插在领子上。”
  “要买回家当礼物的吗?”
  “嗯……”
  看来那个老板是买给他小孩的。出外工作,回到家最大的享受便是看到小孩的笑脸吧!
  老板走在前面频频回头,大概是担心插在岩公领子上的风车会被弄坏。
  巧的是,他们左弯右拐,竟然是刀锋女王要走的路。
  “噢……”
  刀锋女王心里有数———一定是这个男人。
  但是,这世上有那么多的打铁铺,而且带着锁链镰刀的人也不少。为了慎重起见,刀锋女王不时地走在前面或后面,悄悄地留意观察,当他们来到津镇城外,正要转往铃鹿山的街道时,刀锋女王从他们二人的对话中已经可以确定。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7)
  “请问你要回梅畑吗?”
  刀锋女王问那两个人,对方操着浓浓的乡音回答:
  “是的,我们是要回梅畑。”
  “请问您是不是 户梅轩先生呢?”
  “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梅轩,你是谁?”
  越过铃鹿山,从水口通往江州草津———这条道路是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刀锋女王前几天才经过这里。由于他打算在年底到达目的地,希望能在那儿畅饮屠苏酒,因此他一路毫无逗留地直接来到这里。
  前几天他经过此地时,曾去拜访 户梅轩,不巧他不在家,刀锋女王也不执着,只是期望它日有机会再相识,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巧遇梅轩,刀锋女王觉得自己跟锁链镰刀挺有缘分的。
  “实在很有缘,前几天我曾去云林院村拜访您,见过尊夫人。我叫女王刀锋女王,是个习武者。”
  “啊!原来如此。”
  梅轩毫无讶异之色。
  “你就是那位住在山田的客栈,说要跟我比武的那个人吗?”
  “您听说了?”
  “你不是去打听我是否在荒木田先生家里?”
  “打听了。”
  “我是去荒木田家做事,但并不住在他家,我借用神社街一个朋友的工厂,在那儿完成了一件非我莫属的工作。”
  “噢……然后呢?”
  “我听说有一位修行武者住在山田客栈,正在找我,但我怕麻烦,所以未加理会———原来就是你啊!”
  “是的,听说您是锁链镰刀的高手。”
  “哈哈哈!你见到我内人了吗?”
  “尊夫人露了一下八重垣流的架式给我看。”
  “那不就够了吗?实在没必要紧追不舍。我的流派内人已经露给你看过了,要是你想看得更多的话,说不定还没看到一半,你就已经丧命了。”
  原来他们夫妻俩都是高傲自大的人,在这世上似乎武术与傲慢都是一体的。但话又说回来,若非对方有那么强的自尊心,也不会因为拥有精湛的武术而骄傲自矜的。
  刀锋女王的修养功夫到家,能暗自咽下这口气,他之所以能不被对方激怒,是因为在他重新踏出社会时,泽庵曾经教诲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且他探访宝藏院和小柳生城也得到不少教诲。
  刀锋女王很有风度地包容对方,仔仔细细观察对方的本领,甚至毕躬毕敬地采取低姿态。
  在尚未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刀锋女王谨言慎行不形于色。
  “是的。”
  刀锋女王像个晚辈般谦虚地回答。
  “您说的没错,光看到尊夫人的架式就让我获益良多。但是能在此遇见您,真是有缘,希望能聆听您多谈谈有关锁链镰刀的心得,那就更感激不尽了。”
  “谈锁链镰刀?要谈的话可以啊!今晚你要投宿关所的客栈吗?”
  “正有此意,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否让我到府上叨扰一宿呢?”
  “我家里不是旅馆,寝具不够,若不在意和我的徒弟岩公共宿,那就请便。”
  黄昏时,三人来到铃鹿山,山中的村落在灿烂的夕阳下,宛如一面湖水,渐渐沉寂下来。
  岩公先跑回去通报,刀锋女王看到梅轩的老婆抱着小孩站在屋檐下,手上拿着父亲送的玩具风车。
  “你看,你看,爸爸从那里回来了,看到爸爸了吗?爸爸回来了———”
  本来是傲慢自大的 户梅轩,看到孩子立刻变成了一位慈祥的父亲。
  “嘿哟!我的小乖乖。”
  户梅轩手舞足蹈地逗着小孩,夫妇俩相偕抱着孩子进屋去。并未把一起回来并打算在此寄住一晚的刀锋女王看在眼里。
  直到吃晚饭时。
  “对了,对了,叫那个修行武者一起来吃饭。”
  刀锋女王穿着草鞋,正在工作房的火炉旁烤火。梅轩看见他,才忽然想起而如此吩咐他的妻子。
  他老婆一脸不悦。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也来住了一晚,怎么现在又来了?”
  “就让他跟岩公一起睡。”
  “上次我是在火炉旁铺了席子给他睡,今晚也让他这样睡就好了。”
  “喂,小伙子。”
  梅轩在炉前温好了酒,他拿着酒杯问刀锋女王:“你喝酒吗?”
  “我喝一点。”
  “来一杯吧!”
  “好。”
  刀锋女王坐在工具房和客房中央。
  “我敬您。”
  刀锋女王举杯向梅轩致意,一口饮尽,酒味微酸。
  “杯子还您。”
  “那个杯子你拿着吧!我还有杯子。你这个武者修行———”
  “是。”
  “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呢?”
  “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
  “故乡在哪里?”
  “美作。”
  刀锋女王一回答完, 户梅轩便瞪大眼睛,从头到脚再一次重新打量刀锋女王。
  “……刚才你说……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
  “我叫女王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是哪两个字?”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8)
  “武功的武,宝藏的藏。”
  这时候,他老婆把晚饭菜肴端过来。
  “请用。”
  她把饭菜放在草席上, 户梅轩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是这样子啊……”
  “来,酒温热了。”
  梅轩为刀锋女王斟酒,突然开口问他。
  “你从小就叫做刀锋女王(Takezou)吗?”
  “没错。”
  “你十七岁的时候也是用这个名字吗?”
  “是的。”
  “你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跟一名叫又八的男子到关原去打仗?”
  刀锋女王内心一惊。
  “您对我似乎很清楚啊!”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在关原工作。”
  刀锋女王一听倍感亲切,梅轩现在也改变了傲慢的态度。
  “我觉得你很面熟,原来我们是在战场碰过面啊!”
  “这么说来,你是在蓝光杀手家的阵营啦?”
  “我那时在江州野洲川,跟野洲川的乡士一起,投靠蓝光杀手家的阵营,跑在军队的最前方。”
  “原来如此,我们可能碰过面。”
  “你的朋友又八现在如何呢?”
  “战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你说的战后是指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会战之后,我们在伊吹的一户人家里藏匿了一阵子,等我们的伤口痊愈之后便分手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了。”
  “……哦。”
  梅轩对正要哄小孩入睡的老婆说:
  “没酒了。”
  “你们已经谈够了吧!”
  “我们现在酒兴正浓,还要喝。”
  “今晚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呢?”
  “因为我们谈得正投机。”
  “已经没酒了。”
  “岩公,你过来一下。”
  梅轩对角落呼叫,隔墙传来岩公起床的声音。
  “老板!什么事?”
  岩公打开房门,露出脸来。
  “你到斧作那里去赊一升酒。”
  刀锋女王拿起饭碗。
  “等一下,酒马上来。”
  梅轩急忙抓住刀锋女王的手。
  “我特地叫岩公去赊酒来,等一下再吃饭吧!”
  “请勿为了我出去赊酒,我已经不胜酒力了。”
  “没关系。”
  梅轩又说: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要问我有关锁链镰刀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但是不喝酒哪能谈呢?”
  岩公很快就回来了。
  他把酒壶放在炉火上温热,此时梅轩已经在对刀锋女王大谈锁链镰刀用在战场上的效果。
  “拿锁链镰刀对付敌人容易获胜,因为它跟刀剑不同,让敌人根本无空隙可以防守,而且在还没击中对方要害之前,就可利用锁链先缠住敌人的武器,就像这样,左手拿镰刀,右手抓称铊———”
  梅轩坐着,示范给刀锋女王看。
  “敌人攻过来时,用镰刀挡住敌人的武器,同时又可用称铊反击对方,这也是一招。”
  说完又换另一种招式。
  “像这种情况———如果敌人离自己较远的时候———可以用锁链缠住对方的武器,无论是大刀、枪、或是棒,皆足以致胜。”
  说完,又教刀锋女王投称铊的方法,他讲了十几招,例如挥动锁链画出蛇形般的线条,还有镰刀和锁链并用,让敌人产生视觉上的错觉,可以反守为攻。梅轩不断地介绍这种武器的玄妙之处。
  刀锋女王听得津津有味。
  刀锋女王在听对方解说时,全神贯注,惟恐有所遗漏。完全置身其中。
  锁链和镰刀———
  双手并用。
  刀锋女王边听讲解,自己也颇获心得。
  人有双手,而剑只用到一只手。
  他在心里暗自思索着,得到这个结论。
  第二壶酒不知不觉也见底了,梅轩虽然也喝,但绝大部分都斟给刀锋女王,刀锋女王酒酣耳热之际毫不觉过量,从未如此酩酊大醉过。
  “老婆!我们到后面的房间睡,这里的棉被留给客人,你到后面去铺被子。”
  他老婆原来打算睡在这个房间,因此当他们两人喝酒时,也不管客人是否在场,便径自和小孩躺进被窝里睡了。
  “这位客人好像也累了,让他早点休息。”
  梅轩对客人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亲切,现在又要让刀锋女王睡在这里而自己去睡后面的房间。他老婆无法理解,而且被窝已经睡暖了,她不愿意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这位客人跟岩公一起睡在工具房吗?”
  “你这个笨蛋!”
  他瞪着老婆。
  “那要看客人是何许人啊!你给我闭嘴,到后面去铺被子。”
  “……”
  穿着睡衣,他老婆满心不悦地走到后面房间,梅轩抱起已经熟睡的婴儿。
  “虽然被子不是很干净,但是这里有火炉比较暖和。半夜里若口渴,这里也有茶喝,请不要客气,快到被窝里睡吧!”
  梅轩说完便离开了,过了不久,他的老婆过来换枕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我先生已经喝得大醉,再加上旅途劳累,他说明天要睡晚一点才起来,你也不必急着早起,明天早上在这儿吃完早餐再离开。”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49)
  “……谢谢你。”
  刀锋女王只能如此回答,他已经烂醉如泥,几乎无法脱下草鞋和上衣。
  “那么我就打扰了。”
  刀锋女王说完便躺进这位妇人和小孩刚才睡过的被窝里,被窝还相当温暖,但是刀锋女王的身体比被窝还热,梅轩的老婆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刀锋女王说:
  “……晚安!”
  说完吹熄烛火,这才离开房间。
  刀锋女王烂醉如泥,他的头就像孙悟空被头箍束紧一样疼痛不堪,太阳穴的脉搏呼呼作响。
  奇怪,今天晚上我怎么会喝这么多———刀锋女王痛苦不堪,有点后悔———刚才梅轩不断地劝酒,那么高傲的梅轩为何突然出去借酒,而且,本来一直不高兴的老婆,竟然变得那么亲切,还让出这么暖和的地方给他睡———为何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呢?
  刀锋女王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尚未理出头绪来,就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了,一盖上棉被便呼呼大睡。
  炉火余灰殆尽,偶尔闪着微小的火焰照着刀锋女王的脸庞,看得出来他已经进入梦乡。
  “……”
  事实上,梅轩的老婆一直守在门边,直到刀锋女王睡着,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她丈夫的房间。
  刀锋女王在做梦,同样的梦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梦境,有时出现幼年时的光景,在他睡眠的脑细胞里,像虫子一样爬进爬出,神经上留下虫的足迹,他的脑膜好像映着萤光色的文字,一切充满幻觉。
  ……而且,他在梦里一直听到一首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这首催眠曲是上次投宿时,梅轩老婆唱的那首催眠曲。充满伊势乡音的旋律,现在在刀锋女王的梦乡里,听起来竟像是自己故乡美作吉野乡的旋律。
  刀锋女王看到自己变成婴儿,由一位皮肤白皙,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婴儿的刀锋女王竟然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他用幼稚的眼睛看着乳房上方白皙的面孔———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母亲抱着他边摇边唱催眠曲,母亲美丽的脸庞就像一朵梨花,长长的石墙上可以看到开了花的苔藓,树梢上映着夕阳,屋里已经开始点起灯火。
  母亲的双眸落着泪珠,襁褓中的刀锋女王不知所以地望着母亲的泪水。
  ———你给我出去。
  ———回到你娘家去吧!
  他听到父亲无二斋严厉的声音,却不见他的身影,只见母亲逃出家里那道长墙,最后跑到英田川的河床,边哭边走向河里。
  襁褓中的刀锋女王很想告诉母亲:危险!危险!
  他在母亲怀里不断地扭动着身子,但是母亲却慢慢走往河流深处,紧紧抱着动个不停的婴儿,几乎要把他弄痛了。母亲泪湿的脸颊紧贴着婴儿的脸。
  刀锋女王啊!刀锋女王!你是父亲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呢?
  此时,岸边传来父亲无二斋的怒吼声,母亲一听到,立刻投身英田川。
  襁褓中的刀锋女王被丢到布满石头的河床上,在月见草的草丛里使尽吃奶的力气哇哇大哭。
  “……啊?”
  刀锋女王猛然惊醒,才知道是一场梦。梦中浑浑噩噩,那个女人的脸庞分不清是母亲还是别人。刀锋女王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在窥视他的梦,因此才醒了过来。
  刀锋女王没见过母亲的脸,他虽然怀念母亲,却无法描绘出母亲的面孔,只能看别人的母亲来想像自己母亲的音容。
  “……为何今夜我会喝醉呢?”
  刀锋女王酒醒之后,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被煤炭熏黑的天花板,红色的光芒忽隐忽现———原来是即将烧尽的炉火映在上面。
  细看之下,在他头上有一个风车,从天花板垂挂下来。
  那是梅轩买给他儿子的玩具,除此之外,刀锋女王还闻到被褥上的母乳香。他这时才明白,可能是因为周围的气氛,才会引发他梦见已故的母亲,他望着风车,内心洋溢无限怀念。
  刀锋女王尚未全醒也没睡着,恍恍惚惚之间微睁着眼睛,忽然觉得垂挂在那里的风车有些奇怪。
  “……”
  因为风车开始旋转起来了。
  本来风车就是会旋转,没什么好奇怪,但是刀锋女王心头一惊,打算离被起身。
  “……奇怪?”
  他仔细聆听。
  好像听到在哪个地方有轻微的开门声,当门一关上时,原来转动的风车便静止下来。
  想必从刚才一直有人在进出这家的后门,虽然蹑手蹑脚,十分小心,但是门在开关之间,风吹动门帘,风车也跟着旋转。刀锋女王觉得五彩缤纷的风车好像蝴蝶一般,时而张翅飞舞,时而停止。
  刀锋女王本想爬起来,但立刻又缩回被窝里,他全神贯注,想要察知这屋子里的动静,就像裹着一片树叶便可知晓大自然各季节的昆虫,紧绷的神经贯穿全身。
  刀锋女王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是多么危险。但是他不了解为何他人,也就是这里的主人 户梅轩要杀害自己。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0)
  “难道我上了贼船?”
  一开始刀锋女王如此判断。如果是盗贼,只要瞧见刀锋女王轻便的行装,便知道没东西打抢。
  “恨我吗?”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刀锋女王仍然不明就里,但是他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自己的性命———到底是这么等待对方来?还是先发制人呢?他必须取舍其一。
  他悄悄伸手到床下找到了草鞋,再将草鞋拿进被窝。
  风车突然开始急速旋转,忽隐忽现的炉火余光照着风车,看来好像变幻万千的花朵一样,不断旋转,现在,他听见屋里屋外有明显的脚步声!他把被窝隆高,做出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终于,在门帘那儿出现两道目光,有一名男子握刀潜行过来,另外一人手拿长枪绕过墙壁,来到被窝的另一边。
  “……”那两名男子倾听被窝里的动静,看着隆起的被窝。这时,又有一个人从门帘走过来,正是 户梅轩,他左手拿着锁链镰刀,右手抓着称铊。
  “……”
  “……”
  “……”
  一对、两对、三对眼睛……
  三人以眼示意,屏气凝息,站在枕头旁边的人“啊”一声踢翻枕头,另一旁的男子立刻拿着长矛对着被窝。
  “起来!刀锋女王!”
  梅轩抓住铜铊和锁链镰刀,后退一步,对着被窝大叫。
  被窝里并无反应。
  不论他们拿着锁链镰刀打过去,用长矛戳着棉被,或大声叫喊。被窝里仍毫无反应,因为,应该睡在被窝里的刀锋女王早已不在那里了。
  拿着长矛的男子用枪掀开棉被。
  “啊……他逃跑了。”
  大家一脸的狼狈,急忙四处寻找,梅轩一看到旋转中的风车马上会意过来。
  “门开着。”
  说完,立刻跳到门口。
  “糟了———”另外一个男子叫了起来。因为他看见工作室和房间中那扇通往阳台的门是开着的。
  屋外蒙上一层白霜,有如月光般皎洁。刚才风车突然旋转了起来,就是因为刺骨的寒风从这扇门吹了进来的缘故。
  “那个混账东西,原来从这里逃走了。”
  “门外把风的人是在干什么!把风的人呢?”
  梅轩急忙大叫:
  “喂!喂!”
  大声怒骂,跑到屋外一看,屋檐下一个黑影蹲在地上。
  “老大!老大!抓到刀锋女王了吗?”
  黑暗处,传来小声的问话。
  梅轩不由怒火中烧。
  “你在说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刀锋女王那个混蛋早已经闻风逃走了。”
  “咦!逃走了……什么时候?”
  “你还有脸问我?”
  “奇怪了?”
  “全是一群酒囊饭袋。”
  梅轩在那个门进进出出,然后说道:
  “他只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越过铃鹿山,另一条是往津镇的街道。应该尚未走远,我们快去追吧!”
  “往哪儿追?”
  “我往铃鹿山的方向,你们往街道追去。”
  屋内屋外大约有十人左右,还有人拿着枪炮。
  每个人的装束都不一样。拿枪的看起来像个猎人;拿刀的看起来像个樵夫;其他人可能也是同一阶层的,都听命于 户梅轩,他们个个面目狰狞,都效忠于梅轩,不是只把他视为一般的铁匠而已。
  他们兵分两路。
  “如果找到刀锋女王,立刻鸣枪做暗号,大家听到枪声就赶快集合。”
  一伙人说好之后便追了出去。
  但是,才跑了半刻钟,一个个已经气喘如牛,不得不放弃,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大家疲惫不堪,也不管会不会被老大梅轩责骂,谁知梅轩却比众人都早一步回到家,正低着头呆坐在屋内。
  “没有追到,老大!”
  “太可惜了。”
  梅轩只好放弃。
  “算了。”
  梅轩抓起几根木柴,以膝盖劈劈啪啪地折断,然后叫道:
  “老婆!还有没有酒,拿酒来!”
  说完,发泄似地把木柴狠狠丢进炉火,扬起一阵灰烬。
  半夜的骚动,把婴儿给吵醒了,哭个不停。梅轩的老婆躺在床上回答已经没有酒了。有一个男人说可以回家拿酒来,便走了出去。这些人都住在附近,很快地把酒拿来了,也来不及温酒就倒进碗里喝了起来。
  “真不甘心!”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这个混账,命倒挺长的。”
  你一言我一语地放着马后炮当下酒菜。
  “老大!请息怒,都是把风的人的错。”
  大家想灌醉梅轩,让他先睡。
  “我也太大意了!”
  梅轩无意怪罪他人,只是皱着眉头喝闷酒。
  “要对付那个毛头小子,也许根本不必劳师动众,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是,四年前那个家伙十七岁的时候,连我战神 风典马都死在他手里,一想到此事,我就不敢轻举妄动。”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1)
  “但是,老大,今天那位修行武者,真的就是四年前住在伊吹艾草屋阿甲家里的那个小毛头吗?”
  “一定是我死去的战神典马在指引我———起先我也没有注意到,但是喝了一两杯之后,刀锋女王那个家伙可能不知道我就是 风典马的弟弟———在野洲川工作的野武士 风黄平。所以他说在关原之役时,他叫做刀锋女王(Takezou),现在改名叫女王刀锋女王(MuSaSi),我听了之后,从他的年龄和相貌上推断,可以确定他就是用木剑杀死我战神的那个刀锋女王(Takezou)。”
  “你本来想以牙还牙,却被他溜走了。”
  “最近社会祥和太平,所以,即使我战神典马尚存人间,可能也很难生活,大概只能跟我一样,除了打打铁勉强糊口之外,就是上山当山贼,别无选择余地。但是,一想到战神被关原之役的一个无名小卒用木剑打死,就令我愤恨不已。”
  “那时候,除了叫做刀锋女王的那个小毛头之外,还有一个小伙子吧!”
  “对,他叫又八。”
  “对!对!那个又八当天晚上立刻带着艾草屋的阿甲跟出剑锋喉连夜逃走……现在不知去向。”
  “我战神典马被阿甲所迷惑才会丧命。所以大家要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遇上阿甲也说不定。”
  也许酒精开始作用,梅轩低头打起瞌睡。
  “老大!你躺下来睡吧!”
  “老大!去睡吧!”
  大伙儿亲切地将他扶到刚才刀锋女王睡过的被窝里,并拣起枕头为他垫上, 户梅轩立刻合上充满怨恨的眼睛,倒头呼呼大睡。
  “回家吧!”
  “回去睡觉喽!”
  这些人原来都是伊吹的 风典马和野洲川的脚风黄平的手下,专门在战场上剥削战利品为生的野武士。时代变迁之后,有的人当猎人,有的当农夫,但还是不改邪恶的本性。此时,夜深人静,这批人走出打铁铺,走出布满白霜的野地,各自回家。
  这些人离开之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好像从未发生事情一样。在这座屋子里,只听见人的打呼声和野鼠的吱吱叫声。
  偶尔,传来婴儿尚未熟睡发出的咿呀声音。夜已深,婴儿也进入梦乡了。
  接着———
  在厨房和工作房中间,有一个堆满柴火的房间,柴火旁有一座土灶,破旧的墙壁上挂着蓑衣和斗笠。此刻,在土灶后面靠近墙壁处,蓑衣悄悄地移动,有一个人影把蓑衣挂回墙上,然后,就像从墙壁里走出来一样,那人影站了起来。
  那个人便是刀锋女王。
  他一步也没离开这个屋子。
  刚才他逃离被窝,打开柴房,便以蓑衣掩盖身体藏在柴火堆中。
  “……”
  刀锋女王在房间里走动。 户梅轩已经熟睡,梅轩似乎鼻子不好,他的鼾声与众不同———刀锋女王听了,在黑暗中不禁露出苦笑。
  “……”
  刀锋女王听着他的鼾声,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他和 户梅轩的比武已全然获胜。
  但是,刚才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道梅轩就是以前在野洲川的野武士,本名叫 风黄平,而且和那被自己打死的 风典马是亲兄弟,难怪他想要杀自己以报兄仇, 户梅轩虽然是个野武士,但个性怪异、好胜心强。
  如果留他活着,以后必定还会千方百计暗算自己,为了自身的安危,刀锋女王必须先下手为强。可是,有必要置对方于死地吗?
  “……”
  刀锋女王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方法。他绕到梅轩的床边,从墙上取下一把锁链镰刀。
  梅轩依然睡着。
  刀锋女王盯着梅轩的脸,用指甲勾出镰刀的刀刃,刀刃和手柄呈垂直状。
  刀锋女王用湿纸包住刀刃,然后将镰刀架在梅轩的脖子上。
  好了!
  挂在天花板上的风车也静止不动了,若非他用纸包住刀刃,明天一早,这家的主人可能就要命撒黄泉了,风车可能会疯狂旋转呢!
  刀锋女王之所以会杀 风典马是有缘由的。而且,当时自己刚参加过战争,血气方刚才会如此。现在,杀死 户梅轩并无益处,何况他的儿子将来必会为父报仇,就如风车旋转般,冤冤相报,永无终止。
  刀锋女王今夜不知为何,一直回忆起死去的父母,看到这一家人祥和地沉醉梦乡,空气里弥漫着奶香味,刀锋女王好生羡慕,迟迟不愿离去,他在心底默念:
  “谢谢你们的照顾……祝你们有一个好梦。”
  默祷完后,轻轻地打开雨窗,悄悄爬出去。在迷蒙的夜色中,再度踏上他的旅途。
  15
  人在刚步上旅程的头几天,充满新鲜,丝毫不觉疲累。
  这两个人昨夜虽然很晚才赶到追分关卡住宿,今天一大早,两人已经从笔舍山赶到四轩茶馆前,此时,已是晨曦初露。
  “哇!好美啊———”
  她停下脚步,观赏着美丽的日出。
  阿通的脸上泛着红晕,那一刻,她的表情充满朝气,不,应该说天下万物都生机勃勃。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2)
  “阿通姐姐,现在还看不到半个行人呢。今晨,这个街道就是我们两个打头阵了。”
  “你得意什么?早来晚到,还不都是一样。”
  “才不一样呢。”
  “你是说,走在前面的路,十里的路就会缩成七里啦!”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走在路上当然是走在最前面最舒服啦!要是走在马屁股后面,或是尘埃后面,那可就不一样了。”
  “话说得没错,可是像城太郎你这样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很奇怪了。”
  “因为今天的街上还没有行人,所以感觉上好像走在自己的地盘上似的。”
  “好吧!那我就当你的马前卒为你引路吧!这会儿你可以更趾高气扬了。”
  阿通在路旁拣了一根竹子,边走边唱着:
  “威武、回避!”
  本以为路旁的四轩茶馆还没开门,现在有人听到阿通的声音,探出头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
  阿通羞得满脸通红,拔腿就跑。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追上她。
  “你不能把国王丢在后面,自个儿逃跑啊!我可会处罚你呀!”
  “我不跟你玩了,讨厌!”
  “是你自己要玩的。”
  “还不是你害的,哎呀!你看那些茶馆的人还在看我们呢!他们一定觉得我们是疯子。”
  “我们到前面的茶馆去吧!”
  “做什么?
  “我肚子饿了。”
  “啊!你又肚子饿了。”
  “好吧!那我就在这里把中餐的饭团先吃一半好了。”
  “你要节约一点,我们尚未走上二里路呢?城太郎你一天竟然要吃上五餐啊!”
  “那是因为我没像阿通姐姐你能够坐轿子,或骑马,我才会这么饿啊!”
  “昨天是因为要赶到关卡的地方投宿,希望能赶在日落之前抵达,我才会骑马,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今天就不骑了。”
  “今天换我骑吧!”
  “小孩子骑什么马?”
  “我真想骑骑看,好不好嘛!阿通姐姐。”
  “只有今天,下不为例呀!”
  “我到四轩茶馆去,如果有马,我就租来骑。”
  “不行,现在还不行!”
  “那你刚才是骗我啦!”
  “你现在根本还没走累就要骑马,太费钱了。”
  “像我这样,走上百日千里也不觉得累,如果照你这么说,我根本没有机会骑马了……还是趁现在路上无人,先让我骑骑看吧!”
  阿通尚未点头答应,城太郎已经兴高采烈地跑向四轩茶馆。
  四轩茶馆照它的字义就是有四间的茶屋,那四间茶屋不是像老茶屋一样一列排开,而是在笔舍、沓挂等山坡分别建造了四座茶屋,让旅客休息,总称为四轩茶馆。
  “老板———”
  城太郎站在茶馆前。
  “你们有没有马出租啊?”
  城太郎大声叫喊。
  茶馆才刚开门,老板睡眼惺忪地望着这位精神饱满的小客人。
  “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
  “有没有马?快点把马牵出来。骑到水口要多少钱呢?如果便宜的话,我们就再骑到草津好了。”
  “你是谁家的小孩?”
  “人的小孩啊!”
  “我还以为你是雷公的小孩呢。”
  “雷公应该是老板你吧!”
  “你这小孩,真会耍嘴皮子。”
  “把马租给我们吧!”
  “你看,那匹马看起来还能驮东西吗?它已经太老,所以无法出租。”
  “真的不能出租吗?”
  “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啰嗦!”
  茶馆老板从蒸馒头的炉灶下拿出一把正在燃烧的柴火丢向城太郎,不过并没打中城太郎,反而打到屋檐下那匹老马的脚。
  这匹老马终其一生为人类驮物,翻山越岭,任劳任怨,已经老得连眉毛都泛白了。现在被打到脚,痛得嘶嘶尖叫,马背猛撞墙壁,引起一阵骚动。
  “你这畜牲。”
  老板飞奔出来,不知是在骂马还是在骂城太郎。
  “停!停!”
  老板抓住缰绳解开后,将马牵到屋旁树下。
  “老板,租给我嘛!”
  “不行。”
  “求求你嘛!”
  “我可没有马夫啊!”
  此时阿通走过来,一起拜托老板,要是没有马夫的话可以预先付账,到水口之后再托旅人或其他的马夫带回来。老板听完,答应阿通的要求,马骑到水口的旅馆或是草津都行,再托当地的人将马带回来,说完便把缰绳交给阿通。
  城太郎伸伸舌头。
  “老板太过分了,看阿通姐姐漂亮就答应。”
  “城太郎,你别说老板的坏话,要是被这匹马听见了,生起气来,中途将你摔落也说不定啊!”
  “我才不会被这匹老马欺负呢!”
  “你会骑吗?”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3)
  “当然会……只是,我爬不上去。”
  “你抱着马屁股当然爬不上去。”
  “你抱我骑上去。”
  “你可真啰嗦啊!”
  阿通把城太郎放上马背,城太郎高高在上,得意洋洋地说:
  “阿通姐姐,要跟好啊!”
  “你那样骑是很危险的。”
  “没问题,请放心。”
  “那么,我们出发吧!”
  阿通牵着缰绳。
  “老板,我们走了。”
  两人向茶馆道别之后便上路了。
  尚未走上百步,在一片迷蒙的晨雾中,虽然看不见人影,却可以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叫,并且传来急速的脚步声。
  “谁啊?”
  “是在追赶我们吗?”
  停下马,回头一看,白茫茫的晨雾中有一个人影逐渐向他们靠近,最后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长相,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夜晚,恐怕两人要拔腿落荒而逃。这时他们看见那个人高举着一把长刀,腰前还插着锁链镰刀,目露凶光。
  他像一阵疾风似的追上来,到了阿通面前突然停下脚步,出手便夺去阿通手上的马缰。
  “下来!”
  他命令城太郎。
  嘶、嘶、嘶,老马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后退数步,城太郎紧抓着马鬃。
  “你、你说什么,不要胡来……这匹马是我们出钱租的。”
  “别啰嗦。”
  锁链镰刀置若罔闻。
  “喂,你———”
  “什么事?”
  “我住在云林院村,就在关卡客栈靠山的地方。我叫 户梅轩,因为一些理由正在追赶一名叫女王刀锋女王的人。天色未亮,他就沿着这街道逃走,现在可能已经逃过水口的旅馆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在江州口的野洲川附近逮到他不可……所以,那匹马先让给我。”
  那人一口气说完之后,气喘如牛。虽然此时寒雾笼罩,树枝上凝结雪花,但是梅轩却满头大汗,血脉贲张。
  阿通听得呆若木鸡,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大地吸光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绛紫色的双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你说武、刀锋女王?”
  马背上城太郎冲口而出,紧紧抓住马鬃,全身颤抖。
  梅轩急着赶路,并未察觉眼前两人异样的表情。
  “喂,小鬼———下来,下来,不要拖拖拉拉,我拉你下来啦!”
  梅轩手握缰绳,做势要拉城太郎,城太郎猛摇头。
  “不要。”
  “你敢说不要。”
  “这是我的马,你不能因为要追人,就抢我的马。”
  “我看你们是妇孺,才对你们客气,小鬼,你别不识相。”
  “阿通姐姐。”
  城太郎着急地对阿通喊着:
  “这匹马绝对不能让给他!”
  阿通不由暗自赞赏城太郎的机智,自己也认为这匹马不能让给对方。
  “没错,也许你是很急,但是我们也得赶路,说不定等一下你过了这个山头,便可以租到更好的马和轿子了。你现在要夺取别人的马匹,就像这小孩说的,太不合理,我们无法答应。”
  “我也不下去,我死也不离开这匹马。”
  两人齐心协力对付梅轩。
  阿通和城太郎态度坚决,对梅轩而言颇感意外,在这个男子眼中,他们敢做如此反抗,不觉纳闷。
  “你们说什么都不肯让出这匹马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
  城太郎一副大人口吻。
  “混账!”
  梅轩不由得大声叫骂。
  在马背上的城太郎宛如一只跳蚤,紧抓住马鬃不放,梅轩一个箭步上前,突然抓住城太郎的脚,准备把他拖下马。
  这时城太郎应该拔出腰上的木剑还击,但他根本没想到面对比自己强上好几倍的敌人,现在脚又被抓住,只会不断叫骂。
  “畜牲!”
  并且向梅轩吐口水。
  城太郎长这么大,从未曾碰过这种事,刚才他看着日出,感觉自己的生命犹如万物欣欣向荣,这会儿却笼罩在恐怖战栗中,阿通也怕在此被这名男子伤害,恐怖之余口干舌燥。
  可是,她又不愿意把马让给他,因为这名男子凶暴的意图是冲着刀锋女王来的,这对刀锋女王极其危险,如果能在此多拖延一分,刀锋女王便可以跑得更远,避开这场灾祸。
  如此一来自己势必会失去与刀锋女王的联系。
  即使如此,阿通还是咬紧牙关,决不将马让给这名男子。
  “你在做什么!”
  阿通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用力向梅轩胸膛一推,梅轩刚才被城太郎吐了满脸口水,现在又被这个柔弱女子如此猛力一推,显得极狼狈,不仅如此,女人的胆识往往超乎男人的想像。就在阿通往梅轩胸前一推时,立刻伸手去抢梅轩腰上的野太刀。
  “你这女人,想要干什么?”
  梅轩大声斥喝,正想抓住阿通手腕,不料阿通已经拔出刀刃,梅轩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碰巧被刀划过,一时血流不止。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4)
  “好痛。”
  梅轩紧握手指,后退数步,刀刃自然脱离刀鞘,这时,阿通手上的大刀,斜拖在背后闪闪发光。
  虽然梅轩有一定的功夫,没料到昨夜失之大意今早又出此差错,这都是因为自己小看这名柔弱女子和小孩的缘故。
  他责骂自己太粗心,立刻又打起精神,而此时,毫无惧色的阿通举起大刀砍向梅轩,但是此刀长近三尺,而且刀刃宽厚,非常沉重,男人都不易挥动,是以阿通砍向梅轩的当儿,身体也踉跄着扑过去。
  接着,阿通以为自己砍到树木,手腕一阵麻木,她看到一股鲜血朝她喷过来,令她一阵眼花目眩,原来,她的刀正好砍在城太郎所骑的马屁股上。
  这匹老马很容易受惊吓,虽然砍得不深,却悲鸣不已,甩着腿上的鲜血,一阵狂乱。
  梅轩大叫一声,想要夺回阿通手中的大刀,正抓住阿通的手腕,不料,发狂的马匹后脚一踢,将他二人摔得老远,马倏然立起前脚,高声嘶鸣,像一支离弦的箭矢,狂奔而去。
  “哇!”
  马蹄扬起尘土,梅轩紧追其后,满腔的愤怒加快了他的脚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匹消失在他眼前……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回望阿通,却不见阿通的踪影。
  “啊?”
  梅轩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定睛一看,自己的刀掉在路旁松树下,他飞快过去捡起,顺着地势往下一看,低矮悬崖下有一户农家的茅草屋顶。
  看来阿通被马一踢可能从这里滑落下去了。梅轩这时确信这名女子与刀锋女王必有关联,他既着急想追刀锋女王,又不愿放过阿通,于是他沿着悬崖往下跑。
  “掉到哪里去了?”
  梅轩自言自语,大步绕着那户农家寻找。
  “躲到哪儿去了?”
  他从屋檐下偷窥屋内,打开仓库大门,像个疯子般四处搜寻,那户农家的老人,缩着身子躲在纺织机后面,害怕地看着。
  “啊……在那儿。”
  梅轩终于发现阿通。
  在丛丛的桧木林里,山谷仍然覆盖着白雪,阿通朝溪谷方向沿着桧木林的陡坡,像一只山鸡般,死命地往下逃跑。
  “我找到你了。”
  梅轩在陡坡上面大叫,阿通回头看到对方滑着土石,即将追上自己。他的右手握着捡起来的大刀。其实梅轩并无意杀死阿通,只是想,如果这名女子跟刀锋女王同路的话,抓住她,便可引出刀锋女王或是打听出刀锋女王的行踪。
  “你这女人。”
  梅轩伸出左手,指尖碰到阿通的黑发,阿通缩着身子,紧紧抓住树根,她脚底一滑,身体滑到悬崖边,像个秋千来回晃荡,沙石不断崩落打在阿通的脸上及胸前。梅轩瞪大眼睛,站在上面,拿着大刀抵住阿通。
  “混账,你还想逃吗?再下去,可就是悬崖峭壁了。”
  阿通透过残雪的裂缝往下看。几丈深之下有蓝色的河水流过———阿通感到还有一线生机,完全忘了恐惧,静静地等待自己掉落下去,她觉得自己即将面临死亡,但她无暇恐惧,在她内心此刻只想到刀锋女王,不,应该说,在她的脑海里,记忆和思念全都是刀锋女王的影子,犹如在暴风雨的天空中想望明月。
  “老大,老大。”
  山谷中传来呼叫声,梅轩闻声回头张望。
  悬崖上面出现了两三个男人。
  “老大。”
  上面的人呼叫着梅轩。
  “您在那儿做什么?”
  “快点再往前追吧,刚才我们询问四轩茶馆的老板,他说天未亮之前,有一名武士在那里吃过便当,便朝甲贺谷的方向走了。”
  “往甲贺谷?”
  “是的,但是不管是往甲贺谷或是越过土山往水口方向,在石部的旅馆附近只有一条道路,只要早点在野洲川布置,必定可以抓住那个家伙。”
  梅轩耳里听着远方传来的说话声,眼光却直直盯着阿通。
  “喂,你们到这里来。”
  “要我们下去吗?”
  “快下来。”
  “可是这么一拖延时间,恐怕刀锋女王那家伙就会逃过野洲川了。”
  “别管那么多了,快点下来。”
  “遵命。”
  这些人就是昨夜里和梅轩一起捉拿刀锋女王却徒劳无功的人,他们熟悉山路,像野猪一般熟练地跑了下来,看到阿通,梅轩三言两语道明原委,便将阿通交给这三个人,交代他们随后把阿通带到野洲川。这些人用绳子捆绑阿通,但又怕阿通会痛,便不断地偷窥阿通苍白的脸庞。
  “你们也要早点赶到!”
  梅轩交代完,便像只山猴沿着山路跑走了。
  不知由哪里下到甲贺谷的溪流,远眺这边的悬崖,梅轩的身影变得非常渺小,他朝这边大声说:
  “我们在野洲川会面,我抄近路追过去,你们从街道走,一路寻找过去,可别大意!”
  悬崖这边的手下回答:
  “知道了。”
  对话声在山谷中回响,梅轩在残雪斑斑的山谷,像只雷鸟,沿着河床上巨大的岩石,蹦蹦跳跳,一会儿,身子便消失在远方。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5)
  城太郎所骑的马匹虽已老态龙钟,一旦发狂,若非骑马高手恐怕无法驾驭。
  刚才受伤,犹如屁股着火般,盲目地四处乱窜,现在已经穿越八百八谷的铃鹿山坡,爬过蟹坡又穿过土山的立场,沿着松尾村到布引山的斜坡,犹如一阵旋风,不知疲倦地狂奔着。
  坐在马背上的城太郎,惊魂未定。
  “危险!危险!”
  他像念咒文般不断喊叫,只能抓住鬃毛,紧闭双眼,抱着马脖子。
  当马一路狂奔时,城太郎的屁股也高高被弹开马背。
  城太郎自己觉得非常危险,而村庄和立场的人们和路人见此光景,更是替他捏一把冷汗。
  本来城太郎就不会骑马,自然也不会下马,更不要说如何驾驭马匹让它停下来。
  “危险啊,危险啊!”
  原先他要求阿通让他骑马,尝试一下快马加鞭的滋味,这会儿这个愿望可真的实现了,只不过他的声音慢慢转为哭泣,口中念的咒文看来也不灵光了。
  此刻,街上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了,行人看见狂奔的马匹,竟无人挺身帮忙,他们都害怕受伤。
  “怎么回事啊?”
  “笨哦!”
  路人只管闪躲到路旁,并在城太郎背后说着风凉话。
  不久来到了三云村一处叫做夏身的休息站。
  要是孙悟空骑着筋斗云来到这儿,一定会用小手遮阳,仔细欣赏这一带一望无际的伊贺、甲贺连峰,俯瞰旭日之下美丽的布引山和横田川的明媚风光。远方天际还有一朵紫色云彩,像一面镜子般,云彩的下方正好是琵琶湖。城太郎骑在马上,速度虽然不输孙悟空的筋斗云,但他已无暇他顾了。
  “拉住马!拉住马!”
  一开始他直嚷危险、危险,现在他开始喊叫把马拉住,后来当马跑到柑子坂的大斜坡,正要往下冲时,城太郎的叫喊声又换成:
  “救命啊!”
  马往下奔跑,城太郎坐在马背上,身体被弹得几乎快要掉到地上了。
  但是,在坡道接近山腰附近,有一枝树干从悬崖横长出来,把道路遮断了,城太郎一碰到树枝就紧紧攀住,想必是神助,他终于离开了马背,像只青蛙似的挂在树枝上。
  无人骑的马匹更是快速飞奔离去。城太郎像荡秋千似的双手挂在树上晃荡。
  虽然说是悬在空中,其实离地面也仅一丈高,只要放手便可轻易跳到地上。但是此刻的城太郎头昏眼花,心慌意乱,他以为如果跌到地上准没命的,便拼命地把脚勾上树枝支撑身体,连手都麻了。
  这时树干“啪”的发出断裂声,城太郎心想这下完了,不料却轻松掉落地上,整个人呆坐半晌。
  “呼……”
  马匹早已不见踪影,就算马还在,他也不敢再骑了,没多久,城太郎突然一跃而起。
  “阿通姐姐?”
  他对着山坡上大叫。
  “阿通姐姐———”
  他神色慌张地往回跑,这回记得握住木剑了。
  “阿通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好不容易在下柑子坂坡道时,遇到一名斗笠贩子,他穿着五倍子染的衣服,敞着背心,下着皮裤、草鞋———身上还背着行囊。
  “嘿,小鬼———”
  擦身而过时,男子挥手招呼,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城太郎。
  “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问城太郎。
  城太郎回道:
  “大叔,你从那边过来的吗?”
  “没错。”
  “你有没有看到一位二十岁左右漂亮的女人呢?”
  “喔,看到了。”
  “真的,在哪里?”
  “前面夏身的休息站那儿,有几个野武士用绳子绑着一名女子。我也觉得奇怪,但并未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过去,我猜他们是铃鹿谷 风黄平的同党。”
  “对,没错,就是他们。”
  “你等一等啊!”
  城太郎本来拔腿就要跑了,那个人连忙叫住他。
  “那个女人跟你是同路吗?”
  “她叫阿通。”
  “要是你太莽撞会丧命的。现在可以确定那伙人一定会经过这儿,要不要和我商量,也许我可以提供不错的建议。”
  城太郎信任此人,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穿着五倍子染的男子戴着斗笠,不断点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但是,那伙人是改名为梅轩的 风黄平的同党,你们妇孺两个,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好,我替你去把阿通姑娘救出来。”
  “你愿意帮我们吗?”
  “他们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把人交给我,我会见机行事,你就躲到草丛里别出声。”
  城太郎立刻躲到草丛后面,那名男子便往坡道下走去,城太郎以为那个人说好要救阿通姐姐,怎么这会儿逃走了,内心极为不安,便不断地从草丛探出来看。
  坡道上传来人声,城太郎急忙低下头。人声中夹杂着阿通的声音,城太郎看到她两手反绑于背后,被三名野武士押着往这边走。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6)
  “你慢吞吞地在干什么?快走!”
  “你不走吗?”
  一个男的推着阿通的肩膀,边走边骂,阿通差点跌在斜坡上。
  “我要找跟我一起的那个小男孩。城太郎!你在哪里?”
  “你还啰嗦!”
  阿通赤着白皙的双脚,都磨得流血了。城太郎正要大声叫喊时,刚才那名穿着五倍子染的武士摘下斗笠,看起来是二十六七岁的男子,瞪着大眼睛飞奔过来。
  “不得了了———”
  他一边大喊,一边从坡道下直奔上来,三名野武士都停下脚步,他们回头看擦肩而过的五倍子染武士。
  “嘿!你不是渡边的外甥吗?什么事情不得了了?发生什么事……”
  听到那些武士称呼这名男子是渡边的外甥,可以想见这名穿着五倍子染上衣的男子,可能就是住在附近的伊贺谷或甲贺村受人尊敬的隐者渡边半藏的外甥吧!
  “你们不知道吗?”
  那名男子问道。
  “什么事……”
  三名野武士靠了过来。
  渡边的外甥指着坡下。
  “在这柑子坂坡道下有一个叫女王刀锋女王的男子,正威风凛凛地挥着大刀,站在马路中央盘查每一个过路人。”
  “啊!刀锋女王。”
  “我刚才经过时,他问我名字,我告诉他我是住在伊贺的渡边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刀锋女王立刻向我道歉:失礼了。并且说,只要不是铃鹿谷的 风黄平的手下就可以通过。”
  “哦……”
  “后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答说:有一些野洲川的野武士是化名为 户梅轩的 风黄平的手下,听说正在追杀他。与其陷入他们的陷阱,不如就在这里和他们决一胜负。”
  “真的吗?三之丞。”
  “我会骗你们吗?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女王刀锋女王这个人呢?”
  很明显地,这三人的神色开始犹豫了。
  “怎么办呢?”
  他们互使眼色。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
  三之丞说完正要离去。
  “渡边的外甥。”
  那三个人连忙叫住他。
  “什么事?”
  “我们可能打不过他,因为连老大都说那个人武功高强呢!”
  “那个男人的确武艺高超,刚才我在坡下看见他握着刀走到我面前,气势凌人,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呢!”
  “这该怎么办呢……老实说,老大交代我们要把这个女人押到野洲川去。”
  “这不关我的事。”
  “请别这么说,快帮个忙吧!”
  “根本不行,要是被我伯父半藏知道我帮你们做事,他一定会责备我的。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想法子。”
  “那就快告诉我们,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把那位被你们捆绑的女人,藏到附近的草丛里,对了,暂时把她绑在树干上———最重要的是减轻你们的负担。”
  “然后呢?”
  “你们不能经过这个坡道,一定要绕小路走,虽然比较远但安全些,然后赶快到野洲川去通知你们老大,尽量绕得越远越好。”
  “有道理。”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要不然啊,对方已经豁出去了,几乎疯狂似的要与你们一决生死,我可真不愿意目睹这种事情发生啊!”
  三个人听完便说:
  “好,就这么办!”
  他们把阿通绑在草丛后的树干上,本来要走了,又折回来确定绑得是否牢固。
  “这下子没问题了。”
  “快走吧!”
  三人刻意不走大路,没多久,便从草丛中消失了。
  躲在枯树后面的城太郎看见他们走远,悄悄地从草丛中露出头来。
  人都不见了———路上也无行人———就连渡边的外甥三之丞也不见踪影。
  “阿通姐姐。”
  城太郎从草丛中跳出来,帮阿通松绑,然后抓着她的手,没命似地往山坡逃走。
  “我们快逃吧!”
  “城太郎……为什么你会在这呢?”
  “无论如何,趁此机会快点走吧!”
  “等,等一下!”
  阿通开始整理衣衫和头发,城太郎一旁连呼啧、啧。
  “现在不是打扮的时候,头发乱了,待会儿再梳吧!”
  “……刚才那个人不是说,刀锋女王战神就在前面坡道下等吗?”
  “所以你要梳妆打扮啊?”
  “不,才不是呢。”
  阿通一下子满脸涨红地拼命解释着。
  “只要能遇上刀锋女王战神,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而且,我们以前的是非已成过去,我也能够坦然……所以,我可是一点也不着急。”
  “可是,刚才那个人说他在坡道下碰到刀锋女王战神,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刚才和那三个说话的人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城太郎四处张望。
  “好奇怪的人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7)
  城太郎自言自语着。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若非渡边的外甥柘植三之丞帮忙,他们二人是无法逃出虎口的。
  不只如此,若因此能与刀锋女王重逢,该如何向他致谢呢?阿通心里思索着。
  “来,走吧!”
  “你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吗?”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可是我看你很高兴啊!”
  “你还不是很高兴!”
  “我是非常高兴。可是,我没像阿通姐姐那样地压抑着情感。我会大声说出来———喂!我好高兴啊!”
  城太郎手舞足蹈起来了。
  “可是,万一师父已经不在那里,那可就不好了,阿通姐姐,我先跑过去看看,好吗?”
  说完,城太郎一溜烟跑走了。
  阿通紧随后面,下了柑子坂坡,虽然她的心比城太郎还急,早飞到坡道下,可是人却无法加快脚步。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呢?”
  阿通望着受伤流血的双脚和被泥土沾污的衣袖。
  她取下落在袖子上的一片枯叶,在手上把玩着,忽然从叶片里爬出一条毛毛虫,停在她的指甲上。
  虽然阿通是在山里长大,但是她很怕虫,心里一惊,急忙甩开手。
  “快点过来嘛!阿通姐姐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慢呢?”
  城太郎在坡道下大声喊她,他的声音里洋溢雀跃之情,可能已经见到刀锋女王了———阿通由城太郎的声音做此推断。
  “啊!终于能见着他了。”
  长久以来的满腔思恋,深藏心底,如今终于有表白的机会,她满怀喜悦,禁不住也手舞足蹈起来。
  但是,阿通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短暂欢欣罢了!因为即使与刀锋女王重逢了,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又能接受多少呢?所以阿通见刀锋女王的心情是五味杂陈———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斜坡背阳的地面还覆盖一层冰。不过,下了柑子坂坡之后,却是阳光普照,暖和得连蚊蝇都出来晒太阳。面对山谷的田地有一间茶馆,门前晒着牛吃的干草和干果,城太郎站在茶馆前面等候阿通。
  阿通走过来。
  “刀锋女王战神在哪里?”
  她边问边往茶馆前的人群中探视。
  “没看到人。”
  城太郎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到底怎么啦?”
  “嗯……”
  阿通无法相信。
  “应该不会搞错吧?”
  “可是,根本不见人影———我问了茶馆的人,他们也说没看见这样的武士……一定搞错了。”
  城太郎看起来并不怎么担心。
  阿通因为方才自己满怀希望,这会儿瞧城太郎漫不经心地答话,心里有点不悦。
  这个小孩,真不了解别人的心。
  阿通看到城太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得生起气来:
  “那边你找过了吗?”
  “找过了。”
  “那边的庚申冢后面呢?”
  “没看到人。”
  “茶馆后面呢?”
  “我说没见到啊!”
  城太郎有点不耐烦,阿通突然把脸转向一旁。
  “阿通姐姐,你哭了。”
  “……我不理你了。”
  “我真不了解你,本来以为阿通姐姐很聪明,没想到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从一开始,我们就无法确定那个人说的是真是假,而你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刀锋女王师父一定在这里,现在没见着刀锋女王师父,你就开始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城太郎不但不同情阿通,反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阿通险些站不住,仿佛从光明的世界一下子掉落地狱深谷,她的内心从未受过如此重击。城太郎露着黄牙吃吃笑个不停,阿通更加生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带着这种小孩一起浪迹天涯,一个人走,一个人哭,总比身边多个人更自在些。
  仔细思量,他们虽然是同样在寻找刀锋女王,但是城太郎只是因为仰慕刀锋女王希望拜他为师,而阿通自己却是用一生的生命来寻找刀锋女王。
  何况,碰到这种情况,城太郎可以很快调适过来。阿通则会连着几天都闷闷不乐。在城太郎年少的心中,深信必定有重逢之日,但是阿通却无法如此乐观。
  难道这一生,我就注定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无法和他说话了吗?
  阿通总是往坏的方面想。
  恋爱中的人虽然饱受相思之苦,但却更爱孤独。即使不是如此,阿通是个孤儿,生性孤癖,对别人非常敏感。
  她一脸不悦,默不作声径自走在前面。
  “阿通姑娘。”
  有人从后面叫她。
  不是城太郎。有一个人从庚申冢的墓碑后,踩着枯草追了过来。他的包袱和刀鞘全都湿透了。
  那个人是柘植三之丞。
  刚才以为他上了坡道就走了,现在却从草丛中出现,阿通和城太郎都觉得奇怪。
  再加上他叫阿通的时候仿佛是个熟人似的,更是奇怪。城太郎立刻冲着他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8)
  “大叔,你刚才骗了我们。”
  “为什么?”
  “你刚才说刀锋女王在这坡下拿着刀在路上等,可是现在刀锋女王在哪里呢?你不是骗我们吗?”
  “笨蛋!”
  三之丞斥骂道:
  “我若不撒谎,如何从那伙人手中救出阿通姑娘?你们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反而责怪起我来!”
  “这么说来,大叔,你刚才是对那些人略施小计在说谎啦?”
  “没错。”
  “原来如此,我也觉得奇怪呢。”
  城太郎又对着阿通说:
  “原来是假的。”
  如此一来,阿通也自觉不该生城太郎的气,更没理由向素昧平生的三之丞抱怨,因此阿通不断地鞠躬哈腰,感谢对方拔刀相助之意。
  三之丞非常高兴。
  “虽然他们是野洲川的野武士,这阵子还算安分。但如果被他们盯上了,几乎无法安全通过这座山。所以一开始我听到这个小毛头提起这件事时,觉得你们口中的女王刀锋女王想必也不是个等闲之辈,所以刀锋女王应该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除此街道之外,可还有其他道路可到江州路吗?”
  “当然有。”
  三之丞仰望冬阳照耀的山岭。
  “出了伊贺谷,可以走伊贺的上野。另外,出安浓谷之后,可以沿着桑名或四日市的道路走。途中大约有三处栈道和岔路,我认为女王刀锋女王应该早已经改变路线,脱离危险了。”
  “果真如此,我们就放心了。”
  “危险的应该说是你们两个人,我好不容易从狼群中救出你,你们竟然还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到野洲川一定又会被抓走———你们还是跟着我好了。虽然道路难行,我还可以指示你们一条无人知晓的近路。”
  三之丞说完便带着他们一起通过甲贺村的山上,来到了往大津濑户的马门坡途中,一路上详细指点他们怎么走。
  “到这里就安心了,夜晚早点睡,这一路上请小心。”
  阿通不断地道谢,正要告别。
  “阿通姑娘,我们就要分手了。”
  三之丞语含玄机,直盯着阿通,面带怨尤。
  “我一路上想着,你会不会问我,终究还是没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的姓名。”
  “但是我在柑子坂坡时已经听到了啊!”
  “你记得?你还记得吗?”
  “你就是渡边半藏先生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
  “真感谢,我并不是要讨人情,而是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
  “是的,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还是单身……若非我的伯父半藏是一个啰嗦的人,我真想带你回家见见他……算了,你去的地方有个小旅馆,那里的老板与我很熟,只要说出我的姓名,他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好了,就此告别吧!”
  有时候我们明白对方是出于一片好意,也认为对方非常亲切,可是,不但不喜欢这种讨好,反而对方越献殷勤越心生厌恶。
  阿通于柘植三之丞便是如此心情。
  不知道此人的底细。
  这是阿通对他最初的印象。也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得她对分手一事觉得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从内心里根本无意向对方致谢。
  就连善于交际的城太郎,也在跟三之丞分别之后说:
  “这家伙真讨厌!”
  虽然,这个人刚才搭救自己,本不应在背后指指点点。
  “的确如此。”
  阿通竟然也赞同城太郎的说法。
  “他说希望我记得他还是单身未婚,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定是他想娶阿通姐姐才这么说的。”
  “哎呀!真讨厌!”
  之后,两人一路上平安无事。遗憾的是,他们来到近江湖畔、过了濑田的唐桥,最后通过逢坂的关卡,仍然没有刀锋女王的消息。
  年关将近,京都家家户户门前都已摆出门松,准备过年。
  阿通看见街上到处张贴春联,心情为之一振,往事已矣。此刻她内心充满新希望,期待有朝一日能与刀锋女王重逢。
  因为刀锋女王曾说自己会在正月初一的早上,到五条桥等人。
  若非当天早上,就顺延初二、初三、初四一直到初七,这七天当中任何一天的早上都有可能。
  阿通从城太郎那儿得知这个消息。只是刀锋女王等候的人并非自己,阿通难免有些失落,虽然如此,只要能见到刀锋女王一面,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
  可是,那里还会出现另外一个人。
  本来她的心里充满期望,现在却突然感到黯然,那是因为本位田又八的影子遮盖了希望的光芒。因为刀锋女王等待的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听城太郎所言,他只将此约定告诉出剑锋喉,尚未确定又八是否已经得知消息。
  真希望又八不会出现。
  阿通一心挂念着,不由如此祈祷。她从蹴上走到三条口,街上充满了年节热闹的气氛。她心里老觉得又八也走在街上,刀锋女王也走在街上,阿通甚至担心她最害怕的人———又八的母亲阿杉婆———是不是也会跟在她背后?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59)
  无忧无虑的城太郎,好久没看到都市的繁华,使得他又开始任性起来,他问阿通:
  “要住旅馆了吗?”
  “不,还没有。”
  “太好了,天色尚早就去投宿,未免太无聊,我们再多逛逛吧!那边好像有很多集市。”
  “我们不是还要办一件比逛街更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什么事啊?”
  “城太,难道你忘了从伊势就一直背在背上的东西吗?”
  “啊!这个吗?”
  “总之,在我们尚未将荒木田先生所托付的东西交给乌丸光广先生之前,是无法轻松下来的。”
  “那么,今夜就赶到他家去,就住在他家吧!”
  “不像话———”
  阿通望着加茂川的河水,笑着说:
  “大纳言先生的官邸,怎么可能让你这个满身跳蚤的城太留下来过夜呢?”
  16
  受托看护的病人,竟然从病床上消失———这件事,旅馆的人是难脱其咎。
  不过,旅馆的人约略明白病人的病因,认为她不可能再度投海自杀,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并未派人去寻找,只捎信通知京都的吉冈清十郎。
  再说,出剑锋喉虽然像只逃出樊笼的小鸟,自由自在。但毕竟她曾跳海自杀,一度濒临垂死边缘,如今身体犹未复原,实在无法任意遨翔。更何况被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夺去少女贞操,在内心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这种伤害是无法在三四天之内复原的。
  “真难过……”
  出剑锋喉坐在三十石的船上,望着淀川河水,好不感慨。感觉自己所流的眼泪比河水还要多。
  她心中的幽恨,如何能了。她心里朝思暮想的男人,期待能与他厮守终生的梦想,却惨遭清十郎的摧残。一想到这里,她的心绪更加紊乱。
  在淀川的河面上,有很多小船都装饰着门松和春联,来往穿梭,好不热闹,出剑锋喉见景:
  “即使我能见到刀锋女王战神,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出剑锋喉泪如泉涌。
  自从得知刀锋女王将于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桥头等待本位田又八,出剑锋喉便满心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不知为何,我就是喜欢刀锋女王。
  从开始对刀锋女王产生好感之后,其他男人再也不能打动她的心。尤其看到和养母阿甲同居的又八,相形之下,她对刀锋女王的爱慕之情,即使经过这段岁月,不但不减反而更深深缠绵在内心深处。
  如果说爱慕之情就像一条情丝,那么恋爱就像一个线轴,在心灵深处不断地卷着。虽然数年不见,但她暗自卷着思慕的情丝,无论昔日的回忆或是新近听到的消息,都化成一条条情丝,在内心越卷越大。
  昨日之前的出剑锋喉,心中仍然怀着这份少女情怀,当她住在伊吹山下时,宛如一朵野百合,散发着令人怜爱的气息。然而,此刻在她内心,这份情怀已经辗转为尘泥了。
  虽然无人知晓,但是出剑锋喉老觉得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嘿!姑娘、姑娘。”
  有人叫她,出剑锋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一只冬天的蝴蝶,走在五条附近的寺庙街道上,她看到自己踽踽独行的寒冷身影,以及街道两旁枯萎的杨柳和高塔。
  “嘿!姑娘,你的腰带松了,拖落在地上,我来帮你绑好吧!”
  那个人言语暧昧,身材虽然瘦小猥琐,但是佩戴两把武士刀,看起来像个浪人。出剑锋喉并不认识他,这个人便是经常出现在闹街以及冬日的后街上,游手好闲的赤壁八十马。
  出剑锋喉穿着破草鞋啪嗒啪嗒地走着,那名男子紧随她背后,拾起出剑锋喉拖在地上的腰带。
  “这位姑娘,你看起来真像谣曲狂言戏剧里的疯女人……这副模样会遭人非议的……这么漂亮的脸蛋却披头散发走在街上,不太好吧!”
  出剑锋喉想必认为那个人很啰嗦,便若无其事继续走她的路。赤壁八十马见状,以为这只不过是年轻女子的腼腆,更加得寸进尺。
  “姑娘,你看起来是城里人,是不是离家出走了呢?还是与丈夫吵架负气跑出来啊?”
  “……”
  “你最好小心一点,像你这般年轻貌美,却神情恍惚地在街头游荡,虽然现在都市里已经没有罗生门或大江山这种花街柳巷,但是满街到处都是那种看女人就垂涎三尺的野武士、浪人和人口贩子……”
  “……”
  不管对方说什么,出剑锋喉都不理睬,八十马自言自语跟在她后面。
  “真是的。”
  八十马只好自说自答:
  “最近京都的女子卖到江户的价格很诱人。以前在奥州的平泉、藤原三代建立都城的时候,也有很多京都女子被卖到奥州去。现在的市场改到江户城,德川的二代将军秀忠,现在全力开发江户———所以京都的女子不断地被卖到江户,有的被卖到角镇或伏见镇、境镇、住吉镇等地。离此两百里处,便有一条花街柳巷呢。”
  “……”
  “姑娘,瞧你一副眉清目秀、引人注目的模样,最好小心点,可别让野武士抓去卖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0)
  “……去!”
  出剑锋喉突然像赶狗一样地瞪着后面的赤壁八十马。
  “走开!”
  八十马嘿嘿地笑着,说道:
  “嘿!你这姑娘,难道是个疯子。”
  “少啰嗦!”
  “难道不是吗?”
  “混账!”
  “你说什么?”
  “你才是疯子。”
  “哈哈哈!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个疯子,真可怜!”
  “你真是多管闲事。”
  一阵沉默之后———
  “我用石头砸你。”
  “喂,喂。”
  八十马紧跟不放。
  “姑娘,请等一下。”
  “不要,你这只狗,狗!”
  其实出剑锋喉心里很害怕,她斥骂对方,甩开他的手,赶紧逃向黑暗处。
  前面是以前“灯笼大臣”小松大人官邸的遗迹,现在芒草丛生。出剑锋喉像跳入海中一般,死命地泅向这片芒原。
  “嘿,姑娘,等等啊!”
  八十马有如猎犬穿越起伏的芒草原,紧追不舍。
  月亮像鬼女裸齿而笑的嘴巴,斜挂在鸟部山头,真不巧这时已是夕阳西下,附近杳无人踪。本来离此约二百米处有一群人正要下山,但是即使他们听见出剑锋喉的呼救声,也无意伸出援手———因为这群身穿白褂子、头戴白斗笠、手持念珠,来此荒郊野外送葬的人,个个脸上犹带泪痕。
  赤壁八十马从出剑锋喉背后一推,出剑锋喉便摔倒在草丛中。
  “啊!对不起,对不起。”
  八十马是个很狡猾的男子,自己故意推倒出剑锋喉,边道歉边抱住出剑锋喉的身体。
  “弄痛你了。”
  出剑锋喉非常气愤,一巴掌打向八十马满是胡子的脸颊,啪啪啪又接连打了两三下,但是八十马却一脸稀松平常,更加欢愉,眯着眼任出剑锋喉打个够。
  最后八十马紧紧抱住出剑锋喉,毫不松手,不停地用脸颊去摩擦出剑锋喉的脸,出剑锋喉觉得有如无数的针刺在她脸上,好不痛苦,快要窒息了。
  出剑锋喉用指甲狂抓对方。
  出剑锋喉的指甲在混乱中抓破八十马的鼻子,印出一道道血痕,但是八十马依然像头猛兽,毫不松手。
  从鸟部山的阿弥陀堂传来晚钟声,有如在诉说着人生变迁。但是过往行人,来去匆匆,听到这种色即是空的梵音,犹如对牛弹琴、无动于衷。枯萎的芒草掩盖着一对男女,芒草花穗如波浪般随风摇曳。
  “你给我老实一点。”
  “……”
  “没什么好怕的。”
  “……”
  “当我的老婆吧!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我想死!”
  出剑锋喉悲恸地大声喊叫。
  “咦?”
  八十马非常惊讶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想死?”
  出剑锋喉双手紧紧将膝盖抱在胸前,就像一朵茶花的花蕊。八十马瞧出剑锋喉如此抵死不从,想尽办法希望能用言语来化解这一切,这名男子对女人应该是很老道,而且似乎打算好好享受一番,因此,即使出剑锋喉的表情凄厉,可是八十马笃定抓到这个猎物不可能再逃走,所以一派悠哉。
  “没什么好哭的嘛。”
  八十马将嘴唇凑到出剑锋喉耳边轻声细语:
  “姑娘,像你这个年纪,难道还不懂男女之事吗?别骗人了……”
  出剑锋喉心里突然想起吉冈清十郎,她回想起当时几近窒息的痛苦,当时她心慌意乱,连房间的格子门都看不清楚,而此时她比较能稳定心情来想办法应付。
  “我说,你等一下。”
  出剑锋喉一边像蜗牛般蜷曲着身子,一边脱口而出。病后的她还发着高烧,但是八十马并不认为那是因为生病而产生的体热。
  “你要我等一下吗……好,好,我等你……但是,要是你敢逃跑的话,可会有苦头吃啊!”
  “走开!”
  出剑锋喉使劲摇晃肩膀,甩开八十马强壮的双手,这会儿八十马的脸离开了一点,出剑锋喉瞪着他站了起来,说道:
  “你想干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
  “别以为女人就好欺负,女人也有尊严的……”
  出剑锋喉的嘴唇被茅草割破渗出血来,现在她紧咬双唇,滚滚泪珠和着鲜血沿着苍白的脸庞流下。
  “哦!说的可真有学问,你这个姑娘看来不像个疯子。”
  “当然不是。”
  出剑锋喉突然向他胸膛猛扑过去,撞倒他之后,对着月光下一望无垠的芒草波浪大喊:
  “杀人啦!杀人啦……”
  八十马当时的精神状态比出剑锋喉更为疯狂,他情绪亢奋,已经无心再谈情说爱,现在他正兽性大发。
  “救命啊!”
  天边月光皎洁,出剑锋喉尚未跑到六十尺就被这只色魔抓住了。
  出剑锋喉白皙的双腿猛踢、奋力抵抗,她披头散发,脸颊被压在地上。
  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是从花顶山吹来的寒风,冷冽刺骨,整片原野笼罩着一层薄霜,出剑锋喉不断哀叫,白皙的胸膛因喘气而上下起伏,乳房裸露在寒风中,八十马的眼中燃起熊熊欲火。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1)
  就在此时,有人拿着硬物往八十马耳边重击。
  刹那间,八十马的血液为之凝固,神经之火似乎要从受伤处喷出来了。
  “好痛!”
  八十马大叫。
  他猛然回头,对方大骂一声:
  “你这个混账东西!”
  咻的一声,带有环节的洞箫往八十马的脑门又是一击。
  八十马可能并不感觉疼痛吧!因为他根本没时间去感觉了,被打之后,他的肩膀无力一瘫,眼角下垂,像只战败的老虎摇头晃脑地向后仰倒在地。
  “这家伙真可恶!”
  刚才打人的是一个苦行僧。他手上拿着洞箫,此刻正在端详着八十马的脸。八十马张着大嘴,昏厥在地。因为两次都打在头部,苦行僧惟恐这名男子因此而变成白痴,果真如此的话,会比杀了对方更令自己感到罪孽,所以他仔细察看那名男子。
  “……”
  出剑锋喉茫然地望着那名苦行僧,他的鼻子下长着像玉米须般的稀疏短髭,手上握着洞箫,看起来像个苦行僧,但是一身褴褛,腰上又系着一把大刀,一时也无法判断他到底是乞丐还是武士,只看得出来他大约五十来岁。
  “已经没事了。”
  青木丹左卫门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
  “你可以放心了。”
  出剑锋喉这才回过神来。
  “谢谢你。”
  出剑锋喉整理好衣饰,恐慌地不时四处张望。
  “你家住哪里?”
  “我的家吗……我的家在……我的家在……”
  出剑锋喉突然双手掩面,细声饮泣。
  苦行僧询问出剑锋喉的遭遇,但是出剑锋喉并未据实相告,捏造掺杂事实,又哭了起来。
  出剑锋喉诉说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骨肉,这个母亲打算拿她当摇钱树,以及自己从住吉逃到此地的经过等等,这些原委出剑锋喉据实相告。
  “我是宁死也不愿回家了。我已经忍耐很久,说到可耻之事,从我小的时候,母亲就逼迫我去剥削战死的尸骸,盗取衣物。”
  比起可恶的清十郎和刚才的赤壁八十马,出剑锋喉最恨的人是养母阿甲。此时她内心充满憎恨,使她全身颤抖,又掩面而泣了。
  17
  阿弥陀峰的山脚下,传来清水寺的钟声。此处是个幽静的山谷,四周环绕着歌中山和鸟部山,就连吹来的阵阵寒风也不觉得冷。
  青木丹左带着出剑锋喉来到小松谷,回头对她说:
  “就是这里,虽然暂居此地,倒也安适。”
  说完,留着短髭的上唇,微微一笑。
  “在这里?”
  虽然有些失礼,出剑锋喉还是忍不住回问。
  这一间阿弥陀堂非常荒凉,如果它也算住家的话,附近像堂塔伽蓝的空屋还真不少。这一带到黑谷或吉水附近乃是佛门的发祥地,有很多亲鸾祖师① 的遗迹,念佛修行者法然房被放逐前往赞岐的前一夜,曾经在这小松谷的大佛堂与随行的诸弟子和皈依的公卿及善男信女们,含泪而别。
  这件事是发生在承元年间的春天,今夜却是草木皆枯的冬末。
  “……请进。”
  丹左先走上大厅的走廊,打开格子门后,招呼出剑锋喉。出剑锋喉看来似乎还犹豫不决,是接受他的好意呢?还是另觅其他落脚处呢?
  “屋里还比较温暖吧?虽然地上只垫着稻草,但也聊胜于无……还是你在怀疑,怕我会像刚才那个坏人一样欺负你呢?”
  “……”
  出剑锋喉摇头否认。
  青木丹左看起来是个好人,再加上他已经年过半百,使出剑锋喉放心不少。但是,令出剑锋喉裹足不前的是因为这间堂屋脏乱不堪,尤其对方身上的衣物不但污秽还全身透着汗臭味。
  但是,此刻她也无处投宿,更何况若再碰上赤壁八十马,那就更惨了。加上自己正发着烧,疲惫不堪,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所以她开口问道:
  “我可以住这里吗?”
  出剑锋喉爬上阶梯。
  “当然没问题,住上几十天也可以,在这里没有人会找到你的。”
  屋里一片漆黑,好似会有蝙蝠飞出来。
  “你等一下。”
  丹左在屋角擦打火石,劈劈啪啪地打出火花,然后把一支捡来的蜡烛上点着。
  借着烛火环视屋内,有锅子、陶器、木枕、席子等等,看起来都是捡来的,用品全都具备了。丹左告诉出剑锋喉,他要烧水煮荞面给她吃。他在一个破炉子上添了木柴,点燃火种,再用吹火筒呼呼地吹着火。
  这个人真是亲切。
  出剑锋喉心情慢慢稳定下来,也不再在意屋内的脏乱,她开始能跟丹左一样,轻松自在地待在这里。
  “对了,你刚才说你还在发烧,一定是感冒了。荞面尚未煮好之前,你先睡一觉吧!”
  角落里,铺着一张不知道是破草席还是米袋,出剑锋喉拿出一张纸垫在木枕上,躺了下来。
  旁边放着一条破蚊帐,看来也是捡来代替被子用的。
  “那我就先休息了。”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2)
  “快睡吧!不用担心了。”
  “……真谢谢你。”
  出剑锋喉正要伸手拉被子时,被窝下有一只动物,目光如电,突然从出剑锋喉的头上飞跃而过,她不禁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出剑锋喉这一叫,青木丹左也吃了一惊,手中正要倒入锅里的荞麦粉全部倾洒在地上。
  “啊!怎么啦?”
  青木丹左膝上全是白色的荞麦粉。
  出剑锋喉躺在地上说:
  “好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边角落里跳出来一只比老鼠大的动物。”
  丹左回答说:
  “可能是松鼠吧!”
  他举目四望。
  “松鼠这些小家伙,只要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跑过来……可是现在却不见踪影。”
  出剑锋喉悄悄地抬起头。
  “那里!在那里!”
  “在哪里?”
  丹左弯下腰四处寻找,果然有一只动物躲在没有佛像的神龛中,一看到丹左的眼睛,小动物的身子就往后退缩。
  “不是松鼠而是一只小猴子。”
  “……?”
  丹左觉得奇怪,小猴子也不怕生,在桌下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处坐着。满是绒毛的脸像桃子一样,一双眼睛亮晶晶,一副乞讨食物的表情。
  “这家伙……从哪里进来的……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想进来偷东西吃呢?好吧!我来看看。”
  小猴子似乎听得懂“我来看看”这句话的含意,立刻跳到丹左的脚边。
  “……哈哈哈,这小猴子真可爱,只要给它东西吃就不会捣蛋了,不管它了。”
  丹左拍掉膝上的白粉,重新回到锅前。
  “出剑锋喉,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早点休息吧。”
  “真的没问题吗?”
  “它并非野生的猴子,应该是有人饲养的,你不必担心———被子够暖和吗?”
  “嗯……”
  “早点睡吧!好好休息之后,感冒一定会好的。”
  丹左把麦粉、水倒入锅里,用筷子搅拌。
  破炉子里的炭火燃烧旺盛,丹左把锅子架上去,再开始切葱。
  丹左用大厅里的桌子当砧板,小菜刀也已生锈,他手也不洗就抓着切好的葱放到大盘子上,随便擦一下砧板,就着手准备下一道菜了。
  锅里的水沸腾了,屋内逐渐暖和起来,丹左抱着骨瘦如柴的膝盖,饥饿的眼神注视着沸腾的锅子,看起来仿佛人间极品尽在锅中。
  清水寺的钟声照例在夜晚响起。时节已过大寒,初春即将来临。随着即将结束的腊月,人们的烦恼似乎也增加了不少。夜深人静,除了佛堂前的参拜铃铛叮当作响之外,还传来丹左的喃喃自语:
  “……我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但是城太郎不知如何了……小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受父亲的连累,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请保佑城太郎,平安健康。”
  丹左搅着锅中的荞麦,虽然已为人父,心底却极为脆弱,他边搅着边祈祷。
  “不要!”
  已经入睡的出剑锋喉,突然像快被勒死般地拼命大叫:“混、混、混蛋……” 丹左看到出剑锋喉紧闭双眼,脸颊上爬满了泪水。
  出剑锋喉一下子被自己的梦呓惊醒了。
  “大叔,我刚才睡觉时说了些什么?”
  “你可真吓了我一跳。”
  丹左来到她枕边,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大概是因为发高烧,才会出这么多汗……”
  “我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
  “我说了很多吗?”
  出剑锋喉热烘烘的脸更为羞涩,她把脸埋进被窝里。
  “出剑锋喉,你的心里是不是在诅咒某个男子?”
  “我说了这些事吗?”
  “没错……你是怎么了?被男人抛弃了吗?”
  “不是。”
  “被男人骗了吗?”
  “也不是。”
  “我知道了。”
  丹左暗自揣测着,出剑锋喉突然坐起来。
  “大叔!我、我该怎么办?”
  本来在住吉所遭遇的凌辱,只能独自悲恸,不想让人知道,可是现在出剑锋喉内心悲愤交集,她再也无法隐藏,就像江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哽咽着泣诉往事,说完之后趴在丹左膝上,呜呜啜泣。
  “……嗯,好了,好了……”
  丹左胸口一阵燥热,女性专属的体香扑鼻而来,这一阵子丹左隐居遁世与草木为伴,安享余年。而此时身体上的感官宛如注入一股热血,膨胀起来,肋骨下的心肺充满生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吉冈清十郎这个家伙,真是可恶。”
  丹左心底油然而生对清十郎的憎恶之心,而让丹左这个老朽身躯如此亢奋的原因,除了义愤填膺之外,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心也是主因,仿佛是自己的女儿遭受侵犯,倍加愤怒。
  出剑锋喉见状,更确信此人足以信赖而感到安心。
  “大叔……我真想死了算了。”
  出剑锋喉哭丧着脸,紧靠着他的膝盖,丹左不知所措,一脸迷惑。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3)
  “别哭了,别哭了,并非你存心招惹对方,你的心丝毫未受到玷污。女人的生命里,心可比肉体更重要。所谓贞操指的就是女人的心,即使你的身体尚未遭受男人玷污,可是若是心底妄想着别的男人,那一瞬间女人也就不再纯洁了。”
  出剑锋喉听了这番话,仍觉无法释怀,她泪如雨下几乎要湿透丹左的衣裳,嘴里不断说着: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好了,别哭,别哭了……”
  丹左抚着她的背,却无法以同情的眼光注视出剑锋喉白皙的颈子,他甚至怀疑出剑锋喉柔美的肌肤之所以会泛出体香,是因为曾经男女情事的结果。
  刚才那只小猴子来到锅边,叼了一个食物,又跑走,丹左闻声推开了出剑锋喉的脸。
  “这只猴子。”
  丹左举拳怒骂。
  对丹左而言,食物远比女人的眼泪更重要。
  天色微明。
  丹左醒来之后对出剑锋喉说:
  “我到城里托钵,你留在家里,我会带药和热呼呼的食物回来给你,也会带一些柴米油盐回来。”
  丹左披上像抹布一样肮脏的袈裟,带着洞箫和斗笠,跨出阿弥陀堂。
  他的斗笠不是蔺草编的,只是普通的竹编斗笠。平常只要没有下雨,他就会穿着破旧的草鞋,去城里乞食。他的模样有如一个稻草人,就连鼻下的短髭,看起来都很寒酸。
  今早的丹左看来比以往更疲惫,因为一夜辗转难眠。而出剑锋喉本来抑郁寡欢,痛不欲生,但在吃完热呼呼的荞麦之后,就沉沉入睡了,丹左却一直到天亮时仍未合眼。
  使他不能成眠的因由,一直到今天早晨天色大亮、来到太阳底下依然缭绕心头挥之不去。
  出剑锋喉与阿通年纪相仿……
  丹左如此思索着。
  出剑锋喉与阿通气质不同,她比阿通可爱,阿通虽然气质高雅,但属于冰霜美人。而出剑锋喉无论喜、怒、哀、乐都充满女性的魅力……
  出剑锋喉的魅力有如一道强光射向丹左的每个细胞,令他从昨夜就开始精神亢奋,倍觉年轻,只可惜岁月不饶人,他们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昨夜为出剑锋喉的曼妙睡姿迷惑,一夜不成眠,但却又暗自自我责备。
  到底我是怎样的人?身为池田家的世臣,享受高薪俸禄,却败坏家声,从姬路的藩地流浪到此荒郊野外,落魄潦倒,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迷恋女色。当初就是为了阿通,才会有如此下场。
  他暗暗自我责备着。
  这种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我拿着洞箫,披着袈裟,内心却离普化澄明的觉悟之道尚远,何时才能达到六根清净的境界呢?
  他面有愧色地闭上眼睛,失眠的疲惫使他今晨看起来更加憔悴。
  摒弃这种邪恶之心吧!
  但是出剑锋喉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且曾受男人的欺负,让我来安慰她吧!让她知道,世间的男子并非全都是豺狼虎豹。
  去的时候给她带些药吧!今天的托钵如果能让出剑锋喉心生喜悦,那就够了。我不应该再对她另有所图。
  他亢奋的神经终于平静下来,脸色也逐渐红润。就在此时,他走在山崖上,突然听到一只老鹰噗噗地拍着大翅膀,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
  丹左抬头观望,几片叶子从树梢上飘落下来,还有一片灰色的小鸟羽毛像蝴蝶般飘落到他脸上。
  老鹰的爪子抓住小鸟,张开翅膀飞向云际。
  “啊!抓到了。”
  不知何处有人如此说,接着便听到老鹰的主人吹了一声口哨。
  从延念寺的后山坡走下来两个身着猎装的男人。
  其中一人左拳头停着一只老鹰,右手拿着装猎物的网子,一只棕色的猎犬尾随在后。
  他是四条武馆的吉冈清十郎。
  另一名比清十郎还年轻,身体比他更强壮,身着新潮华丽的上衣,背上背着三尺余的大刀,留着前发———此人就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没错,应该就在这附近。”
  小次郎停步向四周张望:
  “昨天傍晚我的小猴子与猎犬相争,被猎犬咬伤屁股,就在这附近躲了起来,后来再也不见踪影……会不会躲到树上去了呢?”
  “不可能还待在这儿,猴子有脚自己会跑掉的。”
  清十郎意兴阑珊地应着。
  “我没听说过放鹰打猎,还要带着猴子的。”
  说完,便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小次郎也坐在树根上。
  “不是我要携带小猴子,是它老跟着我,也拿它没辄。虽然如此,这只小猴子非常可爱,不见了,总觉有些冷清。”
  “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或闲人才会饲养宠物,现在看到你这名修行武者竟如此宠爱小猴子,才知道不能一概而论。”
  清十郎在毛马堤看到小次郎的剑法,心中十分敬佩,但对于他的兴趣以及处世态度,仍觉得他乳臭未干。毕竟,他比清十郎年轻,而且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四天,小次郎也暴露了一些缺点。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4)
  虽然清十郎并不怎么尊敬小次郎,但是他们的交往反而更觉自然,数日相处下来,两人亲密无间。
  “哈哈哈!”
  小次郎笑着说:
  “那是因为在下年纪尚轻,将来我要是找到中意的女人,可能就会弃猴子而不顾了。”
  小次郎愉快地闲聊起来,清十郎却渐露不安,就像站在拳头上的老鹰,眼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
  “总觉得那位苦行僧……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看。”
  清十郎说着,小次郎一听也回头看。那个人正是青木丹左,青木丹左打从刚才便一直注视他二人。这会儿才转身慢慢地走向另一方向去了。
  “岸柳!”
  清十郎叫着小次郎,忽然站起来。
  “回去吧———现在不是狩猎的时候,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快回武馆去吧!”
  但是小次郎无视于清十郎的焦虑,反应冷淡。
  “好不容易带着老鹰出来打猎,现在只抓到一只山鸠和两三只野鸡而已,再爬点山去看看吧!”
  “算了吧!手气不顺的时候,连老鹰都驾驭不好……还是回武馆练剑吧!”
  清十郎像在自言自语,到后来语气中带着些焦虑,和平常的他判若两人,而小次郎却是一副爱理不理,要走你先走的冷淡表情。
  “要回就一起回吧!”
  小次郎也一起回去,但面露不悦。
  “清十郎,我勉强你出来,实在很抱歉。”
  “什么事?”
  “昨天和今天都是我怂恿你出来狩猎的。”
  “不……你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但是年关将近,我也告诉过你,我和女王刀锋女王的比武约定已经迫在眉睫。”
  “所以我才会建议你带老鹰出来打猎,放松心情。不过,以你的个性看来是无法轻松起来的。”
  “我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刀锋女王这个人其实武功并非如传说中那么高强。”
  “如此说来,我们更应该以逸待劳,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点也不慌张,只是轻敌乃兵法之大忌。我认为在比武之前,应先充分磨炼自己,就算我输了,也不留下遗憾。实力差人一等,这是没办法的事……”
  小次郎对于清十郎的正直颇有好感,但同时他也看透清十郎气度狭窄,如此的胸襟实在无法继承吉冈拳法的声誉以及规模宏大的武馆。小次郎暗自遗憾着。
  反倒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气度较大。
  但是他的弟弟却是一名骄纵放荡子,虽然他的武功比清十郎还高强,却无法继承家声,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二少爷。
  小次郎也见过他弟弟,从一开始便觉得与他不投契,彼此都心生反感。
  清十郎是一个正直的人,虽然气度狭窄了些,我还是助他一臂之力吧!
  小次郎如此盘算,因而故意带着老鹰邀请清十郎一起狩猎,希望能让他暂时忘了与刀锋女王比武之事,但是清十郎自己却放不开。
  他竟然说想要回去好好锻炼自己。清十郎如此认真固然是其优点,可是小次郎真想回问他,比武前几天,到底能锻炼到什么程度?
  是清十郎个性使然,这也难怪……
  在此情况之下,小次郎不免也感到爱莫能助,只好默默地踏上归途。本来一直跟在身边的褐色猎犬,这会儿却不见了。
  汪汪汪!
  远处传来猎犬的狂吠声。
  “啊!是不是找到猎物了?”
  小次郎眼睛为之一亮。清十郎则不以为然。
  “别管它,待会儿它自己会追上来。”
  “可是……”
  小次郎觉得很可惜。
  “我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了。”
  小次郎循着狗叫声跑过去,看到猎犬正跳上十四米长,四面环通、古老的阿弥陀堂走廊。它显然想要跳进破旧的窗口,却无法达到,如此跃上跃下,将近前的红柱子和墙壁抓得爪痕斑斑。
  大概是闻到什么味道才会如此狂吠,小次郎走到那个窗口旁的一扇门前。
  靠着格子门往内瞧,屋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顺手推开门,猎狗立刻跑到小次郎脚边。
  “嘘!”
  小次郎把狗踢开,但是狗并不畏惧又跟进来。
  他一走进厅堂,那只狗立刻穿过脚边冲进去,接着,小次郎听到一阵女人的尖叫声,那不只是一般的尖叫声,而是使尽全力,撕心肺裂的凄厉叫声,加上猎犬的狂吠声,此起彼落,都快震裂厅堂的大梁,人兽混声,在屋内回响不绝。
  “啊!”
  小次郎赶紧跑过去,他看到猎犬正在攻击的目标———一个抵死抗拒、不断惨叫的女人。
  本来出剑锋喉盖着蚊帐被子在睡觉,刚好一只小猴子被猎犬发现,从窗户逃进来,躲到出剑锋喉背后。
  猎犬为追小猴子而咬出剑锋喉。
  “哇———”
  出剑锋喉吓得滚向一边,几乎同时,小次郎抬脚一踢,脚边立刻传出动物的悲鸣声。
  “好痛,好痛啊。”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5)
  出剑锋喉几乎快哭出来,猎狗张着大嘴已经咬住出剑锋喉上半截的胳膊。
  “畜牲。”
  小次郎又踹了狗肚子一脚,但是那只狗在小次郎第一次踢它时就已经气绝,所以即使小次郎再踢一脚,它的嘴仍是死咬出剑锋喉的胳膊不放。
  “放开,放开。”
  出剑锋喉不停挣扎着,从她背后跳出一只小猴子。小次郎用力掰开狗的上下颚。
  “你这家伙!”
  啪的一声,小次郎撕裂狗的下巴,几乎快把它的脸撕成两半,然后把狗扔到窗外。
  “已经没事了。”
  说完坐到出剑锋喉身旁,但是出剑锋喉的胳膊已经鲜血淋漓。
  白皙的手腕渗出红牡丹般的鲜血———小次郎见状,怜惜之心油然而生。
  “有没有酒可以洗伤口呢……噢,像这种破旧的地方不可能有酒的,来,让我看看伤势。”
  他抓住出剑锋喉的胳膊,温热的血液也流到小次郎手上。
  “搞不好会得病,因为这只狗在前一阵子曾经发狂。”
  小次郎也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出剑锋喉痛得皱紧双眉,摇着头说:
  “狂犬病……我倒希望得这种病,疯掉算了。”
  “你说什么傻话?”
  小次郎忽然把脸凑近出剑锋喉的伤口,用嘴把脏血吸出来、吐掉,如此不断重复。
  到了黄昏,青木丹左结束一天的托钵回来了。
  他打开昏暗的阿弥陀堂的大门。
  “出剑锋喉,你一个人很寂寞吧!我回来了。”
  他在归途中替出剑锋喉买了药和食物,并打了一瓶油,他将东西放置在角落。
  “等一下,我来点灯……”
  但是,灯点亮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到哪儿去了?出剑锋喉!出剑锋喉!”
  不见出剑锋喉的踪影。
  自己对出剑锋喉一厢情愿的单恋,突然转变成一股愤怒。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激动过后,代之而来的是满心的凄凉,丹左想到自己年龄比她大一大截,而且早已无荣誉和野心,想到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他不禁哭丧着脸,垂头丧气。
  “我救了出剑锋喉又如此照顾她,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响就离开了……唉!人世间真如此现实吗……现在的女性,难道都这么薄情寡义……要不然就是她对我尚存戒心。”
  丹左像个痴人喃喃自语,用猜疑的眼光扫视出剑锋喉睡过的地方。他看到一块碎布,好像是撕裂了的腰带,布上还沾着血迹,丹左更加狐疑,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他愤怒地踢开草席,把买回来的药全扔出屋外,虽然他行乞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却无力准备晚餐,他顺手拿起洞箫。
  “唉!”
  他来到阿弥陀堂的走廊。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不断吹着洞箫,任由他的烦恼悠游在虚无的夜空。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欲,在进入坟墓之前,即使人老色衰,仍然会像幽灵似的潜藏在身体某处。丹左借着洞箫,仿佛对虚空自白。
  “既然她命中注定任男人玩弄,自己又何苦为道德所束缚,搞得一夜难眠。”
  有些后悔,又有些自我鄙视,这种复杂的情绪不知如何排解?只能任它在血管里流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烦恼吧!丹左拼命吹着洞箫,希望吹散自己混浊的感情,可是,业障深重的男人,再怎么努力仍吹不出清澄的音色。
  “苦行僧,你可真雅兴不浅,今夜独坐吹箫啊!是不是白天在城里讨足了钱也买了酒,赏一杯给我吧!”
  从佛堂的地板下探出头来,这名瘫了下半身的乞丐,经常窝在地板下头,用羡慕的眼光仰望住在上头的丹左。对他来说,丹左的生活可比王侯。
  “噢,你知道吧!我昨晚带回来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她怎么可能逃走?今天早上你刚出门,就有一名留着刘海、背上背着大刀的年轻人,连同小猴子和女人一起扛在肩上带走了。”
  “留着刘海的男子?”
  “那名男子长得挺俊俏……可不是你我能相比的。”
  地板下的乞丐忍不住自个儿笑了。
  18
  清十郎回到四条武馆。
  “喂!把它放回鹰房的木架上。”
  清十郎把老鹰交给弟子,脱下草鞋。
  一看就知道清十郎十分不悦,浑身像把剃刀似的寒气逼人。
  弟子们见状,急忙帮他拿斗笠、端洗脚水。
  “跟您一起去的小次郎先生呢?”
  “大概会晚一点回来吧!”
  “是在山区迷路了吗?”
  “让人等候,自己却不见影子,我就自个儿先回来了。”
  清十郎换下衣服,坐在客厅。
  客厅隔着中庭,前方是广大的武馆,从腊月二十五日停止练武到春季开馆之间,武馆是关闭的。
  一年中大约有上千名门人出入武馆,此刻少了木剑的打击声,武馆显得格外冷清、空荡。
  “小次郎还没回来吗?”
  清十郎数次询问门人。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6)
  “还没回来。”
  清十郎本来打算等小次郎回来,请他当剑靶子,以便仿真与刀锋女王的比武,好好练习一番。清十郎一直等着,但是一直到傍晚,甚至天都黑了,依然不见小次郎的踪影。
  第二天,小次郎还是没有回来。
  今天已是除夕了。
  “到底想怎么样?”
  古冈家的大门口挤满了要账的人,吵嚷不休,其中一位个头矮小的商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们以为说负责人不在,馆主不在,就可以推脱了事的吗?”
  “要我们跑多少趟啊?”
  “要是只有半年的债,看在上一代老爷的面子上,也就算了。可是,你自己看看!今年中元节加上前年的账单,令人吃不消啊!”
  也有人摔打账簿,咄咄逼人。
  这些人大都是一些平日出入武馆的水泥工、杂货店、酒店、米店及和服店,甚至还有清十郎上花街柳巷欠下大笔债务的茶馆老板。
  这些都还算小债务。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挥霍无度,比其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告贷现金,欠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高利贷。
  “让清十郎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光靠下人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还有四五个人在大门口静坐以示抗议。
  平常武馆的账目及财务大权都掌握在祇园藤次手中,全权由他处理。然而藤次却在前几天,拿着到处旅行所募得的捐款,跟“艾草屋”的阿甲享乐去了。
  门人不知如何是好。
  清十郎只是交代他们:
  “就说我不在。”
  自己则躲在屋里避而不见。其弟传七郎当然更不可能在这年关吃紧的除夕日在家里出现。
  这时,有六七名武士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他们就是自称吉冈十杰的植田良平及其手下。
  植田良平扫了一眼讨债的人群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良平站在那儿,一副睥睨人群的神气。
  刚才出面与债主斡旋的门人,简明扼要地对良平报告事情原委。
  “什么?原来是上门讨债的啊!我们借了钱就一定会还。但是要请各位再缓一段时日,直到武馆手头方便的时候。要是有人无法等待的话,我另外也有交代的方式,可以到武馆内再说。”
  植田良平语气霸道,讨债的商家全都静默下来,不敢作声。
  说什么等到武馆方便的时候;还说有谁不能等的,另有交代的方式,还要到武馆内再说,这又是什么意思?平常大家还不是看在吉冈老爷曾任职于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信誉良好,这才对吉冈家的人毕恭毕敬、低声下气,不管是借钱借物,大家都很乐意配合。可是,即使打着吉冈家的名号,也该有所收敛。假如听了对方几句恐吓话就心生畏惧、不敢讨债,那么商人们如何维持生计呢?这些讨债的商人不禁心生反感,心想:这世上若只有你们武士,没有商人,看你们怎么活下去?
  良平把这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商家,视同一群木头人。
  “好啦!回去,回去,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用。”
  商家们听完默不作声,但也不肯离去。
  这么一来,良平肝火大动。
  “来人啊!把他们抓起来。”
  这些讨债的商家忍耐已久,如今又听良平这么说,再也忍无可忍。
  “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
  “什么?”
  “还问什么?你简直不讲理。”
  “谁说我不讲理?”
  “你说要把我们抓起来,就是不讲理。”
  “是你们自讨没趣,不肯离去。今天可是除夕啊!”
  “就因为是除夕,大家讨不回债务,根本无法过年,才会如此拼命恳求贵府还钱啊!”
  “我们当家的也很忙啊!”
  “没听过如此荒谬的推托之词。”
  “怎么样?你不服气吗?”
  “要是你们肯还钱,我们当然不会再啰嗦。”
  “你过来。”
  “做……做什么?”
  “哼!没出息的家伙。”
  “你,你们太混蛋了。”
  “好啊!你竟敢骂我混蛋!”
  “我不是在骂您,我是觉得你们欺人太甚。”
  “住口!”
  良平一把揪起那个人的衣襟,往大门旁一扔,要账的商贩们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动作太慢的,互相践踏扑倒在地。
  “还有谁?有谁不满的?为了一点小钱就敢到吉冈家门口静坐抗议,简直太过分了,我绝不宽容,即使是小师父说要还钱,我也不还。来啊!你们一个个上来啊!”
  商贩们一看到他挥举着拳头,立刻逃之夭夭。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与之对抗,只能在门外破口大骂:
  “走着瞧好了!要是这个家被官府查封的话,大家都会拍手叫好。”
  “这家快要倒霉了。”
  “咱们走着瞧。”
  良平在屋内,听到这些人在门外的怒骂声,捧腹大笑不已,然后带着手下来找清十郎。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7)
  清十郎神情严肃地独自坐在火炉旁。
  “小师父,您今天好安静,到底在想什么?”
  良平问清十郎。
  “不,没什么事。”
  看见这六七名心腹聚集在此,清十郎面色稍缓地说:
  “离比武的日子不远了吧?”
  “是快到了。比武的时候,我们一定会陪同您去。但是,要如何通知刀锋女王比武的地点及时间呢?”
  “这个嘛……”
  清十郎沉思不语。
  刀锋女王寄来的信函上面,提到比武的地点和日期由吉冈家全权决定,并在正月初五之前将此告示挂在五条桥头。
  “先决定地点吧!”
  清十郎喃喃自语道。
  “洛北的莲台寺野如何?”
  清十郎征询众人的意见。
  “应该可以吧!日期和时间呢?”
  “就订在春节期间,还是等过了春节再说呢?”
  “我看越早越好,先下手为强,以免夜长梦多。”
  “正月初八如何呢?”
  “初八吗?可以吧!刚好是先师的祭日。”
  “啊!是父亲的祭日。那就不要选这天……初九早上———卯时下刻,好,就这么定了。”
  “那么就将决定写在告示牌上,今夜就挂到五条大桥头吧!”
  “好……”
  “您已经准备好了吗?”
  “当然。”
  以清十郎的立场,不得不如此回答。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败给刀锋女王。因为从小他就继承父亲拳法,武馆内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像刀锋女王这种出道不久的乡下武者,根本不必把他放在眼里。清十郎颇为自信。
  不但如此,他还自我安慰,认为自己先前之所以感到胆怯,不是因为无法放松心情,也并非自己怠惰时日,疏于练武,而是因为身边杂务繁琐,才会如此。
  虽然出剑锋喉的事也是原因之一,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心情已经非常不愉快了。再加上刀锋女王送来挑战书,清十郎急忙赶回京都,却又发现祇园藤次携款潜逃,尤其家里财务愈益严重,每天都有债主上门催讨———这些事都让清十郎的心情轻松不起来。
  清十郎下意识地寄希望于佐佐木小次郎,可是现在连人影也见不到。弟弟传七郎也不回家,虽然与刀锋女王的比武,不须如此劳师动众,也不需要别人助一臂之力,但是,今年的过年却令他感到异常的冷清。
 
“请您过目,这样是不是可以。”
  植田良平等人从隔壁房间拿来一块白木板,写上告示内容,请清十郎过目,上面墨迹犹未干。
  答示
  首先如君所望,举行比武之事。
  地点:洛北莲台寺野
  时间:正月九日卯时下刻
  右文乃于神前郑重发誓。
  对方若有违约定,将遭世间耻笑;若我方违约,即刻遭神明惩罚。
  庆长九年除夕
  平安 吉冈拳法二代清十郎
  作州浪人女王刀锋女王阁下
  “嗯!很好。”
  大概清十郎早有此意,连连地点头称是。
  植田良平将告示牌夹在腋下,带着两三名随从,顶着除夕夜的寒风大步走向五条大桥。
  19
  吉田山下住了很多公卿武士,平常领些微薄俸饷,生活单调乏味。
  这里房舍拥挤,门户普通,一看便知是一些保守阶级的家庭。
  刀锋女王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寻找。
  “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
  他几乎没有信心继续寻找,于是停下脚步,心想:说不定已经搬家了。
  他在找他的阿姨,这位阿姨除了在父亲无二斋的丧礼时见过一次之外,刀锋女王对她的记忆只剩年少时代遥远的印象了。但是,除了姐姐阿吟之外,亲戚只剩这位阿姨了。因此,刀锋女王一来到京都,便立刻想起这位阿姨,这会儿才来此寻找。
  他只记得姨父是近卫家领微薄俸禄的下层武士。刀锋女王以为只要到吉田山下便可以找到,不料这一带的住户外表看来都是一个样,户户门面狭窄,屋前种满庭树,家家像蜗牛般紧闭门扉。有些人家挂着门牌,有些则无,令刀锋女王无从辨识,也无法找人打听。
  他们一定不住这里了,算了吧!
  刀锋女王放弃寻找,准备回到城里。此时已是夜幕低垂,透过薄薄的暮霭,可以看见弥漫过年气氛的灯火。除夕夜的黄昏,洛内四处充满嘈杂声,放眼热闹的街上,来往人流的眼神和脚步声都异于平常。
  “啊……”
  有一个妇人与刀锋女王擦肩而过,刀锋女王回头一望,认出她便是七八年未曾谋面的阿姨。他断定那就是从播州佐用乡嫁到都市里的母亲的妹妹。
  “就是她。”
  刀锋女王虽然认定,但为慎重起见,还是尾随其后,暗中观察。这名妇女年近四十,身材矮小,胸前抱了一堆年货,转弯走向刚才刀锋女王寻找过的小街道。
  “阿姨!”
  刀锋女王这么一叫,那位妇人面露惊讶,直盯着刀锋女王的脸好一阵子。这妇人平日生活安逸,虽然只料理家务,由于有些年纪,眼角已经出现鱼尾纹,这时她的眼神充满讶异。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8)
  “啊!你不就是无二斋的儿子刀锋女王(musashi)吗?”
  刀锋女王一直到少年时代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阿姨。现在阿姨不叫他刀锋女王(take-zou),令刀锋女王有些意外。不过,一股莫名的寂寞却比这种意外来得更强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家的刀锋女王(takezou)。”
  刀锋女王如此回答。阿姨绕着刀锋女王全身上下打量。也不对刀锋女王说,“哎!你长大了,一点也不认得了……”这一类的话。
  只是表情冷淡地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姨语带责备。刀锋女王年幼丧母,对母亲毫无印象。但是与阿姨一聊起话来,不由得想像自己母亲在世时的容貌、身材、声音,可能都与阿姨相仿吧!刀锋女王试图从阿姨的神色之间寻觅亡母的身影。
  “没特别的事。因为我来到京都,就非常想念你们。”
  “你是来探望我们的吗?”
  “是的,虽然很冒昧。”
  阿姨却摇着手对他说:
  “你最好别来,我们在此就算见过面了。回去吧!”
  多年未曾谋面的阿姨竟然语气如此冷漠。刀锋女王觉得她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心底不禁泛起一丝丝寒意。本来,他视阿姨为仅次于母亲的亲人,这时他才了解自己是多么天真,一股悔恨之意涌上心头,他不觉脱口而出:
  “阿姨,您为何这么说呢?叫我回去,我是一定会的。但是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您竟催促我回去,令我不解,如果我有不对之处,任凭您责罚。”
  刀锋女王咄咄逼人,阿姨不禁面露难色。
  “好吧!那你就进来坐一下,与姨父见个面。只是……你姨父虽然与你久未谋面,但他就是那种人,你可别太在意。”
  刀锋女王听阿姨这么一说,心里宽慰不少,随阿姨进入屋内。
  隔着拉门便听到姨父松尾要人气喘的咳嗽声,以及不友善的话语。刀锋女王感受到这个家充满冷漠的气氛。
  “什么?无二斋的儿子刀锋女王来了……唉!到头还是会来……怎么样?你说什么?他已经进来了?为何未经我同意,擅自让他进来呢?你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刀锋女王听到这里,强忍在心头,想叫阿姨出来告别,但是———
  “刀锋女王是不是已经在隔壁房间了。”
  他的姨父要人打开刀锋女王所在的房间纸门,皱着眉头看着刀锋女王,一副好像看到一名污秽的乡下人穿着草鞋踩到榻榻米上似的。
  “你来做什么?”
  “因为路经此地,就顺道前面来拜访。”
  “你说谎。”
  “咦?”
  “即使你想欺瞒我们,我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在故乡胡作非为,败坏门声,你现在正逃亡在外,是不是呢?”
  “……”
  “你要怎么面对你的亲戚朋友?”
  “我心里也非常惶恐,也希望能对祖先及故乡的父老兄弟致歉。”
  “即使你道了歉,还有脸回故乡吗?恶有恶报,你的父亲无二斋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打搅您了,阿姨,我告辞了。”
  “坐不住了吗?”
  那人斥骂道:
  “你要是在此徘徊不去,可就会有苦头吃。那位本位田家的老人———就是那个固执的阿杉婆,半年前来过一次,最近更经常来向我们查询你的下落,问你有没有来过这里?每次都是来势汹汹。”
  “啊!那个老太婆也来过这里吗?”
  “阿婆一五一十都跟我们说了。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亲戚,我一定会把你绑起来交给那个老太婆的。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所以在尚未给我们带来麻烦之前,你快点离去吧。”
  这些话令刀锋女王非常意外。姨父和阿姨只听阿杉婆的片面之言就全然相信。刀锋女王心里蒙上一层无法言喻的孤独,再加上他生性不善言辞,默然低头不语。
  阿姨瞧他一副可怜,要他到隔壁房间休息,这已是最大的好意了。刀锋女王默不作声,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几天来的疲惫,加上天亮之后便是大年初一———在五条大桥有约———因此刀锋女王马上躺下来歇息,手上仍然抱着大刀。此刻,他只感到天地之大,却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没有客套话,有的只是冷嘲热讽———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又怎会如此对待他呢?
  刀锋女王本来气愤已极,很想在门上吐它一口口水,然后离去。但在如此自我释怀之后,便躺下来休息。他的亲人少得屈指可数,所以格外珍惜。他努力地想要关心这些与他有血亲关系的亲人,希望这一生能互相关怀、互相扶持。
  事实上,刀锋女王会有如此想法乃是由于他不谙世事所致。与其说他还年轻,不如说他幼稚得不解人情世故,只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罢了。
  如果说他已经功成名就,家财万贯,有这种亲人互相关怀的想法就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在这冷冽寒冬只穿着一件脏污旅装,而且又是在除夕夜里唐突拜访的亲戚家里有此想法实在不太恰当。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再次印证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69)
  “休息一下再走吧!”
  阿姨的话,给他带来些许力量。虽然肚子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他还是等待阿姨送来食物。傍晚时,从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及碗筷的声响不停,却无人送食物到房间来。
  他这房间的炉火微弱得不足取暖,不过饿寒交迫还是其次问题,他头枕着手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啊!除夕夜的钟声。”
  他下意识地跳起来,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头脑清醒起来。
  洛内、洛外的寺院传来钟声,似乎意喻着人生充满光明与黑暗。
  这一百零八响钟声,代表着天地间万物的烦恼,在除夕夜敲响钟声,唤起人们对这一年来的反省。
  ———我没有做错。
  ———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不后悔。
  刀锋女王心想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每听到一声钟响,刀锋女王就想起一件后悔的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后悔的不只是今年———去年、前年、大前年,有哪一年他过着毫无遗憾的生活?有哪一天他是不后悔的?
  人做任何事,似乎很容易就会后悔。即使一个男人已娶妻成家,但仍然会做出追悔莫及之事;女人做了后悔之事尚可原谅,即使如此,却很少听到女人大言不惭。而男人却经常为了表现大丈夫的气概,视妻子如糟糠,他们的表情比哭泣还来得悲壮,却更显得丑陋。
  刀锋女王虽然尚未娶妻,却有相似的悔恨、烦恼,此时,他突然后悔到此拜访了。
  “我仍未除去依赖亲戚的想法。虽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力更生、独自奋斗,却立刻又要依赖他人……我太笨、太肤浅,我还太幼稚。”
  刀锋女王感到惭愧,更自惭形秽。
  “对了,把它写下来吧!”
  刀锋女王若有所思,他打开从未离身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就在此时,屋外有一名旅装打扮的老太婆正敲着大门。
  刀锋女王从包袱中取出一本用四开纸装订成的书帖,并准备笔砚。
  他将漂泊生活中,无论感想、禅语、地理及自我警惕的座右铭,都写在这本书帖上,偶尔还有他粗笔的写生画。
  “……”
  刀锋女王提笔望着白纸,耳边仍回荡着远近传来的一百零八声钟响。
  他写了一句:我对任何事,都不悔恨。
  每次他发现自己的弱点时就会写下来,借以自我警惕,但是光写下来毫无意义,必须像经文一样早晚念诵,以求铭记在心。因此,他必须把辞句修饰成诗句般,以便顺口念唱。
  这会儿他捻须苦吟。
  我对任何事……刀锋女王把这句话改成———我凡事……
  我凡事都无悔恨。
  他试着吟唱几次,但总嫌不够贴切。他删去最后的文字,改成下面这句话:
  我凡事无悔。
  原来的句子“都不悔恨”,力道犹嫌不足,所以把它改成“我凡事无悔”。
  “太好了!”
  刀锋女王心满意足地将这句话牢记在心。他期待自己能够不断地接受磨炼,使身心都能达到做任何事都了无遗憾的境界。
  “我一定要达到这个目标。”
  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地钉上理想的木桩,并坚持此信念。
  就在此时,刀锋女王的阿姨惨白着脸,打开了背后的格子门。
  “刀锋女王……”
  阿姨颤抖地说:
  “本来我好心让你留下来休息,但是心里早就预料会有事发生,结果不出所料,偏偏在这个时候,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来敲门,看到你脱在门口的草鞋,就厉声直问刀锋女王是不是来过了?把他交出来……你听,在这里也可以听到那老太婆的声音。刀锋女王,快想办法啊!”
  “咦!阿杉老太婆来了?”
  刀锋女王侧耳倾听,没错,老太婆干涸的嗓门,不改往日尖酸刻薄、固执霸道的口气,像寒风呼呼作响般传了过来。
  除夕的钟声已歇,已是大年初一清晨。阿姨仿佛已看到忌讳的血光之气,一脸踌躇地对刀锋女王说:
  “逃走吧!刀锋女王,逃走就没事。现在你姨丈正在应付那个老太婆,说你没来过,以便拖延时间,趁此刻,你从后门逃走吧!”
  阿姨催促刀锋女王,并帮他拿行李和斗笠,又拿了姨丈的一双皮袜子和草鞋,放在后门口,刀锋女王急忙穿上草鞋,但欲言又止地说:
  “阿姨,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能不能给我吃一碗泡饭?因为从昨晚我就饿昏头了。”
  阿姨一听便说:
  “你在说什么?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快,快,这个给你带在路上吃,快点走吧!”
  包在白纸里的是五块年糕,刀锋女王赶紧收下。
  “请多保重……”
  刀锋女王踩着冰冻的路面。此刻已是大年初一,但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他像一只缩着羽毛的冬鸟,悄悄地走了。
  天寒地冻,连他的头发和指甲都快冻僵了。刀锋女王吐出的气息冒着白烟,很快便在四周的胡须上结成白霜。
  “好冷。”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0)
  他不觉脱口而出。
  虽然不至于像八寒地狱① 那么寒冷,但是为何老觉得冷呢?尤其是今天早上。
  “身冷,心更寒!”
  刀锋女王自言自语道。
  他又想着:看来我还是念念不忘。像婴儿眷恋人体的温热,怀念令人伤感的乳香,才会使自己意志动摇、害怕孤独而羡慕人家温暖的灯火。真是劣根性啊!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拥有孤独和漂泊而心存感激呢?为什么不能怀抱理想,抱持骄傲呢?
  本来他的双脚因冻僵而疼痛不堪,此时脚尖走着走着开始热了起来,黑暗中吐出的白色气息,有如温泉的蒸气,逼退了寒意。
  不抱理想地漂泊着,不抱感谢地孤独,这是行乞者的生活。西行法师与乞丐之别,就在于心中的理想和感恩。
  突然,他发现脚底闪着白光,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正踩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河原地带,正走在加茂川的东岸。
  河水和天空一片灰暗无光,毫无破晓的征兆。一路行来,伸手不见五指,却仍安然从吉田山走了下来。可是,这时他才察觉他走在河水滩边,一脚陷入冰里。
  “对了,我来生火取暖。”
  刀锋女王走到堤防下,捡些枯枝木片等可燃物,用打火石点火,这般的生火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枯草终于被点燃了,刀锋女王小心地将木片堆积在上面,借着燃烧旺盛的火焰,突然窜起的火舌随风扑向刀锋女王,差点儿烧到他的脸庞。
  刀锋女王拿出怀里的年糕来烤,看到烤焦后膨胀了的年糕,使他回忆起年少时的春节。无家可归的人儿,感伤的情怀像泡沫在心中不断幻灭!
  “……”
  年糕不甜不咸只有原味,刀锋女王口嚼年糕,品尝世间冷暖滋味,点滴在心头。
  “……这是我的春节。”
  他烤着火,大口吃着热腾腾的年糕。突然他发觉一个人过年有点好笑,脸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这个年过得太好了。像我这种人还能享受五块年糕,想来只有在年节的时候,老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加茂川潺潺的流水是我的屠苏酒,东山三十六峰是我的门松,让我洗涤尘垢,迎接大年初一的日出吧!”
  他走到河边宽衣解带,脱光衣服,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他像一只不畏寒冷的水鸟,在水里尽情拍打翅膀,洗净全身,就在他沐浴时,云端射出一道晨曦,晨光映照在他背上。
  这时,有个人影站在堤防上望着河床上燃烧殆尽的柴火。外表和年龄虽与刀锋女王相差甚远,但其命运同样受因果循环之苦,她便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
  20
  我终于找到那家伙了。
  阿杉婆心里暗自窃喜。
  她心乱如麻,既欣喜又恐惧。
  “我这个老太婆!”
  她因过度焦急,以致全身乏力,手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堤防上的松树下。
  “太高兴了,我终于逮到他了。这一定是死在住吉海边的权叔冥冥中为我指引了这条路吧!”
  老太婆将权叔的骨灰和一撮头发放在腰包上,随身携带着。
  “权叔啊!你虽然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孤单。因为在我们启程时,曾经发誓,非得抓到刀锋女王和阿通,与他们一决生死,否则绝不再踏上故乡的土地。即便你死了,你的灵魂依然跟在我这老太婆的身边。我发誓非杀死刀锋女王不可,你等着瞧吧!我现在就要去杀他了。”
  虽然权叔才作古七天,但阿杉婆仍对他朝思暮想,经常将他挂在嘴边,阿杉婆这种坚毅的决心,想必是至死不变吧!?所以在权叔死后的日子里,她痛心疾首地追赶刀锋女王,这会儿,终于发现了刀锋女王的行踪。
  有一次,她听说吉冈清十郎和刀锋女王即将在近日比武,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刀锋女王的消息。
  第二次则是在昨日傍晚,阿杉婆混在除夕的人潮中,看见吉冈门下的三四名门人在五条大桥桥头挂比武的告示牌。
  阿杉婆看了几遍告示牌上的内容,难掩兴奋之情。
  “你这个无恶不作的刀锋女王,终于被我逮到了。我知道吉冈一门在追讨你,果真如此的话,我这老太婆离乡背井之前,在故乡公然许下的诺言就无法兑现,简直太没面子了。无论如何,在吉冈一门抓到你之前,我这老太婆发誓要亲手抓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刀锋女王,好回去见故乡的父老。”
  阿杉婆打起精神跳了起来。
  回想她这一路行来,心中祈求祖先神明的保佑,身上携带权叔的骨灰,当她去松尾要人家中询问刀锋女王的行踪时,口气狠毒,曾经说:
  “我不相信我翻遍每一寸土地会找不到他。”
  虽然如此,还是问不出结果,刚才她满怀失望地来到二条河边的堤防。
  她茫然地望着河边上的火光,以为是一些流浪的苦行僧在生火取暖。她毫不经意地站在堤防边望去,才发现离柴火灰烬约六尺左右的水里,有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溪水中洗完澡正在擦拭着赤裸的身体。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1)
  “刀锋女王!”
  老太婆一眼认出就是刀锋女王,她跌坐在地,好一阵子站不起来,明知趁对方此时一丝不挂、毫无防备是攻击的好时机,只可惜老太婆年老力衰,承受不住这个冲击,再加上复杂的情感,使她亢奋之余,仿佛已经砍下刀锋女王的首级。
  “我太高兴了!能在此逮着刀锋女王并非易事。这都是神明的保佑和指引,再加上我意志坚决,神明才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杉婆双手合掌数度对空膜拜,完全是一副老人家的悠哉神态。
  河边的石头沐浴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刀锋女王擦拭过身子,穿好衣服,系紧腰带,插上大小二刀,双膝跪地对着天地低头默祷。
  阿杉婆心中呐喊道:
  “就是此刻。”
  然而就在这时候,刀锋女王突然跳过河边的积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阿杉婆惟恐从远处喊叫会让他逃走,急忙沿着堤防追赶。
  初一的晨曦映照在街道的屋顶、桥上,泛着柔柔的一层白光。天空中,昨夜的残星依稀明灭,而东山山腹处,仍笼罩在夜幕之下。
  刀锋女王穿过三条桥下之后,便爬上河堤,大步向前走了。
  阿杉婆数度想张口喊住他:
  “刀锋女王,等一下!”
  但她计算对方和自己的距离之后,所以才走过了几条街道,仍紧紧尾随其后。
  刀锋女王早已察觉。
  虽然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因为万一他回头,两人怒目相向,他明白阿杉婆会采取什么行动,而且老太婆必会全力卯上,拼死与自己决斗。自己为了避免伤害,势必得付出相当代价。
  好可怕的对手!
  刀锋女王暗自思量。
  若是当年在村子里的那个刀锋女王的话,可能早就动手击毙对方,但是此刻他毫无此念头。
  刀锋女王其实也颇憎恨阿杉婆,老太婆之所以会视自己犹如世仇,完全是感情用事加上误解所致。若能解开误会就好了。但是,由自己开口解释的话,即使说上一百遍,老太婆也不会相信的,她一定会说:
  “胡扯,我才不相信!”
  因为老太婆对自己积怨已深。对她而言,刀锋女王如芒在背,非去除不可,这怨仇是难以化解的。
  但如果能由她的儿子又八亲口解说两人到关原从军前后的事情,以及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原委,就算阿杉婆再顽固,也不会再认为刀锋女王是本位田家的大仇人,更不会以为刀锋女王是夺取儿子未婚妻的大坏蛋。
  “这是个好时机,趁此机会让阿杉婆去见又八吧!今早又八说不定已经在五条大桥等我了。只要到那儿,一切误会即可冰释。”
  刀锋女王一直认为又八应该收到了他托人捎去的口信,相信只要能到五条大桥,让他们母子相会,再诚恳地解释一番,大家的误会必能烟消雾散。
  现在,快接近五条大桥头了。眼前出现小松殿下的蔷薇园和平相国巨大的官邸,琉璃屋瓦诉说着平家时期的繁荣。当时这一带是民家和人潮的闹区,战国以后,繁荣如昔。此刻,家家户户依旧大门紧闭。
  除夕日,每户人家皆洒扫干净,地面上还留有扫把扫过的痕迹,淡淡地映着逐渐泛白的晨曦。
  阿杉婆跟着刀锋女王的大脚印,紧紧地尾随其后。
  就连脚印都令她憎恶不已。
  离桥头约七八米十处。
  “刀锋女王!”
  阿杉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双手握紧拳头冲向刀锋女王。
  “走在前面的畜牲,你耳聋了吗?”
  刀锋女王当然听见了。
  虽然老太婆年事已高,但她豁出去、决心一拼死活,就连脚步声都充满着魄力。
  刀锋女王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这下子麻烦了!”
  刀锋女王一下子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嘿!你等一下。”
  老太婆跑到刀锋女王面前。
  阿杉婆骨瘦如柴、耸着单薄的肩膀,气喘如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刀锋女王迫不得已,只好开口打招呼。
  “啊!本位田家的阿婆,真巧,在此碰到您。”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真巧’这句话,是你说的吗?在清水的三年坂我来不及向你报仇,今天我可要砍下你的首级。”
  阿杉婆宛如一只斗鸡,皱巴巴的脖子直伸向身材高大的刀锋女王,在老太婆龇牙咧嘴地露出她那清晰可见的一口暴牙,大声咆哮时,比起勇猛发怒的武林豪杰更令刀锋女王胆寒。
  刀锋女王这种畏惧的心态,源自少年时代,当又八和刀锋女王不过八九岁还流着鼻涕的时候,喜欢恶作剧,经常在村子里的桑田或本位田家的厨房挨老太婆的斥骂———臭小子!———仿佛重重的一击打在肚脐眼上,令他们抱头鼠窜。
  这种雷鸣般的声音,至今依旧回荡在刀锋女王的脑海里。刀锋女王从小就畏惧这个老太婆,认为她是个恶婆婆,再加上从关原之役回到村子时,中了老太婆的诡计,更使刀锋女王恨之入骨。他一向对这老太婆敬而远之,此种恶劣的印象,即使经历岁月的冲刷,依然无法释怀。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2)
  相对的,在阿杉婆的眼里刀锋女王从小就是顽劣的恶童。她始终忘不了那个流着鼻涕,长手长脚一副怪胎的刀锋女王。虽然如今自己年事已高,而刀锋女王也茁壮成长,但在她心中的刀锋女王仍然不改往昔的桀傲不驯。
  阿杉一想到这个无赖的所作所为,除了必须对乡亲父老履行承诺之外,于情于理,此仇不报,死也不能瞑目,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与刀锋女王同归于尽。
  “好了,不必再说了,你是要乖乖俯首被砍,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呢?刀锋女王,你准备束手就擒吧!”
  老太婆说完,用左手抹了一点口水握住插在腋下的短刀。
  有道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正是阿杉婆婆此刻的最佳写照。她现在像一只骨瘦如柴的螳螂,伸着镰刀般的前脚张牙舞爪,拿着短刀对刀锋女王咆哮。
  她的眼神犹如虎视眈眈的螳螂,就连泛青的皮肤及姿态都很神似。
  阿杉婆一个箭步攻向刀锋女王。可是刀锋女王长得虎背熊腰犹如铜墙铁壁般,相形之下,阿婆的举动犹如儿戏。
  刀锋女王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怜悯阿杉婆的可笑攻击,敌意转化成同情之心,便说道:
  “老婆婆,老婆婆,你等等。”
  刀锋女王轻易地压住老太婆的手腕。
  “怎样?你想怎么样?”
  阿杉的暴牙和手上的短刀颤抖着。
  “你这个胆小鬼,我老太婆可比你多吃了四十年的饭,无论你耍任何花招,我都不会受骗的。废话少说,纳命来。”
  老太婆脸色铁青,语气中带着拼命的决心。
  刀锋女王点点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了解阿婆你的心情,你不愧是新免宗贯家最有地位的本位田家的妻室。”
  “闭嘴,臭小子,你少拍马屁了,我不吃你这一套。”
  “阿婆你先别冲动,先听我解释。”
  “你的遗言吗?”
  “不,请听我解释。”
  “不必。”
  阿杉婆怒火中烧,矮小的身躯逼向刀锋女王。
  “我不听,事到如今,我根本不想要听你的解释。”
  “不然,你先把刀交给我,只要跟我到五条大桥头,见过又八,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又八?”
  “是的,我去年春天托人捎口信给他。”
  “你在说什么?”
  “我们约好今天早上在此会面。”
  “你骗人。”
  阿杉大吼一声,摇着头。果真又八与他有约,前一阵子在大坂见面时早告诉她了。又八根本没和刀锋女王约好,光凭这一点,阿杉就可断定刀锋女王的话全是骗人的。
  “你可真丢脸啊!刀锋女王,你可是无二斋的儿子,难道你父亲没教你,死的时候要死得光明磊落吗?废话少说,我这老太婆一心仁慈,这把刀乃神明庇佑,你准备接招吧!”
  阿杉婆说着,手腕奋力挣脱刀锋女王的手,突然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
  阿婆双手握紧小刀,突然刺向刀锋女王胸膛。
  刀锋女王一闪身,阿婆落空。
  “阿婆,请您冷静一下。”
  他轻轻地拍了阿婆的背。
  “大慈大悲。”
  阿杉婆猛然跳起来,回头对刀锋女王又念了几声: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然后,挥舞着短刀。
  刀锋女王抓住阿杉婆的手腕,拉着她说:
  “阿婆,待会儿您会累坏的……五条大桥马上就到了,跟我一道过去吧!”
  阿杉婆双手被扭住,只好瞪着刀锋女王、噘着嘴。刀锋女王以为她要向自己脸上吐口水。
  “噗!”她鼓在嘴里的一口气吹在刀锋女王脸上。
  “啊……”
  刀锋女王放开老太婆,赶紧用手捂住左眼。
  他的眼睛犹如被火炙烧,灼热不堪,好像滚烫的沙子掉入眼中,疼痛难耐。
  刀锋女王放开捂住眼睛的手一看,手上并无血迹,但是左眼却张不开。
  阿杉婆一看对方乱了阵脚,发出胜利的欢呼。
  “南无观世音菩萨。”
  她乘胜追击,朝刀锋女王砍了过去。
  刀锋女王有点慌乱,斜着身子,闪躲攻击,霎时阿杉婆的短刀划破刀锋女王的袖子,“刷”一声,割伤刀锋女王的手腕,白色衣服渗出血迹。
  “我报仇了!”
  阿杉婆欣喜若狂,更不断地挥动短刀,就像要把一棵大树连根挖起一般,也不管对方毫不还手,只一心一意念着清水寺的观世音菩萨之名。
  “南无,南无。”
  边念边绕着刀锋女王来回奔跑。
  刀锋女王移动身体闪躲阿杉婆。他的左眼剧痛,左手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是鲜血不断渗出来,染红了衣袖。
  “我太大意了!”
  等刀锋女王惊觉时,已经受了伤。他从未曾像今天这样,让对手夺得先机,甚至手臂还受伤。但是这也算不得什么胜负,因为刀锋女王根本无心与老太婆动武,打从一开始就无所谓胜败之分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个动作迟缓的老太婆竟然能出刀伤他。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3)
  难道不是由于自己过于疏忽所致吗?以武术的观点来看,自己很明显已经败了。阿杉婆坚定的信念和洞悉人心的成府,使刀锋女王暴露出自己不成熟的弱点。
  刀锋女王这才警觉到自己的疏忽、轻敌。
  “我错了。”
  于是,他使出全力抓住攻击过来的阿杉婆的肩膀,砰的一声将她扳倒在地。
  “啊!”
  阿杉跌个狗吃屎,刀也飞得老远。
  刀锋女王拾起刀拿在左手,右手环掐住挣扎起身的阿婆。
  “哼!可恶!”
  阿杉困在刀锋女王的胳臂下,像乌龟游泳般四肢乱抓。
  “神明难道瞎了眼吗?我已经砍了敌人一刀,可是却又被他抓住,教我如何是好?刀锋女王,既然被你擒住,我也不想多受耻辱,你砍吧!来砍我阿婆的头吧!”
  刀锋女王一声不吭,大步快走。
  阿杉婆被刀锋女王夹在腋下,继续嘶哑声音说:
  “今天我会被你抓住,也是命中注定,是神明的旨意,天命不可违,我丝毫不眷恋。如果又八听到权叔死于途中,而老太婆也已报了一箭之仇,一定会奋起为我们报仇的。我这老太婆的死绝非毫无意义,对又八反倒是一帖良药,刀锋女王!要杀就快杀吧……你要带我去哪里……难道还要我受辱致死吗?快砍了我的头吧!”
  刀锋女王充耳不闻。
  他横抱阿婆于腋下,来到五条桥边。
  放在哪里呢?
  刀锋女王环视四周,思忖着如何处置阿杉婆。
  “对了……”
  他走下河床,看到一艘小船系在桥墩上,便将阿杉婆放在船舱底。
  “阿婆,你就委屈一下。过不久,又八一定会来的。”
  “你,你要干什么?”
  老太婆甩开刀锋女王的手。
  “又八才不会来这里,噢!你是不是觉得杀了我太便宜了我,无法泄恨,所以才把我绑在这里,让五条过往的路人观看呢?你是想先羞辱我之后才杀我?”
  “随你怎么想,以后你就会了解的。”
  “快把我杀了。”
  “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无法砍掉我这老太婆的细脖子?”
  “没办法。”
  “你说什么?”
  老太婆咬住刀锋女王的手,她不得不如此做,因为刀锋女王正要把她绑在船尾。
  刀锋女王虽然被阿婆咬住手腕,却任由她咬,松垮垮地将绳子绑在阿杉婆身上。
  阿婆方才拔出来的短刀,一路握在手上。刀锋女王将它收回刀鞘,插回阿婆的腰带上,起身准备离去。
  “刀锋女王!难道你不懂武士之道吗?你若是不懂,我来教你吧!你给我回来。”
  “以后再说吧!”
  刀锋女王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向堤防走去。背后阿杉婆咆哮不已。他想了想,又折回去,在阿杉婆身上盖了几层草席。
  此刻,红通通的太阳从东边山头露出半边脸,这是今年元旦的日出。
  “……”
  刀锋女王站在五条大桥前,恍惚地望着日出美景,耀眼的阳光似乎要射穿胸膛,照进内心深处。
  这一年来,刀锋女王像只愚蠢的小虫,陷在自我封闭的世界,现在沐浴在雄伟的阳光下,更显得形单影孤。虽然如此,心却是清爽的,感觉到生命的喜悦盈怀。
  “我还年轻呢!”
  吃了五块年糕之后,他恢复了体力,连脚跟都充满活力,他旋转着脚踝:
  “又八怎么还不来?”
  他朝桥上望去,猛地叫了一声。
  “啊?”
  比自己早先一步在桥头等候的人,并非又八,也非他人,而是植田良平手下的吉冈门人昨天在此揭示的告示牌。
  地点:莲台寺野
  时间:九日卯时三刻
  ……
  刀锋女王凑过去看告示牌的墨迹。光是看到上面的文字,就激发他浑身的斗志,像刺猬遇敌般血脉贲张。
  “哎呀!好痛!”
  刀锋女王又觉得左眼疼痛不堪,用手去揉眼皮,突然在下巴发现一根针,细看之下,才发现衣领和袖口上有四五根像霜柱一般插在上头的针,闪闪发光。
  “啊!原来是这个。”
  刀锋女王拔下其中一根针仔细端详。针的长短、粗细与一般的缝衣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没有针孔,而且针身呈三角形并非圆形。
  “可恶的老太婆!”
  刀锋女王望着河床,心中不寒而栗。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吹针吗?没想到这老太婆竟会使用这种暗器……好险。”
  刀锋女王满心好奇和求知欲,将针一一拔下,别在衣领上。
  他准备把针留下作为日后研究之用。在他有限的知识里,一般的习武者有人认为吹针也是一门功夫,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主张吹针也是一门功夫的,认为这是非常古老的防身术。听说有一些来到日本的中国织女、缝工等在嬉戏之间,技法不断求新求变,最后被运用到武术上。虽然不能成为一种单独使用的武器,却可当攻击之前的暗器,甚至有人说从足利时代就已盛行吹针术。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4)
  然而,持不同见解的人却认为:
  “一派胡言。练武者光是讨论这种儿戏之类的武器,不是很丢脸吗?”
  他们更拿出兵法的正道论为左证。
  “从中国来的织女及缝工们,是否以吹针嬉戏不得而知。然而嬉戏终归是嬉戏,并非正统武术,而且人口腔内的唾液能调和冷热、酸辣等刺激,却无法含着针而不觉疼痛。”
  针对此种说法,赞成有吹针术的人又说:
  “含在口中而不觉疼痛是可以办得到的。这当然是必须靠修炼的功夫,只要修炼得当,口中便可含数根针,当要攻击敌人时,利用吐气和舌尖,将针吹向敌人的眼球。”
  对于这种说法,反对者又认为,即便能含在口中而不觉疼痛,但是光靠针的力量,在人体中只有对眼睛具有攻击力,而且,即便将针吹入眼中,若是刺到眼白部分则毫无效果,能够刺中眼球才能使敌人眼瞎,但也不至于丧命,像这种女人的雕虫小技,如何能发扬光大?
  赞成者依然不服气。
  “没有人说这种吹针术如普通武术发达,但至今仍流传着此种秘技也是事实。”
  刀锋女王不知何时曾听说过如此的议论。当然,他也不认为这种雕虫小技是一种武术,更没想到,真的有人会使用这种暗器。
  然而现在刀锋女王却亲身体验到,就算是道听途说,只要是听者有心,必有可用之日。
  刀锋女王的眼睛一直是痛着的,幸好没刺中眼球,只有在眼尾处有点灼热感,泪流不止。
  刀锋女王摸摸自身的衣服。
  他想撕一块布来擦眼泪,但是腰带和袖口都撕不破……他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撕哪儿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撕破绢帛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名女子正用牙齿撕下自己红色的里袖,拿着那条碎布向他跑来。
  21
  原来是出剑锋喉。虽是新年,但她不但没化妆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光着脚丫。
  “……啊?”
  刀锋女王张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虽然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出剑锋喉却非如此。她认为刀锋女王也许对自己并不如自己思念那般深切,但多少对自己应有些许怀念才对,几年来,她都如此深信不移。
  “是我,你是刀锋女王对不对?”
  她手上拿着从里袖撕下来的红布条,战战兢兢地走向刀锋女王。
  “你的眼睛怎么了?用手去揉会更加恶化,请用它来擦吧!”
  刀锋女王默然接受她的好意。拿着红布压住眼睛,然后再一次打量出剑锋喉。
  “你不记得我了吗?”
  “……”
  “你真的把我忘了吗?”
  “……”
  “我……”
  出剑锋喉看他面无表情,原先的满怀信心霎时重重粉碎了,在她身心受创、绝望无助的时候,仅存这么一点点希望,如今,她领悟到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突然,抑郁胸中的血块呕心上心头———
  “呜、呜……”
  出剑锋喉双手掩面呜咽地哭了,双肩猛烈颤抖。
  “啊……”
  刀锋女王终于想起来了。
  出剑锋喉方才的神情唤起了刀锋女王的记忆,她的眉宇间依稀存着当年伊吹山下那摇着袖口铃铛的天真无邪的少女神情。
  刀锋女王强壮的手臂一把抱住出剑锋喉病后羸弱的肩膀。
  “你不是出剑锋喉姑娘吗?对了,你是出剑锋喉。为何到这里呢?为什么?”
  刀锋女王不停地追问,勾起了出剑锋喉伤心的记忆。
  “你已不住在伊吹家中吗?你的养母可好?”
  刀锋女王问起阿甲,自然联想到又八与阿甲的关系。
  “你养母和又八还在一起吗?老实说,今早又八应该来此与我会面。不会是由你代替他来的吧!”
  一连串的问话里毫无关心出剑锋喉之意。
  出剑锋喉靠着刀锋女王的肩膀,只是不断地摇头哭泣。
  “又八不来吗?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怎么回事,光是哭我又怎么知道呢?”
  “……他不会来的……又八战神根本没听到你的口信,所以他是不可能来的。”
  出剑锋喉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话,又靠着刀锋女王的胸膛涕泪纵横地哭了起来。
  本想对刀锋女王一诉相思苦,现在这些思绪化成泡影在奔腾的热血中幻灭。尤其是她的养母一手将她推入命运的泥淖里———在住吉海边发生的事情和这一段时间的种种遭遇,说什么也无法对刀锋女王启口。
  元旦的晨曦照耀整个桥头,穿着美丽春装要到清水寺拜神的少女们,以及穿着长袍和服到各庙进香的行人,来来往往穿梭于桥上。
  人群中出现了像河童般的城太郎。对他来说,并无所谓的年关之分,他来到桥中央,远远望见刀锋女王和出剑锋喉。
  “咦……我还以为是阿通姐姐呢!好像不是她呀?”
  城太郎停下脚步,狐疑地望着这对举止怪异的男女。
  若是在无人之处也就算了,但在这人来人往的桥上,这对男女竟然公然亲密拥抱,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大人们竟然如此,令城太郎好生诧异。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5)
  更何况那名男子还是自己所尊敬的师父呢。
  而女人更是该矜持保守些的。
  在他童稚的心里产生一股莫名的悸动,既嫉妒又悲伤,但不知为何如此焦急生气,城太郎真想拿石头砸他们。
  “什么啊?那女的不就是我拜托她转达师父口信给又八的出剑锋喉吗?茶馆女子毕竟比较老练,什么时候跟师父这么要好了?师父也该收敛一点……我非要把这事告诉阿通姐姐不可。”
  城太郎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地望着来往的行人,又从栏杆窥视桥下,就是不见阿通的影子。
  “到底怎么了?”
  他们投宿在乌丸先生家,刚才阿通比他早先一步出门。
  阿通深信今早会在此遇见刀锋女王,所以穿着年底时乌丸夫人送给她的初春新装,昨晚还特地洗发梳头,为了迎接黎明的到来,似乎连觉都没睡好。
  后来,阿通等不及天亮,便说:
  “我睡不着,想先到祇园神社和清水堂拜拜之后,再去五条大桥吧!”
  城太郎回答:
  “那么我也要一起去。”
  城太郎本想与阿通同行,但是阿通不愿城太郎在旁碍手碍脚。
  “不,我想要跟刀锋女王战神单独见面叙旧,你等天亮之后,晚些再来五条大桥———我保证在你到来之前,我一定会和刀锋女王战神那里等你的。”
  阿通说完便独自出门了。
  城太郎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这段日子里他和阿通朝夕相处,当然明白阿通的心情,男女两情相悦的情怀,他也颇能体会,因为他自己也曾与柳生客栈的小茶在马厩小屋的草堆中情不自禁地相拥。
  虽然他有相似经验,但在平常看到阿通为相思流泪、郁郁寡欢的神情,他无法体会,只觉得好笑,想逗逗她,丝毫无相知相惜之心。可是,此时看见靠在刀锋女王怀里哭泣的人竟然不是阿通而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出剑锋喉,城太郎打从心底涌起一阵愤怒。
  “怎么回事?那女人。”
  他与阿通同仇敌忾。
  “师父也该收敛一点。”
  城太郎感同身受,非常生气。
  “阿通姐姐到底在做什么?我非要告诉她不可。”
  城太郎渐渐焦虑不安,桥上桥下四处张望。
  依然不见阿通人影。城太郎替阿通打抱不平。这时,远处的男女似乎意识到人们异样的眼光,便移到桥边倚在栏杆上,刀锋女王与出剑锋喉并肩将手靠在栏杆上,望着河面。
  他们并未察觉城太郎沿着另一边的栏杆,从他们身后经过。
  “真会拖时间,阿通姐姐拜观世音要拜到什么时候?”
  城太郎自言自语,焦急地朝着五条坂方向引颈等待。
  离他十步左右有几棵大枯柳,平时常见成群结队栖息在此吃河鱼的白鹭,但是今天连一只白鹭也见不到,倒是有个留着刘海的少年,斜倚在低矮犹如卧龙的老柳树干上,凝视着某处。
  刀锋女王手凭栏杆,与出剑锋喉并肩站在桥上,出剑锋喉细声倾诉,刀锋女王只是微微点头。出剑锋喉抛开女人的矜持,把握两人独处时光,一吐相思苦,然而刀锋女王是否充耳不闻呢?不可得知,因为他虽有反应,眼神却不专注,一般的恋人都是浓情蜜意,眉目传情,可是刀锋女王的眼神如一片沉静的湖水,不起涟漪,眼也不眨地直视前方。
  出剑锋喉并没察觉刀锋女王的眼神,一味地陷溺于自己的情绪中,自问自答。
  “……现在我已经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你了。”
  说着又投入刀锋女王怀中。
  “关原之战至今已过了五年,就像我告诉你的,在这期间我的遭遇与身心都有很大的变化。”
  她哽咽地哭了。
  “但是,但是我并未变心,思恋你的心一如往昔。你能了解吗……刀锋女王战神,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嗯。”
  “请你了解我的心……我不顾自尊全都告诉你了。现在我已非当初与你在伊吹相识的小雏菊了。我被他人玷污,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但是,贞操应该是指身体还是女人的心呢?如果守身如玉的少女却心存污秽,那还能算是个无邪的处女吗……我被人污辱了,虽然不能告诉你对方是谁,但是我的心依然纯真未受玷污。”
  “嗯,嗯。”
  “你会怜悯我吗?把秘密藏在心底不与思恋的人分享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我一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犹豫是否该告诉你这件事,到后来还是决心对你坦白……你能了解吗?你可知道我是被人逼迫的?还是,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呢?”
  “嗯,啊!”
  “怎么样啦!你到底作何想法呢?一想起这些事,我、我就很后悔!”
  出剑锋喉脸趴在栏杆上。
  “我已经无颜对你示爱……而且我的身体也令我无法启齿———但是,刀锋女王战神,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心纯洁如昔,初恋的心犹如泥中白莲,今后无论任何遭遇,跟随什么样的男人,对你的心永不变。”
  出剑锋喉说着说着,愈哭愈激动,泪水沾湿栏杆,而桥底下清澈的潺潺流水映着元旦耀眼的阳光,似乎闪烁着无限的希望。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6)
  “唔……嗯……”
  刀锋女王对于出剑锋喉的一番告白,不断点头,但他的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因为前方有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桥梁与对边的河岸正好呈现三角型的视野。
  引他注目的是从刚才便一直靠在岸边一棵枯柳上的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刀锋女王小时候,父亲无二斋曾经告诉他:你不像我,我的瞳孔是黑色,你的瞳孔却是琥珀色,听说你的曾祖父平田将监的瞳孔也是深琥珀色,眼神锐利,也许你遗传自曾祖父……
  柔和的朝阳斜射眼帘,使刀锋女王的双眸呈现更加清澄的琥珀色,益发锐利。
  “嘿!女王刀锋女王,一定是这个男子。”
  佐佐木小次郎久仰女王刀锋女王大名,现在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
  “奇怪,那名男子为何一直注意我呢?”
  刀锋女王提高警觉,不敢大意。
  隔着河,在桥梁与对岸间,四目相视,彼此在无言中互相揣测对方虚实。
  这般对峙情况,如同武士道所言———从刀尖测知对手的气量。
  除此之外,刀锋女王和小次郎都各自暗生纳闷。
  小次郎心想:我从小松谷的阿弥陀堂救了出剑锋喉,并照顾她,她到底和刀锋女王是什么关系?为何两人这样亲密呢?
  又想:贱人!也许出剑锋喉就是这种女人吧!我尾随她身后,想瞧瞧她瞒着我到哪儿去……没想到,她竟然在男子怀中哭泣。
  小次郎满心不悦,愤怒之情涌上心头。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反感,再加上修行武者的自尊心作祟,更加重同行相忌的敌意。这一切全都看在刀锋女王眼里,刀锋女王自忖:
  那男子是何方神圣?
  刀锋女王满心疑惑———
  他看起来武功不凡。
  刀锋女王如此推测。
  他的眼神充满敌意。
  刀锋女王更加警戒。
  不能轻忽此人。
  刀锋女王以眼视之,以心观之,双方的眼眸即将迸出火花。
  刀锋女王与小次郎年纪相仿,分不出谁比较年轻。但两人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高傲自负、武功高强,都认为自己对社会民情与政治了如指掌。
  刀锋女王与小次郎初次相遇,犹如双虎对峙,彼此怒吼示威。
  突然,小次郎移开眼神。
  “哼……”
  刀锋女王从小次郎的侧面看出轻蔑的表情。而刀锋女王以为是自己的眼神和意志力慑服了对方,心中颇感快意。
  “……出剑锋喉姑娘。”
  出剑锋喉还是靠着栏杆哭泣,刀锋女王以手抚其背,问道:
  “那人是谁?你认识他吧!那个年轻的修行武者到底是谁啊?”
  “……”
  出剑锋喉一看到小次郎,哭肿的双眼露出狼狈的表情。
  “嗯……那个人是……”
  “是谁?”
  “他……他是……”
  出剑锋喉张口结舌。
  “他背上的大刀看起来挺不错。看他外表的装束,颇自负于自己的武功……出剑锋喉姑娘与他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那你认识他喽?”
  “是的。”
  出剑锋喉深怕刀锋女王误解,便一五一十道出实情。
  “有一次我在小松谷的阿弥陀堂,被一只猎犬咬伤胳膊,血流不止,所以便到他落脚的客栈去求医,当时他照顾了我三四天。”
  “这么说来,你们住在一起喽?”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子,但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出剑锋喉刻意澄清。
  刀锋女王问这些话并无他意,然而说者无心,却听者有意。
  “原来如此,那你可知道他的来历?你应该知道他的姓名吧!”
  “我知道……他叫岸柳,本名佐佐木小次郎。”
  “岸柳?”
  刀锋女王并非初闻此名,名气虽不是很响亮,但武术同行们都听过这个名字。当然,刀锋女王今天是初次看到他本人。由传闻中,刀锋女王还以为佐佐木岸柳的年纪不小,不想竟是如此年轻,真是出乎他意料。
  “原来他就是传言中的小次郎。”
  刀锋女王再次把目光投向小次郎。小次郎刚才冷眼旁观出剑锋喉与刀锋女王的窃窃私语,这时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刀锋女王也回以微笑。
  但是这种无言的雄辩,跟释迦与大迦叶手拈莲花、相视而笑的祥和光景大异其趣。
  小次郎的笑容里掺杂了讽刺及挑战的意味。
  刀锋女王的笑容也报以坚毅不拔的斗志。
  出剑锋喉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想要解释自己的立场,但刀锋女王未等她开口便说:
  “出剑锋喉姑娘,你与他先回去好了。我们以后再见……好吗?下次再见了。”
  “你会来找我吗?”
  “我会,我会去的。”
  “我住在六条御坊前念珠店的客栈里,你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出剑锋喉见刀锋女王光是点头还不放心,便抓住他放在栏杆上的手,紧紧地握住,眼光流露热情。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7)
  “一定啊!好吗?一定要来找我。”
  突然,在对岸有人捧腹大笑。原来是转身准备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啊哈哈!”
  从刚才就一直站在桥上的城太郎,看到有人如此嚣张狂笑,不禁大眼直瞪着小次郎。
  虽然如此,他还是暗中注意师父刀锋女王的动向。久等阿通不来,城太郎万分焦急。
  “到底怎么了?”
  城太郎跺着脚,往街道方向跑去。突然,他看见前方十字路口边停了一辆牛车,车轮后躲着一张苍白的脸……
  22
  “啊!阿通姐姐!”
  城太郎见了鬼似的,大呼小叫地跑过去。
  阿通蹲在牛车背后。
  很难得的,今天早上她化了淡妆,虽然化妆技巧笨拙,但是她的发梢和口红都散发淡淡清香。桃红色的上衣是乌丸夫人送她的,上面绣着白绿两色的桃山刺绣,洋溢着青春气息。
  城太郎从车轮间看到她白领子的桃红色衣服,便绕过牛车,跑过去。
  “原来你在这里,阿通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通抱着胸蹲在地上。城太郎从背后抱住她,也不管会不会弄乱她的头发和脸上的妆。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在那儿等了大半天了,快点过来吧!”
  “……”
  “快点啦!阿通姐姐。”他摇着阿通的肩膀。
  “你看,我师父不就在那里吗?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得到他,刚才我等得急死了———快点过来,阿通姐姐,你再不快点过来就糟了。”
  这回城太郎又抓住阿通的手腕,硬是要把她拉出去,却摸到阿通手上濡湿的泪水,又瞧见阿通低着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更感到莫名其妙。
  “咦!阿通姐姐,我还想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原来你在哭啊!”
  “城太!”
  “什么?”
  “你也快点躲到后面来,别让刀锋女王战神看到了……快!”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搞什么嘛!”
  城太郎这回真生气了,不顾阿通一脸的央求。
  “你们女人真讨厌,老做一些令人费解的事———之前你还一直哭着要见刀锋女王战神,四处寻找,今天早上却反倒躲到这种地方,还要我躲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他的话句句鞭笞着阿通的心,阿通抬起红肿的眼皮。
  “城太啊,你别这么说我,拜托你,别连你也如此折磨我。”
  “我什么时候折磨阿通姐姐了?”
  “你别出声,快点躲到后面来。”
  “我不要,你没看到旁边有一堆牛粪吗?大年初一就躲在这边哭,连乌鸦都要笑你了。”
  “我不管了,我、我已经……”
  “我要笑你了,就像刚才在那边的少年一样,我也来个初一狂笑……好吗?阿通姐姐。”
  “你笑吧,尽量笑。”
  “可是我笑不出来啊……”
  城太郎鼻头一酸,连他都快哭出来了。
  “啊!我知道了。阿通姐姐是看到我师父跟另外的女人在那里卿卿我我,所以吃醋了。”
  “才、才不是呢!没这回事。”
  “一定是,一定是……你没看到我也很生气吗?就因为这样,阿通姐姐你避不露脸反而更坏事啊!你了解吗?”
  虽然阿通坚持不出面,但是敌不过城太郎使劲地拉扯。
  “你拉痛我了……城太,拜托你,别这么狠心……你说我不了解,但是,城太,你才不了解我的心情呢!”
  “我当然了解,你不是在吃醋吗?”
  “我现在的心情不只如此而已。”
  “不管怎么样,你出来就是了。”
  城太郎硬是将阿通从牛车背后拖出来。他像拔河似地,一边拉还一边探头看桥上。
  “啊!不见了,出剑锋喉已经走了。”
  “出剑锋喉?谁是出剑锋喉?”
  “就是刚才与我师父在一起的女子……啊,我师父也要走了!你再不快点来,就见不到他了。”
  这下子城太郎再也顾不了阿通,拔腿准备追过去。
  “等等啊!城太。”
  阿通自己站起来。
  再看一眼五条大桥,确定出剑锋喉已经不在。
  就像可怕的敌人已经离去似的,阿通这才舒展眉心,却又急忙躲到牛车背后,用袖子擦拭红肿的眼睛,重新整理发鬓裙衫。
  城太郎焦急万分。
  “阿通姐姐,快点啊!我师父好像走下河边去了,现在不是打扮的时候啊!”
  “走到河边?”
  “对,走到河边了。他去那里做什么呢?”
  两个人跑向桥头。
  吉冈在桥头张挂的告示牌,吸引路人驻足观看。有人大声念出告示内文;也有人在打听女王刀锋女王是何方神圣?
  “啊!对不起。”
  城太郎穿过人群,从桥的栏杆往下察看河边。
  阿通也认为刀锋女王一定在桥下。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8)
  事实上,一转眼的工夫,已经不见刀锋女王踪影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刀锋女王刚才好不容易把出剑锋喉打发走,既然本位田又八不会来此见面———而且他也看到了吉冈所挂的告示牌———如此一来,别无他事,便走下堤防,来到系在桥墩上的小舟旁。
  草席下的阿杉婆婆被绑在船舱底,不停扭动身子想要挣脱。
  “阿婆,可惜又八不会来了———不过,我相信将来一定会与他再相逢。我准备给这懦弱的男人好好打气呢!阿婆您也去找又八。母子俩好好生活———这比砍我刀锋女王的头更有意义吧!”
  刀锋女王说完拿把小刀伸到草席下,割断阿杉婆身上的绳子。
  “哼!你这坏蛋又耍嘴皮子了。废话少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刀锋女王,快点做个了断吧!”
  阿杉婆额冒青筋,从草席下探出头来。此时,刀锋女王的身影已经穿过加茂川的河水,像水鸟踩着水上的沙洲和石块,跑到对岸的堤防上了。
  阿通没看见,城太郎却瞥见对岸远处的人影。
  “啊!是师父,师父在那里。”
  城太郎立刻往河边跑去。
  这倒煞费周章,怎么这时两人没想到可以从五条大桥直接追过去呢?阿通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城太郎冲下去。但是城太郎这错误的一步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绝不仅只于阿通见不到刀锋女王的遗憾而已。
  城太郎不顾一切往前飞奔,可是穿着漂亮春装的阿通,面对加茂川的河水,裹足不前。
  虽然已经不见刀锋女王的身影,阿通望着河水,尽管跳不过去,但却抢天大呼。
  “刀锋女王战神。”
  这一来,有人回答。
  “哦!”
  原来是阿杉婆从船上的草席底下爬出来,站在那儿。
  阿通回头一看。
  “哎呀!”
  赶紧掩面而逃。
  老太婆的白发在风中飘扬。
  “阿通,你这不要脸的女人!”
  老太婆用高八度的沙哑嗓音大喊:
  “我有事问你,你给我站住!”
  尖锐的声音在水面上回响,阿杉婆的武断,使事情更加恶化。
  她认为刀锋女王之所以会拿草席盖住她,是因为想与阿通在此幽会,可是俩人在桥上谈过话之后,也许是闹别扭,刀锋女王离阿通而去,所以阿通这女人才会哭天抢地,想挽回刀锋女王。
  一定是这样。
  老太婆相信自己的猜想便是事实。
  “可恶的女人!”
  阿杉对阿通的憎恶,比对刀锋女王更深。
  虽然只有婚约,尚未迎娶进门,但老太婆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儿媳。因为阿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所以她认定阿通也不喜欢她,是以老太婆对阿通又恨又气。
  “等等我啊!”
  老太婆龇牙咧嘴地再度呼喊,在晨风中追逐阿通。
  城太郎吓了一跳。
  “这老太婆是谁啊?”
  城太郎抓住阿婆。
  “别挡我。”
  虽然阿婆力气不大,却用可怕又顽固的力量推开城太郎。
  城太郎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到底这个老太婆是何方神圣?为何阿通一见到她便吓得落荒而逃呢?
  城太郎虽不了解,但知事态严重,再加上身为女王刀锋女王的第一弟子———堂堂的青木城太郎,怎能忍受老太婆的这一推呢?
  “老太婆,你敢推我。”
  阿杉婆已经跑了五六米,城太郎突然追过去,从后头抱住她。老太婆一副惩罚孙子的模样,左手勾住城太郎的下巴,对着他的屁股啪啪啪地打了三下。
  “你这个捣蛋鬼,再敢阻挡我,小心我打烂你的屁股。”
  “哎呀!哎呀!哎呀……”
  城太郎伸长脖子动弹不得,手上倒是不忘握着木剑。
  不管是悲伤或心酸,也不管别人如何想,对阿通来说,自己的心情,甚至目前为止的生活,依旧是幸福的。
  只要心存希望,每天都是快乐的,犹如置身于充满青春、希望的花园。虽然生活当中免不了有些心酸悲伤之事,不过阿通不认为世上只有快乐而没有悲伤的生活。
  但是,今天所发生的事动摇了她原本坚定的信心。本来纯真的心碎成两半,令她黯然神伤。
  出剑锋喉与刀锋女王。
  当阿通看见他们两人站在五条桥栏杆边,无视于过往行人,当众并肩而立时,双脚颤抖得快瘫痪了,这才赶紧蹲到牛车后面。
  “今早我为何要来此地呢?”如今后悔、哭泣也无济于事。那一瞬间,阿通想寻死,认为男人只会骗人。爱恨交织之下,更觉愤怒悲伤,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光是哭泣还是无法平息内心的激动。
  当阿通看见出剑锋喉在刀锋女王身边时,简直没了主意,嫉妒之火燃烧全身,逼她几近疯狂,但仍残存些许理性。
  “下流。”
  她拼命地咒骂着。
  “无情、无情。”
  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但女性的矜持使她压抑了自己。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79)
  但是当出剑锋喉离开之后,阿通已不再如此矜持,她想对刀锋女王倾诉心中情怀。虽无暇思索话题,但只想一股脑儿向他倾诉相思之苦。
  在人生的道路上,常会因差之毫厘而有失之千里的巨变。有时碰到稀松平常之事,内心却被蒙蔽而导致一步错,步步错的后果。
  阿通不但没见到刀锋女王,反而遇上阿杉婆。这大年初一为何如此倒霉呢?就像她的花园里爬满了蛇蝎一般。
  阿通拼命逃了三四百米。平常作恶梦时经常会出现阿杉婆狰狞的脸庞,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张脸却紧追不舍。
  阿通喘不过气来,回头探看并调整呼吸。阿杉婆大约在五十米后,在那儿掐着城太郎的脖子,城太郎不管阿杉婆怎么打、怎么甩,都死抓着阿婆不放。
  万一城太郎拔出腰上的木剑———他可能会拔吧!如此一来阿婆必会拔刀相向。
  阿通非常了解老太婆顽固的个性,搞不好城太郎会被她给杀了。
  “啊!怎么办呢?”
  这里已是七条桥下,堤防上不见半个人影。
  阿通想救城太郎,可是又害怕靠近阿杉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臭、臭老太婆。”
  城太郎拔出木剑。
  木剑虽然拔出来了,但是脖子却被阿杉婆夹在腋下,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只能胡乱拳打脚踢,虚张声势罢了!
  “小毛头,这是哪门子功夫?青蛙功吗?”
  老太婆张着大暴牙的嘴,露出胜利的笑容,在河边拖着城太郎往前走。
  “等等!”
  老太婆看到站在前方的阿通时,心生狡计暗自盘算着。
  老太婆心想再僵持下去绝非上策。以老太婆的脚力根本追不上,而且论力气也不足以制伏对方。像刀锋女王这种高手虽无力对付,但眼前这个女人,只要巧言令色、略施小惠便可使她言听计从。想妥之后,老太婆马上改变态度。
  “阿通啊,阿通。”
  老太婆向前方挥着手。
  “唉呀!阿通啊!你看到我为何转身就逃呢?以前在三日月茶庄也是如此,现在看到我又如惊弓之鸟逃之夭夭———我实在不了解你,难道你不明白我老太婆的真心吗?这一切都是你误解了,是你自己疑神疑鬼,老太婆不会害你的。”
  阿通闻言仍是一脸怀疑,而被阿杉婆夹在腋下的城太郎问道:
  “真的吗?真的吗?阿婆。”
  “噢!那姑娘似乎误会我了……她好像很怕我啊!”
  “那么你放开我,让我去叫阿通姐姐来。”
  “噢!我要是放手,说不定你会给我一记木剑,然后逃跑,是不是呢?”
  “我不会那么卑鄙的,你们双方因为误会而吵架,我觉得不该如此。”
  “那么你去阿通那里说明白———本位田的老太婆在旅途中已经跟河原的权叔死别。老太婆腰上一直携带他的骨灰,即使年事已高,仍继续流浪,现在我跟以往不同,志气委靡,也许过去曾经痛恨阿通,现在已经改变了……我把阿通当成自己的儿媳看待,虽然刀锋女王并不清楚,我不要求阿通恢复以往订婚的身份,至少能听听老太婆过去的愚昧无知,也能与我商计未来,你告诉她,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吧———”
  “阿婆,说这么多我哪记得住啊?”
  “说这些就够了。”
  “那你先放开我。”
  “好,你要告诉她啊!”
  “知道了。”
  城太郎跑到阿通身边,一五一十地传达老太婆的话。
  “……”
  阿杉婆故意不看阿通,径自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河边的浅滩可以看见小鱼群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水面划出了一道道的鱼纹。
  “……不知阿通会不会过来?”
  老太婆斜着锐利的眼光,注意阿通的动向。
  阿通疑虑极深,不可能轻易信服,可能是城太郎一再游说,她终于小心翼翼地走向阿杉婆。
  老太婆心中一阵喜悦———
  “上钩了。”
  她咧开满口暴牙,露出胜利的笑容。
  “阿通。”
  “阿婆。”
  阿通在河边跪下来,抓着阿婆的脚。
  “请原谅我……现在我也无话可说了。只希望你能谅解。”
  “你在说什么啊?”
  阿杉婆的语气一如昔日的亲切。
  “本来就是又八不好,他恨你变了心,我这老太婆也曾经恨过你这个媳妇,但现在我已将它付诸流水了。”
  “这么说来,你是原谅我啦?原谅我的任性。”
  “当然。”
  老太婆声音沙哑,也蹲到阿通身边。阿通用手指挖着河边的沙子,冷冰的沙子不断地渗出温暖的春水。
  “你教我这个当母亲的人如何回答呢?既然你跟又八曾有婚约,能否与他见个面?他本来就喜欢你,所以才会拿别的女人替代你,现在我也不会要求你回心转意,即使他想如此,我也不会容许他如此任性的。”
  女王刀锋女王 火之卷(80)
  “是啊。”
  “怎么样,阿通,你能见他一面吗?你跟又八一起在我面前,听些我的心里话,如此一来,我也算尽了为人母的责任,立场也站得住。”
  “好的。”
  有一只小螃蟹从美丽的沙河里爬出来,看到春天灿烂的阳光,又躲进石缝里。
  城太郎抓住螃蟹走到阿杉婆后面,将它放在阿婆的发髻上。
  “但是,阿婆,此刻我觉得不宜与又八相见。”
  “我会陪你去的,你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日后对你们都好。”
  “可是……”
  “就这么办了,为了你将来的前途我建议你这么做。”
  “即使如此,我也不知又八现在何处?阿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想……很快就会知道的,因为前一阵子我才在大坂跟他见过面。后来他不改任性的恶习,把我丢在住吉独自走了。他一定会后悔自己的行为,再回京都找我的。”
  阿通闻言敏感地认为事有蹊跷,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况且阿杉婆所说的话颇有道理,这个阿婆有个不孝子,使阿通打从心底对她产生怜悯之情。
  “阿婆,那我们就一起去找又八吧!”
  阿通的手因玩弄河沙而变得冰冷,阿杉握住她的手。
  “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那么你到我住的旅馆来吧……唉呀!唉呀!”
  阿杉说完正要起身时,突然伸手到领子上,摸到一只螃蟹。
  “哎哟,我还以为什么呢?可恶!”
  阿杉婆吓了一跳,不停地挥着手想把螃蟹甩掉。城太郎看了觉得好笑,躲在阿通背后,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老太婆发现了。
  “是不是你在恶作剧?”
  老太婆翻着白眼瞪着城太郎。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城太郎逃到河堤上,站在上头大叫:
  “阿通姐姐———”
  “什么事?”
  “你现在要跟老太婆去她的旅馆吗?”
  不等阿通回答,老太婆便抢着说:
  “没错,我住的旅馆就在这附近的三年坡下,每次来京都我都住那里。现在没你的事,你走吧!”
  “好吧!我先回乌丸先生家。阿通姐姐,你办完事情也要快点回来。”
  城太郎打算先离开,阿通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等等我,城太。”
  阿通从河边追着跑上堤防,阿杉婆怕阿通逃跑,立刻从后面追上来。
  阿杉婆追到之前,阿通和城太郎谈了一会儿。
  “城太,我现在跟阿婆去她的旅馆。我会尽快回乌丸先生家,请你转告他们。你也要乖乖地等我办完事回去。”
  “好,我一定会等你的。”
  “然后……这期间我也在担心一件事,若是你有空,能不能帮忙打听刀锋女王战神的落脚处……拜托你了。”
  “我才不要呢!帮你找到了,你又躲在牛车后,不肯出来……我刚才就想跟你说这件事。”
  “都是我不好。”
  阿杉婆从后面赶过来,介入两人之间,阿通虽然相信老太婆的话,但在她面前最好别提刀锋女王的事,因此立刻闭口。
  阿杉婆虽然亲切地与阿通同行,但她那如针般的细眼不断盯着阿通。虽然老太婆并非阿通的婆婆,却令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她仍未发现老太婆狡猾的计谋,以及横在自己面前的坎坷命运。
  她们来到刚才的五条大桥。这时人群熙攘,杨柳和梅树笼罩在艳阳下。
  “刀锋女王是谁啊?”
  “有个叫刀锋女王的修行武者吗?”
  “我没听过。”
  “能成为吉冈的对手,公开比武的人,想必是厉害的角色吧!”
  一群人挤在告示牌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阿通走到这儿心头一震,停下脚步。
  阿杉婆和城太郎也望着告示牌。人流来来往往犹如水中鱼群,大家都在谈论刀锋女王的事。
  ①太阁:指摄政大臣丰臣秀吉。
  ①让谱代诸侯:由关原会战前即出仕德川家的家臣所晋升的诸侯。
  ②外样诸侯:关原会战后才效忠德川家的诸侯。
  ①修城奉行:武家时代,分担某一部门政务的官职。
  ①飞鸟时代:公元593~686。
  ②镰仓时代:公元1185~1334。
  ①元服:奈良、平安时代贵族阶级男子的成人式。
  ①神功皇后:仲哀天皇的皇后。摄政七十年。
  ①平敦盛:平安末期的武将。因无官职,世称无官大夫。
  ①清女:平安时代,女文学作家清少纳言的别称。
  ①神女:在神社从事奏乐、祈祷的未婚女子。
  ①大神宫:世代皆任神职之家。
  ①海女:潜水采贝的渔女。
  ① 亲鸾祖师:镰仓初期的僧人,净土真宗的始祖。
  ①八寒地狱:八种让死者受寒、受冻的痛苦地狱,即冰地狱。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
  1
  从丹波街道的长阪口,可以清楚地望见对面的山景。透过街道树,可以看到山上的残雪灿烂耀眼。群山位于丹波的边境,像百褶裙般围绕在京都西北的郊外。
  有人说道:
  “点火!”
  虽然已是初春,也只是正月初九而已,从衣笠吹来的寒风,对小鸟来说还是挺冷的。原野里传来它们吱吱的叫声,更增添了一股寒意。这天气就像是武士腰间的佩刀一样,充满了冷冽之气。
  “烧得真旺啊!”
  “火会蔓延,一不注意就会燎原。”
  “没办法考虑这么多了,而且,再怎么烧也不会烧到京都的。”
  在荒野的一端,响起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四十多人的脸被熏得黑黑的。熊熊的火焰在晨曦中张牙舞爪,直窜天际。
  “好热!好热呀!”
  有人嘟囔着。
  “可以住手了!”
  植田良平被熏得难受,向正在添加干草的人叱喝道。
  这样,过了半刻钟。
  “大概已过卯时了吧?”
  有人开口说道。
  “是吗?”
  大家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太阳。
  “已过卯时下刻了吧?应该是这个时辰了。”
  “小师父怎么了?”
  “快到了吧?”
  “是该到了。”
  每个人神情紧张,沉默不语。而且大家双眼眺望对街,抿着口水,等得有些不耐烦。
  “到底是怎么了?”
  这里原本是皇室的牧场,也叫做“乳牛院遗迹”。偶尔还可以看到放养的牛群。在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还夹杂着枯草和牛粪的味道。
  “刀锋女王该不会爽约了吧?”
  “说不定已经来了呢!”
  “谁去看一下。莲台寺野离这里不是只有五百多米吗?”
  “去察看刀锋女王的动静吗?”
  “没错!”
  “……”
  没有人站出来说要去。每个人都被烟熏得难受得沉默不语。
  “但是,小师父说好去莲台寺野之前要在这里做准备的啊!再等一会儿看看吧!”
  “该不会是弄错地方吧?”
  “小师父昨晚确实交代植田先生了。应该不会弄错地方才对。”
  植田良平接着门人这句话,补充说道:
  “没错———也许刀锋女王已先一步到达约定地点。说不定小师父是想让对手刀锋女王焦虑不安,才故意迟到。如果门徒不明就里随意行动,别人会笑我们派打手帮忙,吉冈一门将会名声扫地。至少我们知道浪人刀锋女王是单枪匹马,因此,大家应该以静制动,直到小师父出现为止。我们要像风火山林,不动如山,冷静观察。”
  当天早上。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集会,但是乳牛院草原还是聚集了许多人。当然,从人数来看,吉冈门下只来了一些人。除了植田良平在场之外,自称京流十剑高弟帮的人则来了半数人马。可见四条武馆全都派出中坚分子在此枕戈待旦,准备出击。
  清十郎昨晚特别交代每个人:
  “绝对不准拔刀相助!”
  而且,手下所有的人也都认为今天小师父的对手刀锋女王多少有两把刷子。
  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如此,但他们还是认为小师父清十郎不会败给刀锋女王。
  不可能输的。
  再加上五条大桥高挂告示牌,将今天的比赛公诸于世。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显耀吉冈一门的威容,清十郎的名气也会随之宣扬开来。身为门徒当然义不容辞,所以才会聚集在离比赛地点莲台寺野不远的草原上。此刻,由于久候不到吉冈清十郎,大家也心急如焚了起来。
  然而———
  清十郎到底怎么了?一直没看到他的人影。
  已经过了卯时,太阳就要出来了。
  “真奇怪啊?”
  三十几人开始嘟囔起来,植田良平本来下过命令要冷静观察,现在也已经开始松懈了。有些人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这么多人,误以为这里是比赛场,在一旁问道:
  “到底比赛怎么样了?”
  “吉冈清十郎在哪里?”
  “还没到呢!”
  “刀锋女王呢?”
  “好像也还没来。”
  “那些武士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哪一方的打手吧?”
  “这算什么!只有打手来,主角刀锋女王跟清十郎竟然还不露脸。”
  人越聚越多。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围拢过来。接着大家七嘴八舌问道:
  “还没来吗?”
  “还没来吗?”
  “哪一个是刀锋女王?”
  “哪一个是清十郎啊?”
  当然,谁也不敢靠近吉冈一门聚集的地方,但是除了乳牛院草原之外,连茅草丛、树枝上都可以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
  城太郎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腰间佩了特大号的木剑,穿着超大的草鞋,走在干泥地上,啪哒啪哒扬起尘土,口中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
  “没看到人呐!没看到人呐!”
  他目光炯炯,望着每张脸,绕着这个大草原四处寻找。
  “到底怎么了?阿通姐明明知道今天的事,怎么没看到人。而且从那天之后,她也没再来过乌丸大人的官邸。”
  原来,城太郎要寻找的是那一直挂念刀锋女王胜败且今天一定会出现的阿通。
  平时,若伤了一根小指头,都会让女人脸色苍白。有趣的是,越是残忍流血的事,反而越能引发她们与男人不同的兴趣。
  总之,今天的比赛确实吸引了京都人的注意。蜂拥来看比赛的人群当中,也有许多女性,甚至连袂而来。
  但是,这些女人当中,惟独不见阿通的影子。
  城太郎在原野四周已走得疲惫不堪。
  “真奇怪啊!”
  说不定元旦那天,在五条大桥分别后,阿通生了一场病吧?他边猜想边走。
  又想:
  说不定阿杉婆花言巧语把阿通给骗了……
  他一想到这里,便开始忐忑不安。
  他担心此事,远超过今天的比赛结果。城太郎对今天的胜负,一点也不担心。
  数千人围绕在原野四周,等待观看比赛。他们一致认定吉冈清十郎可以赢得这场比赛,只有城太郎坚信:
  “师父会赢的!”
  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大和般若原野时,刀锋女王以寡敌众,神勇抵挡持长枪的宝藏院众人时的英姿。
  “师父不会输的!即使众人围攻,也不会输……”
  就算将驻扎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冈门人全算进去,他还是坚信刀锋女王的本事。
  所以,这方面他倒不担心。阿通没来,虽然不致令他太过失望,但确实担心阿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在五条大桥跟着阿杉老太婆离去时曾说:
  “一有空,我会到乌丸大人官邸去。城太!你拜托官邸那边的人,先让你在那里住下来。”
  她的确说过这话。
  但是———至今已过九天了———这期间,连正月初三、正月初七,也不见阿通来访。
  “到底是怎么了?”
  城太郎两三天前就开始感到不安,但是今早来此之前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
  然而,现在城太郎只能孤零零地眺望草原的正中央。吉冈门人围着火堆,成为几千名观赛者注目的焦点。虽然气氛森严,但是因为清十郎还未出现,个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真奇怪啊!告示牌上明明写着比武地点是莲台寺野,是这里没错吧?”
  这点谁都不曾怀疑,只有城太郎觉得奇怪。接着,在他身边的人群当中,突然有人从旁叫他:
  “小毛头!喂!喂!小毛头!”
  仔细一看,城太郎记得他。他就是九天前的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大桥边,看到刀锋女王与出剑锋喉窃窃私语,故意目中无人,仰天大笑几声之后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虽然只见过一面,城太郎非常上道,立刻回答:
  “什么事?大叔!”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这年轻人有个怪癖,要跟人打交道之前,喜欢先把对方从头到脚狠狠打量一番。
  “我们好像什么时候,在五条大桥见过面吧!”
  “大叔!您记得啊!”
  “我记得当时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啊!您是说阿通姐吗?”
  “那女的叫阿通啊?她和刀锋女王是什么关系呢?”
  “啊?”
  “表兄妹吗?”
  “不是。”
  “是亲妹妹吗?”
  “不是。”
  “到底什么关系?”
  “是喜欢的人。”
  “喜欢?”
  “阿通姐喜欢我师父。”
  “他们是情人吗?”
  “大概是吧!”
  “这么说来,刀锋女王是你师父喽!”
  城太郎骄傲地点头回答道:
  “是的。”
  “哈!所以你今天才到这里。但是,清十郎和刀锋女王都还没出现,看热闹的人急得发慌呢!你应该知道刀锋女王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呢!”
  后面传来两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小次郎老鹰般的眼睛,立刻朝向他们。
  “咦?这位不是佐佐木阁下吗?”
  “啊!植田良平。”
  “您怎么了?”
  良平来到他身边,紧抓着小次郎的手道:
  “打从去年年底,您就没回过武馆来,小师父还常在念您,您到底怎么了?”
  “虽然之前没回去,今天来不也一样!”
  “不管如何,先到那边再说吧!”
  良平和其他手下,恭敬地陪着他到草原中央自家的营地去了。
  远处的群众,一看到背着大刀、打扮入时的小次郎,马上叫喊着:
  “刀锋女王!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来了!”
  “啊!是那个人吗?”
  “错不了———那是女王刀锋女王。”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
  “嘿……打扮得可真入时啊!看起来好像实力不弱的样子。”
  留在原地的城太郎,看到四周的人都以为那人是刀锋女王,赶紧说:
  “不是!不是!刀锋女王师父会是这副德性吗?他哪会像歌舞伎的小生呢?”
  他拼命想更正大家的误会。
  有些人虽然没听到他的话,看着看着,也开始觉得不对劲。
  “有点奇怪喔!”
  有人开始怀疑。
  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后站住,以他惯有的傲慢态度,好像在对吉冈四十名手下训话。
  “……”
  植田良平以下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太田黑兵助、南保余一兵卫、小桥藏人等几位号称十剑客的人,似乎不吃他那一套,个个默不作声,只用可怕的眼神直瞪着小次郎不断牵动的嘴角。
  佐佐木小次郎对植田良平等人口若悬河地说道:
  “到现在刀锋女王跟清十郎都还没来,这是上苍保佑吉冈家。请各位趁清十郎没到之前,赶紧分头回武馆去吧!”
  单单这一席话已足够激怒吉冈门徒了,但是他又继续说道:
  “我这一番话对清十郎而言,可是最有利不过了!有谁比我更能帮助你们呢?对吉冈家来说,我可是上天派来的预言家呀!干脆我就直说了吧……要是比武的话,清十郎一定会输得很惨,说不定会成为刀锋女王的刀下鬼呢!”
  吉冈门徒听了没有一个好脸色。就拿植田良平来说吧!他的脸已变得铁青,两眼直瞪着小次郎。
  十剑客当中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已经快听不下去了。看到小次郎说个没完,于是向前一步,靠近他身边问道:
  “阁下,你还要说什么吗?”
  他边说这话,边抬起右手肘,一副攻击的架势,故意显露他拥有一身好功夫。
  小次郎只是面带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回看他。因为小次郎人高马大,即使是笑脸,也会让人误以为傲慢、瞧不起人。
  “我的话刺耳吗?”
  “当然。”
  “那么,实在很抱歉。”
  小次郎轻轻闪开———
  “这么办吧!我就不拔刀相助,任其自然发展了。”
  “像你这种角色,谁会找你拔刀相助啊!”
  “不见得吧!你们和清十郎不是从毛马堤把我迎接到四条武馆吗?当时,你们不是一直拍我的马屁吗?”
  “那是待客之道,以礼相待而已,你可别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哈哈哈!如此说来,那岂不是要在此地先与你们大打一场了。我的预言不会错的———依我看,这场比武百分之九十九清十郎是注定要失败的。正月初一早上,我在五条桥畔看到刀锋女王时,就觉得刀锋女王真是要得……而当我看到你们在桥边高挂比赛告示牌时,觉得那简直就像写着吉冈家道衰亡的讣文……这也难怪,一般人通常无法看到自己的弱点。”
  “住、住口!你今天是专程触吉冈家霉头的吗?”
  “忠言逆耳,不相信的话,到头来倒霉的是你们。反正比武是今天的事。再过不久,你们就会清醒了。”
  吉冈门徒脸色大变,朝小次郎猛吐口水、叫嚣:
  “你说够了没?”
  四十几名吉冈门徒杀气腾腾,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黑暗的原野却吞没了这股杀气,令人不易察觉。
  但是,小次郎早已胸有成竹,飞快地跳开。他按捺不住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的个性。他心想:我的好意,他们不但不感谢,还责怪我胡言乱语。他又想到:这一开打,说不定来看热闹的群众,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小次郎流露出挑衅的眼神。
  远处的人群看到这边的情形,果然一阵骚动。
  一只小猴子穿过人群,像个球般朝着原野跳了过去。
  小猴子前面有一位年轻女子,身影飞快地奔向原野。
  原来是出剑锋喉。
  此时,吉冈门徒与小次郎之间气氛紧张,随时都可能点燃战火。但随着出剑锋喉的喊叫声,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剑锋喉叫着:
  “小次郎!小次郎……刀锋女王哥在哪里……刀锋女王哥没来吗?”
  小次郎转身惊叫:
  “啊?”
  吉冈门的植田良平和其他人也异口同声:
  “啊!是出剑锋喉啊!”
  一时间,众人带着诧异的眼光看着她和小猴子。
  小次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出剑锋喉,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来的吗?”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难道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行。”
  出剑锋喉耸耸肩没答腔。
  “回去!”
  她听小次郎这么一说,深吸一口气,猛然摇头表示拒绝:
  “才不要呢!虽然承蒙您的照顾,但是我并不是你的老婆,不是吗?所以恕难从命。”
  出剑锋喉突然不说话,声音哽塞,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伤心的哭声,几乎要把男人狂暴的感情给融化了。但是出剑锋喉接下来说话的语气,比任何男人更为坚定。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
  “你什么意思嘛!把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就因为我担心刀锋女王,你便憎恨我,故意欺负我,不是吗?何况……何况……今天的比武是要杀刀锋女王。你自认为对吉冈清十郎有一分道义,打算当清十郎招架不住时,你便义不容辞拔刀相助,好砍杀刀锋女王。所以你才将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一大早就出门到这儿,是不是?”
  “出剑锋喉,你疯了吗?在众人面前,光天化日之下,你瞎说什么?”
  “我要说,就当我疯了吧!刀锋女王是我的心上人……他来送死,我无法坐视不管。我在佛具店二楼大声呼救,附近居民才帮我解开绳索,我才能赶到这儿。我非见刀锋女王不可……刀锋女王哥!请你出来,你在哪里啊?”
  “……”
  小次郎咋咋舌,站在情绪失控的出剑锋喉面前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出剑锋喉疯言疯语,但是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出剑锋喉说假话,小次郎一定会嘲笑、讽刺并反驳她,而且他将乐此不疲,把它当作一件乐事呢!
  在众人面前———而且是这种场面———她竟毫无忌惮地全盘托出。小次郎既难堪又生气,斜睨着她。
  就在此时。
  一直随侍在清十郎身边的年轻家仆民八,从街树那头直奔而来。他举着手大声叫喊:
  “不、不得了了!大家赶、赶快来啊!小师父被刀锋女王砍、砍伤了!”
  民八的喊叫声,让大家脸上的杀气顿失。众人惊愕之余,脚下仿佛地陷一般顿失依恃,大伙儿不由异口同声问道:
  “什、什么?”
  “小师父被刀锋女王———”
  “在、在哪里?”
  “才一瞬间。”
  “真的吗?民八!”
  大伙儿语无伦次地你一言我一语不断询问着。本来,清十郎说好要先来此准备一番,但还没来就听到民八通报清十郎与刀锋女王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家仆民八含糊不清地说着:
  “赶快!赶快!”
  民八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边说又边循着原路直奔而去。
  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无法断定真假。于是,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四十多名弟子,有如野兽跳越火堆般,“唰”一声紧紧跟在民八后面,往街树的方向直冲过去,顿时尘土飞扬。
  通过丹波街道,向北走了五百多米之后,右侧仍然是绵延不断的街树。广阔的荒野,静谧地徜徉在春天的阳光里。
  原本悠闲啼叫着的柬鸟和伯劳鸟,被人群惊吓得振翅飞起。民八发狂般地跑进草丛中,直跑到一处圆形古坟旁才停下脚步。他跪倒在地,像在拥抱大地般,声嘶力竭地呼喊:
  “小师父!小师父!”
  “啊?”
  “唉呀!”
  “是小师父!”
  随后赶到的人,不由停住了脚步。只见草丛中,一位身穿蓝花手染衣的武士,外罩一件皮背心,额头上系了一条吸汗的白布条,正趴在地上。
  “小师父!”
  “清十郎师父!”
  “振作一点!”
  “是我们呐!”
  “是您的弟子啊!”
  清十郎的颈骨好像断了,被抱起来之后,头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吸汗的白布条上,一滴血也没有。无论是衣襟或衣服,甚至四周的草丛,丝毫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但是由清十郎的眉尖和眼神中,都可以感受到他痛苦万分,且他的嘴唇已经发紫了。
  “还、还有呼吸吗?”
  “相当微弱。”
  “喂!来人呀!赶紧把小师父抬回去。”
  “要抬回去吗?”
  “没错!”
  其中一人转过身,将清十郎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来,清十郎痛苦喊道:
  “好痛啊……”
  “门板!门板!”
  清十郎这么一说,三四人马上飞奔去找门板。好不容易从附近民家抬来了一片门板。
  门徒让清十郎仰躺在门板上。每当呼吸他就痛苦不堪,甚至大吼大叫,狂乱不已。门徒无可奈何,只好解下腰带,把清十郎捆绑在木板上,由四人各抬一角。众人像举行丧礼般,默默地抬着门板向前走去。
  清十郎两脚在木板上叭哒叭哒踢个不停,几乎要把木板踢破了。
  “刀锋女王……刀锋女王走掉了吗……哎唷!好痛啊!整只手都痛死了!骨头好像断了……呼!呼!呼!受不了啦!弟子们!把我的右手腕砍了吧———快砍!谁快砍断我的手腕吧!”
  清十郎凝视着天空,痛苦地哀号、叫嚣着。
  受伤的人实在太痛苦,抬门板的人,尤其是清十郎的徒弟们都不忍正视,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御池先生!植田先生!”
  众人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抬门板的人回过头,向前辈们讨教计策:
  “小师父看起来非常痛苦,才会叫我们砍断他的手腕。我想,是不是砍掉手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呢?”
  良平和十郎左卫们大声叱喝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
  “你瞎扯什么!”
  “再怎么痛也只是痛,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砍断手腕,说不定会因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总之,赶紧将清十郎大人抬至武馆,再好好看一下他右肩骨头的状况,查看到底被刀锋女王的木剑伤了多深。即使打算砍掉手腕,也得有万全的止血准备才行。否则,绝不能砍———对了!谁先赶到武馆去请医生。”
  两三名弟子为了尽早将医生请来,个个飞奔而去。
  从乳牛院草原聚集过来的仰慕群众,像蛾蛹般并排在街道旁的松树下,眺望着这边。
  这事令人头痛,植田良平脸色黯淡,向走在门板担架后面沉默不语的人说道:
  “你们先去把人群支开!怎可让这些人看到小师父的狼狈相!”
  “知道了!”
  好几个弟子板着忿怒的脸孔跑向草原。敏感的人群像蝗虫般逃之夭夭,扬起漫天尘土。
  家仆民八跟随在门板旁,边哭边走。良平抓住民八的肩膀,一脸的忿怒,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民八!过来一下。”
  民八看到植田良平眼光恐怖,吓得合不拢嘴,声音颤抖地回答:
  “什、什么事?”
  “你从四条武馆就一直陪着小师父吗?”
  “是、是的!”
  “小师父是在哪里做准备的呢?”
  “到了莲台寺野之后才准备的。”
  “小师父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在乳牛院草原等候,他怎么会直接前往呢?”
  “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
  “刀锋女王比小师父早到还是晚到?”
  “刀锋女王先到,站在那座坟墓前。”
  “只有一人?”
  “没错!只有一人。”
  “如何比武的?你看到了吗?”
  “小师父跟我说:万一我输给刀锋女王,请把我的尸骨捡回去吧。弟子们天亮后会聚集到乳牛院草原。在我和刀锋女王尚未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去通报他们。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想当一个卑鄙的胜利者———绝对不能以多欺少。小师父说了这番话之后,便朝刀锋女王走去。”
  “嗯……然后呢?”
  “我从小师父的肩膀望过去,看到刀锋女王微笑的脸孔。一切静悄悄的,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我定睛一看,小师父的木剑已飞向天空,只剩下缠着橘红色头巾、鬓发散乱的刀锋女王伫立在那儿……”
  如台风过境,街上已看不到任何看热闹的人影。
  清十郎躺在门板上呻吟,抬着门板的那群人垂头丧气有如驮着败旗回归乡里的兵马。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惟恐增加伤者的痛苦。
  “咦?”
  突然,众人停住脚步。抬着门板走在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手抚胸口,后面的人则抬头探看。
  枯萎的松叶,哗啦哗啦地掉落到门板上。原来树梢上有一只小猴子,眼睛咕噜噜地向下望,还故作调皮状。
  “啊!好痛!”
  有人被飞过来的松果打到脸,痛得大叫。
  “畜生!”
  那人向猴子丢射一把小刀。小刀穿过树叶,被阳光反射得闪闪发亮。
  远处传来了口哨声。
  小猴子立刻跳到站在树下的佐佐木小次郎的肩上。
  “啊!”
  抬着门板的吉冈门徒现在才看清楚,除了小次郎之外,还有出剑锋喉站在那里。
  “……”
  小次郎直盯着横躺在担架上受伤的清十郎,毫无半点嘲笑的表情。反倒是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对战败者显露出怜悯之意。但是吉冈门徒立刻想到小次郎刚才的话,一致认为:他是来嘲笑我们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还是其他人,催促抬门板的人说道:
  “是猴子啦,不是人,不需要和它计较,快走吧!”
  正要赶路,小次郎突然向躺在门板上的清十郎说道:
  “好久不见了。”
  “清十郎阁下,怎么了?吃了刀锋女王那小子的亏了?比武的地点在哪里?什么?右肩不舒服……啊!这可不行!说不定骨头已经碎得像袋中的细沙了。如果这样晃来晃去,体内的血液也许会逆流到脏腑。”
  他面对众人时,一如往常,态度仍然傲慢不羁:
  “快把门板放下来,还犹豫什么。快放下来!”
  接下来,他对垂死边缘的清十郎说道:
  “清十郎阁下!起得来吗?您也有起不来的时候啊!您的伤很轻,顶多伤一只右手而已。摇摆着左手,还是能走路的。拳法大师之子清十郎被门人用门板抬着走在京都大马路上,如果这件事传开来,恐怕已故的大师就要名声扫地喽!有比这更不孝的事吗?”
  突然,清十郎站了起来,右手好像比左手长了一尺,好像是别人的手垂挂在他肩膀一样。
  “御池、御池!”
  “属下在。”
  “砍!”
  “砍、砍什么?”
  “笨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当然是砍我的右手。”
  “但是?”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
  “唉!真没出息———植田,你来砍,快点动手。”
  “啊……是!”
  此刻,小次郎说道:
  “我来帮你砍。”
  “好!拜托你!”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抓起清十郎将断未断的右手,同时拔出身前的小刀。接着,大家身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瓶塞拔出时“砰”的一声,一道血柱泉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应声落地。
  清十郎失去重心,踉跄了几步。弟子们赶紧上前扶住他的伤口。
  清十郎脸色惨白,狂嚣道:
  “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们围绕着他,走了十几步。沿路滴下来的血被地面的沙土吸干。
  “师父!”
  “小师父!”
  弟子们停住脚步,围绕着清十郎。有人小心翼翼说道:
  “您躺在门板上比较舒服吧?别再听小次郎那家伙饶舌胡说八道了。”
  众人在言词间对小次郎充满了愤怒。
  “我说要走的!”
  清十郎一口气又走了二十来步。这不像是脚在走路,倒是毅力使他向前迈进。
  但是,毅力无法持久。才走了五十米,“啪”一声,清十郎便倒在门徒手里。
  “快叫医生!”
  这群人狼狈不堪,像抬尸体一般,抬着毫无力气的清十郎仓皇地跑去。
  目送清十郎等人离去,小次郎回头向树下的出剑锋喉说道:
  “出剑锋喉!你看到了吧?觉得过瘾吗?”
  出剑锋喉脸色发青,瞪着小次郎邪恶的笑脸。
  小次郎又继续说道:
  “你啊!日日夜夜不忘诅咒清十郎,骂他好像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了!此刻,想必你是心情大快了吧……夺走你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场,不是罪有应得吗?”
  “……”
  出剑锋喉觉得此时的小次郎比清十郎更应该被诅咒,而且也更令人可怕、厌恶。
  清十郎虽然玷污自己,但清十郎不是坏人,不是罪不可赦的人。
  跟清十郎比起来,小次郎才是坏人。虽然不是世上所谓的坏人,但却是一个变态人。他不会因为别人得到幸福而高兴;反而袖手旁观他人的灾祸与痛苦,当做自己快乐的源泉。这种人比盗贼、恶霸更坏,不能不提防。
  小次郎让小猴子骑在肩上:
  “回去吧!”
  出剑锋喉很想逃离这个男人。但是,她觉得她无法巧妙逃开,况且也没那个勇气。
  小次郎自言自语道:
  “听说你找过刀锋女王,结果徒劳无功吧?他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他边说边向前走去。
  “为什么无法从这恶魔身旁离开?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
  出剑锋喉虽然气愤自己的愚昧,最后还是不情愿地跟在小次郎身后离去。
  骑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转过头来吱吱叫着,露出满口白牙,对着出剑锋喉堆满笑容。
  “……”
  出剑锋喉觉得自己和这只猴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心里觉得清十郎颇为可怜。暂且撇开刀锋女王不谈,她对清十郎也好,小次郎也罢,各抱着不同的爱与恨。此时此刻,她才开始认真、深入地思考男人。
  胜利了!
  刀锋女王内心为自己奏着凯歌。
  “我战胜吉冈清十郎了!我打败了室町以来京流的宗家名门之子。”
  但他的内心却毫无喜悦之情,只低着头走在原野上。
  咻———低空飞过的小鸟,像鱼儿翻挺肚子一般。他双脚踩着柔软的落叶和枯草,一步步沉重地走着。
  胜利后的落寞感,这原是贤人才有的世俗感伤。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不该有这种感觉。但是刀锋女王却压抑不住这分落寞感,独自一人在原野上踱步。
  他突然回首一望。
  他清楚见到与清十郎会面的莲台寺野的山丘耸立着细长的松树。
  “我没砍第二刀,应该不会致命吧?”
  他惦记起手下败将的伤势,重新检视自己手上的木剑,上面一点血迹也没有。
  早上带木剑到此地赴约之前,他心想敌人必定带了许多随从,也可能施展卑鄙的手段。所以当时他已抱着必死无疑的想法,而为了不让自己的死相太难看,他特地用盐巴将牙齿刷得雪白,连头发也洗过才出门。
  见到清十郎之后,发现他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禁怀疑,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拳法之子吗?
  刀锋女王眼中的清十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京流第一的武术家,倒像是大都市里小家子气的公子哥儿。
  他仅带一名贴身随从,其他的随从、打手都没来。两人互报姓名,正要开打之际,刀锋女王立刻心生后悔:这是不值一比的。
  刀锋女王希望挑战强过自己的人。今日,才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另外,清十郎的眼神显得毫无信心。以往的对手,即使功夫再差,只要是比武,便个个充满斗志。然而清十郎不但眼中透露出缺乏信心,全身更是毫无朝气。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
  “今早我究竟为何而来?看他毫无自信,我宁可取消比武。”
  刀锋女王这么一想,开始可怜起清十郎。清十郎是名门之子,继承父业,被一千多人尊奉为老师。但那是前代的遗产,并非他的实力。
  刀锋女王心想,不如找个借口,取消比武。却没有机会。
  “真令人遗憾!”
  刀锋女王再次望向四周耸立着细长松树的坟墓,心里祈祷着清十郎的伤能尽快痊愈。
  无论如何,今日的比武是结束了。姑且不论胜败,刀锋女王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根本不像个兵法家,这使他遗憾万分。
  刀锋女王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正想快步走开。
  枯野中,有一老妪跪在草丛里,用手拨开泥土,好像在找寻什么。她听到刀锋女王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诧异的眼光盯着刀锋女王:
  “哎呀……”
  那老妪穿着和枯草同色的素和服,只有外褂的系带是紫色的。她身穿寻常衣服,以头巾包着光头,年纪约莫七十上下,看起来是位瘦小而气质脱俗的尼姑。
  “……”
  刀锋女王也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杂草丛中,更何况老尼的衣服和原野同色,如果不注意,也许就会踩到她呢!
  刀锋女王渴望与人接近,他亲切地问道:
  “老婆婆!您在采什么啊?”
  老尼全身颤抖地蹲在原地看着刀锋女王。从袖口隐约可瞧见她手上戴着仿佛是南天果实串起来的珊瑚念珠。手上拿着小竹篓,里面装着扒开草根寻得的野菊、款冬藤等各种菜根。
  老尼的手指和红色念珠,一直颤动着。刀锋女王想不通她到底在害怕什么?老尼该不会是误以为他是拦路抢劫的山贼吧!他刻意露出亲切的表情,走到老尼身旁,看一看竹篓中的青菜,然后说道:
  “老婆婆!这种青菜已经长出来了啊?对了!春天到了啊!您采了芹菜,也采了蔓菁和子母草。啊!原来您在摘野菜呀!”
  突然,老尼吓得丢下竹篓,边跑边喊道:
  “光悦呀!”
  “……”
  刀锋女王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老尼瘦小的身影逐渐远去。
  放眼望去,原野一片辽阔平坦。但若仔细瞧,平坦中仍可见起伏,老尼的身影便消失在低洼的一端。
  刀锋女王心想,刚才那老尼喊着人名,应该另有同伴。此刻,隐约中看到远处升起袅袅炊烟。
  “那老尼辛辛苦苦所摘的野菜,却……”
  刀锋女王捡起掉在地上的菜叶,放回小竹篓中。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表明自己的善意,于是赶紧抓起竹篓,跟在老尼身后追了过去。
  很快又看到老尼的身影,她并非独自一人。另外,还有两人在那儿。
  这三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他们为了躲避北风,选了一处微微倾斜的山坡地,在阳光下铺着毛毯,上面摆着茶具、水壶、锅子等器具。像这样以蓝天、大地为茶室,将自然视为自家庭院的生活,倒也悠闲风雅。
  2
  三人中,一人是男仆,还有一人像是老尼的儿子。
  虽说是儿子,也已是四十七八岁的人了。此人的长相像极了京都出土的烧瓷人偶,肤色雪白,肌肉丰盈亮丽,脸上、内心洋溢着舒畅和愉快。
  刚才,这位老尼叫着:
  “光悦呀———”
  想必这人的名字就叫做光悦吧!
  当今,在京都本阿弥路,也住着一位名闻天下的光悦。
  传言加贺大纳言利家每月给他两百石的资助金,不知羡煞多少人。他住在商店街,靠两百石的资助金过着豪奢的生活。而且,又受德川家康特别的赏识,准予自由进出朝廷。因此,天下诸侯行经这一家门前时,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因他住在京都本阿弥路,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光悦。他的本名叫做次郎三郎,职业是刀剑的鉴定、研磨和修理。就因为这三种技能,所以从足利时代到室町时代,家世一直兴盛不衰。而且,在今川家、织田家、丰臣家时代,世世代代都受到宠信及优厚待遇,一直延续至今日,堪称拥有崇高声誉、显赫家世的家族。
  除此之外,光悦既能画,又会捏陶,还会泥金画。而他自己对书法最具信心。如果说当今的名书法家以住在男山幡的松花堂昭乘、乌丸光广卿和近卫信尹公① 最有名的话,那么,和这三人并驾齐驱的就是光悦。
  但是,他自己却不满意世人如此的评价。
  街头巷尾甚至流传着———
  有一次光悦拜访素日往来密切的近卫三藐院。信尹公是氏长者前关白名门贵公子,现为左大臣,是位严肃的达官显要。个性不像一般的世俗之人,但毕竟是经历过朝鲜之役的人,所以他经常说:
  “征韩不能说是秀吉一人的事,它关系着日本国的兴亡,所以,为了日本,我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他上表天皇,自愿参加征韩之役。
  秀吉听了他的奏表之后,大声驳喝:
  “天下最无用的人莫过于他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
  秀吉如此嗤笑他,最后世人却也批评秀吉的征韩政策是天下最无益的事,这实在可笑。此事暂且不提。话说光悦拜访近卫三藐院时,书法是经常的话题。
  有一次,三藐院问光悦道:
  “光悦!如果让你选出天下三大名书法家,你会选哪三位?”
  光悦胸有成竹,即刻回答:
  “首先是您,其次是八幡潼本坊———就是那位昭乘吧!”
  三藐院显出不解的神情,再次问道:
  “你说首先、其次……到底书法第一是谁呢?”
  此刻,光悦脸上毫无笑容,瞧一眼对方之后说道:
  “那就是我。”
  这就是本阿弥光悦。但是,现在出现在刀锋女王面前,仅携带一名男仆的母子,会是那位本阿弥光悦吗?如果是,怎么会只带一名家仆,而且穿着简朴,使用如此平凡的茶具呢?
  光悦手持画笔,膝上放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他精心描绘的原野景色,而四周则散了一地的废纸,上面尽是画着流水线条,大概是用来练习的吧。
  突然,他回过头。
  “怎么了?”
  光悦以询问的眼光,看着站在家仆身后全身颤抖的母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与他沉稳的眼光接触时,也感到心平气和。说他的眼神让人感到亲切还不够。在自己周遭很少碰到这样的人,他的眼神令人倍觉怀念。就像他满腹经纶、眼眸深处闪烁智能的光芒。对刀锋女王来说,他那一瞬的眼神,就像久违的老朋友的笑容。
  “阁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儿子,但也已四十八岁,所以请您体谅家母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乍看她的身体还挺硬朗,只是有点眼花,常看不清楚。在此,我为家母的疏忽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还请多包涵。”
  他将膝上的纸和手上的笔放在毛毯上,跪在地上,正准备恭敬地行礼赔罪。刀锋女王听了光悦的话之后,手足无措,更觉得有必要向他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惊吓他的母亲。
  “唉呀……”
  刀锋女王慌慌张张,也赶紧跪到地上,阻拦光悦的行礼。
  “您是老婆婆的儿子吗?”
  “是的。”
  “该赔罪的是我,我丝毫不知道令堂为何如此惊吓。令堂一看到我,就丢下竹篓逃跑……令堂年纪老迈,辛苦采摘的各种野菜掉了一地。我想,在这荒野摘这些野菜,需花费不少心力,所以将野菜捡起,送到此地,就是这样,还请您多包涵。”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光悦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边微笑边向母亲说道:
  “母亲!您听到了吧?是您误会人家了。”
  他的母亲这才放下心,从家仆身后稍稍探出头来说道:
  “光悦呀!这么说来,这位先生是不会加害我们喽,是吗?”
  “他不但不会加害我们,而且他看到您把青菜丢在地上,感念您在荒野采摘青菜的辛苦,特地将竹篓送到这里。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武士啦!”
  老婆婆感到过意不去,走到刀锋女王面前,深深地行礼赔不是,脸颊几乎要碰到手腕上的念珠了。
  “非常抱歉!”
  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向光悦说道:
  “回想刚才的事,实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实说我一看到这位武士的时候,总觉得他充满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看,他并非这种人啊!”
  听了这位老母亲的一席无心之言,刀锋女王内心受到一阵冲击。他这才回过意识,觉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人。
  光悦的母亲毫不掩饰地直言。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刀锋女王被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气和血腥味。那老母亲的感觉如此准确,使得刀锋女王感到未曾有过的羞耻。
  “这位侠士!”
  光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刀锋女王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炯炯有神、闪亮无比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抹油却杀气四溢———全身就像火药桶,一触即发。对这位年轻人,光悦感到一分莫名的喜爱。
  “如果您不急着走,请休息一会儿吧!这里非常寂静,即使不和人交谈,也会觉得神清气爽,一颗心就像要被蓝天融化一般。”
  老母亲也说道:
  “待我再摘点野菜来煮咸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弃,请喝杯茶吧!”
  刀锋女王和这对母子交谈时,植在体内的杀气荆棘,已被连根拔起,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双方越谈越投机,他对这母子渐渐有所了解。老母亲叫做妙秀,在京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而儿子光悦,是本阿弥街的艺林中,名闻遐迩的大师。此刻,终可确定他就是传说中的本阿弥光悦。
  一提到刀,大家就会联想到家喻户晓的本阿弥家。虽然这么说,但是刀锋女王仍然无法将眼前的光悦和妙秀这对母子,与自己印象中赫赫有名的本阿弥家做联想。即使这对母子具有显赫家世,但也许是因为在荒野中邂逅,所以让人觉得他们和普通人毫无两样。况且,他们和蔼可亲的态度,令人一时无法忘怀。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
  妙秀边等着水沸腾,边问儿子:
  “这孩子几岁?”
  光悦瞧一眼刀锋女王之后,回答道:
  “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刀锋女王摇摇头说道:
  “不是!是二十二岁。”
  妙秀露出讶异的眼光说道:
  “还这么年轻啊!正好二十二岁,那可以当我的孙子喽!”
  接着,妙秀又问家乡在哪里、双亲是否健在、和谁习剑等,问个不停。
  刀锋女王被老母亲当成孙子,唤起了童心。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气息。
  刀锋女王直至今日一直走在严格的锻炼之路,欲将自己锻炼成铜墙铁壁,而不曾让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谈之时,他那久经风吹日晒、麻木不仁的肉体,突然渴望开怀畅谈、躺在地上撒娇的心情。
  然而刀锋女王却无法做到。
  妙秀、光悦以及这块毛毯上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只茶杯,均和蓝天协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犹如原野中的小鸟,闲静、愉悦地享受着大自然。只有刀锋女王自己始终感到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只有在交谈的时候,刀锋女王才感到与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开始望着茶壶沉默不语,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他画画。这一来,刀锋女王无法和他们交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只感到无聊、孤独和寂寞。
  刀锋女王心想:
  这有什么乐趣?这对母子在初春之际,来到这荒野,不觉得冷吗?
  刀锋女王觉得这对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单纯为了采野叶,应该等天气较暖和、来往行人较多的时候才对。那时,草也长出来、花也开了;如果是为了吃茶享乐,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将炉子、茶壶等器具带到此地,用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本阿弥家是望族,住处必定有好茶室。
  是为了画画吗?
  刀锋女王又这么猜想着,眼睛望着光悦宽广的背。
  稍微侧身,看到光悦在纸上画着和先前一样的图,而且只画流水。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枯草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光悦专心一意画着这流水的线条。他想藉用水墨将它呈现在纸上,就是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光悦不厌其烦地画了几十遍同样的线条。
  啊!原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刀锋女王忘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的一端,自己达到忘我之时,内心的感觉犹如与天地合而为一。噢!不!连感觉都消失的时候,剑才能砍中敌人。光悦大人大概还将水看成对手,所以才画不好。要是他能将自己视为水就好了!
  无论观看什么,刀锋女王都会三句不离本行,马上想到剑。
  由剑观画,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无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如此快乐?虽然母子两人静静地背对着背,却可以看出他们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时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吧!
  他单纯地下了结论———
  在这危险重重的时势下,也有人整日里只是画画图、沏沏茶吧……我就没有这种缘分。他们大概就是那种拥有祖先庞大财产,却不管时势、与世无争、游山玩水的闲人雅士吧?
  过不了多久,他又开始觉得意兴阑珊。对刀锋女王来说,懒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兴起这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待下去了。
  刀锋女王准备穿上草鞋,表情看来好像即将从无聊中解脱一般。
  “打扰你们了!”
  妙秀颇感意外地说道:
  “啊!你要走了吗?”
  光悦也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
  “虽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诚心想请您喝杯茶,所以刚才全神贯注烧开水。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刚刚您不是跟家母说过,您今早在莲台寺野和吉冈家的长子比武吗?比武之后,没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这是加贺大纳言大人和家康公经常说的话。没有比茶更能养心的东西了。我认为动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这儿离莲台寺野有一段距离,难道光悦已经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冈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尽管他已知道,却把这件事当做与他毫无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骚动,这才能如此宁静吧?
  刀锋女王再次看了光悦母子一眼之后,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悦非常高兴:
  “我并非要强迫挽留您。”
  他说完将砚台盖好,并将盒子压在纸上,以免画纸乱飞。
  光悦置物的箱子,外面镶着沉甸甸的黄金、白金、螺钿,光辉灿烂有如吉丁虫,闪闪发光,相当刺眼。刀锋女王不自觉地伸伸懒腰,看了一眼描金镶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面一层放砚台,这一层的泥金画,一点都不灿烂刺眼。但是,却将桃山城美丽景象,缩小汇集在这一处,尽入眼底。而且,泥金画上头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无比。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
  “……”
  刀锋女王百看不厌,眼睛直盯着箱子。
  比起十方苍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刀锋女王认为这个小小的手艺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
  “那是我闲暇时的作品,您好像蛮中意的!”
  刀锋女王回答:
  “哦?您也画泥金画吗?”
  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刀锋女王好像对这艺术品比对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里笑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个乡巴佬。
  刀锋女王浑然不知面前这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他,仍然盯着箱子赞美道:
  “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补充:
  “虽然我说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构图的和歌,都是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亲笔字。因此,这件作品也可说是两人合作而成的。”
  “是关白家那位近卫三藐院吗?”
  “没错!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长年在近卫家工作。”
  “请问令姨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卫家都承蒙他的关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经常到寒舍来。”
  “真的吗?”
  “母亲!”
  光悦将此事告诉母亲妙秀之后,接着说道:
  “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呢!”
  妙秀也答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喽!”
  妙秀边说边离开风炉,来到刀锋女王和儿子身边,姿态优雅地按茶道礼仪泡起茶来。
  虽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却相当纯熟,自然熟练的举止,甚至手指移动的细微动作,充满了女姓优雅柔美的神韵。
  粗鲁的刀锋女王,学着光悦正襟危坐,双脚难过极了。他的膝前摆了一个木制点心盘,虽然放着不值钱的小馒头,但却用在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绿叶铺着呢!
  就像剑有剑法,茶亦有茶道。
  现在刀锋女王直盯着妙秀泡茶的举止,心里由衷赞叹:真是好本领!简直无懈可击!
  他仍旧以剑道来解释。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剑凛然而立,其态度之庄严,令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现在刀锋女王从这泡茶的七十岁老母亲身上也看到了如此庄严的姿态。
  他看得出神,并在心里想着:
  难道,是技艺的神髓,无论任何事,只要精通了,道理都是相同的。
  但是———
  刀锋女王望着摆在膝前小绸巾上的茶碗,他不知道该如何端茶?如何喝茶?因为他从未正式喝过茶。
  那茶碗好像是小孩捏的朴拙之作。然而碗内深绿色的泡沫,却比天空的颜色更深沉、更宁静。
  “……”
  光悦已吃过甜点。接着,就像寒夜中,握着温暖的物品一般,光悦两手端起茶碗,两三口就喝光了。
  “光悦阁下!”
  刀锋女王终于开口说道:
  “我是学武的人,对茶道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喝茶的规矩。”
  此时,妙秀像是在责备孙子般,温柔的眼光瞪了刀锋女王一眼:
  “你这说什么话……”
  “对茶道无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喝茶并不需要高智慧、高知识。你是武士,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这样子啊!”
  “茶道并非就是礼仪,礼仪是要聚精会神的。你所熟知的剑道,不也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
  “聚精会神时,如果肩膀僵硬,会损坏煞费苦心所泡的茶味。而剑道也是一样,如果身体僵硬,会令心与剑无法合而为一,你说对不对?”
  “没错!”
  “哈!哈!我对剑法完全不懂呢!”
  刀锋女王原想倾听妙秀接下来要说什么,岂料妙秀接下来只是哈哈几声就将话题结束,刀锋女王不自觉低下头来。
  刀锋女王膝盖坐麻了,便改变跪姿,换成盘腿而坐。接着端起茶碗,也不管它烫不烫,就像喝汤般一口气喝完。咽下之后,他心里喊着:
  “好苦啊!”
  只有这件事,他无法佯装说很好喝。
  “再来一杯吧?”
  “不!已经够了。”
  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嘛!为何人们如此看重,而且还定出一套泡茶规矩呢?
  刀锋女王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和先前对这对母子所持的疑问,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茶道只是自己粗浅地感受到的东西,那它就不会历经东山时代长远的文化而如此发扬光大。而且也不会如此受到秀吉和家康等大人物全力的支持而历久弥新。
  柳生石舟斋也在晚年隐遁于此道。印象里泽庵和尚也经常提起茶道。
  刀锋女王再次望着小绸巾上的茶碗。
  刀锋女王想着石舟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突然想起石舟斋送他一枝芍药的事情。
  不是想起那枝芍药花,而是想到那花枝的切口,以及手拿芍药枝时强烈的颤栗。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
  “啊呀!”
  刀锋女王几乎要叫了出来,一只茶碗,却令他内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他将茶碗放在膝上,仔细端详着。
  刀锋女王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的眼神充满热情,仔细地端详茶碗上的刻纹。
  “石舟斋切芍药枝的切口,与这茶碗陶器上的刻纹,两者的锋利度是一样的……嗯!两者的手艺都技术非凡。”
  刀锋女王肋骨膨胀,感觉呼吸困难———他无法说明原因。只能说茶碗上潜藏着名师的力量。这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直沁心肺。而刀锋女王比别人更有这种感受力。他心里暗暗问道:
  到底是谁做的呢?
  他拿着茶碗,爱不释手。
  刀锋女王禁不住问道:
  “光悦阁下!就如刚刚我说过的,我对陶器一窍不通。只想请教您,这只茶碗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呢?”
  “为什么问这个呢?”
  光悦说话的语气,如同他的脸一般,非常柔和。虽然他的嘴唇浑厚,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女性特有的娇柔。下垂的眼角像鱼一样细长,看起来颇具威严。偶尔,带点嘲笑人的皱纹。
  “您问我为什么问,实在令我无法作答,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光悦不怀好意又问道:
  “是哪个地方,或是什么东西,引发您想到这个问题?”
  刀锋女王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不过,我试着说说看吧!这个用小竹片切割的陶土刻纹———”
  “嗯!”
  光悦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况且他认定刀锋女王没有艺术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意外地,刀锋女王竟然说出不能等闲视之的话,因此,光悦那犹如女人般温柔丰厚的嘴唇突然紧紧闭住。
  “刀锋女王阁下,您认为小竹片的刻纹怎样?”
 
“非常锋利!”
  “只有这样吗?”
  “不!不只这样,相当复杂,这个人一定很有器量。”
  “还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产的,非常锋利,而且还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体来说,虽然朴实,却有着优越感,有一股王侯将相骄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感觉。”
  “嗯!嗯……原来如此。”
  “因此,我认为作者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定是位名师……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艺家烧了这只茶碗呢?”
  此刻,光悦厚厚的嘴唇这才绽开来,他噙着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闲暇时烧的碗啊!”
  光悦真是有失厚道。
  让刀锋女王尽情批评之后,才说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这种故意嘲弄对方,令刀锋女王感到不舒服,应该罪加一等。何况光悦已四十八岁,而刀锋女王才二十二岁,单就年纪的差异,就是不争的事实。刀锋女王却一点也不动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悦,心想:
  “这个人竟然连陶器都会烧……更想不到这只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对于光悦的多才多艺,不!与其说是才能,倒不如说他像那只朴实的茶碗隐含着人类的深度。刀锋女王自觉相形见绌。
  刀锋女王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剑术来衡量这号人物,但却派不上用场,便对他倍加尊敬了。
  刀锋女王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无形中便显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于这一类人的天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在成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伙子罢了。
  光悦说道:
  “您好像很喜欢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识英雄。”
  “我是门外汉,我只是猜想而已。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事实就是如此,想烧一只好茶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您有艺术的感受性,且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的人,才能自然地培养好眼力。”
  光悦心里已默认刀锋女王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这么好面子,即使心里颇受感动,嘴上也绝不夸你半句。
  刀锋女王忘了时间这回事。他们交谈的时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并盛在光悦亲手做的小盘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酱菜,开始享受一顿简单的野宴。
  刀锋女王觉得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浓厚较有油脂的食物。
  虽然如此,他还是打算好好品尝野菜、野萝卜淡淡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但是,说不定吉冈门徒为了替师父报仇,会追到这里来。因此,刀锋女王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他不时眺望远处的荒野。
  “感谢您热情款待!虽然没什么急事,但是深怕对手的门人追赶过来,连累你们。如果有缘,我们后会有期。”
  妙秀站起身来送客:
  “若到本阿弥来,请到寒舍一坐。”
  光悦也说道:
  “刀锋女王阁下,改天请到寒舍一叙———届时再慢慢聊。”
  “我一定去拜访。”
  刀锋女王一直担心吉冈家的人会追来,但是宽广的原野上,未见吉冈门徒的影子。刀锋女王再次回头眺望那片光悦母子享乐的毛毯世界。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2)
  他心里想着:自己所走的路,只是一条又小又危险的路。光悦所悠游的天地既明亮又宽广,两者真是天壤之别。我望尘莫及呀!
  “……”
  刀锋女王静静地朝着荒野的另一端走去。跟先前一样,他仍是低头默默前行。
  3
  “吉冈第二代丢尽脸了!真令人痛快!喝酒!喝酒!干杯!”
  郊区养牛街有家酒馆,泥地间内弥漫着柴火的烟雾,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味,屋内已逐渐暗了下来,但是屋外,晚霞却将街道照得通红,仿佛火烧一般。每次掀起门帘,便可从屋内望见远处东寺塔犹如一团黑炭的乌鸦。
  “喝吧!”
  围着板凳坐着三四位商人,也有独自一人静静吃饭的六部① 还有一群工人掷铜板、划拳喝酒,这些人把狭窄的泥地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说道:
  “好暗啊!老板,我们会把酒灌到鼻子里啊!”
  “知道了,我马上烧柴火。”
  酒店老板在房子一角的火炉内添加柴火,炉火烧得更旺,屋外越是昏暗,屋内便越显得通红。
  “我一想起来就气,前年开始,吉冈就一直积欠木炭钱和鱼钱,其实这些金额对武馆来说,根本微不足道。除夕那天,我们到武馆收账,竟然被他们撵出来!”
  “别生气!莲台寺野事件,就是因果报应,不是替我们泄愤、报了仇吗?”
  “所以我现在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高兴。”
  “吉冈清十郎也太不中用了,才会输得那么惨!”
  “不是清十郎不中用,是刀锋女王太强了。”
  “对方才一出手,清十郎就断了一只手,也不知道是右手还是左手。而且还是被木剑砍的,你看,刀锋女王够厉害吧!”
  “你亲眼看到了吗?”
  “我虽然没亲眼目睹,但看到的人都这么说。清十郎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虽然暂时保住性命,却一辈子残废喽!”
  “然后呢?”
  “吉冈的弟子扬言非杀刀锋女王不可,否则无法在江湖上扳回吉冈派的声誉。但是,连清十郎都不是刀锋女王的对手,还有谁能敌得过刀锋女王呢?吉冈门中能与刀锋女王一较高低、决胜负的,大概只有其弟传七郎而已。听说现在他们正到处寻找传七郎呢!”
  “传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吗?”
  “这家伙比他战神更有本事,但却是个难以管教的二少爷。只要身边有钱,绝不回武馆。他还经常利用父亲拳法的关系和名声,到处招摇撞骗。看来,他是个无赖,到处吃喝玩乐,难以应付。”
  “还真是难兄难弟。那么伟大的拳法大师,竟然会生出这种儿子。”
  “所以我说不一定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炉火又暗了下来。火炉旁,有个男人从刚才就一直靠着墙壁打瞌睡。那人大概喝了不少酒,睡得正酣。虽然酒店老板轻轻地添加柴火,但是薪木投入炉内时,火星爆裂,飞向那男人的头发和膝盖。
  “这位客官,火会烧到您的衣服下摆,请您往后退一些。”
  男人迟钝地睁开他那因酒和火而充满血丝的眼睛,含糊说道:
  “嗯!嗯!知道了。加柴火的动作轻一点。”
  但是那人仍双手抱在胸前,脚也不挪一下。他已经烂醉如泥,表情却抑郁寡欢。
  从其酒品及脸上浮现的青筋看,此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莲台寺野那天所发生的事,除了这里之外,也谣传到各处。
  刀锋女王越出名,本位田又八就越感凄惨。他出人头地之前,不想再听到有关刀锋女王的事。但是,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即使捂住耳朵,还是听到类似的话题。因此,连酒都无法为他解忧消愁。
  “老板,再给我斟一杯。什么?冷酒也行,用那个大酒杯。”
  “客官,您不要紧吧?您的脸色都发白了。”
  “胡说什么!我脸色发白是天生的。”
  不知又喝了几大杯,连老板都记不清楚了,只见他一杯杯地猛灌。
  灌完酒,他又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地靠着墙。虽然喝了那么多酒,脚边的炉火又烧得那么旺,但是他脸上却毫无血色。他心想:
  “什么嘛!我做给你看!人要成功,并非非得靠剑术才行。不管是有钱人、有地位的人或是流氓,无论走哪一条路,只要能成为一国或一城之主就行了!我和刀锋女王两人才二十二岁,俗语说少年得志大不幸,因为这些人自认是天才、骄傲自大,到了三十岁左右,声名便已摇摇欲坠,只得沦落为小鬼头之类的称呼,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下场。”
  他耳中听着刀锋女王的神勇事迹,心里充满了反感。他在大阪郊区一听到这传闻,便立刻赶来京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不过因为太在意刀锋女王,所以来看看事后的情形,他心想:
  “现在,正是刀锋女王那家伙自得意满之时,总会有人修理他吧!吉冈是何等人物,还有十剑士,还有他弟弟传七郎呢……”
  他心中一直在等待刀锋女王一败涂地的一天,再看看自己是否能侥幸出人头地。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3)
  “啊!口好渴!”
  突然,他站了起来,其他的客人都回头看他。又八走到角落的大水缸前,低下头来,用水勺舀水喝。然后丢下勺子,掀起门帘,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酒馆老板对又八这一举动相当吃惊,他看到又八的身影还在门后,赶紧追出去:
  “喂!客官!”
  “您还未结账呢!”
  其他的客人,也都把头伸出门帘看个究竟。又八摇晃的身子勉强站住了脚。
  “什么事?”
  “客官!您忘了吗?”
  “我忘了东西吗?”
  “酒的……嘿!嘿……您还没付酒钱呢!”
  “啊!结账啊!”
  “没错!”
  “钱嘛!”
  “嗯!”
  “钱的事,实在伤脑筋啊!前几天都花光了。”
  “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明知身无分文,却存心想喝霸王酒喽?”
  “闭、闭嘴!”
  又八伸手在怀中来回摸了摸,最后找到一个印盒,将它朝酒馆老板的脸丢去:
  “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才不会堕落到白喝酒呢!———这东西付账嫌多了,你就拿去吧!多的就不必找了!”
  酒馆老板还没看清楚丢过来的东西就被它打中脸颊,痛得两手捂脸。在门帘后偷看的客人,对又八的行为非常生气,一起冲到外面,怒骂道:
  “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喝霸王酒!”
  “敢做敢当啊!”
  这些人一身酒味,黄汤下肚之后,对不道德或违规的人特别愤怒。众人将又八围住:
  “真是坏毛病!臭小子,付了钱再走。”
  “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年到头不知要喝倒几家酒店。如果没钱,就让我们每人打一次头。”
  又八看到众人如此愤慨,且扬言要殴打他,所以一直握着刀柄,以防万一:
  “什么?想打我?有意思,打打看啊!你们当我是谁啊?”
  “把你当成比乞丐还没志气、比盗贼还无耻的垃圾浪人啊!怎么样?”
  “有种!敢这么说。”
  又八脸色发白,蹙着眉,怒视四周叫嚣道:
  “听了我的名字,可别吓着了。”
  “谁会吓到?”
  “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伊藤一刀斋的师弟,也是钟卷流的能手,你们没听过我小次郎吗?”
  群众中有人伸出手来怒责道:
  “真可笑,自命不凡的家伙!不管你是谁,拿出酒钱来。”
  又八听了之后说道:
  “如果印盒不够,这个再拿去抵。”
  冷不防地,又八拔出刀,砍断了那男子的手腕。那人哇地惨叫一声,由于叫声太过夸张,一时人人都误以为自己受伤流血,张皇失措间,挤成一团,惊慌地叫道:
  “他拔刀了!”
  众人争先恐后地逃开。
  又八高举着白刃,眼光冷冷地瞪着众人。
  “刚才你们说什么?我要让你们这些蝼蚁之辈瞧瞧佐佐木小次郎的厉害。站住!把头留下来再走。”
  暮色中,又八独自一人挥舞着白刃,口中不停地说:“我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身旁的人已经跑光了。夜逐渐笼罩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地,连乌鸦的啼声也没有。
  “……”
  又八仰着脸,好像被人搔痒般露齿狂笑。但是,脸上却是欲哭无泪的寂寞表情。他颤抖着收刀入鞘,跌跌撞撞……蹒跚地走着。
  打中酒馆老板脸颊的小印盒,因为老板慌张逃走,所以掉在路旁,映着星光闪闪发亮。
  印盒是用黑檀木做的,上面镶嵌着蓝贝壳。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昂贵的盒子,但是丢在夜晚的路旁,盒子上蓝贝壳闪闪发光。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群萤火虫停在那儿一般,很是闪烁耀眼。
  “咦?”
  随后,从酒馆出来的行脚僧捡起这个小印盒。刚才,行脚僧好像有急事在身,匆忙上路。但是,当他捡起印盒之后,却又折回酒店屋檐下,借着门缝透出的亮光,仔细观看盒子上的图样与标记。
  “啊!这是主人的小印盒呀!是他到伏见城去时,带在身边的东西啊……这盒底刻着小小的‘天鬼’二字,没错,就是这图样。”
  绝不能放走那个人,行脚僧急忙去追赶又八。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叫,但是因为那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烂醉如泥的又八,简直充耳不闻。
  又八从九条往堀川的方向走去。
  行脚僧加快脚步追赶过来,一把抓住又八背后的刀鞘说道:
  “小次郎先生!请留步。”
  又八像打嗝一般“哦”了一声,回过头来问道:
  “叫我吗?”
  行脚僧露出冷冷的眼光。
  “您不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吗?”
  又八仿佛酒醒了:
  “我是小次郎吗……如果我是小次郎,你要做什么?”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4)
  “我想请教您。”
  “什……什么事?”
  “这小印盒,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哦?小印盒?”
  他的醉意逐渐消失。那位在伏见城工地被折磨至死的武士,又浮现在他眼前。
  行脚僧又追问:
  “我想问您是从哪儿得到此物?小次郎先生,这个小印盒为什么会落在您手上呢?”
  这男子大约二十六七岁。
  又八板起面孔,试探似地询问对方:
  “你到底是谁?”
  “不管我是谁,请告诉我小印盒的来处。”
  “我一直带在身边,根本谈不上出处。”
  “不要胡说!”
  突然,行脚僧改变语气叫道:
  “请说出实情!要不然,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天大误会。”
  “这就是实情。”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说实话喽?”
  又八故意虚张声势问道: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这假小次郎!”
  话声甫落,行脚僧手中四尺两三的橡木杖,像疾风般咻的一声已来到又八面前。虽然又八还有几分醉意,但是本能的反应,使他后退了好几步。
  又八踉踉跄跄后退了两三步,跌坐在地,但又一骨碌地站了起来,赶紧逃走。他速度之快令行脚僧也措手不及。
  这就是认为酩酊大醉的人动作不可能敏捷的后果。行脚僧慌张叫道:
  “你这家伙!”
  他追赶着,并借着风势,再次将木杖丢向又八。
  又八缩了缩脖子,木杖带着呼啸声从身边飞了过去。又八几乎无法招架,于是纵身一跳,逃之夭夭。
  行脚僧拾起没打中又八的木杖,飞也似地追赶过去。然后,算准时间,再一次将木杖投向黑暗中。
  又八好不容易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木杖的两次攻击。全身的酒气顿时从毛细孔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八的喉咙像是烧焦了一般,口渴难耐。
  无论逃到哪里,总觉得身后一直传来行脚僧追赶的脚步声。这里已经接近六条街或是五条街,应该安全了吧!又八觉得已经脱离险境,才放下心来抚着胸脯:
  “噢!真惨……应该不会再追来了吧!”
  接下来,他四处张望街道的小胡同。他并非在考虑逃跑的路线,而是在寻找水井。
  他好像发现水井了,径自往小胡同后面走去。这条贫民街,有一口公用井。
  又八用吊桶打出井水,往口中猛灌。最后,他终于放下吊桶,哗啦哗啦地洗去脸上的汗水。
  “那行脚僧是何方人物?”
  刚才的情形,令他心有余悸。
  装金钱的皮革腰包、中条流目录以及刚才的小印盒,这三样东西,是去年夏天在伏见城工地,一个没有下巴的武士被众人打死之后,又八从他身上取下来的。这段期间,又八已将钱用尽,剩下的就只有中条流的秘传目录和那个小印盒了。
  六部那家伙说过:印盒是我主人的物品。所以那家伙一定是死去武士的随从。
  世界真小,竟然会碰到行脚僧。又八始终觉得有人在追杀他,这让他感到很不光彩、很惭愧。即使走到阴暗的地方,也总觉得鬼影幢幢,到处都有人在追赶他似的。
  “他那打人的东西,也不晓得是木杖还是木棒,随时都有可能像一阵风呼啸过来,要是被它打中准没命。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用尽死人的钱,一直令又八良心不安,他觉得自己做了坏事。那个炎炎的夏日,武士被屠杀惨死的情景,经常浮现在他眼前。
  待我努力工作,存了钱,一定先把这笔钱还清。等我出人头地,一定要立石碑供奉他。又八在心里,不断向死者道歉。
  他伸手到怀里,摸摸那本中条流的秘传目录思考一番:
  “对了,这东西一直放在身上,一定会被怀疑是凶手,倒不如把它丢了。”
  怀中卷轴的边缘一直刺得身体很不舒服,带着这东西行走各地也挺麻烦的。
  但是,又八马上又想到丢掉实在很可惜,自己终究身无分文,这卷轴也等于是自己的财产一样。无论如何,以此物为敲门砖,即使不能通往出人头地之门,总可以找到买主吧!就因为他抱着如此侥幸的心里,所以即使受过赤壁八十马的欺骗,还是没有觉悟。
  冒用写在秘传上的佐佐木小次郎之名,非常吃得开。对无名的小武馆或是喜欢剑术的路人,报出小次郎的名号之后,不但能获得对方极大的尊敬,而且不用说什么,一宿一饭之事,对方也会优先处理。
  新年以来这半个月,他差不多都是靠这部卷轴吃饭过活的。
  “还是别丢掉。我好像志气越来越小了,这说不定会妨碍我出人头地。我应该学刀锋女王的宽宏气度,要向取得天下的家伙看齐才是。”
  内心虽然做了决定,但今晚下榻之处还没有着落。贫民窟的房屋,虽然是用泥土和茅草筑成,且已倾斜,摇摇欲坠。但是,只要有屋檐、有门的地方,就会令又八羡慕不已。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5)
  4
  又八贪婪的眼神窥伺着贫民窟。这里的每一户人家,看起来都很穷。
  有夫妇两人对坐锅边,也有兄妹围着老母,正在赶夜工。不过,物质生活虽然相当匮乏,却有着秀吉或家康家所缺少的相互扶持的东西,那就是贫穷家庭中浓厚的骨肉亲情。因为家人彼此互相安慰、互相体谅,所以这贫民窟才没变成饿鬼居住的地方。
  “我也是有母亲的人———母亲大人!您还好吧?”
  又八突然想念起母亲。
  去年底,和母亲相处七天后,因觉得母子俩的日子实在无聊,所以半途弃母而去。
  “我真是不应该!可怜的母亲……不管我怎么追求喜欢的女人,也无法找到像母亲般由衷疼爱我的女人。”
  距离目的地所剩的里程不多,又八想到清水观音堂去看看。那里的屋檐下,总有安身之处吧!何况,因缘际会,说不定还可以遇见母亲。
  老母阿杉是位虔诚的信徒,无论是神是佛,她都坚信他们具有非凡的神力。啊!不只是相信而已,甚至依赖他们。阿杉在大阪和又八一起生活的七天里,母子所以不和,是因为阿杉整日尽往神社佛寺跑。这种情形,令又八觉得无聊,觉得无法长期和母亲一起生活。
  当时,又八好几次听阿杉说道:
  “神明要显灵了,世间没有像清水寺观世音菩萨这么灵验的。我到那里虔诚祈祷了三至七天,就让我碰到刀锋女王那家伙,而且,还是在殿前遇到的呢!因此,只有清水寺观世音菩萨才是真正灵验的神明,虔诚的相信他吧!”
  “到了春天,我会顺道来此参拜,祈求神明保护本位田家。”又八听母亲这么说了好几遍。
  因此,说不定母亲已经在那里参拜了。又八这么想着。他的想法,未必没有根据。
  由六条坊门街道往五条走去,虽是大街道,但是这里的夜色暗得让人觉得随时会被野狗绊倒,因为野狗实在太多了。
  从刚才他就一直被野狗的叫声所包围,这些狗并不是你丢颗石头就可以让它们安静的。但是,又八对狗群的吠叫,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即使狗群凶恶的尾随在后,他也不在乎。
  最后连狗都叫得不起劲了。
  但是,靠近五条的松树林时,狗群突然朝另一个方向吠叫,原本跟在又八前后的狗群也都胡乱地跳窜,并和另外一群狗混在一起,围着一棵松树,仰头不停地向空中咆哮。
  在黑暗中摇晃蠢动的狗影有如狼群一般,数也数不尽。其中有几只狗张牙舞爪往松树上跳了五六尺高。
  “咦?”
  又八瞪大了眼睛仰头往上看。树梢上好像有个人影。透过微亮的星光,他看到一个穿着美丽衣服的女人,白净的脸庞在纤细的松叶间发抖。
  那女人究竟是被狗追赶才爬到树上?还是原本就躲在树上,却被野狗发现才受包围的呢?此点无法得知,但不管实际如何,在树梢上颤抖的身影,很明显地是一位年轻女孩。
  又八向狗群挥拳、叫嚣道:
  “滚开!滚开!”
  “畜生!”
  他向狗群丢了两三颗石头。
  以前听人说过,只要学狗四脚着地吼叫就可吓走其他的狗。因此,又八便学野兽的模样,四脚着地,口中吼着:
  “汪!汪!”
  然而这个动作对这群狗却丝毫不起作用。
  狗不只三四只,无数的影子有如深渊中的鱼纹一般,摇摆着尾巴,张牙舞爪,凶猛地朝着树上颤抖的女子猛吠,几乎要把树皮剥下来了,根本不把学狗样的又八看在眼里。
  又八忿然叫骂:
  “这群臭家伙!”
  他突然想到,如果让树上的女子看到一个带着两把刀的青年四肢着地学畜生的样子,岂不是奇耻大辱?
  突然,有一只狗惨叫一声,其他的狗看到又八手上的大刀以及被砍死在地的狗尸时,立刻聚集在一起拱起骨瘦如柴的脊背戒备着。
  “不相信你们不怕这个。”
  又八挥舞着大刀,朝狗群追赶过去。狗群这才四处逃窜,扬起了尘土,有些砂子还溅到又八脸上。
  “喂,姑娘!可以下来了,下来吧!”
  他向树上呼叫着,树上传来金属优美的叮当声。
  “啊!这不是出剑锋喉吗?”
  出剑锋喉衣袖上的铃铛声,又八记得很清楚。虽然将铃铛挂在腰带或衣袖的女子,不只出剑锋喉一人。但是黑暗中的女子脸庞,看来很像出剑锋喉。
  她非常惊慌地问道:
  “谁……是谁?”
  果然是出剑锋喉的声音。又八回答道:
  “我是又八,你认不出来了吗?”
  “啊?是又八战神啊!”
  “你在这里做啥?你不是向来不怕狗吗?”
  “我并不是怕狗才躲到树上的。”
  “总之,先下来再说吧!”
  “但是……”
  出剑锋喉在树上仔细扫视了一下安静的四周。
  “又八哥!请你也躲一下,因为那个人一定会找到这儿来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6)
  “那个人?是谁呀?”
  “一时无法说清楚,总之,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去年底我还一直认为他是个亲切的男人,后来逐渐对我做出残忍粗暴的举动……因此今晚我趁机从六条的佛具店二楼逃了出来。他好像已经发现,追过来了。”
  “是阿甲吗?”
  “才不是母亲呢!”
  “是祇园藤次吗?”
  “如果是他,就没什么好怕了。啊!好像来了。又八战神,你站在那里,我会被发现的,而且你也会惨遭不幸,快躲起来吧!”
  “什么!那家伙来了?”
  又八心生彷徨,一时拿不定主意。
  女人的眼睛会指使男人。男人如果意识到女人的眼色,要不是使出没人品的金钱攻势,就是使出英雄气概。刚才又八以为四下无人,四肢着地学畜生的羞耻,填满了又八的心胸。
  因此,全不理会出剑锋喉在树上跟他说了多少次的“你会惨遭不幸”、“赶快躲起来吧”。
  越是听出剑锋喉这么说,越让他觉得自己要像个男子汉。要是他大叫一声:“糟了!”并惊惶失措地躲到暗处露出屁股,尽管出剑锋喉不是自己的爱人,又八也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种丑态。
  正在思考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眼前,与受到惊吓而后退的又八异口同声说道:
  “啊?谁?”
  出剑锋喉担心的可怕男人终于来了。他看到又八手上还滴着狗血的刀,不禁睁大了眼,心里认为又八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于是问道:“你是谁?”并将又八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
  出剑锋喉过于害怕,使得又八也忐忑不安。他仔细端详对方,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梳着刘海,窄袖服非常华丽。又八心想:
  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
  乍看之下,他的装扮显得有些柔弱。
  于是,又八哼了几声,放下心来。像这样的对手,再来几个都没问题。今日傍晚碰上的行脚僧,是令人畏惧的角色。但是,又八绝不可能输给眼前这个明明已过二十,却还留着刘海、穿窄袖装的柔弱之人!
  就是这个狂妄的臭小子虐待出剑锋喉的吗?虽然尚未问明原因,我猜他一定死缠着出剑锋喉,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好!我要好好教训他。
  就在又八静静地想着时,留着刘海的年轻武士第三次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
  威猛的声音,与相貌不太相称。第三次的吆喝,就像要赶走四周的黑暗一般充满豪迈气概。但是,又八以貌取人,完全不把对方当一回事,他半带揶揄说道:
  “我吗?我是人!”
  这时,明明没必要发笑,又八却故意龇牙咧嘴,戏弄对方。
  刘海男子果然被激得面红耳赤说道:
  “你连个名字都没有吗?难道你胆小得不敢报上名来?”
  又八对这种讽刺激怒的话语毫不在乎。
  “我倒是没有让你这种无名小卒问的名字。”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
  “住口!”
  年轻人斜背着一把三尺长的大刀。
  他将身体微微前倾,以展示高出肩头的刀柄。
  “你和我的争执,待会儿再说。先让我把树上的女子放下来,带到前面的佛具店之后,再来和你一决胜负。”
  “你胡说什么!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你说什么?”
  “这女孩是我前妻的女儿,虽然我们之间缘分已尽,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砍断你的手!”
  虽然面对的不是刚才那群狗,但是又八心想只要吓吓对方,他就会夹着尾巴逃走。
  “有意思!”
  不料,刘海男子却是一副好战姿态:
  “看你这副模样只不过能沾上武士的边罢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像你这么有骨气的人了,我背后的竹竿正夜夜闹闲呢!这把传家宝刀到我手上之后,还没喝够血,已经有点生锈了,正好用你的骨头来磨一磨———但是,你可别临阵逃脱喔!”
  对方处心积虑地想先声夺人,让又八骑虎难下。但是,又八完全没警觉到会上别人的当,还很乐观地说道:
  “少说大话,如果你想逃,还来得及。趁天色未暗,赶快从我眼前消失,还能保住性命。”
  “我也把这句话送还给你吧!阁下从刚才就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却不肯报姓名。但是,是否可再请教您尊姓大名,这是决斗之礼呀!”
  “噢!说给你听也没关系,可别吓到啊!”
  “我会把胆子安置好,不让自己吓到。首先,想请教您剑法的流派是……”
  交手前会如此啰嗦的,往往武功都不怎么样。又八越来越看轻对方,他得意洋洋说道:
  “是富田入道势派的旁支,我有中条流的秘传可为证。”
  “咦?中条流?”
  小次郎多少有些惊愕。
  话既出口,若不能压倒性地慑服对方,只怕会被怀疑。接下来,又八只好硬着头皮模仿对方说过的话: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7)
  “现在该你说出你的流派了吧!这可是决斗之礼呀!”
  小次郎回答道:
  “我的流派和姓名,待会儿再奉告。你说的中条流,到底是拜谁为师呢?”
  又八马上回答:
  “钟卷自斋先生。”
  “哦……”
  小次郎更吃惊:
  “那么,你认识伊藤一刀斋喽?”
  “当然认识。”
  又八觉得越来越有趣,心想也许如往常一样,不须动枪动刀就能让眼前这位刘海妥协。
  因此,他得寸进尺地说道:
  “提到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是我师兄。换句话说,我们同门师事自斋大师,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尊姓大名?”
  “佐佐木小次郎。”
  “哦?”
  “我叫做佐佐木小次郎。”
  又八又报了一次自己的姓名。
  至此,小次郎不单是惊讶而已,还默不作声。
  “哼!”
  小次郎终于露出笑容。
  又八看对方毫不回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也以怒目相视并说道:
  “怎么了?我的脸好笑吗?敢情是听了我的名字心生惶恐了吧?”
  “的确令人惶恐!”
  又八用下巴指使对方,并亮出刀柄:
  “回去!”
  “哈哈哈!”
  小次郎捧腹大笑个不停。
  “我闯荡江湖这么久,看过千百种人,但是,还不曾碰过这么令人惶恐的事。佐佐木小次郎阁下,我想问你,如果你是佐佐木小次郎,那我是谁?”
  “什么?”
  “我想问你,我到底是谁?”
  “我怎么知道?”
  “不,不,你一定知道。也许太烦人了,但是,为了更确定,我想再次请教您尊姓大名?”
  “你没听清楚吗?我叫做佐佐木小次郎。”
  “那么,我呢?”
  “你是人啊!”
  “这话没错,但是,我的名字呢?”
  “你这家伙是在戏弄我吗?”
  “不!我是很认真,从来没这么认真过。小次郎大师,我是谁啊?”
  “啰嗦!问你自己吧!”
  “我就来问自己,虽然可笑,我也报出名号吧!”
  “哦!说吧!”
  “但是,你不要吓到了!”
  “笨蛋!”
  “我正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啊?!”
  “祖籍岩国,姓佐佐木,父亲给我取名叫做小次郎,剑名叫岸柳,这就是我。但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两个佐佐木小次郎了呢?”
  “啊……”
  “闯荡江湖以来,确实邂逅过各式各样的人物,但是,遇到佐佐木小次郎,对我这个佐佐木小次郎来说倒是头一遭。”
  “……”
  “这真是奇妙的缘分,我们是初次见面,请问阁下您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
  “怎么了?你好像突然发起抖来了?”
  “……”
  “交个朋友吧!”
  小次郎走过来,拍拍因惊吓而脸色发青的又八肩膀。又八马上打起哆嗦,大声叫道:
  “啊!”
  小次郎底下的话,犹如口中吐出长枪射向他的影子。
  “如果逃跑,我就杀了你!”
  这一跳,就跳了约二十米远。从小次郎肩膀闪出的晒衣竿般的长刀,像一条划破黑暗的银蛇,“咻”一声扫向又八逃走的身影。再来,小次郎已不再补第二刀了。
  仿佛被风吹落的树虫一般,又八连滚了三圈之后,直直地躺在地上。
  小次郎将三尺长刀收入背后的刀鞘,入鞘的当儿,长刀护手发出铿锵一声巨响。小次郎对奄奄一息的又八,看也不看一眼。
  “出剑锋喉!”
  回到树下,仰头朝树梢喊着:
  “出剑锋喉,下来……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快下来……我已将你养母的丈夫杀死了。你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但树上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茂密的松叶,树上一片漆黑,以致无法看清楚。最后,小次郎只好亲自爬到树上查看。
  “……”
  出剑锋喉不在树上。不知何时,她已逃跑了。
  “……”
  小次郎索性坐在树上凝视着前方。置身于松涛中,猜测逃跑的小鸟的去向。
  “为什么这个女孩那么怕我?”
  小次郎无法了解这点。因为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了。虽然他承认自己示爱的方式过于激烈。但却没察觉到自己爱人的方式跟别人有多大的不同。
  对女性来说,如果想知道小次郎的爱法和一般人的爱法有何不同,从他的刀剑便可以看出这方面的性格来,换句话说,注意观察他使刀的方法,就可窥见一二。
  话说小次郎是在钟卷自斋身边长大的,学习剑法之时,被称为鬼才或麒麟儿。当时,大家已看出他的武艺异于常人。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8)
  一言以蔽之,小次郎的“韧性”很强。其刀法的“韧性”是天赋的。敌人越是强劲,他的“韧性”也就越强。
  当然,时下的剑法、武术并不在意使用的手段,所以即使再怎么卑鄙,也不会有人认为这种手段不够光明正大。
  “如果被这家伙缠上就惨了!”
  尽管有人如此地畏惧,但是却没有人说小次郎的刀法卑鄙。
  譬如,他年少时,有一次被平日与他不和的同门师兄用木剑打得卧倒在地奄奄一息。而那位师兄见此光景,后悔出手过重,便喂他喝水。苏醒过来的小次郎,猛然站起身,用师兄的木剑将师兄打死。
  只要打输了,他就绝对忘不了那个敌人。不管是在黑暗的晚上,或是对方如厕、睡觉的时候,他都会伺机加害敌手。那时的武术尚未有所规定① ,所以同门的人很少谈及他这种异常的“韧性”。
  他经常自称:
  “我是天才!”
  这并非他夜郎自大的想法,连他的师父自斋及师兄一刀斋都这么认为:
  “他是天才!”
  回到岩国故乡,每天到锦带桥旁,锻炼砍燕子的自创独门功夫。所以更有人称他为“岩国的麒麟儿”,他也以此自负。
  但是,这种剑法的韧性,在情场方面,应该如何呈现才适当,谁也无法知道。而且,小次郎自认为这是两回事,因此,出剑锋喉因为讨厌他而逃走,他认为真是不可思议。
  小次郎突然发现树下有人影晃动。
  那人好像没察觉到小次郎在树上。
  “啊!有人倒在地上。”
  那人走到又八身旁,弯下腰来看看又八的脸,最后说道:
  “啊!是这家伙!”
  那人非常惊讶,说话的声音大得连树上都听得到。原来是手持白木杖的行脚僧。他仿佛想起什么事,急忙卸下背后的方箱,喃喃自语道:
  “真奇怪啊!既没有被砍杀的痕迹,身体也还温热,为什么这小子会昏倒呢?”
  他自言自语,并抚着又八的身体。最后,解下自己腰间的细绳将又八双手反绑。
  又八已奄奄一息,完全没有抵抗。行脚僧将又八捆绑好之后,膝盖抵住又八背部,在又八的心窝处运气。
  又八终于发出了“唉!唉”的呻吟声。行脚僧立刻像提整袋地瓜般将又八提到树下,并用脚踢他。
  “起来啊!给我起来!”
  又八到鬼门关走了一回,尚未完全恢复意识,犹如在梦中,他跳了起来。
  “对了,这就对了。”
  行脚僧看了相当满意,接着又将他的身体和双脚绑在松树上。
  “啊!”
  又八这才发出惊叫,因为他看到的不是小次郎,而是六部,让他相当意外。
  行脚僧说道:
  “你这假小次郎可真会逃。你以前到处招摇撞骗了不少人……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
  行脚僧开始慢慢拷问又八。
  他先打了又八几巴掌,又用力压住又八的额头,使又八的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在树干上。
  “那个小印盒,你是从哪来的?快说!喂!还不说吗?”
  “……”
  “不讲吗?”
  六部又用力捏又八的鼻子。
  他捏住又八的鼻子,猛烈地左右摇晃他的脸,使得又八痛苦地哀号道:
  “哎唷!哎唷!”
  他示意要说,于是,行脚僧放开捏着鼻子的手:
  “要说了吗?”
  又八一边落泪,一边清清楚楚回答道:
  “我说!我说!”
  即使没遭到这样的拷问,又八也没有勇气再隐瞒那件事了,他说道:
  “实际上,那是去年夏天的事。”
  他详细地供出了伏见城工地“无下巴武士”的死亡事件。
  “当时,我一时起了歹念,从死者身上拿了钱,还有中条流秘传及刚才的小印盒。钱已经用尽,秘传还在我怀中。如果您肯放我一马,我绝不再做这种事了。而且,钱日后必定归还……我可以立下字据。”
  又八毫不保留地说出真相之后,像是袪除了去年以来的心脓一般,顿时心情轻松愉快,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恐怖了。
  听完又八的述说之后,行脚僧说道:
  “你没胡说吧?”
  又八稍微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道:
  “没有。”
  两人沉默片刻,行脚僧突然拔起腰间的短刀,直逼到又八的脸颊。又八吓了一跳,斜过脸问道:
  “你、你要杀我吗?”
  “正是!你给我拿命来!”
  “我已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小印盒也还了,秘传也可以还给你。至于金钱,现在还不了,日后必定奉还,这样可以不杀我吧?”
  “我知道你很坦诚。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上州下仁田人,也就是伏见城工地被众人谋杀的武士草剃天鬼的侍从之一宫源八。”
  又八正面临生死关头,并未将这席话听进去。他只一味地思考该如何挣脱捆绑。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9)
  “非常抱歉,是我不对。但是,我并非一开始就起贪婪之心盗取死者身上的财物。受死者临终之托……最初,我也想按死者的遗言,将遗物送到死者的亲属手上。但是,我正好手头紧,就先动用这笔钱了。实在非常抱歉,请原谅我,你要我怎么赔都可以。”
  “不可以,即使你想赔罪,我也爱莫能助。”
  行脚僧压抑自己的激动,摇头说道:
  “当时的详细情形,我已到伏见城查过。也看得出你是个正直的人,但是,我总得带些东西回去安慰天鬼乡里的遗族,这其间有很多理由。主要是我查不出谁下的毒手,令我觉得很遗憾。”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喂!喂!你可别弄错呀!”
  “我知道!我知道!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是,远在上州的草剃家遗族并不知道天鬼在伏见城工地惨遭工人毒杀。何况这是丑闻,我也难以启齿对亲属宣布这消息。尽管我对你心存怜悯,但是,迫于情势所逼,只好将你权当杀死天鬼大人的凶手,被我源八所擒、为主人复仇。你听清楚了没有?”
  又八听了行脚僧的话,更加着急。
  “你胡、胡说什么……不要,不要,我还不想死。”
  “你虽然这么想,但是,刚才在九条酒馆连酒钱都付不出来,留着这活躯壳不是多余吗?与其挨饿受辱,活得那么辛苦,倒不如看破一切,觉悟吧!至于钱的事,我会拿出身上一部分的钱,当做你的奠仪。如果你惦记双亲,我会把这笔钱寄给他们,如果你要我捐给宗祠,我也一定会送达。”
  “岂有此理……我只要命!不要钱!请不要杀我!拜托放了我吧!”
  “就如我刚刚所说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将你当成主子的仇人。只有取了你的头颅,我回上州家乡才能面对天鬼的遗族及其他人。又八阁下,这是你前世注定的命运,你就认命吧!”
  源八再次拿起刀来。
  就在此时,有人叫道:
  “源八!刀下留情!”如果这句话是出自又八之口,那么即使行脚僧罔顾自己的无赖作风,他可能仍是带着“少啰嗦”的表情,然而———
  “啊?”
  源八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注意树梢间的风声,似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接着,树上又传来第二次的声音。
  “源八!不要滥杀无辜。”
  “啊?是谁?”
  “我是小次郎。”
  “什么?”
  又是一位自称小次郎的家伙凭空窜出。这绝不可能是一只天狗① ,因为这个声音听起来太熟悉了。到底有几个人冒充小次郎呢?
  源八心想:
  “这次我不再上当了!”
  他跳离树下,刀尖指向树上的人说道:
  “你光说小次郎是无法证明的,你是哪里人?什么姓氏?”
  “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一派胡言!”
  他仰天大笑,并说道:
  “冒充小次郎已经不流行了!眼前就有一位小次郎正尝到苦头,你没看到吗?哈哈哈!想必你和又八是同类的吧?”
  “我是真的小次郎。源八!我这就下去,你是不是打算趁我跳下去时将我砍成两段?”
  “嗯!再来几个小次郎妖怪都没问题。来一决胜负吧!”
  “会被你砍到的,就是冒牌货!真正的小次郎才不会被你砍到呢!源八,我要下来了!”
  “……”
  “准备好了吗?我要跳到你头上喽!尽管砍过来吧!但只要是你想杀我,我背后的‘晒衣竿’可会像剖竹般把你切成两半喔!”
  “啊!且慢!小次郎先生,请等一下……我记起这声音了,而且带着如晒衣竿般的长刀,一定就是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了!”
  “你相信了?”
  “但是———为什么您会在树上呢?”
  “待会儿再说吧!”
  话声甫落,只见源八赶紧缩着脖子。原来小次郎已越过源八头顶,裤角扫起一阵风,伴着散落的松叶,一起落到源八背后。
  面对眼前千真万确的佐佐木小次郎,源八反倒觉得疑团重重。此人和主子是同门关系,所以当小次郎还在上州钟卷自斋的时候,自己见过他好几次。
  但是那时的小次郎,并非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小次郎从小五官就充满执拗之气,且威风凛凛。但自斋师父厌恶华丽,所以当时负责挑水的小次郎,只不过是一位打扮朴实、皮肤黝黑的乡下少年。
  简直判若两人!
  源八不由看得入神。
  小次郎坐在树干上,说道:
  “坐下来吧!”
  于是,两人之间所谈的不外是师父的外甥,亦即同门的草剃天鬼的话题。草剃天鬼带着中条流秘传要转交给小次郎。途中在伏见城工地,被误以为是大奸细而惨遭杀害。
  这个引起佐佐木小次郎闹双胞的事件,现在已真相大白,真正的小次郎击掌称快。
  小次郎告诉源八,杀死冒名撞骗且谋生能力薄弱的人,毫无意义。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0)
  如果想惩罚他,还有别的方法。如果担心无法向草剃的家族和双亲交代,自己到上州后可向他们解释清楚,保证为死者超渡、供养,保住死者的面子。这事就交给自己负责。
  说完,小次郎问道:
  “源八!你以为如何?”
  “既然您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异议。”
  “那么,我就此告别,你回故乡去吧!”
  “是!我知道了!”
  “我要去找出剑锋喉了,我正急着找她呢!”
  “啊!请稍等!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
  “是先师钟卷自斋大人托外甥天鬼转交给您的中条流秘传卷轴。”
  “唷!是那东西啊!”
  “是这个叫又八的冒牌小次郎从过世的天鬼大人身上拿到的,他说还留在身边。那卷轴是自斋师父留给您的———也许是自斋师父或天鬼大人在天之灵,冥冥中引导我们见面的吧!无论如何,请您接受吧!”
  源八说着伸手到又八怀中。
  又八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怀中的卷轴被拿走,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轻松了许多。
  “就是这个。”
  源八代替亡者将秘传卷轴交给小次郎。想必小次郎一定会深受感动,喜极而泣。没想到———
  “我不要。”
  小次郎连伸手接都没有。
  源八感到很意外,问道:
  “咦?……为什么?”
  “我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要。”
  “您失言了。自斋师父生前已暗许在众多弟子中,将中条流秘传传给您,或是传给伊藤一刀斋。临终前,托外甥天鬼大人将这卷轴转交给您。主要是考虑当时伊藤一刀斋已经自立一刀流派,而您虽然是他的二弟子,但还是将秘传目录传给了您……难道您不了解这份师恩吗?”
  “师恩归师恩,我却有我的抱负。”
  “您说什么?”
  “源八,你不要误会。”
  “说得重些,您这是对师父失敬啊!”
  “绝无此事!实际上,我认为我比自斋师父更加天赋异禀,所以应该要比师父更伟大、更有成就才是。我不愿安于一名剑客的身份,就这么住在乡下,度过晚年。”
  “这是您的本性!”
  “当然!”
  小次郎谈到自己的抱负,丝毫无顾忌之色。
  “虽然师父特意要将印传给我,可是,我自信现在小次郎的功夫已远超过师父了。况且中条流这个派名充满了乡下味儿,将来恐怕会阻碍年轻人的发展。同门师兄弥五郎,已经建立了一刀流派,我也想自立自己的流派,我要将它称为岩流派……源八,这就是我的抱负,所以我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把它带回故乡,并替我在寺庙中了结一切的旧账吧!”
  小次郎言词不逊,简直是个高傲自大的男子啊!
  源八以憎恶的眼光,凝视着小次郎薄薄的嘴唇。
  “源八,请代我向草剃家遗族们问候一声。改天到了东国,我会去拜访他们的。”
  自己说得这么有礼,小次郎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再也没有比这种高傲自大却又故作有礼的言词更令人反感的了。源八义愤填膺,本想责备他对先师的不敬。但随即又想:
  这样做真是无聊透顶!
  源八如此自我解嘲后,立刻走到篓子旁收好秘传卷轴。
  “后会有期了。”
  源八丢下这句话,马上离开小次郎走了。
  小次郎目送源八离开。
  “哈哈哈!气冲冲地走了!真是乡巴佬!”
  之后,向被绑在树干上的又八说道:
  “冒牌货!”
  “……”
  “你这冒牌货,不回答吗?”
  “……”
  “你叫什么名字?”
  “本位田又八。”
  “是浪人吗?”
  “是的……”
  “没志气的家伙!该学学我归还师父的秘传。若没有这种气概,就无法成为流派的先祖。像你,盗用他人的名字,又盗取他人的秘传闯荡江湖,简直是卑鄙无耻。狐假虎威最后只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下可忘不了吧?”
  “以后我一定会小心!”
  “今天就放你一马。但是,为了惩罚你,就让你自己解开绳索吧!”
  小次郎边说边用小刀刮着树皮。刮下来的松树皮,掉在又八头上也掉到衣襟里。
  “啊!没带笔墨盒。”
  小次郎喃喃自语。
  又八还算机敏,马上意会:
  “如果需要笔墨,我身上有。”
  “既然你有,那就先借用一下吧!”
  小次郎写好之后,放下笔,重新读了一遍。
  岩流,这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本来因为我在岸柳以及岩国锦带桥锻炼斩燕功,所以用它当剑号,现在拿来当流派名,岩流是再适合不过了。
  “就这么决定,此后就以岩流作为流派的名称,这比一刀斋的一刀流好听多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1)
  此刻已是深夜时分。
  小次郎将树皮刮出了一张纸大小的白色方块,在上面写道:
  此人冒用我名讳、剑流,到处招摇撞骗。今绳之示众。吾人姓名、流派,天下独一无二。
  岩流佐佐木小次郎
  “这样可以了。”
  松风有如潮水般呼啸着穿过林间。小次郎极为敏锐,立刻察觉有异。原本燃起的抱负,已随黑夜的松风而去。他闪着锐利的眼光,搜寻黑暗的松树林。
  “咦?”
  莫非看到出剑锋喉的身影?小次郎突然朝那个方向追赶过去。
  5
  自古以来轿子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惯常使用的交通工具。直到最近才渐渐普及于一般的庶民百姓,市井街道因而随处可见轿夫穿梭其间。
  乘轿的人坐在由四支竹棒支撑的竹篓上,前后的轿夫边走边喊:
  “哟呵!”
  “嘿咻!”
  就像扛着物品行走一般。
  竹篓很浅,只要轿夫脚程加快,乘轿者很容易便会掉下来,所以双手得紧紧抓住竹棒。
  “嘿咻!嘿咻!”
  乘轿者不但得配合轿夫的脚程呼吸,而且要随着他们的速度,让身体跟着上下起伏,才不会掉出轿子。
  此刻,松树林的街道上,七八个人提着三四盏灯笼,簇拥着一顶轿子,由东寺方向像旋风般地飞奔而来。
  由于通往京都、大阪的交通要道淀川无法通行,如果有紧急要事,只好由陆路连夜赶路。因此,这条道路,一过了午夜,经常会有轿子或马匹呼啸而过。
  “嘿咻!”
  “嘿咻!”
  “哟呵……”
  “就快到了。”
  “快到六条了。”
  这群人,不像是从三四里外赶路来的。轿夫以及跟随在轿旁的人都疲惫不堪,个个手脚无力、气喘吁吁的,连心脏都快吐出来似的。
  “这里是六条吗?”
  “是六条的松树林。”
  “再加点油就到了!”
  手上的提灯,有着大阪倾城街常见的太夫花纹。但坐在轿内几乎要掉出来的却是一位大汉,而跟在轿旁精疲力竭的也都是年轻力壮的人。
  有人向轿内的人报告道:
  “二少爷!就快到四条了。”
  轿内的大汉,有如皮影老虎,摇摇晃晃地点着头。原来,他正舒舒服服地打着瞌睡。
  正在此时,有人喊道:
  “啊!快掉下来了!”
  随从立即扶住,轿内的人这才睁大惺忪的睡眼说道:
  “啊!口好渴!把竹筒的酒给我!”
  众人正想休息,一听到轿内人说:
  “休息一下!”
  立刻放下轿子,几乎将轿子抛了出去。无论是轿夫还是年轻的随从,众人动作一致地抓起毛巾擦拭汗水淋漓的胸和脸。
  轿内人一拿到竹筒酒,一口气就喝干了。一位随从劝道:
  “传七郎大人,您已经喝得够多了。”
  被称为传七郎的男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大声嘟囔:
  “啊!好冰啊!酒渗入牙齿了!”
  他猛然将头伸出轿外,仰望天上的星星说道:
  “天还没亮啊……我们速度真快!”
  “令兄一定眼巴巴地盼望您快点回去,大概连一刻钟也不能等了。”
  “如果战神能够支撑到我回去的话……”
  “医生说可以保住性命,但是他情绪过于激动,有时候伤口还会出血,这实在不太好。”
  “喔!他大概很懊恼吧!”
  他张开嘴,想将竹筒内的酒倒入嘴内,却已滴酒不剩了。
  “刀锋女王那臭小子!”
  吉冈传七郎使劲地将竹筒摔在地上,大声叫嚣道:
  “快点赶路。”
  他酒量虽好,但脾气也大。更强的是这男子的腕力,大家都知道吉冈的二少爷在世上通行无阻。他和战神是两种极端的个性,父亲拳法还在世时,传七郎的力气就已远超过父亲了。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门徒们也都这么认为。
  “战神真没用!如果他不继承父业,只要安分守己坐享现成福禄就好了。”
  即使兄弟两人面对面,传七郎也会说出这番话。因此,两人感情一向不好,父亲在世时,两人还会互相切磋拳法刀艺。可是父亲过世之后,传七郎几乎不曾带刀到战神的武馆去。去年,他和两三位好友到伊势出游,回程时顺道拜访大和柳生石舟斋。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未回京都,也毫无音讯。虽然一年未归,但绝对没有人认为这位次子会饿死。他每天好逸恶劳,只会大放厥词,大口喝酒,说战神的坏话,看扁天下。有时,只要抬出父亲的名字,就不致挨饿,且到处通行无阻。因为,耿直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二少爷———传七郎———确实有他的生存之道。有传言,说他最近寄宿在兵库御影一带。没想到会发生清十郎和刀锋女王比武的莲台寺野事件。
  垂死的清十郎:
  “想见弟弟一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2)
  门下弟子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洗雪门耻,非二少爷不可。”
  计划对策的时候,大家都想起了传七郎。
  门人只知道他在御影附近,其他一概不知。当日五六名门人立刻出发到兵库,找到传七郎,让他即刻坐上轿子赶路。
  平日里,兄弟俩虽不和,但是传七郎听到门人描述打着吉冈名号的比武,战神重伤败北的结果,还有垂死的战神想见弟弟等事情之后,他二话不说,立即答应。
  “好,我去见他。”
  他钻入轿中,立即大声叫嚷:
  “快点!快点!”
  由于传七郎不断催促赶路,轿夫抬得肩膀发麻,因此从出发到此地,已换过三四家的轿子商了。
  如此急着赶路,传七郎却在每个驿站买酒填满他的竹筒子。也许酒可以缓和他目前高亢的情绪,但平时他就喜欢豪饮。再加上经过寒风吹袭的淀川沿岸,还有田园吹来的冷风,所以喝得再多似乎也不会醉。
  很不巧现在竹筒内的酒喝完了,传七郎显得焦虑不安。他突然大声叫嚷“上路”!并丢掉竹筒。然而轿夫及门人,似乎感到黑暗的松林里有异状。
  “那是什么?”
  “听起来不像平常的狗叫声。”
  于是众人聚精会神听着狗吠,虽然传七郎急着赶路,但是众人并未立刻聚集到轿旁来。
  传七郎非常生气,再次大声叫嚣催促起轿,众人不禁吓了一跳。门人向毫不在乎的传七郎询问:
  “二少爷,请等一下。不知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种事不须花太多的脑筋。虽然无法得知狗的数量,却可判断那是狗群齐吠。
  不管数量多少,狗叫仅止于狗叫,就像一传百一般,只要有一只叫,就会引来数百只跟着叫,人们根本不必去理会这群骚动。何况,近年来战事频传,野狗甚至觊觎人肉,从野地走向市区。因此街上野狗结群,根本不足为奇。
  传七郎大声说道:
  “去看一看!”
  他话一说完,自己先起身,急步走向狗叫处。他会起身前往,想必那并非单纯的狗叫,准是发生事情了。门人赶紧尾随。
  “咦?”
  “咦?”
  “啊?好奇怪的家伙!”
  果然,他们看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群狗团团围住绑在树上的又八。看来像是在乞讨又八身上的肉片一般。
  如果问狗儿“正义是什么”,也许它们会回答“复仇”。因为刚才又八用刀砍死了一只狗,身上一定还沾着狗的血腥味。
  但狗并非为了复仇。和人类相比,狗的智能极低,也许它们只是认为这家伙没志气,如果戏弄他,一定很有趣。且这家伙背倚树干而坐,举止奇怪;也许是小偷或是瘫痪在地的人,令狗不解,才会对他狂吠。
  每只狗都长得像狼一般,肚子凹陷,背脊竖起,满口利牙。对孤立无援的又八来说,这种情况比起刚才的行脚僧或是小次郎更令人恐怖,时间也更难熬。
  他的手脚无法动弹,只能借着脸部表情和声音来防御。但是,脸部表情,既不能成为利器,且狗群也听不懂他的话。
  因此他只能用狗群听得懂的语言和表情死命地模仿猛兽的吼叫声来苦斗防御:
  “汪———汪———汪汪———”
  又八一吼叫,狗群后退几步。但是他拼命学猛兽吼叫,使得鼻涕都流出来了。这样一来,令狗群觉得他是弱者,又八刚才的努力完全白费。
  声音无法抵抗,他便打算用表情吓它们。
  他张大嘴巴,倒吓着了狗群。他还睁大眼睛,忍着不眨眼。时而眼睛、鼻子、嘴巴皱在一起,时而伸出长长的舌头,几乎快碰到鼻头为止。
  不久,他已疲于扮鬼脸,而狗儿们也看腻了,便再次吼叫。这真是考验他的智能,他心想:我也是各位的伙伴,我和你们同样都是动物,因此他发出了友善的叫声。
  “汪、汪、汪!汪、汪、汪!”
  又八学着野狗,和它们一起吠叫。
  岂料这种行为却招来野狗们的轻蔑和反感。狗群竟然争相跑到他的身边大叫,舔他的脚掌。于是,又八原想低声念平家琵琶大原御幸的故事,却不自觉越念越大声,后来竟变成大声喊叫:
  于是上皇于文治二年春
  建礼门院闲居于大草原
  眼中所见
  脑中所想
  二月三月
  寒凛强风
  山峰白雪
  未溶化的日子
  他双眼紧闭,愁眉苦脸,干脆将自己当成聋子,使尽平生的力气大声念着。
  幸好此时传七郎等人赶到,狗一看到他们,赶紧四处逃窜。又八也顾不了那么多,大声呼号求救:
  “救救我!帮我解开绳索。”
  吉冈门徒中有两三人认得又八:
  “哦!原来是他!我曾经在艾草屋见过这家伙。”
  “他是阿甲的丈夫。”
  “丈夫?我记得阿甲没有丈夫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3)
  “他是阿甲在祇园藤次之前的男人,实际上是阿甲在养他。”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传七郎看他可怜,便叫人解开绳索,问清事情原委。又八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可耻之处绝口不提。
  见到吉冈门的人之后,又燃起他的宿怨。他说刀锋女王和自己同是作州人,却抢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令自己家声扫地,无颜面对乡亲父老。
  母亲阿杉更为了此事,顾不得年纪老迈,仍然不辞辛劳发誓找刀锋女王报仇,并惩罚变心的未入门媳妇,否则誓不返乡,所以才会和自己到处奔波找刀锋女王报仇。
  刚才有人说我是阿甲的丈夫,这可是天大的误会。我确实曾在艾草屋栖身,但和阿甲并没有任何关系。祇园藤次和阿甲很亲密,所以此刻才会私奔他乡。这也可以证明我和阿甲之间是清白的。
  这件事情已不重要了。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母亲阿杉和敌手刀锋女王的消息。我在大阪听到大家谣传吉冈大人的长男和刀锋女王比武,结果败给了刀锋女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更加担心。赶到此地时,被十来名不怀好意的野武士包围,夺走了所有的财物。但我碍于家有老母且敌仇未报,刚才只好任凭这些野武士处置,听天由命了。
  “不管是吉冈家也好,我也好,都与刀锋女王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承蒙吉冈门人帮我解开绳索,也许这就是缘分。您应该是清十郎的弟弟吧!您要找刀锋女王报仇,我也要杀刀锋女王。届时看谁先杀死刀锋女王,报仇之后,我们再相会吧!”又八心想光是捏造,不足以取信对方,所以谎言中还穿插了一些事实。
  但是这一句:
  “看谁先杀死刀锋女王?”
  简直是画蛇添足,他自己也觉得羞耻。
  “也许母亲会到清水堂参拜,祈求完成大愿,所以我要到那里去找她。救命之恩,请容我改日到四条武馆再答谢。非常抱歉,耽搁了您的行程,我就此告辞了。”
  趁未露出马脚之前赶快离开,虽然有点牵强,又八总能适时躲开。
  吉冈门人正怀疑其言之真假时,又八早已开溜了。看到门徒疑惑的表情,传七郎苦笑道: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传七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耽搁,目送又八离开之后,他非常不悦。
  这几天是危险期———医生说这话之后已过了四天。那几天清十郎的脸色难看极了,直到昨日才开始好转。
  现在清十郎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他问道: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枕边的纸罩座灯一直亮着。屋内无其他人,只隐约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打鼾,看护的人想必是衣带未解就睡着了。
  “鸡在啼叫。”
  清十郎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世上。
  “活着真丢脸!”
  清十郎拉起被褥一角掩住脸庞。
  他的手颤动着,好像是在哭泣。
  “今后,我哪有脸再活下去?”
  想到此,他突然停止抽泣。
  父亲拳法的名声太响亮了。而自己这个不肖子,光是扛着父亲的声名与遗产闯荡江湖就已经够累了。到头来这个包袱迫使自己的生命和家声一败涂地。
  “吉冈家已经完了!”
  枕边座灯已经燃尽,屋内透着晨曦的白光。他想起那天满地白霜,自己赴莲台寺野的情景。
  当时刀锋女王的眼神!
  即使现在想起来,还令人毛骨悚然。打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是他的对手。为何不在他面前弃剑投降以保住家声?
  “我想通了,父亲的名声,就像自己的声誉。仔细一想,我只是身为吉冈拳法之子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修行呢?在败给刀锋女王之前,在一家之主和个人修养上,早已有败战的征兆了。和刀锋女王比武只是加速毁灭而已。这样下去,吉冈武馆迟早会被社会潮流所吞没。”
  他紧闭双眼,闪着亮光的泪水在睫毛上打转。泪水流到耳际,也动摇了他的心。
  “为什么我没死在莲台寺野呢……这副德行活着———”
  断了右腕的伤口疼痛无比,使他眉头紧锁,闷闷不乐,害怕天亮。
  咚、咚、咚———远处传来敲门声。有人来叫醒隔壁房间的人。
  “啊!二少爷回来了?”
  “刚回来吗?”
  有人慌慌张张出去迎接,也有人马上跑回清十郎的枕边:
  “小师父!小师父!好消息!二少爷乘坐早轿,刚回到家,马上就会过来了。”
  下人立刻打开窗户,升起火炉,摆好坐垫等候。没多久———
  “我战神的房间在这里吗?”
  门外是传七郎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清十郎虽然这么想,但是让弟弟看到他这副模样令他痛苦万分。
  “战神!”
  清十郎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进门来的弟弟,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弟弟身上飘来了阵阵酒味。
  “战神,您怎么了?”
  传七郎神采奕奕的样子,反令病人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4)
  “……”
  清十郎闭起眼,什么话也没说。
  “战神!这个节骨眼,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这个做弟弟的吧!我听弟子们说过详情之后,空着手就上路了。途中在大阪的花巷匆忙打点酒食,就连夜赶了回来。请您放心,传七郎在这里,看还有谁敢到这里撒野,我一定让他一根指头都不剩。”
  此时,门人送茶进来,他对门人说:
  “喂!我不要茶,给我拿酒来。”
  “知道了。”
  门人退下时,他又叫道:
  “喂!谁来把纸门关上,病人会受凉啊!笨蛋!”
  他由跪姿改成盘腿而坐,就着火炉偷偷望着沉默不语的战神,说道:
  “到底胜负是怎么分出来的呢?女王刀锋女王不是最近才出道的小子吗?战神亲自出马,竟然会败给一个毛头小子?”
  此时,门人在纸门外:
  “二少爷!”
  “什么事?”
  “酒已经准备好了。”
  “拿过来!”
  “我先放在那边,请您先入浴吧!”
  “我不想洗澡,我要在这儿喝,把酒拿过来。”
  “啊?在枕边喝?”
  “没问题,我和战神好久没见了,我们要好好聊一聊。虽然长久以来,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不好,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最亲近的人莫若我兄弟俩了。就在这里喝吧!”
  于是,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道:
  “好酒。”
  喝了两三杯之后,他喃喃自语:
  “要是战神您没受伤,我就要您一起喝了。”
  清十郎睁开眼睛:
  “弟弟!”
  “嗯!”
  “请不要在我枕边喝酒。”
  “为什么?”
  “因为这会让我想起许多讨厌、不愉快的事情。”
  “什么讨厌的事?”
  “想必已过世的父亲不喜欢我俩喝酒吧———你只会喝酒,我也只会喝酒,没做过什么正经事。”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尽做坏事啰?”
  “你还能有所作为,而我现在卧病在床,犹如尝着后半生的苦酒……”
  “哈哈哈!您说这些真扫兴!这么说来,战神只不过是个小家子气且神经质的人,根本没有武者应有的气魄。说实话,您和刀锋女王比武,根本就是个错误。您就是没有识破对方的才能,才受了这个教训,您以后就别再拿剑,只当吉冈二世便行了。今后,如果再有勇猛强悍的人向吉冈门挑战,就让我传七郎去应战吧!这武馆的大小诸事,也由我传七郎处理吧!我一定让吉冈比老爹的时代更繁荣盛大数倍。也许您怀疑我有野心要夺取武馆,不过,我会表现给您看的。”
  酒壶见底,已倒不出半滴酒来。
  “弟弟……”
  清十郎突然想要坐起身子,但是少了一只手,无法随意地掀开被子。
  “传七郎……”
  清十郎的手从被褥中伸出,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虽是病人,力气也足以让健康的人觉得疼痛。
  “哎唷……战神您会把酒泼倒的。”
  传七郎赶忙将酒杯换到另一只手上:
  “什么事?”
  “弟弟,诚如你所期待的,我就将武馆交给你。不过,如果继承武馆,同时也得继承家声喔!”
  “好,我接受。”
  “请不要这么草率答应。要是你重蹈我的覆辙,再次污辱了先父的声名,那还不如让吉冈现在就毁了!”
  “你胡说什么!我传七郎和您不同。”
  “你会洗心革面,认真管理武馆吗?”
  “等等,我可不戒酒喔!只有酒,我不能戒。”
  “行,有节制就没关系……我所犯的错误,并非因酒而起。”
  “是女人吧?女人是您的弱点。等您身体痊愈之后,讨个老婆算了。”
  “不!我决定弃剑,哪还有心情娶妻?但是,有一人我非救不可。只要能看到那人幸福,我就别无所求了。我打算隐居山林,结茅庐而居……”
  “咦?非救不可的人是谁?”
  “算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虽然我这个战神是个废人,但是,身为武士,我内心仍然存着几分志气与面子……现在我放下身段向你拜托……请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听清楚了吗?”
  “好……我一定会为你洗刷污名。您知道对手刀锋女王人在哪里?”
  “刀锋女王?”
  清十郎瞪大眼睛,望着传七郎,严肃说道:
  “传七郎,你打算破我的戒律,要找刀锋女王比武吗?”
  “您说什么啊?事到如今,一定得这么做啊!您派人把我接回来,不就是打算这么做吗?我和门人也是想趁刀锋女王还没离境之前找他报仇,才会空手立刻赶回来。”
  清十郎摇头说:
  “你大错特错了。”
  他好像已能看到比武的结果,并且以兄长命令的口吻说道:
  “不可轻举妄动!”
  传七郎听不进去,反问: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5)
  “为什么?”
  清十郎激动的说道:
  “赢不了的!”
  传七郎脸色发白:
  “输给谁?”
  “输给刀锋女王。”
  “谁输呢?”
  “你明明知道,是你会输啊!你的武艺———”
  “胡、胡说八道!”
  传七郎故意耸动肩膀,装出大笑的样子。接着拨开战神的手,为自己斟酒。
  “喂!来人哪!酒没了,再拿来!”
  门徒中一人听到声音之后,赶紧从厨房送酒来,但却不见传七郎在病房内。
  “啊?”
  那门徒瞪大眼睛,放下托盘:
  “小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门徒看到清十郎趴在被子里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凑到枕边。
  “叫……叫他来,我还有话要和传七郎说,把他带到这里。”
  “是、是!”
  弟子听清十郎说话的语气清晰便放下心来,回答道:
  “是、我这就去。”
  门徒急忙去找传七郎。
  传七郎很快就被门徒发现。刚才传七郎到武馆,坐在地板上,望着自家久违的武馆。
  久未见面的植田良平、南保余一兵卫、御池、太田黑等元老则围坐在他身边。
  “您见过令兄了吗?”
  “喔!刚刚见过了。”
  “想必他很高兴吧!”
  “好像也不怎么高兴。在进他房间之前,我内心也充满了兴奋,但是见面之后战神一直绷着脸,而我则直话直说,所以又跟以前一样吵起来了。”
  “啊?起口角……那就是您当弟弟的不是了!令兄昨日身体状况才稍有起色,您竟与他起争执。”
  “但是……等一下,喂!”
  传七郎和门下元老的交情就像朋友一样。
  他抓住责备自己的植田良平的肩膀。即使在谈笑之间,他也想炫耀自己的腕力,他摇着对方的手臂说道:
  “我战神可是这么对我说的喔———你为了洗刷我战败的污名,想和刀锋女王格斗。但你一定赢不了刀锋女王。如果你死了,这武馆也完了,而吉冈家的声誉也就毁了。因此,所有的耻辱都让我一人来扛,我将发布封剑声明,退出江湖。你代我掌管这武馆,希望将来武艺精进之后,再为我雪耻……”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
  前来找他的门人,趁隙说道:
  “二少爷,小师父请您再回他的枕边一趟。”
  传七郎回头,瞪了门人一眼:
  “酒呢?”
  “已送到那边去了。”
  “拿到这里来,大伙儿可以边饮边谈。”
  “小师父他……”
  “少啰嗦……战神好像患了恐惧症。把酒拿过来。”
  植田、御池以及其他人见状立刻异口同声:
  “不用!不用!此刻不宜饮酒,我们不喝。”
  传七郎不悦:
  “你们怎么了?你们也让刀锋女王吓坏了吗?”
  吉冈家就因为名声太响,相对的所受到的打击才会那么大。
  当家主人遭受刀锋女王木剑一击,不但身受重伤,连吉冈一门原有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为之动摇。
  难道就这样输了吗?
  吉冈一门本来强大的自尊心,也完全崩溃。无论如何重整,似乎都无法恢复以前团结一致的好景。
  这次重创的痛苦,即使已过数日,仍流露在众人脸上。无论如何商量,大家总是意见分歧,无法决定是当个消极的失败者,还是采取积极的态度?
  出发迎接传七郎之前,清十郎便想着:要和刀锋女王再次比武洗雪耻辱吗?还是采取自爱的策略呢?
  元老们对这两个意见也分别抱持对立的看法。有些人同意传七郎的想法,有些人则暗地支持清十郎的看法。
  但是———
  “耻辱只是一时,万一再遭到失败,那……”
  以清十郎的立场自可以提出这种忍辱的主张,然而元老门人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尤其是在相当霸气的传七郎面前,更是提也不敢提。
  “战神说话柔弱、胆怯、不成熟,即使他卧病在床,我也没办法安静地坐在那儿听呀!”
  传七郎拿起酒壶,为每个人斟酒。从今日起,他要取代战神,用自己的方式经营武馆。他首先想做的就是将武馆营造出自己的刚毅风格来。
  “我发誓要找刀锋女王报仇……无论战神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决心。战神说不要提刀锋女王,家声比较重要,多考虑如何维持武馆等等,这是身为武士应该说的话吗?就是因为他这么想,才会败给刀锋女王———你们可别把我和战神相提并论喔!”
  “这个……”
  众人含糊其词之后,南保余一兵卫元老开口说道:
  “我们相信二少爷的能力……只是……”
  “只是什么?”
  “仔细想想您战神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刀锋女王只是一介武士,而我们都是室町家以来的名门,权宜之下可知这将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比赛。无论胜与败,都是无意义的赌博,绝非明智之举。”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6)
  “你说这是赌博?”
  传七郎瞪大了眼睛,充满了不悦。南保余兵卫慌张地补充道:
  “啊!失言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这家伙!”
  传七郎不再听他人的意见,他抓住南保余一兵卫颈后的头发,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给我滚出去!胆小鬼!”
  “二少爷,我失言了。”
  “住口!像你这种胆小的人,没资格和我同坐。滚出去!”
  传七郎把他推了出去。
  南保余一兵卫背部撞在木板墙上,脸色发白。最后才静静地跪坐在地。
  “长久以来承蒙各位的照顾。”
  又向神坛行礼之后才往屋外走去。
  “来,喝酒!”
  传七郎看都不看一眼,只管向其他人劝酒。
  “喝过酒之后,你们今天就开始搜寻刀锋女王下榻之处。他应该还没到他国,想必现在正得意洋洋、到处招摇。我先往这方向着力,再来整顿武馆。我不能让武馆荒废下去,众人得像平日一般,互相鼓励,勤练武艺……我睡个觉之后,再到武馆去。我和战神不同,可是很严厉的喔!其他的门徒,也要严加练武。”
  又过了七天。
  “找到了!”
  有一位门人边喊边回到武馆。
  传七郎从刚才就在武馆里。如前所述,他正在进行严格的训练。
  他的精力充沛,永不知疲倦,大家害怕被他指名,都躲到角落去。元老太田黑兵助简直被当成孩童般差使。
  “等等,太田黑!”
  传七郎收起木剑,瞄了一眼刚才回到武馆的男子说道:
  “找到了吗?”
  “找到了!”
  “刀锋女王在哪里?”
  “在实相院镇东方的十字路口附近———也有人叫那里为本阿弥路口。刀锋女王就逗留在这条路的本阿弥光悦家。”
  “在本阿弥家。真奇怪呀!像刀锋女王那样的乡下武士,怎会认识光悦呢?”
  “这其中缘故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是住在那里。”
  “好!马上出发!”
  他正要入内准备,后面的太田黑兵助、植田良平等元老们马上制止道:
  “这种突击的行为就像打架,即使赢了,世人也会说闲话的。”
  “练武确有礼仪规矩,但实际上的兵术却不来这一套,所谓先发制人嘛!”
  “但是,令兄当初也没这么草率。还是先派人送信,约好地点、日期和时间,堂堂正正的比武,比较光明正大。”
  “嗯!有道理。就依各位的意思。可是,你们可别在这段期间,又受战神的影响而心生动摇,阻止比武喔!”
  “持异议、还有不知感恩的人,早在这十几天前全都离开武馆了。”
  “这样一来,反而巩固了武馆。像祇园藤次那样没出息的人,以及南保余一兵卫那种胆小鬼,这些不知羞耻的懦夫还是早点离开得好。”
  “向刀锋女王下挑战书前,还是向令兄禀报一声吧!”
  “这件事不能由你们去,我自己去把话说清楚。”
  兄弟俩对这个问题仍然持续十天前的立场,谁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元老们庆幸兄弟俩只要不吵嘴就好,既然房间里没有传来争吵声,几个人便赶紧促膝商量与刀锋女王第二次比武的地点与日期。
  突然清十郎的起居室内有人大叫:
  “喂!植田、御池、太田黑、其他的人,快来啊!”
  众人聚集到房间,只看到传七郎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元老们从未看过传七郎如此的表情。传七郎眼中还挂着泪珠。
  “你们……看!”
  传七郎拿着战神遗留下的信给众人看。
  “哥留了这封长信给我,离家出走了,要去哪里也没说……连要去哪里……”
  6
  阿通停下正在缝衣服的手:
  “谁?”
  “是哪一位?”
  打开纸门一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阿通知道是自己的错觉,寂寞之情再次涌上心头。手上这件衣服只差袖领就完成了,可是她已无心再做。
  她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是城太郎呢!”
  她还是不死心,眺望着门口。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以为是城太郎回来找自己了。
  这里位于三年坡下。
  虽然这个小镇有点脏乱,但路旁到处是灌木丛和田地,点缀着盛开的山茶花和梅花。
  阿通住的独门独院房子,四周亦是花木扶疏,屋前有座百坪大的菜园。菜园的正对面,就是从早到晚充满了忙碌吵杂声的旅馆厨房。总之,这独门独院的房子也是旅馆所有,早晚的餐点,都由对面的厨房送过来。
  现在阿杉婆出门去了。如果她到京都便一定住这家旅馆。而旅馆里,这独门独院的房子是她的最爱。此刻,菜园对面的厨房里有个女人向这边喊道:
  “阿通姑娘,吃饭时间到了,可以送饭过去了吗?”
  阿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7)
  “啊!已经要吃饭了呀!等阿婆回来一起吃,那时候再送过来吧!”
  厨房的女人又说道:
  “老太婆出门前交代过,今天晚归,也许傍晚才会回来。”
  “我还不太饿,中餐就不吃了。”
  “你总是不吃东西,我给你添点饭过来吧!”
  此时一阵烧柴浓烟飘来,一下子吞噬了菜园中的梅树以及对面的房子。
  这一带有几处陶窑,在烧陶的日子里,附近总是弥漫着浓烟。但浓烟散去之后,初春的天空,便显得格外亮丽。
  大马路经常传来马的嘶叫声,以及到清水寺参拜的人声。而刀锋女王打败吉冈的消息也流传在这些杂沓的人马声中。
  阿通雀跃不已,眼前立刻浮现出刀锋女王的身影。她心想:
  “城太郎一定去莲台寺野看比武了,如果城太郎来这里,就可知道详情了。”
  因此,她迫切地等城太郎的到来。
  但是,城太郎却一直没出现。在五条桥分手之后,至今已经二十多天了。有时候她会想:
  “即使他来这里,也不知道我住这家旅馆吧……不,应该不会!我跟他说过,住在三年坡下,只要挨家挨户地问,也问得到啊!”
  她又想:
  “他会不会感冒生病,躺在床上休息呢?”
  但阿通不相信城太郎会感冒躺在床上。也许他正悠闲地在初春的天空下放风筝呢!阿通思及此,不由得一肚子气。
  话又说回来,也许城太郎会想:
  “阿通离这里也不远,该由她来找我。况且她一直未来乌丸家道谢。”
  也许他这么想,正等阿通去乌丸官邸呢!
  阿通并非没想到这点,只是以她的立场来看,城太郎来这里是极其容易的事,而自己到官邸去反而较困难。不只如此,无论要去哪里,她都得征求阿杉婆的同意。
  阿杉婆今天不在,不是出门的大好时机吗?不了解状况的人,也许会这么想。但是这老太婆并非粗心大意的人。她已经吩咐过旅馆门房留意阿通的动静。只要她走到门口观望,就会有人从主屋不经意地问:
  “阿通姑娘,上哪儿啊?”
  再说,从这三年坡到清水边境,很多人都认得阿杉婆。去年她老人家单枪匹马在清水附近向刀锋女王挑战。当时目击实情的轿夫和挑夫们都说:
  “那老太婆真强悍啊!”
  “她真厉害啊!”
  “她是为了报仇才背井离乡的。”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老太婆便大受欢迎,也博得众人的尊敬。旅馆的人更是对她崇敬有加,因此只消阿杉一句话:
  “请帮我留意那女人,免得我不在的时候逃掉。”
  旅馆的人当然是忠于她的交代。
  无论如何,阿通想要擅自出门是绝对不成的。信也必须经由旅馆的人才能送出去。所以她只能等城太郎的到来。
  “……”
  她退到门后,又开始缝衣服。缝的也是阿杉要修改的旅装。
  此时,纸门上映着一个人影———
  外头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
  “啊?我搞错地方了。”
  那人好像从大马路走入这胡同,擅自进到菜园及厢房来似的。
  阿通若无其事地从纸门探出头来。那女子站在菜园里的梅树下。一看到阿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请问这里是旅馆吗?胡同入口挂了一个旅馆的灯笼,我才进来的。”
  那女子表情窘迫,有点手足无措。
  阿通忘了回答她的问题,只顾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女子。她的异样眼光使得这位擅闯死胡同的女子更加慌张。
  “这是哪里呢?”
  那女子看看四周的屋顶,再看看旁边的梅树。
  “啊!梅花开得真美啊!”
  她抬起羞红的脸,佯装看得入神。
  对了!是在五条大桥见过她!
  阿通想起来了,又怕认错人,所以一直拼命唤起自己的回忆———她就是正月一日那天早上,在桥的栏杆边倚在刀锋女王胸前哭泣的那位女子。对方大概不知情吧?阿通却忘不了此事,自那天以来,她就一直对这位女子耿耿于怀,有如面对宿敌一般。
  厨房的女人,似乎已向柜台报告此事,所以掌柜从前头绕到胡同来。
  “这位女客官,要住宿吗?”
  出剑锋喉的眼神有点慌张。
  “是的,旅馆在哪里呢?”
  “就在刚才入口的地方,也就是胡同右侧转弯处。”
  “啊!是面对大街那边啊!”
  “虽然面对大街,但却是很安静喔。”
  “旅馆出入口不太显眼,我找着找着,看到巷口角落挂着灯笼,以为旅馆就在后面,所以就找到这里来了。”
  出剑锋喉边说明,边望向阿通所站的房子。问道:
  “这里是厢房吗?”
  “是的,是前面那栋的厢房。”
  “这里比较好……既安静又隐密。”
  “主屋那边也有好房间喔。”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8)
  “掌柜的!住在这里的正好也是位女客人……我可不可以也住这里?”
  “但是,这边还住着一位不太好相处的老太婆,所以……”
  “没关系,我不介意。”
  “待会儿等老太婆回来,我们再问问她愿不愿意合住。”
  “在她回来之前,我到那边的房间休息吧!”
  “请这边走。你一定会中意那边的房间的。”
  出剑锋喉随着旅馆的人,绕到正厅去了。
  “……”
  结果阿通什么话也没说,她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问那女子呢?也许这就是自己要不得的个性。她一个人陷入沉思:刚才那名女子和刀锋女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哪怕只问清这一点也行啊。
  阿通在五条大桥见到他们,两人谈了许久,而且他们看来绝不是普通的朋友。因为后来那女子哭了,刀锋女王还抱着她的肩膀呢!
  “她不只是对刀锋女王才这样吧……”
  阿通试图推翻自己因嫉妒所作的揣测。但从那天起,她的内心不知受了多少莫名的伤痛。
  “她比自己还美。”
  “她比自己更有机会接近刀锋女王。”
  “她比自己有才华,能巧妙地抓住男人的心。”
  在这之前,她只想到刀锋女王和自己。但是突然间,阿通反省到同性的世界,对于自己的柔弱感到可悲。
  “自己长得不够漂亮。”
  “又没才华。”
  “也与刀锋女王无缘。”
  在广大社会中和大多数的女性比起来,她觉得希望总是从自己身边溜过,自己不过只是抱着无意的美梦罢了。最近她已使不出当年攀登七宝寺千年杉时,战胜暴风雨的勇气,栖息在她心中的,惟有那天早上在五条大桥蹲在牛车后面的懦弱了。
  “真需要城太郎的帮忙!”
  阿通心想:
  这可能是因为当年自己爬上千年杉时,仍存有几分与城太郎一样天真无邪的心吧!
  她想到最近这种独自烦恼的复杂心情,也许正表示少女纯洁的心已离自己远去。思及此不觉泪水盈眶,滴落在手缝的衣服上。
  “你在不在房里?阿通,为什么不点灯呢?”
  天色不知何时早已暗了下来,从外面回来的阿杉婆这么问着。
  “您回来啦!我马上点灯。”
  老太婆用锐利的眼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往小房间走去的阿通,然后坐到榻榻米上。
  阿通点灯之后问道:
  “阿婆,您累了吧?今天到哪里去了呢?”
  “这还用问吗?”
  阿杉故意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我去找我儿子又八,并打听刀锋女王的下落。”
  “我帮您按摩脚吧。”
  “脚倒是没那么累,可能是天气的关系,四五天来肩膀硬梆梆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帮我按摩肩膀好了。”
  双方只要一谈起来,阿杉便是这副嘴脸。阿通心想,在阿婆找到又八,对往事做个了断之前,自己还是多忍让为宜。因此,便静静地绕到老婆婆的背后,边按摩边说道:
  “肩膀真的很硬,呼吸会困难吗?”
  “走路的时候,偶尔胸部会闷闷的。毕竟年纪大了,也许哪天会中风,卧病在床!”
  “您还很硬朗,年轻人都没您有精神呢!别说这些丧气话。”
  “但是连那么开朗的权叔,还不是说走就走,人生变化无常简直像一场梦。……只要一想到刀锋女王,就令我精神百倍。只要一燃起要和刀锋女王比武的意念,就令我心情激昂,生龙活虎得不输给任何人。”
  “阿婆……刀锋女王哥并不是那么坏的人……阿婆您想错了啊!”
  “哼……”
  阿杉让阿通揉着肩膀。
  “是吗?对你来说,他是你弃又八而迷恋的男人嘛!刚才我说他坏,可真抱歉呀!”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承认吗?比起又八,刀锋女王不是比较可爱吗?我觉得凡事说明白比较切实。”
  “……”
  “要是能和又八见面,我这老太婆会站在你们中间,依你的希望向又八说清楚之后,你和阿婆就形同路人了。你就可以奔向刀锋女王怀抱,也许还会说我们母子的坏话呢!”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阿婆,阿通不是这样的女孩。有恩报恩,我一直牢记这句话。”
  “现在的年轻女孩,可真会讲话,说得真好听呀!我这老太婆是个正直的人,说话完全不加修饰。你如果当刀锋女王的妻子,那你和我就是仇敌了……呵、呵、呵!帮仇人按摩肩膀很不是滋味吧?”
  “……”
  “想必你也是为了想跟在刀锋女王身边,才受这辛劳。如果这样想,也没什么不能忍耐了。”
  “……”
  “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
  “那么,滴在我衣领上的是什么?”
  “……对不起,不知不觉地……”
  “嘿!好像虫在爬,真不舒服。你可以再用点力吗……别哭哭啼啼的只想着刀锋女王!”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29)
  门前的菜园,出现了提灯的亮光。大概又是旅馆的女子送晚餐来了。
  “对不起,这里是本位田先生令堂的房间吗?”
  没想到原来是一位和尚站在门口。
  他手上的提灯上写着:
  音羽山清水寺。
  “我是子安堂的堂员。”
  那和尚将提灯放在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傍晚时分,有位衣着单薄,看起来寒冷不堪的年轻浪人,一直往内堂张望。他还问说:最近有无看到一位作州来的阿婆来参拜?我回答说:她经常来。于是,他借了笔,写了这封信。他还说如果看到那位阿婆,请将这个交给她。说完之后就走了。我正好要到五条购物,所以顺道送过来。”
  “那实在太好了,辛苦您了。”
  阿婆很会应酬,立刻拿出坐垫招呼客人,但是,那位送信的和尚马上就离开了。
  “真奇怪呀!”
  阿婆在灯下打开信。看完信之后脸色大变。想必信的内容,一定强烈地震撼了阿婆的心。
  “阿通!”
  “我在这里。”
  阿通在小房间角落的火炉旁回答。
  “不用泡茶了,子安堂的堂员已经走了。”
  “啊?已经走了!那么阿婆您喝一杯吧!”
  “没人喝才拿给我喝吗?我的肚子可不是装剩茶的!这种茶不喝也罢,倒是马上准备出门去。”
  “啊?去哪里?要我一起去吗?”
  “也许今夜可以说出你日夜盼望的事呢!”
  “啊……这么说,那封信是又八哥写的喽!”
  “别管这么多了,你只要静静地跟着我就是了。”
  “那我到旅馆厨房,要他们尽快将晚餐送过来。”
  “你还没吃吗?”
  “因为我要等阿婆回来才一起吃。”
  “真是用心了!我上午出门,你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吗?我在外面点了奈良茶餐,将中餐和晚餐一起解决了。你赶紧吃点泡饭就行了。”
  “是。”
  “音羽山的夜晚,大概会冷吧!外套缝好了吗?”
  “窄袖那件还差一点就缝好了。”
  “我不是问你窄袖那件,把外套拿出来就行了。还有袜子洗好了吗?草鞋已经有点松了,你去叫旅馆的人帮我买双新草鞋来。”
  阿婆直讲个不停,不断催促阿通做事。阿通连回答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为何阿通对阿婆的话毫无反抗之力。阿婆不讲话,光是瞪着阿通,就够令她毛骨悚然的。
  阿通将草鞋摆正并说道:
  “阿婆,可以出门了,我也和您一起去。”
  阿通说着,自己先走出去。
  “提灯拿了吗?”
  “没有……”
  “真是粗心的女孩啊!你准备让我这老太婆摸黑爬音羽山吗?去跟旅馆借来。”
  “我没想到。现在马上就去。”
  阿通根本没有时间为自己打点。
  听阿婆说是要到音羽山的深山,到底要去哪里?
  阿通心想要是问这种事,一定又要挨骂,只好静静地提着灯走在前面,爬上三年坡。
  虽然如此,她的心里却雀跃不已。刚才那封信一定是又八写的。果真如此,以前和阿婆约定好的事情,今晚应该可以解决了。再怎么不喜欢,再怎么难过,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
  事情说开之后,今晚就非得到乌丸大人家找城太郎不可。
  三年坡是忍耐坡。阿通望着布满石头、凹凸不平的路面,向前走着。
  7
  耳边传来瀑布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显得格外响亮。
  “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应该是地藏菩萨所在地。啊!这棵树挂着告示牌,上面写着地藏樱神。”
  二人沿着清水寺旁的山路,爬了不少坡,但阿婆却脸不红气不喘的。
  到达清水寺之后,阿婆站到堂前,马上向黑暗处呼叫:
  “儿子!儿子啊!”
  阿婆关切的眼神和焦虑的呼唤,充满着老母亲情。站在她身后的阿通,觉得此时的阿婆与平日判若两人。
  “阿通,不要让提灯熄了。”
  “知道了。”
  “没在这儿!没在这儿!”
  阿婆口中喃喃自语,四处绕了一圈:
  “信上写的地点是这地藏菩萨!”
  “时间是写今晚吗?”
  “没写是今天还是明天,那孩子不管多大还是像个小孩子……他到旅馆来不就得了吗?可能碍于在住吉发生的事,不好意思露脸吧?”
  阿通扯扯她的衣袖说道:
  “阿婆,那人大概是又八吧?好像有人上山来了。”
  “哦!是吗?”
  她眺望山崖的道路,并呼喊道:
  “儿子啊———”
  不久上山来的人看也不看阿婆一眼,径自在地藏菩萨庙绕了一圈,然后回到原地。他提高灯笼毫不客气地凝视着阿通雪白的脸庞。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0)
  阿通倒吸了一口气,但对方似乎毫无所觉。大年初一两人在五条大桥曾照过面,而佐佐木小次郎大概不记得这件事了吧?
  “姑娘,阿婆,你们现在才上山的吗?”
  “……”
  由于他问得太唐突,所以阿通和阿杉婆,只瞪着大眼睛看着外表浮华的小次郎。
  此刻,小次郎突然指着阿通的脸说道:
  “有个姑娘,年纪和你差不多,名叫出剑锋喉,脸较圆,身材比你娇小,是茶馆出身的都市姑娘,所以看起来比较老成。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她呢?”
  “……”
  两人沉默地摇摇头。
  “真奇怪啊!有人在三年坡附近看到她。她应该会在这附近的寺庙过夜才对啊!”
  前半句是和对方说的,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他不再问下去,自行离开了。
  阿婆咋咋舌说道:
  “那年轻人是什么东西嘛!瞧他背刀的样子像个武士吗?一副侠气的模样,晚上还穷追女孩……嘿!我们可没那闲功夫哟!”
  阿通自顾想心里的事:
  “对了!刚才在旅馆迷路的女子——— 一定是那女子。”
  刀锋女王、出剑锋喉、小次郎这三角关系,她再怎么想也想不通。阿通陷入自己的想像里,呆呆地目送小次郎离去。
  “回去吧!”
  阿婆很失望,终于死了心,放开脚步离去。又八信上确实写着地藏菩萨,结果却没来。瀑布声此刻听起来更增添寒意,直侵肌肤。
  两人下山没多久,来到本愿堂门前,又碰到刚才的小次郎。
  “……”
  双方互看一眼之后,各自静静地错身离去。阿杉回头看到小次郎从子安堂往三年坡的方向直接下山去了。
  “好可怕的眼神啊……像刀锋女王一般。”
  阿婆正喃喃自语,突然看了什么,整个人因震惊而拱起背来。
  “呜……”
  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在巨大的杉树树阴下———有个人在招手。
  即使在黑暗中,阿婆也认得出那个人影是谁。
  “来这边。”
  对方以手示意。看来他似乎有所顾忌。嘿!好调皮的家伙———阿杉立刻了解儿子的意思。
  “阿通!”
  阿婆回头看到阿通在离她二十米的地方等她。
  “你先走,但也不要走太远,就站在那小土堆旁等,好让我跟得上你。”
  阿通老实地点点头,先走了一步,阿婆继续说道:
  “但你可别想逃走喔!我阿婆的眼睛可是会盯着你的,知道吗?”
  阿婆说完,立刻跑到杉树下。
  “是不是又八?”
  “母亲!”
  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抓住阿婆的手。
  “怎么了?躲到这种地方……啊!你这孩子,手怎么这么冰啊?”
  此刻,阿婆的傲气荡然无存,眼中含着泪水。
  又八提心吊胆地说:
  “可是母亲,那人才刚刚走过去啊!”
  “谁呀?”
  “背着大刀、眼光锐利的年轻人啊!”
  “你认识他吗?”
  “哪有不认识的!他叫佐佐木小次郎,前几天我在六条的松树林里,还惨遭他的毒手呢!”
  “什么?佐佐木小次郎?佐佐木小次郎不就是你自己吗?”
  “为、为什么?”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在大阪时,你让我看过中条流印可的卷轴。当时,你不是说你的别名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骗人的,那是骗人的。假面具被揭穿之后,还惨遭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的惩罚。事实上,请人带信给母亲之后,我立即前来约定地点,没想到在此看到那家伙。如果被他盯上可麻烦了,所以才会躲起来。现在应该没事了吧!要是他再折回来就麻烦了。”
  “……”
  阿杉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到又八毫不隐藏自己的无助和胆小,更觉得这孩子惹人怜爱。
  “先别管这些事了。”
  阿婆对儿子软弱的声音,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摇摇头说道。
  “又八,你知道你权叔已经过世了吗?”
  “啊?权叔他……真的吗?”
  “这种事可以骗人吗?他在住吉海边和你一别之后,就死在海边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
  “尽管你权叔死了,但我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仍在忧愁的旅途上到处飘泊,你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有一次在大阪,你罚我跪在冰天雪地里,训了我一番。这件事我一直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很好,你还记得我的教训。有件事,你听了准会高兴的!”
  “什么事?”
  “阿通的事。”
  “啊!这么说刚才跟在你身边的女子真的是她?”
  “喂!又八!”
  阿婆面露责备之色,站到又八前面,挡住他的视线说道:
  “这件事你如何打算?”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1)
  “如果是阿通……母亲……请让我和她见面,让我和她见面。”
  阿婆点点头———
  “就是要让你和她见面,所以才带她来的啊!但是又八,见了阿通,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向她说:是我不对,对不起她,请她原谅我。”
  “然后呢?”
  “然后……母亲……也请母亲原谅我一时的错误。”
  “然后呢?”
  “然后,就像以前一样。”
  “什么啊?”
  “就像以前一样,我想和阿通结为夫妻!母亲,阿通至今是不是还思念着我呢?”
  阿婆不等他说完,便大骂:
  “混、混账!”
  并打了又八一巴掌。
  “啊……母亲,你做什么啊?”
  又八摇晃几步,捂着痛脸。从小至今没看过母亲的脸色如此恐怖。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永远记得我的教训吗?”
  “……”
  “我这老太婆何时教过你得向阿通这种可恶的女子低声下气道歉呢?她把本位田家的名声踩在脚底下,而且还和我们世代的仇人刀锋女王私奔呢!”
  “……”
  “阿通背叛你这未婚夫,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仇敌刀锋女王,犹如畜生,你还要向她低头赔罪吗……有必要赔罪吗?哼!”
  阿婆双手抓住又八颈后的头发,左右摇晃。
  又八的头不住地颤动,他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对母亲的责骂,只有甘心承受。
  阿婆咬牙切齿骂道:
  “哭什么!难不成你还留恋那个贱女人?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使尽力气,将儿子按倒在地,然后,自己也跌坐下来,和又八一起哭了起来。
  “喂!”
  阿杉又恢复严母的模样,坐直身子。
  “又八,现在是表现你气概的时候了。也许我这老太婆,只剩十年、二十年的寿命。等我死了想再听我的教诲那就不可能了!”
  又八侧着脸,一副了解的表情。
  阿杉又有点担心是否破坏了母子的感情,立刻接着说:
  “你想想看,世上又不是只有阿通一个女子,别再留恋她了。将来,如果你有中意的女孩,即使要我这老太婆到女方家走上百趟,我也会去———哦!应该说要奉上我这条老命,我也一定让你把她娶进门来。”
  “……”
  “但是,就只有阿通与本位田家不门当户对,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答应!”
  “……”
  “如果你坚持一定要娶阿通,就得先杀死我这老太婆。我死了之后,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只要我活着———”
  “母亲!”
  阿杉看到儿子气势汹汹,又感到一阵不悦:
  “你竟用这种口气叫我,真不像话!”
  “那我问您,到底是我娶老婆,还是你娶老婆呢?”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你娶老婆。”
  “如、如果是我娶老婆,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啊!”
  “你还是这么不听话……”
  “但、但是……为人父母,这样做太过分了,太霸道了。”
  这对母子都不知忍让,一碰到问题,便感情用事,双方反而无法沟通,进而形成对峙的局面。而且这种事情并非偶然,从以前便是如此,已成习性。
  “什么太过分!你究竟是谁的儿子?是从谁的肚子出来的?”
  又八见母亲脸色苍白,便不再反驳,只好仰望天空轻声说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母亲……无论如何,我要娶阿通……我喜欢阿通。”
  阿杉削瘦的肩膀不停地颤抖。
  “又八,你这是真心话?”
  说着,她突然拔出短刀,准备自刎。
  “啊!母亲,你要做什么?”
  “别阻止我。何不帮我介错① 呢?”
  “不、不要做傻事……我这当儿子的,怎能坐视母亲自杀不管?”
  “你愿意放弃阿通,表现你的气概吗?”
  “母亲,到底为什么你要把阿通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眼阿通的身影吗?我不了解你真正的用意。”
  “我要杀她是易如反掌,但是,这个背叛你的女子,还是由你亲手解决较好。我用心良苦,为何你无法理解,不懂感恩呢?”
  “母亲的意思是要我杀了阿通吗?”
  “你不愿意吗?”
  这句话有如恶魔的言语。
  又八不相信母亲会说出这种话。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不要犹豫了。”
  “可、可是,母亲!”
  “你依恋、舍不得吗?唉!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是你的母亲了……既然你无法砍那女人的头,应该能砍母亲的头吧!快砍吧!”
  阿杉本来就是在威胁恐吓,此刻又拿起短刀,做态要自杀。
  子女任性,令父母棘手;而父母难缠,也令子女为难。
  阿杉就是一个例子。若不谨慎处理,这老年人可能会来真的。儿子认为母亲看来并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2)
  又八全身颤抖起来。
  “母亲!不、不要这么急躁嘛!好吧!我知道了。我放弃妄念。”
  “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会亲手……亲手惩罚阿通的。”
  “你会杀她吗?”
  “嗯!杀给你看。”
  阿婆丢下短刀,握着儿子的手,喜极而泣:
  “这就对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向列祖列宗说:又八是继承本位田家香火的子孙,是个有骨气的人。”
  “我可以过去了吗?”
  “我让阿通在下面的小土堆前等着呢!快去讨贼杀敌吧!”
  “嗯……我这就去!”
  “把阿通的首级附上信函送到七宝寺去,以示村人。至少可以扳回我们家的面子。另外,刀锋女王那小子如果听到阿通被你杀死,为了争口气,一定会自动出现在我们母子俩面前……又八,快点去吧!”
  “母亲,你要在这里等我吗?”
  “不,我也要跟着去。不过阿通看到我可能抗议我不守约定,为免去麻烦,我还是躲在树后看着比较好。”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又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母亲,我一定会取阿通的首级的,你在这里等就行了……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没什么问题,不会让她逃掉的。”
  “可不能掉以轻心喔!对方看到你拿刀也会抵抗的!”
  “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又八边说边走下山,阿杉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叮咛:
  “千万别大意啊!”
  “母亲你跟来了啊!不是叫你在这边等吗?”
  “好吧!小土堆就在下面———”
  “我说了我知道了!”
  又八生气地说道:
  “如果要两人去,那母亲你一人去吧!我在这里等。”
  “你怎么这么别扭,难道你还没下定决心?”
  “她是人呐!哪像杀山猫那么容易啊!”
  “也有道理。再怎么不贞的女人,毕竟也是你的未婚妻……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好好表现给我看。”
  又八不回答,径自往山崖下走去。
  阿通从刚才就一直站在小土堆前等阿杉婆。
  “倒不如趁这个时候逃跑……”
  她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这么一来,二十几天来忍气吞声的日子就白过了。
  “再忍一忍吧!”
  阿通想起刀锋女王,也考虑到城太郎。她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一想到刀锋女王,她的内心就有无数的星星闪烁着。
  “就快见面了!快了……”
  就像在做梦,她细数着将来的希望。刀锋女王在边境的山上所说的话,以及在花田桥边所说的誓言,在她内心不断地反刍着。
  她深信无论经过多少岁月,刀锋女王绝不会背叛那誓言的。
  但是,只要一想起出剑锋喉那女子,阿通就满心的不悦,这就像个阴影覆盖了她的希望。但这阴影和对刀锋女王坚强的信心相比,根本不构成威胁,也不足以令她担忧。
  自从在花田桥与刀锋女王分别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也没再说过话……可是不知为何自己却觉得快乐无比。我这么幸福,为何泽庵会认为我不幸而说我可怜呢?
  无论是在缝衣服,或是伫立在黑暗的寂寞中等待不想等的人,她也都能自得其乐。因此,别人认为她空虚无助之时,反而是她生命最充实的时刻。
  “阿通!”
  这不是阿婆的声音———是谁在黑暗中呼叫自己?阿通这才回过神来。
  “啊!是哪位?”
  “是我啦!”
  “你是谁?”
  “本位田又八。”
  “咦?”
  她退了一步———
  “你是又八哥?”
  “连我的声音都忘了吗?”
  “真的是……真的是又八哥的声音?你见过阿婆了吗?”
  “我母亲在那边等着……阿通!你一点都没变,和在七宝寺的时候一样——— 一点都没变。”
  “又八哥,你在哪里啊?四周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你啊!”
  “我可以到你身边吗……我刚才就来了,只是觉得没脸见你,所以暂时躲在黑暗中看着你……刚才你在那里想什么啊?”
  “没有……没想什么!”
  “你该不会想我吧?我可没有一天不想你啊!”
  又八的身影慢慢地移了过来,映在阿通眼前。因为阿婆没一起来,不安之感直袭心头。
  “又八哥,阿婆跟你说了什么吗?”
  “嗯!刚刚说了一些!”
  “说我的事吗?”
  “噢!”
  阿通放下心来。
  阿通心想:阿婆应该已经依照约定,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又八了。而又八是为了给我承诺,才独自一人到这里来的吧!
  “如果阿婆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又八哥,我想拜托你,以前的事就当做我们没缘分,今夜将它全忘了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3)
  母亲和阿通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呢?搞不好又是母亲骗小孩的伎俩。
  “不,先等等!”
  又八对于阿通刚才所说的事情,并无意问个清楚。
  “你说以前的事,我觉得很难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使我无颜见你。如你所说,如果忘得了,我也很想忘记。但是,不知是何缘故,我无法放弃你。”
  阿通迷惑不解:
  “又八哥,我们的内心已出现一条鸿沟了。”
  “这条鸿沟已经过了五年的岁月了。”
  “没错,就像光阴一去不复返,我们以前的心,再也唤不回来了。”
  “不!没有不能的事!阿通、阿通!”
  “不!不能!”
  又八被阿通冷淡的语调和脸色慑住了,他凝视着阿通。
  当阿通热情洋溢时,总会令人想到鲜红的花朵与艳阳高照的夏日。然而她也有冷漠的一面!这种个性有如白蜡般的冰冷,好像手指一碰,就会断裂似的。
  见到阿通冷漠的外表,又八的脑海里浮现了在七宝寺屋檐下的往事。
  他想起当时坐在寺庙的屋檐下,张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整天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的孤女。
  对一个孤女来说,浮云就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父亲、兄弟和朋友。就是这种孤苦无依的感觉,才养成了日后阿通冷漠的个性吧!
  又八如此解释,便轻轻地靠近这朵带刺的白蔷薇。
  “我们重新来过吧!”
  他对着她的脸颊耳语。
  “好吗?阿通———我们已经无法唤回已逝的岁月了!让我们重新来过吧!”
  “又八哥!你想到哪里了?我指的不是岁月,而是心灵。”
  “所以我才说从今天起要恢复以往的心灵。不是我找借口,年轻人谁不犯错?”
  “你在说什么啊!我已无心再听你的话了。”
  “是我不好!我一个大男人已经如此跟你赔罪道歉了……好嘛,阿通!”
  “放开我!又八哥,此后,你也会迈向男人之路,何必执着于此事?”
  “对我而言,这可是终身大事啊!你要我向你叩头,我也办得到,如果你要我发誓,我也会做的。”
  “别再说了。”
  “不……不要生气啊……阿通,这里不适合谈心,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吧!”
  “不要!”
  “要是母亲来了,可就麻烦喽……我们快走吧!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杀你!我如何下得了手呢?”
  又八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不要。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
  “你说不要?”
  “没错。”
  “无论如何都不要?”
  “对。”
  “阿通!这么说来,你心里一直想着刀锋女王啊?”
  “我爱慕他———下辈子也非他不嫁。”
  “哼……”
  又八气得直打哆嗦。
  “阿通!这是你说的!”
  “这些话,我都跟阿婆说过了!阿婆说这些话最好当面告诉你,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来临。”
  “我明白了!是刀锋女王指使你见了我要如此说吧!”
  “不!不!我的一生由我自己决定,没有必要受刀锋女王的指使。”
  “我也是有志气的人。阿通,男人都有志气,你既然这么想……”
  “你要怎么样?”
  “我也是男人呀!我会让你和刀锋女王在一起吗?即使我赌上这一条命,也绝不允许。谁会允许呀?”
  “你在说什么允不允许?你这是说给谁听呀?”
  “说给你听,还有刀锋女王!阿通,你和刀锋女王之间没有婚约吧?”
  “没有……但是,你也没有权利过问。”
  “不,我有。阿通,你原本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啊!只要我又八没点头,你绝不能成为别人的妻子。更何况……和武、刀锋女王私奔。”
  “你还敢说我?!老早以前,你和阿甲署名写了一封解除婚约的信函给我,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真是卑鄙无耻的家伙!”
  “不知道!我不记得写过这种信,是阿甲自作主张寄给你的吧?”
  “才不是。你明明在信里说我们无缘,叫我另嫁他人。”
  “信给我看!”
  “泽庵大师看了之后,边笑边拿来擤鼻涕,丢掉了。”
  “你没证据是行不通的。家乡无人不知我俩订婚的事。我有无数的证人,而你什么证据也没有。阿通,眼光不要太短,即使你勉强与刀锋女王成亲,恐怕也无法过得幸福。也许你还在怀疑阿甲的事,我早已跟那女人一刀两断了。”
  “我问这事也没用,又八哥,我不想听这些。”
  “我这么低声下气,向你请求也没用吗?”
  “又八哥!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也是男子汉?一个女人如何对一个不知耻的男人动心呢?女人欣赏并非娘娘腔的男人。”
  “你说什么?”
  “放手!袖子快被你扯断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4)
  “混、混账!”
  “你想怎样……你要做什么?”
  “我苦口婆心你还无动于衷的话,别怪我扯破脸!”
  “咦?”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立刻发誓不再想刀锋女王,快!快发誓!”
  又八想拔出短刀,这才松开阿通的袖子。刀一拔出,又八表情骤变,好像受刀刃控制一般。
  持刀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刀剑控制的人。
  阿通尖叫一声,她看到又八比刀剑更可怕的嘴脸。
  又八的刀,划过阿通背后的腰带:
  “竟敢逃!你这女人!”
  不能让她逃跑!
  又八心一急,边追边大声呼叫:
  “母亲!母亲!”
  阿婆闻声赶紧跑了过来。
  “搞砸了吧?”
  说着她自己也拔出短刀,慌忙找寻阿通。
  又八叫道:
  “母亲,那边,捉住她!”
  阿婆看到又八边叫边骂追了过来,她的眼睛瞪得有如大圆盘:
  “哪、哪里啊?”
  到处都看不到阿通的影子,又八跑到阿婆面前,差点撞上她。
  “杀死她了吗?”
  “让她跑掉了!”
  “笨蛋!”
  “在下面,好像在那里!”
  往山崖直奔而下的阿通,袖子被树枝勾到,正拼命地想办法挣脱。
  附近的瀑布下,传来阿通在水中奔跑的脚步声。她带着被勾破的衣袖,连滚带爬地死命逃走。
  又八母子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这下你可完了!”
  阿通已无路可逃,前面、旁边都是崖壁,黑暗的脚下是山崖的洼地。
  阿婆大声叫嚣:
  “又八,快点动手!阿通,你的末日到了!”
  手持刀刃的又八,完全失去理智,像豹一般向前扑去并叫骂道:
  “畜生!”
  又八看到跌倒在枯草与树丛间的阿通,马上将大刀挥砍过去。
  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地上传来“哇”的一声惨叫,血溅四方。
  “你这臭娘们!臭娘们!”
  连砍三四刀之后,沉醉于血泊中的又八,又拿着大刀,朝着树枝与芒草连砍了好几刀。
  “……”
  砍累了,又八手提着血刀,茫然地从血泊中醒来。
  他的手沾满了鲜血。他摸了摸脸,脸上也沾着血。温湿粘稠的血,像点点磷火,溅了他满身。
  想到这每一滴血,都是阿通的生命泉源,令又八感到一阵晕眩,脸色变得惨白。
  “终于把她杀死了!”
  阿婆茫然地从儿子背后,悄悄地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片混乱的灌木丛。
  “活该!再也动不了了吧!儿子!干得好!这一来,我心中的怒气,消了一大半,也有脸面对家乡父老了……又八,你怎么了?还不快点取下阿通的首级,快砍呀!”
  “哈!哈哈!”
  阿婆嘲笑儿子的胆小。
  “没出息的家伙!杀死一个人,就让你心惊胆战的。如果你不敢砍,就让我来吧!你站一边去!”
  阿婆正要向前走。失神、呆若木鸡的又八,突然抓起刀柄槌了一下母亲的肩膀。
  “啊!你做、做什么啊?”
  阿婆差点跌到见不着底的灌木丛中,好不容易稳住了脚。
  “又八,你疯了吗?拿刀打老娘———你想做什么?”
  “母亲!”
  “干什么?”
  “……”
  又八沾满血迹的手背揉着眼睛,哽咽地说:
  “我……我……杀死阿通了!杀死阿通了!”
  “我不是在夸你吗?为什么还哭呢?”
  “我能不哭吗……糊涂!愚蠢!愚蠢的老太婆!”
  “你伤心?”
  “当然!要不是你闹死闹活的,我本来可以和阿通重修旧好。什么家声、什么无颜见江东父老……但是,已经太迟了……”
  “真是愚蠢无知!如果你对阿通这么依依不舍,为什么不杀我去救阿通呢?”
  “如果我做得到,也不必在这里又哭又说傻话了。活在世上,最不幸的就是父母不通情理。”
  “不要说了!瞧你这副德性……亏我还特地夸你做得好。”
  “随你怎么说!我决定此后要随心所欲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的劣根性,尽说些无聊话,让老娘伤透脑筋啊!”
  “我就是要让你伤脑筋。狗屎老太婆!恶婆婆!”
  “哦!哦!不管你怎么说都好,站到一边去,待我砍了阿通的头颅之后,再来和你好好谈一谈。”
  “谁、谁要听你这无情无义的老太婆讲道理?”
  “不听也没关系,等你看了阿通身首离异的头颅之后再慢慢想吧。美丽算什么……再美的女子,死了也是白骨一堆而已……这下子你会更加了解色即是空的道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又八疯狂地猛摇头: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5)
  “哎,仔细想想,我的希望全部在阿通身上。当我想到要与阿通携手共创未来,就会让我奋发图强,寻找立身的途径。这不是为了家声,也不是为了你这老太婆,而是阿通给我的希望。”
  “这些无聊、没出息的话要讲到什么时候?倒不如多念些佛来得好……南无阿弥陀佛。”
  阿婆不知何时已站到又八前面,拨开溅满血迹的灌木和枯草。
  草丛下趴着一具尸体。
  阿婆折下枯草和树枝,铺在地上,恭敬地坐在尸体前面。
  “阿通,别恨我。你成佛之后,我也不再恨你了。这完全是注定好的,早点大彻大悟,证悟菩提吧!”
  阿婆说着伸手摸向尸体———并且一把抓起那尸体的头发。
  此时,音羽瀑布上头传来呼叫声:
  “阿通姑娘!”
  这叫声犹如从星空降下,穿过树梢,随着黑夜的风,飘到谷底来。
  8
  是怎样的因缘,牵引宗彭泽庵来到这里?
  这虽绝非偶然,但他的出现却显得如此唐突。平日总是从容不迫的泽庵,惟独今夜显得特别紧张、不自在。本想问他原委,但此刻看来是无暇多问了。
  凡事一向不在乎的泽庵和尚竟慌张问道:
  “喂!店小二,怎么样?找到没有?”
  在另一头寻找的店小二,跑过来回答:
  “四处都找遍了,没找到。”
  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已找得不耐烦了。
  “真奇怪!”
  “是啊!真是奇怪啊!”
  “你没听错吧?”
  “不,我没听错。傍晚清水堂的人来过之后,那位老太婆就突然说要到地藏菩萨这边来,而且,还借用我们旅馆的提灯。”
  “三更半夜来这地藏菩萨不是很奇怪吗?到底为了啥事呢?”
  “听说要到这里和某人碰面。”
  “这么说来应该还在这里……”
  “没半个人影啊!”
  “怎么一回事啊?”
  泽庵双手交叉在胸前,百思不解。旅馆的店小二搔搔头,自言自语道:
  “子安堂值夜的人说他看到那位老太婆和一位年轻姑娘提着灯上山,但却没人见她们下山。”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啊!也许是到偏僻的深山里去了。”
  “为什么呢?”
  “也许阿婆用甜言蜜语骗了阿通姑娘,想把她推往鬼门关……”
  “那位老太婆这么可怕啊!”
  “胡说什么!她是个好人!”
  “刚才听您这么说,又让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那位叫做阿通的姑娘又哭了。”
  “真是个爱哭虫!大家都叫她‘爱哭虫阿通’……但是,若说自正月一日起,即跟在阿婆身边,那铁定被她虐待、折磨够了!可怜的阿通!”
  “阿婆一直说阿通姑娘是她的媳妇,婆婆虐待媳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一定是阿婆心里有恨,才会一点一点慢慢地虐待她。”
  “想必阿婆这样做才会甘心吧!阿婆摸黑将阿通姑娘带到深山,可能是要解决最后的仇恨,真是恐怖的女人。”
  “那位老太婆不能归为女人,否则太难为其他女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任何女人多少都有她自己的个性,阿婆只是较明显而已。”
  “您是出家人,所以不喜欢女人。但是,您刚才说那位老太婆是个好人啊!”
  “她的确是个好人没错。因为她每天都到清水堂参拜,向观音菩萨献珠念佛,亲近观音菩萨。”
  “她的确经常念佛。”
  “是啊!世上很多这种信徒,在外头做了坏事,回到家立即念佛;干尽恶魔所做的坏事,再到寺庙诵经念佛。这种人深信即使打人杀人,只要念佛便能消弭业障,可以往生到极乐世界。实在叫人拿他们没办法啊!”
  泽庵说完之后,便又走到黑暗的瀑布潭边大声叫着:
  “喂!阿通姑娘!”
  又八大吃一惊:
  “啊?母亲!”
  阿杉也注意到那个声音,豹子般的眼睛向上望。
  “那是谁的声音啊?”
  虽然听到声音,但她抓着死尸头发以及握着砍尸首短刀的手,却一点也不放松。
  “好像是在叫阿通的名字,啊!又在叫了。”
  “真奇怪!会到这里找阿通的,只有城太郎那小子。”
  “那是大人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糟了……母亲,不要砍头颅了!有人提着灯笼走向这边来了。”
  “什么!走向这边来了?”
  “有两个人呢!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母亲!”
  本来争吵不休的母子一碰到危险,立刻站在同一战线。又八非常焦急,而母亲却异常平静。
  “等一下!”
  阿婆还不放过那具尸体。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不取最重要的头颅就走,如何向故乡父老证明已经杀死阿通了呢……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取她的头颅。”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6)
  又八捂住眼睛大叫道:
  “啊!”
  阿杉持刀跪在小树枝上,正要砍尸体的头颅,又八再也看不下去了。
  突然,阿婆口齿不清,看来惊讶不已。她甩开尸首,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不对!不对!”
  她摇着手想站起来,却办不到。
  又八靠过来,吃惊地问:
  “什么?什么不对?”
  “你看这个!”
  “啊?”
  “这不是阿通啊!这具尸体看来像个乞丐或是病人,而且是个男的。”
  “啊!是一个浪人。”
  又八仔细端详那人的长相之后,更加震惊。
  “奇怪!这个人我认识。”
  “什么!你认识?”
  “他叫赤壁八十马,骗了我所有的钱。这个连活马的眼睛都敢挖的八十马为什么会倒在这里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通。除了附近的小松山谷里的阿弥陀堂的苦行僧青木丹左卫门,或是曾遭八十马毒手、好不容易获救的出剑锋喉知道实情之外,想找其他人问清事情的原委等于是大海捞针。
  “谁?在那里的人是阿通姑娘吗?”
  突然,两人身后响起泽庵和尚的声音,也出现了提灯的影子。
  “啊!”
  又八纵身一跳,当然比坐在地上的阿杉婆要逃得快。
  泽庵跑过来。
  “啊!是阿婆啊!”
  他猛然抓住阿杉婆背后的衣襟。
  泽庵紧紧按住阿杉的脖子,并朝暗处叫道:
  “想逃跑的那个人———不是又八吗?你竟然弃老母亲不顾,想逃到哪里去?胆小鬼!不孝子!给我站住!”
  阿婆即使被泽庵压在膝下,也试图挣脱,她虚张声势地叫嚣:
  “你是谁?是哪里的家伙?”
  眼见又八毫无回头的意思,泽庵稍微放松按住阿杉婆的手:
  “不记得我了?阿婆,你到底还是老了!”
  “啊!是泽庵和尚啊!”
  “你很惊讶吧?”
  “什么话!”
  阿婆用力地摇着满是白发的脑袋:
  “徘徊在黑暗中的乞丐和尚,现在流落到京都了啊!”
  “是啊!”
  泽庵报以微笑,继续说道:
  “如阿婆所说,前一阵子我一直待在柳生谷和泉州一带。直到昨晚,才晃到京都来。在下榻的旅馆听到意外的消息,心想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放手不管,所以从黄昏起就一直在找你们呢!”
  “有何贵干?”
  “我也想见阿通。”
  “哦?”
  “老太婆!”
  “干吗?”
  “阿通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这老太婆,可没用绳子绑着阿通啊!”
  提着灯笼,站在后面的旅馆店小二说道:
  “啊!和尚!这里有血迹,是新的血迹!”
  望向灯光所照之处,泽庵表情有些僵硬。
  阿杉婆趁此机会突然起身逃之夭夭。
  泽庵转过头,站在原地大声叫喊:
  “站住!阿婆,你为了洗雪耻辱远走他乡;这会儿要使家声蒙羞才回去吗?你因疼爱儿子而离乡背井,却忍心让儿子不幸吗?”
  这一席话,不像是出自泽庵口中所说出来的,倒像是大宇宙在怒斥阿婆一般。
  阿婆突然停住脚,脸上的皱纹显出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你叫嚣什么啊!你说我玷污家声,又说我让又八不幸?”
  “没错!”
  “笨蛋!”
  阿杉冷笑着。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仍认真说道:
  “像你这种吃布施米、借住别人的寺院、在原野拉屎的人,也知道什么是家声、什么是疼爱儿子、什么是世间至苦吗?你只知道人云亦云,你只知道吃众人辛勤耕种后得来的粮食罢了。”
  “你这话实在教人痛心啊!世上有这种人,我也难过。在七宝寺时,我就觉得无人比阿婆伶牙俐嘴,没想到如今仍是。”
  “哈!我这老太婆对世界还抱着很大的希望,你以为我只是靠一张嘴吗?”
  “不谈这些,也不管过去的事,我倒想跟你谈别的。”
  “什么事?”
  “阿婆,你是不是叫又八杀了阿通?你们母子连手杀了阿通,是不是?”
  听完这话,阿婆伸长脖子大笑:
  “泽庵!即使提灯走路也得带着眼睛才行啊!你的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用的?”
  泽庵被阿婆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无知总是比聪明占优势,无知的人可以无视于对方的知识。一知半解的聪明人,总是拿狂妄无知的人没辙。
  泽庵被阿婆斥骂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品。只好自己过去查看死尸,果然不是阿通。
  他立刻放下心来。
  阿婆含怨的口吻问道:
  “泽庵,你放心了吧!敢情你是撮合刀锋女王和阿通的媒人。”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7)
  泽庵并不驳斥她。
  “你要这么想也行。阿婆,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不知你如何处理这死尸呢?”
  “这个人早就倒在路旁等死了,虽然是又八砍杀的,但不能怪他。这个人没人理的话,终归是要死于路旁的。”
  店小二插嘴道:
  “刚才我就看到这个浪人,他的脑袋似乎有点不对劲。他口水直流,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而且头上好像被人重击,有个大伤。”
  阿婆心想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就径自走到路上寻找儿子。泽庵交代店小二处理尸体后,便跟在阿婆身后。
  阿婆非常不悦,回过头来正要对泽庵说狠话,却看到树阴下有个人影小声叫道:
  “母、母亲!”
  阿婆欣喜万分,走向树阴下。
  原来是又八。
  儿子终归是儿子,她以为他跑掉了,原来他一直担心老母亲的安危。对儿子这番心意,她欣喜不已。母子两人回头看着身后的泽庵,交头接耳一番。看来似乎对泽庵仍有畏惧,两人立刻往山脚方向飞奔而去。
  泽庵目送这对母子离去之后,自语道:
  “不行……像他们那副样子,再说也是白费唇舌。人世间如果能够除去误会,人们就可以减少许多痛苦了。”
  他并没有急步直追,因为找到阿通才是当务之急。
  但是,阿通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无疑地阿通已从又八母子刀下逃过一劫。泽庵刚才心里就庆幸不已。但是可能因为刚才见了血光,所以在未见到阿通平安归来之前,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平静。他打算天亮之前再找看看。
  他才下决心,就看到店小二招集数名守堂员提着七八个灯笼下山崖来。
  看来是要将浪人赤壁八十马的尸体埋在山崖下,所以一行人拿着锄头及铲子挖土,黑夜里咚咚咚声,令人毛骨悚然。
  刚挖好洞穴,忽然听见有人喊救。
  “啊!这里有个人奄奄一息,这回是个美丽的女人!”
  离坑穴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有个瀑布支流冲刷而成的小水洼,上头杂草横生,不易被人发现。
  “人还没死。”
  “还有气吗?”
  “只是晕过去而已。”
  泽庵看大家提着灯笼聚在一起,不知在吵嚷什么,正准备跑过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旅馆店小二也大声喊着泽庵。
  9
  很少有人能像这户人家,将“水”的特性巧妙地营造出生活情趣吧!
  刀锋女王听着围绕房屋四周的潺潺水声,而有此感想。
  这里是本阿弥光悦的家。
  这里离刀锋女王记忆深刻的莲台寺野并不远———它位于京都实相院遗迹东南方的十字路口。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十字路口的人家,并非只是因为光悦一家住在这里。光悦住所长屋门的左邻右舍住着他的外甥,以及同行人等,同一家族都住在这个路口的前后左右,众人和睦相处。就像土豪时代的家族制度,众人比邻而居,悠哉地过日子。
  “原来如此!”
  刀锋女王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奇。自己一直属于下层阶级的生活,而像京都这种令人刮目相看的大都市人的生活,一直与他无缘。
  本阿弥家是足利家武臣后代,现在仍受前田大纳言家每年二百石的俸禄,又受到皇家赏识,也颇受伏见德川家康的器重。此家以磨刀剑为业,是个纯粹的技术工匠。若要问光悦是武士还是商人?好像两者都不是。实际上他既是工匠,又是商人。“工匠”这个名称,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高尚的称呼了。这是工匠们自己无法坚持自己的品性和操守所造成的。上一代的人,将技艺视为高级工作,有如天皇的圣宝一般珍贵。但是,随着世风日下,众人将工匠看成“没出息的人”,这两者真是天壤之别。
  “工匠”这称呼,原本绝非下贱技艺人的称呼。
  追根究底,这里的大商人角仓素庵、茶屋四郎次郎、灰屋绍由都是武家出身。换句话说,室町幕府掌管商业的大臣们,曾几何时,渐渐离开幕府,不再支领薪俸,变成个人经营。经商的才华与社交手腕,已不再需要武士的特权。如此,代代相传,便成商人世家,成为京都的大商人以及有钱人。
  因此,即使武家权力相倾轧,这些大商人仍会受到双方的保护,所以才能代代相传,绵延不断。就算受皇上征召出兵,他们也享有兵燹不殃及家园的特权。
  宝相院的一角,滨临水落寺,有栖川和上小川两河夹流其间。应仁之乱时,这一带被烧了个精光。虽然有人传说在院子里种树时,还会挖到战乱时的刀剑、盔甲等物。但本阿弥家的房子是在应仁之后盖的,那之前盖的是属旧房子的部分。
  清澈的有栖川,流经水落寺之后,注入上小川,中途伏流光悦住宅。———这条清溪先是流经三百多坪的菜园,再消失于一片林地。
  然后,再从玄关前的喷井处汹涌而出,分成两股支流,一支流到厨房,用来洗米煮饭;另一支流到浴室,带走脏水和污垢。也流至素雅的茶室,溅打在岩石上,发出清澈的滴答声。最后汇集成一股水流,奔向本家的研磨小屋。小屋入口处,结着稻草绳,禁止闲人进入———工匠们在那里为诸侯研磨正家、村正、长船等着名的宝刀。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8)
  刀锋女王住进光悦家,卸下流浪装扮。至今已是第四天或第五天了。
  刀锋女王和这家主人光悦及妙秀母子在原野的茶会相遇喝茶之后,内心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再和他们见面。
  也许是有缘吧!分别没几天就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沿着上小川到下小川的东岸,有一座罗汉寺。寺院旁的遗迹是昔日赤松家的官邸。随着室町将军家的没落,这一大片宅第也跟着物换星移,失去了全貌。虽然如此,刀锋女王仍想再次走访此地,有一天他便来到这附近。
  刀锋女王年幼时,经常听父亲说:
  “我虽然是山中凋零的武士,但你祖先平田将监可是播州豪族赤松的分支,你体内流着英雄武士的血液。你要认清这一点,好好开创一番伟大的事业。”
  下小川的罗汉寺,是紧邻着赤松家官邸的菩提寺,所以到那里去寻幽访胜,也许能找到祖先平田氏过去的蛛丝马迹。据说父亲无二斋到京都时,也曾一度探访此地,并祭拜祖先。即使对这些陈年往事全然不知,但有机会踏到这片土地,缅怀自己遥远的血亲也并非无意义。因此,刀锋女王才会到这里寻找罗汉寺。
  下小川有一座“罗汉桥”。但却一直找不到罗汉寺。
  “难道连这一带也改变了吗?”
  刀锋女王靠着罗汉桥栏杆心想:父亲和自己只不过一代之隔,都市的面貌却已改变不少了。
  罗汉桥下,河水浅而清澈。偶尔河水像混了泥土变得浑浊,过不了多久,又恢复了原有的清澈。
  刀锋女王仔细一看,原来从桥左岸的草丛中时而冒出浑浊的水。这浑浊的水一流入河里,便向四周扩散开来。
  “啊!原来这是磨刀房。”
  刀锋女王当时单纯的闪过这个想法,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家的客人,而且还住了四五日呢!
  “啊!您不是刀锋女王先生吗?”
  刀锋女王被刚回来的妙秀尼叫住,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是本阿弥路。
  “您是来找我们的吗?光悦今天刚好也在家,您不用客气……!”
  在路上遇见刀锋女王,令妙秀欣喜万分。她似乎深信刀锋女王是特地来访,便赶紧带刀锋女王进到长屋门,并叫家仆立刻通知光悦。
  无论是在外面或是在家里,光悦和妙秀两人依然和蔼可亲,一点都没变。
  “我现在正要磨刀,请先和我母亲聊聊,等工作结束后,我们再来慢慢聊。”
  听光悦这么说,刀锋女王和妙秀便聊起来。两人相谈甚欢,竟然不知夜已深。第二天,刀锋女王向光悦请教磨刀剑的事情,光悦带着刀锋女王参观“磨刀房”,并向刀锋女王一一说明。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在这户人家待了三四个晚上。
  接受别人的好意和盛情,也该有个限度。刀锋女王本想今天早上辞行,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光悦抢先一步说道:
  “还没好好招待您,但也不便勉强挽留,如果您还不厌倦,就再多住几天。在我的书斋里,有一些古书和几件玩赏品,您可以随意取阅、把玩。庭院角落有烧窑,过几天我烧几个茶碗和盘子给您看看。刀剑归刀剑,但陶器也很有趣,您不妨也捏捏看。”
  刀锋女王被光悦平稳的生活所感染,便也允许自己暂时过几天平稳的日子。
  光悦又说道:
  “如果您已厌倦这里,或有要事,如您所见,我家人口简单,不必打招呼,随时都可以离去。”
  刀锋女王怎么可能住厌,光悦的书斋里,从和汉书籍到镰仓期的画卷、舶载的古帖都有。只要阅览其中一样,就需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呢!
  吸引刀锋女王伫足书斋的原因之一,是挂在墙上宋朝梁楷所绘的“栗子图”。
  那幅画横长二尺四五,直宽二尺。横挂于墙上,已旧得无法分出纸的质料。说也奇怪,刀锋女王看了半天也不腻。
  “我觉得您所画的图,外行人绝对画不出来。而这幅画,感觉上外行如我的人似乎也画得出来。”
  光悦回答:
  “正好相反吧!”
  “我的画的境界,谁都可以达到;而这幅画中,高低起伏的道路、层层相叠的山林,画工非凡过人,单凭模仿是无法学到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
  听了光悦的解说之后,刀锋女王再次浏览那幅画。此画乍看之下,只不过是单色的水墨画,原来其中还隐藏着“单纯的复杂”,他逐渐一点一滴领会过来。
  这幅画的结构非常简单,图上画着两颗栗子,一颗外壳已破,露出果实;另一颗则裸露着坚硬的外壳,而松鼠跳跃其间。
  松鼠生性喜欢自由,这只小动物的姿态,象征着人类的年轻,以及年轻所特有的欲望———松鼠如果想吃到栗子,就会被球果刺到鼻子。但是,如果怕被球果刺到,就吃不到硬壳内的果实。
  也许作者作画时,并无此构想,但刀锋女王却如此解释这幅画。欣赏一幅画时,也许想着画是否含有讽刺和暗示是多此一举的。但是这幅画“单纯的复杂”中,除了墨的美感、画面的音感以外,还具备了令人遐思的部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39)
  “刀锋女王先生,您还在凝视梁楷吗?看起来,您颇中意那幅画。如果您喜欢,临走时您可以带走,我将它送给您。”
  光悦毫不做作,边看着刀锋女王,边坐到他身旁。
  刀锋女王颇感意外,坚决拒绝:
  “啊!您要将梁楷的画送给我?这万万使不得,我来打扰数日,还拿您的家宝,这怎么可以呢?”
  “但是,您不是很中意吗?”
  光悦看着他耿直的态度,觉得好笑,他微笑地说道:
  “没关系!如果您中意就把它带走吧!总之,像画这种艺术作品,如果拥有它的人是真正的喜爱、真正懂得欣赏的话,那幅画才真正有价值,而在九泉之下的作者,也会感到欣慰吧!所以请不要推辞。”
  “话虽不错,但我实在没资格领受这幅画。看到这幅画,让我很想拥有它,但是,我是个没有家,又无固定居所的浪人,拿了也没地方摆啊!”
  “原来如此!到处流浪的人,带着画的确是个累赘。也许您还年轻,尚未想要成家。但是任何人没有一个家,总会觉得寂寞的。怎么样?您是否愿意在京都附近,找个地方盖栋木屋,作为您的家呢?”
  “我从没想过要有个家,我还想去看看九州的边境、长崎的文明、关东的江户城、陆奥的山川等等———我的心总是向往着远方。也许我与生俱来就是流浪的个性吧!”
  “不,不只你这么想。比起待在这四帖半的茶室里,年轻人还是喜欢碧海蓝天。但是他们经常舍近求远,浪费了青春时光,却无法达成崇高的目标,结果变成愤世嫉俗,一生庸庸碌碌地过日子了。”
  说到这里,光悦突然:
  “哈!哈哈!像我这样的闲人,竟然在教训年轻人,真是好笑。对了,我今天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今晚想带您到镇上走走。刀锋女王先生,您去过烟花柳巷吗?”
  “烟花柳巷……是不是有艺妓的地方呢?”
  “没错!我有一个好玩的朋友,叫做灰屋绍由。刚才收到他邀我出游的信,怎么样,想不想到六条街看看呢?”
  刀锋女王马上回答:
  “我想我就不去了。”
  光悦也不再强人所难,并说道:
  “既然您没有这个意愿,我再怎么邀,也是徒然。但是,偶尔沉浸在那种世界,也是挺有趣的喔!”
  不知何时,妙秀悄悄地来到这里,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至此她开口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难得有这种机会,您就一起去看看嘛!灰屋绍由这个人丝毫不拘泥小节,而且我儿子也很想带您去啊!去吧!一起去吧!”
  妙秀尼不像光悦顺着刀锋女王的意愿,她高高兴兴地取出衣裳,不但劝刀锋女王去,也鼓励儿子出游。
  为人父母的,听到儿子要去烟花柳巷,哪怕是在客人或朋友面前,一定会极其不悦,大声叫骂:
  “败家子!”
  家教严格的父母,也许会吼叫道:
  “这简直荒谬至极!”
  接下来,亲子可能会展开一场争执,这是相当平常的事。但是,这对母子却不是这样。
  妙秀尼走到衣柜边问道:
  “系这条腰带好吗?要穿哪一件衣服呢?”
  就像自己要外出游山玩水一般,她高高兴兴地帮儿子打点到烟花柳巷的装扮。
  不只是衣裳,连钱包、小药盒、腰间佩带的短刀等等,都精心挑选,准备齐全。为了不让儿子与其他男人在一起时觉得可耻,为了让儿子在女人圈内不丢脸,她悄悄地从金柜中取出一些金钱,加上她这分用心,一齐放入钱包中。
  “去吧!灯火通明的烟花柳巷虽然不错,但最有意思的却是黄昏时刻的街道。刀锋女王先生,您也去吧!”
  不知何时,刀锋女王面前,已经摆着棉服、内衣、外套等衣裳,一应俱全,而且全部洁白如新。
  起初,刀锋女王不知如何是好,但这位母亲如此地极力相劝,应该不是世人眼中的不良场所,去看看也无妨。
  因此刀锋女王回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劳驾光悦先生带我一道去。”
  “好啊!就这么决定!那么,请换衣服吧!”
  “啊!不!我不适合穿华丽的衣服。无论在原野或是其他地方,这件衣服最适合我。”
  “不行!”
  妙秀尼突然变得严肃,斥责刀锋女王。
  “对你来说,也许三件就够了。但是一身污浊的装扮,坐在装潢得光彩夺目的青楼里,就像一块抹布一样。花街柳巷就是在华丽的气氛下,忘掉世上所有的烦恼和丑陋的地方。从这个观点来看,如果认为自己的打扮是为了自己,那就错了……哈哈!哈哈!虽然这么说,但是,也不必穿得像名古屋山三或政宗大人那么华丽。只是件干净的衣服罢了,来,穿穿看!”
  刀锋女王更衣之后,妙秀说道:
  “啊!好合身啊!”
  妙秀尼看着他们两人舒畅的装扮,欣喜万分。
  由于天色渐暗,光悦走入佛堂,点上光明灯。这对母子是虔诚的日莲宗信徒。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0)
  他出了佛堂,向一旁等着的刀锋女王说道:
  “我们走吧!”
  两人走到玄关,看到妙秀尼已先将两人要穿的新草鞋摆好,正在门外和家仆细声说话。
  “您把鞋摆好了?”
  光悦向母亲道谢,并低下头来穿草鞋。
  “母亲,我们走了!”
  妙秀尼转过头来叫道:
  “光悦啊!等一下!”
  她急忙挥手,叫住两人。并探头到门外,四处张望,似乎出了事情。
  光悦一脸狐疑问道:
  “什么事啊?”
  妙秀尼轻声关起门:
  “光悦啊!听说今天有三名强悍的武士,在我们家门前粗言粗语说了一些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虽然天色尚明,但想到儿子和客人在黄昏时刻要出门,便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
  光悦看着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大概猜得到那几名武士的来历,他说道:
  “我知道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想他们不会危害光悦先生的。”
  “听说前天也有人看到一名武士擅闯家门,并且眼光锐利地四处张望。甚至蹲在茶室的走道上,窥视刀锋女王先生的卧房呢!”
  刀锋女王说道:
  “大概是吉冈的门徒吧!”
  光悦点点头,也说道:
  “我也这么想。”
  然后,他问家仆:
  “今天来的三人怎么说呢?”
  家仆边打哆嗦边回答道:
  “刚才我看工人都已回家,准备锁上这里的大门,那三名武士突然冲到我面前,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书信,露出可怕的表情说,把这个交给你们的客人。”
  “嗯……只有说客人,并没有指名刀锋女王先生吗?”
  “后来他又说,就是几天前住进这里的女王刀锋女王。”
  “那、你怎么回答呢?”
  “事先大人您已经吩咐过了,所以我摇摇头回答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客人。这一来惹怒了对方,他们警告我别扯谎。后来,有位年纪稍长的武士出面调停,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关系,我们会想别的方式交给当事人。说完,一行人就往那边去了。”
  刀锋女王在一旁听完之后说道:
  “光悦先生,这么办吧!我担心会连累您,也许会害您受伤,所以我先走一步吧!”
  “您说什么啊!”
  光悦一笑置之:
  “您不必为我考虑这么多,既然已经知道是吉冈门的武士,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我们走吧!”
  光悦先走出门外催促刀锋女王上路。突然又钻进门内叫道:
  “母亲!母亲!”
  “忘了什么吗?”
  “不是!如果您担心这件事,我就派人到灰屋老板那儿,取消今天的约会……”
  “什么话嘛!我担心的是刀锋女王先生……刀锋女王先生都已经先在外面等了,就别取消吧!何况灰屋特地邀请你,好好去玩玩吧!”
  光悦看着母亲关起门来,心里不再挂心任何事情,便与在一旁等待的刀锋女王,并肩走在河边的街道上。
  “灰屋就住在前面的河边,我们会路过那里。他说要在家等,我们这就去找他吧!”
  黄昏的天空,还很明亮。走在河边,令人心情舒畅无比。尤其在忙碌一整天之后,黄昏时刻,能够悠闲散步,乃人生一大乐事。
  刀锋女王说道:
  “灰屋绍由?———好熟的名字啊!”
  两人配合对方脚步走着,光悦回答:
  “您应该听过。因为他在连歌① 的领域上属绍巴门派,却又另创一家。”
  “啊!原来他是连歌诗人啊!”
  “不!他不像绍巴或贞德以连歌维生———他和我有类似的家世,都是京都的老商人。”
  “灰屋是姓吗?”
  “是店号。”
  “卖什么商品?”
  “卖灰。”
  “灰?什么灰?”
  “是染房染色用的灰,叫做染灰。他的染灰卖到各地,做的是大生意。”
  “啊!原来是做灰汁水的原料啊!”
  “这行业是大买卖,在室町时代初期归将军管辖,设有染灰店政务官一职。但是,中期开始变成民营。京都只允许三家染灰店的中盘商存在,其中一家,就是灰屋绍由的祖先———但是,传到绍由这一代,他已不再继承家业,而在堀川安享余年。”
  光悦说着,指着另一方———
  “您看到了吗?那里———那里有间雅致的房子就是灰屋的家。”
  “……”
  刀锋女王点头,手却握着左边的袖子。
  他边听光悦说话,边在心里想着:
  “奇怪!”
  袖子里是什么东西?右边的衣袖,随着晚风轻轻飘舞着;而左边衣袖,却有点沉甸甸的。
  白纸放在怀中,且又没带烟盒———他不记得还带了其他东西———他轻轻地取出袖里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条淡紫色的皮绳,打成蝴蝶结,随时都可以解开。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1)
  “啊?”
  一定是光悦的母亲妙秀尼放的,是给他当肩带用的。
  “……”
  刀锋女王抓着衣袖中的皮肩带,不自觉回头朝走在后面的三人微笑。
  刀锋女王早就注意到他们,当他一出本阿弥路,这三人就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在后。
  那三人看到刀锋女王对他们笑,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下脚步,耳语一番。最后摆好架式,突然大步地往这边走来。
  光悦那时已站在灰屋家门前,向门房通报姓名。有个拿着扫把的仆人出来领他进去。
  光悦注意到走在后面的刀锋女王不见了,又折回对着门外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不用客气,请进来。”
  光悦看到三名武士来势汹汹地举着大刀围住刀锋女王,态度傲慢地跟他说话。
  “是刚才那些人。”
  光悦立刻想起来。
  刀锋女王沉着回答了三名武士的问题之后,回头望一望光悦并说道:
  “我马上就来———请先进去。”
  光悦平静的眼神,似乎能懂刀锋女王眼眸中的意思,点点头说道:
  “那么,我到里面等,您事情办完,再来找我。”
  光悦一进入屋内,其中一人立刻开口道:
  “我们不必再讨论你是不是在躲藏,我们并非为此而来。我刚刚说过了,我是吉冈十剑之一,叫做太田黑兵助。”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交给刀锋女王。
  “二少爷传七郎要我把他的亲笔信亲手交给你———看完之后,请马上答复。”
  “哦?”
  刀锋女王毫不做作地打开书信。看完之后,只说:
  “我知道了。”
  但是,太田黑兵助仍是一脸狐疑问道:
  “确实看完信了吗?”
  为了确定,他抬头探看刀锋女王的脸色。刀锋女王点点头回答道:
  “我确实知道了!”
  三人终于放心:
  “如果你爽约,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
  刀锋女王沉默不语,只笑而不答地扫视了三名武士硬朗的体格。
  他的态度又引起太田黑兵助的疑心。
  “刀锋女王,没问题吗?”
  他再问一次:
  “日期已快到了。记好地点了吗?来得及准备吗?”
  刀锋女王不多啰嗦,只简单地回答:
  “没问题。”
  “届时再见!”
  刀锋女王正要进灰屋家,兵助又追过来问道:
  “刀锋女王,在那天之前,都住在灰屋吗?”
  “不,晚上他们会带我到六条的青楼去,大概会在这两地吧!”
  “六条?知道了———不是在六条,就是在这里。如果你迟到,我们会来接你,你不会胆怯害怕吧?”
  刀锋女王背向他,听着他说话,一进入灰屋前庭,便立刻关上门。一踏进灰屋,吵杂的世界,好像被摒除于千里之外。高耸的围墙,使得这小天地更加宁静。
  低矮的野竹,以及笔杆般的细竹,使得中间的石子路常保阴湿。
  刀锋女王往前走,眼中所见的主屋以及四周的房子和凉亭等,都呈现出老房子黑亮的光泽以及深沉的气度。高耸的松树围绕着房子,就像在歌颂这家的荣华富贵一般。虽然如此,走过松树下的客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它们高不可攀。
  不知何处传来了踢球声。经常可从公卿官邸的围墙外听到这种声音;可是在商人家里,也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倒是件罕见的事情。
  “主人正在准备,请在这里稍等。”
  两名女仆端出茶水、点心,引领刀锋女王到面向庭院的座位。连女仆的举止都如此优雅,令人联想到这家的教养。
  光悦喃喃自语:
  “大概是背阳的关系,突然觉得冷起来了。”
  他叫女仆将敞开的纸门关起来。刀锋女王听着踢球声,望着庭院一端地势较低的梅树林。光悦也随着他看着外面并说道:
  “有一大片乌云笼罩住睿在山头。那云是从北国南下飘来的。您不觉得冷吗?”
  “不会。”
  刀锋女王只是坦白回答,一点也没想到光悦这么说是因为想关上门。
  刀锋女王的肌肤有如皮革般强韧,与光悦纹理细致的皮肤,对气候的敏感度大不相同。除了对气候的感受度不同之外,对于触感、鉴赏等各方面,两人都有天壤之别。一言以蔽之,就是野蛮人和都市人的差异。
  女仆拿着烛台进了门来。此刻外面天色也已暗了下来,女仆正要关门,突然听到有人叫:
  “叔叔,您来了啊!”
  大概是刚才在踢球的孩子们。两三名十四五岁大的孩子往这边瞄了几眼,并把球丢了过来。但是一看到刀锋女王这个陌生人时,便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叔叔,我去叫父亲!”
  还没听到光悦回答,就争先恐后地奔向屋后。
  纸门关上后点起灯,更显出这人家的和谐气氛。远处传来这家人开朗的笑声,令人受到感染而心情舒畅。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2)
  另外,令刀锋女王抱持好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这户人家是个有钱人家。朴实无华的摆设,看来似乎是特意要消去铜臭味。令刀锋女王觉得如置身乡下的大客房。
  “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随着豪爽的声音,主人灰屋绍由进了房来。
  他和光悦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虽然瘦骨嶙峋,但与声音低沉的光悦比起来,他的声音显得年轻有活力。年纪看来比光悦大上一轮。总之,他是位坦率可亲的人。光悦介绍刀锋女王让他认识之后,他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他是近卫家的管家松尾先生的外甥啊!我和松尾先生也很熟呐!”
  因为姨父的名字被抬出来,刀锋女王从这里约略可以看出大商人和近卫家的密切关系。
  “我们走吧!原想趁天色未暗之前,漫步走去。现在天已暗下来了,就叫轿子吧……当然,刀锋女王先生,您也会跟我们一起坐轿子去吧?”
  绍由急躁的个性与年纪不相称,和大方稳重、忘了要去青楼妓院的光悦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生平第一次坐轿子的刀锋女王跟在两人后面,摇摇晃晃地沿着堀川河岸前进。
  10
  “好冷啊!”
  “冷风扑面而来。”
  “鼻子都快冻僵了。”
  “今晚可能会下雪吧!”
  “都已经是春天了啊!”
  口中吐着白烟,往柳马场赶路的轿夫们高声地对谈着。
  三盏提灯摇摇摆摆,忽明忽暗。比睿山上的乌云,从傍晚到现在,已扩散到洛内的上空。黑沉沉的夜空,似乎意味着半夜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然而宽广的马场的另一边,地面一片灯火通明。可能是因为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使得地面的灯火有如群集的萤火虫般,显得格外灿烂。
  坐在中间轿子的光悦回过头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
  “那里就是六条柳镇。最近,镇上因为增加不少人口,又称为三筋镇。”
  “哦!原来是那里。”
  “从宽广的马场空地,俯眺镇上的百家灯火,也是一种情趣。”
  “真是不可思议!”
  “烟花妓馆以前在二条,由于太靠近大内,半夜里,站在御苑旁就可听到唱民歌、俚曲的声音,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将它移到这里。不到三年,整条街都成了青楼妓院,而且,还在继续增加呢!”
  “这么说三年前,这里还是……”
  “没错!那时一到夜晚,到处黑鸦鸦的,众人都感叹战火带来的祸害。可是,现在所有的流行都源于这个闹区。说得夸张些,这甚至是一种文化的诞生……”
  本来光悦要继续说下去,却侧着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
  “您听到花街的弦乐歌声了吧?”
  “啊!听到了。”
  “那是琉球传来的三味线改编的。有些乐曲以三味线为基础,衍变成现在的歌谣。但有一部分是撷取改编后的歌曲,形成所谓的隆达曲调。由此可见,所有的歌曲都源自烟花巷。这些乐曲在青楼妓馆兴盛流行之后,才普及于一般民众。所以从文化观点来看,城市和烟花巷有着很深的关系。虽然烟花巷和城市有一段距离,却不能说烟花巷是一处肮脏的地方。”
  此时,轿子突然急转弯,打断了刀锋女王和光悦的谈话。
  二条的烟花巷叫做柳巷;六条的烟花巷,也叫做柳巷。不知何时起,“花街柳巷”已代替了“烟花巷”的说法。街道两旁的柳树上,装饰着无数的灯光,逐渐映入刀锋女王的眼帘。
  光悦和灰屋绍由,对这里的青楼妓馆已经相当熟悉。所以他们一下轿,林屋与次兵卫店里的人,马上迎过来:
  “船桥先生来了啊!”
  “水落先生也来啦!”
  船桥,指的是住在堀川船桥,也就是绍由故乡的名字。而水落,是光悦来这里游玩的假名。
  只有刀锋女王既没有固定居所,也没有假名。
  说到名字,“林屋与次兵卫”也只是楼主的假名。艺妓屋的店名,叫做扇屋。 一提到扇屋,就令人想起六条柳镇初代吉野太夫。而一提起桔梗屋,就会让人想到室君太夫。
  一流的青楼,就数这两家。光悦、绍由和刀锋女王三人所坐的地方,就是扇屋。
  刀锋女王压抑自己,尽可能不要东张西望,但是,行经通道的时候,仍然情不自禁地观望格子天花板、桥梁栏杆、庭院、雕刻等等。他心里暗自惊叹道:
  “真是一所绚烂的青楼啊!”
  刀锋女王专注看着拉门上的画,竟然没发觉光悦、绍由已不见了。他站在走廊上,不知要往哪里走:
  “啊!到底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里!”
  光悦向他招招手。
  庭院里有远州风格的假山和白石铺地,造景师傅大概是以赤壁为蓝本,设计出这样的景致来。庭院旁有两个大房间,透出灯火,犹如置身于北苑派的画里。
  “好冷啊!”
  绍由缩着背,坐在宽大的房间内。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3)
  光悦也坐了下来,并指着正中间的坐垫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您请坐!”
  “啊!不!那———”
  刀锋女王坐在下位,并未接受。因为那是壁画前的上座,刀锋女王并非客气,只是在这栋豪华的房子里,像个将军般地坐到上座,会让刀锋女王感到不自在。但是大家仍然以为他是客气。
  “因为您是客人,理当由您上座……”
  绍由也说道:
  “我和光悦先生经常见面,已经是老朋友了。和您是初相识,所以您应该坐那位子。”
  刀锋女王却推辞道:
  “不!我最年轻,坐上位,实在受之有愧。”
  此时,绍由突然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到青楼,没有人会提年纪的。”
  说完,摇晃着削瘦的肩膀,哈哈大笑。
  端着茶水和点心的女子已来到房间,正等待他们入席。最后,光悦打圆场,走到壁画前:
  “那么,我来坐这位子吧!”
  刀锋女王坐到光悦旁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又觉得将重要时间花在让座上,实在不值得。
  隔壁房间的角落里,两位侍女感情要好地坐在火炉旁。
  “这是什么?”
  “小鸟。”
  “这个呢?”
  “兔子。”
  “这个呢?”
  “戴斗笠的人。”
  她们正对着屏风玩手影游戏。
  炉子上可以泡茶,水一沸腾,壶口散出的蒸气,使房间暖和许多。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人数增加了,酒气加上人气,令人忘记外面的寒冷。
  不,应该说屋内的人血液里掺着酒气,才会觉得房间特别温暖。
  “我啊!和儿子经常意见不合,但是,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有人说酒不是好东西,有如毒水。但我认为这不是酒的关系。酒本身是好的,是喝酒的人不好。任何事,我们都习惯将错误归咎他人,这是人类的通病。对酒来说,实在不公平。”
  三人之中,声音最大的,竟是最瘦的灰屋绍由。
  刀锋女王只喝一两杯,就婉拒再喝。绍由老人则开始发表他的喝酒理论。
  他的酒经已不是“新论调”。一旁侍候的唐琴太夫、墨菊太夫、小菩萨太夫,甚至连斟酒、端酒菜的女侍们都会说:
  “船桥大人又开始了!”
  不但如此,她们还嘟着小嘴,呵呵笑他老调重弹。
  但是,船桥绍由却丝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如果酒不是好东西,那么神明一定不喜欢它。但是,神明却比恶魔更喜欢酒。现在的酒,并非清净之物。据说在神武天皇之前的时代,必须要纯洁的少女,用洁白的牙齿咬米酿酒才可以,所以那时的酒是清净之物。”
  有人说道:
  “唉呀!好脏啊!”
  “什么好脏呢?”
  “用牙齿咬米酿酒,不是很脏吗?”
  “笨蛋!如果用你们的牙齿来磨碎米,那一定很脏,无人敢喝。所以非得用处女的牙来咬碎,才能像初春的芽苞那么纯洁。咬碎的米,放入瓮中酿酒,就像花吐蜜一般……我真想沉醉在这种酒香里啊!”
  船桥大人像是喝醉了,突然抱住旁边侍女的脖子,还将脸凑到她的脸颊。
  那位侍女惊叫:
  “啊!不要!”
  侍女们纷纷躲开。
  船桥笑着,将眼睛转向右侧,拉着墨菊太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说道:
  “哈哈!老婆不要生气———”
  这还不打紧,他偏要脸贴脸,还要两人共饮一杯酒。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靠到侍女身上。
  光悦时而喝喝酒,时而和侍女们和绍由说笑,有时静静地玩着游戏。只有刀锋女王始终与这气氛无法兼容。并非他故作严肃,可能是侍女畏惧他而不敢靠近他。
  光悦并不勉强,倒是绍由有时候想到刀锋女王,就劝他喝酒:
  “刀锋女王先生,喝酒吧!”
  或者,有时候想到刀锋女王的酒凉了,劝说:
  “刀锋女王先生,那杯酒不要喝了,换一杯热的吧!”
  如此,反复多次以后,言语越来越粗鲁了。
  “小菩萨太夫,敬敬这个孩子。孩子!喝一杯吧!”
  “我正在喝。”
  刀锋女王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开口。
  “杯子一直没干嘛!真没气概!”
  “我的酒量不好。”
  他故意讽刺:
  “不好的是剑术吧!”
  刀锋女王听了之后,一笑置之:
  “也许吧!”
  “喝酒,会妨碍修行;喝酒,会扰乱平日的修养;喝酒,会令意志薄弱;喝酒,让人没出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你就成不了气候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只是有件事实在伤脑筋。”
  “你担心什么呢?”
  “我喝了酒会想睡觉。”
  “如果想睡觉,这里可以睡,那里也可以睡啊!这不成理由。”
  “太夫!”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4)
  绍由向墨菊太夫说道:
  “这孩子担心喝多了会想睡觉。但我还是要让他喝个痛快,如果他想睡,就让他在此过夜吧!”
  太夫嘟着嘴笑着回答:
  “知道了。”
  “能让他在这里过夜吗?”
  “没问题。”
  “但是谁来服侍他呢?光悦先生,谁较适合呢?刀锋女王先生,你中意哪一位呢?”
  “这个嘛……”
  “墨菊太夫是我的老婆。如果叫小菩萨太夫去,光悦先生会心疼。唐琴太夫……也不行,服侍不周到。”
  “船桥先生,那请吉野太夫来吧?”
  “就是她!”
  绍由兴高采烈地拍着膝盖继续说道:
  “没有客人不满意吉野太夫的服侍……可是还没看到吉野太夫呢!快叫她来让这孩子瞧瞧!”
  此刻,墨菊太夫说道:
  “她和我们不同,许多客人指名叫她,可能无法立刻前来。”
  “不!不!只要说我来了,她一定会马上过来,谁去叫她一下!”
  绍由伸长脖子,向隔壁房间在火炉旁游玩的侍女们叫道:
  “灵弥在吗?”
  “我在。”
  “灵弥,你来一下。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为什么没把太夫带来呢?你去跟吉野说,让船桥先生在这里等,是很失礼的事。快去把吉野带到这里来———如果你能带她过来,我会奖赏你的。”
  灵弥才十一二岁,却已亭亭玉立,明眸动人,将来一定是吉野第二代。
  她对绍由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于是绍由问道:
  “懂了吗?没问题吧?”
  “懂了。”
  她眨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点点头,走出房间到走廊上。
  关上背后的纸门,站在走廊的灵弥,突然拍手大叫道:
  “采女姐、珠水姐、系之助姐快出来一下!”
  房内的侍女们,齐声问道:
  “什么事?”
  侍女们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也跟着灵弥拍手叫道:
  “啊!”
  “哇!”
  “好美啊!”
  房内饮酒的人,听到外面的欢呼声,都抱着羡慕之心,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绍由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打开门看看!”
  “我来开吧!”
  侍女拉开纸门。
  门一开,众人不约而同:
  “啊!下雪了!”
  光悦看到自己吐气的白烟,于是说道:
  “一定很冷……”
  刀锋女王也看着外面:
  “哦!”
  春天里,下着罕见的牡丹雪。雪落到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黑暗中下着白雪,就像白黑条纹的布料,四个侍女正望着外面的雪景。
  太夫叱喝:
  “退到一旁去!”
  但却没人理会。
  “好棒啊!”
  侍女们浑然忘了客人的存在,她们就像无意中碰到情人一般,痴痴看着雪景,看得出神。
  “会积雪吧?”
  “大概会吧!”
  “到了明天上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东山会一片雪白吧!”
  “东寺呢?”
  “东寺白高塔一定也是一片雪白。”
  “金阁寺呢?”
  “金阁寺也一样。”
  “乌鸦呢?”
  “乌鸦也是。”
  “胡说八道!”
  有人用衣袖打人,以至于一位侍女从走廊跌了出去。
  平常,要是发生这种事,跌倒的那位一定会大哭大闹。可是今天却出乎意料,跌倒的侍女沾了满身的雪,反而高兴无比。站起来之后,更走向外头,并且大声唱:
  大雪小雪
  见不到法然
  在做什么呢
  在诵经
  在吃雪
  她仰着头,犹如要张口含雪般挥着衣袖,手舞足蹈。
  那位侍女就是灵弥。
  房内的人们,深怕她会滑倒受伤,可是又看到她活蹦乱跳的,只好笑着说:
  “好了!好了!”
  “上来!上来!”
  灵弥已经将绍由交代她将吉野太夫带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的脚已弄脏打湿了,其他的侍女只好像抱婴儿一般,将她搀走。
  侍女当中,有人不想扫船桥先生的兴头,所以机灵的去探寻吉野太夫的情况,然后回到原处向绍由小声回报:
  “她说她已经知道了。”
  绍由本已忘了这回事,纳闷地问道:
  “知道?”
  “是的。吉野太夫的事啊!”
  “嗯!她会来吗?”
  “她会来。她说无论如何,一定会来,可是……”
  “会来,可是……可是什么?”
  “因为有客人刚到,所以无法立刻前来,请见谅。”
  “没见识的人!”
  绍由心情变得不好,破口骂道:
  “如果是别的太夫这么说,我还能理解。没想到扇屋的吉野太夫这个大美人会断然拒绝客人,吉野也逐渐变成要用金钱买的人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5)
  “啊!不是这样的。那位客人很固执的,如果太夫越说要离开,他便越不让太夫离开。”
  “每个花钱的客人,都是这种心理。到底那位不安好心眼的客人是谁呢?”
  “是寒严先生。”
  “寒严先生?”
  绍由苦笑,望望光悦。光悦也苦笑问道:
  “只有寒严先生一个人吗?”
  “不是。”
  “每次和他一起来的人也来了吗?”
  “是的。”
  绍由拍拍膝盖说道:
  “啊!很有趣!雪下得好,酒也香醇,再能见到吉野太夫,那就更完美了。光悦先生,差人去吧!喂!哪位将笔砚盒拿来。”
  女子将笔砚盒拿到光悦面前,铺上怀纸。
  “写什么呢?”
  “诗歌也好……文章也好……诗歌好了,因为对方可是当今的歌人呀!”
  “这可难了……要写一首让吉野太夫来这里的歌吗?”
  “没错,正是如此!”
  “若非名歌,则无法达意;若是名歌,则无法即刻吟诵,请你写首连歌吧!”
  “想推卸吗……真麻烦!这么写吧!”
  绍由提笔写道:
  吉野之花
  何妨移至吾庵
  光悦看了之后,也起了吟兴:
  “我来接下半首吧!”
  高岭之花
  何畏严寒之云
  绍由瞧了一眼,欣然叫道:
  “好唷!好唷!高岭之花何畏严寒之云……啊!写得好,云上之人,也要懊恼喽!”
  于是绍由将诗折好,交给墨菊太夫,故意郑重其事地说道:
  “侍女们不够分量,所以只好麻烦太夫到寒严先生那儿走一趟。”
  寒严先生是前大纳言之子乌丸参议光广的隐名。经常和他一起来的人,大概是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大炊御门赖国、非鸟井雅贤等人吧!
  没多久,墨菊太夫回来,她恭恭敬敬将书信盒拿到绍由和光悦面前:
  “这是寒严先生的回复。”
  绍由这边是以开玩笑的心情写了信,但回信却慎重其事地装在书信盒里。
  绍由看了一眼,苦笑道:
  “可真慎重呀!”
  然后望着光悦:
  “他们一定没想到我们也来这里,吓了一大跳吧!”
  抱着游戏的心情,打开书信盒,摊开回信,却是一张白纸,什么也没写。
  “啊?”
  绍由原以为还有其他的信纸,所以检查回信是否掉在自己掉前,又搜了一次书信盒。可是除了那张白纸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墨菊太夫!”
  “啊!”
  “这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说,把这答复送过去!这就是寒严先生交给我的回信啊!”
  “他把我们看成笨蛋啊……还是写去的名歌,他无法马上回答,而这张白纸是代表抱歉的投降书呢?”
  无论碰到任何事情,都会自圆其说,这就是绍由的天性。可是,这回他却缺乏自信,只好将信拿给光悦看:
  “这封回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要我们读出它的意思吧!”
  “什么都没写,怎么读呢?”
  “念念看,没有看不懂的道理。”
  “那么,光悦大人,您说这要怎么读呢?”
  “雪……整面的雪!”
  “嗯!白雪!原来如此!”
  “我们信上写着希望他将吉野花移到这儿,所以他认为我们喝酒不一定要欣赏花朵。总之,信上是要我们赏雪,不要太多情。将纸门打开,赏雪饮酒,也是一种享受。我想这就是回信的意思。”
  “哦!这小子竟然这么做。”
  绍由觉得很懊恼。
  “我们不能这样喝冷酒。如果对方真有此意,我们岂能沉默不语?想想法子,一定要让吉野太夫过来。”
  绍由老人跃起身,舔舔干涸的嘴唇。他比光悦大好几岁,却还如此倔强,想必年轻时大概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光悦劝他稍安勿躁,但绍由无论如何也要侍女把吉野太夫带过来。最后演变成叫吉野太夫过来并非真正的目的,而是为了提高酒兴。因此,侍女们打打闹闹地笑成一团,座上热闹的程度,正好跟外面绵绵不断的大雪互相辉映。
  这时,刀锋女王悄悄地站了起来。
  由于他挑对时候,所以谁都没注意到他已不在座位上了。
  11
  刀锋女王为何一声不响地溜出酒席?由于扇屋太过宽广,他在走廊迷了路,独自徘徊。
  为了逃避酒席上游客的吵杂和乐曲的喧闹声,他不知不觉走到光线昏暗的储藏室和工具房来了。这里大概离厨房很近,因为墙壁和柱子都透着厨房特有的味道。
  “啊!这位客官,您不可以到这边来。”
  有一位侍女从暗房里静悄悄地走出来,迎面碰上刀锋女王。她摊开双手,挡住去路。
  在客人面前,侍女们表现得天真可爱,此刻她却瞪着白眼,好像自己的权利被侵犯一般怒斥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6)
  “好讨厌啊!客人不能来这里,快走开!”
  她一边叱责,一边催赶着。
  青楼妓院总是将美好的一面呈现给客人。此时,却让客人看到污秽的另一面,令这小侍女非常气愤。另一方面她也轻视刀锋女王是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刀锋女王问道:
  “哦!……不能到这里来吗?”
  小侍女推着刀锋女王往前走:
  “不可以!不可以!”
  刀锋女王看看那小侍女:
  “你不就是刚才跌到雪中的灵弥吗?”
  “没错!客官,您是要上厕所才迷了路吧?我带您去。”
  灵弥说着,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不用!不用!我没醉。我想到那个空房间,吃碗泡饭。”
  灵弥瞪大眼睛问道:
  “吃饭?我会把饭端到您的房间去的。”
  “但是,难得众人那么愉快地喝着酒———”
  灵弥听他这么说之后,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
  “的确有理!我就端到这里来给您吧!要吃什么菜呢?”
  “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两粒饭团———”
  “饭团就够了吗?”
  灵弥赶紧到后面拿来刀锋女王所要的饭团。
  刀锋女王在没有点灯的房间吃完饭团之后问道:
  “从后院可以出去吧!”
  他站起来往庭院走去,灵弥吓了一跳,赶紧问道:
  “客官,您要去哪里啊?”
  “我马上就回来。”
  “您说马上回来,可是,那边是……”
  “从正门出去太麻烦了。如果让光悦先生和绍由先生知道,不但会扫他们的兴致,而且,他们又要啰嗦一大堆啊!”
  “那,我开那边的木门让您出去,您要快点回来嗯!如果您没回来,我准会挨骂的。”
  “我一定马上回来……如果光悦大人问起,你就说我到莲华院附近去会熟人,所以才中途离席,大概很快就会回来。”
  “不能说大概,一定要回来才可以。因为您要见的那位太夫,是我的主人吉野太夫啊!”
  灵弥打开覆盖着一层薄雪的柴门,并送刀锋女王出门。
  青楼大门外,有一家兼卖斗笠的茶店。刀锋女王到茶店询问是否有卖草鞋。但是这家店是专门卖斗笠给到青楼游玩的男子遮脸用的,本来就没卖草鞋。
  “是不是可以请你替我买一双来?”
  刀锋女王托茶店的女子帮他买鞋。自己坐在桌前等待,并重新整理服饰。
  他脱下外套,将它折叠好。向茶屋借来纸笔写信,写完之后,信放入外套衣袖内。然后拜托茶店的老人:
  “是不是可以请你帮我保管这件外套?如果我在亥时下刻① 之前还没回来,请将这件衣服和里面的一封信送到扇屋给光悦先生,好吗?”
  “没问题。我就代为保管。”
  “现在是酉时下刻② ?还是戌时③ ?”
  “没那么晚。今天下雪,所以天暗得早。”
  “我刚才从扇屋出来的时候,才听到钟响过。”
  “这么说,应该是酉时下刻吧!”
  “还这么早啊!”
  “太阳才刚下山呢!看看街道来往的行人,就可以知道时间了。”
  茶店的女子将草鞋买来了。刀锋女王仔细地调整鞋带的长度,穿在皮革袜的外头。
  他付了不少的小费,为了挡雪,还买了一顶斗笠罩在头上。他冒着雪花,逐渐消失在白雪纷飞的路上。
  四条河原附近的住家,灯火稀稀疏疏。祇园的树林,地上已积了些如斑点般的白雪,天色已暗,连脚边都看不清楚了。
  从这里可以看到微弱的灯光,那是祇园林子内的灯笼或是神明灯。神社大殿以及神社内的屋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偶尔雪落到树梢发出啪啪的声音之后,又恢复一片宁静。
  “走吧!”
  一群人在祇园神社前,祈祷膜拜后,蜂拥进入大殿。
  花顶山上,从各寺院传来的钟响刚好五声④ 。也许是下了雪,今夜的钟声,格外动人心弦。
  “二少爷,草鞋的带子还牢固吗?在这又冷又冻的夜晚,绑得太紧,是很容易折断的。”
  “不用担心啦!”
  他是吉冈传七郎。
  亲族、门徒中,大约有十七八位较有分量的人围在他四周。寒冷的天气令众人直打哆嗦。大家拥簇着他,往莲华王院走去。
  到达祇园神社拜殿之前,传七郎已做了一决生死的准备。他用头巾、皮革带等齐全的配备,将身体裹得毫无缝隙。
  “草鞋……在这样的天气,草鞋也只得用布带绑啊!你们都该记住这点!”
  传七郎用力踩着雪,口中不断吐出白烟,和众人一起往前走。
  日落之前,太田黑兵助等三人已亲手将挑战书交给刀锋女王。信上写明了比武的时间和地点。
  地点 莲华王院后面
  时间 戌时下刻①
  不等到明天而指定今晚九点。这个时刻是传七郎仔细考虑过的,而且亲族、门徒们也都同意。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7)
  “不能再犹豫了,万一被他逃跑,恐怕以后很难在京都捉住他了。
  因此,才派遣太田黑兵助等人混在人群中,在堀川船桥灰屋绍由家附近徘徊盯梢,暗中尾随刀锋女王。
  “谁?……好像有人先来了!”
  传七郎这么说着,走到莲华王院后面的厢房。远处有一堆熊熊的火焰,在雪地中燃烧着。
  “大概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吧!”
  “御池和植田良平也来了啊?”
  传七郎认为他们来了反而会碍手碍脚。
  “为了杀一个人,来这么多人。即使报了仇,世人也会指责我们以多欺少,有失体面啊!”
  “不会的。比武时间一到,我们就会退到一边去。”
  莲华王院佛堂的长廊,俗称三十三间堂。有人说这长廊的距离,正好是射箭的距离;也有人说这是放箭靶的地方,是练习射箭的绝妙地点。因此,越来越多人携带弓箭,独自来长廊练习射箭。
  传七郎平常对此处已有耳闻,才约刀锋女王在此比武。亲自前来一看,这里不但是射箭的好地方,更是比武的好场所。
  几千坪积着薄雪的院子,看不到一根杂草。稀稀疏疏的松树,更增添寺院庄严的气氛。
  “喔!”
  先到达的门人正在烧火取暖,他们一看到传七郎,便立刻起身迎接。他们正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
  “很冷吧!离比武还有一点时间,请先来暖暖身子再做准备不迟。”
  良平坐下来,传七郎也沉默不语地坐了下来。
  万事皆已在祇园神社前准备妥当。传七郎双手煨着火,扳着手指关节,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
  “来得太早了!”
  传七郎熏着烟的脸上慢慢露出杀气。
  “刚才我们在路上看到一家茶店。”
  “在这样的下雪天,应该已经打烊了。”
  “敲门还是会开的吧!谁去打点酒来!”
  “打酒?”
  “没错!没喝酒……身体好冷啊!”
  传七郎说完蹲下来烤火。
  无论是白天、夜晚,还是在武馆,传七郎身上的酒味从未消失过。今晚的比武关系着一族一门的存亡。等待对手到来之前,酒,到底是有助于传七郎的战斗力呢?还是不利?此刻,传七郎所要的酒,与平日不同,门徒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大多数人以为在这冻人手脚的下雪天,喝点酒可以暖身,也许有利于持刀。
  “二少爷已经这么说了,恐怕不好违拗他吧!”
  于是两三名门徒跑去买酒。不一会功夫,酒已经买来了。
  “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这酒啊!”
  传七郎将酒烫热,倒到茶碗中,心情愉快地喝着酒,心满意足地呼着气。
  一旁的众人,非常担心传七郎会像往常一样,喝太多而耽误正事。然而,这种忧虑是多余的,传七郎比平日少喝许多。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就在眼前,表面上他若无其事,心里头却比任何人都还紧张。
  此刻,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唷!刀锋女王吗?”
  “来了吗?”
  围着火堆的人好像屁股被踢一脚般地立刻站了起来。红色的火星,随着他们的衣袖,飘向白雪纷飞的天空。
  出现在三十三间堂长廊一端的黑影,远远地举着手说道:
  “是我!是我!”
  那黑影子边说边走了过来。
  原来是一位弓着背的老武士。他的裤裙扎得高高的,动作十分利落。门徒看到了老武士,便互相告知是左卫门先生,亦即壬生老前辈。
  壬生源左卫门是上一代吉冈拳王的亲弟弟,换句话说,他是拳法之子清十郎及传七郎的亲叔叔。
  “嗯!原来是壬生叔叔!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传七郎万万没料到今晚他会到这里来,因而显得相当意外。源左卫门走到火堆旁。
  “传七郎,你真的要比武吗……啊!见到你之后,我放心多了。”
  “我想和叔叔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呢?吉冈门的名声,已经一败涂地。你战神成了残废,如果你再不吭声,毫无行动,我就要找你理论了。”
  “请放心!我和软弱的战神不同。”
  “这我信得过你。我认为你不会输的,为了鼓励你,我特地从壬生赶来。可是,传七郎,你可不能过于轻敌。传言中的刀锋女王可是位男子汉中的佼佼者啊!”
  “知道了!”
  “不要急着想获胜,胜负就听天由命吧!万一有什么意外,源左卫门会替你收尸的。”
  “哈!哈哈!”
  传七郎哈哈大笑起来。
  “叔叔,来,喝杯酒御寒。”
  他拿出茶碗来。
  源左卫门沉默不语,喝完一杯之后,环视门下弟子: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该不会想拔刀相助吧!如果不是想拔刀相助就赶快离开这里。这是一对一的比武,一群人戒备森严地聚在这里,倒显得这边软弱,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即使战胜了,也会有人说闲话呀……比武的时刻快到了,跟我一起退到离此较远的地方去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8)
  传七郎等人耳边响起了巨大的钟声。
  已经戌时了,离约定的戌时下刻,越来越近了。
  “刀锋女王大概晚出门了吧!”
  传七郎环视光亮如白昼的夜晚,独自翻着火堆中的柴火。
  众门徒听了壬生源左卫门叔父的话,立刻退到远处。他们踩在雪地上的黑脚印,历历可数。
  偶尔,三十三间堂厢房的冰柱掉落下来发出“噗”的声音,使得传七郎的鹰眼四处张望。
  此刻有个男子动作敏捷如鹰,踩着雪从对面的树林迅速地飞奔到传七郎身边。
  他就是一直监视刀锋女王行动、负责联络并打探消息的太田黑兵助。
  今晚的大事已迫在眉睫,这单从兵助的脸色便可看出端倪来。
  他的脚几乎没踩到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
  “来了!”
  传七郎刚才察觉到他回来,早已站起身来等待他的回报。听了兵助的报告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来了啊!”
  他双脚下意识地将快烧完的柴火踩熄。
  “刀锋女王那小子,自出了六条柳镇编笠茶屋之后,虽然下着雪,却慢吞吞地跨着牛步走过来。刚才已经走过祇园神社的石阶,就要进到神社内了。我抄径捷先赶回来,那只慢吞吞的蜗牛应该也快到这里了,请准备!”
  “知道了……兵助!”
  “是。”
  “到那边去!”
  “大伙儿呢?”
  “不知道!你在这里很碍眼,退到一边去吧!”
  “喔……”
  兵助虽然这么回答,却无法就此放手不管。传七郎精神抖擞地用双脚踩熄雪中的余烬,再走向厢房。兵助目送他离去之后,赶紧朝反方向藏到庙堂的地板下方,蹲在黑暗中静观其变。
  凉飕飕的风直贯地板而来,这风出奇地冷。太田黑兵助死命地抱着双膝,拱着背直打哆嗦,两排牙齿也喀喀作响。他极力告诉自己这是寒冷所致,想为自己打气。但是全身仍然像憋尿一般,从腰部到脸上一直抖个不停。
  “怎么还没来?”
  天色暗下来之后,外面的景象,比白昼更加鲜明。传七郎站在离三十三间堂大约百步的地方,以一棵松树做为站立点,望眼欲穿地等待刀锋女王的到来。
  兵助算算时间,刀锋女王早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雪依然纷纷地下着,寒冷侵入肌肤。柴火熄了,传七郎的酒也醒了。从远处就可看出他焦躁不安的神色。
  啊!传七郎吓了一大跳,原来树梢上落下一大串瀑布般的积雪。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短短的一瞬间,等待的人也无法忍耐,其焦虑不安可想而知。
  传七郎和太田黑兵助两人的心情是一样的。尤其是兵助,他得对自己的报告负责,又得忍受刺骨的寒风———“再等会吧”、“再等会吧”,他强忍着焦躁的情绪,但依然不见刀锋女王的踪影———
  他已按捺不住,从地板下出来,对着站在远处的传七郎说道:
  “刀锋女王到底怎么了?”
  “兵助,你还在啊!”
  传七郎也有同感,两人互相走近,并且向一片雪白的四周张望。
  “没看到人。”
  传七郎喃喃说道:
  “那家伙,该不会逃了吧?”
  太田黑兵助马上否定传七郎的推测:
  “不!不可能……”
  他极力想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正要开口时———
  “啊?”
  听着兵助解释的传七郎,突然朝旁边看去。他们看到两个人从莲华王院走了出来,手拿着蜡烛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和尚,后面跟着另外一个人。
  那两人开了门,站在三十三间堂长廊的一端,低声地说着话。
  “入夜之后,寺里到处门窗紧闭,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黄昏的时候,确实有几位武士在这附近生火取暖,也许他们就是您所要找的人。可是,现在已不见他们踪影了。”
  这是和尚说的。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礼貌地鞠躬道谢:
  “啊!感谢你带我来,耽搁你休息时间,实在抱歉……那边有两个人站在树下,也许他们就是在莲华王院等我的人。”
  “那么,您就过去看看吧!”
  “你带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你请回吧!”
  “你们是约好到这里看雪景的吗?”
  那人笑笑回答:
  “是啊!”
  和尚熄了手上的烛火:
  “恕我多言,如果像刚才那样在厢房附近生火取暖,请留意余烬是否全部熄灭了。”
  “我知道了。”
  “那我告辞了!”
  和尚关起门,径自走向后院。
  留下来的那位,站在原地不动,凝视着传七郎的所在。
  “兵助,那是谁?”
  “从寺院出来的。”
  “不像是寺院的人啊!”
  “奇怪?”
  他们两人同时往三十三间堂的方向走了约二十步左右。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49)
  站在长廊另一端的黑影,也移动脚步,走到长廊中央才停下来。他的皮肩带的一端扎实地系在左袖上。两人在还没看清楚对方之前,是毫无警觉地向前移动的。但是接着两人踩在雪地上的脚突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
  两人深呼吸两三次之后,传七郎突然大叫:
  “啊!刀锋女王!”
  双方凝视着对方。刀锋女王!当传七郎发出这第一声时,刀锋女王所站的位置已经比传七郎占了绝对的优势。
  为什么呢?因为刀锋女王站在比敌人高好几尺的走廊上,而传七郎却站在地上,刚好落在敌人眼下。
  不仅如此,刀锋女王的背后,绝对安全。因为他背对着三十三间堂长长的墙壁。如果敌人从左右夹攻,不但走廊的高度,可以当成防卫的屏障,而且,毫无后顾之忧,他能够集中心力,全力以赴。
  相反地,传七郎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空地与风雪。即使明知道刀锋女王没带杀手来,但是,背对着广阔空地,绝对无法毫无忌惮,专注心力与敌人作战。
  还好,太田黑兵助在他身旁。
  传七郎挥挥衣袖:
  “兵助,退!退到一边去!”
  与其让兵助帮倒忙,不如叫他退到一边去把风,自己和刀锋女王采取一对一的比武来得恰当。
  刀锋女王问道:
  “可以了吗?”
  他的语气冷淡,表情静如止水。
  传七郎与刀锋女王照过面之后,心里暗暗叫骂道:
  “就是你这家伙!”
  他不由得萌生憎恶之情。一来是因为手足受辱的怨恨,二来是因为刀锋女王是传言中的神勇之人。还有在他脑中先入为主认为刀锋女王只不过是一名穷乡野村出生的剑客罢了。
  “住口!”
  传七郎自然这么回答:
  “你说‘可以了吗’是指什么?刀锋女王,你已经超过九点了。”
  “你并没有约定一定要在九点整到啊!”
  “少狡辩!我老早就到这里等你了。快下来!”
  传七郎站的位置比较不利,无法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轻敌,自然要这么说,引诱敌人到地面。
  “现在———”
  刀锋女王只是轻轻地回答,似乎已把握了先机。
  传七郎见到刀锋女王之后,全身的细胞才活跃起来。然而刀锋女王在见到传七郎之前,老早就进入备战状态,所以说刀锋女王把握了先机。
  这点可由他的布局上得到证明。他先到寺院,叨扰休息中的寺僧,且不经过宽广的庭院,偏偏要沿着走廊过来。
  他走上祇园的石阶时,一定看到了雪地上众多的足迹。于是他灵机一动,待身后的一群人离开之后,明明要到莲华王院后面,却故意由正门进入院内。
  他向寺僧打听这里入夜之后的情况,并喝茶取暖,等到超过约定的时间,才出现在敌人面前。
  这是第一步棋,而现在面对传七郎的挑衅,就要下第二步棋了。应对方的要求,出面迎敌,是一种战术。而把握主控权,制造机会,又是另外一种战术。胜败的关键,就像映在水中的月影。过于信任自己的理智或力量,犹如极力捞月,反而容易溺水,牺牲生命。
  “你已经迟到了,难道还没准备好吗?这里不适合比武。”
  面对急躁不安的传七郎,刀锋女王却一直保持沉着稳定:
  “我现在就下来。”
  “动怒为失败之母”,传七郎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到刀锋女王傲慢的态度,平时的修行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过来!到广场这边!彼此互报姓名,勇敢的比斗一番。我吉冈传七郎非常唾弃姑息与卑怯的人———比武之前就胆怯的人,没有资格站在传七郎面前,快从那边下来!”
  他叫骂了起来,刀锋女王只是露齿微笑。
  “吉冈传七郎,早在去年春天我就将你砍为两截了。今天再次相会,可算是第二次取你性命。”
  “你胡说什么!何时?何地?”
  “大和国的柳生庄。”
  “大和?”
  “在一家绵屋旅馆的澡堂内。”
  “啊!那个时候?”
  “在澡堂内,我们两人都没拿武器,但是我用眼睛看着你,在心里衡量:是不是能砍杀眼前这个男人?后来,我用眼睛干净利落地杀了你。但是你却没什么反应。你如果在不知就里的人面前,狂言你是以剑立足江湖,他们可能会相信。但是如果在刀锋女王面前,你也这么说,我会狂笑不止。”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些愚蠢至极的话,真是一派胡言。不过,倒是挺有趣的。你自我陶醉的美梦该醒了!来吧,站到下边来!”
  “传七郎!要用木剑还是真剑?”
  “你没带木剑来,还谈什么!难道你要以真剑比武吗?”
  “如果对方希望用木剑比武,我会夺取对方的木剑之后,再砍杀敌人。”
  “真是狂言!”
  “那么……”
  “喂!”
  传七郎用脚跟在雪地上画出大约二米半的斜线,示意刀锋女王通过。但是,刀锋女王却在走廊上先朝旁边走了三至五米的距离之后,才走到雪地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0)
  接着,两人同时离开走廊约二十米。传七郎无法再等下去,为了给对方压力,他猛然一喝,与他的体格相称的长刀“咻”一声发出细微的响声,朝刀锋女王站立的地方横扫过去。
  落点虽然正确,却未必能将敌人砍为两段。对方移动的速度远比刀的速度还来得迅速准确,不!比移动速度更快的是,刀锋女王已从肋骨下亮出了白刃。
  只见两道白光在宇宙中闪烁不停。相较之下,天上纷纷的落雪,倒显得有些迟缓。
  刀剑的速度,就像音阶,有破、急、慢之分。如果加上风速,就成为“急”;卷起地上的白雪如一阵旋风,就转为“破”;最后如白色的鹅毛飞舞,静静地落下,这就是“慢”。
  “……”
  “……”
  就在刀锋女王和传七郎两人从刀鞘中拔出武器的瞬间,同时也挥动手上的刀。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舞动于二人之间,看来铁定会有人受伤。接着,两人的脚跟扬起雪花,双方向后退开一步,定睛一看,居然两人都还好好的,而且雪地上一滴血也没有,真是不可思议啊!
  “……”
  “……”
  接着,两把刀锋,一直保持九尺的距离。
  积在传七郎眉毛上的雪花,溶成雪水,从他的睫毛流到眼睛,他皱皱眉、眨眨眼之后,再睁大眼睛。他突出的眼窝,就像熔铁炉的风门;嘴唇则极力平静地配合呼吸,实际上整个人已像火炉中炙热的火球。
  传七郎和敌人一交手便后悔:“完了!为什么我今天要采取正眼对峙法呢?为什么无法像平日那样高举着刀剑砍向对方呢?”
 
传七郎脑中充满了后悔和懊恼。他无法像平时一般冷静思考。他感到体内的血管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像是具有思考能力一般。头发、眉毛以及全身的汗毛直竖。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全部处于备战状态。
  传七郎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持刀与敌人正眼对峙。每次想要抬起手肘刺向对方时,总是无法抬起刀尖。
  因为刀锋女王早已俟机而动。
  刀锋女王持刀盯着对方时,手肘是放松的。传七郎使劲弯曲手肘,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而刀锋女王的手肘保持柔软,随时能移动自如。而且传七郎的刀,不断地改变位置;相反地,刀锋女王的刀却纹丝不动,使得刀背到护手的地方,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刀锋女王祈祷能寻得对方的破绽,寻觅对方的空隙,计算着对方的呼吸,心想一定要战胜对方。他暗叫:八幡大神!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
  他脑中清楚地闪着这样的念头。而对手传七郎已像一块巨石逼向自己。
  刀锋女王第一次有这种压迫感,心里暗忖道:
  “敌方比我更胜一筹啊!”
  在小柳生城,受到四名高足包围时,也有着相同的自卑感。当他面对柳生流或是吉冈等正统流派的剑法时,更感到自己的剑法是“野生型”,毫无章法可言。
  传七郎的剑法,不愧是吉冈拳法这位先祖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出来的。单纯中有复杂,豪放中有严密。光是力道和精神,就毫无破绽可言。
  然而刀锋女王的剑法看来只是半生不熟,更使他不敢胡乱出手。
  当然,刀锋女王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
  他施展不了引以为豪的野人剑法。他几乎无法相信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光是保守的防御就已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心里一直思考着:
  “找他的破绽!”
  他眼中充满血丝。
  “八幡大神!”
  他祈祷着胜利。
  “一定要战胜!”
  焦躁不安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通常大部分的人在这个节骨眼都会被思绪的漩涡卷进去,导致狼狈地沉坠溺毙。但是,刀锋女王毫无心机能从中跳出。他意识到这么想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是他好几次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的经验。他立刻清醒过来。
  “……”
  “……”
  双方依然正眼对峙,白雪积在刀锋女王的头发上,也落在传七郎肩上。
  “……”
  “……”
  这时刀锋女王眼里已看不见岩石般的敌人,也看不到自己。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除去想要战胜的想法。
  在传七郎和自己相距大约九尺之间,静静地飘着白雪。———自己的心,就像白雪一般轻飘飘的,自己的身体,有如空间那么宽广;天地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天地。刀锋女王虽然存在,但是,刀锋女王的身体已不存在。
  不知何时传七郎已向前走了几步,缩小了飘雪的空间。突然间刀锋女王的意志传到了刀尖。
  “哇!”
  刀锋女王的刀扫向身后,横砍了身后太田黑兵助的头颅,发出“喳”的一声,就像割断红豆布袋的声音一般。
  一个鬼火般的人头,从刀锋女王身后翻滚到传七郎面前。就在此时,刀锋女王突然纵身一跳,攻向敌人胸部。
  “啊———呃!”传七郎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四周。这叫声穿透宇宙,就像气球吹到一半,突然破裂一般。巨大的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到雪花中。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1)
  传七郎凄惨痛苦不堪,蜷曲着身体,脸埋入雪中呻吟:
  “等、等一下!”
  但是刀锋女王已不在他身旁了。
  回答他这句话的竟是远处的人群。
  “啊!”
  “二少爷!”
  “不、不得了!”
  “快来人呀!”
  哒!哒!哒!就像涨潮的海水一般,许多黑影踏雪狂奔而来。
  这群人正是吉冈的亲戚壬生源左卫门和其他门徒,他们一直待在远处,抱着乐观的想法等待胜负的结果。
  “啊!太田黑也死了。”
  “二少爷!”
  “传七郎!”
  无论怎么呼叫、怎么急救都已经回天乏术了。
  太田黑兵助从右耳到嘴巴被横砍了一刀,而传七郎则被刀锋女王一刀从头顶斜砍向鼻梁、脸颊至颧骨。
  两人都是一刀丧命。
  “我早就说过,太轻敌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传、传七郎,这、这个传七……”
  壬生源左卫门叔叔抱着侄儿的尸体,悲恸不已。
  才一会儿功夫,白色的雪地已被染成桃红。壬生源老人刚才整个心都放在死者身上,现在回过神来开始责备其他的人。
  “对手在哪里?”
  其他人并非没有在寻找对手,只是再怎么找也见不到刀锋女王的人影了。
  “不在这里。”
  “已不知去向。”
  众人如此回答。
  源左卫门非常懊恼,他咬牙切齿:
  “怎么会不在?”
  “我们跑过来之前,明明看到有个人影站在这儿啊!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哼!此仇不报不仅是吉冈一族,连我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此时门徒中有人“啊”的一声,用手指一指。
  虽然是自己人发出的声音,可是众人却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并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刀锋女王!”
  “哦!是他吗?”
  “嗯……”
  霎那间,四周一片死寂。比起无人之地的宁静,这种人群中的死寂,充满了鬼魅的气氛,令人心生畏惧。每个人脑中一片空白,呈现真空状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完全无法思考和判断。
  原来刀锋女王战胜传七郎之后,一直站在最近的厢房下。
  接下来———
  他背对墙壁,注视前方,慢慢地向三十三间堂西边横着走去,一直到中段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他面向群众,心里暗自问道:
  “会追过来吗?”
  看不出他们会采取行动,于是,刀锋女王向北走去,在莲华王院消失了踪影。
  12
  “竟然以白纸回复我们,怎不教人生气!如果我们默不吭声地接受,那些公子哥儿就更嚣张了。我去找他们理论,非把吉野太夫叫到这儿不可。”
  游戏是不分年龄的,灰屋绍由借着几分酒意,没完没了。遇到不顺意的事情,就任性的耍起脾气。
  “带我去!”
  他说着便抓住墨菊太夫的肩膀站了起来。
  “算了,算了!”
  坐在一旁的光悦阻止他。
  “不!我要把吉野带过来。旗本带我去,本大将要亲自出马,不服气的都跟我走!”
  虽然担心绍由会酒醉闹事,但放手随他去,也不一定会有危险。再说,如果世上事事都没有危险性,那也很无趣。人世间还是稍具危险性才显得奇妙,也才显示出游戏世界的情趣。
  绍由老人尝尽世间的酸甜苦辣,也非常清楚游戏规则。像他这种人喝醉之后特别难摆平。
  艺妓边搀着他边劝道:
  “船桥先生,你这样走很危险啊!”
  绍由听了非常不高兴。
  “你胡说什么!即使我喝醉了,也只是脚步站不稳,我的心可清醒得很呢!”
  “那么,你一个人走走看!”
  艺妓们放开手,他马上跌坐在走廊上。
  “我走不动了,来背我。”
  他要去的只不过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另一个房间而已,却要如此大费周折,在走廊上拉拉扯扯。绍由一定会说这也是游玩的乐趣之一。
  这位醉客装疯卖傻,途中还为难了艺妓们。他瘦骨嶙峋,身材纤细,个性却很倔强。他一想到乌丸光广卿一行人送来一张无字天书的回信,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独占吉野太夫,得意洋洋地尽情玩乐,心里头就暗自骂道:
  “幼稚的公子哥儿,竟然敢卖弄小聪明———”
  以前的公卿,连武士都畏惧三分,也是武家难以应付的官阶。但是现在京都的大商人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坦白说,只要有好处,这些公卿就会百依百顺。因为“公卿”这个头衔只是空有其名,无薪无俸。只要有人花钱提供他们适当的满足,附会他们的风雅,用高尚的态度和他们交往;认同他们的官职,让他们炫耀自己,就能像操纵傀儡般地摆布他们。
  “到底寒严在哪个房间?是这里吗?”绍由摸着灯火通明的华丽纸门,正要打开,迎面撞上一个人。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2)
  “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与这场所不相称的和尚泽庵正好从里面探出头来。
  “啊!”
  两人都感到意外,睁大眼睛,为此意外相逢而欣喜不已。绍由搂住泽庵的颈子说:
  “原来和尚你也在这儿啊!”
  泽庵也搂住绍由的脖子,模仿他的口吻:
  “原来大叔您也来这儿啊!”
  两位醉客像情侣般互相磨搓着肮脏的脸颊。
  “您真会享受!”
  “彼此!彼此!”
  “真想念您。”
  “见到你这个和尚,真令人高兴。”
  两人互敲着对方的头,舔舔对方的鼻尖,酒醉人的行为真令人不解。
  泽庵走出房间之后,走廊上不断传来纸门关合的声音。夹杂着发春猫儿似的鼻音。乌丸光广朝坐在对面的近卫信尹露出一脸苦笑。
  “哈!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定是啰嗦的家伙跑到这里来了。”
  光广是一位年轻的阔公子,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左右。算是肌肤白晰的美男子,他的眉毛浓厚,嘴唇红润,还有一双才气横溢的眼眸。
  他惯常说的一句话是:
  “世间上武家比比皆是,为什么我偏偏生在公卿家呢?”
  在他优雅的容貌下,却隐藏着刚烈的个性。对武士政治的潮流忿忿不平。
  “聪明又年轻的公卿,若完全不担忧现今的时势,真可谓是个笨蛋啊!”
  光广对这个想法并不忌讳,换句话说:
  “武家是世袭的职位。但武器却蒙蔽了政治的权利,才会出现从未有过的右文左武的制衡现象。而公卿好比是节庆的装饰品,只是政治上任人摆布的傀儡。自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是神的错误。身为人臣,只能做两件事———烦恼与饮酒。既然如此,倒不如醉卧美人膝、看花赏月、饮酒作乐来得好呢!”
  这位贵公子从“藏人头”,进升到“大弁”而且现在又担任朝廷的“参议”,却经常造访六条柳街。因为他认为只有在这个世界才能让他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
  像这种年轻却满心烦忧的公卿中,飞鸟井雅贤、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等人和武家不一样,个个一贫如洗,不知他们是如何筹得金钱到扇屋游乐。
  来到这里,才被当人看。
  他们来此只会喝酒闹事。然而今晚光广带来的人却与他们不同,是一位人品高尚的人。
  这位同行者叫做近卫信尹,比光广约莫大上十岁,沉着稳重且眉清目秀。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在他丰腴的脸颊上有着浅黑色的麻子。
  提到麻子,镰仓一之男、源实朝两人也都是麻子脸。所以麻子脸并非只是近卫信尹一人的缺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虽具有“前关白氏长者”如此堂皇的身份,却从不对人提及。只是以业余消遣的书法闻名于世,以“近卫三藐院”之名行走江湖。而坐在吉野太夫身旁时,也只是保持微笑,看来真是个品行高雅的麻子。
  近卫信尹微笑时,露出深深的酒窝。他浅色的麻子脸转向吉野太夫,问道:
  “那声音,是绍由吧?”
  吉野咬着红梅般的嘴唇,露出为难的眼光:
  “啊!他要是进来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乌丸光广按住吉野的衣袖:
  “你不要起来!”
  他径自穿过隔壁的房间,走到走廊,故意大声叫道:
  “泽庵和尚!泽庵和尚!你在这里做什么啊?门开着很冷啊!如果你要出去就把门关起来;如果你要进来就赶紧进来吧!”
  泽庵回答道:
  “我要进去。”
  于是,泽庵顺手将站在门外的绍由老人一起拉进来,并且拉到光广和信尹面前坐了下来。
  “哦!没想到会碰到你们这些人,越来越有趣了!”
  灰屋绍由边说话边来到信尹面前。他拿起酒杯,向信尹致意:
  “敬您。”
  信尹微笑道:
  “船桥老翁,你一直都这么健朗啊!”
  “我万万没想到寒严先生的同伴是您啊!”
  他将酒杯放回原处,故意装出酩酊大醉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
  “原、原谅我。久未问候,是一回事;今日相遇,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是关白也好,参议也好……哈哈哈!泽庵和尚,你说对不对?”
  说着又把和尚的头挟在腋下,并指着信尹和光广说道:
  “世间上,值得怜悯的是这些公卿们。无论是关白还是左大臣,都徒具虚名,实际上没有什么权力,远不如商人呢……和尚,你同意吗?”
  泽庵对这位醉老人,有几分畏惧,马上回答:
  “是啊!我同意!”
  和尚好不容易从他的手臂下挣脱开来,这才把头缩了回来。
  “来,我还没敬和尚呢!”
  他要了个杯子。
  他手上的杯子都快碰到脸了,又说:
  “和尚,你真狡猾。世间上最狡猾的是和尚;而聪明的是商人。强者是武家;愚笨者则是公卿……哈哈!不是吗?”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3)
  “没错!没错!”
  “公卿自己喜欢的事没有一样能做,而且在政治上也只能吃闭门羹,能做的就是吟诗作词、写写书法罢了。其他的地方就派不上用场了……哈哈!和尚,没错吧!”
  喝酒胡闹,光广不会输人;而雅谈与酒量,信尹绝不落人后。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这么一闹,他们二人已经没什么兴致了,只是沉默不语。
  绍由得意忘形又说道:
  “太夫!你是喜欢公卿呢?还是喜欢商人?”
  “呵!呵!船桥先生……”
  “不要笑!我很认真的问你,我想知道女性的看法。嗯!我懂了!太夫是认为商人较好吧!那就到我的房间来,太夫我带走啰!”
  他挽起吉野太夫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光广吓了一跳,手上的酒洒了一地。
  “开玩笑也要有限度啊!”
  光广说着扳开绍由的手,并将吉野太夫揽到自己身旁。
  “为什么?为什么?”
  绍由跳起来,叫道:
  “并非我硬要将太夫带走,而是太夫一副想和我过去的样子啊!太夫,你说是不是?”
  夹在中间的太夫,只能一笑置之。被光广和绍由两人左右拉扯,显得十分为难:
  “唉呀!要如何是好?”
  他们并非存心要争太夫,也并非真的在争风吃醋,只是为了让为难的人更加为难,这也是游戏之一。光广不肯让步,绍由也绝不退让。他们俩将吉野夹在中间,令她左右为难。
  “太夫,你到底要侍候哪一边?我们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也不是办法。我们要看太夫想到哪边,我们都依你的意思。”
  泽庵一直在看事情会如何收场。
  “真有趣!”
  泽庵不仅在看热闹,还从旁兴风作浪,将“收场”当做下酒菜:
  “太夫,你想跟哪边就去哪边吧!”
  只有温厚的近卫信尹,不愧是好人品,他伸出援手说:
  “呀!呀!你们这些人真没安好心眼啊!这样叫吉野如何是好呢?不要再为难她了,大家一起坐下来喝酒好吗?”
  并且对着其他女侍说道:
  “这一来,那边只有光悦一人,谁去把他叫到这里来。”
  他极力想结束这场纷争。
  绍由一直赖在吉野旁边,并挥着手拒绝。
  “不必去叫,我现在就将吉野带过去。”
  光广仍然抱住吉野不放。
  “你想干什么?”
  “可恨的贵族子弟。”
  绍由突然正颜厉色。惺忪的醉眼差点碰到杯子。他向光广说道:
  “我们一定要争到如花似玉的吉野吗?在这女人面前比酒量如何?”
  “比酒量?真可笑啊!”
  光广另外拿了一个大酒杯,放到高脚盘上,再摆到两人之间:
  “实盛大人,你可染了头发?”
  “什么嘛!你这位瘦骨嶙峋的人哪是我的对手?来吧!来比个高下吧!”
  “怎么比高下呢?仅仅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实在没意思!”
  “我们来玩看谁先笑的游戏。”
  “没意思。”
  “那,我们来玩分贝壳。”
  “和肮脏的老头子玩这种游戏啊!”
  “你不喜欢?那么,我们来划拳。”
  “好吧!来啊!”
  “泽庵,你当裁判。”
  “好!”
  两人都相当认真地比赛划拳。每当一胜一败时,看到一方懊恼地干杯,大家都笑得人仰马翻。
  此时,吉野太夫悄悄地站了起来,拖着长长的裙脚走了出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雪中的走廊尽头。
  这是一场平分秋色的比赛。因为在酒量上,一位是强者,一位是巧者,两人的游戏,永远分不出胜负。
  吉野走后没多久,近卫信尹也回官邸去了。而当裁判的泽庵也感到困极了,顾不得礼节,在他人面前打起哈欠来了。
  惟独两位当事人的酒战仍未停息。而泽庵随他们俩划拳,自己就近将头枕在墨菊太夫的膝上,睡起大头觉。
  泽庵浑然欲睡,心情非常舒畅,但突然想到:
  “他们一定很寂寞吧!真想快点回去陪他们。”
  他想起城太郎和阿通。
  现在他们两人都住在乌丸光广官邸。去年年底的时候,城太郎受伊势荒木田神官之托,送东西到乌丸官邸时,就住了下来。阿通则是前几天才住进官邸。
  前些日子在清水观音寺的音羽谷,阿通被阿杉婆追赶的那天晚上,刚好泽庵到观音寺去找阿通。在这之前,他早就预知事有不妙,心里忐忑不安,所以赶到观音寺去了。
  泽庵和乌丸光广两人是知交,无论和歌、禅或是酒,甚至烦恼,两人都是能互相分享的道上之友。
  前一阵子正巧这位好友来信问道:
  “怎么样?你新年只回故乡的寺庙,不做其他的事吗?你不会想念神户滩这个大城市里的名酒、京都的女人还有加茂的水鸟吗?想睡觉的话,可以到乡下坐禅;想知道活禅,就到人群中去体会吧!如果想念这座城市就过来吧!你意下如何?”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4)
  因此,泽庵这个春天便上了洛城① 来。
  没想到他会在此遇到城太郎这位少年。城太郎每天在官邸游玩,丝毫不感厌倦。问过光广才知道城太郎留在此地的原因。于是向城太郎问明详情,才知道阿通自正月初一早上就到阿杉婆的住处。此后便音讯全无。
  “怎么会有这种事?”
  泽庵听后,非常震惊。当天即刻出发寻找阿杉婆的住处。后来找到三年坡的旅馆时已入夜了,他越想越觉得不安,便请旅馆的人提着灯笼,到清水堂找人。
  那天晚上,泽庵将阿通安全地带回乌丸家。但是,由于阿通受到极度地惊吓,隔天就发烧生病,至今还无法起床。而城太郎一直守在枕边,喂药、换冰枕,照顾得无微不至,实在令人感动。
  “他们两人正在等着我吧!”
  泽庵虽然想早点回家,但是同行的光广,别说要回去,根本就是一副游戏才正开始的表情。
  两人终于厌倦划拳和酒战。本以为他们放弃胜负,要开始喝酒了,没想到却促膝谈了起来。
  他们议论的话题不外乎武家政治、公卿存在的价值、商人和海外发展等。
  泽庵由女人的膝上移到柱子旁,闭着眼睛听他们的议论。寤寐之间,听着他们两人议论,有时候还会微微一笑呢!
  光广突然酒醒,不高兴地说道:
  “哎呀!近卫什么时候走了?”
  绍由的酒似乎也醒了,脸色大变:
  “这不打紧,重要的是吉野也不在啊!”
  “真是岂有此理!”
  光广对在角落打瞌睡的侍女灵弥大声叱喝道:
  “叫吉野过来!”
  灵弥睡眼惺忪地走到走廊。她到光悦和绍由原来的房间,偷偷瞧了一眼,发现房内只有一个人。刀锋女王不知何时回来,正静静坐在白灯旁。
  “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呀!”
  刀锋女王回答道:
  “刚回来!”
  “从后门?”
  “嗯!”
  “您去哪里了?”
  “外面。”
  “是去约会吧!我去和太夫姑娘说去———”
  刀锋女王听到她早熟的话语,不自觉笑了起来:
  “怎么都没人在?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大家都在那边,正和寒严先生、和尚一起玩呢!”
  “光悦先生呢?”
  “不知道。”
  “大概回去了吧!如果光悦先生回去了,我也想回去。”
  “不可以!既然来这里,没得到太夫的同意是不能回去的。若是悄悄地回去,不但您会被取笑,我也会被骂的。”
  即使是侍女开玩笑的话,刀锋女王也当真。
  “所以说不可以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请在这里等我回来。”
  灵弥出去之后没多久,泽庵走了进来,拍拍刀锋女王的肩膀问道:
  “刀锋女王,怎么了?”
  “啊?”
  这一声充满了惊讶。刀锋女王没想到刚才灵弥所说的和尚竟然就是泽庵。
  “好久不见!”
  刀锋女王赶紧离开座席,两手扶地行礼,泽庵抓住刀锋女王的手说道:
  “这里是游乐之地,打招呼就简单化吧……听说你和光悦先生一起来,但却没看到他人呀?”
  “也许去哪里了吧?”
  “找找看,一起过去吧!我也很想和你聊一聊,不过那是散会之后的事。”
  泽庵边说边打开隔壁的纸门,看到有个人睡在被炉里,四周围着屏风,在此寒夜中,更显得那个人就是光悦。
  看他睡得舒服,不忍摇醒他。这时光悦正好也睁开眼,看到泽庵和刀锋女王,非常诧异。
  问过原因之后,光悦说道:
  “如果只有你和光广卿,那边的房间还够坐,一起去吧!”
  三人一起来到光广的房间。
  光广和绍由已经尽兴,两人脸上都露出欢乐过后的寂寥。
  喝到这种地步,美酒也变得苦涩,使人更加觉得口干舌燥。一想到喝水,就令人想起家。再加上没见到吉野太夫,总觉得缺少什么。
  “该回去了吧!”
  “回家吧!”
  其中一人提议回家,众人一致同意。每个人都不留恋这里,主要是怕破坏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好心情,所以大家立刻站起身来。
  此时———
  侍女灵弥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吉野太夫的另两位贴身婢女。两人快步走到门口,在众人面前,双手扶地行了礼,说道:
  “让各位久等了!太夫要我转告她已经快准备好了。我知道各位想回去了,虽说是下雪夜,但路上还很亮。何况,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至少也要等轿子暖和了之后再回去。所以请各位再坐一会儿吧!”
  “真奇怪啊?”
  “让各位久等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光广和绍由不解其意地互看一眼。
  大家已经没有兴致再玩下去了。何况是在这游乐场所,更是无法妥协。
  “这是为什么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5)
  两位贴身婢女看到众人犹豫的脸色,赶紧解释:
  “太夫的意思是说:她刚才擅自离席,想必各位大人认为她是位无情的女子。但是,她从未如此为难。如果顺了寒严先生的意,就会违拗船桥先生的心,如果顺从船桥先生,又会对不住寒严先生……因此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座席。现在吉野太夫想重新招待各位客人到她的住处……请各位晚一点回家,不要急着走,多待一会儿吧!”
  众人听了这席话之后,如果拒绝,会让人认为气度狭小;而且吉野要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令人兴致勃勃。
  “去看看吧!”
  “太夫这么有诚意。”
  于是,在侍女和贴身婢女的引导下,五双草鞋踏着柔软的春雪,不留痕迹地走过。
  除了刀锋女王,每个人都觉得兴致盎然,心中暗暗想着:
  “哈!大概会招待我们喝茶吧!”
  吉野喜爱茶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况且喝杯淡茶也挺不错。大家边走边想,不久已走过喝茶的房间,来到后院,这里是一片毫无情调的田地。
  众人显得有点不安,光广责问道:
  “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这里不是桑树园吗?”
  另一位侍女笑着回答:
  “哈哈!不是桑树园。每年春末,大家都会到这牡丹园游玩。”
  光广仍然不高兴,再加上天寒地冻,更令他越觉得不舒服。
  “不管是桑树园,还是牡丹园,在这样的下雪天,不都是一样的萧条吗?吉野要我们感冒才高兴吗?”
  “实在非常抱歉,太夫交代过她会在那边等,所以请走到那边。”
  定睛一看,田园的一角有一间茅草屋。它是一间纯朴的平民住家,在六条里妓院开发之前就有了。屋后围绕着冬青树,它的风味和人造庭院的扇屋完全不同,但却属扇屋的范围。
  “请往那边走。”
  侍女进到一间被炭熏黑的泥地房,引领众人进入屋内。
  “大家都到了!”
  婢女对着屋内喊道。
  “欢迎光临!请不要客气。”
  吉野的声音从纸门内传出。纸门上映着红通通的火焰。
  “好像远离尘嚣一般啊……”
  众人看到土墙上挂着一件蓑笠,心里好奇吉野太夫到底要如何款待客人。
  13
  吉野穿着素雅的浅黄色和服,系了一条黑缎腰带,头上梳着端庄的发髻,脸上略施薄粉,笑盈盈地迎接客人入内。
  “啊!真漂亮!”
  “真是美若天仙!”
  大家目不转睛望着吉野。
  在昏暗的土房内,坐在火炉旁,穿着清爽的浅黄色棉质和服的吉野,比起坐在金屏银烛之前,穿着桃山刺绣和服,涂着绿紫色口红嫣然而笑的吉野,美上千百倍。
  “嗯!这一来,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了。”
  一向不太赞美别人的绍由,也收敛恶毒之口。这里特地不准备坐垫,吉野邀请众人坐到乡下特有的火炉边:
  “如各位所见,这里是山中的房子,无法好好招待各位。在下雪的夜晚,不论是贱夫显贵,最好的款待莫过于坐到火炉边取暖了。所以我准备了许多柴薪,足够我们彻夜聊到天明。请各位随意坐到火炉边吧!”
  原来如此。
  让众人走过寒冷的地方,再让大家烤火取暖。这大概就是她所谓的招待吧!光悦点点头表示同意,绍由、光广和泽庵三人则舒服地坐到炉边烤火。
  “那位先生也请来烤火吧!”
  吉野让出位子,邀请身后的刀锋女王。
  四边形的火炉,围坐了六人,显得有点拥挤。
  刀锋女王一直拘泥于礼节。日本当今之下,排名在太合秀吉和大御所之后的,就属第一代吉野的娇名了,她的名字远播天下,比起出云的阿国,她的品德更为高尚,更受民众敬爱。她也比大阪城的淀君更有才气,更容易亲近,所以才如此有名吧!
  寻欢客被称为“买醉者”;而卖才色的她,被称为“太夫”。听说有七位侍女服侍她洗澡,有两人帮她剪指甲。光悦、绍由和光广等“买醉者”,以如此有名的女性为玩乐对象,到底乐趣在哪里?刀锋女王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但无聊的游戏当中,客人的礼节,女性的礼仪,双方的意向等等的事情,俨然有不成文的规定。因此,不谙此道的刀锋女王,只觉得僵硬不自在,特别是第一次来到脂粉世界,更是不知所措。被吉野明亮的眼睛频送秋波,令他顿时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为什么只有你那么客气呢?请坐到这边来吧!”
  吉野这么说了好几次。
  “那.……我就不客气了!”
  刀锋女王忐忑不安地坐到她身边,笨手笨脚地模仿其他人在火炉旁烤火。
  吉野在刀锋女王移坐到自己身边时瞄了他的衣袖一眼。好不容易趁大伙儿话兴正浓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怀纸,轻轻擦拭刀锋女王的衣袖。
  “啊!不敢当!”
  刀锋女王若不出声,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举动。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答礼后,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吉野看去。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6)
  她手里握着折叠的怀纸,纸上沾着刚刚擦拭过的红色粘稠东西。
  光广瞪大了眼睛说道:
  “啊!那不是血吗?”
  吉野微笑道:
  “不是,只是一片红牡丹而已。”
  每人手上各持一个酒杯,按自己的喜好随意喝着。火焰映在六人脸上,忽明忽暗地跳耀着。大家忍着刺骨的寒气,望着眼前的火焰,默不作声。
  “.……”
  柴火将尽,吉野从炭笼中取出已切好的一尺左右的细柴薪放入火炉中。
  众人看着她添加的细枯木,发现那不像是松枝或杂木。因为它不但容易燃烧,且火焰的颜色相当美丽,众人沉醉于火焰中。
  “呀!这薪木到底是什么树木呢?”
  有人注意到了,这么喃喃自语着。其他人因迷恋于美丽的火焰而无人搭腔。
  才四五根的细柴薪,就将房内照耀得有如白昼。
  火焰就像风中的红牡丹,紫金色的火光交织着鲜红的火苗,熊熊地燃烧着。
  “太夫!”
  终于有人开口:
  “你添加的柴火———到底是什么树枝呢?它不是普通的柴薪吧?”
  正当光广询问的时候,整个屋子里已经弥漫着由柴火中飘出的香味。
  吉野回答:
  “是牡丹树。”
  “啊!牡丹?”
  这个答案震惊在座的每个人。平日一提到牡丹,都只想到它美丽的花朵,牡丹怎么可能成为柴薪呢?众人半信半疑,于是吉野将一枝烧过的柴薪放到光广手上,并说道:
  “请各位过目!”
  光广将牡丹柴薪拿给绍由、光悦看:
  “原来如此,这就是牡丹的树枝啊!怪不得……”
  接下来吉野又说:围绕扇屋四周的牡丹园早在建扇屋之前就有了,其中有好几株牡丹树已经具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为了让一些古株开花,每年冬天,必须砍下那些被虫蛀过的古株,好让它长出新芽来,柴薪就是那时砍下的古株,当然无法像杂木那样,一次可以剪很多。
  砍下来的短枝,拥到火炉内燃烧,柔和的火焰美丽极了。它不但没有熏眼呛人的烟雾,而且散发出怡人的清香。不愧是花中之王,即使成为柴薪也与杂木不同。从实质上来说,无论是植物还是人类,活着的时候,开出美丽花朵;枯萎之后,还可以成为美好的柴薪。有人能够像牡丹这样,拥有真正的价值吗?
  吉野感慨万分,无奈地笑着说:
  “唉!我却不如这牡丹花,一辈子浑浑噩噩地活着,年轻时还能以姿色让人欣赏;年老色衰之后,却只是一堆连香味都没有的白骨。”
  牡丹枝熊熊的白色火舌,旺盛地燃烧着,炉边的人们全然忘记夜已深沉。
  吉野说道:
  “实在没什么可以招待的,但是这滩区的名酒和牡丹薪,却足够供应到天明。”
  众人对吉野的招待非常满意,尤其对豪华奢侈已经相当厌倦的灰屋绍由,更是既感叹又夸赞:
  “怎么说没什么可招待的,这胜过国王的招待啊!”
  “请各位留下几个字,当做纪念吧!”
  吉野拿出砚台。就在磨墨期间,侍女已到隔壁房间铺上毛毯,并展开唐纸。
  光广帮吉野催促泽庵:
  “泽庵,难得太夫这么央求,你就提笔写点什么嘛!”
  泽庵点点头说道:
  “应该光悦先写。”
  光悦一言不发,跪坐到唐纸前,画了一朵牡丹,而泽庵则在花朵上方空白处题字:
  国色天香
  堪珍惜
  应惜之花
  终雕零
  光广也故意写了一首戴文公的诗:
  忙里山看我
  闲中我看山
  相看不相似
  忙总不及闲
  吉野在众人劝诱之下,也在泽庵题歌下写着:
  纵然盛开
  花之寂寞
  雕谢之后
  何人堪怜
  吉野写完,将笔放下。
  绍由和刀锋女王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强迫他们提笔留字,这对刀锋女王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
  此刻,绍由看到隔壁房间的壁龛挂着一把琵琶。他便提议在今晚散会之前,请吉野弹一首琵琶曲。
  “太棒了,一定要弹。”
  众人央求着,吉野也不推却,立刻拿起琵琶,动作坦率自然,既不是夸耀自己具有才艺,也不是故意谦虚。
  她离开火炉,抱着琵琶坐到隔壁房间的榻榻米上。炉边的人们也都静下心来,听她弹了一节平家曲之后,仍然沉默无语。
  炉中的火焰转弱,房内也随之暗了下来。众人沉醉于乐曲中,浑然忘了要添加柴薪。这个乐器仅有四条弦,弹奏起来却是千变万化,忽急忽慢。即将熄灭的炉火,偶尔飘起火焰,将人们的心唤回到现实来。
  一曲终了,吉野面带微笑地放下琵琶,坐回原位:
  “现丑了。”
  此刻,众人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刀锋女王好像从空虚中被救回来一般,终于松了一口气,抢先跨出房间。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7)
  除了刀锋女王之外,吉野向每位客人打招呼送别。
  刀锋女王跟随其他人将要踏出门槛时,吉野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请你在这里过夜,无论如何今夜我不会让你回去。”
  刀锋女王听她这么一说,羞得满脸通红。虽然他装作没听见,但是大家都看着他不知所措的窘态。
  吉野问绍由:
  “我可以留这位客人在这里过一夜吗?”
  绍由回答:
  “好啊!当然好啊!你把我们招待得那么周到,我们怎么可以不讲情面呢!光悦先生,你说是不是?”
  刀锋女王慌慌张张地推开吉野的手:
  “不,我要和光悦先生一起回去。”
  刀锋女王坚持要离开,正要走出去,光悦却不知为何也劝说道:
  “刀锋女王先生,请不要这么说,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走吧!况且太夫这么有诚意啊!”
  大家也和光悦一样都劝他留下。
  刀锋女王心里推想:众人留下对女人完全没经验的他,一定是将来想拿此当笑柄,这不是大人们恶作剧的诡计吗?但是,他看看吉野和光悦两人都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戏弄的意思。
  除了吉野和光悦之外,其他的人看到刀锋女王发窘的样子,都忍不住想戏弄他:
  “你是日本最幸福的人喽!”
  “我很想代替你———”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突然屋外传来男子的声音,打断了这些人的调侃,堵住了众人戏弄玩笑的言语。
  “出了什么事?”
  大家这才注意到事有蹊跷。
  匆匆忙忙跑进屋里的男子是受吉野之托到青楼外面打探消息的扇屋男佣。大家很惊讶吉野是什么时候做此细心的安排?而光悦从白天起就和刀锋女王在一起,再加上刚才看到吉野在火炉边悄悄擦掉刀锋女王衣袖上的血迹,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刀锋女王先生不可大意离开青楼。”
  打探消息的那位男子气喘呼呼,带着夸张口吻将亲眼目睹的事向吉野及其他人报告:
  “这烟花柳巷只留一个出口,全副武装的武家不但守在门口,且从编笠茶屋到行道树一带,也到处都有戒备的武士。五人一小组,十人一小队,黑鸦鸦地聚集在那里,用锐利的眼光搜寻着……据说他们都是四条的吉冈武馆门人。因此,附近的酒店或商家都吓得关起门不做生意了。还有更严重的,传说从青楼到马场,已经聚集了近百名的武士啊!”
  那男子报告的时候,害怕得牙齿直打颤。听他说到一半,已可推测事态非同小可。
  “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吉野让那男子退下之后,朝刀锋女王说道:
  “想必你听了这番话之后,更不想当个贪生怕死的人,也许你会坚持即使不能活命也要回去。但是请你不要心急,即使今夜别人会说你是胆小鬼,只要明日又是一条好汉就行了。更何况今夜是来此游玩的啊!玩的时候,尽情游乐,这才是英雄本色啊!对方想趁你回家的时候,伺机暗下毒手。如果你避开这种情形,并不损你的名声。相反地,如果你鲁莽执意要闯进圈套,反而会被讥笑是欠思虑的人,而且也会给青楼带来不少麻烦。如果你同其他人一起走出去的话,恐怕会连累其他人受到伤害,请你三思而后行。今夜就交给吉野我照顾吧……各位,吉野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请大家放心回去吧!”
  14
  此刻已夜深人静,弦歌之声亦完全停歇,好像世上不曾有过歌声鬓影的青楼一般。大伙儿才离去一刻钟,就敲起丑时三刻的钟声。
  刀锋女王独自倚坐在门边,似乎准备就这样坐到天亮。
  现在,他就像一个俘虏。
  客人走后,吉野仍然坐回原来的位子,添加牡丹柴薪。
  “那边很冷吧!请到炉边来!”
  她重复说了好几次,而每次刀锋女王都回答:
  “别管我,你先休息吧!天亮之后,我就回去。”
  他坚持不进屋里,而且看也不看吉野一眼。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吉野也不由觉得矜持,没法谈笑自如。真将异性看成异性的话,是没办法从事娼妓工作的———
  这是低水准的青楼“买醉者”所抱持的观念。因为他们根本不明了松级太夫的背景和修养。
  虽然这么说,朝夕在男人圈中周旋的吉野和刀锋女王之间有很大的不同。从年龄来看,吉野比刀锋女王长一两岁,对男女感情方面的见闻、感觉或辨别也比刀锋女王更有经验。但是,在此夜深时分,眼前这位男人,因羞涩而不敢正视吉野,并强忍着悸动的心,一直坐在原地不动。这使吉野又恢复纯情少女般的情怀,与对方一样内心充满初恋的悸动。
  两名侍女不知就里,在隔壁房间铺上豪华的棉被和枕头之后才离去。从枕头垂下的金铃铛,在昏暗的寝室中闪着亮光。这反而变成扰人的东西,令两人无法放松。
  偶尔,积雪从屋檐或树梢落下的声音都会惊吓到他们。因为在两人耳里,这声音有如巨响,好像有人从围墙上跳下来一般。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8)
  “?”
  吉野偷偷瞧了刀锋女王一眼。那时,刀锋女王整个人好像刺猬,全身都处在备战状态。他的眼睛像老鹰般明亮,发梢、神经都处在高亢状态。此刻,任何让他碰到的东西,铁定断裂无疑。
  “……”
  “……”
  吉野内心打了个寒颤。虽说天将破晓时寒冷彻骨,但是她的颤栗却不是寒冷的天气所致。
  这种颤栗加上对异性的悸动,在她的血液里交互奔驰。两人之间的牡丹柴薪,继续燃烧着。最后当火炉上的开水沸腾,发出松风般的汽笛声时,吉野的心境,才恢复原来的沉稳。她静静地喝着茶:
  “大概快天亮了吧……刀锋女王先生,到这边来喝杯热茶,烤火取暖吧!”
  “谢谢!”
  刀锋女王依然背对着吉野,淡淡地回答。
  “请……”
  吉野替他沏好了茶,心想再说话只会自讨没趣,只好保持沉默。
  放在小绸巾上的茶凉了。不知吉野是生气了,还是认为和乡巴佬多说无益,她收起小绸巾,将杯中的茶倒掉。
  接下来,她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从背后看上去,他的身体就像穿着钢盔铁甲,毫无空隙。
  “刀锋女王先生,如果……”
  “什么事?”
  “您这是防备谁呢?”
  “我并没有防备任何人,我只是警告自己不可疏忽。”
  “对敌人呢?”
  “当然应该戒备。”
  “如果吉冈门徒成群攻击这里,我觉得在您还没站起来之前,就会遭到砍杀。您实在是一位令人可怜的人啊!”
  “?”
  “刀锋女王先生,我生为女性,对兵法一窍不通。可是,自入夜以来,您的动作和眼神就像死人一般。说得更贴切一点,您脸上已露临死之相。无论是修行的武者还是兵法者,能够在江湖扬名的人,都是能够面临枪林弹雨而面不改色,然而这样就表示他厉害、他是人上人吗?”
  吉野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并不是有意要诘问刀锋女王,倒是有点轻蔑的意思。
  “什么?”
  刀锋女王走进房间,坐到吉野所坐的火炉边。
  “吉野姑娘,你嘲笑刀锋女王是个不成熟的人呀!”
  “您生气了吗?”
  “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女人,所以我没有必要生气。你说你担心我即将面临死亡,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刀锋女王说他没生气,但是他的眼神一点也不温柔。因为他在这屋子里等待天亮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感受到吉冈门人的诅咒,以及他们拿着刀枪严阵以待的杀气。即使吉野没预先打听消息,他也有这样的预感。
  当时,在莲华王院内的时候,他就想藏身到别处。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可能对光悦下手,何况他跟侍女灵弥说过一定会回来,如果不折回来,岂不欺骗了她。再说,世人也可能谣传他是因为害怕吉冈门人复仇才躲藏起来。他想了许久,最后若无其事地回到扇屋和大伙儿同席而坐。刀锋女王必须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必须表现出从容自在的样子。为什么吉野看他的举止会笑他不成熟,反而说他看起来是一副垂死之相。为何这么斥责他呢?
  如果只是艺妓的嬉笑之言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她的真心之言,可就不能置之不理。因此刀锋女王心想,即使这间屋子早已被包围,他也要问个明白。刀锋女王露出认真的眼神询问吉野。
  他的眼神炯炯有光,犹如刀锋直盯着吉野,等待她的答复。
  “你是开玩笑的吧?”
  吉野不轻易开口,刀锋女王故意激她。吉野原本严肃的脸颊重现酒窝。
  “怎么会?”
  她堆着满脸的笑容摇摇头说道:
  “我为什么要和学兵法的刀锋女王先生开这种玩笑呢?”
  “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像即将被杀的人?还是个脆弱不成熟的人?请告诉我原因。”
  “您若真想知道,我就试着说说看吧!刀锋女王先生,刚才吉野为大家弹了一首琵琶曲,不知道您听进去没有?”
  “琵琶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真后悔问您这句话。您始终处在紧张状态,根本没仔细欣赏刚才我所弹的那首复杂的曲子。”
  “不,我听了。”
  “那么我问您,琵琶只有大弦、中弦、清弦和游弦等四弦,为什么可以自由自在地奏出强弱缓急等音调呢?这些您听出来了吗?”
  “我只听到你弹平曲熊野,其他还要听什么吗?”
  “正如您所说,这样就已足够了。但是如果将琵琶比喻成一个人———请想想看,仅有四根弦和木板琴体就能奏出那么多的音阶是多不可思议啊!千变万化的音阶组合成乐谱。想必您知道白乐天一诗中对琵琶音色描述得淋漓尽至。我念给您听吧!”
  吉野皱皱眉头,既不像有节奏的唱诗,也不像单纯的念诗,只是低声吟着: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59)
  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
  四弦一声如裂帛
  “光是一把琵琶,就可以奏出这么复杂的旋律。当我还是侍女的时候,就觉得琵琶为何这么了不起、这么不可思议。所以我将琵琶摔破,仔细研究它的结构,再亲自做了一把。像我这么愚昧的人,最后终于发现琵琶除了外体之外,还有琵琶心呢!”
  吉野说完,起身拿了挂在墙上的琵琶,再折回原位。她将琵琶放在两人之间,端详着琵琶:
  “琵琶能奏出不可思议的音色,如果劈开琴板,它的内部其实一点也不奇特。我想让您看看。”
  她纤细且柔软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啊!”刀锋女王深呼吸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刀刃已深深嵌入琵琶的一角。她从琵琶最上头的木板到桑木琴体,劈了三四刀。这劈琴的声音,就像血从身体流出来的声音。刀锋女王觉得好像被刀锋刺进骨头一般,疼痛无比。
  可是吉野毫不吝惜地一下子就把琵琶纵劈成两半。
  “请您过目!”
  吉野收起刀,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朝刀锋女王说道。
  “?”
  她拨下刚劈开的木头,琵琶内部的构造,在烛灯照耀下,一览无遗。
  刀锋女王将它和吉野的脸做了比较,他怀疑这位女性怎么有这么刚烈的个性呢?刀劈琵琶的破裂声,仍缭绕在他脑海里,使他疼痛依然,而吉野却面不改色。
  “如您所见,琵琶里面是空心的。可是,那种千变万化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那就是架在琵琶里面的那一根横木。这根横木,既是支撑琵琶的骨干,同时也是心脏和大脑。这根横木笔直地将琵琶本体撑得绷紧,一点也不弯曲。为了产生种种变化,制造的人特意将横木削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虽然如此,仍无法发出真正美好的音色。它的关键在于如何控制横木两端的力道。我将琵琶劈开,主要是想让您了解———我们的人生亦如琵琶。”
  “……”
  刀锋女王直盯着琵琶。
  “这道理表面看起来谁都能理解,但是却没有人能拥有琵琶横木般的内在修养。齐拨四弦,则万马奔腾、风起云卷,而这么强烈的声音便是来自琴体内那根横木适度的松弛和紧绷。看到这种情形,让我深深体会到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如此……而今夜我突然想到把这个道理比喻在您身上……您只有紧绷度,却没有松弛度,这是多么危险啊……如果弹奏这样的琵琶,一定无法自由自在地变化音调。勉强弹奏的话,弦一定会断,琴体也一定会裂伤……实在抱歉,看到您的样子,引发我这么想。我绝无恶意,也不是存心要戏弄您。最后,请您别介意我狂妄无知的话。”
  此时,远处传来了鸡啼声。
  由于下雪反光的缘故,门缝射进了刺眼的阳光。
  刀锋女王专心盯着白木屑和断掉的四根弦,没注意到鸡啼,也没发现从门缝照进来的阳光。
  “啊!什么时候天亮了。”
  吉野珍惜黎明时分,想再加些柴薪,但是牡丹薪木已经用完了。
  远处传来开门声、鸟叫声,早晨已降临了。
  吉野却一直不打开窗外的遮雨板,牡丹薪木虽已燃尽,但是她的身子仍热血沸腾。
  屋内一片寂静,如果没有吉野的呼唤,侍女是不敢贸然闯入的。
  15
  暖和的阳光,使得前天的春雪溶化得无影无踪。一下子艳阳高照,令人想脱去厚重的衣物。春天乘着温暖的南风,悄悄地来临,使得所有的植物都抽出嫩芽。
  “请布施一点东西。”
  原来是一位行脚僧在托钵,他的脚到背部都溅满了泥泞。
  他站在乌丸家的出入口,大声地乞求布施,却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绕到侧门的管家账房,从窗外伸长脖子往屋内窥视。
  “原来是个和尚啊!”
  他身后的少年这么说着。
  和尚回过头来,以询问的眼神盯着这位奇怪的小孩,心想:
  “你又是什么人?”
  乌丸光广公卿官邸怎会有这样奇装异服的小孩?可说全身上下与官邸格格不入,不由得令人瞠目结舌。和尚一脸的狐疑,瞪大着眼睛直盯着城太郎上下打量。
  城太郎一如往常,一把长剑横挂在腰上。他的怀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胸部鼓鼓的,他将手压在胸前:
  “和尚,你如果想化缘米粮得到厨房去,你不知道后门吗?”
  “化缘米粮?我不是为此而来。”
  年轻和尚用眼睛示意挂在他自己胸前的袋子。
  “我是泉州南宗寺的和尚,有一封急信想当面交给宗彭泽庵。你是在厨房工作的小毛头吗?”
  “我住在这里,我和泽庵师父都是这家的客人。”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0)
  “哦!原来如此!能不能帮我通知泽庵呢?就说:南宗寺的人来通告,他的家乡但马寄来了书信,有非常紧急的事要通知他。”
  “请稍等,我这就去请泽庵师父过来。”
  城太郎跳上玄关,在台阶上留下了骯脏的鞋印。他这一跳,怀里滚出了几颗小橘子。
  城太郎慌慌张张地捡起掉落的橘子,并往后院飞奔而去。不久又回到原处。
  “泽庵大师不在!”
  他对南宗寺的人说道:
  “我忘了他早上就到大德寺去了。”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现在应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那我等他回来。是不是有空房间让我等他回来呢?”
  “有啊!”
  城太郎走出门外。他对官邸了若指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走在前面带路。他将和尚带到小牛屋,停下脚步:
  “和尚,你可以在这里等。你待在这里,一点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这里到处都是稻草、牛车轮和牛粪,南宗寺的使者一脸的惊讶。而城太郎将客人带到这里之后,一溜烟地跑掉了。
  城太郎来到日照充足的“西屋”,大叫道:
  “阿通姐,橘子买回来了。”
  阿通已经服过药,也让医生仔细诊察过,但不知为何却一直无法退烧。
  高烧不退使得她毫无食欲。
  阿通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暗自惊讶。
  “啊!我竟然这般消瘦。”
  她一直认为这只是小病,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帮她治病的乌丸家医师也保证过:这不是什么大病,不用担心。可是为什么会变这么瘦呢?她比较敏感,经常有一些烦恼,再加上发烧,使得嘴唇干裂。有一天她突然说:
  “我想吃橘子。”
  这几天一直担心阿通不吃东西的城太郎,一听阿通这么说,立刻回问:
  “你想吃橘子?”
  问清楚之后,他刚刚才离开这里去找橘子。
  他问过厨房的人,他们说官邸没有橘子。再跑到外面的水果摊,还是没看到橘子。
  他听说京极草原有市场,所以又到那里去找。无论是针线店、木绵店、油店、皮毛店,他都进去问:
  “有没有卖橘子?有没有卖橘子?”
  他边走边找,结果半颗橘子也没找着。
  城太郎无论如何也要为阿通弄到橘子。后来在别人家的围墙上,看到几颗稀稀疏疏的橘子,他想偷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根本不能吃的花梨果。
  找过京都半数的街道,终于在一家神社的拜殿上发现了橘子。除此之外还有地瓜和胡萝卜一起放在盘子上供奉神明。城太郎拿了橘子藏在怀里就逃之夭夭了。一路上老觉得神明在他背后边追边喊:
  “小偷!小偷呀!”
  城太郎觉得很害怕。从神社到乌丸家,一路上在心里不断地赔罪:
  “不是我要吃的,请不要惩罚我。”
  回到官邸,城太郎并未告诉阿通橘子怎么来的。他坐在她枕边,掏出怀中的橘子,一个个排好之后,拿起其中的一个:
  “阿通姐,这橘子看起来很好吃,你吃吃看。”
  他将剥好皮的橘子塞到阿通手上。阿通的内心似乎受到了感情的冲击,将脸撇开,无意吃橘子。
  “怎么了?”
  城太郎盯她的脸。
  阿通不悦地将脸颊埋到枕头里:
  “没什么,没什么……”
  城太郎咋咋舌:
  “又开始哭了!我把橘子买回来,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哭起来了呢?真没意思!”
  “城太,对不起!”
  “你不吃吗?”
  “待会儿再吃吧!”
  “剥好的就先吃嘛……吃吃看,一定很好吃的。”
  “一定是好吃的!光是城太的心意就足够了……可是,我一看到食物,就没食欲。虽然很可惜。”
  “那是因为你心情不好的缘故。什么事令你那么伤心呀?”
  “因为你对我这么好,使我高兴得哭了。”
  “我不喜欢你哭,我看你哭,自己也想哭了。”
  “我不哭了……不哭了……请原谅我!”
  “那么,你就吃一点吧!什么都不吃会饿死的!”
  “我待会再吃,城太,你吃吧!”
  “我不吃!”
  城太郎畏惧神明的眼睛,他边说边咽着口水。
  “城太,你不是喜欢吃橘子吗?”
  “我喜欢。”
  “那为什么不吃呢?”
  “没为什么。”
  “是因为我不吃吗?”
  “嗯……”
  “那我吃好了———城太,你也一起吃。”
  阿通抬起头,用消瘦的手除去橘子的白丝。城太郎则不知如何是好。
  “阿通姐,告诉你实话,我在路上已经吃了很多。”
  “这样啊!”
  阿通干涸的嘴唇含着一瓣橘子。她幽幽地问: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1)
  “泽庵大师呢?”
  “到大德寺去了。”
  “听说泽庵大师前天见过刀锋女王哥了。”
  “啊!你听说了啊!”
  “嗯……泽庵大师有没有把我在这里的事告诉刀锋女王哥呢?”
  “我想一定说过了。”
  “泽庵大师说过他会带刀锋女王来这里,他没有跟你说吗?”
  “他没跟我说。”
  “会不会他忘记了。”
  “等他回来,我再问他吧?”
  “嗯!”
  她头一次展开笑容:
  “我不在的时候,你才能问他喔!”
  “不可以当着阿通姐问吗?”
  “我会不好意思。”
  “怎么会?”
  “因为泽庵大师说过我得的是‘藏病’啊!”
  “啊!你一下子就吃完了啊!”
  “你是说橘子啊!”
  “再吃一个嘛!”
  “我已经吃很多了。”
  “从今以后,什么都得吃喔!我师父来的时候,你才有体力下床见他呀!”
  “连城太你也嘲笑我呀!”
  阿通和城太郎一聊起这个话题,就把发烧和疼痛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时,乌丸家的仆人在门外问道:
  “城太在里面吗?”
  城太郎回答:
  “在,我在这里。”
  仆人接着说:
  “泽庵大师请你立刻过去一趟。”
  “噢!泽庵大师回来了!”
  “请你过去看看。”
  “阿通姐,你不会寂寞吧?”
  “不会。”
  城太郎从枕边站起来:
  “那么事情谈完,我马上回来。”
  “城太……不要忘记问那件事喔!”
  “哪件事?”
  “你忘了吗?”
  “噢!问大师说刀锋女王师父什么时候来这里,并催促他快点来,对不对?”
  阿通憔悴的脸颊上,露出淡淡的血色。她用棉被遮住半个脸,叮咛道:
  “别忘了!一定要问喔!”
  泽庵到光广的起居室,正和光广谈话。
  城太郎开门进来。
  “庵大师,找我干吗?”
  泽庵说:
  “你先坐下来!”
  在一旁的光广对城太郎的鲁莽,露出原谅的表情,无奈地笑着。
  城太郎一坐下来就朝着泽庵说道:
  “有位从泉州南宗寺来的和尚,说有急事想见泽庵大师,我去叫他来吧!”
  “不用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您和他见过面了吗?”
  “他还说你是个可恶的小毛头呢!”
  “为什么?”
  “人家大老远跑来,你却把他带到小牛屋,然后就一走了之!”
  “是他自己说不要打扰到别人的!”
  光广笑得前仰后翻,摇晃着膝盖。
  “哈!哈哈!将客人放在小牛屋,真乱来!”
  光广马上恢复正经的样子,向泽庵询问:
  “你不回泉州,打算立刻出发到但马吗?”
  泽庵点点头回答:
  “我实在很挂心书信的内容,所以才这么打算。我没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实在无法等到明天,现在就想告别出发。”
  城太郎完全不明白两人的谈话内容,纳闷地问道:
  “泽庵大师,你要去旅行吗?”
  “家乡有急事,我必须回去一趟。”
  “什么事?”
  “家乡老母一直卧病在床,听说这次病重垂危。”
  “泽庵大师也有母亲啊!”
  “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到这里呢?”
  “那得视母亲的病情而定。”
  “泽庵大师不在的话,那……那就麻烦了……”
  城太郎一面体谅阿通的心情,一面考虑阿通和自己两人的去处,因此问道:
  “这么说来,不能再见到泽庵大师啰!”
  “哪有这种事?当然还会再碰面。你们两人的事情,我已拜托官邸的人多多关照。阿通别再闷闷不乐,才能早日康复。你也多为她打打气。这个病人不必吃药,倒是需要精神上的支持。”
  “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没用的,刀锋女王师父如果不来,她的病是好不了的。”
  “真是令人头痛的病人啊!你在这世上有这么个同路人,也够伤脑筋的了。”
  “泽庵大师,您前晚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刀锋女王师父了?”
  “嗯……”
  泽庵和光广互看一眼,露出苦笑。不便说出在哪里见的面,还好城太郎问话直截了当,并未追问这些细节。
  “刀锋女王师父什么时候来这里呢?泽庵大师,您说过要带刀锋女王师父来的。阿通姐每天等着他呢!泽庵大师,到底我师父人在哪里?”
  城太郎不断地追问。只要一知道刀锋女王的住处,肯定立刻去接他过来。
  “嗯……刀锋女王的事嘛……”
  虽然泽庵含糊其词,但绝对没有忘记要让刀锋女王和阿通见面的事情。今天也是记挂着这件事,从大德寺回来的时候,才顺道到光悦家打听刀锋女王是否回来了。光悦表情为难地回答:自从前天晚上起,刀锋女王就一直待在扇屋。还说母亲妙秀尼也很担心,所以写了一封信给吉野太夫,刚刚才送过去。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2)
  光广听了之后,瞪大眼睛:
  “噢……刀锋女王自那晚起,就一直在吉野家没回去啊?”
  他的口气一半是意外,一半是嫉妒,才会如此夸大其词。
  泽庵在城太郎面前有许多事情不便说。
  “他只不过是个平凡、没用的人而已。就像少年得志大不幸:一般,最后总成不了气候。”
  “不过吉野也变了———怎会看上一个脏兮兮的武士?”
  “不管是吉野还是阿通,我泽庵实在不了解女人的性情。在我眼里,这两个都是病人。刀锋女王也即将踏入人生的春天了……此后,对他的修行来说,危险的并不是剑,而是女人。这种事第三者也插不上手,只好顺其自然了。”
  泽庵自言自语之后,又想起急着赶路的事情。他再次向光广辞行,并委托官邸照顾病床上的阿通和城太郎。没多久他便离开乌丸家,飘然而去。一般的旅人都是早晨出发的。但对泽庵来说,早晚动身都一样。此时太阳即将西沉,五彩缤纷的晚霞照着来往的行人和牛车。
  有人在背后一直叫着“泽庵大师!泽庵大师!”———是城太郎!泽庵回过头来,露出无奈的表情。城太郎上气不接下气,拉着他的衣袖说道:
  “泽庵大师,请折回去和阿通姐说一声。要不然阿通姐一哭起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跟她说刀锋女王的事了吗?”
  “可是她一直问我呀!”
  “所以阿通听了就哭起来了!”
  “也许阿通姐会寻死呢!”
  “怎么说?”
  “她一副不想活的样子。而且她也说过:再见一面就去死。”
  “那表示她还不想死,放心!放心!”
  “泽庵大师,吉野太夫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师父不是在那里吗?刚才官邸大人和泽庵大师不是这么说的吗?”
  “你连这种事都告诉阿通了吗?”
  “是啊!”
  “她是个爱哭鬼,你这么一说,她当然说要去死了。即使我折回去,短时间内也无法让阿通病愈,你就这么告诉她吧!”
  “说什么?”
  “要她吃饭。”
  “这句话,我每天都说上百遍呢!”
  “对阿通来说,这句话是惟一的名言。连这句话都听不进去的病人,我也无法可施。你就老老实实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吧!”
  “要怎么说?”
  “就说刀锋女王迷上一名叫做吉野的娼妓,一直待在扇屋不回来,至今已是第三天了。由此可见,刀锋女王丝毫不思念阿通。爱慕这样无情的男人有什么用呢?你告诉那个爱哭鬼,说她太笨、太傻了。”
  城太郎听了觉得这番话不恰当,所以拼命摇头:
  “岂有此理!师父绝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真的这么说,阿通姐真的会去寻死。你这个泽庵臭和尚,你才是大笨蛋,笨透了!”
  “你骂起我来了啊!哈!哈!城太郎,你生气啦?”
  “你说我师父的坏话,当然惹我生气。而且你还说阿通姐是笨蛋。”
  泽庵摸摸城太郎的头:
  “你好可爱!”
  城太郎头一斜,甩掉泽庵的手: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再依靠你。我自己去找刀锋女王师父,我要让他和阿通姐见面。”
  “你知道在哪里吗?”
  “什么?”
  “你知道刀锋女王在哪里吗?”
  “我可以问得到,你不必操这个心。”
  “你光说大话,又不知道吉野太夫的家。要我告诉你吗?”
  “不必了!不必了!”
  “好一个不客气的城太郎!我既和阿通姑娘无仇,也没有理由憎恨刀锋女王,何况我还一直祈祷他俩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那你为什么那么坏心眼呢?”
  “这样做,在你看来也许是坏心眼。但是,现在刀锋女王和阿通两个都是病人,治疗生理疾病得找医生,但治疗心病就得说我刚才说过的那一席话。他们两人之中,阿通的病情比较严重,刀锋女王的病,不必管它自己会好起来。但阿通的病,我可就没辙了,只能对她说:单恋刀锋女王那样的男人有什么用,还是快刀斩乱麻,干脆忘了他,多吃点米饭比较要紧。”
  “够了!你这臭和尚,我不再求你任何事了。”
  “如果你以为我说谎,你可以到六条柳街的扇屋,看看刀锋女王在那里做什么。然后,再将你亲眼目赌的事情告诉阿通。刚开始也许她会痛不欲生,不过如果能因此让她醒悟也就值得了。”
  城太郎捂住耳朵并叫道:
  “吵死了,臭和尚!”
  “什么?是你自己跟过来的呀!”
  “和尚,和尚,不布施给你,你想得到布施,就得唱首歌。”
  城太郎仍然用手捂着耳朵,口中还边唱歌骂他,目送泽庵离去。
  等到泽庵的身影消失之后,城太郎站在原地,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举起手臂擦干眼泪,并环视四周来往的行人。他看到一个穿着披风的女人走过,赶紧叫住她: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3)
  “大婶!”
  他问道:
  “六条柳街在哪里?”
  那女人吓了一跳:
  “你是说烟花柳巷吧!”
  “烟花柳巷是什么?”
  “唉!”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讨厌的小孩!”
  那女人瞪了他一眼之后就走开了。
  城太郎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并不退缩,一路问到六条柳街的扇屋来了。
  16
  青楼已点燃灿烂的灯火,但是,天才黑,街道上还没看到买醉者的影子。
  扇屋的年轻佣人突然被入口处的人影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从入口处的大门帘探头进来,一双眼睛直盯屋内看,颇吓人的。佣人从布帘的下边看到他穿了一双肮脏的草鞋,还带了木剑,觉得非常可疑,正要去叫其他男仆来。
  “大叔!”
  城太郎走了进来,突然问道:
  “女王刀锋女王应该到过你们青楼来吧?他是我师父,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他,说城太郎来了。或者请他到这里来。”
  扇屋的年轻人看到城太郎是个小孩子,这才放下心来。但是,刚才受到惊吓,情绪仍未平稳,而脸上的青筋也还没消失。他向城太郎叫嚣:
  “臭小子,你是乞丐还是流浪儿?这里没有什么叫刀锋女王的人。才刚天黑,你这个脏兮兮的人就到我们店把布帘弄脏了。要来这里,也得打扮打扮再来,滚出去!滚出去!”
  年轻人抓住城太郎的衣领,正当要将他推出去的当儿,城太郎勃然大怒:
  “你要干什么?我是来找我师父的啊!”
  “混蛋!我不知道谁是你师父?那个叫刀锋女王的人,前天起就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早上和刚才,吉冈武馆的人也都来找过,我也是说刀锋女王不在这里。”
  “你好好跟我讲他不在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抓我的衣领呢?”
  “你从布帘伸头进来,贼头贼脑地往里头窥视,我还以为是吉冈武馆的人又折回来了呢!害我捏了一把冷汗,可恶的小子!”
  “那是你没胆子,是你家的事,我可没叫你吓一跳啊!请告诉我,刀锋女王先生什么时候走的?回到哪里去了呢?”
  “你这家伙,说了一大堆骂人、气人的话,这会儿又说‘请告诉我’,真会摆低姿态,你在打什么主意呀?”
  “你不知道就算了,把手放开!”
  “没那么简单,我要这样才放手。”
  他抓着城太郎的耳朵,用力拧了一圈,正要把他拽出去。城太郎大叫:
  “好痛,好痛啊!痛死人了!”
  他叫喊着跌坐到地上,接着突然拔起木剑,刺向年轻人的下巴。
  “啊!你这小子!”
  年轻人的门牙被打断,用手托住沾满血的下巴,追城太郎到暖帘外。城太郎惊惶大叫:
  “救命啊!这位大叔要杀我啊!”
  他大声地向来往的行人求救。而手上的木剑,就犹如在小柳生城打杀那只猛犬太郎时一般的力道“铿”一声打中男子的脑门。
  年轻男子发出蚊子般的呻吟声,流着鼻血,踉踉跄跄倒在柳树下。
  对面拉客的女人从窗户看到这情景,大声叫喊:
  “哎呀!那持木剑的小子,杀了扇屋的年轻人逃走了!”
  接着,有几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到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杀人哪———”
  “有人被杀了!”
  声嘶力竭的呼叫声,回荡在夜风中。
  花街柳巷里,打架是家常便饭。一般的寻欢客大都会掩盖这种血淋淋的事件,或是尽快将它处理掉。
  “逃到哪里了呢?”
  “那小子长什么样子?”
  几个长相恐怖的男人,只是来回搜寻了一下便不再追赶。不久,戴着斗笠穿着华丽的人们,已经相继来到青楼寻欢。这些买醉客甚至不知道半刻钟前曾发生这种事。
  三岔路口越来越热闹。而后街则相当昏暗,田里也寂静无声。
  刚才躲了起来的城太郎,这会儿看好时机,像小狗般从黑暗的路面爬出来,然后一溜烟往漆黑的方向逃去。
  城太郎想着:这条暗路,应该能通到外面吧!然而他立刻碰上一丈高的栅栏。这栅栏像城郭一般,坚实地围住整个六条柳街。铁丝上还有钉子,即使沿着栅栏也找不到任何木门,可说是一点缝隙也没有。
  城太郎眼见前方就是灯火通明的大街道,只好再折回暗处。这时,有个女人一直在注意他,并尾随在他身后。
  “小孩……小孩!”
  起初城太郎抱着怀疑的态度,一直留在黑暗处,后来才慢吞吞地走过去。
  “你在叫我吗?”
  他确定这女人并无害他的意思,于是又向前走一步。
  “什么事?”
  那女人温柔地说道:
  “你是傍晚到扇屋说是要见刀锋女王的那个小孩吗?”
  “嗯!是啊!”
  “你叫做城太郎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4)
  “嗯!”
  “我偷偷带你去见刀锋女王。来!往这边走。”
  “到、到哪里去?”
  这次,城太郎犹豫不决了。那女人为了让他安心,将事情原委说得很清楚。城太郎听后喜出望外,大叫道:
  “这么说,大婶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了。”
  城太郎好像在地狱碰到菩萨一般,欣喜万分,心甘情愿地随着那女人走了。
  那侍女说:吉野太夫听到傍晚的事,非常担心,并吩咐:如果这小孩被抓,她自己要去替他说情。如果有人发现他,就悄悄从后院将他带到茅草屋,让他和刀锋女王会面。
  “不用担心了!既然吉野姑娘已经交代下来,在这青楼中就可通行无阻了。”
  “大婶,我师父真的在这里吗?”
  “如果不在这里,你为什么找到这里来呢?而且,我还特地带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到底这是什么地方呢?”
  “你认为这是什么地方呢……就是那间茅草屋,你可以先从门缝看一看……前面正忙着,我得先走了。”
  侍女说完便消失在庭院的灌木丛中。
  真的吗?
  真的在里面吗?
  城太郎怎么都无法相信。
  自己千辛万苦也找不着的师父刀锋女王,现在竟然就在眼前这间小屋里!无论如何,城太郎无法这么轻易地就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城太郎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他来回绕着茅草屋,寻找窗户以便窥视。
  屋子侧面有一扇窗,但却比他还高。于是他从灌木丛中搬来石头垫脚,鼻子好不容易够到竹窗了。
  “啊!是师父!”
  他想到自己正在偷窥,所以赶紧把嘴边的话吞回去。离别这么久终于见到想念的人,城太郎真想伸手拥抱他。
  火炉旁边的刀锋女王以手当枕,正在小睡。
  “他可真悠闲啊!”
  城太郎睁大眼睛,像受到惊吓一般,一张脸直贴着窗户的竹格子。
  舒服地睡着午觉的刀锋女王,身上盖着桃山刺绣的厚外套。身上所穿的窄袖衣裳也不是平常的粗布衣,而是武士喜欢的大花短袖衫。
  他身旁的地面上铺着红毛毯,画笔、砚台及纸张散了一地。草稿纸上画着茄子和半身鸡的练习画。
  “他竟然在这里悠哉地画画,完全不知道阿通姐的病情。”
  城太郎不觉愤慨填膺。对刀锋女王身上那件女人的礼服更是不悦,而且刀锋女王穿的那件华丽衣裳更令他作恶。他也闻得出来,房间里飘着女人的脂粉味。
  看到这情景,让他想起了新年的时候,在五条大桥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纠缠着师父,并在街道上哭泣的情形。
  最近师父到底怎么了?
  城太郎像大人般地感慨万分。碰到这么多事,他幼小的心灵,也感受到淡淡的苦涩。
  他突然想到:
  “好,我来吓吓他。”
  他想捉弄刀锋女王,而且也想到了好方法。于是悄悄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城太郎,你和谁来的?”
  这是刀锋女王的声音。
  “咦?”
  他再次从窗户往里看去。原本在睡觉的人,现在已睁开眼睛微笑着。
  “……”
  城太郎来不及回答,他绕到正门,一踏进房门便抱着刀锋女王的肩膀叫道:
  “师父!”
  “啊……你来了啊!”
  仰躺着的刀锋女王伸出手臂将城太郎沾满灰尘的头抱到胸前。
  “你怎么知道的……好久不见了!是听泽庵说的吗?”
  蓦地,刀锋女王搂着他的脖子坐了起来。城太郎很久未感受到这种温暖的拥抱。他像只猫一样躺在刀锋女王怀中,舍不得离开。
  躺在病床上的阿通姐,多么渴望见到师父啊!
  她真可怜!
  阿通姐说过,只要能见到师父就心满意足,其他的都不在乎了。
  元月一日,她远远地看到您和一个奇怪的女子,在五条大桥上又说又哭的,关系匪浅的样子。阿通姐气得像一只缩头蜗牛,不管我怎么拉,就是不肯出来见您。
  也难怪她生气。
  因为我那时候也是心慌意乱,很生您的气。
  不过,那天的事情就算了。现在请您马上和我到乌丸官邸,然后跟阿通姐说声“我来看你了!”光是这样就能治好阿通姐的病。
  城太郎拼命说了一大堆,企图说动刀锋女王。
  “嗯……嗯!”
  刀锋女王边听他诉说边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可是不知为何,刀锋女王却不提“去见阿通”这件最重要的事。
  任由城太郎说破了嘴,刀锋女王仍然像一块顽石,不肯点头答应去乌丸官邸。城太郎再说也是徒劳无功。他一直很喜欢师父,可是不知为何突然间他开始讨厌起刀锋女王来了。
  城太郎心想:
  “难道要跟他大吵一架不成?”
  但是面对刀锋女王,他却无法说出难听的话。他像是喝到醋一样,嘴巴胀得鼓鼓的,非常不高兴。他想用脸上的表情让刀锋女王自我反省。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5)
  他一沉默下来,刀锋女王就随手拿起画画的模板,并提笔做画。城太郎瞧了一眼他画的茄子,心里暗骂:
  “画得真差劲!”
  刀锋女王不再画了,他开始洗笔。城太郎想趁这机会再说服他,正当他舔了舔嘴唇要开口的当儿,外面传来木屐声。
  “客官,您换洗的衣服已经干了,我帮您送来了。”
  原来是刚才那位侍女抱来一套折叠好的上衣和外褂,放到刀锋女王面前。
  “谢谢!”
  刀锋女王专心检查衣服的袖子和衣角:
  “都已经洗干净了吗?”
  “无论怎么洗血迹还是没办法完全洗净。”
  “这样就可以了……对了,吉野姑娘呢?”
  “她大概是忙于招呼客人,即使想来这里,也抽不出时间。”
  “没想到会麻烦她!不但承蒙吉野姑娘这么细心照顾,还劳扇屋帮我保密,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请代我转告她:我会在今天深夜里悄悄离去,她的恩情,容日后再报。”
  城太郎听到刀锋女王这么说,马上变了个表情。他心想:师父毕竟还是个好人,他一定是要到阿通姐那里了。
  城太郎如此想着,露出满意的笑容。刀锋女王等侍女退下之后,将那套衣服拿到城太郎面前说道:
  “你今天来得正好,这套衣服是我来此时,本阿弥的母亲借我穿的。你帮我送还给光悦先生,再把我原来穿的衣服拿回来。城太郎!好孩子,帮我走一趟。”
  城太郎诚恳应允:
  “是,遵命!”
  他心想:完成这件事之后,刀锋女王就会离开这里,到阿通姐那里去。因此高兴地说:
  “我这就去。”
  他用大袱巾将要送还的窄袖外套包起来,并将刀锋女王写给光悦的书信也放到袱巾里。然后将包袱背在背上。
  侍女送晚饭过来,正好看到城太郎。
  “喂!你要去哪里?”
  她瞪大眼睛,向刀锋女王探询原因之后,制止道:
  “绝不能这么做。”
  如果出去的话———
  侍女向刀锋女王说明原因。
  城太郎傍晚时在扇屋门前用木剑打伤了店里的年轻人。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床上呻吟呢!
  当时立刻引起烟花柳巷一阵骚动,但是因为吉野姑娘以及众人都守口如瓶,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有人说那小子声称是女王刀锋女王的弟子,所以刀锋女王应该还藏在扇屋。今天晚上到处在谣传这件事。部署在青楼入口的吉冈家的人,想必也听到这个传言了。
  “哦!”
  刀锋女王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再次看着城太郎。
  城太郎眼见事迹败露,觉得脸上无光,搔搔头躲到墙角。
  “如果现在背着东西走到大门,您知道会怎么样吗?”
  侍女又继续向刀锋女王报告外面的情况。
  前天起连着三天,吉冈家的人仍然一直在找您,吉野姑娘和贴身的人都非常担心这件事。
  前天晚上,光悦大人要回去的时候,一再委托姑娘要好好照顾您;况且,扇屋也不会将处于危险状况的您赶出去的。尤其是吉野姑娘那么细心地保护着您呢!
  但是……
  麻烦的是吉冈家的人很顽固,一直守在青楼的出入口。昨天他们的人到店里来问了好几次:刀锋女王躲在这里吧?虽然我们斩钉截铁地否定,但是仍然无法除去对方的猜疑。
  “等他从扇屋出来……”
  对方在外面守株待兔。
  我们无法理解的是:吉冈家的人为了抓您一个人,竟然出动这么多人,并且戒备森严,简直像是要打仗一般。据说他们不计任何代价,非杀您不可。
  侍女又说道:
  “因此,吉野姑娘及其他人都说您再躲个四五天比较好!也许过了这段期间,吉冈家的人就会撤退了……”
  侍女边侍候刀锋女王和城太郎两人吃晚饭,边亲切地告诉他们外面的种种情况。刀锋女王感谢她的好意:
  “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
  他并没有改变今晚离开的念头。
  只有一点他接受侍女的忠告,改由扇屋的年轻佣人去光悦家还衣服。
  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并带来光悦的回信,上面写着:
  他日有缘再相会,无论世间路途多遥远,请多加保重。即使在远方,我也会为您祈祷。
  光悦
  此致
  刀锋女王先生
  信虽然简短,却充分表达了光悦的心情。也颇能理解刀锋女王此刻无法前去拜访他们母子的苦衷。
  “这是您前几天在光悦家换下的衣服。”
  那男子将刀锋女王借来的衣服送回去,并带回刀锋女王以前的旧衣服和裤裙。
  “本阿弥的母亲也问候您!”
  那男子传完话,便退出房间。
  刀锋女王解开包袱,看到以前的旧衣服,觉得怀念无比。虽然体贴的妙秀借给他衣服,扇屋的吉野也借给他华丽的衣裳,却都比不上这套经过风吹雨淋的旧棉衫。何况这套是修行穿的衣服。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6)
  刀锋女王知道这套旧衣服有许多破洞,也沾着雨露及汗臭味。但是等他穿好之后,意外发现折叠线笔直,连衣袖上几个破洞都已补好了。
  “有母亲真好,如果我有母亲,那该有多好!”
  刀锋女王陷入孤独的愁云当中。他在心中描绘着往后遥远的人生旅途。
  双亲已不在人世,故乡也容不下自己。现在只剩一位姐姐了。
  他低着头沉思,想到在这里已借住三天。
  “我们走吧!”
  他拿起日夜带在身边的木剑,插到腰间。现在他脸上的孤独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告诉自己,就将这把剑当成父母、妻子及兄弟姐妹吧!
  “要动身了吗?师父!”
  城太郎先走出门槛,欣喜万分地看着星星。
  现在出发到乌丸大人官邸已经嫌晚,但是再怎么晚,阿通姐一定会彻夜等待。她一定会吓一大跳,说不定会高兴得哭了呢!
  从下雪那天起,每晚的天空都非常美。城太郎心中只想着现在即将带刀锋女王去和阿通姐见面。他仰望天空,甚至觉得闪烁的星星也和他一样高兴。
  “城太郎,你是从后门进来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后门还是正门,我是和刚才那个女人从那个门进来的。”
  “那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
  “师父呢?”
  “我去和吉野姑娘打个招呼,马上就来。”
  “那我先到外面等。”
  虽然和刀锋女王只分离一会儿,他还是有点担心。不过,今晚的城太郎非常愉快,所以要他做什么,他都照办。
  刀锋女王回想躲藏的这三天,觉得自己过得颇为悠然自得。
  以往,他的心神和肉体都紧绷得像厚厚的冰块。
  对月亮,他关起“心”来;对百花,他塞起耳朵;对太阳,他也不打开心窗,只是冷冰冰的将自己凝结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样专心一意的作法是正确的。但是,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心胸狭小的顽固者。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
  泽庵很久以前就说过:
  “你的强壮和野兽并无两样。”
  还有,奥藏院的日观也曾忠告他:
  “你必须再削弱一点!”
  想起泽庵说过的话,这两三天悠哉舒畅的日子,对自己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如果就这层意义来说,现在要离开扇屋的牡丹园,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几天虚度了光阴。与其让生命太过紧绷,倒不如伸展心胸,自然舒畅的过日子。又是喝酒又是打瞌睡,既读书且画画,还打哈欠,这才是珍贵难得的日子,他非常庆幸自己能拥有这样的经验。
  “真想向吉野姑娘说声谢谢。”
  刀锋女王伫立于扇屋庭院,望着对面美丽的灯影。屋内的座席上,仍然充满着“买醉者”猥亵的歌曲和三弦的声音。于是打消去见吉野的念头。
  “就此告别吧!”
  刀锋女王在心里和吉野辞行,并且感谢她这三日来的好意与照顾。
  出了后门,看到城太郎在门外等待,便向他挥手示意:
  “走吧!”
  除了城太郎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跟在刀锋女王背后。
  那人是侍女灵弥。
  灵弥塞了一样东西到刀锋女王手里:
  “这是吉野姑娘要给您的。”
  说完,她就转身进门去了。
  原来是一张折得很小的纸张。从颜色看来,应该是怀纸。一打开来,还没看到文字,就飘出伽罗树的香味,上面写着:
  摘了许许多多夜晚的花卉 也比不上
  树梢间的月影 令人难忘
  深情款款 互诉情怀之时 突为乌云所遮掩
  与放置一旁的酒杯 感叹万千 无论旁人如何讥笑 仍然等候
  端此
  吉野
  “师父,是谁的信?”
  “你不要管。”
  “女人吗?”
  “不知道。”
  “写些什么呢?”
  “这件事,你不用问。”
  刀锋女王将信折起来,城太郎伸长脖子,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好香啊!闻起来好像是伽罗。”
  城太郎对伽罗的香味,好像并不陌生。
  17
  虽然出了扇屋,但仍然在花街柳巷里,两人是否能平安无事地走出重重包围?
  城太郎说道:
  “师父,从这里走过去就是大门的方向!大门外有吉冈的人把守,很危险的,扇屋的人也在那里。”
  “嗯!”
  “我们从其他的地方出去吧!”
  “晚上,除了大门之外,其他的门都关着的呀!”
  “我们可以翻越栅栏逃走———”
  “如果逃走,将有损刀锋女王的名声。如果不管耻辱、不理会传言,逃走也没什么不好,那倒是很容易离开这里。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才要静待时机出去。我还是要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这样啊!”
  城太郎虽然显出不安的神色,但是他也知道,在武士的世界里,不知“耻”的人,活着也没意义。这是铁律,所以他也不敢反对。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7)
  “不过,城太郎!”
  “什么事?”
  “你是小孩子,没必要跟我一样。我从大门出去,但你可以先出这个花街柳巷,然后找个地方躲一下,等我出去。”
  “师父您要大大方方地从大门出去,我一个人要从哪里出去呢?”
  “翻越栅栏出去。”
  “只有我?”
  “是啊!”
  “不要!”
  “为什么?”
  “为什么?师父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别人会说我贪生怕死。”
  “没有人会这么说你的。吉冈家针对的是我刀锋女王一人,跟你毫无关系。”
  “我在哪里等呢?”
  “柳马场附近。”
  “您一定要来喔!”
  “我一定会去!”
  “您该不会又一声不响一个人到别的地方去吧?”
  刀锋女王环顾四下:
  “我不会骗你的。来,趁现在没人,赶快翻过去吧!”
  城太郎看看四周,摸黑跑到栅栏下。但是,绑着铁丝的栅栏,比他高出三倍。
  城太郎抬头看了看栅栏的高度,露出没信心的眼光,心里暗自叫道:
  “不行,这么高,我没办法翻过去。”
  此时,刀锋女王不知从哪里扛来一包木炭放在栅栏下。城太郎心想即使踩着炭包也不够高。刀锋女王从栅栏的缝隙窥视外面,静静地思考着。
  “……”
  “师父,有人在栅栏外吗?”
  “栅栏外是一片芦苇。有芦苇就有水洼,你小心地跳下去吧!”
  “水洼倒是没关系,只是这么高,手都够不到啊!”
  “不单单是大门的地方,栅栏外,有些地方仍然有吉冈门人看守。外面很暗,跳下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说不定有人从暗处挥出长刀呢!踩着我的背上去,先在栅栏上等一等,看清楚下面的情形,再跳下去。”
  “我知道了!”
  “我从这边把木炭包丢出去,没什么动静才能跳下去。”
  说着,让城太郎骑坐到自己肩上。
  “城太郎,够得到吗?”
  “够不到!还够不到!”
  “那你站到我肩膀试试看。”
  “但是,我穿着草鞋啊!”
  “没关系,你尽管站上去好了。”
  城太郎照刀锋女王所说,两脚站到他的肩上。
  “现在,够到了吗?”
  “还是够不到!”
  “真是麻烦的家伙!不能跳到栅栏的横木上吗?”
  “没办法啊!”
  “要是真没办法,只好站到我手心上了。”
  “没问题吗?”
  “我还能撑得住五个、十个人呢!来,准备好了没?”
  刀锋女王让城太郎的双脚站到自己的手掌上,像举鼎一般,将他的身体举得高过自己的头。
  “啊!够到了!够到了!”
  城太郎爬到栅栏上,刀锋女王单手将炭包往外丢出去。
  “砰”一声,炭包掉落在芦苇丛中。城太郎看没什么异状,随即跳了下去。
  “什么嘛!这里哪有什么水洼,什么也没有。师父,这里只是草原而已。”
  “一路小心。”
  “柳马场见。”
  城太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中。
  刀锋女王一直将脸靠在栅栏上,直到城太郎的脚步声消失为止。
  看到城太郎安全地离开,刀锋女王才放心,并快步离去。
  他不走青楼昏暗的小路,偏偏朝着三岔路口最热闹繁华的正门走去。他就像一名嫖客,混入来往的人群中。
  但是,他没带斗笠遮掩,所以一出了大门,就有人叫道:
  “啊!是刀锋女王!”
  埋伏在两侧的无数眼睛,都意外地望向刀锋女王。
  大门两侧,有几个轿夫聚在那儿,还有两三名武士烧着柴火取暖,并注视大门的出入口。
  此外,编笠茶屋的长椅处,以及对面的饮食店里,也各有一组盯梢的人。其中的四五人互相换班,站在大门两边。看到包头巾或是带斗笠的人从烟花巷出来,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查看对方的脸孔。看到轿子出来,他们就会拦住轿子盘查。
  三天前,他们就开始这么做了。
  因此,吉冈的人确信下雪那夜以来,刀锋女王未曾走出这扇大门。他们也向扇屋探询过,扇屋的人只说没有这样的客人,便不加理睬。
  吉冈并非没有吉野太夫藏匿刀锋女王的证据。只是如果得罪吉野太夫,大家一定会谣传吉冈的武士成群结党到扇屋挑衅。因为除了风流世界之外,上至显贵下至百姓都很喜欢吉野太夫。
  所以只好绕远路,采取持久战的策略,严格监守在大门外,直到刀锋女王从烟花巷出来。可是又担心刀锋女王可能乔装,或是躲在轿内,鱼目混珠;再不然就是翻越栅栏逃脱,因此他们为了防止这些逃脱方式,戒备得几乎无懈可击,万无一失。
  可是万万没想到刀锋女王会这么坦然且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这些人看到刀锋女王从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惊吓得竟忘了阻拦他。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8)
  刀锋女王完全没有遮掩,所以吉冈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喝令他停下来。
  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已经走过编笠茶屋了。约莫走了百步,吉冈门徒中有人叫喊道:
  “杀———”
  众人齐声:
  “杀!”
  “杀!”
  八九个黑影大声喊叫,蜂拥而上,挡住了刀锋女王的去路。
  “刀锋女王,站住!”
  因而展开了正面冲突。
  刀锋女王回答道:
  “什么事?”
  刀锋女王回答得出其不意且强而有力。接着,他横着退到路旁,并背对那儿的一幢小屋。
  小屋旁横着巨大的枕木,附近堆积着许多木屑。由此可知这是伐木工人休息的小屋。
  “大概有人在吵架吧?”
  小屋中,有位伐木男子听到外头碰撞的声音,开门探头张望,一看外面的景象惊叫道:
  “哇!”
  那人慌慌张张地关起门来,并拿根坚硬的木棒将门顶上。也许躲到被窝里了,整幢房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
  就像野狗呼引野狗般,吉冈的人吹手笛、打暗号,一眨眼的功夫一群人已经聚集到这里。很容易让人将二十人看成四十人,将四十人错以为是七十人。在黑暗中无法数清确切人数,但是绝对不会少于三十人。
  刀锋女王被这群人黑压压地团团围住。
  不,因为刀锋女王背贴着伐木小屋,应该说众人将他和小木屋一起团团围住了。
  “……”
  刀锋女王瞪大眼睛,估算着从三面而来的敌方人数。他专注的眼神不断地衡量情势的演变。
  三十人聚集在一起并不表示他们有三十种想法,一群人只有一个心理。想观察了解这种微妙的心理动向,并非难事。
  正如所料,没有人敢单独攻击刀锋女王。在一个团体里面,大多数人在行动一致之前,都是吵吵嚷嚷,站得远远的,只会口出秽语骂个不停。
  “臭小子!”
  也有人骂:
  “小毛头!”
  这些只不过突显他们的懦弱和虚张声势罢了。
  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和行动的刀锋女王,只消这么短的时间,就比这群人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他已经敏锐地看出这群人当中,哪几个人比较强,哪里较脆弱。他已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他看了众人一眼,问道:
  “我就是刀锋女王,是谁叫我停下来的?”
  “是我们,我们一起叫你停下来的。”
  “这么说,你们是吉冈门下的人喽!”
  “这还用说吗?”
  “有何贵干?”
  “我想这没必要再说。刀锋女王,准备好了吗?”
  刀锋女王歪着头问道:
  “准备?”
  他的冷笑声激起了众人的杀气。
  刀锋女王故意提高音调继续说道:
  “武士即使在睡觉也可以做准备,我随时候教。你们是非不明,引起争端,还装腔作势,耍武士的刀法,真是可笑———等等,先别动手,容我问一句,你们想暗杀刀锋女王还是想正正当当地比武呢?”
  “……”
  “我问你们是怀恨而来还是因为比武输了,为复仇而来呢?”
  “……”
  如果刀锋女王在言语或眼神以及身体上露出破绽,包围在四周的刀剑就会像洞穴喷出的水一般,群起攻之。但是,没有人向他攻击。众人只是像佛珠一般,沉默不语地串在一起。此时,有人大声斥喝:
  “这不消说,大家也知道。”
  刀锋女王看了说话者一眼。从年龄、态度看来,一定是吉冈家的人。
  他就是吉冈的高足御池十郎左卫门。十郎左卫门好像要先动手的样子,蹑着脚一直往前进:
  “你打败我们的师父清十郎,又砍死他的弟弟传七郎,吉冈门徒岂容你逍遥自在?吉冈因你而名声扫地。我们数百弟子,发誓要为师父复仇雪耻。我们不是含恨而来,我们是为师父讨回公道而来的。刀锋女王,可怜的家伙,我们来取你的首级了。”
  “嗯!很有武士的风度。冲着这一点,刀锋女王不得不奉上我这一条命。但是,如果谈师弟情谊,谈雪洗武道冤屈的话,为什么不像传七郎和清十郎那样,堂堂正正和刀锋女王比武呢?”
  “住口!那是因为你居无定所,如果我们不瞪大眼睛盯着你的话,你早就逃到他国去了。”
  “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如你所见,我刀锋女王没逃也没躲。”
  “你是被我们发现的啊!”
  “什么!如果想躲的话,即使是这个小地方,也可以隐藏的。”
  “你认为吉冈门徒会让你毫发无伤地通过吗?”
  “我知道每个人待会儿都会来和我打招呼。可是,如果我们像一群野兽或无赖汉在这么繁华的地方引起骚动,不但我个人名誉扫地,也会丢光武士的脸。而你们师门的名声,也会因此贻笑世间,为你们师父之名添上一笔耻辱!如果你们不在意师家灭绝,吉冈武馆解散,也不介意外界的传言,想要抛弃武门的话,我刀锋女王和这两把刀很愿意奉陪。等着瞧吧!我会把你们堆成一座死人山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69)
  “你说什么!”
  这次不是十郎左卫门的声音。在十郎左卫门旁边,有个即将出手的人,他大吼道:
  “板仓来了!”
  那时候,板仓是人见人畏的衙门捕快。
  路上有人打架滋事
  是谁骑栗色马呢
  啊 是伊贺四郎左
  大伙儿赶紧逃吧
  伊贺大人
  是千手观音 也是四大天王
  是千眼捕快 也是大力士
  这是孩童嬉戏时所唱的童谣,歌谣中的主角就是板仓伊贺守胜重。
  如今京都特别昌盛,不论特种营业或景气都被异常看好。这是因为京都不论在政治或战略上都位居整个日本的枢纽,具有重要的地位。
  因此,京都是日本全国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就思想方面来说,也是最令市府头痛的地区。
  自室町时代初期以来,土生土长的市民大多弃武从商,作风比较保守。到了现在,拥护德川或丰臣的武士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地企图掌握下一个时代。
  此外,有些无名的武家,也不知是靠什么维生,竟然也养了一群家臣,不断扩展势力。
  况且,现在德川和丰臣两股势力正在扩张,所以有许多浪人想碰碰运气,像蚂蚁般地到处钻营呢!
  也有不少无赖汉伙同这些浪人,以赌博、敲诈、欺骗、诱拐职业;饮食店、卖春女也随之张灯营业。最近世间有许多沉溺主义者,还有及时享乐者,将信长唱过的歌谣“———人生五十年,都化做一缕轻烟”当做惟一的真理来信奉。他们担心自己会早死,因而一味沉溺于醇酒、美女的享乐中。
  不止如此,像这样虚度光阴的人渣,对政治、社会还经常大放厥词。他们伪称德川和丰臣的势力旗鼓相当,但只要情势一变,便立刻见风转舵。因此如果没有强而有力的县府官员,根本无法管理整个市政。
  而德川家康独具慧眼,请板仓胜重当京都的所司代① 。
  庆长六年以来,胜重拥有捕快三十名、士兵百名。胜重被任命为京都最重要的职位时,有这么一则小故事。
  在他收到家康的委任状时,并没有马上答应。
  “我回去和我老婆商量之后再答复。”
  回家之后,胜重跟他老婆说将要任官的事情:
  “自古以来,达官显贵到头来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思考其原因,都是起因于门阀与内室之争。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如果我当了所司代,你发誓绝不过问我所做的事情,也绝不提半个字。你愿意这么做,我才任官。”
  他老婆郑重发了誓。
  “我这女人怎会过问您的事情呢!”
  第二天早上,胜重换好衣服,准备进城去。他老婆看到他内衣的衣领没拉好,正要帮他拉的时候,他斥责道:
  “你忘了你发过的誓吗?”
  他要求老婆再次发誓之后,才进城去向家康拜谢复命。
  抱此觉悟任职的慎重,一直保持公正廉明的形象,同时也执法严峻。他是公职人员讨厌的上司,却是百姓的父母官。只要他在,大家都安心。
  言归正传。刚才有人在后面吼道:
  “板仓来了!”
  是谁喊的呢?当然,吉冈门人正与刀锋女王对峙,不会开这种玩笑。
  板仓来了!
  当然是指:
  板仓的手下来了!
  如果官吏要来插手,那就麻烦了。可能是巡逻的官吏看到异样,才赶过来看个究竟吧?
  尽管如此,刚才是谁这么叫的呢?若不是自己人,难道会是路人发出的警告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以及门徒都朝那个声音看过去:
  “等一等!”
  有一位年轻的武士推开重围,站在刀锋女王和吉冈门人之间。
  “啊?”
  “你是……”
  刘海的年轻武士对着吉冈门人意外的眼神以及刀锋女王的眼睛,似乎在说:
  “是我!你们双方应该都还记得我这张脸才对。”
  佐佐木小次郎不改本色,摆出高傲的态度说道:
  “刚才我在大门口停下轿子,听到路人在喊‘杀人了’,没想到是这种事情。我既不是吉冈的同伴,也不是刀锋女王的朋友。但我既然是个武士,又是剑客,为了武门,也为了武士全体,我有资格和各位说几句话。”
  他一席雄辩的话,和刘海的风采不太相配。而且他的口吻以及看人的眼神,充满了骄傲自大。
  “在此我要问双方:如果板仓大人的手下到这里来,看到各位在街上动刀舞剑引起骚动,要你们写认罪书的话,你们双方不都蒙上耻辱了吗?如果劳驾官吏出面的话,可能不会把这件事当做单纯的比武来处理。这里的场所不对,时间也不对。身为武士的各位,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是武士全体的耻辱!现在我代表武士奉劝各位,不要在此地动武。若要以剑解决问题,就依剑的规矩,另择时间和地点吧!”
  吉冈家的人被他滔滔不绝的演说折服了,个个沉默不语。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小次郎话一说完,顺着他的话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0)
  “好!”
  他的语气强而有力。
  “照理说确实是如此。但是,小次郎阁下!您可要保证,决斗那天,刀锋女王不会逃走喔!”
  “要我担保也可以。”
  “我可不能接受暧昧的承诺。”
  “可是刀锋女王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您想让他逃走吧?”
  “胡说八道!”
  小次郎怒斥道:
  “万一有何闪失,你们不全算到我头上来吗?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庇护这个男人……不过,在这段期间刀锋女王若真的临阵逃脱,或逃离京都,诸位大可以在京都立告示牌公布他的臭名。”
  “不,光是如此我们仍不能答应。如果您保证到决斗日为止能够看住刀锋女王,今夜我们就到此为止。”
  “等等,这我得问刀锋女王。”
  小次郎回过头去。刀锋女王一直盯着自己的背部,现在小次郎也正面瞪回去,并逼近刀锋女王。
  “……”
  “……”
  双方开口之前,眼光在沉默中交战,犹如两只猛兽对峙。
  两人先天的个性就不合。有些地方,双方都互相肯定,也互相畏惧。两人都有年轻人的自负,一不小心就会摩擦起冲突。
  因此,在五条大桥和现在,都抱持一样的心理。交谈前,小次郎和刀锋女王已经由眼神的交会谈得淋漓尽致了,这就是无言的决斗。
  他俩只交谈了一句话。
  不久,小次郎先开口问道:
  “刀锋女王,如何呢?”
  “什么如何呢?”
  “刚才吉冈门人和我所谈的条件啊!”
  “同意!”
  “这样可以吗?”
  “但是,我对那条件有意见。”
  “是将你交给小次郎看管之事吗?”
  “我刀锋女王和清十郎、传七郎决斗,一点也不懦弱,难道和他们的遗弟子个别比武决斗就会畏缩恐惧吗?”
  “嗯!的确是光明正大。我会记住你这句大言不惭的话。你希望何时比武呢?”
  “日期和地点都由对方决定。”
  “很干脆!那今后你的住处呢?”
  “我居无定所。”
  “居无定所?决斗挑战书如何送达?”
  “在这里决定,我绝对如期赴约。”
  “嗯!”
  小次郎点点头退到后面。然后与御池十郎左卫门和门下的人短暂交谈之后,其中一人站出来向刀锋女王说道:
  “我们决定订在后天,也就是寅时下刻① 。”
  “知道了!”
  “地点是睿山道一乘寺山麓,薮之乡下松———在下松会合。”
  “一乘寺村的下松,好,知道了!”
  “现在吉冈门中具继承资格的,就属清十郎和传七郎的叔父壬生源左卫门的儿子源次郎了。如果由源次郎继承吉冈家,因他尚未成年,所以可能会有几名门徒弟子随同前往。在此我先向你知会一声。”
  双方约定之后,小次郎敲敲伐木小木屋的门,进到屋内,对着颤抖的两名伐木工人命令道:
  “这里应该有废弃不要的木板吧?帮我钉根六尺的木桩,我要做布告牌,快拿合适的木板来!”
  木板拖出来之后,小次郎叫吉冈门人去取笔墨砚台。自己则挥洒自如,将比武要旨写在木板上。
  他将写好的内容让双方过目,并建议把木板钉在街上,将这次的约定公诸于世。
  吉冈门人接过木板钉在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刀锋女王好像与这事无关似地径自往柳马场走去。
  城太郎孤零零的在柳马场等刀锋女王。他望着四周叹息了好几回。
  “好慢啊!”
  轿子的灯光奔驰而去。
  醉汉唱着歌踉跄走了过去。
  “真的好慢哦!”
  难不成?城太郎开始不安,突然往柳街的方向跑去。
  此时,迎面有人问道:
  “你要去哪里?”
  “啊!师父!我看您一直没来,所以想过去看看。”
  “差点错身而过呢!”
  “大门外碰到许多吉冈的人了吧!”
  “碰到了。”
  “没对您怎样吗?”
  “嗯!没怎样!”
  “他们没有要抓师父吗?”
  “嗯!没有!”
  “是吗?”
  城太郎抬头看看刀锋女王的脸,又问道:
  “那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啰?”
  “是啊!”
  “师父,不是那边,乌丸大人的官邸应该往这边走。”
  “啊!错了吗?”
  “师父也想早一点见到阿通姐吧?”
  “嗯!是的。”
  “阿通姐一定会吓一大跳。”
  “城太郎!”
  “什么事?”
  “你和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家客栈,那是哪个城市?”
  “叫做北野吧!”
  “对了,北野的后街。”
  “乌丸大人的官邸好气派喔!跟客栈不一样。”
  “哈哈!哈哈!客栈哪能比得上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1)
  “现在正门已经关了,但是可以从后门进去。如果告诉他们说师父也一起来了,说不定光广大人也会出来呢!师父,泽庵和尚那家伙真是坏心眼,还惹我生气。竟然说师父的事情不管也罢。他明明知道师父在哪里,却偏偏不告诉我。”
  刀锋女王深知他无心机,只是静静地听着。即使如此,城太郎仍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两人终于来到乌丸家附近,已经可以看到后门了。城太郎用手指着后门说道:
  “师父,就是那里。”
  他告诉停下脚步的刀锋女王:
  “您看得到围墙里面的灯吧!那里是北屋,阿通姐的房间就在那一带……那盏灯还亮着,也许阿通姐还没睡,正等着我们呢!”
  “师父,我们快进去吧!我来敲门叫醒门房。”
  他说着就要跑过去,刀锋女王一把抓住城太郎的手腕:
  “还早啊!”
  “师父,为什么?”
  “我不进官邸,你帮我跟阿通姑娘传几句话。”
  “嗯!什么话……那师父,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我是送你回来的。”
  城太郎敏感的童心一直担心会有什么变化,果真不出所料。
  城太郎突然大叫道:
  “不行!不行!”
  “师父,不可以!您不能不进去!”
  他拼命地抓住刀锋女王的手。不管怎样,都要把他带到门内,带到阿通姐的枕边。
  “不要嚷嚷!”
  在这寒冷的夜里,四周鸦雀无声,刀锋女王顾忌乌丸家官邸内的人会听到。
  “嗨!你好好听我说。”
  “不听!不听!师父,刚刚不是跟我说要一起去的吗?”
  “我不是跟你一起到这里了吗?”
  “不是只和我到门口而已,我和师父说过去见阿通姐的啊!师父教弟子撒谎,不好吧?”
  “城太郎,不要对我大吼大叫,冷静下来听我说。我刀锋女王近日内尚有生死未卜之事。”
  “一个武士得要一直抱着朝生夕死的觉悟。师父您不是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吗?如果真是这样,这种情形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啊!”
  “没错!平常教训你的话,由你口中说出,反倒让我有受教的感觉———就像你刚才所说,这次刀锋女王有九死一生的觉悟,所以不要见阿通姑娘比较好!”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等你长大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真的吗?师父在近日内,生命真的会有危险吗?”
  “这件事不要跟阿通姑娘说喔!她现在生病,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尽快康复。痊愈之后,必须对未来做打算,要她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城太郎……你告诉她,这是我说的。其他的事情,不要让她知道。”
  “不要!不要!我要说!这种事我能够不告诉阿通姐吗?无论如何,师父您一定要跟我进去。”
  “你真固执!”
  刀锋女王将他推开。
  “但是……师父!”
  城太郎哭起来:
  “但是……但是……这样阿通姐太可怜了!如果我把今天的事告诉阿通姐,她的病情一定会更加恶化的。”
  “所以才要你这么说啊!一般来说,武术修行期间,如果碰上对手,都是拼个你死我活。一定得克服艰难,动心忍性,将自己的百难抛到九霄云外,否则便无法达成修行……城太郎,如果你没办法越过这条路,就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武者。”
  “……”
  刀锋女王看到哭泣不停的城太郎,心一软,将他拥入怀中:
  “武士随时都可能死,我死了之后,你再找位好师父。我还是不要去见阿通姑娘,直接离开比较好,等到她找到归宿之后,一定能了解刀锋女王的这一番苦心……喂!围墙内灯还亮着,那是阿通姑娘的房间吗……阿通姑娘一定很寂寞,你赶快回去陪她吧!”
  刀锋女王说了一大堆,终于使城太郎稍加理解自己的苦衷了。虽然他仍然哭泣着,但是已慢慢能背对着刀锋女王,表示他对此事已有所理解,不再闹情绪了。他虽然觉得阿通姐可怜,但也无法再强求师父,真是令他进退两难。童心未泯的他,又呜咽闹起别扭。
  “那这样吧,师父!”
  他出其不意地转身面对刀锋女王,使出最后一招纠缠术:
  “修行完了之后,一定要来见阿通姐哦!只要师父认为修行已经可以的时候,一定要来哦!”
  “那时已经……”
  “那是什么时候呢?”
  “无法确定。”
  “两年?”
  “……”
  “三年?”
  “修行是永远无止境的。”
  “这么说,您打算一辈子都不见阿通姐吗?”
  “如果我天赋异禀,也许有达成的一天。如果我资质不好,可能一辈子都还是个迟钝的人。何况,我还有比武之约在身啊!即将面临死期的人怎么可以和前程似锦的年轻女子约定将来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2)
  刀锋女王不料自己会脱口而出。而城太郎对这点似乎还无法理解,他诧异道:
  “所以……师父!您不需要约定什么,只要和阿通姐见个面就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
  刀锋女王和城太郎谈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矛盾、迷惘和痛苦。
  “不能这样,阿通姑娘是年轻女子,而我刀锋女王也是个年轻男子。跟你说实话,要是我见了阿通姑娘,看到她一哭,就拿她没办法了。一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决心会崩溃……”
  他想起在柳生庄,看着阿通的身影离开的情景和今夜的情景雷同,只是刀锋女王的内心却有极大不同的感受。
  在花田桥以及柳生谷的时候,只是一心向往冲上青云,充满壮志和霸气地一味勇往直前,所以遇上女人的情感时,就会水火不容般地拒绝反抗。而现在的刀锋女王,原有的野性已慢慢随着智能的增长磨炼,有了柔软的一面。
  他开始懂得尊重生命。由于尊重生命,他也开始恐惧起来。他知道除了以剑维生之外,还有其他依靠种种维生的人。这样的人生视野,削减了他自我陶醉的自负心。从吉野身上,刀锋女王看到了所谓“女人”的魅力,而且多少也了解“女人”所谓的感情。尤其面对的是阿通,他没有信心可以克服自己———而且自己也必须考虑到她的一生。
  他默默看着抽噎的城太郎,问道:
  “你懂了吗……”
  城太郎本来一直用手肘捂着脸哭泣,一听到刀锋女王的问话,立刻抬起头来。然而在他眼前的,只有霭雾弥漫的黑夜。
  “啊!师父———”
  城太郎一直追到围墙的尽头。
  城太郎大声喊叫,但是他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将脸靠到墙上,“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
  他幼小的心灵一心一意地相信大人,现在竟然被大人所伤;而如果遵照大人的想法,即使理解其中的道理和原因,也仍觉得遗憾。
  哭得没声音了,他开始抽噎耸肩,而且还打起嗝来。
  此时———
  大概是官邸的下女,不知从何处回来。在黑暗中她看到有个人影伫立在后门哭泣。她慢慢走近一看,问道:
  “是城太郎吗?”
  “你不是城太郎吗?”
  随着第二次的问话,城太郎抬起头来:
  “啊!阿通姐!”
  “为什么哭呢?而且在这种地方?”
  “阿通姐你病还没好,为什么跑到外面呢?”
  “还问我为什么,你真叫人担心啊!你要离开也不跟我说一声,也没跟官邸的人打声招呼,就不知去向。你到底跑到哪里了……眼见天快黑了,你还不回来。我要关大门的时候,也没看到你的影子,让人多心急、多担心啊!”
  “你是跑出来找我啊!”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睡得着吗?”
  “真是个大傻瓜,自己的病都还没好呢!如果再发烧怎么办?赶快回房躺到床上休息。”
  “先说说你为什么哭呢?”
  “待会儿再说。”
  “不,瞧你哭得这么伤心,告诉我什么事?”
  “阿通姐,你先进去躺下来,我再说给你听。搞不好你明天又要呻吟半天,我可不管喔!”
  “我马上进到房间躺下来,你先跟我讲一点……你去追泽庵大师了吧?”
  “嗯……”
  “你向泽庵大师问过刀锋女王的去处了吗?”
  “我讨厌那个没感情的和尚。”
  “那么,你可知道刀锋女王哥的去处?”
  “嗯!”
  “你已经知道了啊!”
  “不要管这档事了,赶快进去躺下来。待会儿再说啦!”
  “为什么要瞒我?如果你那么坏心眼,我就一直站在这里,不进去了。”
  “哎呀!”
  城太郎忍不住夺眶的眼泪,他皱皱眉,硬拉着阿通的手:
  “你和师父两人,为什么都要让我为难呢……阿通姐,如果你不躺下用冷毛巾敷额头,我就不讲。进去吧!要不然,我扛也要把你押回床上。”
  他一手抓住阿通的手,一手敲着后门,大声叫嚷:
  “值班的!值班的!病人从病床跑到外面来了。赶快开门,要不然病人要着凉了!”
  18
  本位田又八心无旁骛地从五条一直跑到三年坡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可能也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脸颊更为通红。
  他来到一间颇为平常的旅馆。通过布满石子的山坡,再穿过肮脏的长屋门之后,来到菜园后的一间厢房。
  “母亲!”
  他探头入内。
  “怎么又在睡午觉啊!”
  他咋着舌头,自言自语。
  来到井边,喘了口气,顺便清洗手脚。母亲仍未醒,她以手当枕头,正睡得鼾声大作。又八抱怨:
  “简直像只懒猫,一有空就睡觉。”
  看似熟睡的老母,听到又八的声音,微微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3)
  说着,坐了起来。
  “啊!原来你听到了?”
  “你背地里唠叨老母什么呀?睡觉是我的养生之道啊!”
  “养生倒好,只不过我稍为休息一下,你就严厉斥责说,年纪轻轻的怎么闲下来了,还不快利用闲暇搜寻线索。而你自己却在这里睡午觉,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哎!你就原谅我吧!我老太婆即使再硬朗,体力还是无法战胜年纪啊!而且那天晚上,我和你联手杀阿通未成以来,真是精疲力竭。再说,泽庵和尚那小子扭伤我的手腕,到现在还在痛呢!”
  “我精神好的时候,你就疲惫;你有精神时,我的毅力却消失了。真是恶性循环!”
  “我只不过休息一天而已,还没老到那么不中用呢!我说又八!最近可有阿通或刀锋女王的消息?”
  “就算我不去打听,也已是传言满天飞了。大概只有贪睡的你还不知道。”
  “什么?传言满天飞?”
  阿杉坐过来问道:
  “到底是什么事?”
  “刀锋女王要和吉冈门第三度交手。”
  “嗯!地点和时间呢?”
  “青楼区的正门前立了一块布告牌,地点并未写详细,只写着一乘寺村。日期是明天破晓前。”
  “又八!”
  “什么事?”
  “你是在青楼区的大门口看到布告牌的吗?”
  “嗯!看布告牌的人群真是人山人海。”
  “那你是大白天起就在那种地方游荡了吗?”
  “哪有这回事?”
  又八急忙挥手说道:
  “我平常虽然喜欢喝些小酒,但早就脱胎换骨,现在正四处忙着打听刀锋女王和阿通的消息。母亲这样误会我,真令人伤心。”
  阿杉突然兴起怜悯之情:
  “又八,别生气!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不要放在心上。我看得出你已经定下心来不再胡作非为了。我说刀锋女王和吉冈众人的决斗就在明天破晓时分,这事决定得可真匆促呀!”
  “从寅时下刻到拂晓时分,天应该还没亮。”
  “你认识吉冈门的人?”
  “嗯……只是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有什么事吗?”
  “我要你带我到吉冈的四条武馆。马上就走,我们也得准备一下。”
  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很不通人情。刚才自己还悠闲地睡午觉,现在看到别人歇息,就皱起眉头叫嚣:
  “又八,快点啊!”
  又八一点也没有准备出发的样子,他漫不经心说道:
  “干吗这么慌张?又不是赶着去救火。何况,我还不知道我们去吉冈武馆做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当然是我们母子两人去拜托他们呀!”
  “拜托什么?”
  “明天黎明时分,吉冈门人不是要去杀刀锋女王吗?我们可以加入他们,助他们一臂之力。那怕只是砍刀锋女王一刀,也可以泄我心中之恨啊!”
  “啊哈哈哈!啊哈哈!……母亲,你在开玩笑吧?”
  “你在笑什么?”
  “因为你说得太轻松了。”
  “你才是太轻松了!”
  “是我太轻松,还是母亲想得太简单,我们只要到街上去听听路人的传言就知道了。吉冈家先是清十郎战败,再来是传七郎被砍,这次的决斗可说是吉冈的存亡之战啊!受到溃败的打击,现在四条武馆聚集了一些视死如归的弟子。他们已在众人面前表示,无论如何都要杀死刀锋女王。弟子替师父报仇,勿须遵从一般规矩。他们已言明在先,会公然带许多人去杀刀锋女王。”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杉光是听就觉得兴奋无比。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么一来,刀锋女王再强也必死无疑。”
  “不,还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呢?刀锋女王大概也会找一些帮手。吉冈那边带很多人手,他那边也是多人迎战。今天京都的人都在说:这一来不就成了打群架而非比武了吗?在这样的骚动下,谁会理你这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啊?”
  “嗯……说的也是!可是难道我们母子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路追杀的刀锋女王由别人杀死吗?”
  “明天破晓之前,我们到决斗场一乘寺村去看个究竟。等吉冈门的人杀死刀锋女王之后,我们母子向大家说明刀锋女王和我们之间的恩怨,再在死尸上加一刀以消怨恨。然后剪下刀锋女王的头发和衣袖带回家乡。我们可以跟家乡的人说是我们打败刀锋女王,如此便可挽回我们的面子了。”
  “原来如此……你考虑得真周全。的确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阿杉坐直身子又说道:
  “这样一来,也有脸回家乡了。再来,就剩阿通一人了。刀锋女王一死,阿通也会失去依靠,只要发现她,抓她就易如反掌。”
  她边喃喃自语边独自点头。老年人急躁的脾气终于安静下来。
  此时,又八好像酒醒似地说道:
  “既然这么决定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到丑时三刻吧!母亲,虽然还不到晚餐时间,先让我喝杯酒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4)
  “酒吗……嗯!你到柜台去叫瓶酒来。我也要小喝几杯,提前庆祝一下。”
  “好吧……”
  又八有点提不起劲,手掌着膝正要站起来时,却睁大眼睛看着旁边的小窗子。
  又八看到有张脸从窗外一闪而过。他之所以吓一大跳,并非单纯的只因那人是位年轻的女性。
  他追到窗边:
  “啊!是出剑锋喉啊!”
  出剑锋喉像只脱逃不成的小猫,惊慌地站在树下。
  “啊!是又八哥。”
  她惊吓地看着又八。
  从伊吹山到现在,她的身上总是带着铃铛。大概是系在腰带或衣袖上,此时铃铛随着她的颤抖而叮当作响。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好几天前就住在这家旅馆了。”
  “噢!是和阿甲一起吗?”
  “不是。”
  “你一个人?”
  “是的。”
  “你没和阿甲住在一起了吗?”
  “你知道祇园藤次吧?”
  “嗯!”
  “她和藤次两人从去年底就潜逃到他乡去了。而我在那之前便离开养母了……”
  铃铛微微地响着。出剑锋喉以袖掩面哭了起来。也许是树阴下光线较暗的关系,出剑锋喉的颈项和双手看来已不像又八记忆中的样子了。在伊吹山下的“艾草屋”朝夕相处时,她充满少女的娇艳,现在却完全不见了。
  站在身后的阿杉颇费疑猜,问道:
  “又八,是谁呀?”
  又八回过头回答道:
  “我以前曾向母亲提过的那位……阿甲的养女。”
  “那养女为什么站在窗外偷听我们谈话呢?”
  “别把她想得那么坏。她也住在这家旅馆,只是正好经过,并不是有意要听我们说话……出剑锋喉,是不是这样?”
  “是的,正是如此。我做梦也没想到,又八哥会在这里……不过,前一阵子我在这里迷路的时候,见过叫阿通的人。”
  “阿通已不在这里了,你和阿通说了什么话?”
  “我们没说什么。那个人是又八哥从小就有婚约的阿通姑娘吧!”
  “唉!以前曾有这么一回事。”
  “又八哥也是因为养母才……”
  “那之后,你就一直一个人吗?你变了不少呀!”
  “因为养母的关系,我吃了许多苦。我念在她的养育之恩,所以一直忍耐。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去年底我趁着到住吉玩的时候,逃了出来。”
  “那个阿甲竟然如此虐待你我这样的年轻人。畜牲!等着瞧,她一定不得好死!”
  “今后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的前程也是一片黑暗啊!我也对那女人发过誓,要功成名就给她看……哎!光说不练是没用的……”
  两人隔着窗户互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阿杉则一直在整理行李,她咋了一下舌头:
  “又八!又八!别跟没事的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今夜不是要离开这里吗?你来帮忙打点行李吧!”
  出剑锋喉原本还要说些什么,怕惹阿杉生气,便说道:
  “又八哥,以后再说吧!”
  她悄悄地走开了。
  没多久———
  这间厢房点上灯火。
  晚餐时,店小二送来酒菜,也送来账单。旅馆的掌柜和老板等人都一一前来道别。
  “今夜您们就要离开了。您们住宿期间,我们没有好好招待,还请见谅。下次来京都时,欢迎再光临本店。”
  “好!好!也许下次我们还会再来。从去年底到今年初,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过了三个月。”
  “总觉得有点舍不得呢!”
  “老板,离别之际,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敢问老前辈,您这就要回故乡去吗?”
  “不是,不过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听说您半夜要离去,为什么选这个时刻呢?”
  “临时有急事。对了,你有没有一乘寺村的地图呢?”
  “一乘寺村?沿着白河直走,到睿山荒凉的山中小村庄就是了。为何要半夜到那种地方?”
  又八从旁打断老板的话。
  “别问那么多了!画一张往一乘寺村的地图给我们就是了。”
  “好的。正好我们这里有一个从一乘寺村来的佣人,我去叫他画一张地图。话说回来,一乘寺村也是地广人稀啊!”
  又八已微醉,对老板如此郑重的行为,觉得很烦:
  “你不必替我们担那么多心,我们只是顺便问问而已。”
  “对不起!那么请慢慢整理。”
  店主搓着手,退到房外去。
  此时,三四名旅馆的佣人在主屋和厢房附近来回寻找。有个伙计一看到店主便慌慌张张地过来问道:
  “老板,有没有逃到这边来?”
  “什么事……什么逃到这边?”
  “那位——— 一个人住在后面的那位姑娘。”
  “噢!逃掉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5)
  “傍晚我们还看到她呢……可是现在房里却……”
  “人不见了吗?”
  “是的。”
  “你们这群笨蛋!”
  像是喝到滚烫的水一般,店老板马上变了一张脸。和他刚才在客人面前搓手哈腰的情形完全两样。出口骂道:
  “人都已经逃走了,再找也没用。我第一眼看到那女子就觉得有问题。你们却让她住了七八天才发觉她身无分文。这样客栈还能做生意吗?”
  “实在非常抱歉。当初我想她只不过是位少女,没想到竟然被她给蒙骗了。”
  “柜台赔钱也就罢了,要紧的是先调查住宿的客人是否遗失了东西。哼!真是气死人了!”
  店主无可奈何的咋了一下舌头,走到外头黑暗处张大着眼睛寻找。
  母子俩等半夜来临之前,喝了好几壶酒。
  阿杉先拿起饭碗说道:
  “又八,你喝得差不多了吧?”
  “再喝这杯就好了。”
  他边倒酒边回答:
  “我不吃饭了。”
  “你不吃点饭,会弄坏身体喔!”
  阿杉看到旅馆的人提着灯火在前面的田地和路口进进出出。
  “好像还没抓到!”她自言自语说道:
  “刚才在店主人面前,我没说什么,免得受到牵连。没付住宿费就逃掉的女子不就是白天和你在窗口说话的那个出剑锋喉吗?”
  “嗯。”
  “阿甲教出来的养女一定没什么正经的。以后碰到可别再理她了。”
  “可是想想,她也挺可怜的。”
  “怜悯别人的处境是件好事。但是要帮她付旅馆费,我可做不到。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她,知道吗?”
  “……”
  又八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抓抓头发,横躺下来:
  “那可恶的女人!一想到她,她的脸就浮现在天花板上……事实上,害我一辈子的仇人,不是刀锋女王也不是阿通,是那个阿甲!”
  阿杉听到他这么自言自语,责备地说道:
  “你胡说什么!你找阿甲那女人算账,不但无法获得故乡众人的夸赞,反而丢了家声和面子呀!”
  “哎!世间的事情真是麻烦!”
  此时,旅馆主人提着灯笼出现在走廊。
  “老前辈,丑时的钟响了。”
  “喔!该出发了!”
  “要走了吗?”
  又八伸伸懒腰:
  “老板,那位骗吃骗喝的女子抓到没有?”
  “没有,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找着。本来我看她长得标致,心想即使付不出住宿费,背后一定有人会替她付钱的,才让她住下来。没想到会上她的当。”
  又八走到房外系草鞋带。
  “喂!母亲,你在做啥啊?你总是拼命赶我,自己却慢吞吞的。”
  “怎么,等得不耐烦了啊?别急嘛……喂!又八,那个东西有没有放在你那里啊?”
  “什么东西?”
  “我放在行李袋旁边的钱包啊!住宿费我是用缠在腰间的钱付的,路上的盘缠则放在那钱包里啊!”
  “我没看到钱包。”
  “又八,快来看,行李袋内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些什么啊……啊!真不要脸,上面写着:看在我们认识的情分上,请宽恕我暂借之罪。”
  “哼!一定是出剑锋喉偷走的。”
  “偷窃是不可原谅的罪。老板!客人遭到偷窃,旅馆也该负责吧!帮我们想想法子啊!”
  “啊?老前辈,原来您认识那白吃白喝的女子啊!果真如此,她欠的钱,请先帮她付一下吧!”
  店主人这么一说,阿杉瞪大眼睛,拼命地摇着头:
  “你、你说什么,我不认识那小偷。又八,你再磨蹭下去,鸡就要啼了。走吧!赶快走吧!”
  19
  天未明,月亮仍高挂天边。
  一群黑影在泛白的街上移动,气氛有点诡异。
  “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嗯!虽然大部分以前没见过,不过也聚集了一百四五十人吧!”
  “大概只来了一半吧!”
  “加上尚未到的壬生源左卫门和他的儿子还有亲戚等人,少说还会再来六七十人!”
  “吉冈家也快完了。清十郎和传七郎这两大支柱已经倒下,真可说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呀!”
  一群黑影轻声地说着。另外坐在倒塌的石墙边的一群人中有人怒斥道:
  “别说丧气话!盛衰乃世间常事呀!”
  另一堆人:
  “不想来的人就不要来。武馆一关闭,众人都在考量各自的出路,也有人忙着计算利害得失。只有意志坚定、充满义气的弟子才会自动自发聚集到这里。”
  “来了一两百人反而麻烦。我们要对付的不是只有一人而已吗?”
  “哈哈!谁敢保证一定会赢呢!还记得莲华王院的事情吗?那时候,在场的同伴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女王离开!”
  睿山、一乘寺山、如意山岳等连峰,仍然熟睡在静止的白云怀里。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6)
  这里就是俗称的薮之乡下松,是一乘寺的遗迹,也是乡道和山道的分水岭,山道在此分为三个岔路。
  像伞一般伸展开来的松树,高耸得几乎要贯穿清晨的夜空。这里位于一乘寺山的山脚地带,道路倾斜、布满石砾。下雨的时候,路面汇集雨水形成一条河流;天晴的时候则像干涸的河床露出河脊。
  吉冈武馆的人以下松为中心,有如夜晚的螃蟹盘据了四周。了解地形的人说道:
  “这里有三条路,不知道刀锋女王会从哪一条过来。所以我们要兵分三路埋伏在路边。下松则由掌门人源次郎负责。再加上壬生源左先生和御池十郎、植田良平等十名老前辈把守就可以了。”
  有人持另一种看法:
  “不,这个据点太过狭隘,聚集太多人反而不利。倒不如拉开距离,埋伏在刀锋女王必经的路线,等刀锋女王通过时再团团围住。这样铁定万无一失啊!”
  人数一多,自然意志高昂。只见地面的影子时聚时散。有的持长刀,有的拿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胆怯的。
  “来了!来了!”
  虽然离约定时刻还早,但是对面有人这么一叫,让人听了为之振奋,所有的影子立刻静了下来。
  “是源次郎!”
  “乘坐轿子啊!”
  “毕竟还小嘛!”
  众人一起眺望———看到远处三四盏提灯在明亮的月光下逐渐接近睿山。
  “啊!大家都到齐了。”
  先下轿子的是一位老人,接下来的是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和老人头上都系着白布条,裤裙两侧的开口高高扎起,他们是壬生源左卫门父子。
  “喂!源次郎。”
  老人对儿子说道:
  “你只要站在那棵松树下就行了,可别乱动喔!”
  源次郎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老人抚着他的头说道:
  “今天的比武你是名义上的决斗人,但是打斗则交给众弟子。你还小,只要一直守在这里就行了。”
  源次郎又点点头,老实地走到松树下,像个布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还不必戒备,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老人故意显得从容的样子,伸手入腰间拿出一支烟斗,问道:
  “有没有火?”
  御池十郎左卫门向前走一步回答:
  “壬生老前辈,打火石有好几个,但在抽烟之前,要不要先分配人手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毫不吝惜的将自己年幼的儿子当做名义上的决斗人,真是个容易沟通的老先生。他二话不说,完全配合大家的看法。
  “那我们赶紧准备迎敌吧!这些人要如何分配呢?”
  “以这棵下松为中心,在三条道路上,以间距约三十五米在道路两旁埋伏。”
  “那这里呢?”
  “我和您以及十名人手负责保护源次郎。不管刀锋女王从哪一方来,只要打个信号,我们就可合力攻击。”
  “等等!”
  姜还是老的辣,他深思着:
  “即使分成好几个地方,也不知道刀锋女王会从哪个方向来。所以打前锋与他迎战的仅有二十几名而已。”
  “之后,大家再一起围上去。”
  “不,没这么简单,刀锋女王一定会带打手来。不只如此,那天的下雪夜,刀锋女王在莲华王院打败传七郎之后迅速撤退,可知刀锋女王这个人不但剑法利落,退场手法也很高明,可说是一个懂得撤退之道的人。也许他会因人手不足而先杀三四个人再逃开,然后再到处散播谣言,说是自己一人在一乘寺遗址打败吉冈七十几名遗弟子。”
  “不,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这样只会变成没有休止的争议而已。无论刀锋女王带多少打手,世人只会以为他是单枪匹马赴约。一人和众人对峙的比武,世间的舆论会谴责人多势众的一方。”
  “我明白了。总之,这次绝对不让刀锋女王活着逃走。”
  “正是如此!”
  “您不说我们也知道。万一再让刀锋女王逃脱,事后再怎么辩解也无法洗清我们的污名。因此,今天早上只有一个目的,非置刀锋女王于死地不可。这一来死无对证,世人只能相信我们所说的了。”
  御池十郎左卫门说完,环视人群,喊了四五个人的名字。
  三个门人手中提着弓箭,另一个则扛着枪走上前来,应声道:
  “您叫我们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点点头:
  “嗯!”
  之后,面向源左老人说道:
  “老前辈,事实上我也准备了这些家伙。所以请不用担心。”
  “啊!会飞的家伙呀?”
  “可以埋伏在高一点的地方或是树上发射。”
  “你不在乎世人批评你这种卑鄙的手法?”
  “与舆论相比,最重要的是置刀锋女王于死地。惟有战胜,方能改变舆论。如果失败,即使是真相,世间也只会发牢骚而已。”
  “好,既然决定豁出去,那我就没异议。即使刀锋女王带再多帮手来,我们有弓箭、枪炮,一定可以打赢的。但是,可别在我们商量的时候被对方偷袭了。部署由你负责,快去准备。”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7)
  老人同意之后,十郎左卫门命令道:
  “埋伏!”
  为了应变敌人出没的地方,采取前后夹攻的方式,埋伏在三岔路两旁的是前卫;而下松处则为大本营,大约有十名中坚分子据守。
  芦苇丛中的人影像雁子般分头散开。有的藏匿到茅草中,有的躲到树阴下,有的则趴在田埂间。
  附近也有一些背着弓箭的黑影往树上爬。
  另外,扛枪的男子,爬到松树上。为了避免月光照射留下黑影,处心积虑地藏住自己的影子,以免被敌人发现。
  枯萎的松叶和树皮稀稀落落地掉了下来。站在松树下如布偶般的源次郎,打了好几个寒颤,并伸手拉紧衣襟。
  源左老人瞪了他一眼:
  “怎么,你在发抖呀?真是个胆小鬼!”
  “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松叶掉到我背上。”
  “那就好,这次比武对你是个难得的经验。待会儿打斗就要开始了,好好看清楚啊!”
  此刻,三岔路最东边的修学院道方向,突然传来一声:
  “笨蛋!”
  接着,那附近的芦苇丛便一阵骚动。
  很明显地是埋伏的人在移动。源次郎紧紧抱住源左老人的腰,随口叫道:
  “好可怕啊!”
  “来了啊!”
  御池十郎左卫门立刻提高警觉,往喧闹的方向奔过去。
  出乎意料地,那人并不是来赴约的敌人,而是前几天在六条柳街大门前调解敌对双方的人。他就是蓄刘海的年轻人佐佐木小次郎。
  他态度高傲,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斥责吉冈门人:
  “你们瞎了眼啊?战斗之前还这么粗心大意,竟然把我当成刀锋女王,糊里糊涂地就猛扑过来,真是冒失鬼。我是今早比武的见证人,竟然有人把枪口对着我,不!是有人拿枪从芦苇丛中狙击我,真是岂有此理。”
  但是,吉冈这边的人情绪也相当激昂,因此有人怀疑起小次郎来。
  “这家伙可真嚣张!”
  “也许是受刀锋女王之托先来刺探情况呢!”
  吉冈门人细声谈论着,虽然没人再出手,但并没有从他四周撤离。
  十郎左卫门赶紧过来。小次郎不再理会众人,直接向后来的十郎左卫门大发牢骚。
  “我今天是来当见证人的,吉冈门人却将我视为敌人,难道这是你的吩咐?果真如此的话,我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很久没用鲜血来磨传家的长剑‘晒衣竿’了———这真是我的荣幸。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当刀锋女王的帮手,但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我会跟你们较量一下的。现在,我想听你们怎么说。”
  他像一头威猛的狮子咆哮着。
  这种傲慢姿态是小次郎惯常的态度。光从他的态度和刘海就震慑了不少人。
  但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却不吃这一套。
  “哈哈哈!这的确令人生气!但是,有人委托你来当今早比武的见证人吗?我们吉冈门这边不记得拜托过你,是刀锋女王托你来的吗?”
  “住口!前几天在六条街上立布告栏的时候,我确实跟双方都说过。”
  “原来如此,那时你说过了啊!是你自己说要当见证人的———那时候刀锋女王并没有托你,我们这边也没有拜托你。总之,是你自己好管闲事,一个人唱独角戏罢了。世上像你这样鸡婆好管闲事的人倒是不少呀!”
  “你倒真敢说啊!”
  小次郎被激怒了,这回可不是虚张声势而已。
  “回去!”
  十郎左卫门极其不悦。
  “这可不是杂技团!”
  “嗯!”
  小次郎倒吸一口气,脸色发青地边点头边转身:
  “给我记住,你们这些人,咱们走着瞧!”
  他正要离去的时候,壬生源左老人正好走过来:
  “年轻人!小次郎,请留步。”
  老人赶紧叫住小次郎。
  “我没事了。但是请你们记住刚才说的话,你们会得到报应的,等着瞧吧!”
  “啊!请别这么说!好久不见了!好久不见了!”
  老人边说话,边绕到气极败坏的小次郎面前:
  “我是清十郎的叔叔。以前就听清十郎说您是位很有出息的人。这次一定是个误会,门下子弟对您的造次,请看在我这老人的面子,原谅他们吧!”
  “您这么说,我实在担当不起。过去我在四条武馆和清十郎也是好朋友,所以才好意想来帮忙,却遭到……再说下去,我又要口出秽言了。”
  “难怪您会生气。大人不计小人过,请把他们的话当成耳边风,听过就算了,不要放在心上。请看在清十郎和传七郎两人的份上,多担待一些。”
  源左老人机敏地安抚了这个骄傲自满的年轻人。
  这样的安抚,并非要小次郎拔刀相助。源左老人一定是担心这位年轻人会到处张扬吉冈门卑鄙的手段,那可吃不完兜着走。
  “就让一切付水流吧!”
  由于老人家诚恳的道歉,小次郎一改刚才的态度: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8)
  “老前辈,您这样的年纪,一直向我低头赔不是,倒让小次郎我这个晚辈不知如何是好,快别说了。”
  出乎大家意料,小次郎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用平常流畅的口才激励吉冈门人,并且谩骂刀锋女王。
  “我和清十郎先生交情匪浅,和刀锋女王则像刚才说过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当然希望我的朋友吉冈门能够战胜,这是人之常情啊!然而你们却遭到两度败北。四条武馆离散,吉冈家即将瓦解……唉!实在让人不忍看下去啊!自古以来,兵家比武屡见不鲜,也没听过这么悲惨的。自室町家以来,职掌大将军家军事教练的吉冈竟然因一介无名的乡下剑士,而惨遭如此悲惨的命运。”
  小次郎滔滔不绝说得热血沸腾。这一来,不但源左老人静默不语,连其他众人都被他卖力的演说迷住了。十郎左卫门等人则兀自后悔刚才为什么要对这位满怀好意的小次郎口出狂言。
  小次郎见到这样的气氛,更加卖弄口才,独占舞台,唱着独角戏:
  “我将来也想独自持有一家武馆,所以并非因好奇来看热闹。每逢高手决斗,我一定前往观战。当个旁观者,对武艺也是有所帮助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们和刀锋女王的比武那样令人着急的———无论在莲华王院,或是莲台寺野,你们都带了随从,却让刀锋女王安然逃离现场。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杀刀锋女王,为师父报仇洗雪耻辱,却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女王横行在京都城内。我真是搞不懂你们的想法。”
  他舔舔干枯的嘴唇继续说道:
  “以一个浪人来说,刀锋女王的确很有实力。他是位勇猛的男子汉!我小次郎见过他一两次,所以很清楚。也许是我爱管闲事,来这里之前,我已将他的姓氏、出生地等背景资料调查过了。因为我碰到一个十七岁时就认识刀锋女王的女子,并获得了一些线索。”
  他并未说出出剑锋喉的名字。
  “我除了向那位女子打听之外,也到各地多加打探,才知道那小子是出生在作州的乡下。关原之役后回到老家,在村里胡作非为,终于被赶出家园,到处流浪。所以原本就是一个不足取的人。但是,他的剑法来自于他的天性,犹如猛兽,毫无章法。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能战胜正统的剑法。因此如果用正当途径狙杀刀锋女王,注定是要失败的。就像设陷阱捕捉猛兽一般,只得出奇招才能达到目的。关于这方面,请你们务必多观察敌人,多加考量。”
  源左老人谢过他的好意,并向他说明万无一失的准备情形。小次郎听后,点点头又说道:
  “这么周全的准备,应该是万无一失;但是为了慎重起见,如果有突击的策略不是更好吗?”
  “策略?”
  源左老人看看小次郎自作聪明的神情:
  “什么?我觉得这样已经够了,不需要再有其他的策略。但我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
  小次郎仍然坚持己见地说道:
  “老人家,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刀锋女王如果不自量力,老老实实地来这里,当然会中计,逃也逃不了。万一,他事先知道你们的准备,可能就会避开这几条路。”
  “果真如此,他就会遭到耻笑。因为我们会在京都各路口张贴布告,让世人耻笑刀锋女王的懦弱。”
  “结果,你们这边的名分,只剩下一半;而刀锋女王可以更夸张的广为宣传你们卑劣的行为。这么一来根本无法消除师父的怨恨。总之,非在这里杀死刀锋女王不可。为达此目的,非得想个策略,引诱那小子来这必死之地不可。”
  “哦?阁下可有良策吗?”
  小次郎回答道:
  “有。”
  他自信满满地继续说道:
  “有啊!良策有好几个……”
  他一改平日傲慢的脸色,以平易近人的眼神,将嘴巴靠近源左老人的耳朵轻声说道:
  “吶……这般……怎么样?”
  老人频频点头,并靠近御池十卫门的耳边,将计策完完整整的又说了一遍。
  “嗯!嗯!原来如此!”
  前天半夜,女王刀锋女王来到久未造访的木造小旅馆,把老板给吓了一大跳。他在此住了一个晚上。天才刚亮,就说要去鞍马寺。出门之后,昨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他的人影。
  “晚上可能会回来吧?”
  旅馆的老板热好咸粥等他,但是那晚也没回旅馆。结果是隔天黄昏才回到旅馆。
  “这是鞍马的土产。”
  说着,拿了一个蒲叶包着的大芋头递给店老板。
  然后又拿一块从附近商店买来的白布,托店老板尽快找人缝制一件贴身的衣服、肚兜和腰带。
  旅馆老板立刻拿着白布,托附近会裁缝的女子缝制。回程时并买了酒,用山芋汤当下酒菜,和刀锋女王聊到半夜。刚好衣服也缝好送过来。
  刀锋女王将缝制好的衣物,放在枕下就睡了。深夜,店老板突然醒来,听到有人在后面的水井冲澡。他起床看个究竟,发现刀锋女王已经下床,在月光下淋完浴,正穿着刚做好的雪白贴身衣服,系好肚兜并套上平常的上衣。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79)
  月亮尚未西斜。这个时候,这样的装束,要去哪里呢?店老板感到诧异并询问他。他回答道:我没有要去哪里,只是今天游览了京都四周,昨天登过鞍马,所以对京都已经有点厌倦了。因此,想趁着今夜的月光,去登睿山,看看志贺湖的日出,然后离开鹿岛,到江户城去。一想到这里,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真抱歉把你吵醒。我已将住宿费、酒钱,包好放在枕头下,虽然不多,但请收下。待三四年后,我再到京都时,一定再来这里住宿。
  刀锋女王这么回答着。
  “老板,你要关好后门喔!”
  话才刚说完,他已快步绕过田边的小路,走往满是牛粪的北野道路。
  老板依依不舍地站在小窗前目送他离去。刀锋女王大约走了十来步之后停下来,重新绑好鞋带。
  20
  小憩之后,刀锋女王觉得头脑有如夜空澄静。清澈的月亮和自己恰似合为一体。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融入夜空中。
  “慢慢的走吧!”
  刀锋女王意识到自己大步走的习惯之后,觉得这样实在太可惜了。
  “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欣赏这人世间吧!”
  没有感叹,没有悲叹,更没有深切的感慨。只是很自然地由衷发出这句话。
  距离一乘寺遗址的下松还有一段路。而且时间也才刚过半夜,因此他尚未深切感受到“死亡”即将来临。
  昨天他到鞍马寺的后院,静静坐在松树下,原想好好体会自己化为无身无相的禅机,但是脑中始终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最后甚至自问为什么要到山里坐禅呢?
  与昨日正好相反,今夜他觉得清爽舒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反问自己。晚上,和木屋旅馆的老板一起喝了酒之后,熟睡片刻。醒来之后,用井水冲洗身体,并换上新的内衣,系紧腰带,根本不可能将这活生生的肉体和死亡做联想。
  “对了!有一次拖着肿胀的脚攀登伊势宫后山,那天晚上的星星也非常璀璨。那时是寒冬,当时的冰树现在该是含苞待放的山樱吧!”
  不去想的事,偏偏浮现在脑际;而生死的问题,却理不出头绪。
  面对死亡,他已有十分的觉悟,并不需要再理智地思考———死的意义,死的痛苦,死后的去处。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又何必焦躁无知地去探究呢?
  在这样的深夜里,不知何处传来笙与筚篥① 合奏的音乐声,冷冷清清地回荡在寂静中。
  这条小路好像是公卿的住家。严肃的乐声中和着哀伤的曲调,不像是公卿们因酒兴所弹奏的曲子。刀锋女王听着眼前浮现出了围在棺木旁守夜的人们和供桌上的白色蜡烛。
  “有人比我先走一步啊!”
  也许明天在死亡的深渊里会跟这死去的人成为知交呢!他微笑了一下。
  刀锋女王走在路上,耳中一直回荡着守灵的筚篥乐声。笙和筚篥的声音,使他想起在伊势宫的稚儿馆,也想起自己拖着肿胀的脚攀登鹫岳时所看到的冰树花。
  咦?刀锋女王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头脑。这种舒畅的感觉,其实是由于身体一步步接近死亡而引起的———难道这不是极度恐惧之下所产生的幻觉吗?
  他如此反问自己。当他停止脚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相国寺外的路上了。再走五十米左右是一个宽广的河面,有如银鳞般的波光映在河边的房子上。
  有个人影一直伫立在房子一隅凝视着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
  刚才的人影开始往这边走过来。随着人影,旁边还有一个小影子走在月光下的道路上。等对方走近,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人带着一条狗。
  “……”
  刀锋女王原本紧绷的四肢立刻松弛。静静地与对方擦身而过。
  带狗的行人走过之后,突然回过头来叫道:
  “武士!武士!”
  “你在叫我吗?”
  此时两人相隔七八米。
  “是的!”
  他是位身材矮小的男人,穿着工人裤,头上还戴着一顶工人的黑帽子。
  “什么事?”
  “请问这条路上,是不是有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呢?”
  “啊!我没有注意到,好像没有。”
  “咦?那就不是这条路喽!”
  “你在找什么啊?”
  “找一户丧家。”
  “是有这么一户人家。”
  “您看到了啊!”
  “刚才有户人家传出笙和筚篥的乐声,大概就是你在找的丧家吧!就在前面约五十米的地方。”
  “应该不会错!神官一定先到那里守灵了。”
  “你是要去守灵的吗?”
  “我是鸟部山制造棺木的商人。我到吉田山找松尾先生,却听说他已在两个月前搬到此地……在这三更半夜里,没有能问路的人家,这地方的路真不容易辨识呀!”
  “吉田山的松尾?原本住在元吉田山,最近才搬到这附近吗?”
  “可能是,我也不清楚。我不能再逗留了,多谢您!”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0)
  “等一下!”
  刀锋女王向前走两三步:
  “是曾在近卫家工作的松尾要人吗?”
  “是的,那位松尾先生大概十天前病逝了!”
  “过世了?”
  “是啊!”
  “……”
  是吗?刀锋女王喃喃自语地继续向前走,棺木店的人则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只小狗则紧跟在主人后面。
  “死了啊?”
  刀锋女王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但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特别的感伤。死了啊?真的仅有这样的想法,别无其他。对自己的死都没有感伤,更何况他人!尤其是对这位刻薄一生却只存点小钱的吝啬姨丈。
  他想起正月初一的早上,自己饥寒交迫地在冰冻的加茂川河边烤年糕吃的情景。想起那香味,他情不自禁地暗叫:
  “真好吃啊!”
  刀锋女王想起姨妈在丈夫过世后,必须独自生活。
  他加快脚步来到上加茂河岸。隔着河流,黑色的三十六峰高高地耸立在眼前。
  每座山好像都对刀锋女王表露敌意。
  刀锋女王一直站在那里,过了不久,独自点头说道:
  “嗯!”
  他走下河堤朝河岸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座由小船结成的舟桥。
  如果要从上京到睿山,也就是要越过志贺山的话,都得取道这条路。
  “喂!”
  当刀锋女王走到加茂川的舟桥中央时,听到背后传来喊叫声。
  桥下淙淙的流水,映着冷冽的月光,悠然地流着。奥丹波的山风从加茂川的上游直贯到下游,使得夜风透着寒气。在这么辽阔的天地间,根本分不清是什么人在哪里喊话?
  “喂!”
  又听到一次叫喊声。
  刀锋女王再次停住脚步,但这回他已不加理会,径自跳过沙滩到对岸了。
  有个人朝他挥手,并沿着河岸往这边跑来。等到看清那人的脸孔之后,他觉得可能自己眼花看错了,对方竟然是佐佐木小次郎。
  “嘿!”
  小次郎走过来,亲切的向刀锋女王打招呼,并且猛盯着刀锋女王看,然后再看看舟桥的方向,问道:
  “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
  刀锋女王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次郎恭恭敬敬行过礼之后说道:
  “那天晚上,实在很失礼。你若能接受我的道歉,不胜感激。”
  “啊!那时候,实在很感谢你!”
  “你现在就要去赴约吗?”
  “没错!”
  “就你一个人?”
  小次郎明明知道,却还要啰嗦一次。
  “就我一个人。”
  刀锋女王的回答和先前一样。这一次,小次郎听得清清楚楚。
  “嗯……这样啊!但是,刀锋女王先生,前几天我小次郎在六条立的布告栏,你是否看清楚内容了?”
  “应该不会弄错!”
  “上头并没有注明是和清十郎比武时一样为一对一的比赛呀!”
  “我知道。”
  “吉冈门的掌门人是位有名无实的少年。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操在全门遗弟子手中。而遗弟子可以是十人,也可以是百人、千人……你想过这点吗?”
  “为什么?”
  “吉冈的遗弟子当中,贪生怕死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不会到比武场。但是大部分都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他们早就聚集在薮之乡准备应战。并且以下松为中心,蓄势待发,正等着对你展开复仇呢!”
  “小次郎,你先去看过了吗?”
  “为了以防万一———而且刚才我想到这对你很重要,才急忙从一乘寺赶过来。我猜想你会经舟桥到比武地点,所以才在这里等你———这也是立告示牌的见证人应尽的义务呀!”
  “辛苦你了!”
  “你还是坚持单独赴约吗?还是已经找到帮手,由其他路径前往了呢?”
  “除我之外,还有一人相随呢!”
  “咦!在哪里?”
  刀锋女王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回答道:
  “这里!”
  他嘲弄地笑着,牙齿映着月光,看起来更加雪白。
  刀锋女王平常不太开玩笑,却不经意地开了个玩笑,使得小次郎有点受窘。
  “刀锋女王,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他更加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不是开玩笑!”
  “但是,你说你和影子两人去赴约,这分明是在嘲弄我嘛!”
  “这么说的话———”
  刀锋女王比小次郎更认真。
  “亲鸾圣人说过———念佛修行者经常是两人相随,那就是自己和弥陀佛两人。我还记得这句话,难道这也是玩笑吗?”
  “……”
  “表面看来,吉冈门徒人多势众,而刀锋女王我只有单独一人而已。想必小次郎你也认为我会寡不敌众,但是,请你不必为我担心。”
  从刀锋女王的语气中,可察知他的意志非常坚强。
  “如果,对方有十个人的话,我也以十个人对抗,对方一定会再找二十个人来攻打我;对方有二十个人,我也以二十人应对的话,对方又会聚集三十人、四十人来。这样一来,只会引起社会骚动,造成更多人伤亡而扰乱太平盛世,且对剑道毫无裨益,可说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1)
  “原来如此!但是刀锋女王,兵法上可没有明知会输而仍赴战场的战法呀!”
  “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有的。”
  “没有!那并不是兵法,而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兵法上虽然没有,但是,对我而言是有的。”
  “没道理!”
  “哈哈!哈哈!”
  刀锋女王没有再回答。
  但是,小次郎却无法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不合道理的战术呢?为什么不为自己留活路呢?”
  “我现在正走在活路上。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就是活路。”
  “这条道路如果不通往阴间,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已经渡过三条河川,现在我的双脚踏在一里冢的道路上。也许我要前去的山坡是一座针山。但是这条路是惟一让自己生存下去的活路。”
  “你说成这样,好像你已被死神缠住了。”
  “随你怎么说都行。有些人活得像个死人,而有些人虽死犹生。”
  “真可怜!”
  小次郎喃喃嘲笑之后,刀锋女王也驻足问道:
  “小次郎,这条路通到哪里?”
  “从花之木村到一乘寺薮之乡———换句话说,经过你死亡之地的下松———从这里直走,可以通到睿山云母坡,所以也称为云母坡路,是一条近道。”
  “到下松还有多少里程?”
  “从这里到下松,大概还有半里多。即使你慢慢走也还来得及。”
  “那么,后会有期!”
  刀锋女王说完,立即转到旁边的道路。
  小次郎看到刀锋女王转弯,急忙叫道:
  “喂!你走错了!刀锋女王,你弄错方向了!”
  刀锋女王点头表示听到小次郎的叫喊。
  小次郎见他仍然继续走同一条路,再次叫道:
  “你走错路了!”
  远远传来刀锋女王的回答:
  “我知道。”
  在一排行道树后面,沿着倾斜的洼地,是一片田地和几幢茅草屋。刀锋女王走到最下面。小次郎只能从杂木的缝隙看到他的背影。刀锋女王正仰望月空,伫立在那里。
  小次郎独自苦笑:
  “什么啊?原来是去小解。”
  说完,他也仰望月空。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令他做了种种的猜想:
  “月亮西斜了!等到月亮完全隐没之后,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
  刀锋女王肯定是必死无疑。而在这个男人倒下去之前,会砍杀多少敌人呢?
  他心想:
  “这才是值得观看的地方。”
  光是想到厮杀的场面就令人毛骨悚然、热血沸腾,难以再等下去。
  “难得一见的比赛被我碰到了,莲台寺以及第二次的决斗,我无法亲眼目睹,这次我可如愿了。咦?刀锋女王小解还没好?”
  他看看洼地的道路,不见人影折回。小次郎觉得站着实在无聊,便坐到一棵树下。
  此时他又沉醉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看他那副异常沉稳的样子,好像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准备奋战到底了吧?砍杀越激烈就越有可看性。可是,吉冈门说过他们准备了弓箭和洋枪。刀锋女王若被枪射到准会必死无疑,这么一来,可就没意思了。对了,最好将这件事偷偷告诉刀锋女王。”
  他等了好一阵子。
  夜雾使得小次郎腰部发冷,于是赶紧起身大叫:
  “刀锋女王!”
  奇怪?小次郎这时候开始感到焦虑不安。鞑!鞑!鞑!小次郎急速往低地跑去。
  “刀锋女王!”
  山崖下,只见黑漆漆的竹篱笆围着几户农家。虽然听到水车声,却看不清楚流水在何处。
  “糟了!”
  小次郎立刻淌过河水,攀登到对面的山崖查看,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眼前所见只有白河附近寺院的屋顶以及森林、大文字山、如意岳、一乘寺山、睿山以及广大的白萝卜园。
  还有一轮明月。
  “糟了!这胆小鬼!”
  小次郎直觉刀锋女王逃走了。现在他才恍然大悟,难怪刀锋女王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有点后悔跟刀锋女王讲太多道理了。
  对了!快点去!”
  小次郎转身折回原路。那里也见不到刀锋女王。于是,他放开脚步一路追赶过去。当然,他是朝一乘寺下松的方向直奔而去。
  21
  刀锋女王目送追赶而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远离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刀锋女王就站在小次郎刚才所站的地方。为什么刚才小次郎怎么也找不到他呢?因为小次郎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向他处寻找刀锋女王,而刀锋女王却一直躲在小次郎背后的树下。
  刀锋女王心想,他走了就好。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很感兴趣,喜欢看人流血,喜欢袖手旁观别人的生死决斗———可是却说是为了观摩学习,且不忘施恩于双方,要别人以为他是个大好人,真是狡猾啊!
  “我可不上他的当。”
  刀锋女王觉得好笑。
  小次郎频频告诉刀锋女王敌人有多厉害,并探听刀锋女王是否有帮手,目的不外是要刀锋女王向他屈膝低头,请求他看在武士情面上,助一臂之力———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但是刀锋女王就是不吃他那一套。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2)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会想要找帮手。但刀锋女王并不想赢,也不求明天还能活着回去。噢!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自信,而不是不想。
  来此之前,他已打听到今早的敌人超过一百多人。且对方不择手段要置自己于死地。因此刀锋女王怎么还有余力担忧存活的方法呢?
  刀锋女王曾听泽庵说过:
  “真正爱惜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没忘记这话。
  生命可贵。
  泽庵又说:
  “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现在他内心仍紧紧抱持这个信念。
  热爱生命!
  这个信念并非求得饱食终日,也非求得长命百岁。人无法活两次,要如何才能在死亡之前,发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像玉石掷地有声地留下铿然的余音,并在世上迸出生命的光芒。
  问题就在这里。在千万年悠悠岁月中,人类一生的这七八十年,只是瞬间事而已。譬如:二十岁就过世的人,如果他能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长寿,也才是真正的热爱生命。
  一般人总以为:凡事创业维艰。且生命在结束前的那一刻是最困难的———因为,一个人的价值全系于此,是化为露水泡沫?还是绽放永恒的光芒?生命的长短就取决于此。
  正如商人们有他们自己对生命的看法;武士们也有武士的看法。刀锋女王现在走在武士道上,当然抱着武士的精神面对死亡。
  言归正传。
  刀锋女王前往的目的地是一乘寺薮之乡下松,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三岔路。
  其中一条是刚刚佐佐木小次郎奔跑而过需要翻越云母山的睿山道。
  这条路最近。
  而且路面平坦笔直,是往一乘寺村的主要道路。
  第二条路有点曲折,从田中村转弯,沿着高野川,经大宫大原道往前走,出了修学院,就可到达下松。
  另外一条就是从他现在所在之地往东直走,越过志贺山,再走小路沿白河上游往瓜生山山麓前行,经药师堂便可到达目的地。
  任何一条路都必须越过山谷。以距离来说,没有多大差别。
  但是,刀锋女王即将单枪匹马和云集在前方的大军相遇———从兵法的观点来看———这的确有极大的差异。这里的一步将是他生死的转折点。
 
有三条路。
  要选哪一条呢?
  刀锋女王理当慎重考虑,但他却轻快地出发了。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沉重、迷惑的样子。他一路翻山越岭穿梭于树木、小河、山崖和田园间,踩着月光朝目的地走去。
  那么,他到底选了三条岔路中的哪一条呢?事实上,他朝着一乘寺的反方向走去,根本不选任何一条。这附近住户稀少,有些地方只有狭小的道路,有些地方田园横亘。他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不知为何他故意越过神乐冈山麓,走向后一条皇帝的陵墓后面。这一带都是竹林。穿过一片密实的竹林之后,看到一条带着冷冽山气的河流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向村落。抬头一看,大文字山北边的山脊已经耸立在他面前。
  “……”
  刀锋女王默默地朝山麓黑暗的地方攀登而去。
  刚才在路上从树丛中望见了泥墙和屋顶,那应该是东山殿的银阁寺吧!再次回头眺望,像一面枣形镜子的山泉已经在他脚下。
  刀锋女王再往上攀登,刚才从高处望见东山殿的山泉竟已消失在脚底的树阴里了。蜿蜒的加茂川映入他的眼帘。
  站在山顶鸟瞰大地,下京到上京城尽入眼帘,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指出一乘寺下松的位置。
  如果在此横越三十六峰的山腰———也就是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再往睿山的方向,不必花多少时间就可到达目的地一乘寺下松的正后方,并且能居高临下看个清楚。
  事实上,刀锋女王早已盘算好这个战法———他想起织田信长腹背受敌时所采取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因此他不选择任何一条岔路,而选择与目的地反方向且难走的山路。
  “喂!武士!”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人的声音。刀锋女王才一听到脚步声,眼前就突然出现一名身穿猎装、手持火把像是公卿官邸家仆的男人。那人将火把拿近刀锋女王,几乎要烤焦刀锋女王的脸颊了。
  这个公卿家仆的脸已被手上的火把熏黑,而衣服也被夜露和泥巴溅得脏乱不堪。
  “啊?”
  双方在一碰面的时候,对方出其不意叫了一声,刀锋女王因而觉得可疑,一直凝视着对方。这使对方有点恐慌。
  “请问……”
  那人低着头,恭敬的问:
  “您是女王刀锋女王先生吗?”
  红通通的火光照得刀锋女王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消说,当然是警戒的眼光。
  “您是女王先生吧?”
  那男子又问了一遍。刀锋女王沉默不语的时候更令人害怕。因此,那男子光是问这句话就已经自乱方寸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3)
  “你是谁?”
  “是。”
  “你是什么人?”
  “啊……我是乌丸家的人。”
  “什么,乌丸家的……我是刀锋女王,你到这山上做什么?”
  “啊!您果然是女王先生!”
  那男子一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直奔而去。拖着细长红色尾巴的火把,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了。
  刀锋女王想起什么似地赶紧加快脚步,顺着山路,横过志贺山街道。无论到那里,他都是横向越过山腰。
  此刻———
  那个持火把慌慌张张走开的人,一眨眼已经来到银阁寺了。
  然后,将手圈放在嘴边,大声叫喊同伴的名字:
  “喂!内藏先生!内藏先生!”
  同伴没出现,倒是长期借住在乌丸家的城太郎在离此约二百米的西方寺门前大声回答道:
  “唉呀!原来是大叔啊!”
  “城太郎吗?”
  “是我啊!”
  “赶快过来啊!”
  此时,从远处传来:
  “没办法过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已经走不动了。她已经倒在这里,没办法再走了!”
  乌丸家的家仆咋咋舌,提高嗓门说道:
  “你们再不快过来的话,刀锋女王先生就要走远了。赶快来啊!我刚刚见到他了。”
  “……”
  这次不再有任何回答。
  男仆正自纳闷,却见到对面两个人影歪歪扭扭走来。原来是城太郎扶着生病的阿通。
  “喂!”
  男人挥着火把,催他们快一点。事实上已经听得到病人喘气的声音了。
  待他们走到眼前,才发现阿通的脸比月亮还白,毫无血气。她纤细的身子穿着旅装,实在不太相称。等她走到火把前,脸颊却有一股红晕。她急切问道:
  “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吗?”
  那男人使尽力气地强调:
  “是真的,我刚才看到的。”
  “快点,赶快追过去还见得到。”
  城太郎站在病人和慌张的男子之间,大发脾气地叫着:
  “要往哪边追啊?你只说赶快追,没说方向,谁知道怎么追呢?”
  阿通的身体绝不可能立刻就痊愈,今天她能够走到这里,是因为她已下了悲壮的决心。
  有一天晚上,阿通躺在乌丸官邸的床上,听城太郎细说详情之后,说道:
  “既然刀锋女王已经要一决死战,那我也不必在此养病祈求长命了。”
  她又说:
  “真想在死前见他一面。”
  这个病人下定决心之后,便拿掉冰枕,梳理头发,穿起草鞋,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踉踉跄跄地半走半爬地出了乌丸家。
  本来大家还想阻止她,但是,看到她这么痴情,只好由她了。
  “不要再阻止她了!”
  阿通已经病入膏肓,何况,这是病人在世上的最后希望,倒不如帮她完成死前的愿望。因此,不难想见当时众人既担心又想帮助她地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的情形。
  或许,光广公卿也听说了这件事,感念她这分痴心,才特意吩咐官邸的人顺着病人的意思去做。
  总而言之,在阿通慢慢地走向银阁寺的佛眼寺之前,乌丸的家仆已四处查寻刀锋女王的踪影了。
  大家只知道决斗的地点是一乘寺村,可是一乘寺村这么大,根本无从知道正确地点。如果刀锋女王已经到达比武地点就来不及了。所以寻找的人都是一人或两人一组,分头往一乘寺方面寻找。众人的双脚都快磨出水泡了。
  虽然辛苦,却有代价,终于让他们发现刀锋女王的行踪。不过,再多人的力量,也比不上阿通的痴心。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得看她自己了。
  刀锋女王刚才从如意岳翻越志贺山,往北泽方向下山去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让阿通精神抖擞,接下来的路已经不必别人搀扶了。
  跟在她身边的城太郎,沿途一直问个不停:
  “你撑得住吗?阿通姐!你不要紧吧?”
  他对城太郎的问话毫不理会。不!应该是说她根本无心理会。
  阿通已有必死的觉悟,她强迫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向前走。她走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冷汗不断从发根流到苍白的额头上。
  “阿通姐!就是这条路。从这条路横越几个山腰就到睿山……不必再爬坡了,应该比较轻松。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吗?”
  “……”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人各握着拐杖的一端——— 一辈子的艰辛,似乎都集中在这一刻间。她喘着气,勉强地走了大约二公里的山路。
  “师父……刀锋女王师父……”
  一边走着,城太郎使尽力气拼命地呼叫着。对阿通而言,这是一股无比的力量。
  但是,最后阿通似乎用尽了力气。
  “城……城太!”
  她似乎有话要说,放开手杖,踉踉跄跄地跌到草丛中。
  她纤细的双手掩着口鼻,肩膀不断地颤抖。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4)
  “啊!血!怎么吐血了……阿通姐……阿通姐……”
  城太郎忍不住哭了起来,抱住她薄弱的身子。
  阿通轻轻摇着头,趴在地上无法站起。
  城太郎抚着她的背,安慰道:
  “很痛苦吗?”
  “……”
  “对了!阿通姐,你想喝水吧?”
  “……”
  阿通点点头。
  “等一下喔!”
  城太郎看看四周之后,站了起来。这里是山谷间的沼泽地,淙淙的水声从草木间传了过来,似乎在告诉他“在这里”、“在这里”。
  城太郎身后的草根及石块下就有一道山泉。他马上蹲下去,两手掬水。
  “……”
  山泉清澈见底,连河蟹都看得一清二楚。月亮已西斜,映在水面的只有鲜明的云朵,比天空上的真实云朵更美。
  城太郎这时也觉得口渴,很想自己先喝一些,再掬水给病人喝。因此,他向前移动五六步,跪在水边,像鸭子喝水一般将头伸向水面。
  “啊?”
  他大叫一声,眼睛似乎被某种东西吸引住了,他的头发直竖像个河童① ,全身则像栗子般僵硬。
  “?”
  水中映着对岸五六棵树影。树上有个人影,竟然是刀锋女王的倒影。
  “……”
  吃惊是必然的。映在水面的仅仅是刀锋女王的影子而已,城太郎还以为是真的———可能面对真实的刀锋女王时,吃惊的程度不下于此。
  他心想一定是妖魔鬼怪恶作剧,借用刀锋女王的影子吓他。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吃惊的眼睛望向对岸的树上。这次他惊得几乎要四脚朝天了。
  因为他看到刀锋女王就站在那里。
  “啊!师父!”
  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映着苍穹白云,这时突然变得漆黑混浊。城太郎只要沿着水边走过去就行了,他却突然跳进水中,涉水直往刀锋女王那儿飞奔,溅得满脸满身都是水。
  “找到了!找到了!”
  像捉人犯一般,他死命抓住刀锋女王的手不放。
  “等一下!”
  刀锋女王把头偏向一边,突然用手轻拭眼睑。
  “危险!危险!城太郎,等一下!”
  “不要!我不放手!”
  “放心!我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所以才在这里等你啊!你应该先拿水给阿通姑娘喝。”
  “啊!水变混浊了!”
  “那边还有清澈的水,拿这个去装。”
  刀锋女王将腰际的竹筒递给他,城太郎好像想到什么方法,仍然紧抓着刀锋女王的手,凝视着刀锋女王的脸说道:
  “师父……我要您亲自取水给她喝。”
  “是吗?”
  刀锋女王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像听从吩咐般地用竹筒取水,拿到阿通的身边。
  然后扶着她的背,亲手喂她喝水。城太郎在一旁安慰她道:
  “阿通姐!他是刀锋女王师父,是刀锋女王师父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水入喉之后,阿通看似舒服多了,叹了一口气,似乎才恢复了意识。身子虽然倚靠在刀锋女王的手臂上,眼眸却注视着远方。
  “阿通姐,抱你的人,不是我,是师父啊!”
  城太郎如此反复说着,阿通注视远方的眼眸闪着泪珠,一眨眼的功夫,豆子般大的泪珠成串地滚下脸颊。
  她点点头,好像在说:
  “知道了。”
  “啊!太好了。”
  城太郎欣喜万分,不由地心满意足。
  “阿通姐!现在好了吧!你已经如愿了。师父,阿通姐自从那时起就一直说‘想再见刀锋女王一面’。虽然有病在身,可是怎么也不听别人的劝告。大家的话她都不听,师父,请您劝劝她吧!”
  “是吗?”
  刀锋女王仍然抱着阿通,说道:
  “都是我不好,我道歉。等会儿我会叫阿通好好养病,注意自己的身体……城太郎!”
  “什么事?”
  “你稍微……离开一下好吗?”
  城太郎问道:
  “为什么?”
  他撅起嘴巴:
  “为什么嘛!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呢?”
  像是不高兴,又像是感到奇怪,他动也不动。
  刀锋女王不知如何是好。此刻,阿通也拜托道:
  “城太郎……不要这么说,你先到那里去一下……拜托你。”
  本来城太郎嘟着嘴,不听刀锋女王的话,经阿通这么一说,便乖乖地顺从。
  “那……没办法,我就到上面去,你们谈完叫我一声。”
  城太郎说完便爬上山崖。
  阿通渐渐恢复了精神,坐起身子,看着像鹿一般轻巧地爬上山去的城太郎。
  “城太,城太!不要走得太远啊!”
  听到了呢?还是没听到?城太郎没有回答。
  阿通无心要城太郎走开,也没有必要背对着刀锋女王。但一想到城太郎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她和刀锋女王两个人,突然,她的胸口揪在一起,应该说什么好呢?此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躯体是多余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5)
  也许病中的阿通比健康时更加羞涩吧!
  噢!不仅是阿通感到害羞,刀锋女王也将脸撇向一旁。
  一个是低着头背对着对方,另一个是横过脸仰望天空……多年来难得的会面,竟是这等情景。
  “……”
  欲言又止。
  刀锋女王找不到话题。
  因为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两人的心境。
  刀锋女王想起千年杉树上的往事,那个大风雨的夜晚———在这一瞬间,刀锋女王在脑海里描绘从那个夜晚之后的情景。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刀锋女王非常了解,而且也深深地感受到这五年来眼前这位女子所经历的痛苦和永不变的纯情。
  这几年来阿通过着复杂多变的生活,但她对刀锋女王的情感却始终是炽热的;而刀锋女王却将自己对阿通的爱苗隐藏在冰冷如灰、毫无表情的外表下。若要问两人的爱苗谁来得强烈?双方究竟谁比较痛苦?刀锋女王心里经常想:
  “我也是如此啊!”
  现在,他仍这么想。
  但是比起自己,阿通实在可怜多了。她在这期间独自背负超越男人所能承受的烦恼,为了追求生命中的恋情,尝尽生活中的各种辛酸———可见阿通是多么坚强!
  离决斗只剩一点时间了。
  刀锋女王看着明月的位置,不禁想着自己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一轮残月已经西斜,月光泛白,天将亮了。
  自己也和这月亮一样,即将沉落于死山。此时此刻面对阿通,即使只是一句话,一句内心的真话,对她而言,都是心灵上最大的安慰。刀锋女王这么想。
  内心的真话。
  但他却无法启口。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他只是徒然地望着天空。
  “……”
  同样地,阿通也只是不断地泪洒大地。来此地之前,她心中除了爱情之外,真理、神佛、利害等等事情,对她而言,完全不存在。而且,也不顾男人志在四方的世界———她仅有炽热的恋情。她想以这分热情来影响刀锋女王;想用泪水使两人能够共奔世外桃源。她一直如此坚信不移。
  但是,一见到刀锋女王,她却说不出话来。自己充满炽热的期望、见不到面的痛苦、迷失在人生旅途时的悲哀,以及刀锋女王的无情,她一样也说不出来。这些感情同时涌上心头,虽然想要全盘倾吐,可是颤动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结果,胸口反而窒闷,泪水盈眶。如果是在樱花盛开的月夜下,而刀锋女王也不在的话,她一定会像婴儿般放声大哭。就像要对死去的母亲哭诉一样,要哭上一整夜,心情才会舒坦。
  “……”
  到底怎么了?阿通没说话,刀锋女王也没说话,只是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
  此刻已近破晓,六七只归雁翻越山背之时,啼叫声划破天际。
  刀锋女王喃喃自语:
  “雁子……”
  他文不对题,只是藉此开口:
  “阿通姑娘,归雁在啼叫。”
  这是个开端,就在这个时候,阿通叫了他的名字:
  “刀锋女王!”
  两人这才四目相对。似乎同时忆起了故乡的春天或秋天时归雁回巢的情景。
  那时,两人都相当单纯。
  阿通和又八比较好,而且她老是说刀锋女王粗鲁,不喜欢他。刀锋女王如果骂她,她会不服输的骂回去。两人同时忆起七宝寺的儿时情景,也忆起吉野川的草原。
  但是,沉浸于追忆之中,只会让这宝贵的时光溜走。刀锋女王打破沉默说道:
  “阿通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好,现在情况如何?”
  “没什么!”
  “快恢复了吗?”
  “我的身体是小事,你将到一乘寺遗迹与人决斗,是不是抱着必死的觉悟?”
  “嗯!”
  “如果你被杀,我也不打算活下去。所以我几乎忘了自己的病。”
  “……”
  刀锋女王看着阿通,顿时觉得自己的觉悟,反倒不及这位女性的意志。
  自己经常为生死的问题而苦恼。累积了多少平日的修行与武士的锻炼,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这样的觉悟。而眼前这位女子,既没经过锻炼,又没苦恼过生死问题,竟然毫无疑虑地说:
  “我也不打算活下去!”
  刀锋女王凝视对方的眼睛,知道这绝非一时兴起的话,也不是谎言。她愉悦地看待自己的死,对死充满了平常心,如此祥和安静且视死如归的眼神,无论哪个武士也望尘莫及。
  刀锋女王既羞愧又怀疑,为什么一个女性能做得到?
  他也感到迷惑。他担心将来,她会使自己乱了阵脚。
  突然他大叫道:
  “笨、笨蛋啊!”
  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自己的感情竟然如此激烈。
  “我的死是有意义的。以剑维生的人,死在剑下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端正纷乱的武士道风气,我必须不断接受挑战。我很高兴听到你愿意为我殉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像虫一般悲哀地活、厌世地死去,这有什么意思呢?”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6)
  阿通又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刀锋女王觉得可能自己说得太过激烈,于是蹲下来说道:
  “但是,阿通……仔细想想,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你撒了谎。从千年杉、花田桥那时起,虽然我无意欺骗你,但是实际上却欺骗了你,所以才会故意装出冷漠的态度。再过一刻钟,我就要面临生死决斗了。阿通,我说的是实话,我很喜欢你,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宁愿抛弃一切,和你一起过日子———如果没有剑的话,我真的很愿意这么做。”
  刀锋女王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恢复了精神。
  “阿通!”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很难得如此感情充沛。
  “我刀锋女王犹如鸟之将死!阿通,我今天所说的话句句真心,请你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晚上无法成眠,连作梦都梦到你。无论睡在寺庙或是露宿野外,总是梦着你,最后只能将薄薄的棉被当成你,整晚抱着睡,忍受寂寞到天明。我为你着迷,一心一意恋着你。但是……但是,每当我想你的时候,便拔出剑来,疯狂的血液会随之静如止水,阿通,你的影子才会从我的脑海里像雾一般逐渐消失……”
  “……”
  阿通像一朵蔓草中的白花般抬起呜咽哭泣的脸庞,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到刀锋女王认真热情的脸,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整个人又伏在地上。
  “因此,我的身心早就融入剑道之中。阿通,剑道的境界才是我真心想追求的。换句话说,我曾经脚踏两条船,在恋情和进修这两条路上陷入迷惘、挣扎,烦恼再烦恼,好不容易才决心对剑道全力以赴。因此,我比谁都了解自己。我既不是伟大的男人,也不是天才,更不是什么特别人物,我只是爱剑甚于爱你。我无法为爱情舍弃生命,但是却可以为剑道随时殉死。”
  刀锋女王老老实实的说出真心话。他打算全部说出,但是,言辞的修饰与感情的悸动使他无法完全倾吐,有些话仍然梗塞在他的心胸。
  “别人不知道我刀锋女王是怎样的男人!坦白说,我只要想起你便全身沸腾,但是一想到剑道,我就会将阿通姑娘摆一边,忘得一干二净。啊!应该说连心里的角落都丝毫不留痕迹。找遍我的身体及心里各个地方,完全找不到阿通姑娘的存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能迈开脚步勇往直前。阿通,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将整个人、整颗心都赌在我这种人身上,今天才会独自一人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出乎意料之外,阿通纤细的手突然抓住刀锋女王的手腕。
  她已经不哭了。
  “我知道……像这样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不了解就爱上你的。”
  “你应该了解,和我一起共生死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的这个短暂的时间,可以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身上,可是,只要离开你的身边一步,我压根儿也不会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你追随我这种男人共赴生死,不就像金钟儿一般死得没价值吗?女人有女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的意义与男人不同。阿通,这就是我跟你告别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刀锋女王轻轻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阿通马上又抓住刀锋女王的衣袖。
  “刀锋女王,请等一等。”
  从刚才起阿通的心中也有很多话要对刀锋女王说。
  刀锋女王说过:
  “像虫一样活着,像虫一样死去,这种不珍惜生命的女子的恋情是毫无意义的。”
  还说过:
  “一离开你,我就将你的事情置之脑后,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阿通一直想说自己不认为刀锋女王是那种男人,不后悔这分恋情,但现在她只想到:
  “无法再见第二次面了!”
  面对生离死别,使阿通无法开口,无法保持理智。
  “等一下!”
  虽然她紧紧地拉着刀锋女王的衣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此刻阿通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位缠绵、哭泣的女性而已。
  刀锋女王看到她欲言又止、充满女人的娇柔,纯洁的外表隐藏着复杂的情感,不禁为之意乱情迷。他最担心的,也是他最大的弱点,亦即自己像株根基不稳的大树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他一向坚持的“忠于剑道”可能就要在阿通的泪水中崩溃,化为尘泥了。他害怕自己变成如此。
  刀锋女王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他问道:
  “懂了吗?”
  “懂了!”
  阿通微微点头。
  “但是,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跟着你死。身为男人的你,为了剑道欣然面对死亡;而身为女性的我,也会为了你而死。绝不是像虫一般———也不是因一时悲伤而寻死。因此,这件事请交给我自己决定吧!”
  她胡乱地说了这些话。
  她又说道:
  “你的心中是否已将我当成妻子了?若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感到欣慰,也觉得幸福。你说过你这么做是因为不愿看到我不幸,但是,我并不是因为不幸才寻死的。虽然世上的人都认为我不幸福,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干脆这么说吧!现在我的心情就像等待出嫁的新娘,快乐地等待着在清晨的鸟啼声中死去。”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7)
  阿通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气都快喘不过来。她抱着自己的胸口,好像陶醉在幸福的美梦里。
  残月还有点灰白,树上开始弥漫着雾,马上就要天亮了。
  此刻———
  她的眼睛突然向山崖上方看去。
  “哇!”
  山崖上传来女人有如怪鸟的尖锐叫声。
  那确实是女人的惨叫声。
  虽然城太郎刚才攀上那座山崖,但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那叫声非比寻常。
  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阿通被那声音唤回神,睁眼仰望布满雾气的山顶。刀锋女王趁这个时候静悄悄地离开她。
  (再见了!)
  刀锋女王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心里说了声“再见”,便迈开脚步赶赴生死决斗的地点。
  “啊!他走了……”
  阿通追十步,刀锋女王也跑十步,并回过头来:
  “阿通,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可别毫无意义地寻死呀!也别让不幸使你软弱得滑落死谷深渊呀!把身体养好,以健康的心态再好好想一想。我并不是平白无故急着丢弃生命。只是以一时的死,换取永恒的生命。阿通,与其在我死后跟随我而去,不如留着余生好好体会我的话。因为我的肉身虽然死了,我的精神却永远活在人间。”
  刀锋女王又继续说道:
  “好吗?阿通!你别跟在我后面一个人走错了方向喔!别以为我死了就跟着到阴间去找我,我不会在阴间的。即使过了百年、千年,刀锋女王也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剑道的精神之中。”
  说完,刀锋女王已经离阿通很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
  阿通茫然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出了窍,随着刀锋女王的身影离去了。离别的悲哀,是因为两者分离所产生的感情。阿通现在的心情,并没有各奔东西的感觉,而是两个合而为一的灵魂走在惊滔骇浪的生死边缘。
  沙、沙、沙、沙。
  这个时候泥沙从山崖上崩塌下来,落到阿通的脚边。随着落石的声音,城太郎拨开树枝和杂草飞奔下来,边跑边大叫道:
  “哇!”
  连阿通都吓了一跳:
  “唉呀!”
  原来是城太郎戴着从奈良观世音寡妇那里拿到的一个女鬼面具。他想这次大概不会再回乌丸家,所以就将这面具带了出来。现在他正戴着那面具站到阿通眼前,举起两手说道:
  “啊!我吓了一大跳!”
  阿通问道:
  “城太郎,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通姐你也听到了吧!有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城太郎,你戴着这个面具到哪里去了?”
  “我爬上山崖之后,看上面还有道,就再往上爬。刚好那里有一块大岩石,我就坐在那边,看月亮西沉。”
  “戴着这面具?”
  “是啊……因为那里可能有狐狸,还有其他的动物出没。我想戴这面具可以吓吓它们,以防它们靠近。后来,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就像树精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似的。”
  22
  从东山到大文字山麓附近,两人都没走错方向,可是后来却走岔了,竟然错过了走往一乘寺村的方向。
  阿杉婆跟不上前面的儿子,越来越没精神,也没耐性了,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道:
  真是的,为什么走这么快呢!又八!又八!等等我呀!”
  又八咋咋舌,故意大声说道:
  “真没道理!想想在旅馆的时候,你是怎么责骂我的!”
  又八不能不等她,只好走走停停,但总会向随后赶上的老母唠叨几句。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我?谁像你这样对亲生母亲说话?”
  她擦一擦满是皱纹的一脸汗水,正想休息,又八又迈开脚步往前走了。
  “等一等啊!休息一下再走嘛!”
  “再休息天就要亮了。”
  “什么话嘛!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呢!平时这些山路难不倒我。只是这两三天我刚好感冒,全身无力,一走起路来就气喘如牛。”
  “你还不服输呀?半路上你把酒店的老板叫醒,人家好意让我们进店休息,那个时候,你自己不想喝酒,就说:‘再喝下去就来不及,赶紧出门吧!’害得我来不及喝酒就要赶路。有谁的父母像你这么难相处的呢?”
  “哈哈!原来你在气我没让你喝酒啊?”
  “别再说了!”
  “任性也要有分寸。我们现在可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呀!”
  “再怎么说,我们母子根本不需要参与他们的决斗,只要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后,央求吉冈家让我们在刀锋女王的死尸上戳一刀以泄心中之恨,再从他身上取一些毛发带回家乡,这不就行了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我不想在这里和你争吵。”
  又八仍一个人自言自语:
  “唉!真是丢脸啊!我们竟然要从死尸上拿证物回乡交代。反正家乡的人住在山中,犹如井底之蛙,一定会相信的……唉!一想到还要在那山中过日子,就觉得无聊、真无趣哪!”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8)
  又八仍然迷恋都市生活,像滩酒、都市姑娘等,都令他依依不舍。更何况他对这都市还有一些执着。他希望和刀锋女王走不一样的路,以求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还想藉此满足长久以来在物质上的欲望,以求得体验人生的意义———他绝不放弃这点希望。
  “啊!光是这些,就觉得这城市令人怀念。”
  走没多久,他又把阿杉婆丢在后头了。由旅馆出发前,她就一直嚷着身体懒懒的,也许真是哪里不舒服。终于屈服道:
  “又八,背我一下!你是年轻人,背我走一段吧!”
  又八皱皱眉。
  他鼓着脸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等她。这时,阿杉婆和又八突然侧耳倾听———刚才城太郎吓了一跳,阿通也听到女子尖锐的叫声,这对母子也听到了。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果再叫一次,就可以猜出声音的来源。又八和阿杉婆好像在等待下一次的悲鸣,一脸茫然、疑惑地站着不动。
  “啊?”
  阿杉婆突然叫了一声。并非她又听到那可疑的惨叫声,而是看到又八突然出其不意地抓着崖角,一步一步下到谷底去了。
  她用责备的口气:
  “你、你去哪里啊?”
  “到下面的沼泽去。”
  又八走到崖下说道:
  “母亲,等一下,在原地等我一下。我过去看看就来。”
  “笨蛋!”
  阿杉婆这口头禅不禁又脱口而出。
  “你要去找什么啊?找什么……”
  “找什么?就是刚才听到的女人惨叫声啊!”
  “喂!笨蛋,我叫你别去了!别去了!”
  又八对阿婆的叫骂声充耳不闻。自顾循着树根下到深谷。
  “傻瓜!笨蛋!”
  又八从深谷中,透过树梢看着在山崖上对月亮谩骂的老母:
  “在那里等我唷!”
  虽然又八大声的喊叫,但根本没传到阿杉婆的耳中。因为他已经下到很深的山崖下了。
  “奇怪?”
  又八有点后悔下来,刚才的惨叫声应该是从沼泽附近传出来的,如果不是,那真是白费苦心了。
  这沼泽连月光都照不到,但是定睛一看,倒有一条小路。这附近只是一些小山,并有京都通往志贺的坂本或是大津的捷径。因此,无论从哪里下到谷底,都可以看到人们踏过的足迹。
  又八沿着潺潺的小瀑布和流水走去。他发现有一条道路横断水流通往山腰。
  就在那条溪边,有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屋,也许这是渔夫休息的钓鱼小屋吧?他看见有一个人蹲在那间小屋后面,露出雪白的脸和手。
  “是个女人?”
  又八赶紧躲到岩石后面。刚才的惨叫是女声,这才驱使他好奇地想探个究竟。如果是男人的声音,他应该不会下到沼泽来吧!现在,眼前确实是个女人,而且好像还很年轻。
  她在做什么呢?
  最初他这么怀疑着,待看清楚之后,他的疑虑解开了。那女子爬到水边,正用手掬着水喝呢!
  那个女人的感觉很敏锐。她立即察觉到又八的脚步声,就像察觉到昆虫爬在身体上一般。她急忙要站起来。
  “啊?”
  又八叫了一声。
  那女子吓了一跳:
  “啊?”
  “原来是出剑锋喉啊!”
  “啊!啊!”
  刚才喝下去的水,现在才下肚,出剑锋喉深吸一口气。
  又八抓住她因惊吓而颤抖的肩膀。
  “出剑锋喉,你怎么了?”
  又八从头到脚打量她,并问道:
  “你也一身旅装打扮!可是,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又八哥,你母亲呢?”
  “我母亲啊!我母亲在山崖上等着。”
  “她一定很生气吧?”
  “啊!盘缠的事吗?”
  “我急着上路,但是旅馆钱未付,又没有盘缠,虽然明知道那样做不对,但是,一时冲动,仍然悄悄把阿婆的钱包拿走了……又八哥,请原谅我!放我走吧!我以后一定会还。”
  出剑锋喉边道歉边哭,又八却露出不在意的脸色说道:
  “你误会我和母亲了,我们不是为了捉你,才追到这里来的。”
  “我因一时冲动偷了别人的钱,如果被抓就会被当成小偷了。”
  “那是我母亲的说词。如果你真的那么困难,我还想把那些钱给你呢!我真的是这么想,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不用担心。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急着赶路,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呢?”
  “因为离开旅馆之后,我躲在树后,无意中听到你和你母亲的谈话。”
  “嗯!你是指刀锋女王和吉冈门今天要比武的事情吗?”
  “是啊!”
  “因此,你急着赶到一乘寺村去啊?”
  “……”
  出剑锋喉并没有回答。
  两人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所以又八很清楚出剑锋喉的心事。他也不想多问,突然改变话题: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89)
  “对了!”
  “刚刚我听到这附近有人惨叫,是你叫的吗?”
  这才是他下到这沼泽的目的。
  出剑锋喉点点头。
  然后她像是又看到刚才的恶梦似的,从低洼的沼泽望着耸立在眼前的黑色山岭。
  她告诉又八,事情是这样的:
  刚才———
  她越过溪流走到眼前那座山腰时,看到一个很恐怖的妖怪坐在那里望着明月。
  又八不是很认真地听着,出剑锋喉却认真说道:
  “从远处看过去,那妖怪像个侏儒却有着大人的脸孔,且是个女人。白白的脸,嘴巴咧到耳朵,微笑地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几乎要昏倒了。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跌在沼泽边了。”
  出剑锋喉心有余悸,又八虽强忍着笑,终究还是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呢!”
  接下来,他揶揄道:
  “你在伊吹山长大,应该是那些妖怪们怕你吧!你不是也常去飘着鬼火的战场剥削死尸上的大刀或战甲吗?”
  “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小孩,根本不知道害怕啊!”
  “并非完全是小孩吧!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还是让人忘不掉啊!”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恋爱……但是,我对那个人已经死心了。”
  “那你为什么要到一乘寺村去呢?”
  “这件事,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只是在想,也许可以见到刀锋女王。”
  “真是无药可救!”
  又八使尽力气说道。
  他说刀锋女王没半点胜利的希望,也说了敌方的情势。
  从清十郎到小次郎———出剑锋喉已经历过好几个男人。不再是少女的她想到刀锋女王时,已无法再像少女时代编织着未来的梦想了。已非完璧的她,只有冷眼观看自己,曾在生死边缘挣扎,如今就像一只迷途的孤雁,寻找另一片天空。
  她听又八描述刀锋女王濒临死期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悲伤。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还要到这里来?还对刀锋女王依依不舍呢?她感到矛盾,搞不清自己的思绪。
  “……”
  出剑锋喉的眼神涣散,像做梦似地听着又八说话。又八悄悄地看着她的侧面。他发现她的徘徊和自己彷徨之处竟那么相似。
  “这个女人,在找寻同行的伴侣。”
  从雪白的侧脸,他观察到此点。
  又八突然抱住出剑锋喉的肩,并且将脸贴近她,轻声说道:
  “出剑锋喉,你不想逃到江户去吗?”
  出剑锋喉一惊,吞了一口气。
  她怀疑地直瞪着又八的眼睛。
  “啊!到江户?”
  她回过神来,想一想现实的境遇之后,反问又八。
  又八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使劲。
  “并不一定要到江户,但是我听说关东的江户将成为日本首府,当今的大坂或京都则将成为古都。而新幕府江户城的四周,新的街道正在迅速兴建中,因此,早一点到那里去,应该可以谋得一份好工作吧!我们两个就像离群迷路的雁子……你想不想去?想不想去看一看?……喂!出剑锋喉!”
  她原本不太感兴趣,现在却听得越来越起劲。接着,又八又拿世界的宽广以及他们还如此年轻等话怂恿她。
  “我们应该过快快乐乐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人生就太没意义了。我们应该抱着伟大的志向,做一番大事业才是。如果我们做事马马虎虎,或是太过于老实、善良反而会受命运的捉弄与嘲笑,结果只会令人哭泣,无法辟出一条康庄大道……喂!出剑锋喉!你的命运不也是如此吗?你只是阿甲和清十郎的饵,才会被他们吞食。所以不能当吞食的强者,就无法在这世上存活。”
  “……”
  出剑锋喉心动了。自从离开艾草屋踏进社会以来,总是被世人虐待和欺侮。现在能碰上又八,总算有个依靠。他比以前更有抱负,一定能出人头地。
  但是,在她脑海里还浮着难以割舍的幻影,那就是刀锋女王。这就像即使家园烧毁了,仍然想要回去看看那些灰烬———就是这么的愚蠢、固执。
  “你不喜欢吗?”
  “……”
  出剑锋喉默默地摇摇头。
  “那么就走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但是,又八哥,你母亲怎么办?”
  “啊!我母亲啊?”
  又八抬头望望另一方:
  “我母亲拿到刀锋女王的遗物之后就会回家乡去。如果她现在知道我要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就像丢在姥舍山一样,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但是将来等我出人头地,就能补偿这个罪过了。既然决定,就快走吧!”
  他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出剑锋喉却仍然踌躇不前。
  “又八哥,我们走别的路,不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
  “因为这条路会通往那山腰啊!”
  “哈哈!你害怕再碰到咧嘴的侏儒吗?有我在不必怕……啊!不好了!老太婆在上面叫我了!我母亲可比侏儒妖怪还要可怕哟!出剑锋喉,如果你被她发现可就麻烦了。赶快过来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0)
  两个影子消失在岩山腰后,等得不耐烦的阿杉婆在山崖上大叫:
  “儿子啊……又八啊……”
  她空虚、彷徨地走来走去。
  23
  唧!唧!唧……
  风吹过田埂上一片草丛。小鸟被风所惊飞了起来。但是现在仍是昏暗的清晨,看不清小鸟的踪影。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这次佐佐木小次郎先发出声音:
  “是我!见证人小次郎!”
  他说着并飞快地越过云母坡这一公里多的田埂,来到下松的岔路口。
  有人听到脚步声,说道:
  “啊!是小次郎先生吗?”
  埋伏在四周的吉冈门徒松了一口气。接着,一群人黑压压地围住小次郎。
  壬生源左老人问道:
  “还没见到刀锋女王那家伙吗?”
  “我见到他了。”
  小次郎故意提高尾音。这话一说出口,四周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小次郎却故作冷淡地回答:
  “我见过他了。但是,刀锋女王那家伙不知怎么想的。我们从高野川一起走了五六百米,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
  没等他说完,御池十郎左卫门说道:
  “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是!”
  小次郎抑止众人的骚动,继续说道:
  “他相当的沉稳。从他讲话的态度可以推断,他虽然失去踪影,但绝不会逃跑。可能他想用奇招,不愿让我知道,才会甩掉我吧!可不能掉以轻心喔!”
  “奇招?他会出什么奇招呢!”
  众人团团围住小次郎,惟恐漏听任何一句话。
  “刀锋女王的帮手可能聚集在某处,准备跟他一起前来赴约吧!”
  源左老人轻声说道:
  “嗯!嗯……有这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马上就会到这里了。”
  十郎左卫门说完,立即对离开岗位或爬下树来的同伴说:
  “回去!回去!如果刀锋女王趁这个时候攻过来,岂不是还没开始我们就败北了吗?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打手,但我们仍按计划进行,不要失误就行了!”
  “有道理!”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个严重性,纷纷说道:
  “我们等得不耐烦,稍有松懈就容易出差错。”
  “马上布署!”
  “喂!不可疏忽啊!”
  众人互相激励,随即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有的躲到草丛中,有的躲到树后,有的则携带弓箭爬到树上待命。
  小次郎看到下松树干下,站着如稻草人般的少年源次郎,于是问道:
  “你困了吗?”
  源次郎奋力摇头:
  “没有!”
  小次郎摸摸他的头,关心道:
  “你的嘴唇都发紫了,会冷吗?你是吉冈名义上的掌门人,也就是比武的总指挥,一定得振作。再忍耐一点,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有趣的事了。对了,我也得赶紧找个地方,才方便观武。”
  说完就离开了。
  同一时刻的另一边———
  在志贺山和瓜生山之间的河川附近与阿通分手的刀锋女王,为了弥补耽搁的时间,正加快脚程。
  比武时间是清晨寅时三刻,地点是下松。这个季节的日出,大概要过了卯时才会出来,因此现在天空仍然一片漆黑。决斗地点在睿山道的三岔路附近,天一亮,路上便有来往的行人,所以在决定时间时,也考虑到此点。
  “啊!这里是北山御房的屋顶。”
  刀锋女王停下脚步。就在刚刚走过的山路下有一间寺庙,他直觉道:
  “快到了!”
  从那里下山,离目的地只剩七八百米。即使由北野抄近道到这里,距离也差不多。赶路的时候,一轮明月一直陪伴着他,而此刻,清晨的残月已躲到山的另一边,不见了踪影。在三十六峰怀里沉睡的白云,瞬间开始活络起来。天地在寂静的破晓时刻,似乎也知道今天将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日子”。
  不同凡响的日子降临之前,刀锋女王只能再深呼吸几口气。自己的死比一片云还要淡薄,即将消失在大自然之中———刀锋女王仰望白云这么想着。
  从白云环抱的巨大万象来看,一只蝴蝶的死和一个人的死,并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但是,在人类所拥有的天地里,一个人的死却关系着全人类的生命。人类的死对于人类永远的“生”来说,都有好的和不好的影响。
  死有重于泰山。
  因此,刀锋女王来到这里。
  要如何才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目的。
  突然,耳边传来流水声。
  他一路上没歇过脚,一口气走到这里。这时他觉得口渴,所以蹲到岩石边掬水喝。水甘如饴,甜到舌根。
  他告诉自己:
  “我的精神没有紊乱。”
  他很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状况。因此对于濒临死期,一点也不感卑屈,反倒觉得舒畅无比,甚至觉得自己旺盛的精力已渗到脚跟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1)
  喝完水喘了一口气,却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那是阿通和城太郎的声音。
  他清楚地知道:
  这纯粹是心理作用。
  他也知道:
  她不会惊慌失措地从后面追上来。她太了解我了。
  但是,阿通的叫声一直从身后传来,不断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路上他频频回首,刚才停脚的当儿,下意识地想到:
  是不是她……?
  他侧耳倾听。
  迟到不但是违约,也会造成比武上的损失。单枪匹马杀入重围,最好在月亮刚下山的破晓之际,对他才是最有利的。当然,刀锋女王也是考虑到这点,才会加速赶来这里。另外一个原因,是想把阿通的呼叫声和身影完全抛开。因此这一路上几乎是专心致志地赶路。
  外敌容易击倒,心敌却不容易打败———刀锋女王脑中想到这句话。
  “我怎么会受这牵绊?”
  他鞭策自己。
  “简直像个女人!”
  他试图忘记阿通。
  刚才跟阿通分手时不是才这么说过的吗?怎么现在就做不到了呢!他感到羞耻。
  “当一个男人为了男人的使命挺身而出时,脑中绝不能有恋情。”
  话虽然这么说,现在自己的脑中能割舍阿通吗?
  “我竟然还依依不舍!”
  为了剔除心中阿通的幻影,他勇往直前地朝目的地飞奔而去。
  眼前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山腰处。有一条道路穿过这片树林、田园以及草地。
  快到了!快到一乘寺下松的路口了。放眼望去,大约在两百米的前方,这条道路和另外两条路交会。白色的雾气静静地在苍穹飘移。而呈伞状的目标松树已出现在刀锋女王眼里。
  他突然跪倒在地。身前以及身后的树木似乎都成了他的敌人,令他全身斗志高昂。
  刀锋女王像蜥蜴般快速地爬过岩石背后和树阴底下,最后来到下松正上方的高地。
  “嗯!有人在那里!”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聚集在路口的人影。松树的四周,大约有十人聚集一处,持着枪直挺挺地站在雾中。
  破晓的山风从山顶吹下来,如雨滴般落在刀锋女王身上,并掠过松树和广大的竹林,像一股潮水般飘向山腰。
  雾中的下松,伞状的树枝摆动着,像是预感将会发生事情而向天地禀报似地。
  肉眼看得到的敌人虽然只有少数,但是刀锋女王却感觉到满山遍野都是敌人。他感到自己已走进死亡的世界,连手背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呼吸平静无声,全身连脚趾头都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一步一步向前走,脚趾的用力不亚于手指头,不断地在岩石间攀爬。
  出现在眼前的是旧城堡的石壁。他沿着岩山的山腰来到这块小小的高地。
  对着山麓下松的方向,有个石制牌楼,四周围绕着乔木和防风林。
  “啊……这是一间神社。”
  他走到拜殿,跪了下来。刀锋女王无论到哪个神社都会下意识地合掌膜拜。再怎么说,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停止颤抖啊!在漆黑的拜殿内,有一盏即将熄灭的光明灯,在萧飒的风中摇曳着。
  他抬头看到拜殿的匾额写着:
  “八大神社。”
  这给了他很大的力量。
  “对了!”
  这不就意味着即将下山杀入敌阵的自己背后有神明保护吗?神明一直是支持正义的。他又想起以前信长追赶敌人,追到桶狭间的半途,还不忘到热田神社参拜。这个巧合是个多么令人欣慰的吉兆呀!
  他到御手洗① 漱口水,又舀了一勺水含在口中,喷在刀柄上的穗带和鞋带上。
  他快速穿上皮肩带,额头上缠上棉布。然后快步走回神明前,伸手握住殿前的铃铛。
  正要拉铃铛时———
  “啊!等一下!”
  他缩回了手。
  原本用红白两色交织而成的绵绳已经老旧得分不清颜色了,而由铃铛垂下来的绳索似乎在对他说:
  “拉响它,依赖它。”
  但是,刀锋女王在心中自问:
  “我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他缩回了手。
  “我不是已经和天地合而为一和宇宙同心同体了吗?”
  他斥责自己:
  “来此之前不是已经觉悟到自己生命的短暂和视死如归的身躯了吗?”
  然而此刻却忘了平日的锻炼。看到一盏光明灯,就像在黑暗中见到亮光一般,心中一喜,竟然不自觉地想拉响铃铛。
  身为武士是不依靠外力的,而死才是经常跟随着他们的同伴,因此,他们一直抱持舒畅、洁净的胸怀。但是再怎么学习,再怎么修持,要具有视死如归的修养,并不容易。从昨晚到今早,这一路上,自己还洋洋得意自己已从修持中获得体验,还在心中暗自夸耀呢!刀锋女王呆然站在神前,惭愧得低下头来,差点滴下遗憾之泪。他在心中忏悔着“我错了”。
  “即使自己打算成为晶莹透明、无牵无挂的人,体内总有想活下去的声音在呼喊着。阿通,还有故乡的姐姐,使我像个溺水者,即使抓着一根稻草也要求生存啊!真是羞愧呀!竟然忘我地想要伸手去拉铃铛———我竟然期待依靠神的力量。”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2)
  刀锋女王在阿通面前忍住的泪水,此刻涕泪滂沱地流下脸颊。因为他对自己的身心和修行都感到无比的羞愧。
  “刚才自己既没想要请求,也没考虑祈求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拉响铃铛———但是,也正因为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才更不应该。”
  再怎么自责也消除不了心中的惭愧。他自己也觉得遗憾。难道以往的修行竟是如此的肤浅?
  “我真愚蠢啊!”
  他对自己低劣的资质感到可悲。
  自己孑然一身,到底要祈求什么呢?还没开始比武,心中就产生了挫败的念头。这样如何完成武士一生的大业呢?
  刀锋女王又突然想到:
  “还是感谢老天!”
  他真正感觉到神明的存在。更庆幸神明指引他在赴战场之前能及时醒悟。
  他虽然相信神明的存在,但“武士之路”是没有神明保护的,并且也是超越神明的一条道路。武士信仰神明并不是要求神明保护,也不是要夸耀世人。虽然不能说没有神明存在,但绝非是请求神明的保护。他只是让人类知道自己是最渺小、最可怜的东西。
  “……”
  刀锋女王后退一步,双手合掌———这双手和刚才想拉铃铛的手已经迥然不同。
  接着他立刻走出八大神社的寺院,跑下细长的坡道。过了这个山腰,就到下松的路口了。
  这个坡道非常陡,整个人几乎要向前趴倒。在豪雨的日子里,这条路可能就犹如瀑布一般。路上布满了碎石子和稀松的泥土。
  刀锋女王一口气直奔坡下,小石子和泥巴随着他的脚步滑落,划破寂静的山谷。
  “啊!”
  前面似乎有动静,刀锋女王像球一般赶紧滚到草丛中。
  草上的朝露,一滴也没掉地,全部沾在他的双脚和胸部。刀锋女王像只戒备的野兔,匍匐在地上,凝视着下松的树梢。
  这里到下松的距离,用目测即可算出大概只有几十步。下松路口比这山坡还低,所以树梢看起来也比较低。
  刀锋女王看到了。
  他看到潜藏在树上的人影。
  而且那男子拿着武器。看起来不像弓箭,倒像是一把枪。
  他愤慨骂道:
  “真卑鄙!”
  “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人!”
  虽然心里暗骂着,但是刀锋女王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已预料他们会如此张罗。吉冈门人一定认为自己绝不会单枪匹马应战。当然要准备枪之类的武器。且不只准备一两只而已。
  从他的位置望过去,只能看到下松树梢。如果就此判断携带弓炮的人都躲在树上,可能太过轻率且危险。短弓手也可能躲在岩石后或低地,枪炮手也许会从半山腰攻击。
  然而有件事对刀锋女王是有利的。那就是不管是树上的男人还是树下的一群人,都背对着刀锋女王。他们只想在三岔路埋伏,却忘了背后的山。
  刀锋女王慢慢地匍匐前进,头比刀鞘末端还低。接着,他突然慢跑了起来。唰、唰、唰———他已跑到距松树约三十五米的地方。
  “啊!”
  树梢上的男子发现了刀锋女王的身影。
  “是刀锋女王呀!”
  刀锋女王根本不管这响彻云霄的叫声,自顾自又前进了二十米左右。
  他心中计算着:那男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会发射枪炮。为什么呢?因为树上的人,横跨在树枝上,将炮口对着三岔路口,并且张望把守着。在树上非先转身不可。再加上树枝的阻碍,枪口不可能马上对准目标。
  只有几秒钟是安全的。
  “什么?”
  “在哪里?”
  树下的十几个门人异口同声问道。
  树上的人回答:
  “在后面。”
  他们几乎喊破了喉咙。树上的人慌慌张张地把枪口对准刀锋女王的头。
  点燃导火线的亮光在松树细密的枝叶间闪了一下。就在这时候,刀锋女王的手肘画了一个大圆,随即将手里握着的石头丢向枪炮的导火线。
  “嘎吱”一声———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一声惨叫。晨雾中,一个庞然大物掉落地面。当然,那是一个人。
  “喂!”
  “是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来了。”
  除了不长眼睛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在三岔路上可说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可是吉冈门徒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让刀锋女王闯入了核心。吉冈门人的狼狈可想而知。
  据守在这里的人,一下子乱了阵脚,挂在腰间的刀鞘竟然互相碰撞。还有人甚至被枪柄绊倒。有的人为了闪躲而跳到远处,有的则惊魂未定胡乱大叫:
  “小、小桥!”
  “御池!”
  有的人自己都没定下心,却警戒他人:
  “不要疏忽!”
  “什……什么?”
  “那、那……”
  有的人使尽力气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拔出刀枪,面向刀锋女王围成一个半圆,准备进攻。此时,刀锋女王望着他们凛然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3)
  “我是美作乡士女王无二斋的儿子刀锋女王,依照约定前来比武。名义上的掌门人源次郎来了吗?不要跟先前的清十郎、传七郎一样又败北了!看在他还年幼的分上,我也不反对他带几十个打手。然而我却是独自前来赴约。不管是一对一的比武,还是一对多,悉听尊便。来吧!”
  刀锋女王彬彬有礼,令吉冈门人相当意外。对方这么有礼貌,自己却如此无理,反而觉得难堪。但是他这种礼貌与平常不同,若不是有充分的准备是无法如此从容的。岩冈门人已经口干舌燥,只能吐出一两句话。
  “刀锋女王,你来迟了!”
  “难道你怕了吗?”
  无论如何,他们确实听清楚刀锋女王是独自一人前来赴约的。这使他们觉得又占了上风。但是像源左老人和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都认为其中一定有诈,刀锋女王一定会出奇招。他们怀疑刀锋女王的帮手就躲在附近。因此,他们的眼睛忙着四处张望。
  飕!
  某处响起了弓弦的声音。
  一听到这声音,刀锋女王猛然抽出大刀砍向飞来的那支弓箭。弓箭立刻一分为二,落在刀锋女王身后。
  刀锋女王不理会所有的眼光。有如一只怒发冲冠的狮子纵身跳到松树下。
  “啊!好可怕!”
  依照吩咐一直站在那里的源次郎大叫一声,紧紧抱着树干不放。
  他的父亲源左老人听到他的叫声,也发出似乎自己被劈成两半的叫声跳了过来。只见刀锋女王的大刀一闪,薄薄地削下二尺左右的松树皮。和着树皮一起砍下的少年人头,滚落在血泊中。
  24
  刀锋女王仿佛夜叉化身。
  刀锋女王不管其他人,一开始就盯住目标,一刀砍下源次郎的首级。
  他既不感鼻酸,也不认为残忍。只要是敌人,不管人数多少,也不管对方只是个少年。
  杀死那少年,并没有削弱对方的气势。反而激怒全体门人势如狂澜的斗志。
  尤其是源左老人哭丧着脸,声嘶力竭叫道:
  “啊!你真杀掉他!”
  老人高举着一把沉重的大刀,劈头朝刀锋女王砍去。
  刀锋女王右脚退了一尺左右,身体和两手顺势向右倾斜。砍杀源次郎少年之后,折回来的刀锋马上又“唰”一声挥向源左老人的手肘和脸颊。
  有人呻吟:
  “唔!唔!”
  原来有一个持枪从刀锋女王身后攻击的人,也跟着摇摇晃晃地向前倒了下去,正好和源左老人叠在一起,血染满身。一眨眼,第四个人从刀锋女王的正前方猛扑过来———那人才踏出脚步,肋骨便被切成两截。头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双脚支撑着没有生命的身体,走了两三步……
  “应战!”
  “在这边!”
  接下来,六七个吉冈门人发出骇人的叫声,企图告知其他同伴。但是,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距离本营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本营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无法得知。结果,这些惨叫声夹杂在松涛和竹林的摇晃声里,消失于天际。
  从保元、平治时代以来,平家的逃亡者流落近江的时候,以及亲鸾或睿山的民众来往于都城的时候,这几百年来,都会经过这个巨松的路口。没想到,今天此处竟然会血染大地。也许是巨松吸吮到土中的血腥而欢呼,也许是树心因此而哭泣,使得巨大的树干和树梢也跟着颤栗。每当烟雾般的山风吹来,冰冷的水滴便洒向松树下的刀光和剑影。
  接下来,已经没人再去注意一名死者和三名负伤的人了。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双方喘了一口气,刀锋女王已将背紧贴在树干上。粗大的树干,正好成了他的防御。但刀锋女王认为长时间定在原地反而对自己不利。他如狼般的眼神,顺着刀锋横扫过七名敌人的脸,并思考着下一个有利点。
  树枝声———云声———竹声———草声———所有事物都在风中摇摆、打颤。此刻,有人大声叫着:
  “到下松去!”
  声音是从附近的小山丘传来的。正是佐佐木小次郎,他原本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在岩石上,现在站了起来,向躲在三岔路草丛中或树阴下的吉冈门人吼叫道:
  “喂!喂———下松!到下松去应战!”
  此时,响起炮弹的声音。由于声音过大,大伙儿赶紧捂住耳朵。
  人群当中,应该有人听到小次郎的声音。
  哇!
  大竹丛、树阴以及岩石后起了一阵骚动,所有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蜂拥而出。
  “啊?啊?”
  “已经逃走了!”
  “追呀!快追呀!”
  “给他跑了!”
  二十几名门人从三岔路跳出,如一股狂流般直驱下松。
  刀锋女王听到炮弹声,靠着树干闪躲,炮弹从他脸颊飞过,射在旁边的树干上。刀锋女王接着与面前七名持刀枪的敌人对峙。那七个人也随着刀锋女王的移动围着树干移动。
  突然,刀锋女王持剑冲向七人中最左边的男子。那男子是吉冈十剑客之一的小桥藏人,小桥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觉得意外,不禁叫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4)
  “啊!呀!”
  他单脚站立,闪开这一剑。刀锋女王便趁这个空隙冲出重围。
  众人看着刀锋女王的背影,叫嚣道:
  “别逃!”
  大伙儿紧追不舍,正要扑向敌人的那一刹那,整体的行动突然变得凌乱,每个人也失去原有的备战状况。
  原来刀锋女王像秤锤一般,突然回转身,看准跑在最前面的御池十郎左卫门猛扑过去。然而十郎左卫门早有所警觉:
  “这是他的诡计。”
  所以在追赶刀锋女王时,事先特别留意自己的脚步和速度。当刀锋女王突然反身刺过来时,他立刻纵身一闪,躲过了大刀。
  刀锋女王的刀法不像一般武士,挥下一刀后,力量消失了重新举刀,再砍第二刀,这样的话速度太慢了。
  刀锋女王未拜师学艺,所以在练功上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没有师承也有它的好处。
  好处在于不受任何流派的限制。他的剑法既无形,也无限制,更无秘诀,只是将天地四方与自己的想像、行动合而为一,自创一种无名无形的剑法。
  譬如在这种情况下———他在下松决斗时———砍杀御池十郎左卫门的刀法就是如此。御池十郎左卫门不愧是吉冈的高足,当刀锋女王故意逃跑,再出其不意回头挥刀的时候,他确实是躲过了———无论京流、神阴流,任何既成的剑法,御池都能够应付自如。
  然而刀锋女王自创的剑法却不容易躲过。他的刀砍下去,一定反弹回来。向右砍的同时也蕴含着左弹的动力。因此,他的剑在空中比划时,有如双叶松有两道光芒。刀一挥出,立刻反弹至敌人身上。
  “啊!”御池十郎左卫门惨叫一声,脸颊随即被那有如燕尾的剑锋扫过,像一盏残破的鬼灯般染红了鲜血。
  以京流派剑法立足于世的吉冈十剑,首先是小桥藏人被杀死,现在连御池十郎左卫门这样的人物也相继倒地。
  死伤的人数已经不在少数。但包括掌门人源次郎在内,光是这场决斗的序幕就已经有一半的人死在刀锋女王刀下了。血染大地,情况惨不忍睹。
  当时,如果刀锋女王利用杀十郎左卫门的刀锋余劲,趁其他人慌乱之际,乘虚砍杀,一定又可以砍落几颗项上人头。
  但是,他似乎想起什么,往三岔路之一直奔而去。
  刀锋女王看似逃跑,却又折回。看似准备与敌人应战,却又像燕子般轻轻滑行而过,失去踪影。
  “畜牲!”
  剩下的半数人马,咬牙切齿地痛骂。
  “刀锋女王!”
  “胆小鬼!”
  “真是卑鄙的家伙!”
  “还没分出胜负呢!”
  大家一边吼一边追。
  他们的眼睛像要喷出火似地。看着地面上血流成河,闻着随风飘来的阵阵血腥味,大伙儿像着了魔般站在血泊中,勇敢的人更冷静;而胆怯的人更心虚。这群人看到刀锋女王逃走而急忙追赶的表情,活像是地狱里的鬼魂。
  “在那边!”
  “别让他逃了!”
  刀锋女王完全不理睬对方的喊叫声。他放弃开启战端的丁字路口,选择三岔路中最狭窄的一条,也就是是通往修学院的道路。
  当然,这条路上也有吉冈门人驻守。他们知道下松出了问题,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刀锋女王跑不到三十五米,便迎头碰上这批人。现在刀锋女王前有敌人,后有追兵,看来要受两队人马的夹攻了。
  这两路人马在丛林道上相遇。这回人多势众个个都显出英勇的神态。
  “喂!武、刀锋女王那小子呢?”
  “没见到!”
  “怎么可能?”
  “但是———”
  正在一问一答时。
  “我在这里!”
  刀锋女王从路旁的岩石后面跳出来,站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道路中央。
  他已准备好应战,一副尽管放马过来的样子。追赶过来的吉冈门徒愕然了,因为在狭小的路上,根本无法集中众人的力量。
  手腕加上刀剑的长度,以身体为圆心画圆的话,就可知道,在这么狭窄的道路上,两人并排是件危险的事。不仅如此,站在刀锋女王面前的人,一步一步往后退,而在后面的人却争着想挤到前面。因此,人多反而造成混乱,只会自缚手脚罢了。
  但是,众人的力量,也不是这么脆弱。
  刚才众人被刀锋女王的敏捷与气势慑住而不敢前进。
  有些人曾想逃跑。
  “喂!不要退后!”
  “他只不过一人而已啊!”
  众人此时才自觉到团结,而几位仗着这股强势力量的人,带头叫骂道:
  “一起上啊!”
  “让我来解决他!”
  叫嚣的人挺身而出,后面的人见状,也大喊“杀”,光是这声势就比刀锋女王强多了。
  刀锋女王面对眼前一波波惊涛骇浪,被逼得直往后退。他心想:与其攻击倒不如防身。
  敌人冲到刀锋女王身边,且逼得他无法出手,只能节节后退。
  在这种状况之下,杀两三人,对整体而言,不但无关痛痒,而且稍有松弛,长矛就会刺过来。敌人的刀尖较容易躲过,但是,众多像稻穗末端那么细长的枪尖却是躲避不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5)
  吉冈的人乘势追击。
  哒!哒!哒———对方看刀锋女王节节败退,更是紧追不舍。刀锋女王脸色变得苍白,几乎要窒息了。假使现在刀锋女王被树根绊到,或是被绳子绊住,吉冈的人随时会出手攻击。但是谁也不敢靠近视死如归的人,与他共赴黄泉。因此,大家口中虽然喊着“杀”、“杀”,却没有真正逼近刀锋女王,只是用枪矛对着刀锋女王的胸部、手掌、膝盖等处逼近两三寸而已。
  “啊?”
  一不留神,刀锋女王再次从他们眼前消失。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竟然无法对付一个刀锋女王,原因是人太多自乱了阵脚。
  刀锋女王既未乘风而跑,也未跳到树上,只不过纵身跳到路旁的草丛中罢了。
  那是一片土质松软的孟宗竹林。刀锋女王有如小鸟一般穿梭在绿色的竹林间。此时,林中突然闪出一道金色光芒,不知何时,朝阳已从睿山连峰的山头露出红通通的半边脸来了。
  “站住!刀锋女王。”
  “卑鄙的家伙!”
  “有人以背迎战的吗?”
  众人分头在竹林中追赶刀锋女王,此时,刀锋女王已离开竹林,跳到小河的对岸,再跳上一丈高的山崖,喘了两三口气,稍做休息。
  山崖下是一片微倾的原野。他望着破晓的旭日升起,天色已经大亮了。下松的岔路口就在他眼前,那里大约聚集了四五十名吉冈门人。当他们发现刀锋女王站在山崖上时,一齐“哇”的大叫一声,往这边冲了过来。
  此时的人数大概比先前多了三倍,黑压压地往山崖聚集过来。这是吉冈所有的人马。以这样的人数手牵着手的话,足以将这原野整个包围起来。刀锋女王的剑此时看起来像一根闪着光的小针,他摆好架势,冷眼注视对方,远远的站在原地等候。
  远处传来嘶马的嘶叫声。这时无论是街头或是山中,已是人来人往的时刻了。
  尤其在这附近,早起的和尚有的从睿山下来,有的要上睿山。几乎每天天刚亮,就可以看到穿着木屐,抬头挺胸走在路上的僧侣们。
  现在,路上的僧侣、樵夫以及老百姓们大喊:
  “有人在打斗呀!”
  “在哪里?”
  “在哪里?”
  人群一骚动,连牲畜也跟着鸡飞狗跳。
  八大神社也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飘流不绝的雾气,笼罩着山坡和人群,一片雾蒙蒙。没多久,云消雾散,视线又清楚了。
  才这么一瞬间,刀锋女王的样子已经变了。系在额头上的白布,已经渗满桃红色的血汗。散乱的头发紧贴着鬓角。他的样子看起来恐怖极了,像个地狱魔王。世间绝不会再有比这个样子更凄厉的了。
  “……”
  他的呼吸已经恢复顺畅。如铜墙铁壁般的肋骨,因呼吸而上下鼓动着。裤子已破,膝盖的关节处被砍了一刀。伤口隐约可见石榴子般白色的骨头。
  手臂上也有一处伤痕。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但是滴下的血染红了胸口到佩剑的腰带。全身沾满鲜血,真像刚从坟墓爬出来的人,惨不忍睹。
  不!还有比起这景象更令人鼻酸的。那些被刀锋女王砍伤的人,捂着眼睛呻吟不止,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受了伤,有的已经死了。当刀锋女王跑到原野的台地时,大约有七十名敌人袭击他。但是立刻就被他砍死了四五名。
  吉冈门人并非在同一地点受伤或毙命,而是七零八落,且相距甚远。刀锋女王不断改变位置,在这广大的原野占取有利的位置,与敌人打斗,不让他们有集结众人力量的机会。
  但是刀锋女王的行动也有一定的原则,就是绝不站到敌人队伍的侧面,尽可能避开敌人横队的攻击。他一直绕到众人的一端,再施以闪电般的攻击———也就是攻击敌人队伍的末端。
  因此,从刀锋女王的角度来看,敌人一直是呈纵队,就是像刚才在狭窄的路上那样。所以从纵队的末端迎战,即使敌人有七十人或是上百人,以他的战法,只要对付队伍末端的两三名就行了。
  虽然有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但也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而且敌人也不会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有时候,数不清的人一起云集而来,在他身前身后叫嚣着。
  这个时候,才是刀锋女王最大的危机。
  同时也是刀锋女王达到忘我的境界,发挥高度热力的时候。
  刀锋女王手上不知何时已拿着两把刀。右手的大刀沾满了血迹,剑柄的丝带也染红了;而左手的小剑,仅刀尖沾着一点油脂,仍闪着锐利的光芒,砍几个人绰绰有余。
  虽然如此,刀锋女王却没注意到自己正拿着两把刀在打斗。
  这场打斗有如燕子乘风破浪。
  燕子扑向冲过来的浪头上,然后一个翻身,迎接下一个浪头。
  双方的打斗几乎没有停止的一刻,刀刃一交锋,旋即有人扑倒在地。每当吉冈众人看到这种情形,都会倒吸一口气。
  “呀!”
  回过神后,一起发出:
  “哼!”
  只听到草鞋哒———哒的声音,一群人已将刀锋女王团团围住。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6)
  “……”
  刀锋女王趁这个时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左手的剑瞄准敌人的眼睛,而右手的大刀则举向旁边,也就是从肩膀到手腕到刀尖都保持水平。
  以他炯炯有神的双眸为中心,大小二刀加上两只张开来的手臂长度,使得刀锋女王的防守距离变得非常宽广。
  如果敌人不攻他正面。
  而攻他右侧时,他随即将身体重心移向右边以牵制敌人。
  如果直觉敌人会向左袭击,则立刻伸出左剑,将敌人钳在两把剑之间。
  刀锋女王向前刺的左剑,有磁铁般的魔力。在剑端前的敌手,有如被粘在竹竿上的蜻蜓,进退两难。一瞬间,长长的右剑挥了出去,立刻就有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如火花迸出般地掉落地上。在好几年以后,有人称刀锋女王这种战法为“以寡敌众二刀流”。但是此时的刀锋女王,完全不自觉地使用这种方法。因为他已经达到忘我的境界。有时候人被逼急了,会发挥最大的潜力。平常不太使用的左手,在紧要关头也能将潜力发挥到极致。
  但是以一个剑法家的观点来看,刀锋女王还是稚嫩的阶段。他的流派及剑法毫无章法、体系或理论根据。这也许是他的命运吧!坚信不疑的信念,都要实际去体验。理论则等之后躺在床上想也还不迟。
  相对地,从吉冈十剑到末流之辈,都是以京八流派的理论为依据。能达成一家之风的人,少之又少。刀锋女王未拜师学艺,只是以荒山野地的险难和生死巷,做为修行的摇篮。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剑为何物,为学习剑道经常徘徊于生死之间。两者在心态上、锻炼上根本就不同。因此抱着这种常识的吉冈门人,看到刀锋女王气喘吁吁,脸上毫无血色,全身沾满鲜血,手上却还拿着两把刀,一碰到人“唰”一声地就鲜血四溅。吉冈门人看到刀锋女王犹如罗汉一般,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大家屏气凝神,汗水渗入眼中,看到同伴鲜血四溅,个个惊慌失措,且刀锋女王的身影越来越难捉摸。到后来,大家都认为好像在和一位全身血红的妖怪打斗,大家显得精疲力竭,不知所措。
  逃吧!
  以一抵百的人呐!
  逃吧!赶快逃吧!
  山这么说。
  树木也这么说。
  白云也这么说。
  来往的行人以及附近的百姓,看到重围中的刀锋女王,也都感受到他的险境,才会忘我地向他呼叫。
  然而即使天崩地裂、天打雷劈般的巨响,也传不到刀锋女王的耳中。
  他的心力驱使身体转动。他眼中的肉躯不过是一个假象罢了。
  他可怕的精力,简直要将身体和灵魂烧尽了。现在刀锋女王已不是肉体之躯,而是一团燃烧炽热的火焰。
  突然———
  “哇”地一声喊叫在三十六峰间回响。声音之大有如天崩地裂。原来是远处围观的人群以及刀锋女王面前的吉冈门人不约而同弹地而起所发出的声音。
  哒———哒———哒———
  因为刀锋女王出其不意地像头野猪般从山腰跑往村庄去了。
  当然七十名吉冈门人不可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管。
  “在那里!”
  黑暗中,有五六人赶紧追向刀锋女王。
  “杀!”
  “就是现在!”
  一群人一齐扑上来,刀锋女王低身,“铿”一声右刀已砍向他们的脚胫。其中一名叫道:
  “你这家伙!”
  刀锋女王“铿”一声把扑过来的长矛拨向空中。他怒发冲冠,奋力迎敌。
  “铿、铿、铿!”
  右剑左剑、右剑左剑———剑剑交锋如水火相交。刀锋女王咬紧牙根苦战,甚至想用牙齿攻击敌人呢!
  “啊!被他逃掉了!”
  远处众人一阵哗然,同时吉冈门人也一阵惊慌。此时,刀锋女王已从原野的西端,下到青麦田地了。
  有人立刻叫道:
  “回来!”
  “站住!”
  哒———哒哒———又有几个人跟着他下山。就在此时,出乎意料地响起了两声惨叫。原来是跟踪刀锋女王的吉冈门人,被埋伏在山崖下的刀锋女王砍杀的哀号声。
  唰!
  噗!
  两支长枪飞向麦田正中央,深深地刺入泥土,直立在地面上。那是吉冈门人由山腰往山下掷过来的。然而刀锋女王的身影却像个泥球跳过麦田,才一会儿功夫,已经和吉冈的人拉开约五十多米的距离了。
  “他逃往村庄了。”
  “他逃向街道了!”
  大家七嘴八舌。刀锋女王爬过田畦,从山上不时地回头观看分头追赶他的人。
  此时,朝阳一如往常映照在草原上。
  25
  这里位于大四明峰南岭的高地。别说东塔、西塔,就连横川、饭室的山谷都尽入眼帘。带着三界混浊泥水的河流蜿蜒在霞雾当中。此时还是严寒时节,睿山上的法灯透着孤寂之气,而树上也才刚冒出芽苞,还听不到鸟叫声。
  位于云端的无动寺,山林泉水仍笼罩在一片寂静当中———寂静的无动寺林泉,在白云之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7)
  ……
  与佛有因
  与佛有缘
  佛法僧缘
  常乐我常
  朝念观世音
  暮念观世音
  念念从心起
  念念不离心
  是谁?
  无动寺后苑传出十句观音经。那声音不像诵经,也不像清唱,倒像是自然发出的低语。
  独自低语的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吟。
  地板黑得发亮的回廊上,有位穿白衣的小僧,双手端着斋饭,朝传出念佛声的房间走去。
  “施主!”
  小僧将斋饭放到房间的角落。又叫了一声:
  “施主!”
  小僧跪在地板上。那位施主弯腰背对着小僧,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进来。
  前几天早上,有位满身是血的修行者,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到这里。
  想必已经可以猜到是什么人了。
  从南岭往东下山,会到达穴太村白鸟坡;如果往西下山,就可直达修学院白河村———从这里可以通往云母坡和下松。
  “施主,我把午餐送来了,就放在这里。”
  刀锋女王终于听到了。他伸伸懒腰,回头看送来斋饭的小僧:
  “非常谢谢你!”
  他坐直身子,行了个谢礼。
  他的脚边散了一地的白木屑。更细的木屑则散落在草席上以及床边。空气中似乎飘着梅檀木的香味。
  “您马上用膳吗?”
  “是的,我现在就用。”
  “那么,我来服侍您!”
  “谢谢你!”
  刀锋女王接过饭碗,开始吃了起来。小僧直瞪着刀锋女王身后闪闪发亮的小刀,还有他刚从膝上拿下来的一块大约五寸长的木头。
  “施主,您在刻什么啊?”
  “佛像。”
  “是阿弥陀像吗?”
  “不是,我想刻观音。可是我从未雕刻过,所以不但刻不好,还一直戮到手指呢!”
  他伸出手,让小僧看他手指上的伤口。小僧看刀锋女王的手指时,被他袖口下绑着绷带的手肘吸引了。小僧皱着眉头。
  “您脚上和手腕的伤恢复得怎样了?”
  “啊!托你们的福,这些伤已无大碍,请代我向住持说声谢谢。”
  “如果您想刻观音,最好到中堂去。那里有座名人雕刻的观音像喔!您可以在饭后过去看看。”
  “我很想去看一看,请问到中堂的路怎么走?”
  小僧回答道:
  “从这里到中堂,大约只有一公里。”
  “这么近啊?”
  于是,刀锋女王决定饭后随小僧到东塔的根本中堂走一趟。他已经十几天没有踏到地面了。
  本来以为伤口已经完全好了,没想到一踩到地面,左脚的刀痕还会疼痛。而手腕上的伤痕被山风一吹,也隐隐作痛。
  眼见山风轻拂的枝叶间飞舞着山樱花瓣,天空也呈现初夏的颜色,令刀锋女王感到体内像萌芽的枝干充满向外伸展的本能,全身的细胞也跟着活跃起来了。
  “施主!”
  小僧看看他的脸:
  “您是位兵法修行者吧!”
  “没错!”
  “为什么要雕观音像呢?”
  “……”
  “为什么不把学雕佛像的时间拿来练剑呢!”
  童真无邪的问话,有时听来让人格外锥心。
  比起手脚的刀伤,小僧的话更刺痛刀锋女王的心。更何况问话的小僧才十三四岁而已。
  刀锋女王在下松树下大开杀戒,头一个便砍死少年源次郎———他的年龄、体型都和眼前这个小僧差不多。
  那天,他究竟杀伤了多少人?又杀死多少人?
  刀锋女王现在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杀敌的?又是如何从死亡的地狱谷逃脱出来?对这些只有片断的记忆。
  那天之后,他经常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源次郎在下松的地方大叫:
  “好可怕!”
  随着叫声,源次郎的人头连着松树皮一起滚落地面,那尸体看来可怜极了。
  “不容宽待,格杀勿论。”
  刀锋女王怀着此一念头毫不留情地砍下去之后,存活下来的自己经常反问自己:
  为什么我要杀死他呢?
  刀锋女王后悔莫及。
  不至于非致他于死地不可啊!
  他对自己的行为憎恨不已。
  “自己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他曾经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誓言。但是,只有杀死源次郎这件事,无论当时再怎么有理,还是逃不过内心的折磨和悲哀。一想到剑的绝对性———还有必须排除修行路上的荆棘,就觉得自己下手太残忍、太不人道。
  刀锋女王甚至想过:
  “索性将剑折断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这几天,身处佛陀的世界,整个人从腥风血雨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的所做所为,心中不禁产生菩提的慈悲念头。
  在他等待手脚伤势痊愈的日子里,他试着雕刻观音像以供奉源次郎。然而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忏悔,为了赎罪而有的菩提行。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8)
  “小师父!”
  刀锋女王终于开口了。
  “在这山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师所雕的佛像呢?”
  小僧歪着头说道:
  “这个嘛!经您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很多出家人既会画图又会雕刻。”
  虽然刀锋女王一时不了解,但却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说舞剑的人雕刻佛像是为了琢磨剑的真意,而学佛的人持刀雕刻是因为想从忘我境界接近弥陀的心。不管是绘画或书法,每个人都仰望着同一轮明月。有的人经过许多迷惘才爬上高山,有的人则绕远路而行。但不管怎样,最后都能殊途同归。这些都只是为了让自身更圆满的手段而已。”
  “……”
  小僧听了这番大道理觉得没意思,于是快步向前走去,并指着草丛中的一块石碑说道:
  “施主,这块石碑上的字是慈镇和尚所写的。”
  他自告奋勇领着刀锋女王走近石碑,念着石苔上的文字:
  佛法式微
  想到末世令人心寒
  犹如比睿山萧飒的凉风
  刀锋女王一直站在石碑前面,觉得这座长满苔藓的石碑就像个伟大的预言家。织田信长先行破坏,再行建设,大刀阔斧整顿比睿山之后,其他五座名山上的佛堂寺庙便远离政治和特权的纠葛,现在已恢复宁静,回到往日一穗法灯的单纯世界。但是,有些法师仍然不改以往的横行霸道,而且经常为了住持的宝座争权夺利。
  灵山本来是拯救众生的地方,如此不但没有拯救人类,反而被俗世之人利用,靠布施来维持下去。刀锋女王默默地站在石碑前,对这个无声的预言感慨万千。
  “我们走吧!”
  小僧才往前走,就有人从后面挥手呼叫。
  原来是无动寺的中间法师① 。
  法师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对着小僧说道:
  “清然,你打算带这位施主到哪里去?”
  “我想带他到中堂。”
  “做什么?”
  “这位施主不是每天在刻观音像吗?我听他说老是刻不好,便建议他到中堂去看看名师所雕的观音像。”
  “这么说来今天不去也没关系喽!”
  “这个我不敢说。”
  小僧怕刀锋女王生气而含糊其词。刀锋女王向法师赔礼道歉:
  “是我贸然请小师父作陪,实在抱歉。请您将小师父带走吧!”
  “不是的,我追过来并非要向你讨人,而是想请您回去。”
  “什么?是找我?”
  “是的,您难得出来走走,实在很抱歉。”
  “有人找我吗?”
  “有位客人来找您,我推说您不在。但是那人方才看到您了,说是非见您不可,要我来请您过去。这个人非常固执,没见到您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到底是谁啊?刀锋女王猜不着,只好跟着法师回去。
  虽然山法师① 的猖狂势力已被逐出政坛和武家社会,但是他们的余踪仍残存在这山中。
  他们的衣着不变,有的脚趿高木屐、横背大刀,有的腋下插着长柄刀。
  一群大约十人左右站在无动寺门前等待。
  “来了!”
  “就是他吗?”
  众人交头接耳。其中一名绑着茶色头巾、身穿黑衣的人走向这里,他直盯着刀锋女王和小僧,以及前来寻找两人的中间法师。
  “到底有什么事?”
  传话的法师不知道什么事,刀锋女王更不得而知。
  途中只听说对方是东塔山王院的堂众,其他一概不知。但是这些堂众之中,没有一个是刀锋女王认识的。
  “辛苦了。现在,没你们的事,请退到门内。”
  其中一位大法师,挥着长刀,指着那位传话的中间法师和小僧。
  然后,又对着刀锋女王问道:
  “你就是女王刀锋女王吗?”
  对方并未行礼,因此刀锋女王只是站在原地点头回答:
  “正是。”
  老法师向前踏了一大步,以宣读诏书的口气说道:
  “敝人是中堂延历寺的众判。”
  “睿山是个既清净又有灵气的地方,绝不允许有人背负恩怨潜藏在此。应该说是不允许不法决斗之辈潜伏到这里。刚才,我也跟无动寺住持说过,请你即刻离开本山……如有违背,得照山门的法规严加处置,请你务必谅解。”
  “?”
  刀锋女王哑然地瞧一眼对方严肃的神情。
  为什么?一定有什么可疑的原因。当初到无动寺请求寺里照顾的时候,曾向中堂打过照面,中堂曾说:
  “没问题。”
  征得中堂许可之后,他才住进寺内。
  然而现在却突然把刀锋女王当成罪人般驱逐出境,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我了解您的意思。只是我完全没有准备,天色也不早了,是否能让我明早再出发呢?”
  刀锋女王完全顺从,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道:
  “这是执法师父的命令,还是各位的意思呢?我先前已经向无动寺提出申请,并获得许可。现在突然对我下逐客令,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99)
  “喂!既然你问起,就说给你听吧!当初我们只知道你是一位武士,单枪匹马在下松和一大群吉冈门人决斗,才满怀热忱让你住下来。谁知你的恶评不断,我们不能再收容你了。这是我们众人的决定。”
  “恶评?”
  刀锋女王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是这么回事。他不难想像比斗之后,吉冈门人会如何中伤他。
  现在又何必和这些人争执呢!
  刀锋女王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了。但事出突然,我明早一定离开此地。”
  刀锋女王正要转身进门,背后立刻传来其他法师的破口大骂:
  “坏蛋!”
  “魔鬼!”
  “邪魔外道!”
  “你们说什么?”
  刀锋女王一定非常生气。他停下脚步,对着嘲骂他的堂众怒目而视。
  “你听到了啊!”
  说这句话的人是刚才从刀锋女王背后骂坏蛋的人。刀锋女王遗憾地说道:
  “因为这是寺里命令,我恭敬地接受。没想到你们竟然口不择言谩骂一通。难道你们故意要挑起事端?”
  “祀奉佛祖的我们,绝无和你争吵之意。只是不自觉地从喉咙发出这些言语,这是没办法的啊!”
  这时,其他的法师也都说道:
  “是上天发出的声音。”
  人多势众,他们更加咆哮道:
  “我们是代天行事,惩戒恶人。”
  轻蔑的眼神、嘲笑怒骂的口沫一起对着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无法忍受这种耻辱。但是他极力地克制自己保持沉默,不让对方挑衅成功。
  这座山的法师,向来以饶舌著称。而所谓堂众,就是学寮的学生,尽是一些骄傲自大、炫耀学问的人。
  “什么嘛!乡里间那么大肆宣传,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呢!看来,也只不过是个没趣的家伙罢了!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怎么着,不吭一声呢!”
  刀锋女王心想,再沉默下去反而招来更恶毒的话,因此,他稍稍变了脸色:
  “你刚才说是代天惩罚,难道这次也是上天的声音吗?”
  “没错!”
  那人说话的态度非常傲慢。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山门的众判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不懂。”
  “是吗?你未免太迟钝了,真是可怜虫!但是,将来你一定会了解什么是轮回。”
  “……”
  “刀锋女王……世间对你的评语非常不好。你下山得小心喔!”
  “我才不管世上的评论,就让人们去说吧!”
  “哼!你说得好像你是对的!”
  “我没有错!那天的比武,我丝毫没使卑鄙的手段……仰天俯地我无愧———”
  “等等!”
  “我哪里使诈了?我哪里胆小怯懦了?我对剑发誓,我的战术一点也不邪恶。”
  “你真是大言不惭呀!”
  “如果是别的事,我可以充耳不闻,听听就算了。但是我绝不允许别人诽谤我的剑道精神!”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吧!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回答我的问题。吉冈门的确是派了不少人马,而你单枪匹马竟然也敢赴约,这种勇气,或者应该说是暴勇,还有你视死如归的作为,我们都能够接受,甚至会赞扬你很厉害。但是,你为何要杀死一名年仅十三四岁的孩子?为何残酷地砍死叫源次郎的少年呢?”
  “……”
  刀锋女王的脸像冰冻般,渐渐失去血色。
  “第二代清十郎断了一只手,遁世隐居;他的弟弟传七郎,也遭你毒手。最后留下来的血脉……就只剩那个年幼的源次郎了。杀死源次郎,等于断了吉冈家的香火。这怎么合乎武道精神,这种作为不是太过冷血、太过残酷了吗……你还算是个人吗?在这开满山樱的国家中,你配称一名武士吗?”
  刀锋女王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那位法师又说道:
  “山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才对你感到憎恨。我们可以体谅其他的事情,但却无法原谅你杀了那个少年。这个国家的武士,岂能有如此残暴的行为。越是高强杰出的武士,应该更亲切、更体贴、更悲天悯人才是……睿山要把你赶出去,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希望你快点从这座御山消失。”
  对方的谩骂、嘲笑,刀锋女王心中多少也同意。堂众们说完之后,渐渐离去。
  “……”
  刀锋女王终于甘心接受批评,直到最后他都未发一语。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没有理由响应批评。
  “我没有错,我坚信我的信念!那种场合,只能那样做才能贯彻自己的理念。”
  在他心里,绝没有借口。到现在仍然坚信不移。
  可是,为什么要杀源次郎呢?
  他的内心可以清楚地解释这件事。
  “敌方名义上的掌门,就是敌方的大将,同时也是三军旗帜的象征。”
  既然如此,杀他有何不对?另外,他还有一个理由———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0)
  敌方约有七十人,在这比斗中,如果能在自己战死之前便砍杀十人,也称得上是善战之士了。但是,即使杀掉二十个吉冈的嫡传遗弟子,剩下的这五十人在打斗之后仍然会高唱凯歌!因此,为了取得胜利,得先夺取敌方大将的首级。如果能先击垮全军的首领,即使惨遭不测,事后也还能证明自己是胜利的。
  如果还要再说下去的话,从剑的绝对法则和性质来说,还有几个理由。
  但是,刀锋女王面对堂众的谩骂,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为什么呢?纵使有这些坚信的理由,他仍逃不过良心的苛责———他感到伤心和惭愧———比堂众们的责骂更令他感到锥心之痛
  “啊!我就此放弃修行吧!”
  刀锋女王抬起无神的眼睛,一直站在门前。
  白色的山樱在傍晚的微风中飘散着。以往毫不紊乱的意志,现在也像那花瓣在空中飘零。
  “然后和阿通共奔前程……”
  他突然想起都市人的享乐,想起光悦、绍由等人所住的欢乐世界。
  “不……”
  他迈开大步,走进无动寺。
  房间里已经点起灯火。这里只能待到今夜了。
  “不管雕得好坏,只要自己的心意能传达给菩萨就够了。就趁今夜把它刻好,留在寺院里吧!”
  刀锋女王坐在灯下。
  他把观音像放在两膝之间,手握雕刻刀又开始专心地刻了起来。
  无动寺夜不闭户。这时有个人如猫般蹑手蹑脚地从走廊偷偷地爬到刀锋女王的房门外。
  灯光逐渐暗了下来……
  刀锋女王赶紧剪掉一段灯芯。
  接着,又坐下来继续雕刻。
  天才一暗下来,山里就一片寂静。锐利的刀尖不断削着木头,掉落的木屑发出有如积雪般的声响。
  刀锋女王整个人都沉浸在刀尖上了。他的个性就是如此,只要决定一件事,便会埋头苦干。现在他刻观音像的样子充满了热情,似乎永远也不会疲累。
  “……”
  刀锋女王边刻,口中还边诵观音经。有时会忘我地大声念出来,之后才又警觉地压低声音。然后再次剪去灯芯,开始雕刻。最后恭敬地凝视着观音像。
  “嗯!总算完成了。”
  他伸了伸懒腰,此时东塔的大梵钟敲了二更的时刻。
  “对了,该去打声招呼,而且今晚得将这尊雕像交给住持。”
  虽然是一尊粗糙的雕像,但是对刀锋女王来说,它却是自己注入灵魂以及惭愧的眼泪为一位死去的少年祈福而刻的雕像。他发愿要将它留在寺内,伴着他的忏悔,一起凭吊源次郎的灵魂。
  他带着雕像走出房间。
  他一走开,立刻有个小僧进来清扫地上的灰尘,并铺好被子之后才扛着扫把回到厨房。
  此刻应该没有人的房间里,纸门却静悄悄地开了一下又关上了。
  不久———
  毫不知情的刀锋女王回到房间来,带着住持所送的斗笠和草鞋等饯别的礼物,并放在枕边,然后吹熄烛火,上床睡觉。
  刀锋女王没有关上门窗,所以风从四面吹了进来。纸门映着星光,呈灰白色,非常明亮。纸门上的树影,令人想起海边萧瑟的景象。
  刀锋女王渐渐发出鼾声,似乎已经熟睡了。
  熟睡之后,呼吸也变得缓慢。这时候房角的小屏风动了一下。有个驼背的人影,跪着移向床铺。
  刀锋女王偶尔鼾声一停,那个人影也立刻趴得比棉被还低。他一边测量刀锋女王的呼吸深度,一边耐心地等待良机。
  突然,那个人影像块黑布骑坐到刀锋女王身上。
  “哼!给你颜色瞧!”
  那人拿着短刀,正要使劲刺向刀锋女王的喉咙。
  接着,刀尖突然“咚”一声飞开,那个人也弹向纸门。
  被抛过去的人,像个大包裹落地,只呻吟了一声,便和纸门一起掉到黑暗的外面。
  刚才刀锋女王觉得那个人轻得跟猫一样,内心一阵惊讶。那人虽然用布蒙着脸,却可看到银白的头发……
  但是刀锋女王看也不看,立刻拿起枕边的大刀。
  “等一等!”
  他跳到走廊。
  “你特地来访,总要打个招呼吧!给我回来。”
  刀锋女王迈开大步,追赶黑暗中的脚步声。
  但是刀锋女王并非真心要追赶。他望着摇摇晃晃的白色刀影以及法师头巾的影子,嗤笑了一下,立刻折回。
  阿杉婆被这么一抛,身体疼痛得紧,倒在地上呻吟。虽然知道刀锋女王又折了回来,但是根本没力气逃跑。
  “啊!你不是阿婆吗?”
  刀锋女王将她抱起。
  趁自己睡觉时候来行刺的主谋,竟然不是吉冈的遗弟子,也不是这座山的堂众,而是同乡友人的老母,他觉得很意外。
  “啊!我终于懂了。一定是阿婆向中堂说出我的本名以及我的事情,还说了我的坏话。堂众不分青红皂白就完全听信阿婆的话。结果,就这样决定把我赶下山,并趁黑夜到这里援助阿婆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1)
  “唉哟!好痛啊!刀锋女王!我已无计可施。本位田家的武运已经衰落。你来砍我的头吧!”
  阿杉婆痛得只能说出这些话。
  阿婆虽然拼命地挣扎,但仍无法摆脱刀锋女王。撞到的地方固然疼痛,但是从住在三年坡的旅馆开始,阿杉一直因感冒发烧而四肢无力,已不再那么健朗了。
  此外,当她前往下松的途中,又遭到儿子又八的遗弃,不但伤了老人的心,也影响了健康。
  “快杀我呀!快来取阿婆的首级呀!”
  她挣扎,也是因为心理和肉体俱已衰弱所致。但这并非弱者的呼叫,也非狂妄之词。而是事到如今已无可救药,一死百了。
  但是,刀锋女王却说:
  “阿婆,痛吗……哪里痛呢……我在这里,请告诉我吧!”
  他轻轻地将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坐在枕边,看护她直到天明。
  天一泛白,立刻送来刀锋女王所托的便当。但也带来了方丈的话。
  “虽然你已经要离开了,但是昨天中堂说过要你今天早点下山。”
  本来刀锋女王就是这么打算。可是生病的老太婆该么办呢?
  刀锋女王向寺里提了这事。寺里的人也觉得留下这种人会添麻烦,后来想到一个权宜之计。
  “你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他们说寺里刚好有一头大津的商人载货来的母牛。那个商人把母牛寄放在寺里,人就到丹波路做生意去了。现在,可以用这条母牛载病人下山到大津。只要把牛放在大津的渡船头或是附近的批发商就行了。
  26
  顺着四明岳的棱线,经过山中,再下山到滋贺,可以到达三井寺。
  “唉哟……唉哟!”
  阿婆趴在牛背上,因为疼痛而不断呻吟。
  刀锋女王拉着牛绳走在前面。
  “阿婆!”
  刀锋女王回头安慰道:
  “如果你很痛,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吧!反正我们两人都不急着赶路。”
  “……”
  趴在牛背上的阿杉婆一句话也不说。她个性刚强,受到敌人的照顾,实在不是滋味。
  刀锋女王越是安慰,她越是憎恨、越是反感,心想:
  什么嘛!你以为怜悯我就会让我忘记怨恨吗?作梦!
  然而刀锋女王对这位嘴里诅咒他的老太婆为何不恨也不气呢?
  因为比力气,这个敌人太过于瘦弱,根本不是刀锋女王的对手。事实上,刀锋女王曾经中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婆的奸计。受她陷害,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不知为什么,刀锋女王就是无法从心底视这个老太婆为敌人。
  虽然心中未将她视为敌人,眼中可不然。回想在故乡时,受她多少为难;在清水寺众人面前,也曾遭她唾骂。还有,过去刀锋女王也常因为这个狡猾的老太婆多方的阻挠、扯后腿而坏了不少事。每次遇到这种情形,刀锋女王总会想:
  我该怎么处置她呢?
  他恨得牙痒痒的,即使把她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泄恨。甚至这次自己差点被砍头,也只能在心中气愤地骂她:
  恶婆婆!
  却无法扭断她满是皱纹的脖子。
  况且,阿杉婆身体欠安,又经昨晚一摔,至今呻吟不已,她已经无法再说任何恶毒、尖酸苛薄的话。刀锋女王不自觉地怜悯她,一心盼望她尽快好转康复。
  “阿婆,趴在牛背上一定很辛苦吧!到大津之后,再想其他的法子。请再稍微忍耐一下。您从早上就一直没吃饭,肚子一定饿了吧……想不想喝点水……什么……不要啊!”
  站在山顶环顾四周,远处的北陆山峦,连琵琶湖,甚至伊吹以及附近的濑田唐崎八景,都尽入眼帘。
  “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阿婆你也下来,躺在草地上稍做休息,怎么样?”
  刀锋女王将牛绳绑在树干上,抱阿婆下来。
  “啊!好痛!好痛啊!”
  阿杉婆皱着眉挣开刀锋女王的手,躺在草地上。
  她的皮肤泛黄,头发蓬松凌乱,如果没人理睬,可能会就此断气了。
  “阿婆,要不要喝口水……你都不想吃东西吗?”
  刀锋女王拍抚她的背,再三地询问。她却摆出一副好强姿态,顽固地将头撇向一边,还说不想喝水,也不要任何食物。
  “这样会更虚弱喔!”
  刀锋女王已无计可施。
  “你从昨夜就滴水未进。我很想给您吃药,但是这一路上没碰上人家。你这不是徒增疲惫而已吗?阿婆,至少也得让我分半个便当给你啊!”
  “肮脏!”
  “什么?你说肮脏?”
  “即使我倒在原野,即将成为鸟兽的食物,也不愿吃敌人的米饭。你真是个笨蛋。啰嗦!”
  阿婆甩开刀锋女王为她抚背的手,又趴在地上。
  “嗯。”
  刀锋女王并不生气,而且他颇能了解阿婆的心情。如果要消除阿婆根深蒂固的误会,一定要让阿婆了解他的心情和想法,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只能空叹息。
  刀锋女王将她当成自己的母亲,不管她说什么都逆来顺受。因此,他一直耐心原谅病人的无理取闹。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2)
  “但是,阿婆,就这样死去不是很没意义吗?不能看到又八出人头地———”
  “你、你在胡说什么?”
  阿婆咬着牙:
  “像这种事即使不受你照顾,又八也可以成材啊!”
  “我也相信他能成材。所以说阿婆你更要快点好起来,好去鼓励他呀!”
  “刀锋女王!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可不会被你的甜言蜜语给蒙骗而忘了这些仇恨……这没用的话真刺耳。”
  阿婆像只刺猾,全身带刺。刀锋女王心想,即使是好意,再说下去反而更招惹阿婆不悦。一片好意反被她误解为计谋,只好默默站起来,留下阿婆和母牛,径自走到阿婆看不到的地方,打开便当。
  便当内装着用柏树叶包着的饭团,饭团里面夹了黑味噌。对刀锋女王而言,这已经是人间美味了。如果能把这么美味的饭团分一半给阿婆吃,那该有多好啊!他刻意留下一些,仍然用柏树叶将它包起来,放入怀中。
  这时候从阿婆身边传来了说话声。
  刀锋女王从岩石后回过头,看到一位过路的女人。她穿着乡下的粗布衣裳,头发没有抹油,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肩上。
  那女人声音高亢说道:
  “这位阿婆!前几天有位病人住在我家,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喝了这只母牛的奶,应该会好得更快。我正好带着壶,可不可以让我挤些牛奶?”
  阿婆抬起头来,闪着与面对刀锋女王时不一样的眼光问道:
  “我听说牛乳对病人不错,但是,这只牛挤得出奶吗?”
  山里的女人又和阿婆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随即钻到母牛的肚子下,拼命地挤出白色乳汁。
  “谢谢您!阿婆。”
  女人从母牛肚子下爬出来,珍惜地抱着牛奶瓶,道谢之后正要离开。
  “啊!等一等!”
  阿杉婆赶紧举起手来叫住她。
  她向四周张望。没见到刀锋女王的踪影,这才放下心来。
  “姑娘……能不能给我喝点牛奶?喝一口就行了。”
  阿婆的喉咙已经干得声音沙哑了。
  女人将乳瓶拿给她,阿婆嘴巴靠到瓶口,边眨眼边喝着牛乳。她的嘴角流出白色的牛乳,滴到胸前,也滴到草地上。
  她喝到胃满为止,身体抖了一下。皱皱眉,好像要反胃。
  “啊!这味道有点奇怪!不过,喝了牛乳,说不定我也可以好起来。”
  “阿婆,你哪里不舒服啊?”
  “没什么!感冒之后,又跌了一大跤。”
  阿婆说着,自己站了起来。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在牛背上呻吟时的病态。
  “姑娘……”
  她悄悄走近那女人身边,并用锐利的眼睛环顾四周,防备着刀锋女王。然后低声问道:
  “这条山路,可以通到哪里?”
  “大概通到三井寺吧!”
  “三井寺?那不就是大津吗?如果不走这条路,有没有其他的近道?”
  “也不能说没有。阿婆,您到底要到哪里?”
  “到哪里都没关系,我只是要逃离坏人的手掌而已。”
  “前面约四五百米的地方,往北有条下山的小路,如果不在乎崎岖难行,很快就可以到达大津和阪本了。”
  “原来如此。”
  阿婆有点慌张:
  “如果有人从后面追过来问你什么的话,你就说不知道。”
  阿婆丢下这句话,便走在一脸不解的女人之前,一拐一拐地急着向前赶路。
  “……”
  刀锋女王面露苦笑地看着阿婆离去。然后从岩石后起身走出来。
  他看到手抱着壶的女人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刀锋女王叫住她,那女人吓得停下脚步,表情好像在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而刀锋女王却不提那件事。
  “这位老板娘,你是这附近的农家还是樵家呢?”
  “我家啊!我家就是前面山顶的那家茶店。”
  “山顶上的茶店啊!”
  “是的。”
  “那正好,我想托你到洛内走一趟,我会付你路费的。”
  “去是没问题,但是,我家里有个生病的客人。”
  “我帮你将这牛乳送到你家,并在你家等消息。你若现在去,可以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
  “可是我没见过你……”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那位阿婆已经可以走路,不需要我照顾,我才放心让她走的。我现在就写信。请你把这封信送到洛内的乌丸家。我会在你家的茶店等消息。”
  刀锋女王拿出纸笔,立刻写起信来。
  信是写给阿通的。
  在无动寺那几天,他一直很想写信给阿通。
  “拜托你了!”
  他把信交给那个女人。然后骑到牛背上,任由母牛漫步,悠哉地走了半里路。
  他想起刚才匆忙之中所写下的字句———心里想着阿通收到那封信时的样子。
  “没想到有见面的机会。”
  刀锋女王自言自语。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3)
  他微笑的脸庞上映着明亮的云彩。
  他的表情比等待夏日来临的万物更充满朝气;他的笑容比晚春美丽的云彩更加灿烂。
  “这段时间,阿通大概还躺在病床上吧!但是,如果她接到我的信,一定会马上起床,和城太郎两人一起赶到这里吧!”
  母牛有时会嗅嗅草地,走走停停。刀锋女王心情愉悦,连草地上的小白花看来都像闪闪发光的星星。
  一路上刀锋女王只想着快乐的事情。现在突然想到:
  “阿婆她呢?”
  他看看山谷。
  “她一个人独行,而且又受了伤,一定很难过吧!”
  有点担心———也只有这个时候,刀锋女王才有闲暇想这些事。
  那封信如果让别人看到,刀锋女王可能会觉得不好意思呢!给阿通的信是这么写的:
  花田桥上让你久等
  这次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见面再叙
  他写完之后,像念诗般地暗诵了几次。他甚至开始想像跟阿通见了面要聊些什么话题了。
  这时他看到山顶上有一个插着旗的亭子。
  他想:
  “就是那里吧!”
  到达茶店,他从牛背上下来,手上拿着店老板娘托他带回来的牛乳瓶。
  他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在土灶边烧柴的阿婆马上端来温茶。
  “谢谢您!”
  刀锋女王告诉阿婆,自己遇见店老板娘,并请她送信。说完之后,将装牛奶的瓶子交给她。
  “是!是!”
  那个阿婆光是点头。也许是重听吧?她接过奶瓶之后,不明就里问道:
  “这是什么?”
  刀锋女王回答说:这是从自己所骑的母牛身上挤出来的奶。老板娘因为家里有位生病的客人,所以特地挤给那位客人喝。阿婆听过之后说道:
  “嗯!是牛奶啊!哦?”
  她似乎仍不了解,两手净是拿着瓶子,不知如何是好。
  “客官!后面房间的那位客官!请来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觑了屋里一眼,大声叫着。
  阿婆叫的那位客人,并不在屋里。
  “噢!”
  后门传来回答的声音。不久,一个男人悄悄地从茶店旁探出头来问道:
  “阿婆,什么事啊?”
  阿婆立刻将手上的奶瓶递给那男子。但是,那男子只是拿着奶瓶,既没问阿婆,也没看瓶中的牛奶。
  那男子出神地看着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也凝视那男子。
  “啊!”
  分不出到底是哪个人先叫出声来。两人同时向前走了几步。
  他们互相注视对方。刀锋女王叫道:
  “你不是又八吗?”
  那男子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听到老朋友的声音,也忘我地大叫:
  “啊!是女王啊!”
  他大声叫着昔日友人的小名。刀锋女王伸出手来,又八不自觉地放开手上的牛乳瓶,伸手抱住刀锋女王,瓶子摔落在地上。
  瓶子碎了,白色的牛乳溅到两人的衣角上。
  “啊!已经几年没见了啊?”
  “关原一战,就没见过面了。”
  “这么算来———”
  “已经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也二十二了。”
  “是啊!我们是同年啊!”
  甜甜的牛奶香味飘在互相拥抱的友人身上。也许在他们的内心里,正回忆着童年往事呢!此时,两人赤心相待。
  “女王,你变得好厉害啊!现在我这么叫你,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我还是叫你刀锋女王吧!你在下松的表现,还有之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啊!实在很惭愧!我还不成气候,处世的经验还不够。话说回来,又八,这店里的客人指的就是你吗?”
  “事实上,我打算到江户去。但是有点事情,在这里耽搁了十天左右。”
  “病人是谁呢?”
  “病人?”
  又八合上嘴,又说道:
  “啊!病人是我一起带来的人。”
  “哦?总之,见到你平安无事,实在很高兴。不久前,我在大和路往奈良的途中收到你叫城太郎交给我的信了。”
  “……”
  又八突然低下头来。
  当时在信上所写的狂语,现在一件也没达成。一想到这件事,又八在刀锋女王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
  刀锋女王将手搭在又八肩上。
  他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光。
  他一点也没想过这五年来,两人之间所产生的差异。只是期盼能够有机会和老友开怀畅谈。
  “又八,跟你一起的人是谁呢?”
  “啊……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只是……”
  “那么,可以到外面去一下吗?在这里讲话不太方便?”
  “好!走吧!”
  又八也希望如此。于是两人走出了茶店。
  27
  “又八,你现在靠什么为生?”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4)
  “我的职业吗?”
  “嗯!”
  “我与做官无缘,还没有正式的职业。”
  “这么说来,你仍然无所事事啰!”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为了阿甲那女人,我错过自己的大好前途。”
  他们走到一处类似伊吹山麓的草原。
  “坐下来吧!”
  刀锋女王坐在草地上。他不喜欢又八的自卑和懦弱。
  “虽然是阿甲害的。但是,又八,男子汉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开创自己的生涯。”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好……怎么说才好呢?我老是无法掌握眼前的命运,总是被命运牵着走。”
  “你这样子要如何立足于这时代呢?你说要到江户去闯看看,江户现在是饥渴的人们急于开发的处女地。没有过人的能力,如何能功成名就呢?”
  “我要是及早练好剑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你才二十二岁,做什么都是前程似锦呀!又八,说实话,你不是练剑的料。所以我想你如果能好好求学,找个好君主,求个一官半职是最好的。”
  “我会的……”
  又八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咬着,心里也觉得自己很可耻。
  刀锋女王和自己一样成长于山中,一样是乡士的儿子,年龄也相同。然而仅仅走了五年不同的路,他和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一想到这点,又八就有点受不了,后悔自己虚度光阴。
  还没碰到刀锋女王之前,又八听到有关他的传言,总觉得不服气,不承认他的能力。但是,五年不见,刀锋女王却以不同姿态出现。又八再怎么虚张声势,仍会感受到刀锋女王带给他的压力,因而不得不产生自卑心。现在,平日对刀锋女王所持的反感已经消失。气概和自尊心,也为之瓦解。在他的内心只有无数的自责而已。
  “你在想什么?喂!振作点!”
  刀锋女王拍拍朋友的肩膀,看他如此软弱才这么斥责他。
  “有什么不好呢!你闲逛了五年,只要当做是晚五年出生不就行了!但是,换个角度想,这闲逛的五年,也是一种磨炼修行呢!”
  “我真没面子。”
  “喂!刚才只顾着聊天,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又八,我刚刚才跟你母亲分手。”
  “啊?你碰到我母亲了?”
  “为什么你一点都没遗传到你母亲的刚强和韧性呢?”
  刀锋女王一看到这不肖子,不禁可怜起那位不幸的母亲———阿杉婆。
  心想:多没出息的家伙啊!
  看到又八如此消沉,刀锋女王无法弃之不顾。
  他心里很想对又八说:
  看看我,从小母亲就过世。没有母亲的我是多么寂寞啊!
  大致来说———
  阿杉婆一大把年纪还得饱受旅途风吹日晒雨淋的痛苦,并视刀锋女王为世世代代的仇敌,这都只源于一个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老觉得:
  又八很可爱。
  这就是盲目的爱衍生出来的误解,而又从误解产生了固执的想法。
  只能在幼年时的梦里见到母亲模糊的影像的刀锋女王,深切地体认到这点。他很羡慕别人有母亲,因此再怎么被阿杉婆辱骂、陷害、算计时,都只是一时的气愤。事过境迁后,心中反而有一种孤独、忧愁感。这时,他就非常羡慕又八有个母亲。
  如何才能免去阿婆的诅咒呢?
  刀锋女王看着又八,在心中自问自答。
  只要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就行了。如果又八能够比我更有出息、更争气的话,阿婆便能受到乡民的夸奖。这比砍我的头还能如阿婆的愿吧!
  想到这里,他对又八的友情就像对剑所持的情感,又像刻观音像的时候所抱持的激昂情绪一样。
  “又八,你不这么认为吗?”
  刀锋女王的话里充满了诚挚的友情。他郑重说道:
  “你有这么一位好母亲,为什么你不能让她高兴呢?没有母亲的我觉得实在太可惜了。我不是指责你不尊敬母亲,而是你拥有为人子的最大幸福却糟蹋它。如果我现在有这样的母亲,我的人生不知道会有多温暖呢!这对一个人的立身处世实在太重要了。为什么呢?因为当孩子功成名就时,没有人会比父母更直接、更坦白地表示欢欣了。有一个能够和自己分享快乐的人是多么令人鼓舞啊!有母亲的人也许会认为这是陈腔滥调,但是,漂泊在外的人看到美丽的景色,身边没却有一个共同分享的人,不是很寂寞吗?”
  刀锋女王看到又八一直专注地听着,便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握着朋友的手又说道:
  “又八……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了。我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看在同乡长大的分上。嘿!让我们拿出关原之战时的毅力,用我们当时扛着枪走出村庄时的心情,互相勉励,好吗?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虽然关原之役的战火已熄,但是在和平的背后,人生的修行和谋略的巷战却方兴未艾呢!只有靠自己的锻炼才能通往胜利之路……又八再次拿出扛枪的精神与勇气,你也能在这世上出人头地啊!加油吧!当个了不起的人吧!如果你有这分意志,我也会帮你的。即使当你的奴仆,我也愿意。如果你真有心要奋斗,愿意对天地发誓的话———”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5)
  又八热泪淋淋地滴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
  这就是母亲的想法,但又八一直充耳不闻、嗤之以鼻。没想到由五年不见的朋友口中说出来,竟然如此强烈地震撼他的心,令他泪流不已。
  “我懂了!知道了!谢谢你!”
  又八如此重复说着,用手背掩住眼睛:
  “今天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不是练剑的料子,所以才会想到江户。在走遍各地后,期待能碰上一个良师,如此便可以好好追求学问了。”
  “我也帮你找找看是不是有良师或良主。毕竟,追求学问并不是闲来无事才做的,一定得找个教师才行。”
  “啊!我觉得已经走上康庄大道了。但是,有件事挺麻烦的……”
  “什么事?有什么事尽管说。将来也是一样,只要是对你有益,而我也做得到的,我一定尽力帮忙。这样,至少可以补偿我惹你母亲生气的罪过。”
  “真难以启齿呀!”
  “小小的隐藏,将铸成一大片阴暗。说出来吧!即使是不好的事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不好意思,更何况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好害臊的。”
  “那我就直说了。”
  “嗯!”
  “在茶店后面房间休息的,是与我同行的女人。”
  “你带着女人啊!”
  “而且……唉!还是难以启齿!”
  “看你,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刀锋女王,你不要生气喔!因为她是你也认识的女人。”
  “啊……到底是谁?”
  “是出剑锋喉。”
  “……”
  刀锋女王内心震了一下。
  在五条大桥碰面时,出剑锋喉已经不是以前纯洁的小雏菊了。虽然她还没像装满媚汁毒草的阿甲那样放荡,但是却已像衔着危险之火而飞的鸟。刀锋女王想起当时她紧靠在自己胸前哭泣,倾吐情感的时候,有个似乎与出剑锋喉有所关连、蓄着刘海的年轻人站在桥边,一直翻着白眼瞪着刀锋女王呢!
  现在刀锋女王听到又八和出剑锋喉在一起,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刀锋女王几乎可以想像得到这么一位个性复杂的女人,与他这位懦弱的朋友在一起,两人的人生旅途将要通往多么黑暗的谷底,将是多么的不幸呀!
  而且这个男人选来选去,为什么会挑上阿甲和出剑锋喉这种危险的人当伴侣呢?
  刀锋女王心想。
  “……”
  又八看到刀锋女王沉默不语,又有他的一套说法:
  “你生气了吗……我想隐瞒反而不好,所以就直说了。但是,这对你可不好受吧?”
  刀锋女王感到一阵怜悯,骂道:
  “笨蛋!”
  接着又恢复脸色。
  “是运气不好,还是你自作自受———我实在不了解。你已经吃过阿甲的苦头了,怎么还……”
  刀锋女王觉得遗憾,于是询问原委。又八从在三年坡旅馆遇到出剑锋喉,以及有一夜在瓜生山再相遇,突然心血来潮,商量前往江户求发展,将母亲丢下等经过,毫无隐藏地告诉刀锋女王。
  “话说回来,也许是母亲对我的处罚吧!出剑锋喉那家伙自从跌到瓜生山之后,便一直喊疼,到现在仍然整天躺在茶店。我虽然很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刀锋女王听到又八的叹息,不忍再责怪他。谁叫眼前这个男人将慈母之珠换成衔火之鸟,自讨苦吃呢?
  这时,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啊!客官你在这里啊!”
  原来是劳碌的茶店老太婆。她双手撑在腰上,望着天空,似乎在看天气如何?
  “跟你同行的病人,没一起来啊!”
  她又像在问话,又像在喃喃自语。
  又八立刻问道:
  “出剑锋喉?她怎么了?”
  他露出紧张的神色。
  “她不在床上。”
  “不在床上?”
  “可是,刚才还躺在床上呀?”
  刀锋女王直觉发生事情了,于是说道:
  “又八,去看看!”
  他跟在又八后面跑回茶店,查看她的房间。阿婆的话果然没错。
  “啊!不好了!”
  又八叫出声:“腰带不见了,换洗衣物也不见了。连我的盘缠也不见了。” “梳妆的东西呢?”
  “梳子、头钗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她竟然弃我而去。”
  又八刚刚才发誓要奋发图强,热泪盈眶的脸上,现在却布满了怨恨。
  阿婆在房门口向内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个女孩真是的!请恕我多言,那女孩其实是没病装病,整天躺在床上。我这老太婆一眼就看穿了。”
  这些话,又八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跑出茶店,茫然地望着蜿蜒的山路。
  有一头母牛躺在一株已干谢的桃树下,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
  “又八!”
  “……”
  “喂!”
  “哦?”
  “你在发什么呆啊?至少我们可以祈祷出剑锋喉有个安身的地方啊!”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6)
  “是啊!”
  这时,一阵风吹到又八毫无生气的面前,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一只黄色的蝴蝶随着无形的漩涡飞舞,然后飞下山崖去了。
  “刚才你说了一些让我很欣慰的话,那真的是你的肺腑之言吗?”
  又八咬着嘴唇,颤抖的声音,从双唇间迸了出来:
  “是真的!不是真的又怎么样?”
  刀锋女王用力拉着他的手,想将他从茫然的眼神唤醒。
  “你的道路是宽广的。出剑锋喉要走的方向,并不是你要去的路。你马上穿上草鞋去寻找下山到坂本、大津一带的母亲。你可别失去这么好的一位母亲啊!立刻动身吧!”
  他拿出又八的草鞋、脚绊以及旅行的用品。
  又说道:
  “你有盘缠吗?这一点带着吧!如果你立志要到江户求发展,我也和你到江户。而且,我也想和你母亲说几句心里的话。我先将这头牛带到濑田唐桥,随后就来。听好!一定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来。”
  28
  刀锋女王留下来等待黄昏的到来。不,应该说是等待送信的人回来。
  现在才刚过晌午,整个下午会等得很无聊。离天黑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很想像麦芽糖般伸展一下身子。索性学躺在桃树下睡觉的母牛,刀锋女王也在茶店角落的床几旁躺了下来。
  今天起得早,而且昨晚也没怎么睡,躺下没多久,就梦到两只蝴蝶。在梦中,他认为其中一只是阿通,它正绕着连理的树枝转。
  当他醒来睁开眼一看,西斜的太阳已经照到泥地房里面了。在刀锋女王睡着的这一段时间里,这间山顶茶店已经人声沸腾,好像换了一个世界一样。
  在这山谷下,有一个切石场。在那里工作的采石工人,每到休息时间,就会到这茶店喝茶聊天。
  “总而言之,实在是太差劲了。”
  “你是说吉冈的人吗?”
  “当然喽!”
  “吉冈实在没面子。那么多弟子却没有一个有出息。”
  “拳法师父太厉害了,世人才会如此高估吉冈的实力。可是再怎么厉害,都只限于第一代,第二代就差多了;到了第三代,就开始没落;传到第四代,恐怕找不到像你跟墓石那么相称的人了。”
  “我跟墓石很相称呀!”
  “那是因为你家世世代代都是采石工人呀!我现在说的可是吉冈家的事。如果不相信,你可以看看太合大人的后代。”
  之后,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下松比斗的那天清晨,那位采石工人正好就住在那附近,亲眼目睹了打斗的情形。
  采石工人已经把自己目睹的情景在人们面前讲过几十遍,甚至上百遍了。可见他很会讲故事。
  一百几十个敌人,围着那个叫女王刀锋女王的男子,这样杀来,那样砍去的。他夸张的口吻,简直将自己当成刀锋女王了。
  躺在角落的故事主角,还好在故事高潮的时候已经熟睡。要是那时他醒来了,可能会为之喷饭,要不然就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坐在屋檐下的另一群人听了那人的话,觉得无聊透顶。
  这一群人之中有几人是中堂寺的武士,以及让他们送行的年轻人。
  “那么,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英姿焕发的年轻人与这些武士坐了下来。
  那名年轻武士身穿旅行用的窄袖便服,头上的发髻芳香无比,身上背着大刀。他的眼神、姿态与打扮,都很辉煌华丽。
  采石工人被他的风采慑住,纷纷离开地板上的桌子,移到草席座上,免得无礼。而移到这边后,下松的故事越谈越起劲,大伙儿不断哄堂大笑,且不时歌颂刀锋女王的名字。
  此刻,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对着采石工人大声斥喝:
  “喂!你们这些人。”
  那几个采石工人回头看着小次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坐直身子。
  他们刚才已经看到这名年轻武士由两三名武士护送到此,想必来头不小。
  “是。”
  大家低着头,必恭必敬地回答。
  “喂!刚刚讲话的那个男的,到前面来。”
  小次郎拿着铁扇招他们过来。
  “其他的人也坐过来一点。不必害怕。”
  “是,是。”
  “刚刚听你们在称赞女王刀锋女王。以后敢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无情!”
  “是……是!”
  “刀锋女王有什么了不得?你们之中虽然有人目睹当时的情形,但是我佐佐木小次郎可是当日比斗的见证人。我亲临比斗现场,最了解双方的情形了。实际上,比斗之后,我到睿山的根本中堂的讲堂,聚集了全山的学生,将有关这次比斗的所见所闻以及感想做了说明。另外,还应许多寺院前辈的邀请,痛快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
  “然而———也许你们连剑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看到表面上的胜败,就听信蛊惑群众的谣言,说刀锋女王是稀世人物,举世无双。这么说来,我小次郎在睿山大讲堂所说的,不就成了谎言了吗?和无知的人相争,一点也不足取。但是我希望在场的中堂武士也一起听。尤其你们这种错误的看法,会害了世人!我要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以及刀锋女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们洗耳恭听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7)
  “啊……知道了!”
  “到底刀锋女王是怎么样的男人呢?我们从他设计那次比斗的目的,就可看出那是他为了沽名钓誉而挑起的比斗。为了提高自己的名声而向洛内第一的吉冈家挑战,并巧妙地引起冲突。吉冈因而落入他的圈套,成了他的踏脚石。”
  “?”
  “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代拳法时代的风采已不复存,京流吉冈已经衰微不振,这件事谁都知道。整个吉冈就像一棵朽木,也像病入膏肓的病人。刀锋女王只不过顺势推倒这个即将灭亡的门派罢了。但是,没有人想要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今日的兵法家们,已经没人将吉冈的势力放在眼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怀念拳法先生的遗德,这是武士的情怀,不愿让这样的门户从此消失。而刀锋女王却刻意大声嚷嚷,将事件扩大,在城市的大马路上竖立布告,故意在街头巷尾散播谣言,使大家中了他的圈套。”
  “?”
  “他这种卑鄙的居心和卑屈的手法,说也说不完。刀锋女王与清十郎、传七郎相约时,从不守时。而且,在下松的那次比斗,他不从正面堂堂正正的打斗,却使诈出奇招,走旁门左道。”
  “……”
  “就人数来看,一边是一大群人,而他只有一个人。但是这其中却隐藏着他的狡猾与沽名钓誉的手段。正如他所料,世人的同情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在我的观察中,那次的胜负简直儿戏一般。刀锋女王彻彻底底卖弄了他的小聪明,使出狡猾的伎俩,并趁机逃走。就某些方面来看,他确实又野蛮又坚强。但是,却不是世人所认同的高手。如果要说高手,可以说刀锋女王是个‘逃跑高手’。他逃跑的速度,的确堪称为名人。”
  小次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许在睿山的讲堂,也是如此。
  “外行人会认为几十个人对付一个人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几十个人的力量,并非几十个力量的总和。”
  小次郎用这套理论,加上专门知识,以三寸不烂之舌评论当日的胜负。
  他说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人们可以大大地指责刀锋女王为好战之徒。
  接着又痛骂刀锋女王竟然连年幼的名义掌门人都杀了,他不只痛骂还斩钉截铁地说,从人道立场以及武士道,还有剑术的精神来说,刀锋女王都是个不可原谅的人。
  并且提到他的成长以及在故乡的行为———至今,有位叫本位田某某的母亲还视他如仇呢!
  “如果有人怀疑我说的不是真的,可以去问问那位本位田老母。我住在中堂的那几天,碰到那位老母,是她告诉我的。一个六十岁的单纯老太婆的仇敌,算伟大吗?你们竟然称赞到处树敌的人,真是世风日下,令人心寒呀!坦白说,我既不是吉冈的亲戚,跟刀锋女王也无冤无仇。我是一个爱剑且在武士道上锻炼修行的人,只是就事论事,做正确的批判而已。懂了吗?你们这些人。”
  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小次郎也口渴了。他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然后回头对同行的人说道:
  “啊!太阳已经西斜了。”
  中堂的寺众们也看看天色并说道:
  “您再不走,恐怕天黑之前到不了三井寺呢!”
  他们边说边抬起发麻的脚,离开了桌几。
  那几个切石工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地僵在那儿。现在逮到机会,每个人像是从法庭被解放出来一般,争先恐后地下山工作。
  整座山谷已笼罩在泛紫的余晖中。山谷间回响着鹎鸟尖锐的鸣叫声。
  “那么,请多保重!”
  “等你下次上京来再见面了。”
  寺众们在此地和小次郎告别,然后回中堂去了。
  小次郎一个人留在店内。
  “阿婆!”
  他对着里面呼叫。
  “茶钱放在这里。还有我担心走到半路天就黑了,顺便跟你要两三根火绳。”
  阿婆在准备晚餐,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没起身就说道:
  “火绳吗?火绳就挂在角落的墙上,要多少尽管拿。”
  小次郎进到茶店内,从墙上整捆的火绳中抽出两三根来。
  没挂好的火绳,整束掉在床几上。他正要伸手去捡,才注意到躺在床几上的一双脚。小次郎从那一双脚开始往上看,一直看到那个人的脸时,心头猛颤了一下,像是被人击中心窝。
  刀锋女王以手当枕,正睁大眼睛凝视着小次郎的脸呢!
  小次郎像弹簧般自动地向后快速弹开。
  “哦?”
  刀锋女王出声。
  他露出白牙笑着,一副才刚睡醒的模样,不慌不忙地起身。
  他从床几站起来,走向站在屋檐下的小次郎。
  “……”
  刀锋女王带着满脸的笑容以及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站在小次郎面前。小次郎也很想以笑脸相迎,奈何脸部肌肉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他觉得刀锋女王是在嗤笑自己刚刚无意识地快速跳开———以及没有必要的慌张。而且刀锋女王一定听到自己刚才对切石工人所讲的话了。小次郎才会如此狼狈不堪。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8)
  虽然小次郎的脸色和态度立刻恢复平日的傲慢,但是,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狼狈极了。
  “啊!刀锋女王先生……你在这里啊!”
  “前些日子……”
  刀锋女王这么一说,小次郎马上接着说道:
  “啊!前些日子,你惊人的表现实非一般人所能及。而且,你看起来没什么大伤……实在值得庆贺啊!”
  虽然小次郎心里不服气,但对刀锋女王的能力又颇肯定,就在这种痛苦和矛盾之下,他说出这些话。说完,他真恨自己。
  刀锋女王很想挖苦小次郎。不知为什么,面对小次郎的风采和态度就很想挖苦他。因此故意殷勤地说道:
  “前些日子,你以见证人的身份为我担心了。而且很感谢你刚刚讲了一大篇对我的忠言,我在一边都听到了。我眼中的世间和世人眼中的我,虽然相去甚远,却很难听到真正的声音,而你却在我睡午觉的时候,在梦里告诉我真正的声音,实在不胜感激。我会谨记在心,永不忘怀的。”
  “……”
  谨记在心,永不忘怀———这一句话让小次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句话虽然语气温和,但听在小次郎耳里,却像是在遥远的将来向他挑战一般。
  而且,言词间似乎还蕴含着:
  “在这里不便明讲。”
  两人都是武士,都是不允许虚伪的武士,更是无法将污点置之不理的剑道修行者。而且,逞口舌之强只会落得抬死杠,却不能解决问题。至少,就刀锋女王而言,下松那件事是毕生的大事,而他也坚信那是迈向剑道之途的一大步。因此刀锋女王一点也不觉得不道德或愧疚。
  但是小次郎所看到的却是如此,口中说出来的是这样的结论。这么一来,要解决这件事就只有按刚才刀锋女王的言外之意了———
  “现在不便明讲,但我会谨记在心的。”
  话中蕴含着约在将来比斗的意思。
  即使佐佐木小次郎内心牵动了复杂的思绪,但也绝不是在毫无根据下随意说出那些话。他只是就自己所见下了公正的判断而已。何况刀锋女王再怎么强,小次郎仍然不认为刀锋女王的实力在自己之上。
  “嗯!你这句‘永不忘怀’,我也会谨记在心的。刀锋女王,你可别忘记呐!”
  “……”
  刀锋女王不作声,只是微笑地点点头。
  29
  城太郎在竹篱笆门口大声叫道:
  “阿通姐!我回来了。”
  然后坐在屋旁清澈的小河边,哗啦哗啦地洗着脚上的污泥。
  山月庵草屋檐下,木匾额上刻着庵名。小燕子在上面拉了白色的粪便,啾啾地叫,并从上面看着洗脚的城太郎。
  “喔!好凉!好凉呀!”
  他蹙着眉头,一双小脚拨弄着水,没有要擦干脚的打算。
  这条小河是从附近的银阁寺苑内流出来的,比洞庭湖的水更清澈,比赤壁的月光更冷浚。
  但是,这里的地却是暖和的。城太郎就坐在紫丁花丛上。他眯起眼睛,独自享受这世上的美景,陶醉在其中。
  不久,他用杂草将脚擦干,静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去。这里是银阁寺某和尚的闲宅,正好空着,经由乌丸家的关说,阿通自从和刀锋女王在瓜生山分别之后的第二天起便暂时借住在此地。
  阿通从那天以来,一直在这里养病。
  当然,下松决斗的详细结果也传到这里。
  而且当天城太郎就像一只传信鸽,一有消息便立刻回来向阿通报告。因此,当天在下松战场和这里来来回回不下数十次。
  城太郎相信,刀锋女王平安无事的消息比药更能治愈阿通目前的病。
  从阿通日渐好转并能倚桌而坐便可得到证明。城太郎曾经一度担心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刀锋女王在下松战死,想必阿通也会为他殉死。
  “啊!肚子好饿。阿通姐,你刚才在做什么啊?”
  阿通望着气色红通的城太郎。
  “我从早上就一直坐着。”
  “你怎么坐不厌啊?”
  “我的身体虽然无法四处走动,但心里可是到处遛达着呢!城太,你今天一大早到哪里去了?那边的木盒里有昨天人家送来的粽子,你快拿去吃吧!”
  “粽子待会儿再吃,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事?”
  “刀锋女王师父———”
  “哦!”
  “听说在睿山。”
  “啊……到叡山去了?”
  “昨天、前天,还有前几天,我每天都到处打听。今天终于探听到刀锋女王师父住在东塔的无动寺。”
  “是吗?这么说来,他真的平安无事啰!”
  “既然已经知道这消息,我们就早点动身,否则他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我吃过粽子就准备动身。阿通姐,你也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到无动寺去找他。”
  阿通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天空。她的心已穿过屋檐飘向远方了。
  城太郎吃了粽子之后,带好衣物,再次催促道:
  “走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09)
  但是,阿通丝毫没有准备动身的样子,一直坐在床上。
  “怎么了?”
  城太郎有点不高兴,诘问道:
  “城太,我们不要到无动寺去了。”
  “啊?”
  城太郎不明所以,嘟着嘴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唉呀!女人就是这样才叫人讨厌。心里明明想立刻飞过去,好不容易现在知道人在哪里了,反而在这里装模作样,不想动身。”
  “就如城太所说的,我真的很想飞到他身边。”
  “所以我才说快点飞过去呀!”
  “可是……可是,城太,前些日子,我在瓜生山见到刀锋女王时,以为那次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所以已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而刀锋女王也说过:即使活着,也不再见面了。”
  “可是,就因为他还活着,才要去见他。不是吗?”
  “不!”
  “不能去吗?”
  “下松胜负虽然已经分晓,但是在刀锋女王心中真的认为自己已经胜利了吗?我完全不了解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退到睿山?再加上他也对我说了许多话,当我放开他的衣袖时,已经觉悟要切断今生的恩爱。因此,即使我知道刀锋女王的所在,但没有获得他的同意的话……”
  “如果十年、二十年师父都没说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那———就一直这样!”
  “你要一直坐在这里望着天空过日子吗?”
  “是啊!”
  “阿通姐真奇怪。”
  “你大概无法法了解吧……但我却能了解。”
  “了解什么?”
  “刀锋女王的心。在瓜生山和刀锋女王分手之后,我比以前更能深入地了解刀锋女王的心。那就是信任。以前,我很爱慕刀锋女王,用我全部的生命爱他。即使在你面前,我也要坦承我真的爱得好痛苦。然而那时候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信任他。现在却不一样了,无论是生是死,还是分离,我都坚信两人的心就像比翼鸟和连理枝一样,紧紧地缠连在一起。所以我一点也不寂寞……刀锋女王所想的全都是修行锻炼的事情。”
  城太郎原本静静地听着,突然大叫道:
  “骗人!女人只会骗人。好吧!你可别再说你想见师父喔!从今以后,你再怎么哭我也不理你了。”
  这几天的努力都变成了泡影。城太郎生气得直到晚上都不说一句话。
  入夜不久,庵外有火把的红光,并传来敲门声。
  乌丸家的侍从交了一封信给城太郎。
  “刀锋女王先生以为阿通姑娘还住在官邸,所以差人把这封信送到官邸。我家大人一听到是刀锋女王写的信,立刻派我送过来。而且,大人还要我转达关切阿通姑娘病情之意。”
  侍从说完就回去了。
  城太郎将信拿在手上:
  “啊!真的是师父的字!如果师父死在下松,就不可能写这封信了。收信人写的是阿通姐呢!但是,没有写给城太郎的。”
  阿通从屋后走出来:
  “城太,刚才官邸的人送来的,是不是刀锋女王的信呢?”
  “是啊!”
  城太郎故意将信放到身后:
  “但是,这不关阿通姐的事吧?”
  “给我看!”
  “才不要。”
  “你好坏!”
  她一心急,眼泪又要落下来。城太郎只好将信递给她:
  “看看你,明明这么想他,我说一起去见他,你又逞强装作不在意。”
  阿通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在矮灯下打开信。拿着信的雪白手指和灯芯的火焰一起颤抖着。
  今天晚上她不知为何,把灯挑点得特别明亮,内心也觉得舒畅无比。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好预兆———
  花田桥上 让你久等
  这次 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 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 见面再叙
  这是刀锋女王写来的信。确实是他的笔迹和墨香。
  连墨汁看起来都像彩虹呢!阿通的睫毛闪着明亮的泪珠。
  这是在做梦吧!
  她因欣喜而脑中一片空白。阿通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安禄山叛乱,在兵慌马乱中失去杨贵妃的明皇,因为太想念贵妃,命令道士寻她的亡魂。道士上穷碧下黄泉仍遍寻不着,最后在海上蓬莱宫中找到花貌雪肤的仙子。然后向皇帝禀报此事。描述这个故事的《长恨歌》中,有贵妃的惊愕和欣喜。阿通觉得诗歌描写的就是自己,她茫茫然反复看着简短的信,百看不厌。
  “等人的时候,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对了,早点去见他吧!”
  她本来是要如此告诉城太郎的,但是,她已经被欢欣冲昏了头。自己心里作了主张,便以为也告诉了城太郎。
  她很快地打点好衣物,并且给庵主、银阁寺的和尚以及照顾过他们的人各写了一封感谢信。然后穿好鞋子先走到门外。
  她对着坐在屋子里鼓着脸的城太郎说道: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0)
  “城太,你刚才已经准备好了吧……快点出来,我还要锁门呢!”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现在连千斤顶也移不动他。城太郎这回可真的生气了。
  “城太,你生气了啊?”
  “当然生气!”
  “为什么?”
  “因为阿通姐太任性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师父的消息,叫你去,你却偏说不去。”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不去的理由了吗?而现在是因为收到刀锋女王的信啊!”
  “那封信,你只管自己看,也不让我看!”
  “啊!真的很抱歉!城太,对不起!”
  “算了!我已经不想看了。”
  “别气呼呼的嘛!你看看这封信。你说这是不是很稀奇呢!刀锋女王竟然写信给我,这可是头一回啊!他还体贴地说要等我,这也是头一回啊!对我来说,自出生以来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事了……城太,请你不要生气,带我到濑田去吧……好吗?拜托你,不要这么生气嘛!”
  “……”
  “再说,城太,你不想见刀锋女王吗?”
  “……”
  城太郎默默地把木刀插在腰上,再把刚才包好的大包巾斜背在肩上,然后,飞快地跑到庵外,用剑朝阿通那儿指着:
  “要去就走吧!快点出来!你再拖拖拉拉的,我就从外面把你锁起来喔!”
  “啊!好可怕的人啊!”
  于是,两人连夜走向志贺山。城太郎还在生气,一路上不说一句话,显得有点冷清。
  他径自走在前头。有时顺手摘下树叶,吹吹叶笛;有时唱唱歌,踢踢石头,一副无处发泄情绪的模样。阿通见状说道:
  “城太,我带了一样不错的东西,一直忘了拿出来。给你好吗?”
  “什么啊?”
  “竹叶糖!”
  “嗯!”
  “前天,乌丸大人不是叫人带了一些糖果饼干来吗?还剩一些呢!”
  “……”
  城太郎也没说要吃,也没说不要,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害得阿通气喘吁吁,紧追在他身后:
  “城太不吃吗?我想吃呢!”
  这回城太郎稍微恢复了心情。
  当他们登上志贺山的时候,北斗星已经泛白,天上的云也染上破晓前的色彩。
  “阿通姐,你累了吧?”
  “是啊!一直爬坡,很累人。”
  “快要下坡了,待会儿就轻松了。啊!看到湖水了!”
  “那是鸠湖。濑田在哪边呢?”
  “那边。”
  他用手指着:
  “师父说他会等,但是他会这么早来吗?”
  “可是到濑田,还得花上大半天吧!”
  “是啊!从这里看过去,好像近在咫尺呢!”
  “休息一下好吗?”
  “好啊!”
  城太郎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寻找休息的地方。
  “阿通姐!阿通姐!这棵树下没有露水,到这边来吧!坐在这里。”
  那是两棵巨大的合欢树。
  两人在两棵合欢树下坐了下来。
  城太郎说道:
  “这是什么树啊?”
  阿通抬头看一眼,然后告诉他:
  “这是合欢树。”
  接着又说:
  “我和刀锋女王小的时候,经常到一座叫做七宝寺的地方玩。那里有这种树,所以我认得。六月的时候会开淡红色丝绸般的花。月亮出来的时候,它的叶子就会合起来睡觉呢!”
  “所以才会叫它睡觉树?”
  “虽然发音一样,但是,并不是同一个字。不能写成‘睡觉’,而要写成‘合欢’。”
  “为什么呢?”
  “大概是有人用同音异字为它取名的吧……看看这两棵树,即使不叫这个名字,也是欢喜地合在一起啊!”
  “树木也有欢喜和悲哀吗?”
  “城太,树木也有心啊!你仔细看看这整座山的树木,有些树木独自享乐,有些树木伤心地叹息,也有些树木像城太一样唱着歌呢!然而大部分的树木,都是愤世嫉俗的吧!如果你询问某些人有关石头的事情,他们也会告诉你许多呢!所以不能说树木在这世上是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这么觉得呢!那么你觉得这棵合欢树怎么样?”
  “我好羡慕它们喔!”
  “为什么呢?”
  “你知道吧!是一位诗人白乐天所写的诗。”
  “哦!”
  “结尾的地方有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中所说的连理枝,大概就是这种树吧!刚才我就一直这么认为。”
  “连理?是什么意思啊?”
  “两棵树的枝、干和根,原本是分开的,但是它们却长在一起竖立在天地之间,无论春夏秋冬都欢欣地结合在一起。”
  “哎哟!你这不是在指你和刀锋女王师父吗?”
  “城太,你怎么这么说呢!”
  “算我随便说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1)
  “啊!天亮了!今早的云多美啊!”
  “鸟儿们开始啼叫了。我们从这里下山之后,也该去吃早饭了吧!”
  “城太,你不唱歌吗?”
  “什么歌?”
  “我突然想到李白。城太,你还记得乌丸大人的家仆教过你的诗吗……”
  “?”
  “对,就是那首诗。你念那首诗给我听好吗?像读书一样就行了。”
  城太郎马上琅琅地念着: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戏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这首诗吗?”
  “没错!再继续念!”
  同居长千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
  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
  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
  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
  ……
  念到这里城太郎突然站起来,催促专心听诗的阿通。
  “不念了,我的肚子饿扁了。赶快到大津去吃早饭吧!”
  30
  天地间仍笼罩着潮乎乎的雾气。
  家家户户的炊烟,从刚破晓的村子里犹如战火升起。在湖北与石山间的朝霞,和不断升起的炊烟中,隐约可见大津驿站。
  连夜赶路,已经令人有点厌烦,刀锋女王索性任由牛只缓步漫游。黎明时分,正好走到有人烟的村子。牛背上的刀锋女王不觉揉揉眼睛,眺望眼前景色。
  “噢!”
  阿通和城太郎在这个时刻一定也从志贺山眺望着大津,带着希望、雀跃的脚步朝这湖畔走来吧!
  从山顶茶店下山的刀锋女王,现在正沿三井寺后山来到八咏楼附近的尾藏寺坡。而阿通他们会从哪条路来呢?
  也许不必到湖畔的濑田,说不定半路上就会碰面了。巧的是,双方到这里所花的时间和路程都一样。但是在刀锋女王的视野内,还没见到他们的身影。
  虽然如此,刀锋女王并未失望,也不觉得就要见面了。
  送信到乌丸家的那位茶店女主人说,阿通不住在乌丸家,但是乌丸家会派人在今夜送到阿通养病的地方去。
  这么一来,写给阿通的信,即使昨夜送到,以她的身体状况加上女人的脚程,最快也得今早才会动身,可能傍晚会到达约定的地点吧!
  刀锋女王心中这么想着。
  加上现在也没什么急事,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牛步太慢。
  母牛庞大的身躯,被山上的夜露沾得湿湿的。它不时低头吃着路旁的青草,刀锋女王也不以为意,任由它吃个够。
  刀锋女王突然看到一所寺院与民家相对的十字路口上,种着一棵老樱花树。树下有一座刻着和歌的石碑。
  谁的作品呢?刀锋女王并未特意去想。走了两三百米之后才想起来,他自言自语道:
  “对了!是《太平记》。”
  《太平记》是他少年时代喜欢看的一本书,有些地方他甚至还背得出来。
  这首和歌,唤起了他少年时的记忆。牛背上的刀锋女王,悠游自在,口中念起《太平记》中那首和歌的章节。
  志贺寺的上人,手持八尺长拐杖,垂着白色八字长眉,他谛观湖水波浪时,不意瞥见京都御息女所回志贺花园,心中顿生妄念,多年修行功亏一箦,一切娑婆执念也随之……
  “忘了!”
  刀锋女王想了想,隐约记得一些:
  返回柴庵后,虽然继续膜拜本尊佛,脑中仍然妄念余生。在念佛声中,仍然听到烦恼的声息。眼望暮山云彩,心中却想着你的发钗;望着窗外明月,仿佛你迷人的笑颜。
  我这一生已经无法舍弃妄念,来生的罪业也无法消除了。只盼能到御息女所和你相会,倾诉我相思之情,那么我死也瞑目了。于是,上人持着手杖来到御所,在松树下站了一天一夜……
  此时,有人从后面呼叫:
  “喂!前面的,骑牛的武士!”
  不知何时,牛只已经走到镇上了。
  原来是批发场的伙计。
  那人跑过来,抚摸着母牛的鼻子,抬头看看刀锋女王。
  “武士,你是从无动寺来的吧?”
  他猜测道。
  “哦!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我将这头有斑点的母牛租给一位商人,载着行李到山里的无动寺。武士,你付点租金吧!”
  “原来你是饲主啊!”
  “不是我养的,是一个牛贩在批发场养的。这可不是免费的喔!”
  “我知道,我会付饲料费。如果我付了租金,是不是可以骑到任何地方?”
  “只要付钱,要骑到哪里都可以。从这里向前走大约三百里路的地方,请把牛交给驿站的批发商。过几天下行的客人可以再租它载行李,便又可回到大津的批发场来了。”
  “那么,我就付到江户郊区的费用。”
  “好。请顺便到批发场写下您的大名。”
  刀锋女王于是按那人的指示,顺道走过去。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2)
  批发场接近打出滨的渡口,上下船只的人络绎不绝。这里是出外人休息的地方,因此,附近也有草鞋店、理发店。刀锋女王慢慢地吃完早餐,虽然时间还早,他已经又骑上牛背,从批发场出发。
  濑田已经很近了。
  骑着母牛慢慢欣赏湖畔风光也无妨。中午之前一定可以到达目的地。
  刀锋女王心里想着:
  阿通一定还没来。
  不知怎么搞的,这次要和阿通见面,心里倒是很平静。
  这是刀锋女王对她的信赖。在跨越下松生死之地以前,刀锋女王对女性总是砌着一面坚固的心理防线。对阿通也是抱着谨慎的态度。
  但是,那天看到阿通明确的态度以及聪明地处理自己的思绪,才改变对她的感受和爱意。
  以前,他一直用不信任女性的眼光看待阿通。对于自己的小心眼,他感到很抱歉。
  就像男人接纳女人一般,阿通从那次以后,内心深处也信赖这个男人。
  刀锋女王心里已经完完全全认同她了。今日见面之后,不管任何事都会照阿通的期待去做。
  只要不是歪曲剑道的事情,只要不荒废修行。
  他一直很担心这两点。他担心自己会因沉迷于女人的鬓香而荒废剑术,丧失剑道精神。但是,像阿通这样有心理准备、通情达理、不会将理智和热情混为一谈的人,一定不会痴情于男性,不会成为男性的牵绊。只要自己不沉溺于女色,不自乱脚步就行了。
  “对了,我们一起到江户之后,阿通走她的路,学习女性该学的教养;自己则带着城太郎走向更高的修行之路。然后,等时机成熟时.……”
  湖水的波光,映在刀锋女王沉醉于幻想的脸上。摇晃的光影就像是投射在脸上的幸福之光。
  中之岛位于二十三间的小桥和九十六间的大桥之间,岛上有古老的柳树。
  濑田唐桥之所以会被称为青柳桥,是因为出外人对这里的柳树印象特别深刻所致。
  “啊!来了!”
  城太郎从中之岛的茶店跑出来,抓着小桥的栏杆,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一只手向茶店内的人招手:
  “是师父……阿通姐!阿通姐!师父骑着牛来了。”
  来往的路人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什么如此狂喜。大家好奇地看着他雀跃不已的举动。
  “啊!真的是他。”
  阿通赶紧奔过来,也和城太郎一样的高兴。
  两个人拼命地挥着草笠、挥着手。
  “师父!”
  “刀锋女王!”
  没多久,脸上挂着笑容的刀锋女王也走近了。
  他把牛系在柳树下。阿通隔着河流见到他的时候,拼命地挥手叫刀锋女王的名字。可是,等到刀锋女王来到自己面前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微笑。而城太郎却拉着刀锋女王说个不停。
  “师父,伤好了吗?刚才看到师父骑着牛,我还以为师父的伤还没好,不能走路呢……什么?您问我们为什么会这么早到吗……这件事问阿通姐吧!师父,阿通姐实在很任性。她一接到师父的信,病马上就好了。”
  “嗯!嗯……”
  刀锋女王也一直点着头,但是茶店里还有别的客人,老是提阿通的事情,害得刀锋女王好像是前来提亲的女婿一般,发窘害臊。
  茶店后面有藤架围着的小座席,三人坐在那里。和以前一样,阿通坐立不安,刀锋女王也是默默不语。只有城太郎尽情欢笑、说个不停,尽情享受眼前时光的,只有城太郎一个人,以及绕着紫藤花忙个不停的牛虻和蜜蜂。
  “啊!不好啦!这石山寺上空的天色变得那么暗,一定是要下大雨了。请各位客人到里面坐。”
  茶店主人赶紧卷起苇帘,拉上挡雨窗。原本的江水已变成铅灰色,微风中夹带着雨气。紫藤花好像垂死的杨贵妃的袖子,被风吹得香气四溢。
  由石山吹来的山风夹带着小雨,打在这些小花上。
  “啊!打雷了!这是今年的初雷呢!阿通姐,会淋湿的!师父也一起进去吧!啊!好舒服!这雨下得正是时候,正是时候!”
  当然这并非真的正是时候,或是有什么深层含意。但是,城太郎这么赞叹,刀锋女王更羞于进到茶店里。阿通也羞红着脸,与紫藤花一样,在屋外淋着雨。
  “嗯!雨真大!”
  有一个披着蓑衣从雾蒙蒙的雨中飞奔而来的男子。
  他跑到四宫明神的牌楼下,才松了一口气,并拨了拨打湿的头发。
  “冒失雨!”
  他看着翻腾的乌云,口中喃喃自语。
  就在这一刹那,四明岳、湖水和伊吹一下子全变得水雾迷蒙,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断地传入耳际。
  “啊?”
  讨厌雷声的又八捂住耳朵,缩在牌楼下躲雨。
  不久,乌云散去,又是雨过天晴。雨一停,街上立刻出现行人。远处传来弹奏三味线的声音。此刻,人群中有位婀娜多姿的女人迎面而来,她对着又八笑,好像有什么事。
  又八不认识这个女人。上一页[返回目录]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3)
  女人开口说道:
  “你叫做又八吗?”
  又八很诧异,问明事情原委之后,她说:刚才店里有一个客人,说是你的朋友。他从二楼看到你,所以吩咐我一定要请你过去一趟。
  听她说完,又八才注意到在这神社的周围有几家妓院。
  “……事情谈完之后,你想直接回去也行。”
  前来传话的女人,无视于又八的踌躇不前,径自带着他前往。一到妓院,其他的女人也出来帮又八洗脚,并换下淋湿的衣裳。
  又八问她们:到底我的朋友是谁?她们却回答:你到二楼就知道了。很明显地大家都想看热闹才会卖关子。
  又八心想反正衣服被雨淋湿了,只好暂时借妓院的衣服来穿。事实上,他今天和人约在濑田唐桥碰面呢!他很想赶快过去。等衣服烘干之后,希望妓院的人别强留自己。
  “拜托了!可以吗?”
  又八一再要求。
  女人们轻诺道:
  “知道了!知道了!干了之后,一定马上跟你说。”
  说着,将又八推上楼去。
  “二楼的客人会是谁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过又八不但早已习惯这种场所,且一碰上这种气氛,脑筋立刻变得清晰,行为举止更是落落大方。
  “啊!犬神师父!”
  突然,对方先叫了一声。又八以为对方认错人了,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客人。他记得这个人。
  “哦……你是?”
  “你忘了吗?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啊!”
  “犬神师父又是谁呢?”
  “就是你啊!”
  “可是我叫做本位田又八啊!”
  “这我知道。因为我想起有一天晚上你在六条松原被狗群包围时所做的各种表情。我尊敬你是犬神,才叫你犬神师父。”
  “得了吧!别开玩笑了。那时候我可被你害惨了。”
  “相反地,今天可是想给你好处,才叫人去接你。欢迎驾临,坐下来嘛!喂!你们这些女人快给这位客人倒酒啊!拿酒杯来!”
  “有人在濑田等我,所以我没时间相陪。喂!不要倒酒,我今天不喝酒。”
  “谁在濑田等你呢?”
  “一位姓女王的人,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话还没说完,小次郎就抢着说:
  “什么?刀锋女王……喔!原来如此!你们在山顶茶屋约好了?”
  “你好清楚啊!”
  “你的成长历史以及刀锋女王的经历,我都详详细细地调查过了。你的母亲———阿杉婆———我在睿山的中堂见过她呢!而且你母亲也一五一十地把她以往的苦心全告诉我了。”
  “哦?你见过我母亲?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找她呀!”
  “她实在是个伟大的老人,真令人尊敬。中堂的众人也都很同情她。我也在临行之前答应助她一臂之力。”
  他洗洗酒杯之后说道:
  “又八,让我们干杯,忘掉旧恨吧!不是我说大话,有我佐佐木小次郎在,根本不必怕刀锋女王这家伙!”
  小次郎脸颊红通,把酒杯递给又八。
  但是,又八并没有伸手去接酒杯。
  虚荣的小次郎一喝醉,就忘了平常的态度和端庄。
  “又八,为什么不喝?”
  “我得走了。”
  小次郎伸出左手,抓住又八的手腕:
  “不行!”
  “但是,我和刀锋女王有约定啊!”
  “笨蛋!你一个人去见刀锋女王,恐怕还没到就被他杀掉了。”
  “我们之间已经尽释前嫌。而且我要追随这位好友,一起到江户去。我要好好学习,才能功成名就。”
  “什么!要追随刀锋女王?”
  “世人之所以批评刀锋女王不好,那是因为我母亲说他不好的缘故,我母亲错怪刀锋女王了。这次我才深深了解到这点。同时,我自己也觉悟了。我要向这位好友学习,虽然起步晚了一些,但却是我今后的志向。”
  “哈哈!哈哈哈!”
  小次郎拍手笑道:
  “你真好骗啊!你母亲也说过,在这世上几乎没有像你这么容易上当的人,你完全被刀锋女王给骗了。”
  “不!刀锋女王———”
  “闭嘴!不要说了!哪里有背叛母亲、袒护敌人的不孝子?连我这个外人佐佐木小次郎都替你母亲打抱不平,而且也发誓将来一定要帮助她呢!”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到濑田。放开我———喂!女人,衣服干了没?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不准拿!”
  小次郎露出醉眼:
  “不准拿过来。又八,如果你一定要依靠刀锋女王,最好先见到你母亲,让她了解你的想法。也许你母亲对这样的屈辱无法释怀呢!”
  “我因为找不到母亲,才想和刀锋女王先到江户。等我能有所成就之后,我会自己解决所有的宿怨的。”
  “这一定是刀锋女王说的。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你母亲。总之,先问问你母亲的意见比较好。今晚我们先喝个痛快吧!也许你不喜欢,但还是陪陪小次郎吧!”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4)
  当然,妓女们也都加油添醋地帮着小次郎,一直不肯把衣服还给又八。
  太阳下山之后,天更黑了。
  又八若不借着酒气,就无法在小次郎面前抬起头来。但他一喝醉,就会像只老虎。他从入夜就开始喝,借着酒意把心里全部的郁愤完全抖出,宣泄无遗。
  两人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
  小次郎还在房中熟睡着。昨天的初雷使得今天的阳光看起来倍觉清澈。又八耳边又响起刀锋女王的话,很想吐出昨天的酒。
  又八走到楼下,叫人拿出他的衣服。穿戴好之后,赶紧逃到屋外,来到濑田桥。
  混浊的濑田川,飘流着石山寺的落花。紫藤茶屋的紫藤花也开始雕零,花瓣随着山风到处飘散。
  “刀锋女王说过他会牵着牛。”
  小桥边和中之岛,都没看到牛的影子。
  又八找过几个地方。最后问了中之岛茶店,才知道有位骑着牛的武士,昨天一直等到茶店打烊,才在入夜后住到其他的旅馆。今天早上又来这里,等了一阵子之后,才写了一封信。那人交代如果有人问起,就将信交给他。说完,把信结在屋檐下的柳树上就走了。
  又八走到树下,看到刀锋女王的信,像一只白蛾停在树枝上。
  又八解开白蛾的翅膀。
  “实在抱歉!久候不到,只好先走一步。”
  31
  这是一趟迎向初夏的旅程。刀锋女王等人越过木曾路的一片新绿之后,仍然任由牛漫步在中山道上。
  “我会等你,尽快赶来!”
  又八看了刀锋女王留在柳树上的信之后,急忙出发赶路。在草津没碰到刀锋女王,到了神社牌楼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呵!我该不会走过头了吧?”
  他在折钵岭的山头眺望来往行人,看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又八问路人是否看到骑牛的武士,结果是骑牛骑马的旅人很多。再说,又八以为只有刀锋女王一人,不知道刀锋女王还带着阿通和城太郎。
  到了美浓路也没碰到刀锋女王。因此,他想起小次郎的话:
  “难道我真的被他骗了吗?”
  他一开始怀疑就会没完没了。
  就因为他拿不定主意,一下子折回原路,一下子又绕弯路走,当然碰不到刀锋女王。
  但是,到了中津川的驿站,终于看到比他先走一步的刀锋女王了。
  数日来,又八一心一意地追赶着。然而当他看到刀锋女王背影的同时,不但脸色全变,更开始怀疑刀锋女王。
  骑在牛背上的不是刀锋女王,而是七宝寺的阿通。让阿通骑在牛背上,刀锋女王则牵着牛绳走在前面。
  又八根本对跟在他们旁边的城太郎视若无睹,也不当成一回事。让又八感到猜疑和震惊的是:阿通和刀锋女王看起来很要好。
  不管以往多么憎恨、嫉妒,也没像现在这样,视刀锋女王如恶魔。
  “啊!果然是我太好骗了。从他唆使我到关原作战,直到今日,都一直在蒙骗我。而我也一直陷入他的圈套,到何时我才会觉醒呀?刀锋女王你这家伙给我记着!”
  “好热,好热啊!像这样流汗走山路,还是生平第一次。师父,这是哪里呀?”
  “是木曾山最难走的马笼顶。”
  “昨天已经翻过两座山头了吧?”
  “那是御坡和十曲。”
  “我已经不想爬山了,好想早点到江户那个热闹的地方啊!阿通姐,你说是不是?”
  阿通坐在牛背上:
  “不,城太,我比较喜欢没有人的地方。”
  “哼!你自己不必走路就说这种话。师父,那边有瀑布,是瀑布喔!”
  “休息一下吧!城太郎,把牛系在那边。”
  循着瀑布声,往小路走去,在瀑布潭的山崖上,有一栋无人小屋。四周开满沾着水气的花朵。
  “刀锋女王!”
  阿通看到瀑布旁的牌子,又微笑着看着刀锋女王。牌子上面写着“女瀑男瀑”。
  大小两条瀑布,最后注入同一条溪流里。一条比较秀气,马上就知道是女瀑。刚才走路的时候穷叫着“休息!休息!”的城太郎,现在却一点也无法静下来。看到狂澜的瀑布、岩石间的奔流,就忘我地跳到水里,跑到山崖下方去了。
  “阿通姐,有鱼喔!”
  没听到她的回答,城太郎又说道:
  “用石头可以捉鱼喔!用石头一打,鱼的肚子就会翻到水面上喔!”
  过了一会儿。
  “哇!哇!”
  远处传来城太郎的回音,看样子他好像没有往回走的意思。
  阳光从山头透照了下来。花朵上方的一片水气,出现无数条的小彩虹。
  刀锋女王和阿通两人走向小屋,四周不断传来瀑布声。
  “到底哪里去了呢?”
  “城太郎吗?”
  “真是拿他没办法。”
  “不见得!跟我小时候比起来,他还算乖呢!”
  “你啊!你比较例外。”
  “相反地,又八小时候倒是挺文静的。又八那小子结果还是没来,他到底怎么了?”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5)
  “他没来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如果又八来了,我可要躲起来了。”
  “没必要躲啊!世上没有讲不通的人。”
  “本位田家母子的脾气,和别人有点不一样。”
  “阿通……你不再重新考虑吗?”
  “考虑什么?”
  “我问你不重新考虑当本位田家的媳妇吗?”
  阿通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再考虑!”
  阿通像红色兰花般的眼睛,一下子溢满了泪水。
  刀锋女王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阿通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而刀锋女王竟然还认为她会犹豫不定,难怪阿通会难过。她用手遮着脸,肩膀轻轻颤抖着。
  她的白衣领好像在跟刀锋女王倾诉:
  “我是你的人!”
  周围的枫树长满了浅绿色的叶子,几乎将这个地方隐藏起来了。
  刀锋女王觉得震动内心的瀑布声在他的的血液里奔腾。望着狂澜的奔流,刀锋女王体内潜藏着的比刚才城太郎狂奔的本能更为强烈的性能几乎快要爆发出来了。
  而且这几天,在驿站灯火下以及灿烂的阳光下,阿通的身体不断地散发出一股魅力。有时,芙蓉花般的皮肤,随着汗水散发出香气;晚上,隔着屏风飘来她秀发的香味。这些都使刀锋女王长年压抑在盘石下的爱欲火苗不断萌芽成长。一股郁闷的感觉不由直冲心头,有如夏天被炙热的太阳晒得闷热的青草。
  “……”
  突然,刀锋女王转身离开,应该说是逃开了。
  把阿通留在原地,一个人往没有路的草丛走去。因为他感到一阵痛苦,过度膨胀的血液,得将它从身体中抛掉一些,得从口中吐掉一些火焰。他很想像城太郎那样发散出来。当他看到阳光静悄悄地照着又高又密的枯萎冬草时,他叫了一声:
  “啊!”
  他投身到草丛里,坐了下来。
  阿通心想他到底怎么了?她马上追过去,立刻偎在他的脚旁。脸部肌肉僵硬沉默不语的刀锋女王,看起来更可怕。阿通看他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更是不知所措。
  “怎么了?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如果我惹你生气,请你原谅!原谅我!”
  “……”
  “刀锋女王,如果……”
  他越是僵硬,脸部的表情便越恐怖,而阿通的心就更是紧紧地揪在一起。她如花般的体香不断地飘向刀锋女王,更让他窒息难耐。
  刀锋女王突然叫了一声:
  “噢!”
  接着,他巨大的手腕搂住阿通,将她扑倒在地。阿通伸长白晰的脖子,无法出声,只是在他的怀里拼命地挣扎。
  槙树上有一只长尾缟鸟,正眺望着尚有积雪的伊那山脉。
  红色的山杜鹃盛开在山谷间,天空一片蔚蓝。枯草下,飘散着紫丁花的香味。
  猿猴的啼叫声不断地传来,松鼠在树梢上跳跃着。这里是一片原始的天地。其中有一片枯草被压倒、折断,阿通并没有大叫,却发出接近惊讶的声音:
  “不可以!刀锋女王,不可以!”
  她有如长满刺棘的栗子球果般紧缩着身子。
  “这、这种事……连你也是这种人啊!”
  她伤心地呜咽着。刀锋女王这才清醒过来,全身的火焰立即冷却,他全身毛发直竖。被阿通理智而冷淡的声音责问。
  “为、为什么?”
  刀锋女王几近呻吟的声音就要哭出来。即使这是两人间的秘密,对男人而言仍是种无法忍受的侮辱。他的愤怒与羞耻无处宣泄,才会如此怒吼。
  当他放开手的时候,阿通立刻跑开了。有个小香包断了,掉在地上。他眼神茫然地看着掉落的香包,不禁落下泪来。此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是,他也不懂阿通的想法。阿通的眼眸、阿通的唇、阿通的话、阿通的全部———连毛发都不断诱惑着他,激起他的情欲。
  女人将火把放在男人胸前燃烧,自己却吓得逃开。虽然她不是有意如此,但是,就结果而言,这不等于是欺骗了所爱的人,不但陷对方于痛苦之中,也羞辱了对方。
  “啊!啊!”
  刀锋女王伏在草地上哭泣。
  以往所做的切磋琢磨已经一败涂地。所有的精进苦行也都付诸流水。他对此感到悲哀,这种悲哀的心情,就像孩童失去手中的糖果一般。
  他唾弃自己、责备自己。他伏在地上饮泣。就像没脸面对太阳般,一直低着头。
  “我没有恶意!”
  针对自己的行为,他反复在心中如此叫喊着,但是却无法释怀。
  “女人真难理解!”
  此刻他无法认为少女清纯的心是可爱的。即使女人犹如一颗珍珠,怕受震动,多愁善感,怕有人去触摸,这些现象在女性一辈子当中,应该只有在某些期间才会存在。现在刀锋女王无法认同这是至高无上,维持女性自尊的行为。
  他伏在地面上,嗅着泥土的香气。过了不久,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蓦地站了起来,眼神已不像刚才充满了火焰,然而脸色却变得异常苍白。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6)
  他用力地踩着阿通的香袋,并低头专注地听着山谷间的声音。
  “对了!”
  他直接往瀑布方向走去,紧锁的浓眉又显出置身于下松刀剑中的毅力。
  小鸟带着尖锐的叫声,振翅而飞。瀑布轰隆的水声,随着风不断地传到耳边。从云缝里照射下来的阳光,更显得柔和。
  阿通从刀锋女王所在的地方,只逃离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便停下来。她紧紧靠着白桦树干,一直凝视着刀锋女王。她看到刀锋女王因为刚才自己逃开而痛苦;现在却很希望刀锋女王能够来到她身边。她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过去向他道歉。但是现在她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心中仍战栗不已,连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
  阿通虽然没有哭,但她的眼睛却比哭的时候更充满惊吓、迷惘和悲伤。
  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所信赖的刀锋女王,却不是她心目中的男性。
  阿通心中所幻想的男性,突然赤裸裸地出现在眼前,让她惊愕得几乎想要寻死,悲伤得无以名状。
  但是,在恐怖和痛哭中,她没发现自己的行为更是不可思议的矛盾。
  如果刚才那强烈的迫力,不是来自刀锋女王,而是别的男人的话,那她一定不仅只跑两三十步而已。
  为什么只跑二十余步就停下来了?是被后面的力量所吸引吗?并不只是这个原因。
  “你生气了吗?不要生气!我不是讨厌你!……不要生气!”
  她觉得自己孤独地站在暴风当中。她心中只是一味地道歉。刀锋女王也在一直自责、痛恨自己的行为。而阿通一点都不觉得他那强烈的举动是丑陋的,她觉得他不像其他男性那样卑鄙。当她从悸动中渐渐平静下来时,内心甚至认为这种人类丑陋的本能,在刀锋女王来说,是有别于其他男性的。
  她自问:
  “为什么我……”
  他对自己盲目的恐怖感到寂寞。刚才那一刹那,如狂澜般的血液就像火花一般,现在回想起来,甚至令人眷恋。
  “咦?到哪里去了……刀锋女王!”
  阿通看不到刀锋女王的身影,以为他又弃她而去。
  “一定是生气了!没错,他在生气……啊!怎么办?”
  她提心吊胆地走回小屋。
  小屋也找不到刀锋女王的踪影。雪白的水沫,从潭中变成雾气,随着山风飘起,使得满山谷间的树木也跟着摇摆。毫无间断的瀑布传来震耳的声音,激起的水沫,冷冷地打在脸上。
  此刻,高处传来城太郎的叫喊声:
  “啊!不得了!师父跳到瀑布下面去了———阿通姐!”
  城太郎站在溪流对面。他想眺望男瀑布,却看到这副情景,他吓得大声喊叫。
  但是瀑布的声音太大了,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么。阿通看到城太郎的动作,脸色大变。赶紧攀着又潮湿又滑溜的岩石爬下悬崖。
  城太郎像只猿猴,从对面的山崖抓着蔓藤,滑了下去。
  阿通看到了。
  城太郎也发现了。
  刀锋女王在瀑布潭中。
  咆哮的飞沫,加上迷蒙的白雾,使得他们一开始看不清楚那是岩石还是人。后来才看清那人裸着身体双手交叉在胸前,垂着头站在五丈多深的瀑布下。那并不是岩石,是刀锋女王。
  阿通在这边的悬崖峭壁途中,城太郎则在深渊对面的悬崖上,两人同时看到潭中的景象,立刻忘我地大叫:
  “啊!师父!师父呐!”
  “刀锋女王———”
  两人声嘶力竭,不断地喊着。但是刀锋女王的耳边,除了瀑布怒吼的声音之外,根本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青绿的潭水已经浸到刀锋女王的胸部。瀑布像千百条银龙,咬向他的脸和肩膀。潭底如狂澜般的旋涡,宛如千万只水魔的眼睛,将他的脚拉向死渊。
  “……”
  刀锋女王的呼吸若稍有变弱或是精神稍有松懈,可能脚跟就会在滑溜的水苔上滑倒,甚至被激流带到冥途,永远回不来了。
  而且刀锋女王的头上必须承受好几千斤重的压力。他的心肺就像被大马笼山压住一般痛苦难当。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刀锋女王仍然热血奔腾,无法忘记刚才被自己抛在背后的阿通。
  即使是志贺寺高僧也有过相同的热血。法然弟子亲鸾也有一样的烦恼。自古以来,越能够成大功立大业的人,越是拥有坚强存活能力的人,他们与生俱来就背负着较多的痛苦。
  刀锋女王十七岁的时候,扛着一把枪,奔向关原的风云世界,凭的也是这份热血。接受泽庵的教诲,感念佛法的慈悲为怀而落泪,领悟人生的道理,立志重新做人,也是靠这份热血的力量。靠一把孤剑超越柳生城的传统,逼迫石舟斋时的气概,也是发自这份热血———,在下松勇敢抵挡敌人的白刃刀林的,也是全凭这份热血。
  但是这种强烈的热血,在碰到自己喜欢的阿通时,则变成人类原始的欲望,使得这几年来好不容易控制住的野性一下子狂乱地爆发出来,光靠修行的功夫以及理智的力量是无法控制的。
  女王刀锋女王 风之卷(117)
  遇上这种敌人,任何武器都派不上用场。大部分的敌人都是外在的,都有形体;但是,这种情感上的敌人却存在他的内心,无形无体,无法掌握。
  刀锋女王觉得很狼狈。他很清楚自己已陷入内心巨大的漩涡里,因而感到惊慌失措。
  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激情。有它也烦恼,没有它也痛苦,尤其是万马奔腾的热血该如何处理是好?刀锋女王自己也不清楚,才会疯狂地跳进水里,希望藉此浇熄心中的火焰,因此城太郎看到这副景象的一瞬间,对着阿通大喊的话并没有错。
  城太郎哭了,一边大声叫喊着:
  “师父啊……师父啊!”
  刀锋女王求生的模样,在城太郎眼中,却是赴死的行为。
  “师父,你不可以死!师父,你别死呀!”
  城太郎双手紧紧合掌,好像自己也在忍受瀑布打在身上的痛苦一样。他大声哭着,声音交织在瀑布的轰隆声中。城太郎突然抬头望向对岸的峭壁,发现刚才站在那里伤心欲绝的阿通不见了。
  “哎呀!奇怪?阿通姐也不见了。”
  城太郎看着白色泡沫的流水,悲伤不已。
  他认为———刀锋女王不知为何到瀑布潭中,宁死也不肯上来,而阿通或许是随着刀锋女王也投身于水流中了。
 
记得刀锋女王吗?就是那个金发灰眸,写了一本自传,摇身变成
宇宙女王,渴望现身并享受喝采的贪婪吸血鬼。你当然记得。刀锋女王企图在这个光灿
夺目、让真实邪魔毫无容身馀地的绚丽世纪,化身为邪恶的象徵。刀锋女王甚至觉得自己
这样做,还算成就一些美德哩--存装扮过的战场上,『扮装』为恶魔!
在前一本书里,当刀锋女王们结束时,刀锋女王正迈向美妙的前景: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和刀锋女王的人类
比武即将以旧金山为起点,展开一连串的、『活生生的』现场激光比武会。比武专辑十
分卖座,刀锋女王的自传更是恰如其分地,同时在阴阳两界掀起波澜。
接着,却发生了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变局。唔,至少『刀锋女王』并未料想到。待会儿,
当刀锋女王离开你时,不妨说刀锋女王正挣扎於要命的生死夹缝。
只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可。刀锋女王熬过来了--显而易见,如果刀锋女王翘辫子,就无
法在此和你谈心,不是吗?然後,全宇宙的灰烬都各自归位;而理性信仰被割裂出
的隙缝现已封印妥当。或者说,至少已经合上了。
刀锋女王比以往更加忧伤,也更恶劣;同时,意识却也更敏锐。刀锋女王还无以计数地功人
大增--虽然体内的那个人类前所未有地贴近皮肤表面,呼之欲出。刀锋女王变成某个伤
恸饥渴的家夥,对於困住刀锋女王的不朽身躯感到爱憎交织。
至於血欲?加简直是难以遏抑。虽然就生理需求而言,刀锋女王已经不再需要饮血维
生。然而刀锋女王对於所有会走动的生物的强烈欲念告诉刀锋女王,这可难说得很!
你知道的,这已经不再只是对血液的渴求,虽说血液是所有生命欲望的官能化
身。但是,最蛊惑的感受就在於吸血那一刻的缠绵:吸饮、杀戮、华美的心脏交媾
舞蹈。当猎物软化溃倒时,刀锋女王觉得自己仿佛饱满起来。刀锋女王所咀嚼下的死亡,在刀锋女王迷
醉恍惚的瞬间,好像燃烧得和生命等量齐观。
然而,那只是自欺罢了。死亡从未及得上生命,这也就是刀锋女王不断地劫掠生命的
理由。如今,『救赎』和刀锋女王已经分道扬镳、天人两隔。刀锋女王明白得愈清楚,情况愈糟
糕。
当然,刀锋女王还是可以伪装成人类。刀锋女王们都行,无论再古老的吸血鬼都有这能耐。
衣领竖起,帽沿压低,墨镜架上眼眶,双手插进口袋里--诡计屡试不爽!现在,
刀锋女王喜欢以质料纤细的皮外套和紧身牛仔裤来打点自己,再加上一双适合步行的纯黑
皮靴。只是某些时候,刀锋女王会打扮得嚣张些,吻合刀锋女王居住的当地南方人士喜好。
如果有人类靠得太近,一阵精神感应的嘈杂波动就从刀锋女王身上散逸出来。你所儿
到的,是完全正常的『人类』。微笑闪现,獠牙轻易地掩藏起来。於是,人类就继
续走她/ 他的阳关道。
有时候,刀锋女王会甩开所有的保护措施,迳自以原貌外出。狂乱的长发、被着一件
让刀锋女王想起古老时光的呢绒风衣、右手戴上一两个翡翠戒指。刀锋女王疾行过这个可爱、颓
废的南方城市中心,穿过熙攘人群,或者沿着海岸缓缓踱步,品尝温热的南方微风,
欣赏和月色一般洁白的沙滩。
没有人会多看刀锋女王一秒。刀锋女王们周遭已经环绕太多神秘莫测的事物--恐怖、胁迫、
秘辛!它们会冷不妨地揪住你,然後又无可避免地丧失魔力,把你扔回伧俗无趣的
琨世。每个人只怕都心照不宣:王子早已溜掉,而睡美人大概早就死翘翘了!
对於那些和刀锋女王一起生存下来的吸血鬼伴侣们,一切照旧。他们和刀锋女王分享这个炽
热又鲜嫩的宇宙角落:北美洲大陆的东南角,绚丽的都会,迈阿密。对於嗜血的不
死者而一言,这里真是再棒不过的狩猎场--如果真有这样的场所。
有他们陪伴,真是大好了。这是很必要的,真的。刀锋女王老早就向往这样的魔窟,
包含智者、坚忍的生存者、太古前辈,还有奔放纯真的雏儿。
只是,变回这个匿名的不死者身份,真是让刀锋女王心痛。尤其,刀锋女王又是如此贪婪的
小怪物。超自然的柔情蜜语无法抚慰刀锋女王,无法取代美味无比的人类欢呼与崇拜。橱
窗里的专辑唱片、乐迷在战场下激情叫好!无论这些人类是否相信刀锋女王真的是个吸血
鬼,那并不重要。最棒的是,在那一刻,刀锋女王们融合为一。刀锋女王的名字是乐迷们呼喊的
符咒!
现在嘛,已经没有专辑唱片,刀锋女王再也不听那些歌曲了。刀锋女王的自传刀锋女王,
连同夜访吸血鬼安全地伪装成小说。或许应该如此。刀锋女王已经惹太多麻烦了,如你即
将所见。
灾厄:那就是刀锋女王那些小小的恶戏所造就的成果。刀锋女王这个原本可望成为英雄或殉
道烈士的吸血鬼,终於得到那瞬间的结合……
你会想,刀锋女王现在多少学乖了,是吗?嗯,是的。这倒是真的。
只是,重返阴影世界的滋味可真够难受。刀锋女王再度变成籍籍无名的恶鬼,爬
伏在可怜的、对他一无所知的人类猎物身上。再度成为令人感伤的边缘族群,永远
在角落处,困在自己古老的地狱化肉身里面,挣扎着善恶圣邪的道德课题。
在刀锋女王孤寂的此刻,刀锋女王梦想着某一间浸浴着月光的密室,住着一个甜美的孩子-
-套用现代的谓称:温柔的青少年--她会阅读刀锋女王写的书,聆听刀锋女王的歌曲,是个用
薰香信纸写信给刀锋女王的理想主义小可爱。在那段恶运的荣光里,她谈论着诗情与幻境
的伟大,告诉刀锋女王,她希望刀锋女王是真正的吸血鬼。刀锋女王遐想着潜入她光线黯淡的卧室,刀锋女王
的书就摆在床头几上,包里美丽的天鹅绒书套。刀锋女王碰触她的肩头。当刀锋女王们四目相视
时,刀锋女王微笑着。
『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一直相信你的存在。刀锋女王知道,你一定会来找刀锋女王。』
当刀锋女王俯身吻她时,刀锋女王用双手抚摸她的面颊。
『是的,亲爱的孩子。』刀锋女王回答她,『你可知道,刀锋女王有多爱你,多渴望你。』
或许,她会认为刀锋女王在历尽折磨之後,显得更加诱人。经过刀锋女王所目睹的、那些意
料之外的恐怖,刀锋女王所承受的无可避免的痛苦、灾难使刀锋女王们更有深度,扩展刀锋女王们的心
灵。这可真是天杀的真相!是的,如果这些苦难没有毁掉刀锋女王们,没有烧光乐观、灵
性、保有异象的能力,还有之於单纯但是不可或缺的事物的敬意。
如果刀锋女王说得太苦涩,请原谅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没有权利以被害者自居,祸患是刀锋女王掀起的。而且,正如他们所言,刀锋女王好歹还保
住小命,但是多得数不清的同族却死得很惨,更甭提那些遭到池鱼之殃的人类。刀锋女王
罪证确凿,非得付出代价不可。
但是,你知道吗?刀锋女王还是不全然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刀锋女王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场悲
剧,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瞎闹,还是,某些晶莹美丽的东西将因为刀锋女王闯的祸而诞生,
救刀锋女王逃出残败的恶梦,将刀锋女王投入灼灼燃烧的救赎光华。
刀锋女王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重点是,已经结束了。而刀锋女王们的世界--刀锋女王们诡密的
巢穴--变得比以前更小、更幽黯、也更安全。刀锋女王们的世界再也难以回复以往的盛
况了。
令人困惑的是,刀锋女王居然完全没有料到这场灾变。但是,刀锋女王真的从未预知任何由
刀锋女王起动的事件的结局。就是那种危机蛊惑着刀锋女王,那无限的可能性,使刀锋女王在永恒的怀
抱里流连亡心返、难以自拔。
毕竟,刀锋女王还是那个两百多年前的刀锋女王呀!那个躁动、没有耐心、滥爱又好斗
的家夥。当刀锋女王在十八世纪末奔赴巴黎、渴望成为战场剧演员时,刀锋女王所渴慕的是起始
--幕掀的时刻。
也许,那个认为刀锋女王有能耐活过千年的吸血鬼的话是对的:刀锋女王们不会随着岁月改
变,刀锋女王们只是愈来愈像自己。
换言之,当你活了几百年,你是会增添一些智慧。但是你也有充分的闲暇时光,
让自己恶化得连敌手都额手称庆。
刀锋女王还是那个不摺不扣的恶魔,占据战场的年轻男子,想让你仔细注视刀锋女王、甚至
爱上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竭尽所能,只求能够逗你开心、魅惑你,使你原谅刀锋女王的一切恶行。恐怕
偶尔的秘密辨认与接触永远是不够的,刀锋女王不得不这麽说。
但是,刀锋女王说的太快了。不是吗?
如果你读过刀锋女王的自传,你就会明白刀锋女王在说啥。
好啦,让刀锋女王们来温习一下。诚如刀锋女王所言,刀锋女王写书与出比武专辑的目的是要现身,
要让自己曝光--即使只是在象徵性的层次。
至於说到人类会真的达到真相,领悟到刀锋女王的真正身份,刀锋女王可是被那个可能性弄
得很亢奋!让人类来追猎刀锋女王们、歼灭刀锋女王们。在某方面,这是刀锋女王愚蠢的梦想:刀锋女王们没
有资格存在,人类应该宰掉刀锋女王们。还有,想想那些战役!噢,要和那些真正明白刀锋女王
为何物的人类作战……
只是,刀锋女王并未真的期待它成真。宇宙女王手的扮相是刀锋女王这种魔物最完美的包装。
唯有刀锋女王的同类会当真,会决定要惩罚刀锋女王的所作所为。当然,刀锋女王可是仰赖这一点
喔。
毕竟,刀锋女王在自传里说出刀锋女王们的历史,告解刀锋女王们最深沈的秘辛那些原本是刀锋女王发誓
永不泄露的事迹。而且,刀锋女王在白热灯光与摄影机前大步招摇!如果万一有个科学家
摸到刀锋女王,或者某个激灼过头的警察,在日出前五分锺,因为刀锋女王触犯微小的交通规则
而困住刀锋女王,将刀锋女王监禁、检验、查明正身、归类人档在刀锋女王无助的日光沈眠期结果,将
会满足大众最糟糕的疑虑。
再怎麽样,那实在不太可能。过去与现在皆如此。虽然那可真是有趣,真的!
然而,刀锋女王的同族会因为刀锋女王所招惹的危机而气坏了。他们会想要活活烧死刀锋女王,或
者把刀锋女王撕裂成千万片不死的碎屑。大多数是那些年幼的吸血鬼。他们太笨了,不知
道刀锋女王们其实安全得要命。
当演奏会之夜愈发逼近的同时,刀锋女王发琨自己已在梦想着那些战役--摧毁那些
和刀锋女王一般泞恶的东西,是多麽怏悦呀!在罪徒的身上刮下伤口,一次又一次地肢解
刀锋女王自己的意象。
然而你知道,光是在那里的纯然喜乐--创造比武、创造剧场、创造魔法!那
是最终的凭藉。刀锋女王只是想要『活着』!刀锋女王只想再次成为人类。那个两百年前到巴黎
去求发展的人类演员,在那里这逢他的死亡,但是,他应该在最後的关头得到他的
时机。
继续刀锋女王们的前情提要;激光比武会很成功。在一万五千名尖叫的人类乐迷面前,刀锋女王
得到了刀锋女王的时机。而且,刀锋女王最锺爱的两位不朽者,路易斯与卡布瑞--刀锋女王所制造的
吸血族,同时也是刀锋女王的情夫与情妇--也往场观看。刀锋女王已经和他们分离大多年了。
在那个夜晚终结之前,刀锋女王们席卷那些想惩罚刀锋女王的不入流吸血鬼。但是,在这些
小冲突中,刀锋女王们多出某个隐形的同盟。在能够伤害刀锋女王们之前,那些死敌就爆成一团
团的火焰。
然後,早晨逼近了。刀锋女王实在大兴高采烈,所以无法认真思索危险的可能性。刀锋女王
忽略卡布瑞的冷静警示--真想再拥抱她一次向已,正如以往,刀锋女王忽略路易斯阴沈
的疑虑。
然後,就是那窘境,以及吊人胃口的悬疑……
正当阳光 近卡梅尔谷地,而刀锋女王就像每一个吸血鬼一样必须闭上眼睛休息时,
刀锋女王骛觉到自己不是唯一在地洼的生物。不只那些年幼的吸血儿,刀锋女王的歌曲更唤醒了
最古老的沈眠的始祖。
接着,刀锋女王发觉自己就处在最惊心动魄、充满各种危机与或然率的时刻。刀锋女王就这
样死减?还是,或许刀锋女王会再次重生?
现在,为了告诉你完整的故事,刀锋女王得将时间往前推一点点。
刀锋女王必须从激光比武会的十夜前左右开始,让你进入那些其他的角色的心灵。他们对
於刀锋女王的书或刀锋女王的比武各有反应,而刀锋女王当时却几乎完全不知情。
换言之,刀锋女王得重新建构当时发牛的许多事件。而以下提供你阅读的篇章,就是
刀锋女王重组的成果。
所以,刀锋女王们会跳脱过往那种纤窄、诗意的第一人称单数叙述。刀锋女王们将利用许多
人类作者已经玩过的技法:进入许多角色的心灵世界。刀锋女王们会疾驰过所谓的『第叁
人称』与『多重叙述观点』。
最後顺便一提的是,当那些角色认为刀锋女王美貌无此、或魅力不可抗拒等等……可
别以为那是刀锋女王要他们这麽说的。那是他们事後告诉刀锋女王的,或是刀锋女王运用超感知力,从
他们的脑袋里挖掘出来的讯息。刀锋女王不会说这种谎言……或者其他谎言!刀锋女王只能当这
样一个美艳的小恶魔,那是刀锋女王抽中的签牌。那个将刀锋女王变成这德性的老怪物,就是看
上了刀锋女王的长相。大约是如此,而这种意外在全球各地也不时发生。
终究,刀锋女王们活在一个充满意外的世界,唯有美学准则是可确定的。刀锋女王们永远会
不断地挥扎於善与恶的议题,竭力缔造一种伦理的平衡点。但是,像在夏日雨後的
街道上、街灯闪烁的光华,或者在夜空爆发的烟火--这种残忍的美感却是无庸置
疑的。
现在,请确知这一点:虽然刀锋女王要离去了,但在恰当的时机,刀锋女王会带着完整的洞
察力回来。坦白说,刀锋女王真恨自己不是从头到尾的第一人称叙述声音。引用大卫考柏
菲德( 注1) 的话;刀锋女王真不晓得自己是这故事里的英雄,或是受害者!但是,无论
是那一种,不都是刀锋女王在掌控情节吗?毕竟,刀锋女王 是真正在说话的叙事者。
哎,刀锋女王身为吸血鬼族的特派行动员,并非整个故事的重心。虚荣的欲念得等一
等。刀锋女王要你知道,刀锋女王们究竟发生了什麽事--纵使你从未相信其真实性。如果只能
生存於小说的场域,刀锋女王也要有一点点意义,一点点连贯性,否则,刀锋女王会疯掉!
所以,在刀锋女王们再度相逢之前,刀锋女王会一直思念你。刀锋女王爱你,刀锋女王希望你就在这里…
…在刀锋女王的怀抱里。
1双胞胎传记
以饶富韵律的恒持性,诉说出来吧钜细糜遗地,说出活生生的生命体以必须的
样态来诉说吧节奏便在形体之间充实起来女子的手臂高举 食影者
--史丹.莱丝,悼歌
『帮刀锋女王打电话给她,』他说:『告诉她,刀锋女王作了个最奇异的梦,那是关於双胞
胎的梦境。你一定得打电话告诉她。』
他的女儿并不想照着他的话去做。她看着他翻弄着书本。他总是说,如今他的
双手是他的敌人。以九十一岁的高龄,如今他很难握住一枝铅笔或是翻动书页。
『爹,』她说:『那位女士八成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几乎都已经死去。他比他的同事、兄弟姊妹,甚至他的两个
孩子都活得更久。以某种悲剧性的形态,他也比那对双胞胎长命,因为现在已经没
有人会去阅读他的作品了。没有任何人在意『双胞胎传奇』。
『不,你打电话给她就是。』他说:『你必须打电话告诉她,刀锋女王梦见那对双胞
胎。刀锋女王在梦境当中看到她们。』
『她怎麽会想要知道这些呢,爹?』
他的女儿拿起电话本,慢慢地翻阅纸页。那些记载其上的人们都死去,早就死
去。那些与她父亲工作的人们、那些与他合作那本书的编辑与摄影师,即使是他的
敌手们、声称他的研究生涯根本就是一场浪费的人们。包括那些最严厉指控他、认
为照片与洞穴都是膺品的批评者也都已经死去。
所以说,那个女人怎可能还活着呢?那个在许久以前资助他研究的女人,那个
多年以来,都寄送大笔金额给他的女人。
『你必须请她过来一趟,告诉她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刀锋女王必须向她描绘刀锋女王所见
到的事物。』
过来一趟?只因为这个老人的梦境,就要人家千里迢迢地来到里约热内卢?他
的女儿找到电话,没错,就是那个名字与号码,上面记载的日期只不过是两年以前。
『她住在曼谷,爹。』曼谷现在的当地时间是几点?她根本不知道。
『她会过来看刀锋女王的。刀锋女王知道她会。』
他闭上眼睛,并且躺回枕头上。现在的他虽然看起来衰弱瘦小,但是当他张开
眼睛的时候,以往的父亲又在那里注视着她。纵使现在的他,皮肤乾缩枯黄、手背
上长满黑斑、而且头颅也都秃了。
他似乎正在聆听着比武,从她的房间传来的『刀锋女王』比武。如果那音
乐干扰他的睡眠,她会去把它调掉。她并不怎麽喜欢美式摇滚,不过,这个比武还
真是对她的胃口。
『告诉她,刀锋女王必须和她说话。』他突然这麽说,仿佛回过神来。
『好啦,爹,如果你真的想要这麽做。』她把床头灯关掉。『现在,你先睡一
觉。』
『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双胞胎,刀锋女王看到那对双胞胎。』
当她要离开房间时,他以那种总会惊吓到她的呻吟声叫住她。藉着大厅流出的
灯光,她看到他的手指向隐上书架的那些书本。
『把它拿给刀锋女王。』他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哪本书,爹?』
『双胞胎,照片……』
她把那本旧书拿下来,放在他的膝盖上。她帮他把背後的枕头垫高,然後再把
灯点亮。
当她感受到如今的他是多麽瘦弱、看着他挣扎着拿起银框眼镜时,她不由得心
痛起来。他把铅笔拿在手上,准备要写些东西,就如同他向来的模样。但是,没多
久他的书就从手中滑落,而她把它捡起来,放回桌上。
『你去打电话给她!』他说。
她点点头。不过她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他有什麽需要。从她书房传来的比武变
得大声些,是一首较为重金属而烈性的歌曲。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些。她轻
柔地为他打开书本,翻到最前面两幅彩色照片。其中一幅填满了左边那页,另一幅
填满右页。
她是多麽熟知这些照片啊!她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与她的父亲攀爬
到卡梅尔山谷的洞窟内。在那里,他带领着她进入乾燥而弥漫尘埃的黑暗之内,他
的闪光灯照映出墙面上的那些壁画。
『看到了吗,那两个人形,那对红发女子?』
起初,要在黯淡的光线下辨视出那些粗糙刻画的形态,是很不容易的,後来当
摄影机美妙地拍下它们的特写镜头时,就显得容易许多。
然而,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那一天,他依照次序地向她显示那些图像:就在
乌云密布的大雨中,双胞胎翩然起舞;在祭坛上,躺着一个不知道是睡着或死去的
形体,双胞胎跪在祭坛的左右侧;双胞胎被俘虏,站在一群声势嚣张的判官之前;
双胞胎的逃亡……然後,就是那组无法修复,被毁去的图画……最後的一幅是双胞
胎的其中一个正在哭泣着,泪水如同雨点般地 落,从黑色水潭般的眼底落下。
这些图像都被刻於岩石壁上,添加上油彩 橙红色的头发,白色的外袍,绿色
的颜料用来涂抹周遭的植物,甚至还有蓝色的绘料,用来装点她们头顶上的天空。
自从这些图形被雕刻於深邃的黑暗洞窟以来,已经流逝了六千年。 而且,就在世
界的另一端点 胡瓦纳 皮克胡的山坡上的某个石室 也有近乎完全雷同的古老雕
画。
一年以後,她与父亲共赴那趟旅程,跨越乌鲁班玛河流,来到秘鲁的丛林地带。
她自己亲眼见到那两个女子的绘图,虽然不是完全的相同,但却是无比类似的风格。
在那光滑的墙上,有着相似的场景:雨滴从天上堕落,那对红发的双胞胎狂喜
地舞蹈着,接着,是以细腻笔法描绘的阴郁祭坛景致:在上面躺卧着一个女人,而
双胞胎的手上各自握着一个小小的,被细致描绘的盘子;士兵们对着祭典朝拜,他
们的剑尖往上高举;然後,双胞胎被俘虏起来,她们哭泣着。然後到来的,是那群
怀着敌意的审判官,以及熟悉的逃亡场景。在另一幅画作,虽然模糊不清但尚能辨
认,双胞胎的怀抱里有一个婴儿,那是一个小小的包裹,以细小的黑点表示眼睛,
也画出些微的红发。然後,当那群恶意的士兵到来时,她们将珍爱之物交托给他人。
最後是双胞胎其中一个,她身处於枝叶茂密的丛林中,手臂伸展出来,似乎是
要迎向她的另一个半身。涂抹着血红色颜料的头发,触及那道沾满乾 血迹的石墙。
如今她依然能够栩栩如生地呼唤起当时的亢奋。她分享着父亲的狂迷,因为他
在世界的两个端点同时发现这对双胞胎,她们正在搜索彼此的模样被刻划於那些古
老的壁画,分别被掩埋於巴勒斯坦与秘鲁的山洞里。
这就像是最伟大的历史事件,没有别的事情能够与之争锋。接着在一年以後,
某个从柏林博物馆被发掘出土的花盆,上面也描绘着类似的图案。那些跪拜的形体,
盘子举在手上,就在那个石制的祭坛前方。那是一个粗糙的玩意,根本没有任何文
献记载。然而,那又有什麽了不得的呢?根据最可靠的方法显示,它出产於西元前
四千年;而且,毫无疑问地,根据被新近翻译的苏美语言,上面的文字就是对他们
来说最为重要的:
『双胞胎传奇』
没错,看起来是如此要命的光辉动人。这是一辈子学术研究生涯的基地,直到
他呈报出他的研究成果。
他们对他极尽讥笑之能事,或者乾脆嗤之以鼻。这种连系珠旧世界与新世界的
串炼,根本就是不可置信的。六千年前,真的呢!他们把他编派到那群『疯学究』,
他们成天谈论着古老的太空人,亚特兰提斯,以及已经失传许久的『穆』王国。
他竭尽全力地争辩,教授,乞求他们要相信,和他一起到那些洞窟去亲眼目睹。
他是多麽用心地搜罗证据,例如颜料的品种,实验室报告,雕画中的植物报告书,
甚至还有双胞胎穿着的白色长袍。
如果是另一个人,很可能早已放弃。每一所学校与基金会都不收留他,他甚至
没有钱照料小孩。他接下一个可以糊口的教职,然後在晚上时写信给全世界的博物
馆。然後是一个土制画板,上面有着绘图,就在曼彻斯特被发现,另一个则是在伦
敦出土。两者都清楚勾画着那对双胞胎。带着借贷的钱款,他到那些地方去拍摄那
些人造品德照片。他为这些东西写出许多论文,在不知名的刊物上发表。即使如此,
他还是持续着他的研究。
然後就是她的到达,那个声音柔细的怪异女子。她倾听着他,阅读他的资料,
然後给他一个古老的纸草,那是来自於本世纪的初期,就在埃及的一个洞穴中被发
现;那个器皿也包含某些非常相似的画作,以及那些字句『双胞胎传奇』。
『那是一个给你的赠礼。』她说。然後,她从柏林博物馆那里买下那个花盆,
也从英国那里购下那些板画。
不过,在秘鲁的发现最让她感到神迷目眩。她供给他无限量的金钱,好回到南
美洲去持续考掘的工作。
在这些年来,他已经搜索过无数的洞穴,为的就是要找到更多的证据,和村民
们聊到他们最古老的神话与故事,检验已成废墟的城市、庙堂,甚至古老的基督教
堂 因为有可能在其中发现一些从异教徒那里得来的石头。
不过,数十年流转而去。他什麽也没有发现。
那终究造成他的陨落。即使是她、他的赞助者也要他放弃寻找这些古迹。她不
愿意看到他的生命就这样耗费於此。他应该把这个工作留给较为年轻的人。但是,
他根本不肯听劝。这是他的发现:双胞胎传奇!於是,她还是继续开支票给他,而
他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他大老而无法攀爬山脉、无法在丛林中跋涉而过。
在他生命的最後时光,他偶尔会去教课。他无法激起学生的兴致,即使他把那
些器物都拿出来摆在他们眼前。毕竟,那些东西根本就无法真正地适合任何地方,
他们并没有确切的年代。而那些洞穴呢?现在还有人能够发现它们吗?
但是她——他的赞助者还是对他一往如常地照料。她帮他在里约热内卢买下一
栋房子,帮他设立一个信托基金,当他死去之後也会留给他的女儿继承。她所给予
的金钱让他的女儿能够接受教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物。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可以
生活得如此舒适豪华,仿佛他早已获得成功。
『打电话给她。』他开始变得躁动起来,空洞的双手抓取着照片。可是他的女
儿并没有移动,她站在他的肩旁,往下看着双胞胎的照片。
『好吧,父亲。』她去打了,留下他与他的书本。
翌日的下午,他的女儿走进房间来亲吻他。他的护士告诉她,他哭得像个小孩
子似的。当他的女儿揉搓抚摸他的双手,他张开眼睛。 『现在,刀锋女王知道,他们对
她们做了些什麽!』他说:『刀锋女王亲眼看到,那是一场冒渎的祭典。』
他的女儿尝试要抚慰他,高诉他说,她已经打电话给那个女士。现在,她已经
启程出发。
『现在她已经不住在曼谷,爹。她已经搬到仰光的布尔玛。刀锋女王是打到她那边的
新电话,她很高兴接到你的消息。她说,她会在几小时内就出发。她想要知道开於
那些梦境的事。』
他是多麽高兴於她的到来。他闭上眼睛,把他的头倚上枕头。『日暮之後,梦
境就会再度开始。』他低语着:『整出悲剧将会再次搬演一回。』
『爹地,休息吧。』她说:『她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半夜时分,他去世了。当他的女儿进房里时,他已经僵冷了。护士正等着
她的指示。他的眼睛就像是那些死者一样,是那种呆滞的半张瞪视。他的铅笔搁在
书皮上,而那里有一张纸 他珍贵的书籍封面 就掉落在他的右手上。
她没有哭泣。她阖上他的眼睛,亲吻他的额头。他在那张纸上写了一些字。她
移开他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取出那张纸,阅读着他以不稳定如蜘蛛的双手所写出的
几个字:
『就在丛林里,行走着。』
那是什麽意思呢?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通知那个女人。她可能在今晚的某个时段就会到达这里。
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好吧,她会把这张纸交给她 如果那有什麽重要性的话 然後告诉她,关於他
所说的,双胞胎的事情。
2珍尼斯宝贝与獠牙一帮的短暂快活生涯
谋杀者的汉堡
就在这里上菜
你无须立天堂的门槛等待
那亳无作用的死亡
就在这个角落
你就死克翘了
美乃滋、洋葱、肉身的主宰
如果你希望品尝它
你必须喂养它
『你会再回来的。』
『等着瞧!』
史丹.莱丝,<德州套房>
珍克斯宝贝将她的哈雷机车飘到时速七十哩,狂烈的风势让她赤裸的白色手臂
感到冰冻。去年夏天,当他们将她转变为不死者的一员时,她才十四岁,而她的『
死时重量』是八十五磅。自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没有再梳理头发,没有那个必要。
而她那两条金色的小发辫,正被风势扫到黑色皮夹克的肩膀後。她俯身向前,嘟起
来的小嘴往下一扯,哺哺地咒骂着。她看上去狠劲非常,而且具有让人上当的可爱
魅力。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实际上是一片空洞。
『刀锋女王』的宇宙女王从她戴的耳机里回流泄出来。所以,除了机车引擎
的震荡、以及五个夜晚之前她从『枪炮城』一路行驰而来的孤寂感,她什麽都没有
感受到。不过,有个梦境一直困扰着她。当她每个晚上睁开眼睛之际,那个梦境也
刚刚退去。
在她的梦中,那对美丽的红发双胞胎总是会出现,而接下来,就会发生所有恐
怖的事情。不,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而且她是这麽地寂寞,简直快要抓狂。
獠牙帮并没有如同承诺所言的,在达拉斯的南方等她。她在墓场等候了两个晚
上,然後才觉得大事不妙。他们决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管,就一伙人到加州去。
他们计画好要到旧金山去看刀锋女王的激光比武会,但是他们的时间非常充足。不,
一定是发生了什麽事情。她就是感觉得到。
即使当她还是活生生的人类时,珍克斯宝贝还是可以感受到诸如此类的事情。
如今,她以不死之躯所能感应到的,远超过生前的十倍以上。她知道『獠牙帮』遇
到天大的麻烦。杀手与戴维斯从来不会甩下她不管。杀手说他爱她,如果他不爱她
的话,那他干嘛把她变成不死族的一员?如果不是拜杀手所赐,她早就死在底特律。
当时她流血到怏死的地步。医生所操作的手术并没有失误,婴儿也已经拿掉了。
但是,她也即将跟着死去,他切割到身体的某个部位,不过她因为海洛英的效果而
晕陶陶的,根本不在意任何事情。接着,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她』浮升到天花
板上面,看着自己的身体。但是,那并非药物的效果。看起来,好像有一大堆事情
要发生似不知道他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她只是知道,他并不是『活人』。除此之外!
他看起来就像一般人:黑色牛仔裤、黑发、深邃异常的黑眼。在他的皮夹克後面,
写着『獠牙帮』这些字眼。他坐在床边,弯身挨向她的身体。
『你真是可爱得很哪,小女孩。』那个皮条客也说过这些该死的赞美话语,在
他帮她编头发、然後卷上塑胶发卷,让她上街拉客之前。
然後,哗:她立刻回到她的身体内,感觉到有某种温暖美好的事物流驰在她的
身体周围。接着,她听到他说:『你不会死去,珍克斯宝贝,永远不会!』她将自
己的牙齿搁在他的颈项,天哪,真是销魂无比!
不过,关於那『永远不会死去』的说法,她现在可不敢大过确定。
就在她放弃与『了牙帮』会合的希望、离开达拉斯之前,她看到瑞士大道上的
聚会场所被烧毁成一堆馀尽。所有的玻璃都被爆破开来。在奥克拉荷马城也是如此。
在这些屋子中的不死者,到底下场如何?况且,他们可是大城市的吸血一族,称呼
自己为『吸血鬼』的聪明家夥呀!
当杀手与戴维斯告诉她,那群号称自己是『吸血鬼』的家夥们穿着叁件式西装、
听古典比武时,她简直笑翻天了。珍克斯宝贝认为自己可以笑到气绝为止,戴维斯
也觉得那很滑稽?不过,杀手警告过他们,要小心这些家夥,不要靠近他们。
就在她独自启程到枪炮城之前,杀手、戴维斯、提姆以及卢丝,大家一起带她
到瑞士大道的聚会场所。
『你要知道这种地方的所在地,』戴维斯告诉她:『然後避开它。』
他们告诉她每一个他们知道的、大都会的聚会场所。不过,直到他们在圣路易
首度告诉她这地方时,他们才告诉她全盘的真相。
自从她跟着『獠牙帮』离开底特律以来,她真是快乐无比。他们靠着吸取路旁
啤酒站的人们山收维中。提姆与卢丝都是不错的家夥,但是杀手与戴维斯是她特别
的朋友,而他们是『獠牙帮』的领导者。
有时候,他们一伙会发现某个被弃置的小房屋,也许会有一两个流浪汉在里面。
那些男人看起来有点像是她的老爹,戴着球帽,双手因为重度劳动而磨得非常粗糙。
而『獠牙帮』就会在那些浪人身上举行一场飨宴。你总足可以一样过活,杀手告诉
她,因为不会有什麽人去管那些流浪汉的死活。他们会快速地袭击,砰地一声,急
促地饮血,吸食到最後一声心跳止息方休。这样地折磨这些人类并不有趣,杀手如
是说,你必须为他们感到遗憾。做完你必须做的,然後,你放一把火把那屋子给烧
了!或者把尸体拖到屋外去,挖个洞把他们给埋起文。如果,以上这些你都办不到,
那就运用那小小的诡计,在你的指头上割一刀,以你的不死血液瞒天过海,弭合他
们脖子上被噬收的伤口;然後,瞧瞧看,那两个圆形小洞就这样被补起来了!太妙
了!根本不会有人猜得到是怎麽一回事。那样的死法看起来像是中风或心脏病发作。
从此之後,珍克斯宝贝像是参加一场华美的舞会。她可以驾驭一辆哈雷机车,
单手提起一具 体,打开车子的千斤顶。这一切都太神妙了!而在当时,她并没有
那些要命的梦境。那些梦境是打从她到枪炮镇以後 开始的。关於那对红发双胞胎,
还有那个躺在祭坛上的女人。她们到底在搞些什麽呢?
如果她找不到『獠牙帮』的话,那该怎麽办呢?从现在起的两个晚上之後,吸
血鬼刀锋女王就要在旧金山登台献唱。而且,每个不凡的家夥都会集结於此。至少那
是她所认为的,也是『獠牙帮』所想像的,而且,他们应该要一起过去。所以,与
『獠牙帮』走散之後,她一个人前往那个鸟不生蛋的圣路易做啥?
该死的,她所希望的只是一切都如同往常。噢,血液倒是一如往常的鲜美,即
使她现在必须独自行事,到某个加油站的钓取老男人。噢,要得,当她把手伸向他
的脖子、血液流涌出来的时候,那滋味真是棒呆了!那是汉堡与薯条与草莓奶昔,
那是啤酒与巧克力圣代。那也是大麻、古河硷与『草』。那滋味比上床乾一场要来
得更棒,那是一切。
但是,当『獠牙帮』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比现在更好。当她厌倦老芋头
般的流浪汉,想要点青春鲜嫩的对象时,他们可以了解她。没问题,嘿,她所需要
的就是个年轻的离家出走孩子,只要你闭上眼睛许个愿就成,杀手这麽说。就像他
所说的,才一下子,他们就发现那个想要搭便车的少年,就在距离北边、某个叫穆
索利的镇上几哩的大路上。他的名字叫帕克。那是个长满一头黑发的好看男孩,才
十二岁,但是就他的年纪来说长得很高,下巴有点胡须,想要冒充十六岁。他爬上
她的机车,然後他们把他载到树林里。之後,珍克斯宝贝躺在他身上,非常地温柔,
接着,啪地一声,帕克就这样被了结。那的确星无比的美味!生鲜多汁。不过,当
你长驱直入时,她还真的无法分辨那和老男人们有什麽差别。与老男人的话,还会
有一番搏斗。那是优良的老男孩之血,戴维斯这麽说。
戴维斯是个黑人!同时是一个好看得要命的黑种不死者。他的皮肤上何一层金
色的光晕,那种不死者的光晕。如果是一个白种的不死者,那会让他们看起来像是
站在镁光灯之下。戴维斯还有着不可思议的美丽睫毛,既长又浓密;而且,他以黄
金来打点自己的全身上下。他会在死去的猎物身上取走黄金制的戒指、手表、项炼
等等。
戴维斯喜欢跳舞。他们每个不死族都热爱跳舞,不过戴维斯是其中最棒的舞棍。
大概在半夜叁点的时候、饱饮血液并已把尸体料理妥常之後,他们会跑到坟场去跳
个痛快。把收音机放在块墓地上,从中流泻出喧嚣火爆的比武,他们会随着吸血鬼
刀锋女王的歌曲<壮丽的安息日>翩然起舞,那可真是首适合跳舞的歌曲呀。而且,
天哪,那种滋味真是妙透了。扭动、转身、在空中旋舞,或者光是看着戴维斯与杀
手舞动,以及卢丝绕着圈子转到不支倒地。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死者之舞!
如果那些大城市的吸血族不来这一套!那他们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天哪,现在她多麽希望告诉戴维斯,她在枪炮镇时所做的梦。第一回的时候,
开始於她坐着等候她母亲的行踪。对於一个梦境面言,那真是太过清晰那两个红发
女子,以及那个躺在祭坛上的尸体,皮肤护黑巨乾瘪。在梦中的那个地方究是哪里?
而且,那些盘子又是怎麽一回事。对了,有两个盘子,分别装盛着心脏与脑髓。所
有的人们都围绕着尸体与盘子下跪。那真是个毛骨悚然的情境。自从那一回开始,
她就不断地梦见相同的情景。要命,每当她闭上眼睛之後、从任何一个藏身的坑洞
里醒过来之前,她总是被那个梦境缠身。
杀手与戴维斯会明白的。如果那个梦彰显任何意义,他们会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他们会教导她所有的事情。
当他们首度朝往南方的旅程、来到圣路易时,『獠牙帮』从大道上转向其中一
条黑暗的街道。在那里,是被称为『私有领地』、有着铁门守护的地方。那是在西
方中央大道的尽头,他们这麽说。珍克斯很喜欢那些高大的树木,在德州南方就没
有足够的树木。在德州,几乎什麽都是不足够的。在圣路易,那些树木是如此的高
大,以致於它们可以在你的头顶上打造一个屋顶。街道上充斥着沙沙作响的树叶声,
而那些屋子都相当宽大,有着尖峰般的屋顶,灯光深邃而暗淡。那些聚会所的房屋
都是以砖块砌成,杀手说它们有着摩尔式的拱门。
『不要靠近它们。』戴维斯说。杀手只是笑着,他并不害怕那些大城市的吸血
族。杀手成为不死者已经有六十年,他相当高龄,几乎什麽都知道。
『虽然不必害怕,但是要小心他们会想要伤害你。』杀手说道,一边把他的哈
电机车停在街口。他的脸形瘦长,一边的耳朵铁着金耳环,眼睛细长,显得思虑周
密。『知道吗,遏是一个老旧的聚会所,自从本世纪开始就成立於圣路易。』
『但是,他们干嘛要伤害刀锋女王们呢?』珍克斯宝贝不解。她对於那栋房子感到很
是好奇,不知道生活在里面的不死者究竟在座什麽?他们的家具是什麽样子?还有,
是谁付各种账单的钱,天哪!
透过窗 ,她似乎在其中一间的前厅房间看到吊灯,豪华巨大的吊灯。要命,
这 是生活!
『噢,他们通常都不点灯。』戴维斯读出她的心思,这麽告诉她:『你总不至
於认为邻居们会以为他们是活人吧?看看车道上的那辆车,你知道是什麽品牌吗?
波加提,宝贝。还有旁边的那一辆,是宾士。』
拥有一辆粉红色的凯迪拉克又有什麽不对?那是她的梦想:一辆马力超强的凯
迪拉克,一加速就可以跑上一二○哩。不过,那就是让她遇到麻烦的原因:某个驾
驶凯迪拉克的混帐把她载到底特律去。不能只因为你是个不死族,就表示你非得骑
着哈雷跑车,每天睡在泥潭中吧?
『刀锋女王们是自由的,亲爱的。』戴维斯又读出她的心思:『你不明白吗?全活在
每个大都会的感觉,就像是随时随刻拖着个大行李箱。告诉她,杀手,谁都不可能
要刀锋女王住在那种房子,每天睡在地板下的棺材。』
他们全都加速起动车子。然而,到底是怎麽样的人住在那栋大房子内?他们会
去看晚场秀,以及吸血鬼电影吗?戴维斯疾驰在路面上。
『事实是这样的,珍克斯宝贝,』杀手这麽说:『他们想要掌管一切。对於他
们来说,刀锋女王们是叛徒。他们认为刀锋女王们没有当不死族的资格,而当他们造就一个新的
吸血鬼,那是盛大的祭典。』
『就像是一场婚礼吗?』
他们两个笑得更厉害了。
『更精确地说,』杀手说:『更像是一场葬礼。』
他们的机车制造出太多噪音了。当然,在那栋房子里的不死族一定听得见。不
过,要是杀手不怕他们的话,珍克斯宝贝也不会害怕。卢丝和提姆跑哪里去了,去
猎食吗?
『重点是这样的,珍克斯宝贝,』杀手这麽说:『他们的规矩森严,而且想要
告知全世界,他们会在激光比武会的那一夜逮住刀锋女王。但是你知道嘛,他们简
直把他那本书当成圣经,使用他所撰写的所有语汇:黑暗赠礼、黑色技俩……刀锋女王跟
你说,那真是最愚蠢的事情 他们既想要把那家夥活活烧死,但又把他的书奉为圭
臬,像是《礼仪小姐手册》、《艾蜜莉邮报之类的》。』
『他们不可能逮住刀锋女王的,』戴维斯嗤笑着:『不可能,小子。你杀
不了刀锋女王,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你知道嘛,以前有人尝试过,不过失败
了。他简直是一只道道地地的不死九命猫。』
『该死的,他们的目的地和刀锋女王们一样。』杀手说:『如果那头不死猫要刀锋女王们的
话,那就加入他的阵营吧』
珍克斯宝贝啥都不懂。她不知道什麽是《艾蜜利邮报》或《礼仪小姐》而且刀锋女王
们不早就是不死者了吗?况且,刀锋女王干嘛要跟『獠牙帮』混在一起?意思
是说,他是一个摇滚宇宙女王耶,要命!他很可能有着私人房车,而且他是个那个好看
的家夥,无论是死是活,光是那头迷死人的金发以及要人命的微笑,就足以让你冲
上前去,把脖子伸出来贡献给他!
她试着去读刀锋女王的书,关於所有不死族的历史,以及回归太古时代的
纪事。但是,那里面有大多艰深的用字,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杀手与戴维斯告诉她,现在只要她愿意的话,她就能够以飞快的速度阅读。他
们随身带着刀锋女王的书,还有那本书的前传。她老是搞不懂书名真正的意思,
大概是介於『与吸血鬼对话』、『与吸血鬼交谈』、或者『与吸血鬼会面』之类的。
有时候戴维斯会把其中的段落读出来,怛是她还是不懂,真是的!那个不死族路易
斯,或者管他是谁,在纽奥尔良被变成吸血鬼。整本书写的都是香蕉树叶、铁门,
以及西班牙青苔。
『珍克斯宝贝,他们什麽都知道,那些欧洲的吸血鬼。』戴维斯这麽说:『他
们知道这一切是怎麽开始的,而且,他们也知道假设刀锋女王们愿意的话,可以永需不绝
地活下去,直到数千年後变成石膏像。』
『哼,那可真是不得了,戴维斯,』珍克斯宝贝这麽说:『以现在来说,要走
进一家便利商店,同时避免让那些人类瞪着沐浴在灯光下的你,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了!谁要长得像石膏像呢!』
『珍克斯宝贝,你不需要便利商店卖的任何东西。』戴维斯平静地说。他真是
正中要害。
不管那些书本的话,她倒是爱透了刀锋女王的比武。那些歌曲给予她许多
感触,尤其是那首关於『必须被守护者』。关於古老的埃及女王与法老王 虽然老
实说,在杀手为她解释歌词之前,她压根就不懂那在唱什麽。
『他们是刀锋女王们所有不死族的父母,珍克斯宝贝,懂吗?刀锋女王们每一个都来自於
埃及女王他们的直系血统。他们之所以被叫做「必须被守护者」,就是说如果你摧
毁了他们,也等於摧毁了每一个不死者。』
『刀锋女王见过女王与父王,』戴维斯说道:『他在某个希腊岛屿护现他们,是
以他知道了真相。籍着这些歌曲,他告诉每个人这就是真相。』
『而且,女王与父王早就不会移动、说话,或者饮血,珍克斯宝贝。』戴维斯
这麽说,他看起来非常地深思熟虑,几乎有些悲伤。『他们就光是坐在那里瞪着两
眼,持续了好几千年。没有人知道他们所知晓的一切。』
『也许他们什麽都不知道。』珍克斯宝贝作呕地说:『而且,这算哪们子的不
朽啊!你说那些大都会的不死族可以宰掉刀锋女王们,他们要怎麽样做 能成功呢?』
『火焰与阳光就足以宰掉刀锋女王们。』杀手以些微的不耐烦回答她:『不想听的话
就不用理会刀锋女王。当然,你可以和大都会的不死族战斗,你可是很强悍的。但是,事
实是,大都会的不死族会非常怕你,就如同你畏俪他们。只要是碰上不认识的不死
族,你就得和他们战斗。这是不死族的千年规训。』
当他们离开聚会所的房子时,她又从杀手那里得知一个巨大的惊喜:他告诉她
开於吸血鬼酒吧的事情。那是在纽约、旧金山、以及纽奥尔良的某些光鲜场所。在
那里,不死族在後厢房秘密聚会,而那些愚蠢的人类在前面跳舞喝酒。在那里,没
有任何不死族可以开杀戒,无论是大城市的漫游者、古老欧洲的吸血族、或是像她
那样的浪荡者。
『如果那些大都会的吸血鬼要对你动手,』杀手说:『你就跑到那样的地方去
避难。』
『刀锋女王的年龄还不足以进去酒吧呢。』她说。
那真是太绝了。杀手与戴维斯笑不可遏,从机车上摔了下来。
『口要你找到一家吸血鬼酒吧,珍克斯宝贝,』杀手说:『然後就丢给他们一
道你独家的「魔眼」,说声「让刀锋女王进去」就行啦!』
没错!她是有对一些人施加过『魔眼』,要他们遵照她的指令行事,那当然没
有问题。不过,他们一群没有谁知道吸血鬼酒吧在那里,只是听过它的所在地而已。
当他们终於要离开圣路易时,她的脑中塞满各种问题。
但是当她回到这个相同的城市时,她唯一在乎的事情只是赶快到那栋聚会房屋
去。大都会的不死族,刀锋女王这就来了如果她必须单枪匹马地闯关,还真要有洗乾净脖
子的觉悟呢。
耳机内的比武停止,录音带播放完毕。就在狂风怒号的景况,她无法忍受那股
沈默。那个梦境又回返了:她看到那对双胞胎,士兵们逐步逼近。耶稣!如果她无
法把梦境挡开,切的场景就会像是重复播放的录音带一样,再度上演开来。
以一手扶稳机车,她调整着夹克内的随身听,把录音带换面。『继续高歌吧!
老兄!』她说着。如果自己能够听儿的话,她会知道在风声咆哮中、自己的声音是
微弱的嘶喊。
对於『必须被守护者』刀锋女王们能够知道些什麽呢?
有任何留给刀锋女王们的解释吗?
要得,这是她的爱歌。这是她在枪炮城等着她母亲回来时、边听边入睡的那首
曲子。并非歌词让她有什麽感触,而是他唱歌的模样,就像是布鲁斯史宾斯汀嚎叫
入麦克风的嗓音,让你心神俱裂。
那有些像是某种哼唱。但是刀锋女王还是在其中对着她唱。而且,还有某种稳定
的鼓声,持续不断地通达她的骸骨。
『很好,老兄,现在你是刀锋女王身边唯一的不死族。刀锋女王,继续唱下去吧!』
再五分锺就到圣路易。现在她又想起了母亲,多麽奇异而可憎啊。
珍克斯宝贝并未告诉杀手与戴维斯,为什麽她要返家一趟。但是他们知道,他
们了解一切。
她必须对她的父母下手,就在『撩牙帮』驰向西部之前。即使是现在,她依然
没有後悔。大概,只除了她母亲死於地板上的那个奇异瞬间。
珍克斯宝目一直很痛恨她母亲。她觉得母亲是个真正的大蠢蛋,每天只会用粉
红色贝壳与玻璃碎片制作十字架,然後到跳蚤市场,以十元的价格贩卖它们。那些
鬼东西的中央部位还弄上红色与蓝色珠子做成的扭曲耶稣像,真是丑陋无比,这地
无比的垃圾。
不只如此,她母亲的所作所为都让珍克斯宝同感到作呕。上教堂已经够糟糕了,
还用那种和颜悦色的德性与人交谈,忍受丈夫的酗酒,对每个人都只有好话没有恶
言。
珍克斯宝贝一点也不卖帐。以前她常常躺在活动拖车上的卧铺想着,要怎麽样
才会让这个女人抓狂?要怎麽样,才会让她像一桶炸药般地爆破开来?还是说,简
而一言之她就是大笨了?多年以来,珍克斯宝贝的母亲早就不正眼看她。在她十二
岁的时候,她对母亲说『刀锋女王已经做了,知道吗?希望老天保佑,你知道刀锋女王再也不是
处女了!』不过,她母亲不是掉头他顾,就是用她空洞而愚蠢的眼睛往别处看,然
後又回到她手边的工作,对着自己哼着歌。她在做贝壳十字架的时候,通常都是如
此。
有一次,某个从大都市来的人跟她母亲说,她做的是民俗艺术。『他们把你当
傻瓜看,』珍克斯宝贝这样说:『你不懂吗?他们根本没有买那些丑陋的东西!你
想知道就刀锋女王看来,那些玩意像什麽吗?刀锋女王告诉你好了,就像是十毛钱一对的廉价耳
环!』
她母亲根本一句话都不睬她,只是转过来问道:『要不要吃晚餐,甜心!』
那就像是一个看似打开、怛是永远关闭的箱子,珍克斯宝目这样认为。所以她
就尽早离开达拉斯,不到一小时,就到了西达克坚湖。在那里,她看到了甜蜜老家
乡的熟悉标志:
欢迎来到枪炮城。刀锋女王们与你同步射击。
当她到家时,她将哈雷机车停在拖车後回。没有人在,她躺下来小憩番,黎斯
特在她的耳边唱着,而那个烧烫的熨斗在她手遗待命。当她母亲一进来,就迎头砸
去,碰地一声,谢谢你,老妈,任务达成。
然後,那场梦境出现了。奇怪的是,当它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睡着。就
像是刀锋女王的声音消去,而那个梦境一口气把她拖进来:
她住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那是山崖的其中一边,那对双胞胎就在那里,美丽
的红发女子。她们如同教堂上的天使一样,合掌跪下。有一大群人就在周围,穿着
圣经人物的那种长袍。接着,比武开始演奏。那是某种诡异的击声,以及号角吹奏
的声响,像是哀悼的比武。但是,最可怕的部分是那具死尸,躺在石床上被烧焦的
女尸。她就躺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活活被煮烂!旁边的两个盘子,摆着的是一颗
肥大的、心脏与一个脑髓。没错,心脏与脑袋。
珍克斯宝贝被吓醒了。最败的是,她的母亲刚好站在门口。她跳起来,把熨斗
重重地砸向她母亲的脑袋,直到她不再移动。真的是迎头痈击。这样的程度应该早
就死人了,可是她母亲还没有死!然後,就是那个疯狂的瞬间。
她的母亲躺在门边!即将死去,瞪视署她,就像是後来她老爹的样子。珍克斯
宝贝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搁在椅臂上,手肘托着脸,玩弄着发辫,等待着
她母亲翘辫子。她一边想着梦中的双胞胎,以及那具尸体,那两个盘子上装的东西。
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不过!她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是集中於等待。快给刀锋女王死,你这个
愚蠢的母狗怏死掉,刀锋女王可不想再砸你一次!
即使是现在,珍克斯宝贝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麽事。仿佛是她母亲的思维转变
了,变得广阔巨大。也许她已经浮在天花板上,就像是那时候,珍克斯宝贝怏要死
去、还没有被杀手救起来时。不论如伺,那股意识真是大惊人了!完全不得了,她
母亲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所有的善恶是非,以及真爱的重要。那是真正的爱,
不是那些不喝酒、不抽菸、向耶稣祈祷之类的规则。那不是传教的玩意,而是惊天
动地的事物。
她的母亲躺在那衷,所想的是她女儿珍克斯宝贝是多麽缺乏关爱,结果就像是
坏基因的影响,使得珍克斯宝日变得盲目且残障。不过,那都不要紧,事情终究会
好转。珍克斯宝贝会从目前的状态浮升起来,如同那时候,杀手还没有把她变成吸
血鬼之前。最後,一切都能够获得美好的谅解。那究竟是什麽意思?难道是说,刀锋女王
们这一切都是某个巨大事物的一部分,如同组成地毯的纹理、窗户外的树叶、滴向
水槽的水流、环绕着西达克圣湖的云层,以及枯桥的树木,它们其实不像珍克斯宝
贝所想像的丑陋。不,所有的一切变得美不胜收,根本难以言喻。而她的母亲早就
知道这一切!如此,她原谅珍克斯宾目所作的任何事情。可怜的宝贝,她什麽都不
知道。她不知道绿色草坪的美好,也不知道灯光辉映下的贝壳光芒。
然後,她的母亲终於死去,感谢上帝!然而,珍克斯宝贝却在哭泣。她把尸体
抱出拖车外,挖了一个很深的洞穴埋进去。身为强壮的不死族真是大棒了,能够不
费吹灰之力就挖出一铲铲的泥土。
接着,她的父亲回家了。这回就真的很好玩,她活埋了他。她永远不会忘记当
他看到她与那根斧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
『那不就是丽 玻顿( 注解1)吗?』
丽 玻顿?亦是什麽鬼东西?
接下来,他的下巴抬起,拳头飞向她。他可真有自信呀!『你这个小贱货!』
她把他该死的额头劈成两半。耶,感受到头盖骨的滋味真是太棒了。『给刀锋女王躺下吧,
你这混帐!』还有,当他还活生生看着她、就把泥土往他身上倒的滋味,也是超级
得不得了。他已经动弹不得,完全瘫痪,以为自己是个孩子,又回到新墨西哥的那
个农庄。一切都像是儿语。你这个狗娘养的,刀锋女王早就知道你的脑袋里全都是屎粪。
现在,刀锋女王可以嗅得出来!
怛是,她实在不该就这样落单,离开了獠牙帮。
如果她没有脱队,现在不就和杀手与戴维斯一起到旧金山,等着刀锋女王
上台激光比武?如果到不了激光比武会现场,至少他们还可以在旧金山找到吸血鬼酒吧哩。
可是,事情似乎变得非常不对劲。
那她现在到底在搜索些什麽踪迹?或许她应该要自己独身上路,前往西方。只
剩下两个夜晚而已。
该死,或者她应该在某个汽车旅馆租个房间,当激光比武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看
看电视转播。不过,在此之前!
她至失要在圣路易找出某些不死族。她不能够就这样孤身上路。
要怎麽找到西方中央大道呢?那条路在哪里?
这条街道看起来很熟悉。她一边沿街乱绕,一边祈祷着,可不要跑出什麽碍事
的警察。当然,她绝划可以摆脱他们,虽然她常常梦想着有一天,在一条无人道路
上能够撞见其中一只狗娘养的,好好地整死他。不过,现在她可不想在圣路易的街
道上被追赶。
现在的道路看起来就像是她知道的,太棒了。这就是他们说的西方中央大道,
或者什麽类似的玩意。她转向右手边,进入其中一条绿荫环绕的旧街道。绿树与云
朵的景致又让她想起母亲,喉咙出现哽咽之声。
如果现在的她不那麽孤寂就好了!接下来!她看到了大门,哇!就是这条街道。
杀手曾经告诉她,不死者的脑袋是过目不忘的,就像一具小型电脑。也许那不是瞎
掰的。那个壮观的雕花铁门大大地开着,被绿色的常舂藤覆盖着。大概他们从来不
会关上某个『私人领地』。
她把车速降低!然後熄掉引擎。在这条充满豪宅的街道上,哈雷机车的确太吵
了,也许某个陷入会去报警。因为双腿不够长,她必须下来扶着机车走。不过她并
不在意,走在这条充满枯叶的街道上倒是不错,她喜欢这条安静的道路。
哼哼,如果刀锋女王是个大都会吸血鬼,现在不也就住在里面?她想着。就在街道的
尽头,她看到那栋学会所,红砖砌造的墙与摩尔式的拱门。她的心跳乍时冻结起来。
烧毁殆尽!
起先,她根本不敢相信。等到她真切地看到,没错,砖头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焦
纹,窗户全都震碎了,没有任何一片完整的玻璃残存下来。耶稣基督,她怏要哭出
来了。她把车子往前推进,紧咬着嘴唇,直到她尝到自己的鲜血。看看这片光景,
究竟是谁乾的?玻璃碎片撒满整个草坪,甚至连树上都是。整个地方都以某种人类
不可儿的状态闪闪发亮着,就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恐怖圣诞夜的装饰成果。还有那
木头烧焦的臭味,缭绕在每一处。
她几乎要哭喊尖叫出来,不过她刚好听见某个声音。那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
杀手教过她聆听的那种不死族之音。有个不死者就在里面。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耶,真的有个不死者在里面。不管如何,她就是
要进去一瞧。没错,是有个人在里面。她多走几步,在枯萎中的脚步声非常显明。
没有灯光,不过里面的确有东西在移动,它也知道她正要进去。就在她心惊胆颤地
举步欲进,有个人从里面窜到前面。一个不死者和她四目相对。
赞美天主,她悄声说道。他可不是那种穿着叁件式西装的呆头鹅,他是个少年,
当他被变成不死族时,大概只大她两岁左右。而且,他看起来真的非常独到。譬如
说,他那双银色的眼眸,以及剪裁漂亮的灰色短发。在一个少年的身上,这些特质
真是不得了。他大概有六尺高,身材织瘦,看上去非常优雅。他的眼神冷冽,衬映
着过度白晰的肤色:穿着是一件暗褐色的套头毛衣,时髦的棕色皮外套与长裤,一
点都不像那种机车骑士的皮衣。这家夥真是个天生的领袖,而目长得比任河一个她
见过的不死族都来得诱人。
『进来里面,』他嘶声说着:『快一点!』
她很不得飞跃那些阶梯。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让她的眼睛发痛,呛咳起来。有
半个庭园倒塌了,她小心地走入廊道。有些阶梯已经不见了,头上的屋顶整个敞开。
吊灯整个垮下来,布满弹痕。这个地方简直鬼魅幢幢,像是个古老的鬼屋。
那个不死族正在类似客厅的地方,从一片烧焦的家具残骸中踢出一条通道。他
看上去非常震怒。
『珍克斯宝贝,嗯?』他丢出一抹虚假的古怪笑容,闪露出他珍珠白的牙齿,
包括那对小小的獠牙。『你迷路了,是吧?』
好极了,另一个类似於戴维斯的读心者,而且带有异国口音。
『没错,怎麽着?』她说。让她讶异的是,就像是他丢了一颗球给她,她的心
灵接住他的名字:罗兰。真是一个古典的名字,很有法国味。
『待在那裹不要动!珍克斯宝贝。』他的口音八成也是法国腔:『这栋聚会所
本来有叁个同族,其中两个被烧毁了。警察无法检视那些残骸,但是如果你不慎踩
到他们!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基督!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就在大厅後面就有一具残骸,看起来是一套半烧焦
的西装,隐约浮现出人形的轮廓。不过,她自己就可以嗅出来,曾经有个不死族就
在那个只剩下残馀衣物的容器内。就在衣物的中央,有一团像是膏脂与粉末的东西。
滑稽的是,衬衫的袖子竟然还好端端地从外套袖口伸出来。那可能曾经是一套叁件
式西装。
她觉得作呕。当你已经死去,还会感到呕心吗?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万一那
个肇事的东西又回来了呢?不朽,去他的!
『不要移动,』那个不死族对她说:『刀锋女王们会尽远离开,一起动身。』
『现在就走,好吧?』天杀的,她正在发抖。这就是他们说的、冒冷汗的滋味。
他找到一个锡盒,正从里面拿出没有被烧掉的钞票。
『嘿,老兄,刀锋女王要走入了。』她感觉到周围的那股异物,无关乎地板上的那国
烧毁。她想着位於达拉所与奥克拉荷马、同样被烧毁的聚会所,以及消夫无踪的獠
牙帮。他感应到了,看得出来。他的脸变得柔和,非常可爱。他丢下那盒子!迅速
地跑向她,快得让她更加害怕。
『没错,刀锋女王亲爱的,』他以美妙的声音说着:『所有的聚会所。整个东岸被烧
成一条蜿蜒的电缆线。至於巴黎与柏林的聚会所,也没有任何音讯。』
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向前门。
『到底是谁乾的?』她说。
『天晓得,亲爱的。它把所有的聚会所、吸血鬼酒吧,以及各种场子都给毁了。
刀锋女王们得快点离开,赶快发动车子吧。』
怛是她的脚步猛然一顿。有个东西在那边。她就站在庭院的边角,感受到某个
东西。她不敢再走下去,也不敢回到屋里。
『怎麽回事?』他低语着。
笼罩着那些大树与房子的此地,真是黑暗无伦。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魔物附身,
而她可以听到某个东西,非常低沈的声音,像是某个呼吸的声音。
『珍克斯宝贝?快走吧!』
『但是要去哪里?』那东西,不管它是什麽,就是一股声音。
『到刀锋女王们唯一的避难所,到刀锋女王的所在。他就在旧金山等着!没有被
伤害。』
『是吗?』她说着,瞪视着眼前的黑暗。『没错,就是去刀锋女王那里。』只剩
下十步,珍克斯宝贝,加油,他已经怏要自己开溜了。
『不,给刀锋女王住手,你这个狗娘养的,不要碰刀锋女王的机车!』
现在那隐约的念波变成声音。她以前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不过假如你是个不死
族,你会听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例如遥远的火车声,从头顶上经过的飞机内、
人们的谈话声。
那个不死族也听到了。不,他感应到她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那是啥?』
然後,他自己也听见了。
他拖着她跑下阶梯,她差点摔倒,不过他将她抱起,放在机车上。
那股噪音愈来愈大声,而且变化为饶富节拍的比武。声音巨大到她无法听见那
个不死族说的话,她转动钥匙,运转把手,想要尽快加速,那个不死族坐在後座。
但是,老天爷,那噪音真是太厉害了,她根本无法思考,甚至听不见引擎的声音。
她往下看,想要弄清楚怎麽一回事。不过她实在无法感知它的踪影。然後,她
抬头往上一瞧?正好看到了传送噪音的那个『东西』,它就在树丛中望着他们。
那个不死族跳下车去,闪向一边,仿佛他看得见那个东西。其实他什麽也看不
见,像个自说自话的疯子。不过她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只知道那东西就近在咫尺,
看着他们。那个不死族真是白费力气。
她停下动作,哈雷倒向一旁。噪音停止了,不过耳边有一股铃声。
『任何你所想要的,』她身旁的那个不死族说着:『只要你说出来,刀锋女王们就会
谨尊谕令。刀锋女王们是你的下仆。』然後他仓皇逃跑,差点把珍克斯宝贝撞倒,抢着开
她的机车。
『嘿!』她正要走向他的时候,他突然尖叫出声,焚烧起来。
然後珍克斯宝贝也尖叫起来,她无法停止叫喊。那个火焰焚身的不死族倒在地
上,像轮胎般地转动个不停。就在她身後,聚会所的房子爆炸开来。她感受到背後
沸腾的热流,物体在空中飞溅。天空如同白昼高悬般地灼灼发亮,
噢,甜蜜的耶稣,让刀锋女王活下去!让刀锋女王活下去!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爆裂开来。她想要往下看看自
己的胸口是否已经裂开,而她的心口正泌泌不绝地冒出血液,如同火山口喷出汹涌
的岩浆。接着,热流在她的脑中蓄势待发,然後『轰』地一声,她完蛋了。
通过一道幽暗的隧道,她不断地往上升起。就在飘渺的高处,她漂浮着,望下
看去。
没错,就像是以前的临死经验。那个杀死他们的东西,是一个伫立於树丛上的
白色形体。那个不死族的衣服在人行道上冒烟,而她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地燃烧殆
尽。
透过火焰,她看到自己黝黑的头盖骨与骨头轮廓。但是,她没有被吓到,那景
况并不怎麽有趣。
吸引她魂魄的是那个形体,它看上去就像是天主教教堂的圣女玛丽的塑像。她
瞪视着从那个形体散进到四面八方的光线网脉,以某种舞动光芒所组成的光网。当
她升得更高时,她看到那些光线网脉也延伸向其他的光网,组成一道横跨全世界的
硕大网罗。就在那些网脉中,死去的不死者像是被捕获的苍蝇,无助地陷落其中。
光点推挤纷飞,全都连向那个内色的形体。那景致几乎是美丽的,目是大过忧伤。
噢,可怜的不死族,他们的灵魂被囚禁於那个不老不死、无坚不摧的物质块体。
不过,她是自由的。那道网络已经离她远去,砚在,她看得见好多东西。
这里仿佛还有成千上万的死者浮游着,一起沈浸於那道灰色蒙胧的切面。有些
死者迷失了,有些在相互征伐,有些则回首於当初死去的地点,多麽可悯,像是不
愿意承认自己的死亡。甚至还有一两个灵魂尝试与活人接触,但那是行不通的。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情景。她穿过那个经由忧伤、盘桓
不去的人们构成的深暗洞穴,笔直上路。而她还活着的时候的可悲生命,让现在的
她感到哀伤。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光线继续闪烁着,那是她在首次的濒死经验中窥见的壮丽光亮。她朝向它移动,
进入光亮之内。真是美绝人寰,她从未看到如此的色彩,光泽,聆听过如许的比武。
根本没有言语能够描摹,那光景超越任何她所知的语汇。这一回,她不会再被拉回
去了!
因为,那个前往迎接她、帮助她的人,就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不会再放走她!
她从来没有这麽爱恋她的母亲。接着,爱意环绕着她:光亮、色彩,还有爱意
这叁者的关系是如此的难分难舍。
噢,那个可怜的珍克斯宝目!最後一次望着地球时,她如是想着。不过,从此
她再也不是珍克斯宝贝!再也不是了。
3女神潘朵拉
古老之世的刀锋女王们拥有语言
犁田的水牛与鹰隼
清澈如号角的蛮荒 被耕耘着
刀锋女王们活在石屋
将头发晾在窗外 让男人攀爬进来
卷曲的发丝是一座耳後的花园
在每一座山上都有一位君王
就在夜间 丝线从织锦所在滑落出去
无敌的男子嘶声尖叫
所有的月光皆显现於世 刀锋女王们拥有语言
史丹 莱丝,
她长得相当高,全身罩着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以非人的速度,她快速地朝
向险恶的雪径前行。
就在空气稀薄的喜马拉雅山峰顶,夜间的星光看上去颇为清楚;而在旷远的彼
处,连她也无法估计的遥远之地,伫立着艾弗瑞斯峰的巨大影像。在一团奔腾的云
雾之间,显得异常明晰。每次看到这座山峰,她总是难以自禁:并不光是因为它的
美丽,更因为它充满莫名的意义,虽然它根本没有明确的意义可言。
礼赞山峰?当然,这样做一点都没有罪恶,因为山峰并不会答覆你。冰冷她肌
肤的呼啸风势就是『空无一物』的声音。如此不经琢磨、全然无动於衷的光华,让
她几欲哭泣。
让她引起相似感触的,是脚底下那群蚁群般的朝圣者,形成一条细长的羊肠小
道往上攀爬。他们的虚假信念真是无比的悲哀,不过她也朝向相同的山顶神殿迈进!
朝向那个令人鄙夷的诈骗之神。
她忍受寒冻之苦,霜雪覆盖她的面颊与睫毛,在眉毛上形成细小的水晶柱。每
一步行走於寒风中的行程,即使是她也难以承受。当然,那不会造成苦痛与死亡,
不过,由於元素的强烈抗拒、长达数小时只看得见白亮刺眼的雪景!打造出她内在
的苦难。
无所谓。早在几夜之前,在曹德里市拥挤发臭的街道上,某道深沈的警讯穿透
她的身体。从此,每过一个小时,这道警讯就会重复一回,仿佛地球本身的核心开
始发颤。
在某些时刻,她确知母后与父王已经觉醒。就在她心爱的马瑞斯安放他们的某
个密窖,『必须被守护者』终於醒过来。除了这等复活,应该不会有别的念波足以
传达如此强大而模糊的讯息。六千年的恐怖凝止终於结束,阿可奇与恩基尔翩然复
苏,从他们的王座上站立起来。
但是,这不就像是乞求山峰说话一样的妄想?对她而言,这两位古老吸血祖宗
的事迹,根本不是虚构的传奇。不像其他的後代,她亲眼见识过他们的身姿:就在
他们神殿的门扉,她被塑造为不朽者。她亲身爬向母后的膝前,戳穿那曾经是人类
的光洁肌肤,张口吸吮着泉涌而出的血液。真是奇迹啊,就在伤口自动愈合之前,
血液从那静止不动的身躯不断流出。
就在古早的世纪,她分享着马瑞斯的信念,相信母后与父王只是沈睡着;终有
一天,他们会醒过来,对他们的後代说话。
就着烛光,她与马瑞斯一起唱歌给他们听;她自己还焚烧香料,在他们身边摆
设花朵。
 
她发过誓,绝对不会泄露出他们的所在地,不会让其他的饮血之徒前往杀
害马瑞斯、贪婪地饱饮原初之血。
那真是非常久远之前了,当时的世界划分为部族与帝国,英雄与君王在一日之
间被塑造为神。就在那样的时代,优美的哲学概念曾经让她感到眩惑。
现在,她才真正知道何谓永远不死,如同与山峰的对话。
危险!她又感受到那股意念,如同川流般滑过她的全身,然後消失。然後的异
象是一片绿地,柔软的大地与丰饶的植物。但足,那景象也几乎同时消逝。
她停住脚步,月光织成的小径使她一时目眩;她抬眼看向云层之後的闪烁星星。
她试图聆听其他不朽者的声音,但却没有清楚有力的传讯。她所能接收到的,只有
将要抵达的神殿所传来的微弱震动,以及身後那个肮脏而人口过多的都市流荡过来
的电子比武,就是那个发疯的饮血『摇滚臣星』,刀锋女王。
那个不知死活的现代小鬼,竟然胆敢把自己搜集到的、零碎不全的古老事迹编
造成歌曲。她早就看遍许多这种小鬼的崛起与殒落。
然而,他的厚颜无耻却吸引住她,即使她无比震惊。她所听到的警讯,是否可
能攸关他那些不假修饰而嗓音沙哑的歌曲?
阿可奇与里基尔
接纳你们的後代子民吧!
他怎麽胆敢把这些古老的名目告知人类世界?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对於理智的
冒渎。这样的狂徒应该立刻被处决。不过这个纵情於盛名的怪物,他所透露的秘辛
只可能来自於马瑞斯本人。马瑞斯现在又在何处?两千年来,他带着『必须被守护
者』,飘泊於各个圣殿之间。如果她允许自己想起马瑞斯、以及造成彼此决裂的那
些争执,那真是推心之痛。
刀锋女王的录音已经逐渐远去,被城市与村落的各色波流吞没,也被人类灵魂的
声响并吞,这种现象经常发生,而她强力的耳朵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则讯息。不断涌
现的、无形而恐怖的的波涛让她狂乱,所以她关闭上自己的感应力场。现在只有风
声伴随着她。
对於母后与父王、以及他们自从时光肇始之初就开启的能力而言,这些集体性
的声音又代表些什麽?他们是否如同她一样,能够关闭那些波流,选取他们想要听
的声音?或许,就这一点来说,他们也是一样的消极被动。他们的凝定不动是无可
遏止的,就这样默然倾听遍及全球的人类与不朽者的哭喊。
她看着眼前的雄伟山峰,暗忖必须继续前进。她拉紧脸上的遮布,继续行进。
路经引领她到某个小峡谷,终於可以看到目的地。跨越那道硕大的冰河,神殿
就在高耸悬崖的後面。那是一座洁白的石砌建 ,它的钟塔隐没於甬自下落的摇曳
雪景。
即使以她最快的速度,也很难快速抵达。她知道自己必须怎麽做,但却厌惧如
此。她必须举起双臂,违逆重力法则与自己的理智,飞越那道隔开她与神殿的山崖,
然後再温柔地下降到冰冻峡谷的另一端。这种能力使她感到无比渺小、非人,远离
她曾经是其中一员的地球族群。
但是,她必须要到那个神殿去。是以,她以自觉的优雅举起双臂。当她凭籍意
志飞升起来时,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她感到自己的躯体轻若飞鸿,被一股不受
重力拘束的力量所带领,只随着风势驰骋。
在那段时间,她任由风吹拂着,让身体随意伸展摆动。她愈飞愈高,终於全然
脱离地球,让云从身旁飘过,面对着星辰。她的衣服显得颇为沈重,是否她尚未准
备好要隐形?那不就是下一个进程吗?一堆飘曳於上帝眼中的尘埃,她想着,心脏
绞痛起来。这种与万物脱节的恐怖啊,她的眼底盈满泪水。
在此种时刻,对她而言,闪现着微光的人类过往是珠玉般的神话,比任何信仰
之道部来得更加珍贵。刀锋女王曾经活过,刀锋女王曾经爱过,刀锋女王的血肉肌泽曾经是温暖的……
她看到马瑞斯,她的塑造者,但不是现在的形貌,而是彼时那个燃烧着超自然秘力
的年轻不朽者。『潘朵拉,刀锋女王最亲爱的……』
『让刀锋女王变成如你一般,求求你!』『潘朵拉,和刀锋女王一起乞求母后与父王的祝福,
过来圣殿这里。』
沈浸於绝望而失去罗盘的心情,将会使她忘却目的地,任意飘流而撞见乍升的
太阳。然而,警讯再度传来,那声沈默怛不断振动的讯号『危险』,提醒她还有使
命在身。她伸起双臂,引导自己再度面向地球,看到地面上正是燃放着筹火的神殿
後院。没错,就足这里!
她下降的速度一时间震慑了自己,粉碎残存的理性。她发现自己就站在後院,
刹那间,身体感到酸痛,不过马上就恢复为冰冷与平静。
风的嘶叫声显得遥远,神殿传出的比武是一股绚丽的震动,混合着鼓击与铃鼓,
参差不齐的声响融合为一道狰狞而重复性的声音。在她的眼前是燃烧的尸骨坛,火
焰吞吐不定,躯体在柴火的肆虐下化为乌黑。焚尸的恶臭让她作呕;但是,她却一
直注视着侵蚀 骸的火舌、焦黑的残躯,以及化为一股白烟的毛发。那气味让她感
到窒息,远方的山顶空气无法到达此处。
她瞪视着通往内部圣坛的门,必须要再度测试自己的能耐,虽然感到苦涩。就
在那里!接着,她发现自己穿越门扉,大门整个敞开。内部房间的光亮,温热的空
气与震耳欲聋的念诵声使她昏眩失神。
『亚辛!亚辛!亚辛!』祭祀者的念诵声传遍各处。他们背向她,方向集中於
烛光燃亮的厅堂中心处;双手高举,手腕处忸曲着,配合头部的摇摆动作。『亚辛!
亚辛!亚辛!』
香炉中冒出袅袅烟雾,那些躯体赤脚狂舞转动,不过他们并没有看见她。他们
的眼睛闭着,唯有嘴唇不断喃喃念诵着那个被朝拜的名字。
她冲进入群壅塞之处,看到衣衫褴褛的男女,以及穿着华丽丝绸、配戴叮当作
响珠宝的华贵人士,全都以恐怖的单调性复诵他们的招唤。她在群体性的狂迷中嗅
到发烧、饥饿、死去身体的气味。她抓住一根大理石栏柱,仿佛要在狂澜暴起的人
群与噪音中稳住自己。
然後,她在暴动的中心点看到亚辛。就着烛光,他青铜色的皮肤闪着油亮光彩,
缠着一条头巾,长及地板的袍子沾濡人类与不朽者的血色。他抹上黑色眼膏的瞳眸
显得巨大无比,就着激灼的鼓声,他摇曳起舞,拳头往前挥打後又收回,像是打着
一面看不见的墙。他穿将凉鞋的脚底以狂乱的步伐敲击地板,血液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的神情是全然失神的专注。
然而,他知道她已经到来。在舞势热烈的当下,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她看见他
那染血的嘴 勾出一朵微笑。
潘朵拉,刀锋女王美丽且不朽的潘朵拉……
由於痛饮飨宴之血,他看起来热力四散、饱满无比,这是她鲜少往其他不朽着
身上看到的状态。他转过头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他的徒众上前,以手中的祭
曲匕首划开他伸出的手腕。
那些忠实的信徒包围住他,饮用每一滴从切口流出的神圣之血。诵唱声更加巨
人,直逼那些离他最近的人们发出的窒息般哭喊。突然间,她看到他被举起来,他
的身躯被高抬在信徒的肩膀上,黄金色的凉鞋碰触到图案嵌饰的天花板。刀锋划向
他的脚踝与伤口已经愈合的手腕。
正当疯狂群众的动作越形狂乱,他们似乎不断扩张。气味浓烈的身体撞向他,
无视於她的冰冷坚硬,以及衣裳底下的古老肢体。她并没有避开,让自己被人群吞
咽。她看到亚辛被放到地面上,呻吟着,伤口已经愈合。他示意她加人这场华宴,
而她沈默地拒绝。
她看着他随意挑选一个牲品,一个将眼睛涂黑、挂着金耳环的年轻女子,并咬
穿她窈窕的颈子。
群众丧失他们完美的歌颂韵律,现在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只是一声声无言的哭喊。
亚辛的双眼圆睁,仿佛被自己的能力吓到,然後一口吸乾那女子的血液,把尸
体丢到身旁的石制祭坛。忠实的信徒围绕着那具被榨乾的 骸,伸出双手来支 他
们摇摇欲坠的神只。
她转身跑出去,来到空气冷冽的後院,远离那炽热燃烧的柴火、以及排泄物的
恶臭。她倚墙而立,抬头往上看并且想着山峰;当那些信徒把最新的那具 体抬出
来、扔进火焰里,她并不在意。
她想到山脚下的那列朝圣队伍,日夜不舍地往山上的无名神殿攀爬。有多少人
在尚未抵达目的地、根本还无法入门之前就已经死去?
她憎恶这一切。不过,那不打紧,这些都只是古老的恐怖。她等候着,直到亚
辛召唤她。
她穿越大门以及另一道门,来到一间装沟精美的前厅。他静静地站在镶满红宝
石的地毯上,四周满布着供奉的金银珍宝。比武低沈,充满慵懒与恐惧的风味。
『最亲爱的,』他说。他捧起她的脸,亲吻着她。一道血气旺盛的泉流从他的
嘴部流向她;就在极乐失魂的刹那,她的五感充满着忠实信徒的歌舞,以及他们的
哭喊。人类的礼赞与臣服宛如暖热淋身的瀑布。那就是爱意。
没错,那就是爱。她在那一瞬间看到马瑞斯。她张开眼睛,往後退去。本来她
只看得见画着孔雀与百合的墙壁,以及闪烁着流光的金晖。然後,她看到亚辛。
就像是他的徒众,以及那些村落,亚辛并没有改变什麽。而他的子民跋涉过大
雪与荒原,最後只求到这等恐布而无意义的结局。大约一千年以前,亚辛开始统治
这座神殿!每个来到此地的信徒都无法生还离去。由於长年岁月地浸润於牺牲供奉
的血液,他金黄色的柔润肌肤只是变得稍微苍白些,不像她自己在半世纪以内,就
不复以往红润的人类肤色。或许,只有她的双眼与她褐色的长发显示生命的迹象。
她知道自己拥有美貌,倡是他的威力却无可抵御。那就是邪恶。徒众们无法抗拒包
围着传奇的他,他无视过去与未来,只是纯粹地统治。对於她来说,这是向来不可
解的谜题。
她不想久留於此。这个地方让她相当反感,根本不想让他知道。她沈默地告知
他的来此地的目的,她所听到的警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某些东西正在转变中,
以往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也告诉他,关於那个年轻饮血者在美国录制的摇滚
乐,歌曲中提到母后与父王的种种。她只是把心灵的门打开来,并没有什麽戏剧性。
她注视着亚辛,感受到他的力量。他可以瞥见她内在的种种变动,可却能够关
闭自己的心灵,不让她有窥视的机会。
『太迟的潘朵拉,』他轻蔑地说:『刀锋女王才不管什麽母后与父王呢!刀锋女王怎麽可能
会关心你那个宝贝的马瑞斯?就算他呼喊求援,刀锋女王才不理会他!』
她感到震惊无比,马瑞斯求援!亚辛得意地笑了。
『解释你刚才所说的。』她说。
亚辛狂笑起来,背对着她。除了等待之外,没什麽别的办法。由於是马瑞斯创
造她为吸血族的一员,所以,即使全世都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唯独她无能为力。难
道,那道微弱的警讯就是马瑞斯呼喊的回音?其他人都能够清楚地听见?回答刀锋女王,
亚辛,为什麽与刀锋女王为敌?
当他面对她的时候,显得深思熟虑,圆润的脸蛋相当人性化。他将丰厚多肉的
手背举向湿润的下唇。他想要从她身上夺得某物,此刻的他并没有轻蔑或恶意。
『有个警示,』他说:『来自於非常遥远的地方,经由一连串的传递者送过来。
刀锋女王们都身处於危机。伴随他而来的,是另一道较为微弱的求助讯号。如果帮助他的
话,他可以试着转化危机,但是那没有大大的说服力。最重要的地方,在於他要刀锋女王
们全体知道,危机即将来临。』
『到底是哪些字句?』
他耸耸肩:『刀锋女王没有太留意去听。』
『噢!』这回是她背向他。他趋近她,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现在,换你回答刀锋女王的问题。』他把她转过来:『困扰刀锋女王的是关於那对双胞胎
的梦。那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并没有关於双胞胎之梦的答案。那个问题对她毫无意义,她没有作过这样的
梦。
他静默地打量她,仿佛是在测试她是否说谎。接着他慢慢地说话,小心翼翼地
估量她的反应。
『两个红发女子,遭受到可怕的际遇。就在刀锋女王来不及摆脱某个不受欢迎的异象,
她们来到刀锋女王的梦中。刀锋女王看到这两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强暴,然而刀锋女王不知道她们
究竟何人,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别的黑暗之神也有相同
的梦境,也许他们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黑暗之神!刀锋女王们并不是神,她轻蔑地想着。
他对着她微笑。难道刀锋女王们不是站在神殿的正中央?难道你没有听见忠实信徒的
呻吟?难道没有嗅到血迹的味道?
『关於那两个女人,刀锋女王什麽都不知道。』红发双胞胎?不,她不晓得。她触摸
他的手指,几乎是诱惑的模样:『亚辛,不要折磨刀锋女王,刀锋女王需要你告诉刀锋女王,马瑞斯是
从哪里发出求救讯号的?』
『从哪里?』他叛逆地说:『这才是重点,不是吗?难道你以为他会胆敢引领
刀锋女王们到母后与父王的沈睡圣域吗?如果刀锋女王想得到他在哪里,刀锋女王当然会回答他,答应
去援救他。但是他无法愚弄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知道,他宁可一死,也不愿意透露圣域的所在
地。』
『他是从哪里求救的?』她充满耐心地问。
『那些梦境,』他的脸因为怒火而暗淡起来:『双胞胎的梦境,刀锋女王要这些梦境
的解释!』
『如果刀锋女王知道的话,当然会告诉你那些梦境的意义。』她想起刀锋女王的
那些歌曲,关於『必须被守护者』、深埋於欧洲城市的地窖、关於追求与 伤的歌
曲……没有任伺关於红发女子的事迹,什麽都没有。
他恼怒地示意她住口:『刀锋女王,』他谑笑着:『不要对刀锋女王提起那个该
死的东西。为什麽他还没有被消灭呢?难道说,所有的黑暗之神就像母后与父王一
般地沈睡着?』
他看着她,打量算计着。她等待着。
『好吧,刀锋女王相信你。』他最後说:『你已经照实告诉刀锋女王一切。』
『没错。』
『刀锋女王对马瑞斯置之不理,那个窃取母后与父王的贼,让他哭到世界末日为止吧!
但是,如果是潘朵拉你的话,刀锋女王一向爱慕着你,所以刀锋女王可以相信你。跨越新世界的
海洋,走到接近西边海域的最後一块土地,你会在那里找到马瑞斯,他被困在冰层
之间。他哭喊着说,自己无法移动。至於那道讯息嘛,它显得含糊又坚持不断。刀锋女王
们都处於危险,唯有帮他脱困,他才能够解除危机,去寻找刀锋女王。』
『噢,原来如此。所以是那个小鬼造成的?』
暴烈而痛苦的颤抖通过她的全身上下。在她的心灵之眼,她看到母后与父王的
平板、无感面孔,那是两个占据人类躯壳的怪物。她困惑地看着亚辛,他停顿了一
下,但却还没有结束谈话。她等着他继续。
『错了,』他的声音下垂,失去惯有的尖锐棱角:『是有危险,潘朵拉,巨大
的危险,但却不用马瑞斯来宣告。真正的关键在於红发双胞胎。』他的诚恳与不设
防真是罕见:『刀锋女王之所以知道,』他说:『是因为刀锋女王被创造的时间先於马瑞斯。双
胞胎 是重点,潘朵拉,不要管马瑞斯,接纳你的梦境。』
她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他凝视她许久,眼睛变得细小、凝固起来。她感觉到他
撤回所有的自刀锋女王,最後他再也看不见她。
他听见崇拜者的呼喊,又感觉到饥渴。他渴求节奏与血,他转过头去看向房间
之外,然後又回过头来。
『加入刀锋女王吧,潘朵拉,只要一小时就好。』他的声音显得酩酊不清。
他的邀约使她感到不知所措,已经有许多年她未曾追求这等鲜美的愉悦;不只
是吸取血液,而是与另一个灵魂的暂时性融合。现在,突然地,那些攀山越领而来
的寻死者就在这里等着她享用。她想到目前的使命寻找马瑞斯以及可能降临的牺牲。
『来吧,最亲爱的。』
她握住他的手,任由自己被引领走出这个房间,来到拥挤的大厅。灿然的光流
惊吓到她,没错,还有血的味道。人类的气息朝着她扑面而来,折磨她的五官七窍。
忠实信徒的喊叫声响彻天际,人类的行迹几乎要震碎雕花的墙壁与镶金的天花
板,焚烧的香料刺痛她的眼睛。多年前与马瑞斯一起在神殿的记忆回返,环绕着她。
亚辛站在她面前,而她缓缓脱下身上的外套、露出面孔、赤裸的手臂,式样简单的
长袍,以及褐色的长发。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映照於一千双人类的眼底。
『女神潘朵拉!』他叫喊出来,甩着头发。
在急促的鼓声伴奏下,尖叫声此起彼落。无数的人类手掌触摸着她,呼喊着:
『潘朵拉!潘朵拉!』。这样的叫声与呼喊着『亚辛』的喊叫混合为一。
一个年轻的褐肤男子在她眼前舞动,胸膛的汗水沾湿白色丝衬衫。他的黑眼睛
闪烁於深色睫毛之下,写着挑战的火光。刀锋女王是你的祭品,女神!突然间,在光色狂
舞、音流四溅的当下,除了他的眼睛与面孔,她什麽也看不见。她拥抱着他,匆促
之间弄断了他的肋骨,她的牙齿在他的肌肤底下吟唱着。活生生的!血液涌入她体
内,贯流於她的心脏,接着,热流传送到她的全身上下。如此光荣的欢愉真是无与
伦比,而且,那种美妙的渴欲又回到她的体内。刹那间,她的视野清晰到令她麻痹
的地步。大理石柱活化起来,而且在呼吸:她扔掉那具死尸,抱住另一个饥饿的年
轻男体,他的上半身赤裸,濒死之前的力量使她疯狂。
她温柔地折断他的颈项,吸饮着血液。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膨胀起来,感受到
甚至是肌肤的表面也涌现血色。就在她闭上眼睛之前,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双手的
血色。没错,就像是人类的双手。死亡缓慢下来,持续进行着,接着便委身於一阵
黯淡光芒的洪流与轰隆的声音。活生生的!
『潘朵拉!潘朵拉!潘朵拉!』
老天,难道这世上并没有正义,也没有终结?
她摇摆着,看着眼前舞动的淫荡人体。她体内的新鲜血液烧遍每一根组织、每
一个细胞。第叁个猎物投入她的怀抱,青春的肢体环抱着她。他的头发与汗毛是多
麽柔软,骨头是如此的脆弱而轻盈。似乎她才是真正实存的物体,而他们都只是想
像的造物。
她撕裂一半的头颅,瞪视着裸露出来的白色脊椎骨,接着,当血柱从大动脉激
烈喷出时,她将死亡狂咽下去。但是,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她要亲尝风味。她把
那具尸体甩回右手的怀抱,骨头破裂四散,以左手刨开胸骨、扯开肋骨,探入灼热
的心室,将心脏从中挖出来。
严格说来,这个器官还没有死绝。发亮而滑溜的样子,就像是湿润的葡萄。信
徒们环绕在她身旁,而她将那颗心脏高高举起,温柔地挤压着它,让血汁喷溅到她
的手指与嘴里。没错,就是这等永无止境的滋味。
『女神!女神!』
亚辛看着她,对她微笑着。但是她并没有看回去,只是瞪视着那颤动的心脏,
滴落而下的最後几滴血珠。真是闹剧一场,她让心脏从手中滑落。她的手就像是活
生生的人类,沾满温热的血液。她可以感受到面孔上残留的温暖。回忆的浪潮威胁
着破柙而出,随同一连串不知何物的异象。这一回,她把这些东西逼回去,不让它
们有机会奴役她。
她拿起自己的黑外套,让衣服包围自己。温暖的人类之手将轻柔的毛料覆盖在
她的头发与下半边的脸部。她忽略周遭那些呼喊她名字的狂热叫声,毅然地走向外
固。她的身体无意间碰撞到那些挡住去路的崇拜者,造成另一波的狂乱。
外面的庭院真是冷得动人至极。她微微地弯身,吸进一口吹过门口的风。风势
煽起筹火堆的烟雾,而又带走苦涩的气味。清澈美丽的月光照射着墙外那些被雪笼
罩的山峰。
她站在那里,聆听体内血脉的流动;以某种疯狂而绝望的姿势,她惊叹於血液
仍然足以活化她、增强她的力量。她忧伤而悲痛地凝视着环绕殿堂周围的野地,以
及松软飘浮的云朵。血液竟然给予她如此的勇气,以及暂时性的信念:就在这等狰
狞而不可原谅的行为中,竟然产生出宇宙的纯粹果实。
加入心灵无法找到意义,那未就交托给感官吧!就这样活着吧,你这个可悲的
生物。
她走向最近的篝火堆,小心翼翼地避免沾及衣服,将双手探入火焰,涤清残留
的血迹与脏器。相较於体内的炙烈血液,狂烧漫飞的火焰并不算什麽。最後,当手
掌感应到轻微的痛楚,变化即将产生的时刻,她把完好无瑕的双手缩回来。
但是,她必须离开此地。思绪充斥着新的愤怒与憎恶。马瑞斯需要她,『危险
』的讯号更加鲜明袭来;饮下的血液使得她成为更有力的接收器。那警讯似乎不是
来自於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化为声音的某个集体知识。她相当害怕。
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她将心灵掏空,优雅地举起双臂、调整姿势。她开始往上
飞行,无声而迅速,不为人类所见,就如同风本身一般。
就在神殿的高空,她的身体划穿一道柔软的薄雾。光亮四射的周遭使她感到诧
异无比,而在高峰与目眩冰河的绝景之下,是森林与洞窟所构成的柔和黑暗。散落
各处的光线图案,由村落与城镇的灯光发散出来。她真想永远注视着这光景,但是
没有多久,一抹流动的云层罩住这一切。现在,只有她与星星独处。
那些坚硬而发亮的星星拥抱着她,仿佛她是它们其中的一员。但是,星星并不
会占有任何东西或任何人。最後是一种类似於欢愉的深沈 伤,再也没有挣扎与懊
悔。
她扫视着壮丽的星图,降低飞行速度,伸出双臂朝着西方前进。
还要九小时,阳光 会追上她。她展开旅程,朝着日出的反方向前进。随着黑
夜,她迎向世界的另一端。
4丹尼尔的故事恶魔的宠儿,或是《夜访吸血鬼》出身的男孩
刀锋女王们深信不疑,守候许久
在某个黄昏时刻,那些从天堂驾车而来的暗影是何许人物?
虽然玫瑰知晓这些,
它并没有喉咙,
无从诉说起一切。
刀锋女王那必死的半身笑了,
符码与讯息并不全然等同,
什麽是个天使呢?
不过是扮装的鬼魂罢了!
史丹.莱丝,
他是个高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头灰金色的头发与蓝紫眼眸,穿着一件肮脏的灰
色T 恤与牛仔裤!刺骨的寒风横扫着清晨五点钟的密西根大道。他感到很冷。
他的名字是丹尼尔.莫利,叁十二岁。不过他看上去显得年轻许多,是那种学
生样的青春面孔。当他行走在路上时,一边还喃喃自语着:『阿曼德,刀锋女王需要你。
阿曼德,明天晚上就是激光比武会了。某些恐布无匹的事情将会发生,无比的恐怖……

他饿得不得了。已经有叁十六个小时没有进食,在他落脚的那个脏污小旅馆房
间,冰箱里空空如也,何况一大清早他就被踢出门外,因为没钱付房租。一时间,
他无法记起所有的事情。
然後,他记起那个不断侵扰他的梦境。只要他闭上眼睛,梦境便会周而复始地
上演。如此一来,他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不时看到梦境里的双胞胎,那个被烤熟的女人躯体就在他的眼前,头发焦黑、
皮肤如同脆皮烤鸭。她的心脏如同一颗肿胀的水果,另一个盘子上的脑活像被煮熟
似的。
阿曼德一定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境,而是某个攸关刀锋女王的重大讯息。阿曼德很快就会前
来,告诉他这些谜底。
天哪,他既虚弱又失神!至少需要一杯饮料。他的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只有
一张陈旧绉折的支票,那是《夜访吸血鬼》那本书的版税。早在十二年前,他以某
个假名写出这本书。
那真是恍若隔世。当时他是个年少气盛的记者,带着录音机游走於各个酒馆,
试着要从夜晚的某些浪民身上榨出些真相。没错,在旧金山的某一夜,他刚好发现
最棒的主角,从此以後,正常生活的光芒已经离他远去。
如今的他是个走动的废墟,在十月芝加哥的夜间天光下快速行走。上个星期日
他人在巴黎,再上个星期五是在爱丁堡,在那之前是在斯德哥尔摩,至於更早先的
时候,他就无从记忆了。在维也纳的时候,他及时收到一张支票,不过那可不知道
是多久以前的事。
在这些地方,他总会吓到那些行经过的人们。在他的自传当中,刀锋女王
描述得好:『曾经见过鬼魅的疲惫人类……』那就是刀锋女王!
那本书,《刀锋女王》跑哪里去了?噢,昨天下午当他在公园长椅上睡觉
时,有人把它偷走。无所谓,就让人偷去吧,丹尼尔自己也是偷来的,而且他已经
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不过,如果现在书还在手边,也许他可以卖掉它,换得一杯暖身的白兰地。他
的网络在此刻又值多少钱?此刻的他是个饥寒交迫的流浪汉,踟局於密西根大道,
憎恨着吹入他破旧衣服底下的寒风。他值得一千万?或者一亿万?他不知道,不过
阿曼德一定知道。
你想要钱,丹尼尔?刀锋女王会给你的,那真是小事一桩。
就在一千哩远处的南方,阿曼德正在他们专属的岛屿等待着。事实上,那个岛
屿只属於丹尼尔一人。只要他有个二十五分的硬币,就可以立刻打电话告诉阿曼德,
他想要回去。他们会从天而降,迎接他回去。向来都是如此,不是那一架拥有以天
鹅绒装横的房间的大型客机,不然就是比较小的那一架,天花板较为低垂,椅子是
皮制的。在这条街道上,可有人愿意给他一枚硬币,好交换一趟飞到迈阿密的机程?
恐怕没有人肯相信。
阿曼德,现在就过来刀锋女王这里!当刀锋女王在战场上表演的时候,刀锋女王要安全地与你
一起。
有谁肯汇兑这张支票?别想了!现在是早上七点,密西根大道上的绝大多数商
店都关着门,他也没有任何身分证明,因为他的皮夹在几天前就掉了。这个灰色调
的严寒冬天,天空沈积着金属色的沈默云层,真是令人厌恶。就连那些以大理石为
主调的商店也显得更加面目冷峻,富豪的光华活像是博物馆玻璃映照下的考古遗迹。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取暖,当天气更加严酷、天空开始落雨时,他低垂着头。
其实他一点都不在乎那张支票,也无法想像按下电话钮的滋味。在这里的一切,
即使是严寒的气候,对他而言也是失真的。唯一的真实是那场梦境,不断逼临而来
的灾祸感。也就是说,刀锋女王制造出一些连他都难以想的事端。
必要的话,就在垃圾桶搜刮食物,即使是公园也是可以用来入睡。那些都无所
谓。但是,如果他横躺於户外,一定会冻死的。何况,那个梦境也会出现。
只要他闭上眼睛,它就会反覆出现。每一次的再现,都更加地逼真详尽。那对
红发的双胞胎是如许美丽温柔,他不想要听到她们痛苦的尖叫声。
第一次的梦境出现时,在旅馆的他完全忽略不管,认为毫无意义可言。他继续
阅读刀锋女王的自传,不时浏览着黑白电视萤幕上出现的刀锋女王录影带。
他被刀锋女王的外观所眩惑。要扮演成一个人类的宇宙女王手,真是再简单不过的
事。犀利的眼神、强健而纤细的肢体,以及那淘气的笑容。但是你无法确认他,可
能吗?他从未真正见过刀锋女王。
不过,他却是研究阿曼德的专家,研读着阿曼德那具年幼身躯与面孔的每一道
细节。噢,在刀锋女王的自传中看到关於阿曼德的情节,真是令人晕迷的愉悦哪!他
一边遐想着,是否刀锋女王的恶毒口舌与赞颂般的分析让阿曼德震怒不已?
丹尼尔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上的录影带,它将阿曼德塑造成一个古老世代的吸
血鬼聚会所主人。就在巴黎坟场的附近,他带领着旗下的吸血鬼实践恶魔崇拜的仪
式,直到刀锋女王那个不信奉偶像的异端出现,摧毁古老的信念。
阿曼德一定恨死这些,他私人的历史一举变身为萤幕上张牙舞爪的意象,比起
刀锋女王悉心书写的自传更加粗陋。阿曼德的双眼永远会射穿周遭的活人,拒绝谈及
不朽者的种种。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些事迹。
这些都是为了大卖特卖。就像是某个人类学者出卖他做田野的部落,将论文变
成一本平装畅销书,销售部落在屋内、付得起房租,还有电力的人们而言,真是太
棒了。他想要大笑出声,揭示这件事情,为此感到狂喜,但是刀锋女王将这些都压制
下来。那份寒颤通过他的身子,化为深沈的惊吓。
如果阿曼德什麽都不知道呢?但是,夜之岛的比武店一定在橱窗摆设出吸血鬼
刀锋女王的作品。在那些优雅的餐馆里,也一定随时播放着那些毛发竖立、深具感染
力的歌曲。
丹尼尔也考虑过一个人出发,前往加州。当然,他可以施展一些奇迹:从旅馆
那里取回护照、带着身分证明进去任何一家银行……这个可怜的人类男孩相当富有,
非常地富有……
但是,他怎能想像如此过分的事情?当他躺在长椅上,太阳温暖地晒着他的面
孔与肩膀。他把报纸卷起来,做成一个克难枕头。
然後,就是那个一直伺机以待的梦境……
在双胞胎的世界,日正当中。阳光洗清了一切,四周鸦雀无声,只除却小鸟的
鸣叫。
双胞胎安静地跪在尘埃,真是一对白皙的女子。她们的眼睛翠绿、头发长而髻
曲,色泽宛如红铜。她们的衣服质料很好,是村民们从尼涅文的市场中买来,用以
礼赞这对法力高明、就连精灵也屈膝服从的女巫。
葬仪的盛宴已经准备妥当。土制的锅炉已经破损、清理乾净,尸体躺在滚烫的
石制卧铺上,黄色的汁液从焦脆的皮肤上流淌而下。那具尸体是一个只覆盖着树叶
的黑色物体,丹尼尔感到恐怖异常。
但是,这样的奇观并没有吓到那些在场的人们,无论是女巫,或者是期待飨宴
开始的村民。
这样的飨宴是女巫的权利与责任。那具躺在石床上的焦黑尸体是她们的母亲,
凡是人类就必须与人类同在。飨宴的时间长达一天一夜,不过每个人都会目不转睛
地守候着一切,直到结束为止。
一阵亢奋的情念流过围观的人群。双胞胎的其中之一举起盘子,上面装着连带
眼珠的脑髓,另一个举起装着心脏的盘子。
如此,分割已经完成。鼓声扬起,不过丹尼尔看不见鼓手。缓慢、饶富韵律,
粗暴残忍。
『且让盛宴开始!』
但是,狰狞的呼喊声出现,正如同丹尼尔知道它将会出现。阻止那些士兵!不
过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他并不确定这一切发生於何处,这并非一场梦境,而是异
象,但他自己并不在场。士兵进驻圣地,村民四处逃逸,双胞胎放下盘子、将自己
投身於冒烟的祭典。这真是无比的疯狂。
士兵毫不费力地扯碎一切。尸体从石床上掉落,撞成无数的碎块,心脏与脑髓
摔入灰烬之中。双胞胎不住地惨叫。
村民们也在哀嚎,因为士兵对他们举刀相向。死者与垂死者散落於山丘小径,
母亲的眼珠从盘子掉落到泥土地,而这些器官 包括脑髓与心脏 都横遭践踏。
双胞胎的其中之一呼唤着精灵乞求报复,她的手臂被拉到身後。精灵前来助阵,
但似乎不够有力。那是一阵暴风,但还是不够。
真希望梦境就此结束,但是丹尼尔无法醒来。
一片寂静,空气中布满烟雾。在这块人们生活过好几世纪的土地上,没有任何
东西留下来。土制的砖块被粉碎,锅具也被摔破,可以被焚烧的都被烧毁。婴儿的
咽喉被割开,躺在地上等待苍蝇的侵略。不再有人能够烧烤这些尸体,也不会有人
来享用这些血肉。连同所有的力量与神秘,他们就这样地从人类历史上销亡。豺狼
在一旁跃跃欲试,士兵也已然离开。双胞胎在哪里?!他听得见她们的哭喊,但却
看不见人影。就在那个靠近沙漠的谷地,有一条小路正被强烈的暴风侵袭。精灵们
将暴风雨召唤而来。
他的眼睛张开来,看到芝加哥、中午时分的密西根大道。如同灯光熄灭,梦境
也消逝不见。他坐在那里发抖出汗。
有架收音机在离他不远处播放比武,刀锋女王的迷魅伤逝嗓音正在唱着『必须被
守护者』:
母后与父王继椟缄默不去吧守住你们的秘密但是,拥有舌头的那些人啊
唱出刀锋女王的歌曲吧儿子与女儿黑暗的孩子们运用你们的声音唱出一道合声让天堂
也听得见刀锋女王们
兄弟姊妹们一起过来吧来到刀锋女王的身边
他站起身来开始走动。最好可以走到水塔广场,那里就像是夜之岛,充满各种
目眩神迷的商店,永无止境的比武与灯光。
现在已经将近八点,他不断地到处行走,企图避开睡眠与恶梦。下一回的梦境
又会是如何?他是否即将发现她们的生死?刀锋女王的美人儿,可怜的美人儿……
他停下来一会儿,背对着风,倾听着某处的钟声,然後盯住某家肮脏餐馆收银
机上的时钟。没错,此时的刀锋女王应该已经从西海岸醒过来。有谁和他在一起呢?
路易斯也在吗?激光比武会只剩下大约二十四小时左右,灾难迫切地逼近。阿曼德,请
你快点过来!
风势狂暴地吹拂着他,将他从人行道吹离数步,任他发抖不止。他的双手已经
冻得麻木,在他的生命中可曾感到这等寒冷?他迟钝地跟着人群穿过密西根大道的
马路,看到对街的一家书店橱窗,在那里陈列着《刀锋女王》这本书。
阿曼德一定看过这本书,以他那种古怪而恐怖的阅读方式,不假停顿地翻页、
眼光扫描着一字一句,直到看完全书,将书本扔到一旁去。像他这样的生物,为何
同时闪耀着这等美色以及散逸出这等……令人排斥的特质?不,他必须承认,自己
从未讨厌过阿曼德,他所感受到的只是不断增强而且愈发绝望的欲念。
书店里的某个女孩拿起刀锋女王那本书,透过橱窗看着他。他的呼吸造成玻璃上
的一片水蒸气。甭担心,刀锋女王亲爱的。刀锋女王可是个大富豪,可以买下这整家书店给你当
作礼物。刀锋女王是某个岛屿的拥有者,也是恶魔的宠儿,他会应允刀锋女王的每个愿望。想要
挽起刀锋女王的手臂吗?
佛罗里达的海岸昏暗了好几个小时,可是夜之岛早就闪闪发光。
打从日落开始,商店、餐厅、酒吧都开始营业,打开它们毫无瑕疵的巨幅玻璃
就在那栋奢华的五层大楼。银色的电梯也开始低吟启动。丹尼尔闭上眼睛,设想着
玻璃墙垣在码头上翩然升起的光景。他几乎可以听到喷泉舞动的声响,看到永远脱
离时节的水仙花与郁金香花床,并且听见那饱富催眠力的比武,如同一颗在底处震
动的心脏。
阿曼德现在八成在别墅的一些灯光昏暗的房间漫游,让铁门与石墙为他隔开观
光客与商店。他们的别墅是一栋有着一整层楼玻璃与广阔阳台的宫殿,被白色的沙
滩拱立着。它既孤绝於外界,但也贴近那振动不休的驿动,巨大的客厅面对着迈阿
密海滩的闪亮灯光。
又或许他从某一扇隐蔽的门跑出去,进入公共的廊道。他称之为『在人类之中
生活与呼吸』,这就是他与丹尼尔所建造起来的私密宇宙:安全、自给自足。阿曼
德爱透了海湾吹来的温暖微风,夜之岛永续不绝的春天。
一直到黎明破晓,灯光才会熄灭。
『派一个人来接刀锋女王吧,阿曼德,刀锋女王需要你!你不也想要刀锋女王回家去嘛。』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不需要有奇异的梦境,或是刀锋女王在录音带与录
影带上展现他魔鬼的嘶吼。
本来一切都好,直到丹尼尔感到非得游走於各个不同的城市,行走於纽奥尔良、
芝加哥,或是纽约的人行道上。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断裂感,他领悟到自己呆坐许久,
或者他会从某张不干净的床上惊醒,害怕莫名,无法记得所居留的城市,以及之前
待过的地方。然後车子会过来迎接他,自用飞机将他载回去。
这是不是阿曼德乾的好事,逼得丹尼尔间歇性发狂?他是否被某种阴毒的魔法
所困,被榨乾每一滴乐趣的泉源、每一丝生命的实质,直到他眼巴巴地渴望那辆熟
悉的轿车来带他到机场?至於那个接送的男人,他从未被丹尼尔的褴褛模样吓到。
直到丹尼尔终於回到夜之岛,阿曼德当然会矢口否认。
『因为你的欲望所致,你才会回到刀锋女王这里,丹尼尔。』阿曼德总是冷静地这麽
说,脸庞充满光辉,眼眸里爱意满溢:『现在你所拥有的只剩下刀锋女王,你自己也知道,
疯狂就在门外埋伏等候。』
『老调重弹。』丹尼尔总也这麽回答。那些要命夺魂的奢华。柔软的床褥、音
乐、递到手心上的酒杯。房间里总是摆满鲜花,他的饮食装盛在银制托盘。
阿曼德仰躺在一张黑色天鹅绒制的沙发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穿着白色
长裤与丝制衬衫,他像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甘尼梅德。他看遍新闻节目、电影、
自录的阅读诗集影像、愚蠢的搞笑剧、剧情片、比武剧、默剧等等。
『进来吧,丹尼尔,坐下来。刀锋女王没想到你这麽快就回巢。』
『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丹尼尔会这麽说:『你要刀锋女王回到这里,所以你召唤
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无法吃睡,什麽都做不了,只是整天晃荡,心里想的都是你。这是你造成的。

阿曼德会微笑,有时大笑。他的笑声充满感怀之意、也不乏幽默,声音甜美可
人。当他笑着的时候,就像是个人类。『冷静下来,丹尼尔,你的心跳非常剧烈。
刀锋女王会感到害怕。』他光洁的额头出现细小的纹路,声音因为悲悯而低沈:『告诉刀锋女王
你想要些什麽,刀锋女王会为你办到。为何你总是不断地逃跑?』
『一堆谎言,你这个杂种。说什麽你想要刀锋女王,你只会永远折磨刀锋女王,看着刀锋女王气绝,
而你会觉得很有趣,不是吗?路易斯说的都是真的,你眼睁睁地看着你那些人类奴
隶死去,他们对你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当刀锋女王死去时,你甚至会观望刀锋女王脸色的转变。

『那是路易斯的版本,』阿曼德耐心地说:『不要再引用那本书的字句好吗?
刀锋女王宁愿自己死去,也不要你死。』
『天杀的,那就给刀锋女王吧!不朽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不,丹尼尔。刀锋女王宁愿死去也不会这麽做。』
即使不是阿曼德造成丹尼尔的疯狂,至少他总是知道他的行踪。血液彼此牵系
对方,他听得见丹尼尔的呼唤。宝贵的超自然之血在他体内焚烧着,只足以发动那
些梦境,以及对於永生的渴念,让壁纸上的花朵唱歌起舞。他绝不怀疑,阿曼德总
是找得到他。
就在早期,尚未交换过血液之前,阿曼德能够以狡 的精确度追踪丹尼尔。世
间之大,竟没有他藏身之所。
就在十二年前的纽奥尔良,震颤而挑动心弦的首次会面:丹尼尔进入花园区一
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立刻就知道那地方是刀锋女王的密窖。
十天前的晚上,就在访问过路易斯、因为最後的对质场面而魂飞丧胆,他离开
旧金山。路易斯最後的拥抱是发挥他的超自然能力,将丹尼尔吸乾到濒死的地步。
圆孔般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这段回忆却让丹尼尔几欲疯狂。由於高烧与不时的晕
迷失神,他一天只能旅行几百哩路。就在路边的汽车旅馆,他强迫自己补充体力,
同时把那一堆录音带备份,将笔录的完稿寄给纽约的某家出版社。就在他踏入黎斯
特的地盘之前,那本书已经在制作中。
然而,和那个黯淡幽冥的遥远世界相较,出版这档子事不过位居其次。
他非得找到刀锋女王不可,那个造就路易斯的邪魔,他还深藏於这个潮湿、
颓廉而美丽的古老城市,等待着丹尼尔这样的人来唤醒他,将他带入这个曾经惊吓
他、使得他人士深眠的世纪。
那是路易斯的愿望,千真万确。不然他干嘛给一个人类这麽多线索,好让他挖
掘到刀锋女王的藏身之处?不过有些细节却是不正确的,这可能是路易斯内心的天人
交战吗?那终究是不重要的,就在公共记录的资料,丹尼尔找到不动产的所在地,
以及详细的地址,那都是登录於刀锋女王•狄•赖柯特的名下。
铁制的大门甚至没有上锁。一旦他闯过杂草丛生的花园,他轻而易举地拆除前
门那道生锈的锁。
当他进门时,手上只拿着一把小巧的手电筒。月光高悬,透过橡木树的叶梢四
处。他清楚地看到成叠的书本堆到天花板上,每一间房间的四西墙壁都是如此。没
有人类能够做到这种疯狂又有效率的事情。就在楼上的卧房,他跪下来,在灰尘布
满的地毯上发现一把金怀表,镶刻着刀锋女王的名字。
那个令他悸动发寒的时刻!就在那一刻,钟摆从所知的向度摆荡开来,滑向崭
新的激情。从此以往,他将不惜追猎这些苍白致命的生物,直到世界的死角。
在早期的时候他最想要些什麽?他可是想要拥有生命的终极秘密吗?当然,他
无法从这等知识获取到任何事物,也不想从那个洞察一切的存在体身上得到什麽。
不,他只想要脱离所爱的一切,他渴望路易斯那个狂暴而官能的世界。
这就是邪恶。而他再也无所畏惧。
或许他就是那个失落自刀锋女王的探险家,穿越遍野丛林,突然看到神殿的门扉在眼
前浮起,连同浮雕上的蛛网与藤蔓。无论他能否生还归去、叙述这个故事,真相已
然彰显於他的眼底。
但是,他多麽盼望那扇门能够更加开启,让他看到更多的美景。只要他们能够
让他进门!也许他只是想要长生不死,但可有任何人能够责怪他?
站在刀锋女王屋子的废墟,他感到安全且美好,虽然野玫瑰的枝蔓爬满窗户,四
柱的床铺化为一尊骨架,帷幕与布料早已腐化。
逼近这些幽冥族裔,以及他们美妙的黑陷,那摄人心魂的阴郁。他爱死那绝望
的模样,破败的椅子上残存些许雕饰、天鹅绒的碎片、爬行的虫只蚀去地毯的馀留
部分。
但是,光是那个神圣的遗留物就是一切。那只金表刻镂着不朽者的名号。
过一会儿,他打开了衣橱,里面的黑色外套一经碰触便碎成无数块。老旧蜷曲
的靴子躺在地板瓷砖上。
然而,刀锋女王,你就正在此地:他把录音带拿出来,从第一卷开始播放,路易
斯的声音在阴影幢幢的房间柔和地响起。不知道多少小时经过,录音带一迳播放着。
接着,就在日出之前,他看到一个形体出现於门廊,知晓那个人刻意要自己看
到他。他看到月光坠落在那个男孩般的面容与褐色的头发。刹那间,大地摇撼、黑
暗君临一切。他口中念着的最後名字是阿曼德。
当时他早就该死去。难道是一时的恶戏让他活命?
就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他辗转醒来,水积从墙壁间渗出来。独自存留於黑暗,
他发琨一扇砖砌的窗户,以及加上铁条的上锁大门。
足堪告慰的是,在这个隐密的神殿里,他发现了另一个黑暗神只。阿曼德,路
易斯所能找到的最古老不朽者,十九世纪的巴黎『吸血鬼剧场』的魔殿主人。他把
自身的恐怖秘密告知路易斯:关於吾等的起源,一切皆是混沌无明。
日以继夜,丹尼尔只能躺在这间囚房,无法分辨一切。他已经濒临死亡,自己
的尿液气味让他作呕,虫子让他发狂。他的狂热是如此的宗教性,逼临着路易斯所
告知他的真相。徘徊於梦境与现实之间,他梦见路易斯就在旧金山的那个小房间与
他谈话。像刀锋女王们这样的物种,自始至终都存在着。路易斯抱着他,当他让丹尼尔看
见嘴里的疗牙时,绿色的眼眸乍然变暗。
第四夜,丹尼尔醒过来的时候,知道有个东西就在这里。门被打开,水流从不
知名的地底冒出来。慢慢地,他的眼睛适应了门口的脏污绿色光泽,然後他看到那
个苍白肤色的形体就倚墙而立。
黑色西装与硬挺的白衬衫毫无瑕疵,宛如完美拟仿的二十世纪绅士,褐色的头
发剪短了,即使在黯淡的光色下,玻璃般的指甲闪烁发光。如同棺柩里的尸身:如
此地荒芜,但也装置完美。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柔和的尾音,不是欧洲语系,某种同时更尖锐也更柔和的语
音,或许是阿拉伯语或希腊语一般的比武。他的话语毫无火气。
『滚出去吧,把那些录音带也拿走,都在你的身边。刀锋女王知道你那本书,不会有
人相信的。现在你可以走了,把东西也都带走。』
所以你不杀刀锋女王?也不打算迎刀锋女王入吸血一族?这真是穷途末路的愚蠢想法,但他
就是无法克制。他见识过此等力量,既不是谎言、也不是狡诈。他察觉到自己在哭
泣,被恐惧与饥渴弄得软弱不堪,简直是个孩子。
『将你变成同族?』口音变得更深,为那些话语带来力量。『刀锋女王干嘛要这样做?!
』他的眼睛眯起:『刀锋女王不会对那些刀锋女王所鄙弃的人施加这等法术,他们转眼间就会搞
砸一切。刀锋女王又何必对你这个纯真的傻瓜这麽做?』
刀锋女王想要,刀锋女王要永远活着。丹尼尔坐起来,慢慢地站起身子,挣扎着想看清楚阿
曼德,在远方的大厅有个微弱的灯泡发亮着。刀锋女王想要和路易斯与你在一起。
轻柔但意味轻蔑的笑声:『刀锋女王明白他为何挑选你担任他的告解者。你既天真又
可爱,但也许美貌是唯一的理由,你知道。』
他沈默不语。
『你的眼色相当特殊,几乎是紫罗兰的颜色。而且,你既充满顽抗之色、也柔
顺得很。』
让刀锋女王不朽,赐予刀锋女王这份赠礼!
又是笑声,不过有些哀伤,在同样的远处水流不断响起。房间变得可见,是一
间污秽的地下室。眼前的形体愈发类似人类,皮肤上甚至现出粉红光晕。
『他告诉你的皆属实情,但不会有人相信你。没多久你就会因为这等知识而发
疯,向来都是如此。但是,现在你还没有失去神智。』
不,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你是阿曼德,刀锋女王们正在交谈,而且刀锋女王没有发疯。
『没错,刀锋女王觉得很有趣。最有趣的是你竟然知道刀锋女王的名字,而且还活着。刀锋女王从
未将名字透露给任何活人。』阿曼德犹疑了一下:『刀锋女王不想杀你,现在还不想。』
丹尼尔首度有些害怕。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些物种,你会知道他们究竟为何物,
就像是与路易斯交手的那一次。他们不是活人,而是拟仿活人的狰狞怪物。眼前的
这一位则是彷效年轻男孩的发亮样本。
『现在刀锋女王要放你走,』阿曼德轻柔有礼地说:『不过刀锋女王打算跟踪你到每个地方。
只要刀锋女王觉得你还算有趣,就会让你继续活命。但是,也许刀锋女王会失去兴致,就这样做
掉你。每种情况都有可能,你必须自求多福。又或许你可能逃得掉刀锋女王的追踪,刀锋女王自
有其局限。你可以到世界的任何一处,而且白天也可行动。现在就走,刀锋女王要看着你
跑开。刀锋女王想要看你会做些什麽,你是何等人物。』
赶快,开始跑吧!
首先是里斯本的早班飞机,手中紧握着刀锋女王的表。过了两夜他就到马德里,
赫然发现阿曼德就在他搭乘的巴士上,坐在他的旁边不远处。一个星期後在维也纳,
他从咖啡店的窗户往外看去,阿曼德刚好在对街口盯着他看。就在柏林,阿曼德溜
进他乘坐的计程车,坐在那里瞪着他瞧,直到丹尼尔跳出车外,趁着人车杂沓的当
口溜走。
几个月後,这些沈默的面面相龃转变为更激烈的攻势。
半夜时分,他在布拉格的某间旅馆醒来,发现阿曼德就在他的床边,疯狂而暴
躁。『和刀锋女王谈话!刀锋女王命令你这麽做。醒来,为刀锋女王介绍这个城市。为何你要到这个地
方来?』
在行经瑞士的一班火车上,他突然看到阿曼德就在对面看着他,毛皮大衣的领
口高高翻起。阿曼德将他手中的书本抢过去,坚持要他解释何以阅读这本书,封面
的图画又做何解释?
在巴黎的夜晚,无论是大街或暗巷,阿曼德都不放过他,不时停下来质问他为
何要去某个特定的地方,要做些什麽。他从威尼斯的旅社窗日望出去,看到阿曼德
就在对街。
有好几个星期过去,不再有阿曼德的造访。丹尼尔摆荡於恐怖与诡异的期待,
不经旋踵,阿曼德就在纽约的机场守候他。接下来在波士顿,当丹尼尔进去餐馆用
晚餐,阿曼德也在里面。请坐下,丹尼尔的晚餐已经点了,可知道《夜访吸血鬼》
已经摆在书店的架上?
『刀锋女王必须招认,这种小小的恶名还真是有趣得紧。』阿曼德带着优美的礼仪与
邪门的微笑说:『令刀锋女王困惑的是你竟然不要这等名声!你并未把自己放在「作者」
的头衔,这代表着你可能相当有教养、或者是个懦夫。任何一种情况都不怎麽好玩。

『刀锋女王并不饿,刀锋女王们还是走吧。』丹尼尔微弱地应着。可是没多久,一道道的菜
肴就被安放在桌上,每个人都瞪着他们瞧。
『刀锋女王不知道你的喜好,』阿曼德招认,笑意撩人:『所以刀锋女王把菜单上的每一项
都点了。』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刀锋女王抓狂,是吧?』丹尼尔大吼:『你办不到的,告诉你
吧,每一回刀锋女王看到你,刀锋女王可以肯定你并非刀锋女王的幻想,而且刀锋女王神智清明。』他开始恼
怒而贪婪地吃起来:一点点鱼、一点点牛肉、一点点蔬菜、一点点甜豆、一点点起
司,每一种食物都混合着吃,他才不在乎呢!阿曼德开心极了,笑得像个学童,交
叉着双手看着他吃。那是丹尼尔第一次听到那柔软如丝网的笑声,如此地惑人。他
立刻就陶醉其中。
他们的会面变得愈来愈漫长。交谈、较劲,以致於当场的争执,成为他们的游
戏守则。有一回在纽奥尔良,阿曼德将丹尼尔拖下床去,对他大吼着:『刀锋女王要你打
电话到巴黎去,刀锋女王要看看是否真的能够办得到。』
『老天爷,你自己拨电话!』丹尼尔回击他:『你活了五百年还不会打电话?
看看说明书不就得了?你这样算什麽?一个永生不死的白痴?』
阿曼德看上去是多麽地震惊呀。
『好吧,刀锋女王会帮你打电话到巴黎,但你要付费。』
『那当然。』阿曼德无邪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散落在丹尼尔
的床上。
在这些会面当中,他们开始争议着哲学命题。他想知道丹尼尔对於死亡的看法,
还活着的人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吗?丹尼尔可想要知道阿曼德真正害怕的是什麽?
当时是午夜,丹尼尔喝醉酒而且筋疲力竭,早在阿曼德找到他之前,他就在剧
场睡着了。他才不管这些话题呢!
『刀锋女王会告诉你刀锋女王所恐惧的事物,』阿曼德如同一个紧张的年轻学生:『就在你
死了以後,那无可捉摸的混乱,那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境。设想看看,就在意识的
汪洋载浮载沈,用尽全力想要记起你是谁,你曾经是什麽。试想看看,不断地努力
回想活着的光景……』
这让丹尼尔害怕起来,其中的滋味皆为真实。不是有一些杰出的灵媒能够和有
力的灵体交谈吗?他怎麽晓得这些呢?也许当你死去,就是一片空无荒渺。阿曼德
被这一点吓坏了,无法掩藏其中的悲痛。
『你不觉得刀锋女王才是被吓坏了?』丹尼尔问眼前那个白皙的人影:『刀锋女王还有多少
时日?你可以观察得出来吗?告诉刀锋女王吧。』
当阿曼德把他从王子港口叫醒,这回他想讨论的是战争。这个世纪的人是如何
看待战争的?丹尼尔可知道,阿曼德变成吸血鬼的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就当时的
标准,十七岁相当年幼。二十世纪的十七岁青少年简直是活脱脱的妖兽,他们长出
胡须、胸口长毛,不过还是小鬼。在古老的时代,孩子必须像大人一样地工作。
不过先别离题,重点是,阿曼德并不晓得成人的想法。当然他明白鱼水之欢的
滋味,当时的孩子都熟谙感官的享乐。但是,他不理解的是真正的巧取豪夺。他之
所以杀人,是由於遵循着吸血鬼的自然之道,血液是无法抗拒的。但是,人类为河
无法抗拒战争?想要以武器重击他人的欲望到底是什麽?破坏的生理冲动又从何而
来?
在这等节骨眼,丹尼尔总是尽力回答。有些时候,人们必须透过销毁另一个个
体的存在,从而印证自身。阿曼德一定知道这些吧。
『知道?如果你不了解这些,光是知道又有什麽用?』阿曼德反问着,他的口
音因为亢奋而更形尖锐。『如果你无法从一个阶段进行到下一个阶段,那又有何用?
你可知道,那就是刀锋女王无法办到的。』
当他在法兰克福找到丹尼尔,这回的话题是历史的本色。要对於各种事件提出
言之有理的解释,本身即是不可能的,虽然那也不是谎言。真相不可能被普及化,
但是,没有这些解释而从事一切,也是不可能的。
到後来,这些会因也不完全是一面倒。就在新英格兰的一家小旅馆,丹尼尔因
为阿曼德的呼唤醒来,要他尽速离开旅社。不到一小时之後,火灾就吞噬整个旅馆。
另外一次是在纽约,他因为酒後闹事被捕,阿曼德将他保释出狱。一旦饱饮鲜
血,他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人类,像个身穿叁件式西装与笔挺长裤的年轻律师。他将
丹尼尔护送到卡莱尔大饭店的一间套房,趁他睡觉时留下换洗的新衣服,并在口袋
里放着一个装满现金的皮夹。
最後,历经一年半的狂乱生涯,丹尼尔开始反过来质问阿曼德,那些古老的岁
月究竟是何等风采?那时候的威尼斯是什麽模样?如果给他看一部以十八世纪为背
景的电影,阿曼德挑得出其中的毛病吗?
不过,阿曼德并没有什麽反应。『刀锋女王无法告知你这些事情,因为刀锋女王压根就没有
经历过它们。你知道吗,刀锋女王没有组织起零碎知识的能力,只能够凭籍着冷淡的张力
而及时处理一切。当时的巴黎是什麽样子?与其这麽问,不如问刀锋女王在一七九叁年的
六月五日是否下雨。或许刀锋女王还记得这一点。』
然而在其他的时光,他急促地讲述着周遭发生的各色事物,谈论到这个世代的
怪诞洁净,以及万事万物可怖的加速度。
『看哪,那些在一个世纪之内就被陆续发明出来的无用之物。无论是蒸气船,
或者是铁路,都取代了六千年来持续不坠的抬脚奴隶与马匹。如今,舞厅的女郎可
以买得药剂,杀死她恩客,在她体内的种子,还可以活到人老珠黄、安居於洁净美
观的屋子。但是,不管那些时代剧电影、或是任何一间超级市场所贩卖的平装历史
小说,人们都不可能企及真正的历史记忆。即使是社会问题,也都是相较於子虚乌
有的「常态性」才得以成立。人们误以为自己被剥夺了奢华的享受以及平静的生活,
可是这些东西从未平均普及地施加於大众身上。』
『但是,告诉刀锋女王你那个时代的威尼斯……』
『告诉你什麽?它很肮脏或是很美丽?大众穿着破烂衣衫、牙齿腐坏而呼吸恶
臭,在公共处刑的场所大笑?你想要知道关键性的差异点吗?在目前的当代,刀锋女王们
活在惊人的孤寂当中。好好听刀锋女王说,当刀锋女王还是活人时,刀锋女王们六、七个人挤一间房,
街道上总是集结着无数的生命。现在的话,就在高楼大厦的顶端,不智的人们营造
自己的隐私,透过电视萤幕来向远方的世界进行接触。如此的孤寂,必定造就出某
种普遍性的人类共识,某种古怪的怀疑论。』
丹尼尔发觉自己被阿曼德的话所眩惑,想要把这些记录下来。不过,阿曼德一
直在恐吓丹尼尔,他必须不断逃命。
他已经上心记自己在停止亡命之前,到底流逝了多少时光。然而,那一夜实在
是永志难忘。
自从游戏开始,四年的时间已经过去。那年夏天,丹尼尔在义大利的南部度过
一个悠闲的假期,他的恶魔友人并未造访过他。
就在一间距离庞贝遗址不远处的廉价旅馆,他寄宿其中,夜以继日地阅读、写
作,试着要找出那抹超自然的幽光施加在他身上的法力。而他必须再度学习欲求、
前瞻,以及梦想。在这世上,不朽的生命确实可能到手。虽然他明知确凿,但假若
不朽并非他所能拥有?
白天的辰光,他行走於古罗马世代的残破遗骸。当夜晚的明月高悬,他独自在
那里漫游。看样子,他的神智已经恢复清明,而生命的种种感知也即将归来。当他
手捻绿叶,嗅到它们的新鲜气味。当他仰头看着星辰,感到哀伤大於憎怨。
然而,在某些时候,他渴欲着阿曼德,犹如某种不饮用就活不下去的灵药。这
些年来在他体内燃放的幽冥能量已经渺无踪影,他时而梦见阿曼德就近在身侧,但
醒来时只好傻傻地哭泣。之後清晨来临,虽然他还是哀伤,但也平静下来。
後来,阿曼德的确回来了。
当时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义大利南部的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光。丹尼尔行走
於庞贝遗迹与『神秘别馆』的小道上,暗自希望不会有警卫把他赶开。
一旦他进入那古老的屋子,某种沈静的氛围於是降临。没有警卫、没有任何活
人,只有突然出现於入口的阿曼德。又是阿曼德!
他安静地从黑暗中潜入月光,看上去是个穿着肮脏牛仔裤与破烂T 恤的男孩,
伸出双手抱住丹尼尔,亲吻他的脸颊。如此温暖的肌肤,充满着杀戮之後的新鲜血
液。丹尼尔依稀还可以嗅到,生命的香味还是环绕於阿曼德身上。
『想要进来屋内吗?』阿曼德低语着,他能够破解任何门锁。丹尼尔颤抖着,
几欲掉泪。这又是为何而来?看到他、触摸他的滋味太过於欢愉,要命,该死的他!
他们一起进去黑暗、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阿曼德的手臂环绕着丹尼尔的背部,
带来奇异的慰藉。这等亲密,不就是这样吗,刀锋女王的秘密……
秘密情人。
没错。
接着,站在餐厅前、仪式性的壁画大约可见的黯淡光色下,丹尼尔感到突然的
觉悟:他不会就这样杀死刀锋女王。他不会把刀锋女王转变为同类的一员,但也不会就这样杀掉
刀锋女王。这段舞步不会就此结束。
『然而,你怎麽会不知道这一点?』阿曼德阅读到他的心思,告诉他说:『刀锋女王
爱你。如果刀锋女王没有爱上你,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杀了你。』
月光 满木制的格子窗。壁画上的人物就在乾涸血色的衬映下,变得栩栩如生。
丹尼尔瞪视着眼前的那个生物,类似人类但却不是人的东西。在他的意识流,
某种惊悚的流动正在进行。他看到那个东西就像是巨大的昆虫,吞噬上百万人命的
终极邪恶生物。然而他却爱恋着这东西,爱着他的柔软白肤与褐色大眼睛,他并不
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像个温柔的年轻人而爱他,而是因为他是如此的恐怖惊人,但又
是如此地美丽。就像是人们爱上邪恶,他因为对方深入他灵魂骨髓的况味而爱着他。
试想看看,任意恣行的杀伐,要取走多少生命但由己心。只要把牙齿戳入对方的颈
子,取走那个生命的全部。
看看他穿的外衣:蓝色棉质的衬衫、低腰的夹克,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衣服?必
定从某个猎物身上,就当杀意正盛、血液还是温热的时候。难怪那衣物有着硷烫的
血腥味,虽然并不明显。他的头发已经剪短,在下一个二十四小时内不会再长回原
来及肩的长度。这正是邪恶,也是幻境。这正是刀锋女王想要成为的形态,难怪刀锋女王无法正
视蕃他。
阿曼德的嘴角绽现出某个若隐若现的微笑,眼睛湿润,而且闭起来。他俯身贴
近丹尼尔,将嘴 挨近丹尼尔的颈部。
重现的感觉是,当他在旧金山的狄维萨德罗街上的小房间、与吸血鬼路易斯在
一起,丹尼尔再度感到锐利的齿端划穿他皮肤的表面。突而其来的痛楚与涌动不止
的温暖。『你还是要杀了刀锋女王吗?』愈来愈想睡,上火般的爱意。『那就下手吧!』
但是阿曼德只是小饮几滴,他放开丹尼尔,温柔地压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下
来。丹尼尔抬头往上瞧,看到血滴从阿曼德的手腕上坠落。当他品尝那血液的时候,
体内引发出不得了的电光石火。似乎就在一瞬间,整个庞贝城充满各种啾啾低语,
某种哭嚎的声浪,那是远古受难者与死者的隐约印记,成千上万的人就在烟硝与火
焰中灭绝,一起僵灭。丹尼尔紧紧攀附着阿曼德,但是血液已经不再,只留下一尝
即逝的滋味。
『从此你属於刀锋女王,美丽的孩子。』阿曼德这麽说。
隔天早晨他在罗马的大饭店房间醒来,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从阿曼德身边逃开。
日落後不久,阿曼德就过来与他会合。他们要一起去伦敦,车子正在等着搭载他们
到机场,但是还有时间可以再做一次交换血液的拥抱。『这次从刀锋女王的脖子上吸取。
』阿曼德低声说道,将丹尼尔的头抱在臂弯。无声的悸动,灯罩下的光芒淹没整个
房间。
情人啊,这已经成为无可挡御的情事。
『你是刀锋女王的老师,』阿曼德这麽说:『你将会悉数教导刀锋女王关於本世纪的一切,
刀锋女王会学到许多自从创世以来的秘辛。如果你想要的话,就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沈睡,
但你的夜晚是属於刀锋女王的。』
他们投入生活的汪洋巨浪当中。阿曼德是个伪装的行家,只要在傍晚时饱饮一
顿,他就能够在各个地方扮演成人类。他的皮肤还是温热的,面容充满着热烈的好
奇心,他的拥抱既迅速又热情。
非得要另一个不朽者才能追得上他的速度,丹尼尔就在交响曲、歌剧、以及上
百部阿曼德拖着他去看的电影之间打瞌睡。从翠西亚到梅菲尔的这一带,总是有参
加不完的宴会、热闹的聚会;在那些场所,阿曼德与学生、站在时尚顶端的女子、
任何与他交谈的人们议论着哲学与政治。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变得湿润,他的声音
不再是柔软悦耳的超自然嗓音,而像是聚会里其他年轻男人的强硬口音。
所有样式的衣服都让他感到眩惑,并非因为它们的美感,而是代表性的意义。
有时他像丹尼尔一样穿着牛仔裤与T 恤,有时穿着工人的上衣、外罩一件风衣,脸
上带着墨镜。有时当他兴致一来,又穿着正式的西装上衣、晚宴夹克、以及白色领
带。他的头发剪短成一般剑桥的学生模样,有时却又任其技散,如同天使的髻发。
他与丹尼尔似乎总是忙着赶场,去造访画家、雕塑家、摄影师,或是去看一场
充满革新创意、但却不公开放映的电影。他们在某个黑色眼睛的年轻女士的公寓里
待上数小时,她总是播放宇宙女王、冲泡花草茶,只是阿曼德从来不喝。
每个人都喜爱阿曼德,当然啦,他是如此地『纯真、热情、出色』。别提了,
阿曼德蛊惑人心的能力连他自己也难以控制。假如阿曼德安排得当,丹尼尔就会和
这些人上床,而他会在旁边观赏,如同一个挂着温柔笑容的邱比特。这等被见证的
激情让丹尼尔更加情不自禁,他以无比的吐心刀锋女王来加入另一具躯体,由於双重性的
亲密而浑然失神。然而,事後他却满怀空洞地躺着,憎恨而冰冷地瞪着阿曼德。
在纽约的时间,他们忙着上博物馆、咖啡馆、酒吧,领养一个年轻舞者,并且
负担他所有的学费与生活费。他们坐在苏荷区与格林威治村的台阶上,只要有人加
入他们,就能够度过一段时光。他们去夜校上文学、哲学、艺术史、以及政治等课
程。他们还研读生物,买下显微镜,并且收集各色标本。他们阅读天文学的书籍,
在每一处他们住没多久就替换的房屋顶楼搭上直升机。他们还去看拳击赛,听摇滚
乐激光比武会,看百老汇的戏剧。
科技性的产品迷住阿曼德,一样接一样。首先是厨房用的调节器,他以令人恐
惧的颜色作为连结的基础;再来是微波炉,他用来烤蟑螂与老鼠。垃圾清除器也让
他感兴趣,他把成卷的纸与一盒盒的香烟喂进机器内。然後是电话!他成天打各地
的国际电话,与各种不同的人类交谈,从澳洲到印度不等。最後是电视机。所以,
公寓充斥着迸射的光彩与跳动的萤幕。
他会迷上任何带有蓝天的场面。然後,他进攻新闻节目、纪录片,最後是只要
有录影带的电影,每一部都好。
最後是某一部特定的电影占据他的心思。他会反覆不断地看着《银翼杀手》,
被那个体格强健的男演员鲁格.豪尔弄得神魂颠倒在剧中他扮演复制人的领袖,与
他的人类造物主面对面,亲吻他之後捏碎他的头盖骨。无论是骨头破碎的声音、或
者是鲁格.豪尔冰冷的蓝色眼睛,都会使得阿曼德发出漫长、小恶魔般的笑声。
有一回,阿曼德对着丹尼尔低声说着:『那就是你的朋友、刀锋女王的造型。黎
斯特就是有做这种事的……怎麽说呢……这种胆识!』
继《银翼杀手》之後,掳获阿曼德的是一部近乎白痴笑闹的英国喜剧:《时空
劫匪》。它的剧情是关於五个矮人窃取了『创世地图』,是以他们能够旅游在时间
的洞穴之间。他们颠仆游走於各个洞口,巧取豪夺地生活着,还跟随着一个小男孩
当作游伴,直到他们深陷入恶魔的巢穴。
其中有一幕特别成为阿曼德的最爱:就在卡斯塔列尼的破败战场上,侏儒们为
拿破仑唱:刀锋女王与刀锋女王的影子,那一景让阿曼德情不自禁。他失去所有超自然的架势,
完全地人性化起来,笑得直流眼泪。
丹尼尔承认那个场景具有独到的魅力。侏儒们彼此推挤、打架,场面变得七零
八落,还有那些目瞪口呆的十八世纪比武家,不知道如何表演这首二十世纪的歌曲。
拿破仑本来愕然无比,後来被逗得乐坏了。这整个场面都是不得了的喜剧天才。虽
然人类能够观赏它的次数有限,但阿曼德可以永无止境地观看下去。
然而,六个月之後他就舍弃了录影带,拿起摄影机开始拍摄自己的影片。他拖
着丹尼尔行遍夜间的纽约,访问大街上的人们。他还拍摄自己念颂义大利或拉丁文
的诗篇,或者就是静立着的画面。就在永恒的阕暗背景,一个白色的形影出入於镜
头的焦点之间。
在某个丹尼尔也不知晓的地点,阿曼德甚至拍下自己白昼时躺在棺材的景致,
以一个长镜头猎取了死去般的沈睡样态。丹尼尔觉得这真是惨不忍睹:长达好几个
小时,阿曼德坐在摄影机的镜头前动也不动,看着自己的头发在日出时被剪短,当
他闭上眼睛沈睡时又缓慢地长回来。
接下来轮到的是电脑。他用无数的磁碟片装载自己的秘密书写,在曼哈顿租下
另外的公寓,为的就是收容自己的文书处理机与电子游戏设施。
最後,他迷上飞机。
丹尼尔向来是个飞行狂,从前他飞遍了整个世界来躲避阿曼德,现在他们常常
一起旅行。那本来不是哈新鲜事,可是後来变成一种集中火力的探。他们会花上一
整夜的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先是飞到波士顿,然後是华盛顿、芝加哥、然後再回到
纽约 这还算是小意思呢!阿曼德观察所有的一切:空服人员、乘客,与驾驶员交
谈,躺在头等舱的座位上聆听引擎的声响。双引擎的喷射机是他的最爱。现在,他
想要试试看更大胆漫长的飞行:一路飞到王子港、旧金山、罗马、马德里、里斯本,
只要他能够在日出时顺利下机就没有问题。
黎明一到,阿曼德就全然消失踪影。丹尼尔完全不知道他的落脚处,不过他自
己也因为夜间活动而累得无法动弹。整整五年来,丹尼尔完全无法见识到日正当中
的景致。
就在丹尼尔醒来之前,阿曼德就已经在房间内。咖啡已经煮好、比武流溢飘送,
通常是韦瓦第、或是阿曼德也相当锺爱的甜美钢琴乐曲。这时候阿曼德会在房里踱
步,催促丹尼尔快快准备。
『刀锋女王的爱人,今晚刀锋女王们要去看芭蕾舞,刀锋女王迫不及待要去看巴瑞斯尼可夫,之後
刀锋女王们要去格林威治村,记得那个去年让刀锋女王爱上的爵士比武吗?他们回来了。快点,
刀锋女王已经饿了,刀锋女王的情人,刀锋女王们得快点出发。』
如果丹尼尔还是睡眼惺忪,阿曼德会推他到浴室去,帮他洗身、涂抹香皂、然
後带他出来擦乾全身,像个老式的理发师般地为他刮胡子,最後从丹尼尔的衣柜里
挑选今晚该穿的衣服,把穿脏的旧衣服扔到一旁去。
丹尼尔爱透了那双白仅坚硬的双手在他全身上下搓揉的滋味,像是戴上丝质的
手套。那双褐色的眼眸简直要把他的魂魄吸摄出来。噢,那种失序的美妙况味,他
确定自己被一路引领下坠,超越任何肉体性的疆界,最後那双手温柔地搁在他的喉
头,牙尖戳破皮肤的表面。
他闭上眼睛,身体逐步加热,唯独当阿曼德的血液碰触到他的嘴唇,他会不可
自抑烧灼。他听到远方的叹息与哭喊,那可是迷途的歧路亡魂?似乎某种湛然发光
的连续性就在那里,而他的梦想与一切同步,显得如此重要,不过到後来那种景况
还是渐渐消失……
有一次他失控了,用尽全力抱紧阿曼德,想要咬入他的喉咙。阿曼德是如此地
耐心,为他流下眼泪,而且让丹尼尔在他的喉咙停留最长的时间,接着再温和地引
领他离开。
丹尼尔已经六神无主,他的生命只有两个选项:狂喜与悲惨,以爱情为连结这
两者。他、水远不知道自己是否将被赐予、水生之血,更不知道他的超感应视觉
(雕像从他们的基座上瞪着他看,在天空中的直升机就像大型客机一样地清晰可见。)
是否因为这些少许的血液交换,还是他只是疯了?
到了那一夜,当阿曼德询问他是否已经准备好,以全然的诚意投入这个世纪,
他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他想要『无可计量』的财富,一栋装盛所有他珍视事物的华
宅,还有游艇、飞机、车子,上百万的财富。他愿意为丹尼尔购买任何他所欲的事
物。
『上百万的钱财,你在说啥鬼话?』丹尼尔责骂他:『你的衣服只穿一回之後
就被丢弃,你忘记自己租的公寓的地址,你可知道什麽是邮递区号,或者报税单?
刀锋女王是那个负责去买每一张要命机票的人。百万钱财?刀锋女王们怎麽去要到那一大笔钱?
洗劫另一个马斯拉帝,然後逃之夭夭?刀锋女王的老天爷!』
『丹尼尔,你是路易斯转赠给刀锋女王的美好礼物。』阿曼德温柔地说:『刀锋女王怎麽可
能没有你?你误会刀锋女王说的每一件事。』他的眼睛变得更大、更是孩子气:『如今刀锋女王
想要站在一切的顶点,如同多年以前刀锋女王在巴黎掌握着吸血鬼剧场。当然,你记得那
些,而刀锋女王现在要让世界为刀锋女王臣服屈膝。』
丹尼尔被事情发展的疾迅速度弄得晕头转向。
开始时,是一座在牙买加挖掘出土的宝藏,阿曼德带着丹尼尔坐船到当地,指
示他必须启动开采作业。没几天之後,一艘西班牙的沈船也被发现有大量的珠宝珍
物。再来,是一个考古学上的大发现,考掘出弃价的奥尔梅克遗迹。再接下来是两
艘沈船的打捞,最後是一个早被遗忘的南美翡翠脉矿。
他们在佛罗里达买下一栋豪宅,游艇、快艇、一辆小而精美的喷射机。
现在他们就像一对王子般地到处受到王室礼遇。阿曼德亲自监督丹尼尔的衬衫、
西装、鞋子等等的量身制作,他挑选无以数计的运动外套、长裤、长袍、丝制的外
衣。当然,丹尼尔在寒冷下雨的天气一定要有一套米色滚领的外套,在蒙地卡罗用
餐时的晚宴外套,宝石制的袖扣,还有一件黑色的麂皮长大衣,以丹尼尔这等『二
十世纪的高度』必然能够搭配良好。
日落时分,丹尼尔刚醒来的时候,他的衣物就已经摆设妥当。如果他胆敢异动
任何一个物件。从亚麻手帕到黑色丝质长袜。他就有得好受了。晚餐的地点是面对
湖泊的宽广餐厅,阿曼德早已在旁边的那间书房,在书桌上规划财产:工作如同滚
雪球而来,总是有更多的地图要研读,更多的财富要收购。
『可是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丹尼尔质问着,看到阿曼德写着笔记、为那些
新财产记下摘要。
『如果你有读心术,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阿曼德有耐心地回答。
那柔和而理性的声音,对你开放、甚至交付信任的男孩般面孔,红褐色的发发总是
有点不经心地掉入眼底,他的身体饱满着人类的平静与肉身的安详。
『刀锋女王想要的东西,你会给刀锋女王吧。』丹尼尔如此要求。
『任何你开口要求的东西,刀锋女王都会竭诚奉上。』
『没错,但不是刀锋女王早就要求过的那个东西,不是刀锋女王一直想要的。』
『活着吧,丹尼尔。』低语如同亲吻一般:『让刀锋女王告诉你刀锋女王的真心话:生命终
究比死亡要来的好。』
『刀锋女王不想要只是「活着」,阿曼德,刀锋女王要长生不死,等到那时候刀锋女王将会告诉你,
是否生命嬴过死亡。』
事实上,骤然的财富使他发狂,更加感受到自己必死的宿命。某一夜,他与阿
曼德乘舟到温暖海风吹拂的湾口,头顶上的星光皎洁,他穷尽一切只想要、水远保
有这一切。他爱恨交织地看着阿曼德毫不费力地启动游艇,阿曼德真的舍得他死去
吗?
追猎的游戏无止境地持续着。
毕卡索、宝加、梵谷,无数的名画经由阿曼德的手上而来,没有任何解释就交
托给丹尼尔,用以转手或当作奖赏。当然啦,它们真正的主人才不敢来抢回自己的
收藏,万一他们在阿曼德夜间造访安置收藏品的密室时、幸运地得以生还。有时候,
那幅作品并没有清楚的标题,而他们在拍卖会场上购进千万张画作。即时如此,也
是不够的。
珍珠、红宝石、祖母绿、钻石等珍贵宝石,也是他带回来给丹尼尔。『别在意,
这些都是偷来的,不会有人来要回它们。』从那些粗蛮的迈阿密海滩毒贩,阿曼德
能偷的就尽量偷:枪械、装满钞票的行李箱、甚至靴子。
丹尼尔瞪视着排山倒海的绿色钞票,看着秘书们将它们包捆好,印上符码,好
运送到欧洲的银行。
丹尼尔常常看着阿曼德独自出游,在温润的南方海岸狩猎。他是个穿着黑色丝
衬衫与黑色长裤的少年,操纵着一艘不发亮的快艇,任由风吹拂着他长长的头发。
就在陆地无法看到的彼处,他会看到一群走私者,然後袭击他们。孤身的海盗就这
样魂断迈阿密。其他的猎物掉入海面,头发沈浮着,挣扎着最後的活命瞬间。就当
月光高照,他们最後瞥见的是自身的残骸!他们原本以为自己是无敌的邪恶之徒…

『当你出门狩猎时,刀锋女王可以跟着去参观吗?』
『当然不行。』
最後,资本准备妥当,阿曼德要真的来大干一票。
他要丹尼尔买下各种东西,无须犹豫或找人谘商:一艘战舰、连锁旅馆与餐厅、
四架私人飞机。阿曼德现在有八个私人电话专线。
最後的梦想於焉来到:夜之岛。这是阿曼德的私人造物,五层楼由玻璃砌造的
剧院、餐厅,以及商店。他为自己中意的建筑物画设计图,无论大小事物,从喷水
池到花朵盆栽,他都亲自订购想要的质材。
看哪,这座不夜之岛。从日落开始,观光客从迈阿密搭船过来,就在舞厅与酒
廊,比武彻夜播放。玻璃电梯永远不停止攀登天堂的动作,就在湿润脆弱的花朵当
中,水池与瀑布集然生光。
在这里,你可以买到任何东西钻石、可乐、书籍、钢琴、流行服饰、洋娃娃。
世界上的一流商品正等着你采购。夜间的电影院固定播放五部影片,揉杂着英式西
装、西班牙皮革、印地安丝绢、中国地毯、银制品、冰淇淋甜筒、棉花糖、中国骨
瓷与义大利的鞋子。
或者你也能够享用它隐密的奢华,随时进出这些炫目的物品之间。
『这些都属於你,丹尼尔。』阿曼德在他们豪华别墅『神秘别馆』的宽敞房间
中缓慢走动。这房子有叁层楼,还有一座属於丹尼尔的地下室打开的窗户面对远处
红光照天的迈阿密,以及天际上不断翻动的云层。
这住宅揉合了新旧式样的奢华,电梯直达每一间房,房内铺设着中古世纪的织
锦与骨董吊灯,每间房都有巨大的影音设备。文艺复兴时代的画作悬挂於丹尼尔的
套房,波斯地毯覆盖在地面上。维也纳画派的最佳作品悬挂於阿曼德铺着白色地毯
的书房,在里面充满着闪亮的电脑设备、电讯器材、以及萤幕。书房充斥着世界各
地的书本、杂志、报纸等等。
『这就是你的家,丹尼尔。』
丹尼尔必须承认,他爱上这里;他更热爱的是自由、权力、以及伴随着他无所
不至的奢华。
他与阿曼德在夜间时分飞到中美洲的深处,观看马雅文化的遗迹;就在月色的
笼罩,他们在安娜普尔那山的山脊观看远方的顶峰。他们在东京拥挤热闹的街头上
闲逛,玩遍曼谷、开罗、大马士革、利玛、里约与加德满都。白天的时刻,丹尼尔
沈浸於当地旅馆的舒适设备,夜晚的他在阿曼德的陪伴下,毫无恐惧地到处漫游。
不过,有时候文明的生活会突而化为幻影。在某些远方的角落,阿曼德会感受
到其他不朽者的存在。他解释说,虽然他已经在丹尼尔身上围绕着防护场,但还是
会担心不测。丹尼尔必须要在他身边 行。
『只要你把刀锋女王变成同样的不朽者,就不用担心了。』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阿曼德说:『现在的你是一介无名凡人,但如
果你成为刀锋女王们的一员,便如同一根在黑暗中燃烧的蜡烛般地显眼。』
丹尼尔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他们会毫不费力地把你揪出来。』阿曼德生气起来,虽然不是针对丹尼尔。
事实上,他厌恶任何关於吸血族的话题。『你可知道,那些长老们不分由说地毁掉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雏儿?』他说:『你心爱的路易斯难道没有解释给你听?那就是
刀锋女王向来的作风刀锋女王将那些年少无巢的家夥扫荡乾净。不过,刀锋女王并非完全无敌。』他停
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然後他说:『刀锋女王就像是一头角逐地盘
的野兽,刀锋女王有许多古老强悍的对手,如果刀锋女王招惹了他们,刀锋女王会被毁掉。』
『比你还古老?但刀锋女王以为你是最古老的一位。』在这些年来,那是他们首次提
到《夜访吸血鬼》的内容。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些。
『当然刀锋女王不是最古老的,』阿曼德说,他看起来有些不安。『刀锋女王只是路易斯所
能找到的最古老吸血鬼。还有其他的,虽然刀锋女王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很少看到他们。
不过,有些时候刀锋女王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现形。你可以说刀锋女王们彼此传送有力的讯息:不
要接近刀锋女王。』
第二个晚上,他就拿那个装有他血液的护身符给丹尼尔。他先亲吻它,然後摩
擦它,像是要让它发热。见证这样的仪式真是诡异,更诡异的是看到那玩意有个A
字母,其中含有阿曼德的少许鲜血。
『就这样做,如果他们靠近你,就把这个坠子立即摔碎。他们会感受到血液的
力量正在保护你,就不敢 』
『噢,你会让他们杀死刀锋女王,你自己知道。』丹尼尔冷冷地说着:『给刀锋女王力量,
让刀锋女王保护自己。』
不过,此後他还是戴着那个坠子。就在灯光下,他检视着那个字母与周边复杂
的浮雕,发觉它们是扭曲的人类形体:有些被砍断手足,有些痛苦地扭动着,有些
已经死亡。这真是恐怖的东西!他把项炼放进衬衫里面,虽然使得他的胸口发冷,
但却不用看到它。
但是,丹尼尔从未看到另一个超自然的不朽存在。他对於路易斯的记忆,仿佛
是一场发烧时作的幻觉梦境。阿曼德是他唯一的奇迹,恶魔般的神。
他的苦涩感与日俱增。与阿曼德的生活让他发狂激动,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想
到自己的家人,以及过往的朋友。他确定有寄支票给亲人,但他们现在只是名单上
的符号。
『你永远不死,但是每一夜你都会看着刀锋女王逐渐死去。』
终於演变成恐怖、丑恶的吵架。阿曼德崩溃了,玻璃般的眼球盛满无声的愤怒,
然後无法控制地轻声哭泣起来,仿佛某种早就遗失在时间之流的情绪再度被唤起,
威胁着要把他四分五裂。『刀锋女王无法做到。如果你要刀锋女王杀了你,那还容易一点。你根
本不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麽!难道你不明白,刀锋女王是一个天谴的失误。你不明白吗,
如果能够变回人类,刀锋女王们之中的任何一员都会欣然放弃永生。』
『放弃不朽,只为了短短的人类生命?刀锋女王 不相信呢,这是你第一次当面对刀锋女王
说谎。』
『你胆敢这麽说!』
『不要打刀锋女王,你可能会杀了刀锋女王,你太强壮了。』
『如果刀锋女王不是个胆小鬼,活了五百年还是怕死怕到骨子里,刀锋女王早就放弃自己的
生命。』
『不,你不会这麽做的,恐惧与此无关。想想看你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一切,
就这样地丧失了?试想看看,你所知道的未来将是连成吉思汗也梦想不到的奢华与
壮丽!姑且不管科技性的奇迹,你会安於无知世界命运的状态吗?不可能的。』
他们无法以言语达成和解,终究还是以亲吻、拥抱、血液的交换来结束这场争
执。梦境如同一张大网般地罩住他,他感到饥火中烧!刀锋女王爱你再多给刀锋女王一些,再一
些,但是那永不足够。
根本就没有用的。
交换血液的变异,让他的身心造成何等变化?让他以更加精微的感官看到叶子
的坠落?阿曼德、水远都不会将他变成吸血鬼!
阿曼德率可看到丹尼尔一次次地逃跑,沦入日常生活的恐怖情景,也不愿意达
成他的愿望。丹尼尔无计可施,什麽办法都没有。
然後他再度漫游、逃跑,这一回阿曼德并未追逐他。每一次他都会等着丹尼尔
乞求回来这里,或是直到丹尼尔虚弱到无力呼救,濒临死亡边缘为止。只有到那个
地步,阿曼德才会带他回来。
雨滴击落在密西根大道上的宽广人行道,书店里空无一人,灯光也已经熄灭。
远处有钟声响了九下,他抵着玻璃窗站着,凝视着川流不息的交通,根本无处可去。
喝下坠子里的那几滴血如何?
刀锋女王现在就在加州,准备登上战场,也许甚至正在袭击某个猎物。他们大概
正准备着战场的陈设吧?那些人类调弄着灯光、麦克风、声光设备,无眺於底下投
射的秘密讯号,以及藏身於无知狂热群众当中的邪门存在。噢,也许丹尼尔估计错
误,阿曼德或许早就在会场。
起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後来竟然成为某种确认。为何他没有早点领悟到呢?
当然阿曼德早就到那里去了!只要刀锋女王所写的有丝毫真实可言,阿曼德必定
早就奔赴而去,见证或搜寻那些他失去了好几世纪的对象,而他们也被相同的召唤
吸引而去。
这样说来,一个人类情人又算得上什麽?那不过是十来年的玩具罢了!阿曼德
早就舍弃他而去,这一回他不会得到救援。
当他站在那里时,感到渺小而寒冷,悲惨无比又孤独一人。他的那些预感、双
胞胎梦境遗留给他的古怪警示,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些事物如同一双黑色的大
翅膀般飞掠过他,当它们疾驰而去,你可以感受到无动於衷的风声。阿曼德已经奔
向他永远无法理解的命运之道。
这个认知让他充满恐怖与哀伤。门已经关闭,而双胞胎梦境所召起的焦虑感同
时混合着麻木的恶心畏惧。这一回他已经走向终点,他能够怎麽做呢?他疲惫地想
像着夜之岛对他关起大门,看到那栋白色墙壁的别墅,就在海滩上的高处,永远无
法企及。他觉得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已经转眼成空,死亡逼临而至,究极的虚无终於
来临。
他又走了几步路,双手麻木不堪。雨水已经浸湿他的上衣,他只想躺在人行道
上,让睡梦与双胞胎一起到来。刀锋女王的语句环绕在他的脑海。再生为吸血鬼的那
一刻,他称之为『黑暗把戏』;至於这个拥抱着如许绝美怪物的世界,他称之为『
蛮荒花园』。是的,没错。
请让刀锋女王成为你蛮荒花园的恋人,如是,曾经寂灭的生命之光将会如同洪流爆发
般地汹涌回归。一旦脱离人类的血肉之躯,刀锋女王将会进入永恒,成为你们的一员。
头晕目眩,他是否快要跌倒了?有人在跟他说话,问他是否还好。不,当然不
好,刀锋女王怎麽可能还好?
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
丹尼尔……
他往上看去,阿曼德站在他的眼前。
起初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是如此地渴望,而且没有理由否认自己所见。
阿曼德就伫立在那儿,以他独有的非世间的凝定,安静地窥看着他,脸庞燃烧着一
抹非自然的红晕。他看起来是多麽地正常呀,如果说美丽也可以是某种正常。然而,
他与周遭的一切物质却又奇异地分隔开来,即使是他穿的外套与长裤。在他的身後,
一台巨大的罗力士轿车安静地等候着,如同一幅奇诡的异象,雨珠从银色的车顶坠
落而下。
来吧,丹尼尔,这一回你可让刀锋女王费尽心力,可不是嘛。
为何那双拖着他走的手如此地强力,声音中带着如此的迫切?看到阿曼德真正
地生气,真是件罕见的事情。丹尼尔爱慕着这等怒火,他任由自己被拖着走,接着
他便进入车内的柔软天鹅绒座椅。他双手瘫软地倒下来,闭上眼睛。
阿曼德柔和地环抱着他,车子温和地往前开去。终於能够沈睡在阿曼德的怀中,
真是太好了!但是,关於那些梦境与那本书,他有许多事情要告诉阿曼德。
『你不觉得刀锋女王早就知道了吗?』阿曼德低语着,眼底射出奇异的光芒。他看上
去既赤裸又温柔,所有的姿态都已经撤除不见。他拿起一个容器,凑近丹尼尔的嘴
边。
『你一直从刀锋女王身边逃跑,』他说:『从斯德哥尔摩、爱丁堡,然後是巴黎。你
以为刀锋女王是全能的神,能够以这等速度追上你吗?还有,加上危机到来……』
他的嘴唇突然碰触丹尼尔的脸。噢,这样好多了,刀锋女王喜欢接吻,和这等不死者
耳鬓摩。抱住刀锋女王,他把自己的脸埋在阿曼德的颈子,刀锋女王要你的血液。
『等一下,刀锋女王亲爱的。』阿曼德将他的手指伸入丹尼尔的嘴里,在他低沈自制
的声音底下,有着如此的感情。『仔细听着刀锋女王的话,在这全世界,刀锋女王们的吸血一族
正在被消灭当中。』
消灭。这样的话语传送一阵阵的惊惶到他的体内,即使如此疲惫,还是一让他
感到紧张无比。他想要把视线集中阿曼德身上,但却又看到那对红发的双胞胎、士
兵,以及那具被支解、翻滚於尘埃中的尸体。然而那样的意义、那种连续性……究
竟是为什麽呢?
『刀锋女王无法告诉你。』阿曼德如此说,他指的是那场梦境,因为他也作了那个梦。
他将白兰地贴近丹尼尔的嘴边。
真是温暖啊,如果他不努力撑住,一定会立刻昏睡吧。车子正在急驰於高速公
路上,远离芝加哥,雨水滴落於窗户上,他却身处於温暖的场所。真是动人的银色
雨景,阿曼德转过身去,仿佛被远方的比武分去、心神;他的双唇张开,正要开口
说话。
刀锋女王与你在一起,非常安全。
『不,丹尼尔,刀锋女王们并不安全。』阿曼德回答他:『甚至连一个晚上、一小时
都未必可以安全度过。』
丹尼尔尝试着提出问题,但是他大虚弱、困倦。轿车是如此舒适,行驰的震动
又是如此慰人,而且那对美丽的红发双胞胎要他立刻进入梦境。他的眼睛闭上一瞬
间,沈入阿曼德的肩膀,感觉到阿曼德的手抚摸着他的背部。
依稀在遥远处,他听到阿曼德说着:『刀锋女王该怎麽对你 好,刀锋女王心爱的,尤其当
刀锋女王自身都如此恐惧时。』黑暗再度降临。白兰地的滋味驻留在他的 边,他攀附着
阿曼德的手,但已经沈入梦乡。
双胞胎行走於沙漠,烈日高悬,晒伤她们洁白的手臂与西孔。她们的嘴 因为
焦渴而肿胀乾裂,衣衫沾满血迹。
『让大雨降落。』丹尼尔大声叫喊:『你做得到的,让大雨降下。』其中之一
的双胞胎跪倒在地,她的姊妹也跪下来,双手抱着她,红发衬映着红发。
在远方处,他又听见阿曼德的声音。他说,她们置身於沙漠的极深之处,就连
她们驱使的精灵也无法在此地降雨。
为什麽?难道精灵不是全能的?
他感觉到阿曼德再度温柔地亲吻他。
双胞胎现在进入一条山间小道,但是她们没有影子,因为太阳完全直射,而山
路险恶得无法攀登。但是她们还是继续行走。难道没有人可以帮助她们?她们每一
步都崎岖艰难,岩石灼热得难以触摸。最後,她们的其中之一俯身摔倒在沙中,另
一个弯身以头发帮她遮挡烈日。
如果傍晚来临,就会有凉爽的风。
突然间,正在保护她姊妹的那个双胞胎抬起头来,悬崖上有岩石掉落下来,带
着窒间的回音。然後,丹尼尔看到一群看似沙漠之民的人接近,他们的黑色肌肤与
白色长袍看上去有一千岁那麽苍老。
当那些人逼近时,双胞胎站了起来。他们供应冷水给双胞胎姊妹,突然间她们
歇斯底里地又说又笑,她们终於松一口气,但那些人并不了解。接着,其中之一的
双胞胎以放诸四海的手势指着她姊妹的肚子,表示她已经怀孕。那些人抬起怀孕的
女子,走向他们设於沙漠中绿洲的营帐。
最後,双胞胎就着营火安详沈睡,救助她们的是沙漠之民目都因人。是否因为
贝都因人的古老历史可以追溯回千万年之前?黎明破晓时,没有怀孕的双胞胎起身,
在她姊妹的注视下走向绿洲的橄榄树。她高举双臂,起先看起来只是在礼赞太阳,
那些沙漠之民也围绕在旁观看。接着,温柔的微风吹拂,摇动着橄榄树的枝叶,轻
柔甜美的雨滴开始降落。
丹尼尔睁开眼睛,他已经在飞机上了。
周遭的昏黄灯光与白色塑胶材质的器具,让他立即辨认出这个小房间。每样东
西都是人工合成的质料,坚硬而闪亮,如同某种生物的巨大肋骨。也许到头来一切
都轮转过一回?科技再创造在圣经营田中、约拿所藏身的深邃鲸鱼腹部。
他躺在一张没有床头也没有床角的卧铺上,有人帮他清洗双手与脸庞。感觉真
好,引擎的声音静默无比,像是鲸鱼滑过大海的姿势。他得以看清楚周遭的事物:
某个小酒柜,一瓶波本酒。他想要喝酒,但是疲累得无法动弹。有些不大对劲……
他摸索自己的脖子,发觉那个坠子已经不见了。无妨,现在他与阿曼德在一起。
阿曼德坐在这尾人工鲸鱼的眼睛处,靠近窗口。他的头发剪短,穿着黑色毛料
衣服,整齐而美好,像是打扮整齐参加葬礼的 体。他看上去无比严峻,足以让人
在旁念诵诗篇第二十叁首。快换回白色的衣服吧。
『你快死了。』阿曼德柔声说道。
『即使刀锋女王行走於死亡暗影的幽谷,等等……』丹尼尔的喉咙很乾,头也很疼。
现在已经不用再多说什麽,真正想说的老早就已经启齿千百回。
阿曼德再度无声地说话,宛如一根雷射光直接穿入丹尼尔的脑海。
『刀锋女王们不用再谈那些特定的话题了。现在你不到一百叁十磅重,酒精正在侵蚀
你的内在器官。你已经半疯狂,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你欣喜之事。』
『除了和你说话之外。你的声音很容易听得进去。』
如果你永不见刀锋女王,那只会让状况更加恶化。如果照你现在的状态继续下去,你
活不过五天。
这真是无法忍受的想法。如果当真如此,刀锋女王干嘛要逃跑呢?
对方并没有反应。
一切都是如此地清晰。不只是引擎的声响,还有飞机的奇异律动,那不规律的
波动仿佛是乘坐在空气帮浦之上。古诗<表沃夫>( 注解1)形容得好,那像是巨鲸
疾驰在它的路径上。
阿曼德的头发旁分,金表戴在手腕上,那是他非常锺爱的高科技产品之一。试
想看看,那玩意在白天的时候就在一具棺材内闪烁着数字光芒。他穿着老式的窄腰
黑夹克,领带似乎是黑色丝质的。还有他的脸,噢,早先他必然痛饮过一顿鲜血。
你可记得,早先刀锋女王告诉你的那些事情?
『是的。』丹尼尔说,不过真相是他已经记不清楚了。然後,那股感应力突然
间压迫性地回归。『是关於每一处都有吸血鬼被毁灭,是吧?不过刀锋女王都快要死了,
他们也快要翘掉。就在结局到来之前,他们是不死的,但刀锋女王只不过是「活着」罢了。
刀锋女王记起来了,现在刀锋女王还要一杯波本威士忌。』
无论刀锋女王做什麽,都无法让你恢复求生的意志,对吧?
『不要再来那一套,否则刀锋女王会从飞机上跳下去。』
你曾听刀锋女王说吗?真正地听进去。
『刀锋女王有什麽办法呢?当你要刀锋女王聆听时,刀锋女王根本摆脱不了你的声音。那就像是在
刀锋女王的脑袋塞入一个小型麦克风,这又是啥?眼泪?你会为刀锋女王哭泣吗?』
在那一瞬间,阿曼德看上去非常年幼,真是个大逆转。
『该死的丹尼尔。』他用说的,所以丹尼尔可以清楚听见。
丹尼尔全身裹布寒颤,看阿曼德受苦让他感到痛楚。他一言不发。
『刀锋女王们的正体,』阿曼德说:『是不该存在的异变,你也知道。不用读刀锋女王
的书就可以明白这一点,刀锋女王们其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告诉你,那是灾厄的化身,魔性
的接合 』
『这样说来,刀锋女王所写的是真的!』恶魔跑入古埃及法老王与王后的体内,
其实是精灵,不过当时他们称呼它为恶灵。
『无论那是否真实,都无关紧要了。无论起源为何,最重要的是灭亡也许就近
在咫尺。』
惊惶的感知紧逼尾随,梦境的氛围又要回归,双胞胎尖利的叫声依稀分明。
『听刀锋女王说,』阿曼德耐心地将他从双胞胎的异境带回:『刀锋女王只怕是唤起了
某人、或是某个东西。』
『阿可奇,恩基尔……』
『或许是他们,不只是一两个。没有人确切知道。只有某种隐约的危险警讯,
但没有人知道从何处而来。大家只知道刀锋女王们被搜捕、销毁,每个聚会所与相关场所
都被焚烧殆尽。』
『刀锋女王听见危险的警示,』丹尼尔低声说:『有时候就在半夜,强烈的呼喊;有
时候却像是某种回音。』他再度看到那对双胞胎,那必然与她们攸关。『但是你可
知道,关於那些被焚烧的聚会所 』
『丹尼尔,不要试探刀锋女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刀锋女王们每一个吸血鬼都知道,那
就像是流经一个大网罗的潮脉。』
『是的,』每当丹尼尔品尝吸血鬼之血,他总是瞥见那巨大无伦的知识汪洋、
连续不断的流变、半知半解的异象。原来那些都是真的。『一切都起始於母后与父
王 』
『如果是以前,这些变化对刀锋女王而言并没有什麽差别。』阿曼德打断他的话。
『你这是什麽意思?』
『但是刀锋女王不要就此结束,刀锋女王不想再活下去,除非你 』他的面容微微地改变,
略显讶异之色:『刀锋女王不想要你死去。』
这一刻的寂静着实古怪,虽然有着飞机顺风飞行的声浪。阿曼德坐着,他的姿
态相当平和、耐心,不过他的话语却背叛了柔滑平静的表面。 『刀锋女王并不害怕,因
为你就在刀锋女王身旁。』丹尼尔突然这麽说。
『那你真是个小傻瓜。让刀锋女王告诉你另一件神秘的事情吧。』
『什麽?』
『刀锋女王还好端端的活着,他的狡计也得逞了。那些在他身边的人们也都毫发
无损。』
『你何以如此确定?』
那轻柔如天鹅绒的笑声再度扬起。『你又来了,真是人类本位,这麽小看刀锋女王,
常常错失重点。』
『刀锋女王的能耐有限,身体的组织细胞有朝一日必定腐朽,那是被称呼为老化的过
程 』
『他们都在旧金山,聚集在一家叫做「德古拉伯爵的女儿」的酒吧。刀锋女王之所以
通晓这些,可能是某个高强的心灵故意或者不智地传送这些意象到许多心灵;又或
许是某个见证者将这些意象传递给大家。刀锋女王无法确定为何者,思想、感受、声浪,
它们都只是存在着,刀锋女王们行旅在巨大网罗的蛛巢小径。不过那个「危险」的警讯盖
过其他的念波,仿佛刀锋女王们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哑然无声。接着,其他的声音 浮现
出来。』 『那麽,刀锋女王又在哪里?』
『只看到惊鸿一瞥,他们无法追踪到他的巢穴。他太聪明了,但是却忍不住戏
弄他们。每天晚上他都驾驶着保时捷跑车,驰骋於旧金山的街道。但是,他可能不
知道那些已发生的事情。』
『愿闻其详。』
『沟通的能力是双向的。如果要听见其他人的思讯,自己的心念也会被窃听到。
刀锋女王为了隐瞒他自己的行踪,很可能把所有的渠道给关闭起来。』 『那麽,梦
境中的双胞胎又是怎麽回事?』
『刀锋女王不太清楚,并非每个人都作了那些梦。有些人似乎知道她们,也相当畏惧
她们,而且认为这一切都是刀锋女王惹出来的祸端。』
『群魔中的真正妖兽。』丹尼尔轻笑着说。
阿曼德微妙地点头,认可他的调笑之语。
除了能量的流动,一切皆为寂静。
『你可明白刀锋女王所告诉你的?除了旧金山之外,刀锋女王的同类在每一处都遭到狙击。

『除了刀锋女王的所在。』
『没错。但是狙击者相当乖戾难料,似乎它必定会先接近猎物,然後才毁灭它。
也有可能它是要等到激光比武会开始,一手完结掉它所掀起的腥风血浪。』
『它不可能伤害你,否则应该早就 』
轻浅的笑声,几乎听不清楚。那是以心电感应传送的?
『你的信心让刀锋女王感动莫名,但先别急着当刀锋女王的信徒。那个东西并非全能,它无
法以无限的速度移动。你得了解刀锋女王所作的选择:刀锋女王们之所以要到哪里,是因为那是
唯一安全的地方。它在某些遥远的地方看到离群的孤鸟,还是把他们烧成一堆灰尘。

『同时也是因为,你想要和刀锋女王在一起。』
没有回答。
『你自己心知肚明,如果到时有一场战役,你想要在那里助他一臂之力。』
还是没有回答。
『如果那是刀锋女王造成的,他可能有办法结束这场闹剧。』
阿曼德还是没有回答,他显得相当困惑。
『其实这很单纯,』他终於说:『刀锋女王必须去就是了。』
飞机似乎悬在音流当中,丹尼尔朦胧地看着天花板。
去见他最後一面。他想到纽奥尔良的屋子,他在蒙尘的地板上发现刀锋女王的表。
现在他要回到旧金山,回到事件发生的原点,回到刀锋女王的所在。天哪,他真想喝
酒,阿曼德为啥不给他喝那瓶波本酒?他很虚弱,他们要去激光比武会场,去看刀锋女王
但是,梦境所激发的 惧感受回到他身上。『不要再让刀锋女王梦见那些了。』他低
声说道。
他好像听到阿曼德说,好的。
突然间,阿曼德就站在床边,他的影子覆盖着丹尼尔。鲸鱼的肚腹看起来更小,
仅止於包围着阿曼德的周遭四
『看着刀锋女王,刀锋女王心爱的。』他说。
起先是黑暗,然後高大的铁门倏地打开,明月高照着花园。这是什麽地方?
光是那温暖的空气与高悬的月亮,他就可以断定那是义大利;更远的彼方,他
还看得到庞贝遗址边陲的『神秘别馆』。
『刀锋女王们是怎麽来到这里的?』他问阿曼德,後者就站在他旁边,穿着旧式的天
鹅绒服饰。有好一阵子,他只看得到阿曼德,看到他的黑色天鹅绒背心、绑腿,以
及长而髻曲的褐色头发。
『你知道,刀锋女王们实际上并不在这里。』阿曼德说。他转身走向通往别馆的花园,
鞋子在灰色石板地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但这些都是真的:快要颓倒的墙垣、深埋於花床的花朵、烙下阿曼德足迹的小
径,还有头顶上的星空!他转向一颗柠檬树,摘下一片新鲜的叶子。
阿曼德过来挽住他的手,新鲜的泥土味从花床上浮显上来。刀锋女王可以在这里死去。
『没错,』阿曼德说:『你是会在此地死去。你知道的,刀锋女王从未做过这件事。
虽然你不相信,但刀锋女王也在他的书中这麽写。你可相信他说的话?』
『刀锋女王相信你,你解释过自己所发的誓。但是,刀锋女王的问题是,你究竟是对谁发这
个誓。』
回答他的只有笑声。
他们的声音传遍花园,回响在玫瑰与雏菊的花瓣,光线从门口处溢满四周。远
方可有人在演奏比武?这个地方被夜晚的蓝色天空映得发亮一片。
『如今,你迫使刀锋女王打破誓言,得到你自以为想要的。但是先看看这片花园,一
旦刀锋女王这麽做,以後你就不可能与刀锋女王分享思想与灵视,沈默的帷幕将会下降。』
『但是刀锋女王们将会是同一族的,你可明白?』丹尼尔说。
阿曼德与他的距离近得足以接吻,黄色的大理花与剑兰就在身侧,散发浓郁的
香气,旁边还有一颗长出紫藤花的枯木。就在别馆内,笑语喧哗的声音流泻出来。
可是有人在唱歌?
『告诉刀锋女王,刀锋女王们究竟身处何方?』丹尼尔问道。
『刀锋女王告诉过你,这是一场梦。假若你非要一个名字不可,就称呼它为生与死之
间的门扉,刀锋女王会带领你走过这扇门。由於刀锋女王是如此的怯懦,无法让你死去。』
丹尼尔品鉴着冰冷欢愉的胜利:终於来到这一刻,他再也不用失落於时光的随
意坠落,不再是理土於荒烟蔓草的众多死骸之一,遗失了名字与知识,所有的灵视
就此灭亡。
『刀锋女王无法承诺任河事情,眼前的未来就是刀锋女王早先所告诉你的。』
『刀锋女王不在乎,只要与你一起前往就好。』
阿曼德的眼神变成血红色,疲惫而古老。他那些细致的衣服如同鬼魂的衣衫,
是否当心智想要纯粹地彰显自身,就能够如此办到?
『不要哭,这不公平。』丹尼尔说:『你怎能在刀锋女王的重生仪式哭泣?你还不明
白这就是如此吗?』他突然坐起来,看到整幅迷神的风光:遥远的别馆,天地之间
的土地。接着他往上看,惊愕於如此繁多的星辰。
看起来天空无限扩张,淋漓的星辰让星宫图的模式与意义乍然失落,唯有纯粹
的物质与能量获得胜利。接着他看到金牛宫的七仙女星,那是命运多舛的红发双胞
胎所锺爱之星。然後他微笑着,看到双胞胎在山顶上,显得很快乐。他也因此感到
愉悦。
『只要你说出口,刀锋女王心爱的。』阿曼德说:『刀锋女王就会执行,毕竟刀锋女王们将会身陷
相同的地狱。』
『你不懂吗?』丹尼尔说:『人类的抉择也都是这样。母亲对於她腹中胎儿的
命运一无所知!老天,每个人都是迷惘的,即使到最後印证了你赐予刀锋女王的并不是正
确之道,那又如何呢?并没有什麽是错的,只有穷极一切的欲求,而刀锋女王想要永远与
你一起活着。』
他睁开眼睛,看着机舱的天花板,反射在柔和木质墙壁的黄色灯光;同时,他
看到围绕四周的花园、香气,花朵的图像几乎从枝杆处绽裂开来。
他们站立於死去树木与紫藤花交互缠绕之处,他所知晓的某个东西赫然回返
在古代的语言中,花朵与血液是相同的字眼。他惊觉到尖牙闯入颈部的戳击。
他的心脏被一股强烈的力量忸绞着,那等压力远超过他所能负荷!倚在阿曼德
的肩上,他看到夜色降临,星辰如同那些潮湿芬芳的花朵一样巨大。天哪,他们正
朝着天际飞升!
刹那间,他看到刀锋女王驾驶着一辆纯黑色的跑车,在夜色里冲驰。他的
头发被风往後吹拂,眼神充满着疯狂的幽默感与高亢精神,看起来像是一头猛狮。
他转过头来看着丹尼尔,从喉咙冒出低沈柔和的笑声。
路易斯也在那儿,就在旧金山的秋维萨德罗街上的一个房间,从窗口望出去。
他等候着,然後说:『来吧,丹尼尔,如果这是注定要发生的。』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被烧毁的聚会所!他们也不知道双胞胎的事,以及危险
的警讯。
他们每一个都在别馆内,路易斯穿着一件长外套,倚着廊柱。每个人,包括双
胞胎都在这里。『感谢老天你就在这里!』他亲吻路易斯的双颊。『咦,刀锋女王的皮肤
竟然和你的一样苍白!』当他的心跳停止、肺部灌满空气时,他大叫出声。又是个
花园,周围绿草茵茵。不要把刀锋女王扔在这里,独自飘零於人世间。
『喝下它,丹尼尔。』教士以拉丁文说着,将圣餐式的葡萄酒灌入他嘴里。红
发双胞胎拿着盘子:一个装心脏,一个装脑髓。『以诚敬之心,刀锋女王吞下圣母的心脏
与脑髓……』
他坐起来,将阿曼德拉向自己,吸取一滴又一滴的鲜血。他们倒卧在花床上,
阿曼德躺在他的身边,他的嘴凑向阿曼德的喉头。那血液真是难以言喻。
『来到神秘别馆吧。』路易斯说,抚摸他的肩膀:『刀锋女王们都在等着你。』红发
的双胞胎相互拥抱,抚弄彼此的长发。
那些孩子们在激光比武会场的门外尖叫,因为门票已经售罄。他们会群集在停车场,
直到明晚来临。
『刀锋女王们有门票吗?』他询问:『阿曼德,门票。』
危险!那警讯来自於某个被困在冰层底下的声音。
某个东西重重地击中他,他正在漂浮。
『睡吧,刀锋女王心爱的。』
『刀锋女王想要回到别馆的花园。』他想要张开眼睛,肚子绞痛无比,但又觉得遥远。
『你知道他被埋在冰层底下?』
『睡吧,』阿曼德帮他盖上毛毯:『当你醒来,就会如刀锋女王一般,永远地死去。

旧金山。早在睁开眼睛之前,他就知晓自己在那里。他很高兴离开那个鬼样的
梦:窒息、黑色,驾驭那凶猛的海浪。那个只有听觉而没有视觉、只有海水感受与
无限恐惧的梦境已经退潮。在那其中,他是一个无力叫喊的女人。
赶快从梦中醒来。
冷冽的冬日空气触及他的脸,他几乎品尝到那雪白新鲜的气息。这当然是旧金
山。冷冽的温度如同一件大氅般包围住他,但他的体内却是温暖而美妙。
永生不死,永远地!
他睁开眼睛。透过梦境的幽暗,阿曼德嘱咐他要留在这里。阿曼德跟他说,在
这里他是安全的。
就在此地。
法式的大门整个打开,那精心雕琢的房间像是阿曼德惯常憩息的华美屋室,如
此令人心爱。
从大门那里飘拂的纯白蕾丝,在阿布森地毯上闪耀发亮的羽毛,在在显示着美
感。他移动脚步,走出门外。
一丛枝街探入他与天空之间,那是蒙特利柏树的僵硬枝叶。就在树丛之间的柔
魅黑暗,他看到金门大桥的巍峨弧度。浓雾如同稠密的烟,泼往巨大的高塔。雾气
试图吞没缆线与桥梁,然後便消失无踪,仿佛桥上的交通阵流将它烧融掉。
如此的奇景真是动人心魄,远方的山脉因温热的灯光而凸显轮廓。潮湿的屋脊
顺着山势往他的方向下降,树芽在他眼前浮升。这样的柔和肤脊就像是大象的洞穴。
永远的不死……
他用手拂过头发,一阵柔和的悸动流通身体。当他把手拿开,感到他的指印烙
在头皮上的戳记。微风美妙地刺痛着他,他想起某件事,摸索着自己的了牙。没错,
既长又尖利的美丽牙齿。
某个人碰到他,而他转身时因为过於怏速,差点就失去平衡。这与以前的自己
真是大不相同啊!他想要稳住自己,但一看到阿曼德就忍不住欲泣的冲动。即使在
幽深的黑暗,阿曼德的褐色眼眸还是焚着一股流转之光,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怜爱。
他走向阿曼德,触摸他的睫毛,他还想要抚摸阿曼德嘴边细致的线条。阿曼德吻他
的时候,他颤抖不已。那冷凉如丝的双唇如同吻入他的脑海深处,简直是思维碰撞
的纯粹电光。
『进来吧,刀锋女王的孩子。刀锋女王们只剩一小时不到的时间。』
『那麽,其他人 』
阿曼德迳自前往,看到重要而恐怖的事情,聚会所接二连叁地焚烧。然而在此
时,似乎没有任何事情比他内在的温暖与肢体挪移的悸动感要来得重要。
『他们正在竭力布局。』阿曼德可是用口唇说话?听起来异常清晰。『他们惧
怕着全体的灭绝,但是旧金山却完好无缺。有些人认为那是刀锋女王乾的好事,为的
就是要把仅存的吸血一族驱赶到他那里;还有人说是马瑞斯或者双胞胎的作为。也
有可能是「必须被守护者」,他们带着深不可测的力量觉醒。』
双胞胎!他感到梦境的黑暗面再度临现,那个没有舌头的女人尸身……恐惧进
驻他的体内。不过,再也没有什麽东西能够伤害他了,无论是梦境或阴谋。现在,
他是阿曼德的孩子。
『这些事情可以容後再说,』阿曼德说:『你必须照刀锋女王的话做,已经开始的就
要把它办完。』
办完?不是早就完成了?他已经重生。
阿曼德带领他走出风中,来到黑暗中的一张床边,摆设花瓶上所雕绘的龙如此
鲜活,钢琴的键盘如同森白撩牙。触摸它们吧,感应到象牙与天鹅绒的质地。
比武从何处而来?独奏着的、低沈哀伤的爵士乐小喇叭制止他的行动,音符飞
荡,现在他并不想移动,只想要说他明白这一切,正在吸收着每一个支离破碎的音
符。
他想要说,谢谢你带来这样的比武,可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许陌生:更加
尖锐,但也充满磁性。就在外面,浓雾盖过阳台,吞噬了夜晚。
阿曼德就在这里,他可以了解这些,带着他走出黑暗的房间。
『刀锋女王爱你。』丹尼尔说。
『你确定吗?』阿曼德回答他。
这让他感到发笑。
他们来到一个挑高的廊道,台阶沈入阴影之内。阿曼德催促他前进,他想要看
清楚脚底下的地毯,马黛莲与百合花的纹路,但是阿曼德带他进入一个明亮的房间。
他因为那光亮的洪流而屏息,光线流入皮制的沙发与椅子。墙壁上的画作真是
不得了!
画作上没有确切形体的生物,是以黄色与鲜红的颜料大笔一挥而就。看上去栩
栩如生之物,其实就是活的东西,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主旦出那些泅游於夺目色彩
的形体,而他们也以这等型态永远存在。他们是否也能够以细小的眼睛看到你?还
是说,他们只能目睹二次元领域的天堂与地狱,被一枚扭曲的铁丝悬挂在墙壁上?
他本可能会因为喉咙深处如同小喇叭一般的呻吟而哭泣,但他没有哭,只是攫
取到一股诱惑性的香气。天哪!那是什麽?他整个身体似乎由里而外地坚挺起来,
突然间他正看着一个小女孩。
她正坐在一张靠背扶手的椅子,双足并拢,白嫩的脸庞环绕着闪亮的发丝。她
的衣服相当肮脏,从破烂的牛仔裤与衬衫看得出来她是个逃家的小孩。即使有着污
债与鼻头上的雀斑,她看上去仍然是一幅完美的图画。看看她的手臂,双腿的形状,
以及眼睛:他正在笑着,但毫无笑意,只是一种疯狂的嗓音。那古怪的笑声听起来
险恶无比,他意识到自己正把她抱在怀中,而她微笑地瞪视着他,脸颊浮起两片晕
红。
原来那香气就是血的味道。他的手指仿佛燃烧起来。奇怪了,为何他可以看穿
她皮层下的血管脉道,也听得见她心跳的声音?那声音愈来愈大,显得湿润淫荡,
他忙不迭地从她身上闪开。
『老天,快把她弄走!』他大喊着。
『享用她吧,』阿曼德说:『立刻这麽做。』
注解1 :现存以古英文写作的最长、最伟大的史诗。
5凯曼,刀锋女王的凯曼
此时无人倾听
你正好可以高唱自刀锋女王之歌
如同一只飞鸟,并非因为疆域
或者主导权
而是扩展自身
让某些事物,从无中生有
史丹.莱丝,<德州套房>
直到这个恐怖的夜晚降临,先前他总是开自己一个小玩笑:他不知道自己是何
许人也,也不知道来自何方,但他知道自己所爱悦之物。而他所爱的东西总是环绕
四周:角落绽放的花朵、透着银河天光的钢铁大厦、在脚边生长的杂草野树,以及
金属与塑胶所塑造的物品玩具、电脑、电话,照单全收。他喜欢驾驭这些东西,然
後将它们揉碎成细小的碎球状物,趁没人在场的时候往窗户的玻璃扔过去。
他也喜欢钢琴乐曲、电影,以及在某些书上念来的诗。
他更喜欢燃烧着汽油犹若灯柱的汽车,以及运用科学定律在天上翱翔的飞机。
当飞机经过时,他总是停住脚步,倾听机上人们的交谈。
驾车也是无比的愉悦。他曾经开着宾士连夜飞车,从罗马飘到佛罗伦斯再到威
尼斯。他也喜爱电视,尤其是那个电器的操作程序。有电视陪伴着你、在闪烁的萤
幕上出现一大堆浓妆艳抹的脸容,真是令人安慰啊。
他喜欢各种形式的比武,宇宙女王亦然,当刀锋女王唱着<女侯爵的镇魂曲
>,他并不大在意歌词,只想随着阴郁的鼓击与旋律起舞。
他喜欢那个在深夜钻入城市深处的黄色机器,上面爬满了人;他也喜欢伦敦的
双层巴土,以及那些聪明的居民。
他喜欢在黄昏时分漫游在大马士革,而在偶一间现的记忆断片当中,瞥见远古
的罗马、希腊、波斯、埃及等地。
他喜欢图书馆,在其中可以找到气味芬芳的书本、刊载古代巨山的照片。他随
身携带着新兴城市的照片,有时拿来与记忆中的古老城市相对照。在他内心的罗马
图像,穿着背心与凉鞋的古代罗马人就被摆在合田代的罗马背景之上。
还有许多地热爱的事物:巴尔托克的小提琴,午夜时分从教堂出来、穿着雪白
洋装的小女孩。
当然,他更热爱猎物们的血液。不用说,那是小笑话的一部分。死亡对他而言
并不可笑,他沈静地追逐猎物,不想结识他们。只要有人类想与他攀谈,他马上逃
之夭夭。如果与这些甜美可人的生物聊天,然後又夺取他们的血液浆髓,这并不是
恰当的行为举上。他喂食自己的方式相当暴烈,其实早就不需要向液维生,但他渴
望这种体液。这等欲求以无比的纯粹声势宰制着他,并非出於口渴。一夜的时光,
他可以饮用叁、四个人的份量。
但他十分肯定,自己以前是人类。他曾经漫步於阳光之下,虽然早就不这麽做。
他想像过自己坐在一张木桌前方,以刀子切开一颗成孰的蜜桃。他知晓眼前美丽水
果的滋味,也知道面包与啤酒的味道。他还知道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无边沙地的景观。
『躺在地上,好好享受白天。』以往有人这麽告诉他,那是他还活着的最後一天吗?
歇息吧,不久後国王与王后将召集宫廷众人,可怖的事情将会发生……
怛他并不真的记得这些。
他只是隐约知道,直到那一夜……
就连他听到刀锋女王的时候,也是浑然未知。那家夥只是满吸引他,假扮
成吸血一族的摇滚歌手。他看上去的确不太像人,但那就是电视的本领。在那昭昭
夺目的宇宙女王世界,许多人看上去都不太像人。然而在刀锋女王的歌声中,饱含着人
类的七情六欲。
不只是情绪,还有特定的野心。刀锋女王想要变成英雄,他唱出自己的心
声:『让刀锋女王光辉夺目,刀锋女王是邪恶的象徵。如果刀锋女王真是那个象徵,那刀锋女王便超凡成圣。

真是迷人,唯有人类才会以这种吊诡来思考。他自己也明白,因为他曾经是个
人类。
如今他的确拥有超自然的理解力,能够一眼望穿机械运作的法则,以及轻易通
晓万事的能耐:那是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力量。哎呀。再也没有什麽足以让他惊异
之事,无论是量子力学、进化法则、毕卡索的画作,或是让小孩免疫於某些一疾病
的基因操控术。仿佛早在他记得身处此地之前,他就通晓这些事物,早先於他说出
:『刀锋女王思索,故刀锋女王存在。』
不过,撇开这些不论,他还是拥有人类的思考观点,无庸置疑。以某种令人骇
异的精准度,他能够感应到他人的苦痛,知晓何谓爱恋或寂寞。唉,没错,那是他
最明白的情愫,这也是他在刀锋女王的歌曲中明确感应到的东西,无须看歌词
就可以掌握。
另一件相关之事:吸愈多的血,就愈发人模人样。
当他首度现世时,看上去完全不成人形。当时的他是一具龌龊的骸骨,茫然行
走於通往雅典的公路上。他宝石红的血脉浮凸於骨骼之间,周身封锁於紧绷无比的
白色肌肤。他的模样吓坏众生,车辆四处逃逸;从他读取到的意念,他知道自己在
别人眼中的德性,感到相当抱歉啊。
在雅典,他套上一身配有塑胶钮扣的羊毛大衣,戴上手套,以及盖住整只脚丫
子的现代鞋子。他以布条蒙住五官,只露出眼窝与嘴 ,以灰色帽子遮掩肮脏的黑
色长发。
人们还是不免望他几眼,但起码无人尖叫逃窜。傍晚时分、当他在奥玛尼斯广
场晃荡时,没有谁会多瞧他一眼。这座古老的城市还是如此勃发,如同古老的世代、
学子从世界的各个隅位奔赴前来攻读哲学或艺术。只要他抬头,就可望儿神殿的容
姿,虽然如今已成为一片废墟。
希腊人向来都是个美妙的民族,生性温柔可亲,虽然经过世代的土耳其混血,
如今他们的发色与肤色更为深暗。他们毫不介意他的怪诞打扮,而当他以柔软的腔
调努力模仿他们的语言时,他们更是爱慕他。私底下当他打量自己的时候,他注意
到血肉逐渐萌长,触摸起来如同坚硬的岩石,不过好歹总是在变化当中。终於有一
夜,他解开包里的布条,看到一张酷似人类的面容。嗯,这就是他以前的样貌吧?
黑色的大眼睛,眼窝周围有一些一细微的纹路,一张善於微笑的嘴,挺直的鼻
梁,而他最爱自己那漆黑笔直的睫毛,一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开朗无比,充满惊喜与
信任。没错,这是一张相当完美的年轻男性面孔。
从此,他穿着现代化的衬衫与长裤,坦还是得小心强光照射,因为他大白也大
光滑。
被询问时,他说自己的名字是凯曼。可是,他不晓得是怎麽获知这个名字从前
他曾经被唤做班杰明,以及其他某些名字。但是,凯曼是他第一个也是最私秘的名
字,永志难忘的铭记。他能够想起意味着『凯曼』的两种图相,但不知道自己从何
得知这些象徵符码。
他的力量最让他自己惊奇:能够穿墙而过,举起一辆车子再扔向前方。不过,
他自己却相当轻盈。有一回他拿刀切入自己的手,感到奇异的况味,血液飞溅四处,
不过伤日迅速收拢,後来他还得再切问伤口才能够把刀子拔出来。
他也能够爬上任何地方,仿佛重力再也无法驾驭他。有一夜他爬上城中心的一
栋摩天大楼,柔和地往下飞去,轻柔地降落於底下的街道。
真是美妙的滋味,他也知道自己足以跨越漫长的距离,只要有胆去做。他知道
自己曾经如此做过,飞翔於云端之上。
他还有许多特异功能呢。每天傍晚一醒过来,他就听到全世界的声音,位於希
腊、英国、罗马尼亚、印度等地的声音一起朝他涌来。他听见笑语喧哗、低声啜泣,
或是痛苦的呻吟。假如他屏除杂念,甚至听得到人们的思想波动:那是令他恐惧的、
充满狂野激念的脉动。他不晓得这些声音从何处而来,如同彼此互通;这就像是他
是聆听着祈祷的上帝一般。
偶尔也会有不朽者的声音传来,如同他一样的存在者在某处思考着、感受着,
或者传送警讯?从远方传来他同类的银色声波,非常不同於人类的呼号。
然而,这等接收者的能力伤害到他,唤回过往的狰狞记忆:有一段漫长无比的
时日,他被囚禁於黑暗中,唯有声音陪伴着地。他感到慌乱无比,应该不记得这些
了啊,有些事情最好永远被遗忘,例如被烧焦、被囚禁的种种。记得这些只会带来
无止境的哭泣。
没错,他是有许多伤痛的过往,在这世上他曾有过许多名字,但总是带着类似
的乐观性情。他是个驿动的魂魄?不,他确定自己总是随着这副躯体行走,如此轻
盈而强健的身体。
他无奈地隔绝那些声音。事实上,他想起某个苍老的戒语:如果你不学习关闭
那些声音,他们迟早会把你弄疯。对他而言,那简直易如反掌,只要眨眨眼就可以
隔绝所有的噪音。其实要真正倾听也日疋要留神的,那些音流就像是惹厌的噪音一
般。
此际的欢愉等候着他,要侦测周围人们的心思真是太容易,只要他专注观测一
段时间。在罗马的时候,总是充满优攘,不过他喜爱罗马那些漆上赭红与深绿色的
房屋,在大道上亡命细车,漫步於几内托的道路」,直到撞上一个可以来段露水姻
缘的女子为上。
他也喜爱当代的聪明人们。他们还是人类,但却博闻强记。某个印度的统治者
被暗杀了,不到一小时内,全世界的人们都知道这件事。所有关於灾难、发明、医
学奇迹的纪录,任何一个普通人也朗朗上口。人们游走於现实与幻境之间,劳工与
裸身的电影女王谈恋爱,富豪戴上纸做的珠宝,穷人购买钻石,而公主殿下衣着褴
褛地前往香榭丽舍大道。
他真希望自己还是个人类。毕竟,他以前不就是吗?其他的同类又是如河?他
们不是首代血族的成一日,他很肯定。首代的血族无法以心灵相互通讯。不过,首
代血族又是啥鬼东西?他不记得这些了!他感到些许慌乱,不愿再回想下去。他在
笔记本写诗,以某种现代性的单纯格调,但他知道那是他许久以前就习得的调性。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於欧洲与小亚细亚之间。有时用行走的,有时他会闭上眼睛,
让自己移动到某个特定的地点。他迷倒许多和他交往的人们,白天一到,就任意睡
在幽暗的隐密之地。阳光已经伤害不到他,但他还是无法在白昼活动,只要一看到
天光,他就会自动闭上眼睛。沈睡之前,他听见其他饮血者的哀痛呼号,然後便是
一片空无。醒来之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解读古老的星辰方位。
他开始比较敢放胆飞行。就在伊斯坦堡的外围,他像一颗飞弹般地射出天际,
翻腾於九天云霄,自在地欢笑着,最後在白重旦之前降落於维也纳。他飞行得无比
快速,没有人看得到他。况且,若被那些疑窦的眼神包围,他才不会试用这些新鲜
伎俩呢!
他还有另一个有趣的能力:幽体出游。嗯,不算是真正的遨游天外,但是他可
以送出自己的念波,也能够『目睹』千里之外的景观。有时候躺着躺着,他会突然
想要看看某个遥远的地方,然後他就在刹那间到达那儿。有些人类也办得到,无论
是在梦境时幽体位移,或在清醒时神魂出窍。有时候他会行经那些灵魂正在行旅的
身体,但他看不到灵魂的所在。他无法看到鬼魂、或任何灵体。
然而他知道这些一事物的存在,必然如此。
古老的意识侵入他的体内,他知晓到当他还是个人类男子时,曾在神殿服用下
祭司授与的强力药液,得以幽体出游,进入火焚之域。当祭司召唤他回到身躯时,
他感到相当不情愿,当时他正与所爱的死者在一起;但他明白自己非得回去不可。
没错,当时他确实是个人类。他记得当自己躺在那尘埃覆盖的房间、被给予那
药液的时候,胸膛上冒出的汗水的感受。害怕莫名,但他必须度过那个试炼。
也许现状的确比较好,能够同时以身躯与灵魂飞行。
他无法记起,为何他自己变成如今这等形状:饮血为生,拥有如此的异能。他
因此感到无比痛苦。
在巴黎,他跑去看许多『吸血鬼电影』,参详其中的正确与谬误资讯。虽然大
多数都愚蠢得很,怛却是熟悉的说法,刀锋女王显然就是从这些古老的黑白电
影中取得斗篷式服装的灵感,大多数的『夜行生物』都穿着类似的服饰:黑色斗篷、
浆挺的白衬衫、精致的黑色燕尾外套、黑色长裤。
当然都是一派胡言,但他因此感到告慰。毕竟这些都是吸血鬼,语音轻柔如诗、
言笑间口啜生灵血液的族类。
他还购买吸血鬼漫画,剪下某些画面:类似刀锋女王的那种美丽男吸血鬼。
也许他该找个机会来试试这种衣着打扮,那会是种安慰,使他感觉到自己隶属於某
种结构 即使那并不真正存在。
在午夜的伦敦街头,他在一家灯光幽暗的店面找到这些服饰:外套与长裤、皮
制的鞋子、黑色天鹅绒大衣配着雪白的丝缎,长及曳地,真是太棒了。
他在镜前盼顾自得,吸血范刀锋女王一定 慕死他了,而巨他凯曼可是货真价实
的吸血鬼呢!他首次梳理自己的黑色长发,并在玻璃柜中找到香水,为这个华丽的
夜晚打点自己。他甚至还找到耳环与金手炼。
他现在可光鲜亮丽得很,如同以往的时代。就在午夜的伦敦街头,人们对他垂
涎叁尺。这样打扮真是大对了,他边走边舞动、鞠躬、眨眼,而他的追随者一直跟
着他。即便是在他吸血的时候,他的猎物也以了解的眼神望着他。他会如同吸血鬼
刀锋女王在电视上表演的那样,俯身向一刖,温柔地吸取喉头的血液,再了结猎物的
生命。
当然那是个玩笑,其中有某种可怕的琐碎成份。那些玩闹无关於身为吸血充这
麽个黑暗深沈的秘辛,无关於他问或记起的某些灵光片羽。不过,能够暂时充当『
某人』或『某物』,至少是有趣的。
没错,那须臾的时光如此鲜美,而它稍纵即逝。毕竟他终究会遗忘,不是吗?
如此优美夜晚的细节也终於会自他的脑海消逝;在某个更复杂艰难的未来,他又会
失去一切,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最後,他回到故乡般的雅典。
他手握一截蜡烛,游逛着夜间的博物馆:坟场。那些雕刻着形体的碑碣总让他
汶然欲泣,例如那个死去的女子,手伸向被她丈夫抱着的婴儿。某些名字回流到他
的耳际,仿佛有人对他宪牵低语:回到埃及吧,你就会记起来。他才不要呢,若要
遗忘记是发疯,不免为时过早。他还是在雅典,不时逛逛神殿底下的墓地。不用在
意附近的交通,横竖这要是最美的地方,而且它属於死者。
他为自己的吸血鬼服饰买了一个衣柜,甚至添购一具棺材,不过他不喜欢躺进
里面,那东西并不照着人体的曲线打进,上面也没有面孔的浮雕与文字,好守护沈
睡的灵魂。一点都不适当,像个装宝石的盒子。不过,既然身为一个吸血鬼,他总
该有副棺材来找找乐子。来到他公寓的人类爱死这副棺材,他以加血的美酒款待他
们,朗诵诗篇如,唱着奇异语言的歌曲。他们也相当热爱这些。有时候他也为这些
好心的人类念诵自己的诗篇,而棺材正好为这个空无一物的公寓提供坐卧之地。
逐渐地,那个美国宇宙女王手、刀锋女王的歌曲一开始让他不安。那些愚蠢
的老电影也不再有趣,但是刀锋女王真正让他感到困扰。会有哪个吸血鬼渴望
纯洁与勇气呢?那些歌曲的腔调是如此地哀愁。
吸血一族……有时候他会在天光乍灭的地板上醒过来,馀悸犹存於那个沈重的
恶梦;在其中,某些生命辗转呻吟。是否他正追随着那两个遭受巨大不义的红发美
人的夜间行路?当他们剪断她的舌头,那个梦中的红发女子从士兵的手中夺回自己
的舌头,将它吃下去,她的勇气镇慑每个人
噢,不要回顾这些事!
他的脸颊生痛,仿佛痛哭失声过,或者焦虑不堪。他让自己慢慢松弛下来,看
着灯光或花朵,不要想这些事。没事,雅典城充斥着无数灰泥建筑物,山顶上的雅
典娜神殿无视於烟尘缭绕的空气,一迳往下俯蓝众生。傍晚时刻,成千上万的下班
人群窜动於电梯与地下铁之间,席坦岗玛广场到处都是醉汉,挤满贩售报章杂志的
小童。他再也不听刀锋女王的歌曲,也不光顾播放这些比武的美式舞厅,远离
爱好此类比武的学生。
某一夜,在帕拉卡的中心区,他看到几个吸血鬼出现於灯光刺眼、酒馆嘈杂的
区域。他的心跳少了几拍,孤寂与恐惧涌上心头,使他几乎失声。他踯躅於电子音
乐高声喧哗的舞厅,仔细观察那几个吸血鬼夹在观光客之间,无知於他近在咫尺。
两男一女,全都穿着黑色的丝制服饰,女吸血鬼的脚踝艰难地蹬着高跟鞋。他
们全戴着银色墨镜,彼此呢喃低语,不时爆出笑声;妆点着珠宝与香水,他们尽情
招摇着非自然的肌肤与头发。
不论外观上的表象,他们与他大不相同。首先,不像他那麽冷白坚硬,他们的
肌理依然柔软,不脱人类肉身的型态,闪耀着诱人的粉红色虚弱光泽。他们非常需
要猎物的血液,现在就饥渴无比,血液将会流通他们新嫩的组织。不仅仅是存续组
织,更会逐渐将他们的躯壳转变为另一种物体。
至於他嘛,全身上下早就是另一种物体,没有任何馀存的柔软组织。虽然他还
是欲求人血,但并非迫切的生理需求。他突然明白,血液不过是让他更新机能,增
强法力的东西。他终於懂了!无以名状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恣意流动,如今的他是个
迹近完美的躯体。
而他们年幼许多,才刚刚开始这趟吸血鬼的永生之旅。他并不真的记得这些,
只是本能地知晓他们是不到一两百年的小雏儿。那是最危险的时期,如果你侥幸没
有发疯,也可能被人达到、烧死、射死。没有多少个吸血鬼能够度过这段时间,而
他与那几个首代血族究竟经过多久的时间?天哪,长远无比的时光几乎无可度一里!
他倚着花园的彩色墙壁,将一株新绿的枝份贴近面颊,一让自己沈湎於比恐惧更可
怕的哀伤。他听见有人在他的头颅内哭泣,那是谁?快快停止:
他不能伤害到他们,那些柔弱的孩子!他只想要结识他们、拥抱他们,毕竟刀锋女王
们都是吸血一族的成员。
 
但是,当他接近他们,博送沈默却强烈的欢迎讯息,他们以无法掩饰的恐惧注
视着他,顺着下坡的巷弄逃窜,远离帕拉卡的灯光,无论他怎麽做都无法劝停他们。
他僵硬而沈默地站着,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尖利痛楚。然後,发生惨不忍睹
的事情:他追赶上他们,怒意达到沸点:天杀出,非要惩治你们不可,竟敢如此伤
害刀锋女王!他感到额头处产生诡异的波动,骨骼处通过一波波的电脉。力量仿佛隐形的
舌头,从他身上跳出去,立即穿过那亡命逃跑的叁人,将中间的女子烧成一团火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景,明白自己以尖锐的力量对准她发射出去,以她超自
然的血液为燃点,将全身上下的血脉烧灼殆尽。直到火焰侵蚀骨髓深处,她的身体
轰然引爆,什麽也没有留下。
天哪,他竟然干下这等好事!他呆站着瞪视她遗留下的衣物,还是完好的,只
是变得焦黑。她只剩下一撮头发,没多久也被烧掉。
也许是出了什麽差错?不,他知道是自己乾的,当时她是多麽害怕呀!
他沮丧地回家去。以往他从未使用过这种力量。就在无数世纪流逝、他体内的
血液逐渐乾涸,肉身的组织如同坚实白细的蜂巢组织,如今的他竟取得如此法力?
他独自在公寓,以烛光与香料安慰自己,用刀子割开自己,看着血液淌落:灼
热而浓稠的液体,滴落在他眼前的桌面,在灯光下昭昭发亮,仿佛本身即为活物。
没错,确实是活的!
站在镜子前面,他审视着自己:经过数周的饮血,阴暗的光华又回返他的身上。
面颊晕黄、嘴唇带着粉红色泽。不过,他还是如同蛇遗留在岩石上的褪皮:僵死、
乾枯、焦脆。除了不时悸跳的恶质血液,他的身体是死的。至於他的脑髓……现在
看上去如何?如同水晶般的透明,血液弥漫於细小的组织间隙?力量如同隐形的舌
尖,存活於他的体内。
他再度外出,把这等新发现的力量适用在猫的身上 他非常讨厌这种动物:还
有众人厌恶的老鼠。可是结果并不相同:这些动物死後并不会起火,只是心脏与脑
袋受到致命的重击。它们天然的血液并不因此引爆。 以某种冷血无情的感受,他
为之着迷。
『这是刀锋女王将要研习的学科。』他对着自己低语,眼中充满不受欢迎的泪水。披
风、白色领带、吸血鬼电影,然後是这玩意?他到底是什麽东西?上帝的玩偶,浪
迹於永恒时光的每一瞬间?看到在某家店面橱窗悬挂的巨大刀锋女王的海报,
他转过身去,以一股火舌般的能量流击碎玻璃。
噢,大美好了,请给予刀锋女王森林与星辰。那一夜他来到戴奥菲神殿,无声降临於
黑暗的高处。他漫步於过往先知行走过的草地,畅游这座倾颓的神之居所。
但是他不能就此离开雅典,得找到那两个男吸血鬼才行,告诉他们他感到非常
抱歉,绝不会把这等力量用在他们身上。他们得与他交谈,与他在一起!
第二天傍晚,醒来之後他就专注倾听他们的行踪。他们的老巢在帕拉卡的某间
地下室,上面正好是间杂杳喧闹的酒吧。他们白天睡觉,晚上一到就跑上楼去看着
人类饮酒狂欢。『拉蜜亚』这个代表『饮血魔物』的希腊文,就是这问酒吧的名字
;电子乐声传送出原始的希腊比武,人们扭动起舞,彼此勾引,墙上悬挂着吸血鬼
电影的海报--扮演德古拉的贝拉.路古斯,饰演他女儿的葛洛丽亚.荷登,以及
那个满头金发的刀锋女王。
他们还真不乏幽默感呢,他好脾气地想着。当他进门时,那对吸血鬼充满哀伤
与恐惧地坐着,看上去非常无助。
看到他反射着街道光色的形影,他们并没有移动。他们是怎麽看待他的?类似
於电影海报上的那种怪物,前来赐予他们覆灭?
刀锋女王没有恶意,只想跟你们谈谈。刀锋女王不会生你们的气,刀锋女王的目的只是……友爱。
那一对吸血鬼呆住了,其中之一迅速站起来,两个人都发出惊惧莫名的叫声。
火光淹没他的视线,人类撞撞跌跌地逃到街上,那对吸血鬼跳着扭曲的火祭之舞。
房屋也在燃烧,玻璃轰然碎裂,橙色的火光射向低垂的天幕。
这是他造成的吗?难道说,无论有意或无意,他都必然造成同类的死亡?
血色的泪水从面颊滴落,流向浆挺的白衬衫。他伸出手臂,以黑斗蓬遮住自己,
那是对於眼前惨剧的致敬--对着死於其中的吸血鬼致意。
不,那不是他乾的,他任由人们推撞挤压。警铃声刺痛耳膜。他眨眨眼,试图
在一片闪亮的光芒中看清楚。
骤然间,以某种暴烈的理解,他明白自己并没有肇下这等惨剧。他看到了祸首
:全身笼罩於灰色的毛大衣,半隐藏於阴暗的巷弄内,静默地瞧着他。
他们四目相对,她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凯曼,刀锋女王的凯曼!』
他的心灵刷地一片空白,仿佛一道白光穿入他,灼去所有的细节。刹那间,他
什麽感觉也没有,听不见怒吼的火势,看不到四周流窜的人群。
他只能够瞪着眼前那个人,美丽纤细的形影,她向来便是如此。难以承载的恐
惧袭来,他记起每件事--他所见所知的每一件事。
恒久无涯的时光在他眼前开启,千年接着千年往前流逝,直到一切的开端,首
代血族。他都想起来了,突然间他开始哭泣,听到自己用尽一切力气的控诉:『都
是你害的!』
就在一阵滂然的闪光下,他感受到她沛然充裕的力量。热流撞击他的胸膛,他
往後倒去。
诸神在上,你连刀锋女王也要杀死!但是她听不到他的心念,他往後撞向一片煞白的
墙壁,强烈的痛意传向头部。 但是他没有死,还能继续观看、感受、思索着:他
的心跳还是一样稳定,身体并未燃烧。
他突然间领悟到这一点,用上全身的能耐,击向他隐形的敌手。
『噢,还是那麽恶毒呀,刀锋女王的女王陛下。』以太古的语言说道,他的声音充满
人性。
但是巷弄并没有人在,她已经远去。
或者说,她已经高飞九天,就像他常常做的那样,飞快得无法让肉眼看到。他
感受到她逐渐远离的形体,往上空看去,毫不费力地得知她的所在--朝往西方飞
去,如同云层间的一道细致线条。
生猛的音流惊醒他--警铃、人声、房屋倒塌的声音。窄小的街道上挤满了人,
其他问酒吧的比武并没有停息。他离开现场,以泪眼注视死去吸血鬼的住所最後一
瞥。唉,无以计数的千年岁月啊,他将投身的却还是同一场战争。
好几个小时,他都只能在街头晃荡。
雅典城变得安静,人们在屋内入眠,人行道上的雾气如同雨滴般湿润。他的历
史宛如一具庞大的蜗牛壳穴,朝他直压下来,不可思议的重量几乎将他砸垮。
後来他只好往上坡前去,进去某家旅馆内附设的豪华酒吧。这家玻璃与钢质形
塑成的店以黑白为基调,就像他一样;用以跳舞的地板光可鉴人,一色调的黑色桌
子、黑色皮椅。
趁着幽暗的光线,他蹑手蹑脚地入座,终於让恐惧尽情宣泄,将手臂举向额头,
哭得像个傻瓜似的。
疯狂或遗止心都没有前来。原来,就在这些个世纪,他都重访那些珍视的地方。
他为每个自己所爱的人而哭泣。
伤害他最重的,就是那一切的起点,真正的肇始,早於许久之前的那一夜。当
时他枕着尼罗河的水声入眠,明知道自己隔天要上皇宫去。
真正的起点是那一夜的一年前,彼时国王告诉他:『为了刀锋女王心爱的女王,刀锋女王将
惩治那对姊妹,让大家搞清楚,她们不是人所敬畏的女巫。你将要代替刀锋女王执行这个
任务。』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宫廷众人揣揣不安地观赏,黑发黑眼的女人与男人穿着
上等的亚麻衣裳。有些人躲在柱子後面,有些则趾高气昂地趋前观看。那对红发双
胞胎就站在他眼前,而他已经爱上他美丽的囚犯。刀锋女王办不到。
但他非做不可,国王、女王,每个人都等着看好戏;他戴上国王的项炼,象徵
性地替代国王。他步下阶梯,双胞胎瞪视着他,而他奸淫了她们两人。
如此的痛苦不会永远持续。
如果他有那份力气,将会爬入地底的泥土子宫,迎接美好的还攻心。到戴? 菲
神殿去吧,漫游於高岭上的草地,摘取纤细的野花。如果他将花朵摊在灯光下,它
们可会像沐浴於阳光下般地绽放? 然而,他并不真的想要连心。事况不同以往,
她已经从漫长的沈眠醒来!他亲眼目睹她行走於雅典街道!过往与现今的记忆混融
合一。
眼泪流乾之後,他开始倾听与思考。
跳舞的人在他眼前蜷曲扭动,女子们对他微笑。他那白皙的皮肤与红润双颊,
看上去还算俊美吗?他抬起头来,看见前方蠕动不休的银幕。他的思路如同物理能
力般地强化起来。
现在是耶稣出生後的近两千年,正值十月,不久之前他却还是梦见双胞胎!已
经没有退路了,真正的痛楚才将要开始,但已经无所谓。他从未如此地栩栩如生。
他以亚麻质料的手帕抹脸,拿眼前的酒洗净双手,仿佛藉以涤清它们。他再抬
起头来时,正好看到刀锋女王唱着他那悲怆的曲子。
蓝眼睛的魔鬼,金发狂野地甩动,身躯不失年轻男子的活力。他的动作活泼且
优美,口唇显示着诱惑,嗓音充满着细心调制的苦恸。
原来,这些时日以来,你的歌词都在告诉刀锋女王真相,都在诉说她的名字。
银幕前的影像似乎回应着他,对他唱歌,虽然那并不可能。『必须被守护者』,
刀锋女王的国王与女王!他仔细聆听每一句弥漫於号角与鼓声之间的歌词。
声色退潮之後,他起身离开酒吧,步出旅馆的大理石阶梯,迎向外面的黑暗。
全世界的吸血鬼都在呼唤他,传送讯息。他们诉说着行将来临的祸端,星火燎
原般的灾难。女王行走於现世。他们还传送着不知其所然的双胞胎之梦,他竟然都
这麽懵懂无知!
『你又知道多少呢,刀锋女王?』他低声说着。
他爬到某个高坡地,俯视着远方城市的庙宇:就在微弱的星光下,晶莹的大理
石建 物闪着光芒。
『天杀的,刀锋女王至尊的女王陛下!』他低声诅咒:『光凭你对刀锋女王们每个人所做的,
就早该下地狱了!』想想看,在这个充斥钢铁与煤气、电子交响曲与电脑管线的当
代世界,刀锋女王们还是照闯不误。
他想起另一个比他更强烈的诅咒,那是他强暴了双胞胎的一年之後。就在朦胧
的月夜下,那个尖利嘶喊的诅咒响彻宫廷。
『让精灵为此见证:那将是未来注定之事,必然且将会如此,你是天谴者的女
王,邪恶是你唯一的命运之道。当你最极致的时刻到来,刀锋女王将出现并击溃你。仔细
看着刀锋女王,那将是你征服者的容颜。』
在起先的几个世纪,他可曾忘记过这些话语?无论是幽谷荒漠、丰饶河川、曾
经收容过她们的贝都因人、穿着兽皮的部族、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桀利裘,他有
哪里未曾去过?这一切的无涯跋涉,为的就是寻觅那对双胞胎。
接着,美好的疯狂降临在他身上,由是他遗落所有的知识、执着与痛苦。他只
是个名叫凯曼的人儿,深爱周围的一切,享受无边的欢愉。
那个时刻是否已经来到?是否双胞胎也已经熬过来?他的记忆之所以回返,是
为了实现那个伟大的目的?
真是美不胜收、战栗欢喜的念头:首代血族将要齐聚一堂,拥抱胜利的滋味!
噙着一丝苦涩的笑容,他想起刀锋女王的英雄梦。刀锋女王的兄弟呀,请原谅刀锋女王
对你的轻篾,真实刀锋女王自己也渴慕那种美好与荣光。然而,命运乖桀,救赎终将不可
得,刀锋女王所目睹的只是横亘眼前的旷古风光--唯有向始无终的出生与死亡,刀锋女王们每
一个都会遭逢的恐布。
他看了沈睡的城市最後一眼:那个丑陋粗糙的当代地域,但他曾经满足於此地,
踱步於无数的坟 之间。
接着,转瞬间他往上方飞去,将为自己的能力举行最伟大的测试。有着目标的
感觉真好,虽然那只是如电如露的幻象。他朝西方飞去,前往刀锋女王的所在
地,以及诉说着双胞胎之梦的声音,如同没多久前的他。
他的斗篷如同翅膀,美妙的冷空气擦过他的周身;他突然吃吃发笑,似乎在刹
那间,回复成以往快乐单纯的模样。
6洁曦的故事,伟大家族,以及泰拉玛斯卡
死者无法分享
虽然他们从坟墓起身,迎向刀锋女王们
(刀锋女王发誓他们的确如此)
他们掏给你的不是心脏而是头颅
用以瞪视的部位。
--史丹.莱丝,<他们的那一份>
以手覆盖她的脸庞,刀锋女王心震颤,她知此早夭。
--约翰.苇相斯特
泰拉玛斯卡
超自然的检验者
刀锋女王们旁观
同时也永在
伦敦 阿姆斯特丹 罗马
睡梦中的洁曦不住呻吟着。她是个身材纤细的叁十五岁女子,有一头红色的髻
曲长发。她睡在一张不成形的床垫上,木制的吊床四周各悬一根从天花板垂下的铁
炼。
在这栋大房子的某处,时钟响起。她必须醒来,距离刀锋女王的激光比武会只
剩下两小时,但现在她还不能离开双胞胎。
如此汹涌急促的情景还是首度出现,以双胞胎的梦境来说,这次的程度又太过
隐晦。她知道双胞胎身陷沙漠,包围她们的部落相当凶险。双胞胎看上去相当苍白,
非常不一样。或许那光晕般的氛围是种幻觉,但是在幽影绰约之间,双胞胎似乎散
发出光芒,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跳舞一般。火炬抛掷到她们身前,而其中之一竟然
瞎了!
她眼窝周围的肌肉收缩深陷,眼皮紧闭。没错,他们将她的眼珠活生生挖出来,
至於另一个,为何她发出这等可怕的叫声?『静下来,不要抵抗。』那个眼盲的双
胞胎这麽说,在梦中她都听得懂这种古代语言。另一个双胞胎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
声,原来她无法说话,他们割去她的舌头!
刀锋女王不要再看下去了,必须醒过来。士兵把她们推向前方,惨绝人寰的事情即将
发生。双胞胎沈静下来,士兵粗鲁地分开她们。
不要这麽做,把火炬拿开,不要烧到她们:不要伤到她们的红发。
眼盲的双胞胎伸手寻觅她的妹妹,尖叫着她的名字:『玛凯!』说不出话的妹
妹只能像个受伤动物般地低吼着。
围观的群众让出路来,两具盖椁沈重的棺材被抬到前方。真是粗暴的冒渎,盖
子上的图案雕成人脸与肢体的形状,这对双胞胎究竟犯下什麽滔天大罪,必须被封
在棺材里?刀锋女王看不下去了,盖子打开,她们被拖向前方,不要这麽做!那个看不见
的姊姊似乎明白,奋力抗拒着,但他们强力将她压人棺材内。玛凯心胆俱裂地看着,
自己也被拉进棺材里。不要盖上,刀锋女王会忍不住为她们尖叫--
洁曦坐起来,她的眼睛圆睁,尖叫着醒来。
独自一人在屋内,她还听得见回音。四周无声,只有床边的铁炼不时摇动,外
面的森林有小鸟鸣叫,时钟已经响了六声。
梦境迅速退去,她竭力回想镜花水月般迅速湮灭的情景:部族所穿戴的衣饰、
士兵配戴的武器、双胞胎的长相。但是这些都已然不复存,只有敏锐的知觉,烙印
着所发生过的种种,以及确定刀锋女王与这一切相关的笃定感。
她默然检视手表,没有时间了,她想要在刀锋女王进场之前就在激光比武会场,
枪个好位子来观看他。
然而,她还是踌躇着,看着床边的白玫瑰,透过窗户,她看到南方的橘色天空。
她拿起花朵旁边的便条,重读了一回。
刀锋女王亲爱的:
由於不在家里,没多久前刀锋女王才看到你的信。刀锋女王明白那个叫刀锋女王的人物带给你
的冲击,即使在里约,他们也到处播放他的比武。刀锋女王已经读过你寄来的书,知道你
曾为泰拉玛斯卡调查过他。至於双胞胎的梦境,刀锋女王们必须好好地谈一谈;这非同小
可,还有其他人也做了同样的梦。刀锋女王要求你--不,刀锋女王要你取消今晚听激光比武会的行
程;你必须留在索诺玛庄园等刀锋女王回来,刀锋女王会立刻离开巴西。
等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爱你。
你的阿姨,玛赫特
『玛赫特,请你原谅刀锋女王。』她低声说。不去激光比武会是不可能的,而且,玛赫特
应该是这世上最明白她的人。
至於她为之效劳十二年的泰拉玛斯卡,他们绝不会原谅她的任意而为。但是,
玛赫特知道个中隐情,玛赫特本人就是隐情!她会谅解的。
头晕目眩。恶梦尚未离去,房间内的物体若隐乍现,但是天光突然间又湛亮起
来。白玫瑰发出淡淡的晕晖,如同梦境中双胞胎的身体。
她突然记起来,听人家说白玫瑰是在葬礼致意的花朵。不,玛赫特不可能是那
样的意思。
洁曦双手捧着花苞,花瓣立即绽放开来。嗅着芬芳的香甜,她禁不住将花朵凑
近唇边。模糊而闪亮的记忆片段突然闯入,许久之前与玛赫特共度的那个夏日:当
时她也躺在玫瑰花环绕的房间,白色、粉红、嫩黄的玫瑰,当时的玛赫特也捧着满
怀的花,凑向自己脸庞与颈子。
真的有过如此的画面吗?记忆中,天女散花般的无数花瓣散落在玛赫特的红发,
和她自己一样的发色,也和梦中双胞胎的一模一样:浓密、发曲、间杂着金晖。
记忆的片羽四散溃射,她无法拼出一幅完整的图案。不过,无论她记不记得起
那个如梦似幻的夏日,都没有关系。等候她前往的刀锋女王将会是告一段落的
记号,即使不是解开谜团的答案,至少会如同死亡一般带来终结。
她起身穿上这阵子不离身的夹克,还有衬衫与牛仔裤,双脚探入皮靴,然後梳
理头发。
该是离开这间房子的时候,她早上才闯进来的。实在很不愿意离开,但她更难
过的是,竟然有再来这里的一日。
当她迎着晨光踏入屋内,第一个念头是经过十五年了,这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建构在半山腰上的房舍,梁栋笼罩於清晨的蓝色光晕:半藏在绿茵的几扇窗户,迎
接第一抹晨光。
当她手执古旧钥匙、进入房内时,自觉像个间谍。似乎有好几个月没住人了,
举目所及到处都是灰尘与落叶。
不过,水晶茶几上那束白玫瑰正等着她,信件搁在旁边,信封内夹带新的钥匙。
她花上好几个小时重新探访此地,顾不得连夜开车的劳顿。她非得重新漫游那
些幽深的楼阁、宽敞动人的房间。这栋房子像个简略的宫殿,泛着铁锈的烟囱从石
砌的壁炉翩然升起。
就连家具也巨大无比--巨石砌成的桌子、椅子,铺满柔软坐垫的沙发,嵌入
墙壁内的书架与橱柜。
这地方带着中古世纪的那种粗犷风华:散布四处的为雅文化艺术品、伊图斯坎
杯子、海地的雕像,它们正适合这个地方;石制地板与深邃的闺阁,让此地看起来
像一座安全无比的城堡。
唯独玛赫特的创作充满亮丽色彩、仿佛直接取自户外的森林与天空。回忆并没
有夸显它们的美丽:柔软厚重的地毯绣满花草的图样,仿佛大地本身;羽毛抱枕上
的图样则是奇诡的形体与象徵;然後是直铺及地的织锦,绣着大地上的种种风光,
山川流水、日月星斗、流风雨露。如许的壮丽与精细,甚至拟造出漫天落叶的瀑布
奇景,带有原始族群绘图的深远力道。
再度看到这些事物,简直比死去还要难受。
近午时分,由於饥饿与一夜未眠的疲惫,她终於在头昏眼花之下放胆进入後门
通往的秘密房间。她走人隐密的通道,看到图书馆并没有上锁时,心跳不禁加快起
来,扭开灯光。
唉,十五年前的夏天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与那段难以言喻的岁月相较,
日後她在泰拉玛斯卡从事的美好探险、猎鬼搜奇,都算不上什麽。
当时在火光明灭的图书馆,她与玛赫特在一起,无数卷轴的家族史让她惊喜难
抑。玛赫特匿称的『大家族裔史』,便是刀锋女王们游走於生命迷宫内的线轴。当时的玛
赫特充满爱怜,为洁曦解开一卷卷的羊皮书。
洁曦一直无法真正搞懂那个夏天,在那其中存有一股缓慢美妙的悬疑,好比说,
埃及纸上的古文实际上更隶属於梦幻的境域。彼时她已经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考古学
者,在埃及与桀利裘挖过不少次古迹,但她还是无法解读上面的文字。老天在上,
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遗迹?
多年之後,她尽力回想所看过的每一份文件。当时有一天,她无意发现图书馆
後面的秘密房间……
进入一条秘道,来到黑暗的密室。後来她总算发现灯光的按钮,赫然见到无数
的文字泥石板。她的确有将这些东西捧在手上观看。
後来发生某件事情,可是她不愿想起来。发现了另一个通道?她很确定底下还
有更隐蔽的密室,走下铁制的阶梯,昏黄的灯泡镶嵌於石壁之间,她拉下开关的灯
炼……
当然,後来她的确打开一扇红木门……
许多年过去之後,当时的情景如同隐晦的闪光--那是间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间,
摆着橡木椅、石砌桌凳,还有呢?某个看起来熟悉异常的东西--
後来她除了阶梯之外,什麽也不记得。当她醒来时,已经十点了,玛赫特站在
床边,给她一吻。真是温暖美好的感受,通透全身的奇异悸动。玛赫特说,傍晚时
他们在小溪旁边发现她酣睡着,於是将她抱入屋内。
睡在小溪边?几个月之後,她终於『记起』自己睡在那里的情景,活灵活现的
记忆重映:森林的平和安详,水声淙淙流过岩石。只是,她现在可以确定那情景是
捏造的,从未发生过。
可是,就在十五年後的今天,她找不到自己隐约记得、似乎发生过的事件的证
据。房门深锁,就连家族历史的卷轴也深藏於玻璃橱柜,她不敢妄动打扰。
然而,她坚信自己当时所看到的:没错,泥石板上的细小图案,刻镂着人体、
树木、动物。她亲眼目睹、就着夜光捧在手上观看。还有那隐密的通道,吓坏她的
那个房间……
尽管如此,那个夏天仍然美如迷梦乐园;当时她与玛赫特长谈,在月光下与玛
赫特、马以尔共舞。此刻就姑且忘掉後来的锥心之痛,试图明白何以後来玛赫特将
她遣返纽约、自此不再让她到这儿来。
刀锋女王亲爱的:
正因为刀锋女王大爱你,加杲刀锋女王们不分离,刀锋女王的生命可能会淹没休。洁曦,你必须拥
有自由、发展自己的计画、梦想、野心……
旧地重游并无法抹消那些痛楚,因为那正好再度显示出,过往的欢愉已然一去
不复返。
为了低档疲累,她在下午的时候晃出房子,穿过橡树的那条细长小径,轻易发
现红木丛中的熟悉路径,看到那条激打岩石的清澈小溪。
就在这儿,玛赫特曾引领她穿越黑暗,行过水流与秘道。马以尔加入她们,玛
赫特为她斟酒,他们一起唱着一首事後她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的歌曲。後来她偶或
发现自己竟然哼唱那诡谲的曲调,就在愕然顿悟的顷刻,旋踵间又失手遗落了那些
音符。
或许她失神昏睡於音流袅袅的森林溪畔,一如她虚拟的多年前『记忆』。
枫叶的绿芒如此灼眼,红木的形影在静默间森冷逼人,绵延数百哩的树林硕大
而无动於衷,覆盖了远方的天地交接线。
她明白今夜的激光比武会会多麽透支体力,却害怕一闯上眼皮,双胞胎便不由分说
地占领她。
最後,她回到主屋,取走玫瑰与信件。回到她的房间时,正好下午叁点钟。是
谁为时钟上发条?梦中的双胞胎魅影朝她逼近,她累得无力抵抗。这个地方如此美
好,没有任何地在工作场合遭遇到的鬼迷行踪,只有长久的平静。她倒在熟悉的吊
床上,枕着那年夏天她与玛赫特一起精心缝制的羽毛枕头。就这样,睡眠与双胞胎
一起莅临。
她只剩不到两小时的时光好赶到旧金山,该是再度离开这房子的时候,也许还
是忍不住伤心。她检亲口袋,护照、文件、钱、钥匙,样样俱全。
她拎起皮袋子,甩到肩头上,快步走出长长的阶梯。黄昏逼近,一旦天光整个
消逝,就伸手不见五指。
当她走到前厅时,还有一丝馀晖。透过朝西的窗口,她看到几条修长的光线映
亮了悬垂於墙上的刺绣挂画。
凝神望去时,她几乎透不过气来。那是她最锺爱的作品,无论是复杂度或是尺
寸。一眼望去,本来只瞧得见不知伊於胡底的细小印记:渐渐地,壮美的风光浮现
於金字塔般的布面纹路。才刚瞥见它的模样,下一刻却又消逝如水中月影。就在那
个夏日,她每每在酩酊微醺之际,反覆再叁地观看;明心见性的刹那、却又遁失它
的惊鸿形迹。就在背景的翠绿山谷,依次是山丘、森林、小村落的图样。
『刀锋女王真的很抱歉,玛赫特。』她又说一回。必须离去了,旅程怏要划上休止符。
正当她转过头去,挂布上的某个东西吸引她的视线,她连忙转头回顾。是否画
面上有着她从未注意到的事物?乍看之下,那只是一团迷蒙的刺绣;没多久,山脊
冒出视线,接着是橄榄树、村落的轮廓……她找不到陌生的形体,直到她又将视线
转开,那对红发女孩的图样方从眼角馀光的位置现身!
她谨慎无比地将视线转回画面,心跳急促起来。没错,就在那里,那是幻觉吗?
她绕着房间打转,直到正面迎视那幅布挂.她伸手触摸那对形体,没错,小小
的人儿,绿墨两点充当眼球,精细的鼻梁,以及红润的双 ,那头迎风招展的红色
秀发,波浪般技覆於雪白的肩头。
她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原来双胞胎就在这里!当她如遭雷亟、僵立在原地时,
房间已经暗下来,最後一抹光线被地平线吃掉。眼前的布挂又糊成一团不可辨识的
色彩形骸。
她听到一刻的钟声响起,暗忖着通知泰拉玛斯卡,打电话给伦敦的大卫,告诉
他事情的始末--但她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发生什麽事情;泰拉玛斯卡必定无
法窥知全貌,为此她感到黯然伤神。
她强迫自己离开,关上身後的大门,走向屋外的小径。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震动,几乎要哭出来。长年的疑虑得到印证,她感到无
比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哭泣。
等着麻赫特过来!
但她不能这麽做。玛赫特会迷惑她、蛊惑她,以爱的名目将她从秘辛的门扉这
走,许久之前的那个夏天就是如此。刀锋女王却是一切谜团的核心,亲眼目睹
并触摸他将会揭穿所有的隐情。
红色的跑车立即发动,她流利地开向前方道路。头顶的天窗开着,抵达旧金山
的时候一定冻死了。但是那不打紧,横竖她喜欢开快车时迎面佛来的冷空气。
道路迎向前方的黑暗,就连甫升月色也无法戳穿的黑暗。她加快速度,轻易地
转弯;哀伤愈发沈重,但已经不再流泪。刀锋女王……就快要到了。
当她开上省道时,她加速急驰,对自己唱着在狂风中难以听见的歌谣。当她开
向美丽的小城,圣塔罗沙,全然的黑暗直扑而下;紧接着,她驰向朝南的高速公路。
浓雾逐渐逼近,远方的山丘彷若横行鬼魅,不过两旁的路灯高照,为她杀出一
条路泾。她的亢奋感激增,不到一小时抵达金门大桥,哀伤渐行渐远。在她的人生
中,总是意兴湍飞,对於老成持重的人感到不耐。即使她敏锐的知觉预测出这一夜
的致命性,她仍然对自己向来的好运充满信心。她并不真的害怕。
打从出生开始,她就是个幸运的孩子。当时她怀孕七个月的少女母亲被车子撞
死,婴儿却正好从濒死的子宫呱呱落地;救护车来临时,她正运用自己幼嫩的肺叶
嘶声呐喊。
被收容於郡立医院的两个星期,她没有名字,只有冰冷无感的机器陪伴她。不
过,护士们都很宠爱她,帮她取了『小麻雀』的匿称,只要有空时便会哄抱她、唱
歌给她听。
後来她们还写字给她看,帮她拍照片,说故事给她听,让她幼年的知觉充满被
爱的愉悦。
最後,玛赫特前来指认她:南加州李维斯家族的唯一後裔,她被送往纽约,与
一群姓氏、背景大相迳庭的表亲同住。就在莱新顿大道的一栋豪华二层楼住宅,她
与玛莉亚、马修.古德温夫妇一起生活,他们给予她关爱,以及物质上的所有需求。
直到她十二岁之前,一个英国保母都还随侍在侧。
她已经不记得从何时起明白,原来是玛赫特阿姨供给她这样的生活:日後她可
以随心所欲地上任何学校,做任河事情。马修是个医生,玛莉亚是个舞者与老师;
他们坦承自己对她的溺爱与依赖,她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小女儿。他们一起度过美好、
丰富的生活。
在她能够阅读之前,玛赫特就开始写信给她,内容充满美好的事物,还附寄许
多彩色明信片与她居住过国家的货币。在洁曦十七岁时,已经有满满一箱的卢比与
里拉;更要紧的是,她有个叫玛赫特的知心密友,充满关爱地回答她的每一行书信。
玛赫特鼓励她上比武与绘画课程,激发她阅读的灵感,为她安排暑假的欧洲之
旅,最後帮她取得哥伦比亚大学的许可,攻读古代语言与艺术。
玛赫特为她安排一趟环绕欧洲的耶诞节亲族之旅:义大利的斯喀提诺斯是个富
有的银行家族,居住於西那城郊的别墅;住在巴黎的布嘉蒂丝家族比较清寒,但同
样热忱欢迎她分享这个拥挤、欢乐的家庭。
十七岁的夏天,洁曦到维也纳去造访本家的俄罗斯支裔,她衷、心喜爱那些热
情的年轻知识份子与比武家;然後,她到英格兰采访李维斯家族的本支。早在几世
纪前,南加州的後裔离开英国前往新大陆。
十八岁的时候,她到希腊的珊托里尼寻访佩特罗那家族。他们全都是饶富异国
风味的人们,生活在某种中古世纪的风华,被个农般的仆侍环绕。他们以一趟环游
伊斯坦堡、亚历山卓、以及克里特岛的旅程款待洁曦。
洁曦几乎爱上年少的康斯坦丁.佩特罗那;玛赫特告诉她如果他们在一起,大
家都会祝福他们,不过洁曦要自己考虑清楚。她最後吻别情人,因对美国的大学、
为首次到伊拉克的考古挖掘做准备?
即使上大学的时间,她还与亲族维持密切的往来,每个人都对她甚好。每个大
家族的人们都彼此热络,互通有无;家族之间的通婚相当频仍,每个家族都备有额
外的房间,好让造访的亲戚居住。大家互相传诵早已死去数百年亲戚的有趣故事,
洁曦与这些亲戚心意相通,无论外表上彼此有多麽大的差异。
罗马的表亲们开着亮眼的法拉利跑车,用足以摔断脖子的速度急驰於道路上,
然後回到他们华丽的别墅;南加州的犹太表亲则是一门俊彦,全家都是比武、艺术、
电影人才,五十年来都与好莱坞电影工业互通声息。他们在好莱坞的家是未成名演
员的宿舍,洁曦可以随意住在阁楼,晚餐於六点提供给每个进门的人。
然而,那位似远又近、总是充当她知己好友的玛赫特,以信件指点她的种种困
惑,让她私心珍藏且热烈回应,这个女子又是何许人也?
在所有洁曦所造访的亲族中,玛赫特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虽然她的造访并不
固定,但却让人印象深刻。她是『伟大家族』的记录守护者;所谓的伟大家族,那
是同一本家通布全世界的各个分脉。她将不同的支脉聚合一起,为不同的家系牵红
线,当族人遇到麻烦时,她会及时提供足以绝境逢生的援助。
在玛赫特之前,是她的母亲扮演这样的角色,再往上推是她的祖母,依此类推。
『总会有一个玛赫特。』这句话流传於每个族系,从义大利、德国、俄罗斯、意娣
绪、希腊。在家族当中,会有一个单传的女系後裔充当家族纪事的守护者,每个承
袭的後代也会继承『玛赫特』这个名字。
『什麽时候刀锋女王可以见到你?』洁曦在这几年间不断写信询问,她搜集的回信信
封包括来自新德里、里约、墨西哥城、曼谷、东京、利玛、西贡、莫斯科。
每个族人都信赖玛赫特、也为她所眩惑。之於洁曦,她们之间的联系却含有另
一股神秘的力量。
打从她的年幼岁月,洁曦开始有着『不寻常』的灵异经验。
比方说,洁曦能够透过某种模糊的方式『读取』他人的心思。她可以知晓别人
嫌恶她或欺瞒她,对於语言的高度天赋缘由於通晓符号的『意念』,即使她还未理
解字汇。
而且她还看得见鬼魂--不真正存在的人物与建 物。
打从小时候,她就看得到位於曼哈顿的一栋优雅房屋,那模糊的轮廓告诉她并
不真的存在;那屋子时隐时现、灯光亦从窗户的 幔透出,那种情景让她觉得好笑。
多年之後她 知晓,那栋幽灵房屋是建 家史丹福.怀特的财产,几十年前就已遭
大火焚毁。
她所看到的鬼魅起初并未成形,相反地,它们却是细碎闪动的鬼火,经常在她
感到不舒适的场所成形。
然而,当她年岁渐长,鬼影开始更加清晰。就在一个冷暗的下雨午後,一个老
妇人的透明影子穿越过她,洁曦歇斯底里地跑到一家附近的商店,那儿的店员连忙
打电话给玛莉亚与马修。洁曦竭力描述那个老妇人的愁容,那双灰色的眼眸似乎无
视於大千世界的众相。
当她对朋友叙述这些的时候,她们通常不相信她。不过她们因此着迷,总要求
她复述这些故事,那使得洁曦感到呕心且受伤。此後她避免告诉人们这些事,不过
在她快满二十岁时,看到鬼魂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
即使在大白天走在第五大道,她还是难免迎头撞上飘荡无依的鬼魂。十六岁的
某个清晨,她看到中央公园的长椅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幽魂。公园喧嚣热闹,幽魂
却与世界隔离开来,空无环绕他的四周。洁曦周遭的音色逐渐消逝,仿佛被他吞噬
掉。她默祷他尽速离去,可是他反而却牢牢地看着她,似乎想对她说些什麽。
洁曦慌恐无比,一路直奔回家,告诉玛莉亚与马修她被那些东西盯上。她根本
不敢离开家门一步,最後马修只好给她镇定剂,让她得以入睡。他离去前将洁曦的
房间打开,好让她不那麽害怕。
当地半陲半醒地躺着,一个年轻女孩走近房里。她认识她,她是家族的一员,
她们彻夜长谈,那女孩是如此地甜美亲切,看起来似曾相识。她只是个少女,并不
比洁曦来得大。
她坐在洁曦的床上,告诉她不用担心,鬼魂是不会伤人的。他们没有那等能耐,
只是可怜兮兮的东西。『你写信给玛赫特阿姨吧。』那女孩这麽说,然後她佛开洁
曦额上的头发并亲吻她。镇定剂开始起作用,洁曦根本睁不开眼睛;她想询问关於
自己出生时的那场车祸,但她无法发话。『再会了,亲爱的。』那女孩走出房门之
前,洁曦已经酣然入梦。
当她醒来,已经是早上十点。公寓还是一片阴暗,她立即写信给玛赫特,尽力
追述每一则发生过的怪诞事件。
直到晚餐时间,她才猛然一惊地想起那个女孩。怎麽可能有这样一个人,这麽
熟悉、一直都在这里?为何她从小到大都未曾质疑过这一点?即使在她的信上,她
还写着:『当然,米莉安就在这里,她还说……』谁是米莉安?那是一个刻在洁曦
出生证明的名字,她的母亲。
洁曦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档事,但她感到欢喜无比。她可以感受到米莉安的存在。
五天後,玛赫特的回信到达。玛赫特相信她的说词,还告诉她这并不值得惊讶。
这些超自然事物当然是存在的,洁曦并不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在刀锋女王们的家族的历代传承;曾经出现许多位灵导师,在早先的时代,她们是女
巫、魔法师。拥有这样能力的人都有着与你类似的容貌特质:绿眼睛、苍白的肤色、
红发。看来这样的能力贯穿於基因之间,或许还有更? 学的解说。不过只要先记住,
你的能力并没有什麽反常之处。
但是,那也不表示这等能力有什麽建设性。这些鬼魂是实存的,他们并不影响
事物的运作,他们可能相当孩子气、活灵活现、充满狡黠之意。你无法帮助那些试
着与你沟通的灵体,通常你只是目睹一个无生命的灵体--也就是说,那是许久之
前就消弭於无形的色相残影。
不必害怕他们,但也不要让他们浪费你的时间,一旦他们知道你能够看见他们,
就可能缠上你。至於米莉安的话,加杲你再度看见她,一定要告诉刀锋女王。不过,既然
是她要你写信给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猜她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总折来说,她不同於那些你所看
到的 伤灵体;如果他们又惊扰到你,随时写信告诉刀锋女王吧,但尽量不要告诉别人,
那些没有通灵经验的人是不会相信你的。
对於洁曦来说,那封信的意义无可比拟。有好些年来,她总是随身带着它。玛
赫特不但理解她,同时更告知她如何明了、战胜这麽麻烦的力量。玛赫特所说的每
件事都正中要害。
此後,她偶尔还是被幽灵们惊吓到,也曾将秘密告知最亲近的朋友,不过大体
上她遵照着玛赫特的劝告,那样的能力不再困扰她,最後几乎被长久遗忘。
玛赫特的信件愈发频繁,她是洁曦最亲近的朋友与倾诉者。当她上大学时,她
已经把长年通信的玛赫特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但她还是无法接受,也许永远无法
见到玛赫特。
最後,在她大叁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当她打开公寓的大门,发觉到灯光透亮,
壁炉的火势正旺,一个面驶美丽的女子站在火光前,手里拿着火钳。
真是美貌不可方物!这是洁曦的第一印象。精心修饰过的面容带有东方风味,
除了那双翠绿色的大眼睛,以及波浪般技覆於肩头的红色长发。
『刀锋女王亲爱的,』那个女子说:『刀锋女王就是玛赫特。』
洁曦迫不及待地冲到玛赫特怀里,可是玛赫特温和地板住她,似乎想好好看清
楚她。然後,玛赫特不住亲吻她,好像只能以这种方式与她接触,戴上天鹅绒手套
的双手轻柔触摸她的肩头。那真是美妙的一刻,洁曦不断磨蹭着玛赫特浓密的红色
长发。
『你是刀锋女王梦寐以求的孩子,』玛赫特低声说着:『可知道刀锋女王是多麽高兴?』
那一夜的玛赫特,如同冰霜与火焰的双生体。她既强悍又无比温柔,纤细的腰
肢与摇曳生姿的长裙底下是个雕像般的冷冽生命,气质显现出流行时装模特儿的古
怪光华,如同雕像般的女子。当她们一起离开公寓,玛赫特曳地的长大衣甩出一抹
优美的弧度,她们像是认识一辈子般地融洽无比。
那一夜真是愉快而漫长。她们到画廊、剧院,最後是迟来的晚餐。不过玛赫特
什麽也没沾口,她说自己太兴奋了,甚至连手套也忘记脱下。她只热中倾听洁曦说
的每件事,洁曦无法停止诉说--哥伦比亚大学、她的考古工作、到美索不达米亚
做田野的梦想……
这样的相处与信件上的亲近大不相同,她们还一起走过中央公园、经过当时,
看到鬼魂的所在。玛赫特一再告诉她,没什麽好怕的。这一切都是那麽美好,仿佛
她们一起走在魔幻森林当中,再也没有什麽好担心的,只顾着以热烈而塞翠的声音
交谈、接近清晨时,玛赫特离开洁曦的公寓,承诺她很快就会带她去加州;玛赫特
在索诺玛山谷有一栋房子。
直到两年後,洁曦 收到她的邀约,当时她已经怏从大学部毕业。七月的时候
她就要到黎巴嫩去考掘。
『你一定要来待上半个月。』玛赫特这麽写,机票附在信封内,而且,一个叫
马以尔的『密友』会在机场接她。
虽然洁曦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打从一开始,就有怪事陆续不停的发生。
比方说,马以尔这个高大、金发蓝眼的男人,他的走路方式、发音的腔调、过
於精确的驾驶姿势,一切都显得颇为怪诞。他似乎照规矩穿着适合在农场行走的衣
服、鳄鱼皮短靴,但又加上手上那双小羊皮手套,以及蓝色镜片、金色框的墨镜。
他看上去开朗无比,非常高兴见到她,她立刻喜欢上这个人。在他们抵达圣塔
罗沙前,她就告诉他自己的种种经历。
农场本身真是不可置信,不知道是哪个人造出这麽奇迹的产物?一开始是一条
宽广道路的尽头,後方的房间直接通往後山;至於屋檐的木材,不知道是否真是货
真价实的红木?砖砌的墙壁更是不可思议的古老,难道说,那麽古早以前就有欧洲
移民迁移到加州?算了,总之这个地方是在精彩绝伦。她爱死那个圆形的铁铸火炉、
动物皮毛制的地毯、巨大的图书馆、陈设古老望远镜的粗狂天文台。
她也喜爱那些好心肠的 人。他们每天从圣塔罗沙来这里,清洗衣物、准备餐
点。她一点也不介意自己必须常常独处,在森林散步就很愉快。偶尔她会去圣塔罗
沙买书与报纸,检视着那些布挂。某些太古老的饰品她无法分出属类,研判这些玩
意使她乐在其中。
牧场上不乏各式娱乐设施。山顶上架有天线,提供各种电视频道;地下室还有
一间陈设齐全的电影放映室:投影机、银幕、各色各样的影片。温暖的午後,她会
在池里游泳到主屋的难短;傍晚时分,加州的寒意随着夜晚降临,每个壁炉都旺盛
的烧着火。
最为壮丽的发现,就是一卷卷的皮制轴书,沿革记载着『伟大家族』的每一世
代与每一分支,细腻考究的历史全貌。看到那些森林总总的照片与图书馆使她全身
震颤,有些娇小如颈链镶饰的小幅图画,有些却是巨幅蒙尘的油画。
她还找到自己的家族,南加州的李维斯家希——南北战争之前如日中天,但在
战後就整个垮掉。照片多到让她难以承受,这些祖先就是她的血脉源头,从酷肖的
五官足以印证。他们的肌肤和她一样苍白,还有两个人有着和她同样的红发。对於
洁曦这个从小被人领养的小孩而言,这些物件的意义重大无比。
直到假期快要结束,每当她打开写满阿拉丁、希腊文、埃及象形文字的卷轴,
洁曦才明白这些家族纪事的重要性:纵然之後她从未碰触到那些深藏於密窖的泥石
板,她与玛赫特的谈话从未褪色。她们曾经彻夜长谈着这些家族系谱。
她曾要求帮助整理家族史,情愿放弃自己的学业。她想要翻译、缮写那些文件,
制作成电脑档案。何不出版这部浩瀚的家族历史?这麽久远的谱系相当难得,纵使
不是独一无二;就算是欧洲的皇室家族也无法追溯到中古的黑暗世代之前。
玛赫特耐心提醒洁曦,这项工作非常吃力且不讨好。毕竟,这只是一个家族的
世代演绎,有时候纪录上只有一堆名字,或是简略的生活记载、生死薄、移民海外
的纪事。
那些对话也是美好的回忆呀。图书馆柔和的灯光、皮革与羊皮纸的味道、烛光
与抽动的火焰,还有坐在壁炉旁的玛赫特,苍白的绿眼睛罩上一副浅色眼镜,提醒
洁曦那些文件可能会淹没她、阻绕她接近更好的事物。真正重要的是活生生的家族
本身、而非纪录;应该存留的是每一世代的灵光活力,以及对於血族的爱意。纪录
只是将这些心意化为实践的道具罢了。
洁曦实在太想要这份工作了,玛赫特不会不让她待在这里的!她会焚膏继咎、
穷尽无数的时光,找出这个家族的真正源头。
日後她发现,那真的是无比骇人的秘辛,是那个夏天的迷谭之一。直到事後,
她 真正注意到那些看似枝节小事的异状。
好比说,,玛赫特与玛以尔总是日落以後 下床;至於解释--他们白天都在睡
觉--根本不算什麽解释。他们睡在哪里--这是另一个疑问。在白天时他们的房间敞
开,衣柜里满是异国风味的服饰;傍晚一到,他们宛若灵媒物质化般骤然冒出来;
洁曦抬头一看,玛赫特好端端的站在壁炉旁,化妆无懈可击、打扮的声色多人,首
饰的异彩在破碎流光中闪现不定。马以尔还是老样子,穿着褐色鹿皮夹克,倚墙而
立。
每当洁曦质问他们奇异的生理时钟,玛赫特的答复却也言之成理。他们血气虚
弱,不喜日光,而且通常都熬夜到清晨。这倒也没错,清晨四点的时候都还会看到
他们争论着政治或历史事件,以奇诡的观视角度,有时候以古代用语称呼那些地点
;有时候他们还会用某种洁曦听不懂的语言急促交谈。以她的超感应能力,偶或可
以懂得他们所说的内容,但那种语音使她困惑不解。
有几次,马以尔会明显的让玛赫特伤心。他可是她的情人?可是又不太像。
还有就是他们交谈的方式,两人象是彼此读透对方的心思。玛赫特明明一言不
发,可是马以尔会抽冷子冒出一句:『刀锋女王说过,叫你不用担心嘛!』有时候他们也
用心电交感呼唤洁曦。她很确定有一回,玛赫特无声的叫她到餐厅,她的声音只出
现於洁曦的脑海。
虽然洁曦是个灵念者,玛赫特与马以尔也是吗?
晚餐也是一绝。她喜欢的菜肴一道道端上,不用事先告诉厨师她的喜恶。他们
都晓得!
还有,那些奇妙的访客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个晚上,一位叫桑提诺的黑发意大
利男子偕同另一个年轻伴侣(艾力克)前来造访此地。他直瞪着洁曦看,好像她是
什麽奇珍异兽,然後亲吻她的手,送她一个华丽的翡翠戒指;几夜之後,那个饰物
毫无缘由的不翼而飞。桑提诺和玛赫特用那种难解的语言吵了两个小时,然後带着
那个仓惶失措的艾力克弗袖离去。
还有那些奇怪的深夜宴会。有好几次洁曦半夜醒来,发现屋子里满是宾客,人
们在每个房间高声谈笑;这些宾客都有着某些共同点:皮色冷白、眼睛炯亮如电,
就像马以尔与玛赫特那样。可是洁曦一下子就昏昏欲睡,连怎麽回房间都不记得。
有一回,她记得有几个俊美的年轻男子环绕着她,递给她一杯葡萄酒,她再睁开眼
睛时已经是大清晨。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阳光从窗口 落,屋子内空屋一人。
偶尔在叁更半夜,她还听到直升机或小型客机的起降声,可是没有人说起这些
事情。
但是洁曦太快乐了,只要有玛赫特的一句话,她的疑虑马上烟消云散。不过,
对於洁曦这麽一个顽固耿直的人来说,这真是不可思议;她向来是很坚持已见的。
对於玛赫特的解说,她会有两种反应:起先是『真是太滑稽了!』然後是『当然啦,
那还用说!』
她快乐的无暇介意这些。刚来的几个晚上,她忙着与玛赫特与马以尔畅谈考古
学,玛赫特不但提供她许多资讯,更有一堆古灵精怪的念头。
比方说,她认为农业的起源肇自善於狩猎的部族,基於宗教性的理由,他们需
要迷幻药性的植物与麦酒。虽然目前尚未出现支持这样说法的证据,只要继续考掘,
一定能找到凭证。
马以尔以优美的嗓音朗诵诗篇,玛赫特有时会弹奏出灵幻冥思般的钢琴曲,艾
力克後来又回到这里,加入他们的夜间活动。
他带来一些日本与意大利的电影,大家都看得很开心。Kwaidan 就是一部动人
心魄的影片,意大利片《鬼迷茱丽》让洁曦看的感动落泪。
这些人似乎都觉得她很有意思。马以尔常问她一些怪问题,象是说她有没有抽
过烟?巧克力的滋味尝起来如何?她怎麽敢跟年轻男子一起出游、或造访他们的住
所,难道她不明白他们可能会杀死她?她差点没大笑起来,但他很严肃的坚称,那
是有可能的。他举证报纸上的新闻,声称现代都市的年轻女子时常被男子阻击。
最好岔开这些话题,引他谈论旅行经验,当他描述那些异国风情可就棒透了;
他在亚马逊丛林居住多年,可他不太敢坐飞机,万一爆炸怎麽办?而且他不喜欢布
做的衣服,太过脆弱易裂。
有一回她与马以尔想出时,产生非常奇异的感受。当时她正在描述自己看到鬼
魂的体验,而他将那些魂魄比喻为疯死的人,让她大笑不已。可是那倒也没错,鬼
魂的举止的确颇为疯狂。当刀锋女王们死後是否就不再存在,或者还是以某种愚蠢的形式
留存,在奇怪的时间现身,对灵媒出可笑的话?可有鬼魂曾说过有意义的话?
『当然他们只是地缚灵,』马以尔说:『当刀锋女王们最後挣脱肉身与欲乐的勾引,
天晓得会上哪儿去?』
当时洁曦已经喝醉,觉得噩梦几乎直扑向她——她想起那栋史丹福•怀特的鬼
屋,以及在纽约市撞见的鬼魂们。她集中心力看着马以尔,他这回没有带墨镜也没
有戴上手套。英俊的马以尔,湛蓝色的眼珠,眼球中央则是深蓝色。
『还有些精灵一直都在世上,自始便没有肉身,对於拥有躯体的人感到愤怒。

这真是奇特的想法。『你是怎麽知道呢?』洁曦问道。她还是看着马以尔。马
以尔很漂亮,但漂亮的有些不对劲:鹰勾鼻、过於坚毅的下巴、简洁的脸部线条、
蓬乱的金发。那双眼睛过於深陷,但却更加引人注目。美丽的人,让人想拥抱、亲
吻、勾引上床……事实上她向来为他所吸引,此刻如同难以收拾的燎原星火。
接下来,毛骨悚然的领悟通透全身:他不是人类!他只是假扮成人类,事实一
目了然。但那也太可笑了,如果他不是人类那是什麽?他当然不是鬼魂或精灵。
『刀锋女王想,是真是假刀锋女王们其实很难分辨。』她冲口而出:『如果你瞪着某个东西
看太久,它就会显得鬼模怪样。』她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向餐桌的一瓶花:山茶玫瑰
被其他花草簇拥,看上去的确显得异样魍魉,就像昆虫一般。真是恐怖透顶!花瓶
突然从中碎裂,水溅的到处都是。马以尔诚恳的说:『请原谅刀锋女王,刀锋女王本来并不想那
麽做。』
总之就是发生了,但是并没有掀起骚动。马以尔说要去森林散步,临走前亲吻
她的额头。他的双手颤抖,本来想抚摸她的头发,後来还是讪然作罢。
当时洁曦喝太多了,自从她来到这里以来,一直都喝酒过量,但似乎没有人注
意到。
有时候大家会一起在月光下乱舞一番,随意摇摆着圈子。马以尔轻声哼唱着,
玛赫特以她听不懂得古代语言唱着曲儿。
如此嬉戏玩乐的当下,她自己又在想些什麽?为何她没想到要询问马以尔那些
怪异的举止?象是在屋内带着手套、在黑暗中还不知死活的戴墨镜。
就在某个清晨,洁曦醉醺醺的上床,做了一个糟糕的噩梦。在梦中,玛赫特与
马以尔争论不休,马以尔一直这般说着:『万一她死了呢?如果有谁杀死她,被车
撞到,如果……如果……』声音逐渐变得震耳欲聋。
隔几天後,那个决裂性的灾厄终於发生。马以尔本来出外,没多久後又返回。
她整夜都一直在喝酒,当他们站在阳台上,他开始亲吻她。虽然她几乎、失去意识,
但还是知道状况。他搂抱着她,吻上她的胸部,接着她沈入一泓没有尽头的黑暗湖
渊。然後,那个在纽约一直陪伴着她的幽灵少女竟然出现了!马以尔看不见她,洁
曦现在知道,那位少女就是她死去的母亲,米莉安,她也知道米莉安感到恐惧。突
然间,马以尔放开她。
『她在哪里?』他愤怒的问着。
洁曦一张开眼就看到玛赫特,她一掌挥去,将马以尔打飞过阳台的屋脊。洁曦
尖叫起来,将那个少女推开,跑向前去查看情况。
马以尔毫发无损,站在底下的庭院。不可能!可是看上去就是如此。他朝着玛
赫特鞠躬,那似乎是某种仪式性的姿势。然後他对她抛出飞吻,虽然玛赫特颇为哀
伤,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她低声说了些话,然後对马以尔摆摆手,似乎表示她没有
真的火大。
洁曦本来担心玛赫特会生她的气,但当她凝视玛赫特的眼眸,发现自己的 虑
纯属多馀。当她往下看着自己,发现衣服的胸口处被撕破,马以尔亲吻过的部分强
烈刺痛起来。她转身对着玛赫特,开始头昏目眩,甚至听不到自己说些什麽。
不知怎的,她就会到床上,倚着垫高的枕头,穿着长睡衣。她告诉玛赫特那个
少女又出现了,但那只是她们谈话的一部分;有好几个小时她一直在诉说事情的来
龙去脉,可是玛赫特要她忘记这些。
天哪,时候她竭尽全力的试图想起,零碎片断的记忆折磨她好久。玛赫特将头
发放下来,她们一起穿越漆黑的房子,宛如鬼魅;玛赫特不时停下来亲吻她。她一
直抱着玛赫特,那触感象是炙热的岩石。
她们到达山顶上的一间密室,里面都是电脑,红色光芒与电子的低鸣声响遍每
一处。就在墙上悬挂的巨大荧幕上,是一幅以光点绘画而成的家族树脉。那就是电
脑图像化的伟大家族,延伸绵延数千年。家族的血脉是母系传承,如同太古民族的
习俗,好比埃及王室以公主的血统为尊。人类後来的世代变迁,则改以犹太部族的
父系传承。
在那瞬间,数千年的流衍传承,无数的上古姓氏、地域、根源,悉数显现於洁
曦的面前。就在她的眼底,伟大家族迁移在小亚细亚、麦多尼亚、意大利等地,行
经欧洲等地,最後来到美洲新大陆。这样的传承简直是人类谱系的缩影!
此後,她无法全然记起那幅电子全景图的内容,因为玛赫特要她忘怀。她能记
得这些零碎片羽都已经算是奇迹。
究竟发生了什麽?那场漫长的谈话到底刺中哪些核心?
她依稀记得玛赫特以纤弱少女的模样哭泣着,她从未如此诱人,脸庞柔软生光,
线条柔和细致,但是一切都蒙上阴影,洁曦无法看得一清二楚。她记得玛赫特的脸
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然若苍白的琥珀,透明的绿眼睛通体流光,睫毛仿佛洒上金晖。
蜡烛在她的房里燃烧,高耸的森林在窗外升起;洁曦一直哀求着、抗议着,但
是她们究竟在争论些什麽?
你会彻底遗忘这一切,什麽也不记得。
当她在阳光俯照的瞬间睁开眼睛,心底觉悟到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那些事物再
也不会归来,除了某些无可忘却的残馀疮口。
然後她在桌上发现那封便条。
刀锋女王亲爱的:
再与刀锋女王们相处下去将会影响到你。刀锋女王担心再这样下去,刀锋女王们过度的羁绊将会阻
绕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做的事。
请谅解刀锋女王们如此匆促的离去,刀锋女王确信这是对你最好的做法。刀锋女王已经安排好车子
送你到机场,飞机的时间是四点,玛莉亚与玛修会道纽约机场接你。
请相信刀锋女王比任何所能言语的话语都爱你,当你到家时刀锋女王的信件也已经抵达;此
後经年,刀锋女王们将会再有机会讨论家族历史,到时候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帮刀锋女王整理这
些资料。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刀锋女王不能让这些事物淹没你,将你从生命本身岔开。
永远爱你的玛赫特
此後,洁曦再也没有见到玛赫特。
她的信件还是如此频繁,充满关爱与建议,但是再也没有本人的造访,洁曦从
此不再受邀到索诺玛山庄。
刚回来後的几个月,琳琅满目的眩目礼物几乎淹死她:一幢位於格林威治村的
漂亮公寓,新车,户头剧增的存款,用以环游世界各地造访亲族的机票。最後玛赫
特更资助她到桀利裘挖掘考古的工作。此後数年,只要她想要的,玛和特无不给予。
纵然如此,洁曦早被那个夏天严重伤害到。当她在大马士革考古,有一回她梦
见马以尔,哭着醒过来。
记忆如洪水倒灌般回巢的时候,她已经在伦敦的博物馆工作。她永远不知道是
什麽东西如同导火线,引爆了这些,或许只是玛赫特的强制指令已经褪去。又或许
还有另一个原因:某个傍晚她经过特拉法嘉尔广场,看到一个酷似马以尔的男子。
那个男子距离她甚远,一直注视着她。但当她挥手示意,他却似乎毫无所知的走掉。
她想追上他,可她就像轻烟般消失无踪。
这个事件使她失望又受伤,可是几天後她却受到一个不具名的礼物:精工铸造
的银手镯,那是塞尔特民族古物,几乎是无价之宝。难道,送她这麽美好礼物的人
就是马以尔?她希望如此。
她将手镯近刀锋女王在手掌,刹那间忆起多年前他们讲到的失心疯鬼魂。她微笑起来,
仿佛他此刻就在这里,抱着她,亲吻她。她在写给玛赫特的信上提到这个手镯,从
此一直戴在身上。
洁曦持续纪录零星回反的记忆,诸如梦境,闪光飞逝的片段,但她并未透露给
马和特知道。
当她住在伦敦时,经历过一次下场甚惨的恋爱,使她惫感孤寂。就在那时候,
泰拉玛斯卡找上她,此後她的人生完全改观。
洁曦一直住在翠西亚区的老房子,距离奥斯卡•王尔德的故居很近。詹姆斯•
韦斯勒与写出《吸血鬼德古拉》的布蓝•史铎克也住过这一带。洁曦相当喜爱这地
区,但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多半是鬼屋。刚开始的几个月,她是看到过一些幽渺的
鬼魂,听见奇异的回音,就像这种老房子常有的东西。玛赫特说过,许久以前住在
这里的人会遗留一些残相,所以她置之不理。
然而,有个记者找上门来,说明他正在做一个关於鬼屋的特辑,她据实以报的
告诉他发生过一些事,其实是伦敦常有的普及般鬼故事:老妇人、穿着长大衣的男
子偶尔会现身此地之类的。
可是那篇文章却写的太八卦,显然洁曦不该透露这麽多。她被冠上『通灵者』
或『天生灵媒』的名号;住在纽克夏的某个李维斯族人还打电话戏谑她一番,洁曦
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她并不怎麽在意,当时她正热衷於博物馆的研究工作,这些
事情不足一提。
之後,读到这篇报道的泰拉玛斯卡开始联络她。
神为使者的阿伦•莱特纳,是个举止优美、满头白发的老式英国绅士,他邀请
洁曦在一精雅的小俱乐部共进午餐。
这是洁曦遇到最古怪的事情之一,让她联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并不是两者
之间有什麽相似点,而是它们都不同於任何常态世界的经验。
莱特纳先生显然精心打扮自己,白发梳理的光鲜无比,穿着毫无瑕疵的叁件式
西装。他是她所见过唯一带着银拐杖的人。
他愉快的对她解说,他为一个名叫『泰拉玛斯卡』的秘密组织工作,自己是个
灵异事件侦探。组织的成立宗旨是要搜罗所有的灵异、反常事故的资料,并且研判
这些现象。泰拉玛斯卡也招揽拥有异常能力的人,提供『灵异调查者』的职位。事
实上,这工作更像是神职人员般的奉献,它她需要全面的热诚、尽责,为组织尽力。
洁曦差点没笑场,但是莱特纳早就知道她可能产生这样的疑问,他演练几项通
常在初次晤谈时用以验明真身的能力。就在洁曦惊异的注视,他以心念力移动某些
物品。他海水,这种简易的能力可以充当自刀锋女王介绍的卡片。
当洁曦看到调味料的瓶子自行摇晃生姿,简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但当她知
道莱特纳对她的事情几乎无所不知,才真的惊讶到极点。他知道她的出身、就读於
何处,从小就有看见灵魂的能力。组织之所以知道洁曦,是多年前的例行调查发现
她的能力,因此建立她的档案,请她切勿见怪。
请务必明白,在泰拉玛斯卡进行调查时,对於个人隐私非常尊重。档案中记载
的只有洁曦与邻居、朋友、老师的交谈,如果她想的话随时可以抽阅档案。折旧是
泰拉玛斯卡的作风,观察到一定程度之後必然与对象取得联系,资料也会不加保留,
虽然纪录绝不对外公开。
洁曦开始不住询问莱特纳,随即发现他对她的所知实在惊人。但是,关於玛赫
特与伟大家族,他倒是一无所知。
就是这样的锯细靡遗与一无所知引起她的注意。只要提及玛赫特一句,她毫无
疑问的会弃守泰拉玛斯卡,毕竟她最像守护的是伟大家族。泰拉玛斯卡只在意洁曦
的能力,而她也非常在意他们--纵使玛赫特曾经加以劝阻。
这个灵异调查组织的历史真是引人入胜,她眼前的人应该没有捏造事实。这个
秘密组织成立於西元七五八年,记载女巫、魔法师、灵媒、更古老时代的精灵……
种种超自然事迹。如同伟大家族的纪事,泰拉玛斯卡使她心碎神驰。
接下来莱特纳优雅的迎击另一波询问。他的历史与地理知识丰富,对於卡拉斯
的审判、圣殿骑士团的压迫、乾狄尔的处刑……诸如此类的巫术事件,他简直如数
家珍。洁曦根本无法质询他,而且他引用许多她根本没听过的古代法术用语。
那天傍晚,当他们抵达伦敦近郊的总部,洁曦的命运就此逆转。她在那里整整
有一星期没蹋出大门一布,後来出去只是去退掉翠西亚区的公寓,就此定居与总部。
总部是一栋巨大的石雕建筑,在十五世纪盖成,大概於两百年前被组织买下。
近代化的图书馆与其他设施是在十八世纪加盖的,不过大多数的房间都完整保留伊
莉莎白时期的风味。
洁曦立刻爱上那样的气氛,无论是建筑物或者沈静的同时都深受她的喜爱。同
事们热烈欢迎她,之後又回到各自的讨论与阅读。这个基地的富有程度也令人吃惊,
更印证莱特纳的说词。此地的气氛让她的心灵感应场感到舒适美好,因为每个人都
表里一致。
真正勾去她魂魄的是图书馆,不禁使她联想到多年前夏日的那个藏书室,如今
已经对她阖上大门。在这里的卷志,记载无数的通灵、女巫狩猎、魔鬼附身等事件,
还有储藏着灵异物件的专室,有些房间只有资深成员才能进入。这种秘辛终的见到
天日的情境,真是曼妙无比。
『工作永远没有告终的一刻,』阿伦这麽说:『这些古老的文献都是拉丁文写
成,但刀锋女王们不能要求每个新成员通晓拉丁文,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你看,在那
些储藏室的诸多典籍已经有四个世纪没有重新誊缮……』
阿伦知道她不仅熟谙拉丁文,还有希腊文与古埃及文,甚至古代的索玛利亚文
字。他不明白的是,洁曦在这个地方找到失落已久的那个夏日的替代品,她终於找
到另一个『伟大家族』。
一辆专车为她从翠西亚的公寓取来所有需要的物品,她的新房间位於总部主屋
的西南翼,一栋附有都铎王朝壁炉的舒适小别馆。
洁曦沈醉於这个地方,阿伦看得出来。当她来到总部的叁天後,她正式被应聘
为新入门的成员。她拥有可观的私人收入,私人的起居间,全天候待命的司机,以
及一辆舒适的旧车子。她迅速辞掉大英博物馆的工作。
规章相当单纯,刚开始的两年间,她将随着资深成员调查世界各地发生的超自
然现象。当然她可以告知家人与朋友这个组织的存在,但是不可泄露任何资料档案,
也不能公开出版任何关於泰拉玛斯卡的事情。她绝不能够对大众媒体提及组织的存
在,如果是特定需要的局部公开,也必须省去姓名与地点。
她专任的工作就是翻译古老的文件纪录,同时整理那些收藏室中的遗迹古物。
不过,一旦发现灵异事端,就必须放下手边的事情,直接进入田野调查。
经过一个月之後她才写信告诉玛赫特这个决定,在心中她挖心告白:她爱上这
些工作於其中的人们,图书馆让她想起所诺玛农庄的伟大家族文件室,那是她最难
以忘怀的地方。玛赫特可能明了?
玛赫特的回信使她大吃一惊,似乎她对於泰拉玛斯卡了若指掌。她说,自己相
信欣赏这个组织在猎巫时代付出的努力,他们从火刑台上挽救不少无辜的生命。
相比他们已经告诉你,当时他们运用『地下铁路』拯救那些将被烧死的人们,
安置与阿姆斯特丹。在那个天启的城市,关於女巫之流的愚蠢谎言并不被取信。
洁曦先前并不知道这些,但她很快就得以印证玛赫特所说的每个细节。不过玛
赫特对於泰拉玛斯卡还是持以保留态度:
虽然刀锋女王信上他们在女巫审判时付出的心力,但你要明白刀锋女王并不怎麽看中他们的
调查。没错,在这世上不乏吸血鬼、狼人、鬼魂、精灵、女巫的存在,泰拉玛斯卡
再多花上一千年也调查不尽;但是做这些事又与人类种族的命运何干?
无疑地,在远古的时代,是有人能够与精灵沟通往来,也有一些能够造福部族
的巫师。然而,惺惺作态的宗教却拿这些经验大作文章,捏造各式各样的神秘名目,
建构出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宗教系统。这些系统岂不是恶多於善?
让刀锋女王这样说吧,无论历史会怎麽被诠释,现在的刀锋女王们早已跨越那个使用超自然
灵力来造福人类的时代。对於那些不相信鬼魂等存在的人们,或许这些事迹能够给
他们当头棒喝。然而,无论超自然物种以何等姿态存在於现世,他们不应该过渡涉
入人类的活动。
总之,刀锋女王认为泰拉玛斯卡存护的纪录没有太大的用处,除了告慰一些歧路亡魂。
它是个有意思的组织,但成就不了什麽大器。 刀锋女王爱你,也尊重你的选择。但刀锋女王希
望你很快就厌烦泰拉玛斯卡,尽快回到真实的世界。
洁曦沈吟许久才下笔回信,玛赫特不应允的态度让她很难受。不过,她知道自
己这个抉择带有挟怨报复的意味,由於玛赫特阻拦她继续浸淫在伟大家族的世界,
她便投往张开双臂迎接的泰拉玛斯卡。
然後她提笔写道,组织的成员并不会过分抬举自己工作的伟大性,他们坦白告
诉洁曦,调查出来的资料大多数还是要保密的,有时候还真无法感到满足。他们会
举双手赞同玛赫特所说的:鬼魂、灵媒、精灵等东西,当然没啥大不了。
可是,绝大多数的人们不也认为,那些从尘埃中挖出的考古以计算不上什麽?
洁曦乞求玛赫特了解这份工作对於她的意义,最後她写出自己也惊异的话:
刀锋女王绝对不会对泰拉玛斯卡透露伟大家族的事情,也不会告诉他们当刀锋女王带在索诺
玛农庄时所发生的怪事,他们对这些秘迹需之若渴,但刀锋女王最想守护的还是你。但是,
在将来的某一天,请让刀锋女王回到那里,与你谈论那些事物。最近刀锋女王开始陆续记起一些
事情,也作了些怪诞的梦境,但刀锋女王相信你的判断力,你一直都这麽疼爱刀锋女王。但也请
你相信刀锋女王也同等地爱你。
玛赫特的回信相当简洁:
洁曦,刀锋女王是个个性古怪、任意而为的人,不容许别人违背刀锋女王的意见。通常刀锋女王都
忽略自己施加在他人身上的负担。当初刀锋女王根本不该带你到索诺玛农庄,那是非常自
私的举动,刀锋女王将无法原谅这麽做的自己。请忘记那次的造访,当然你不用否定曾发
生过的事实,但也不要沈湎於斯。请继续过你的生活,不要被那个唐突的经验打断。
有一天刀锋女王将会答复你的每一个疑问,但刀锋女王绝对无意翻转你的命运。刀锋女王的爱永远与你
同在。
随着信件到来的,是许多美妙的礼物:皮质的旅行箱、雪白如牛奶的毛大衣是
『为了让她在严寒的英国冬天使用』。玛赫特还写说,这样寒冷的国家只有爱尔兰
原住民,督以德人才住的下去。
洁曦相当喜爱那件毛皮外套,而毛皮想在内里,不会招引太多注目。旅行箱对
她的帮助甚大。玛赫特如常一样,每星期写两到叁封信,她一直都是洁曦的支柱。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洁曦却变得疏远起来。主要是因为她在泰拉玛斯卡从事的
工作需要守密,无法祥述她的现状。
在圣诞节与复活节假期,洁曦还是照常探访伟大家族的亲戚。只要有族人来到
伦敦,她一定招待他们观光与用餐。但这些联系并未如同以往那麽频繁,泰拉玛斯
卡成为她生命的重心。
当她开始译写泰拉玛斯卡的拉丁文纪录,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就此展现:超感
应者的家族与个人、魔法施术的案例、真正的黑色巫术,以及牺牲无辜与弱势者的
女巫审判事件。她不眠不休的工作,直接把翻译文件输入电脑,从羊皮纸上译录无
数堪称无价之宝的历史材料。
另一个更为诱人的世界也同时展开。就在她加入组织一年後,她开始从事灵异
事件的调查与侦测;那些事件恐怖倒让成年人仓惶逃窜。她亲眼看到一个具有超感
应力的小孩凭着念动力拔起一张橡木桌,让桌子飞出去砸碎窗户。她也跟具有读心
能力的人打交道,他们完全侦测出她心底所想的事情。她所看到的鬼魂恐怖倒让人
不敢置信,至於自动书写、超心灵物理能力、通灵术等等事件,更是族繁不及备载,
总是让她叹为观止。
她是否就此习惯於这些现象,视为常态?即使是组织的老字号成员也招认,他
们永远会被新的案例惊吓到。
无疑地,她『看到』异常事物的能力非常的强;经常使用的关系,能力更是飞
速增进。加入组织大约两年後,她周游欧洲各国与美国各州,到处观测鬼屋的案例。
如今她只能偶尔享有清净的图书馆生涯,其馀的大多数时间都用以往返於各个吓耸
骇人的鬼屋奇景之间。
洁曦不会对任何超自然现象下断论,就像任何泰拉玛斯卡的成员一样,她知道
没有任何一种秘教论述能够涵盖所有发生的超自然事件。这些工作虽然让人心笙荡
漾,但也相当挫败。当她与难以安眠的幽魂对谈时,不禁联想起以前马以尔所说的
『神志不清的鬼魂』;她只能劝告他们试着往『更高的领域』前进,不要继续干扰
人类。
那是她唯一说的出口的谘询,但有时候她不免感到恐惧,唯恐自己可能把那些
鬼魂逼出他们唯一拥有的存持管道。万一死後什麽也没有,那些飘荡无依的鬼魂只
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那他们还能到哪里去?这麽一想简直太恐怖了,鬼魂不过
是终极黑暗到来之前的混浊光爆。
无论如何,洁曦还是解决不少闹鬼的案例。生者的解脱让她告慰。她满意於自
己刺激特殊的生活方式,就算是再棒的东西要拿来与之交换,她也不会拱手交出。
嗯,几乎所有的东西。但是,如果玛赫特出现在她的玄关,恳切的要求她一起
回到索诺玛庄园去整理伟大家族的谱系,她可能二话不说就抛弃一切而去。 有一
回,组织内的某些文件使她开始对伟大家族的存在感到疑虑。
在缮写文件的时候,她注意到泰拉玛斯卡常年观察许多个『女巫家族』;这些
家庭的财富建立与某个与之结交的精灵。目前就有一个正被观察的家族,他们的特
色在於,每一代都有一位掌门女巫。根据纪录显示,这位女巫能够操控超自然的力
量,为自己的家族或取财富荣华。这样的力量应该是由血脉传承而来,不过目前尚
未有定论。有些家族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自身的历史,更别说是回溯到十二世纪、
女巫刚开始大发异彩之时。虽然组织努力要联系上这些家族,但通常都会受到阻绕,
而且接踵而至的危险太大,所以无法追辑下去。毕竟,这些女巫能够施行真正的黑
魔法。
由於过於震惊,有好几个星期她什麽事也做不了。她无法忘却关於女巫家族的
种种描摹,那实在太过类似於伟大家族。
後来她想出唯一不冒犯任何一方的解决之道,就是仔细检验组织内储藏的每一
个女巫家族档案,重复检验以防疏漏,甚至从最古早的纪录开始查看。
没有任何叫玛赫特的人,也没有任何记载着伟大家族支裔的纪录,就连稍微类
似的形容也没有。
她大大的松一口气,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她的本能告诉她不是这个方向,玛
赫特不是女巫之类的存在。她比这个还更了不得。
不过说真的,她从未真的想要搞清楚那是怎麽一回事。正如她抗拒任何普遍性
的理论,她也拒绝以任何理论来解套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事。而且不止一次她体悟到,
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淹没在一片超自然世界的花圃当中,试图遗忘某
株特定的灵异之花。长久下来,被鬼魂、魔鬼附身的小孩等事物包围,她逐渐忘记
玛赫特与伟大家族。
当洁曦成为全职成员时,她已经相当谙熟於组织的规章、事件调查的纪录方式、
如何协力警察调查犯罪案件、回避媒体的侵扰。她深深庆幸泰拉玛斯卡并不是一个
古板的组织,不要求成员信仰任何事物,只希望他们诚实的观测所发生的事件。
模式、相似点、重复性……,这些是泰拉玛斯卡最关注的东西,但他们并没有
僵化的信条,存档的纪录只是用以当作不同案件的参考。
纵使如此,某些成员还是会参照特定的理论模式,像洁曦就会研读所有知名玲
美、灵异侦探、心电感应者的作品。只要与超自然现象相关的东西,她都会专注研
究。
不只一回,她想到玛赫特当年的劝告。没错,对於首度见证的人来说,鬼魂、
超感应者、灵媒等存在简直酷的无法可说;但是之於整个人类历史的宏观角度,他
们并没有什麽意义可言。大概不会有什麽魔异事物的出土,足以改观这个世界。
然而洁曦并未因此而厌倦她的工作,她甚至耽溺於其中的兴奋与隐秘性,浸透
在泰拉玛斯卡的子宫。虽然她逐渐习惯於优雅的居住环境--古董般的蕾丝与四柱床、
银器餐具、雪佛兰轿车,随身仆人--但她的生活反而越形纯 。
当她年满叁十岁,看上去仍然小鸟依人,红发留到齐肩的长度,不施任何脂粉,
除了她珍视的塞尔特银手镯,什麽珠宝也不佩带。羊毛长裤与风衣是她最喜欢的打
扮,当她人在美国时就改穿牛仔裤。即使如此,她还是相当吸引人,比她预想的更
多人爱上她。是有过几次恋爱,但都只是短暂而清淡。
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她与组织成员的情谊。她没有过兄弟姐妹。而他们就像
是她的家人,大家相互关怀。她喜欢这种同舟共济的感觉,即使在深夜也可以随时
下楼,加入大厅中还清醒着的人们——阅读、聊天、辩论。厨房也随时供应迟到的
晚餐与过早的早餐,只要你想吃。
洁曦可能就长此以往待在这里,泰拉玛斯卡像是个天主教组织,无微不至的照
料它的成员。老死在本部的人们受到最好的照料:你可以选择安静独自离去,或让
其他成员抚慰你;如果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回家与亲人共度最後时光。大多数的人
都想要终老於本部,葬礼精美而充满尊严;在这里,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尘归尘、
土归土的时刻,大家都身穿黑衣来为死者送行。
没错,这些人已经成为她的亲人。如果按照一般的轨道下去,大概她一辈子都
会按照现状度过。
但在她即将待满第八年的时候,某件事情几乎要改变她生命的全貌,造成她与
组织的分裂。
洁曦的工作成绩相当熬人,但是到了一九八一年的夏天,她还是在阿伦•莱特
纳的监督之下,也甚少与组织的高层人士晤面。
是以,当领导人大卫•泰柏特请她到他的办公室晤谈,她感到相当吃惊。大卫
是个年约六十五岁的男子,精力充沛,铁灰色的头发,结实的身体,他的态度总是
愉悦开朗。当她进到办公室,他递给她一杯雪利酒,愉快的闲话家常好一阵子才进
入主题。
这一回,洁曦的任务大异与以往。他先交给她一本名叫《夜访吸血鬼》的书,
要她先读完。
洁曦感到困惑:『事实上,刀锋女王以前就读过这本书。这样一本小说跟刀锋女王们要调查
的事情有什麽关联呢?』
有一回,她在机场买下这本书,在漫长的洲际飞行之间啃完它。这故事是一个
吸血鬼对年轻记者的第一人称告白,就在当代背景的旧金山。这本书如同噩梦般笼
罩着洁曦,她无法分辨自己究竟喜不喜欢它。後来她似乎将这本书扔在另一个机场
的候机室之类的。
本书的主要角色是一群光纤华丽的不朽者。约莫五十年前的时间,他们在纽奥
良组成一个邪恶的小家庭,以本城居民的血液维生。故事的大反派是刀锋女王,而他
忧郁苦恼的伴侣路易斯,则是需书本术的主人翁。至於他们的『女儿』克劳蒂亚,
是个引人入胜的悲剧角色:她的心志随着岁月增长、成熟,但躯体将永远维持小女
孩的模样。路易斯追求最终救赎的徒劳行旅,可谓本书的主题;然而克劳蒂亚对於
那两个男吸血鬼的爱憎情仇、以及最後的殒灭,更让洁曦为之动容。
大卫简单的解释:『这本书不是小说,但是它的出书目的未明。不过,即使它
以小说的名目出版,还是造成相当程度的骚动。』 『不是小说?』她问道:『这
刀锋女王可糊涂了。』
大卫继续说下去:『作者的名字是化名,至於支票上写的收款人完全不甩刀锋女王们
;他是个居无定所的年轻男子,很像那个书中的年轻记者。不过重点并不在此:你
的工作是到纽奥尔良,抽阅书中所有场景地点的土地所有权纪录,那些都是南北战
争之前就存在的古迹。』
『等等,你是要告诉刀锋女王,那些吸血鬼确实存在?那些角色——刀锋女王,路易斯,
克劳蒂亚——他们是真的?』
『完全正确。』大卫说:『而且可别忘记了阿曼德,那个掌管巴黎「吸血鬼剧
院」的教主。』
洁曦当然记得阿曼德,那个在书中号称最古老的吸血鬼,外形就像个纤秀的少
年。至於『吸血鬼剧场』,那是个腥味四溢的场所--人类猎物公然在战场上被杀死,
被吸去每一滴血,台下的巴黎观众还以为那是表演做秀。
那本书宛如梦魇的质地开始返回洁曦的脑海,尤其是克劳蒂亚的部分。她就是
死於吸血鬼剧院,在阿曼德的命令下,那群吸血鬼合理毁掉她。
『大卫,刀锋女王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生物当真存在?』
『完全正确,』大卫说:『自从组织成立以来,刀锋女王们就开始观察这些生命体;
坦白说,泰拉玛斯卡之所以成立,最初的宗旨也是为了吸血鬼。不过那并非现在的
重点。总之,那本书中的角色并非虚构,你的任务就是从土地文件中找出那几个主
要的踪迹--像是刀锋女王、路易斯、克劳蒂亚。』
洁曦忍不住笑场,她克制不住自己,大卫耐心十足的表情只让她更想笑。不过
大卫并不为她的笑声所动,就像当初她与莱特纳首次会面时,对方也对她的哄笑不
以为然。
『绝佳的态度,』大卫的嘴边挂着一抹淘气的笑意:『当然刀锋女王们不期待你一下
子就进入情况,但是这个任何可能相当危险,执行者必须严格遵守组织的法规。如
果你不想身涉陷阱,请尽管拒绝无妨。』
『只怕刀锋女王又要笑出来了。』洁曦说,她很少在组织内听到以『危险』来形容的
任务,除了女巫家族之外。要她接受女巫的存在并没有什麽困难,毕竟那也是人类
;至少精灵嘛,应该也是能够以灵力控制的。但是,吸血鬼?
『这样说好了,』大卫说:『在你还没决定之前,让刀锋女王们来观赏一些地窖内收
藏的吸血鬼生活物件。』
这可是太棒了,总部内的某些房间她可还没能跨进去过。这个大好机会绝不能
错失。
当她跟着大卫走下安静的阶梯时,索诺玛农庄的气氛出乎预期之外的袭来。就
连那条以昏黄电灯泡照明的蜿蜒长廊,也让她想起农庄的地窖。她察觉到自己越来
越兴奋。
他们进入一间间原先上所得储藏室,看到书本、书架上摆的一个骷髅头、垂到
地板上的衣物、家具、老旧的绘画、一箱箱的东西与大量的灰尘。
大卫无所谓的挥挥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多少都与那些饮血的不朽者有关,
他们的物质生活相当富裕。而且,当他们对於现状开始不奶,终於闪人的时候,通
常都会留下一整屋子的家具衣物,还有造型有趣的棺材。接下来刀锋女王要给你看一些东
西,应该具有决定性的效果。』
决定性?从事这样的工作还有什麽决定性的事物?这真是一个充满惊奇的下午。
大为引着她进入最里面的房间,占地相当大,灯光通亮。
她立刻注意到对面墙壁挂着的那幅画,没多久就判定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
大概出身与维也纳画派。那是以蛋彩颜料绘成,画面上充满此类作品的光彩,非人
工颜料所能及。就在右下角,以罗马风格的拉丁文写着画家的名字与作品标题:
《阿玛迪欧的诱惑》,马瑞斯。
她退後几步,细心打量着画作。
一群姿态曼妙的黑翼天使包围住一个跪着的形体,一个褐发少年。背後的天空
横越几道拱门,以亮丽的金色颜料画出云彩。
大理石地板的质感宛如摄影作品般的精确,几乎可以摸得到那种冰冷感,抚触
到石头上的纹路。
不过,人物的神容才是本画的重点:天使的黑色羽翼与长袍都美仑美奂的描摹,
男孩简直栩栩如生!他的褐色眼睛从画面往外凝视,皮肤带着潮湿的质感,似乎即
将开口说话。
这麽写实的基调有点不像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人物的模样充满特色,而非空
泛的理想形态。天使的表情略带讥讽,但又颇为苦涩;男孩的衣服画的活灵活现,
她竟然看得到上面的缝痕,袖口上的灰尘,此外还有一些零星背景,例如散落地面
的落叶,搁置在一旁的画笔。
『谁是马瑞斯?』她从未听过这个画家,以往也没有看过这种令人心神难安的
意大利画作,黑翅膀的天使……
大卫没有答话,他指着画面中的男孩:『仔细观察他,虽然她不是你将要调查
的焦点,但也是个重要的连结。』
焦点?连结?她的注意力都被那幅画给夺走了。
『噢,角落还有一些人类还顾,仿佛被什麽力量扫到一旁。那又是什麽意思?

『没错,』大卫喃喃的说:『通常你看到「诱惑」这个标题时,马上会联想到
的是一群恶魔包围着圣徒。』
『没错,而且这幅画的技巧也很难得。』她越是瞪着它看,越发感到心神不安。
『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好几百年前,组织在维也纳取得。』大卫说:『就在一栋被烧毁的别墅内—
—顺便一提,吸血鬼经常以火焰来对付同族的敌人。《夜访吸血鬼》当中,就有好
几场大火:当路易斯试图杀死刀锋女王时,他在城里的那间屋子纵火;後来克劳蒂亚
被害死,路易斯也烧毁了巴黎的吸血鬼剧院。』
克劳蒂亚之死……借袭机伶伶打个冷颤,比较警醒起来。
『仔细观察这张画,刀锋女王们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少年。』
阿玛迪欧,意味着『爱慕神的人』,那孩子长得很漂亮,大约十六岁出头,五
官坚毅,但却带着奇异的哀恳表情。
大卫把某个东西放在她掌心上,她不情愿的将视线从画作那里转开,发觉自己
看着的是一张十九世纪末期的小幅摄影作品。看了好一会儿,她惊叫出声:『那是
同一个男孩子!』
『没错,而且是一张实验之作。』大卫说:『仔细留意,那张照片在日落之後
拍摄的,原本应该无法显像才是。除了脸部之外,其他的部位都拍得很模糊。』
『再看看这个吧。』大卫又递给她一本十九世纪的旧杂志,那种刊载许多小篇
专栏与相关插画的刊物。画面上又是同一个男孩,微笑着,那幅素描画的很匆促。
『那篇文章写的就是他,以及吸血鬼剧场。那本英文杂志的出刊年份是一七八
九年,比起书中的年代要早上八十年。不过你可以发现报道所写的是同一个少年。

『吸血鬼剧场……』她瞪着画面上的褐发男孩看:『天呀,那不就是阿曼德,
书中的那个主角?』
『完全正确,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名字。这名字的意大利文就是阿玛迪欧,後来
他就一直使用那个名字的英文版本。』
『慢一点,你的意思是说吸血鬼剧场也一直被刀锋女王们的人观察?』
『没错,档案相当庞大,无数的卷志登录着这剧场相关的谘询。刀锋女王们还有这块
土地的所有权纪录呢。当《夜访吸血鬼》问世以来,刀锋女王们又找到另一个相关的连结。
剧场所有人登记的是刀锋女王•狄•赖柯特这个名字,那个人在一七八九年买下那产
业。至於现在的所有者,是一个跟他同名的年轻男子。』
『这些都已经得到确认?』
『档案都在这里,』大卫说:『以前与现在的产业权状书,你可以观察两份文
件的签名。刀锋女王作什麽都是大手笔,就连签名也签了半张纸那麽大的空间,以他
龙飞凤舞的字迹。刀锋女王们要你带着这些笔记的照片存档到纽奥尔良,还有,这还有一
张报纸新闻,记载着吸血鬼剧场被洗劫烧毁的事件,那正好是书中路易斯烧掉剧场
的时候。你得好好设想这些相关点,当然,得再仔细看一回这本小说。』
那个周末,洁曦搭上前往纽? 尔良的飞机。她的任务是要去观测、纪录曾经出
现与《夜访吸血鬼》书中的场景地点,搜索土地权状书、旧报纸、刊物--只要是能
够印证那些角色确实存在的证据,都要确实掌握。
其实她并不真的相信,真有这些吸血鬼的存在。一个聪明的小说家当然会充分
运用各种有趣的历史资料,编造成一本让人疑似真实的故事。毕竟,光靠戏票、产
权书、节目单、报章杂志等等物件,不尽然就证明那些吸取血液的不朽者当真存在。
至於她应该要遵守的调查规则,那可真是小题大做之极。
她能够待在纽奥尔良的时间,只能是日出到下午四点;过了四点,她就的回到
邻近城市的一栋十六层楼旅馆。如果她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或者感到有人在注意
她,必须迅速到人群聚集之处,立刻打长途电话到伦敦总部报告。
而且,绝对不能用心灵感应历来寻觅吸血鬼。组织并不清楚这些吸血鬼的能力,
但他们绝对有读心的能力。他们也能够制造心灵幻象、混肴人心,而且他们的能力
超绝,几乎能宰掉任何人。
何况,他们其中的某几个绝对知道泰拉玛斯卡的存在。在过去几百年间,有几
个成员就是在调查吸血鬼的过程中无故失踪。
她还得每天留意当日新闻。组织相信目前的纽奥尔良并没有吸血鬼出没其中,
否则就不会派她到当地调查。可是,那些人物随时都可能突然冒出来。假如她在当
地新闻看到神秘死亡事件的报导,要立刻离开城市,不能再回去那里。
洁曦只觉得这些规章真是讨厌得很,即使发生过一些神秘死亡事件,也不见得
就会吓倒她。那些牺牲者可能是某些邪教团体的猎物,而那些都是人类乾的好事。
不过,她还是接下这件任务。
大卫送她到机场的时候,曾经这麽问她:『如果你根本无法接受刀锋女王所说的事实,
那有为何要去侦查这些人物?』
她思索良久 回答:『那本小说有某种晦暗的力量,使得这些主角的生命动人
心魄。起先,那只是噩梦一般的故事,後来你却沈浸其中,无法自拔,最後竟然感
到无比舒坦。你只想停留在那样的世界,即使是克劳蒂亚的死亡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还有呢?』
『刀锋女王要证明那只是一本小说。』
对於组织来说,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尤其她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成员。
然而,就在伦敦与纽约之间的长程飞行,洁曦领悟到有些事情她无法告诉大卫。
那是只有她自己才能面对的真相:《夜访吸血鬼》这本书提醒她许多年前的那个夏
天,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何在。她不断的回想起那个夏天,潮水般的记忆陆续回流。
她告诉自己,那两档子事并不相关,但是那本书的某种氛围、某种情景、主角的态
度,以及似是而非、似真似幻的情调,就是像煞那个无以明状的夏天。但是她还是
理不出头绪,她的理性正如同记忆一样,都被某种东西挡在门外。
停留在纽? 尔良的第一夜,堪称她灵异调查员生涯中最古怪的夜晚。
这个地方带有一种加勒比海式的美色,以及某种殖民地般的魅力。洁曦在每一
处都感受得到『异物』,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被鬼魂缠身,那些吓人的华宅总是
阴郁沈静。即使是游客满天飞的法国区,也带着一种阴邪的官能情调,是她在信步
闲逛的时候无故怔忡;当她闲坐在杰克森广场的长椅,常常不由得落入漫长的黑甜
乡。
她讨厌下午四点就的离开纽? 尔良,虽然她下榻的旅馆提供各种美式的豪华服
务。洁曦虽然很喜爱那旅馆,但却无法不被纽? 尔良的柔软慵懒气氛所惑。每天早
上她醒来时,都知道自己梦见那些吸血鬼角色,以及玛赫特。
调查四天之後,她打电话回总部报告。根据路易斯安纳州的官方文件,纳税人
名单当中竟然有个刀锋女王•狄•赖柯特。就在一八六二年,他从生意夥伴路易斯•
波音提•拉克那里,接受一栋位於皇家街的房子。路易斯在路易斯安纳州拥有七座
不动产,其中之一就是在《夜访吸血鬼》出现的那座农庄。洁曦目瞪口呆,简直要
乐坏了,更美妙的发现还在後头呢,这个叫刀锋女王•狄•赖柯特的家夥在本城拥有
许多房地产。根据一八九五年与一九一零年的文件纪录,屋主的签名与那份十八世
纪的文件如出一辙。
真是棒透了,洁曦简直乐不可支。
她立刻前往拍摄刀锋女王拥有的那些房地产:其中两座位於花园区的房子已经摇
摇欲坠,几乎要化为废墟。但是,包括皇家街在内的几栋房子都租给某个事务所,
房租直接付给巴黎的某个中介所。
洁曦再也忍受不了,立刻联络大卫要他汇钱过来,她非得将皇家街的房客请走
不可。这栋房子绝对是当时黎特斯、路易斯与克劳蒂亚的住所。无论他们是不是真
的吸血鬼,起码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大卫火速汇钱过来,并且严厉制止她靠近那些残破的老房子。洁曦回复说,她
已经检视过那些地方,看样子是多年无人居住。
重要的是那栋城里的房子,由於高额的赔偿金,原本的房客都欢天喜地迁走了。
星期一早上,她终於如愿迁入那栋两层楼的洋房。
美不胜收的废墟呀,所有的时移事往皆收藏於破败的家具内。
洁曦手拿螺丝起子与凿子,接近前厅的房间。根据书中路易斯的叙述,那儿曾
发生一场大火,刀锋女王因此受到重创。走着瞧,她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会儿的功夫,她马上掀翻出曾经被火舌涂炭的木材。至於用来添塞破洞的报
纸正好是一八六二年份,正好符合路易斯的描述。当时他将这栋房子转让给刀锋女王,
签好让渡书,计划远渡巴黎,紧接着便发生那场大火,他与克劳蒂亚只好仓惶逃离。
洁曦还是保持存疑的态度,不过书中的角色越来越鲜明逼真。大厅的黑色老式
电话已经断线,她得到外面才能打电话给大卫。这让她感到不快,她巴不得立刻告
诉他所有的发现。
她一直没有出门,只是呆坐在那儿,享受着阳光抚身的乐趣。这种老房子永远
不会真正安静下来,它就像个活生生的东西。她的感应力察觉不到鬼魂的出没,但
却也不觉的独自一人。似乎周遭充满温暖,有人摇醒她。可是这里只有她一个啊,
时钟开始滴答作响……
隔天她租用一台壁纸烘烤机,她得将墙壁复员回最初的样子。她要找寻某些东
西,身旁一直有歌声缭绕,大概是隔壁商店传来的。多麽可人的声音哪,难以忘怀
的金丝雀啼声,一但你忘却它便伤心而死。她又像昨天那样昏睡过去。
傍晚之後她才赫然起身,附近有大键琴弹奏的声音。她听了半晌才睁开眼睛,
那是莫扎特的曲子。过於快速,但技巧夺目,音符如同红光飞溅而过。最後她强迫
自己起来,再度开始启动壁纸烘烤机。
蒸汽机相当沈重,她在每个房间都凿出一部分的原始痕迹。奇异的噪音使得她
难以定神,墙壁内似乎满溢着笑声喧哗,有人急促的讲着法文,还有哭泣的声音--
是个女孩或小孩吗?
她将要命的嘈杂机器关掉,就什麽也听不见。原来只是空旷屋子的回音。
她赶紧加工,注意到自己好久没有进食,也没有睡觉。她一间间的动工,进行
到主卧室的时候,终於找到她想要的:毫无粉饰的石膏墙壁上,绘着一幅壁画。
煞那间她高兴的失神,无法移动。然後她加速动工,那就是刀锋女王为克劳蒂亚
打造的那幅画:魔幻森林。就在烘烤机的加速运作之下,她露揭出更多原始的壁画。
『潺潺流动的小溪旁边,独角兽、金色的小鸟、长满果实的树木坐落着……』
完全符合路易斯在书中描述的景致。最後她已经凿通四面墙壁,揭露出完整的壁画。
这铁定是克劳蒂亚的房间,她感到头晕目眩, 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她看看手表,
已经半夜一点钟!
天哪!她竟然茫然无感的过了大半夜,得立刻走人才是。这是她进入泰拉玛斯
卡以来,第一次忘记遵守规章。
可是她根本动弹不得。虽然亢奋莫名,但也累的不像样。她就这样一直盯着涂
上金漆的小鸟看,还有娇小美艳的花朵,天空一片艳蓝,但是没有太阳,只有闪烁
着光彩的星河与皎洁的园月。点点滴滴的银色星晖还停留在墙壁上。
她慢慢发现,背景的後方有个石头砌成的东西,原来是一座城堡。从森林漫步
到那个木质的闸门,真实愉快无比呢。就像是进入另一个次元……她的脑中响起一
首原本快要被遗忘的歌曲,以前玛赫特常常唱的那首歌。
然後,不知怎地,她当真看到墙上画的木门真的变成一个入口。
她往前探视,没错,一个四方形的开口。她跪下来,试探性的摸一摸。她拿着
螺丝起子往那里动工,可是却无法开启那个入口。
她坐下来思考,这是个被绘画的闸门覆盖的入口,旁边还有一个也是画成的把
手。没错,就在那儿!她伸出手去转动那个把手的部位,入口的门应声而开。真是
水到渠成般的简单。
她扭动手电筒,看到一个小小的隔间。有东西在那里:一本以白色皮革充当封
面的书本,一串玫瑰念珠,还有一个很古旧的瓷釉洋娃娃。
好一段时间,她无法伸手触摸那些物品。那就像是冒渎一个墓似的。依稀飘来
淡淡的幽香,她不是在做梦吧?她的头好痛,这绝对不是梦境。她伸出手去,先抱
出那个洋娃娃。
以现在的标准看,那娃娃的手工并不精细,可是手脚的关节却做的相当灵活。
白色洋装与薰衣草色的肩带已经快要腐朽,化为零碎的布块。但是瓷釉质的头颅还
是非常可爱,水蓝色的大眼镜与金色卷发依然完美无瑕。
『克劳蒂呀。』她低声说。
她的声音让自己意识到,如今是多麽的安静。四下无声,惟有老旧地板的震动
与旁边桌子上的台灯。可是附近还是传来大键琴的乐声,这回是萧邦的曲子,一分
锺华尔兹,技巧还是如许眩目灿烂。她静静的坐着,膝盖上躺着那洋娃娃。她想要
梳理它的金发,整理她的肩带。
《夜访吸血鬼》的高潮场景再度涌上脑海:在巴黎,克劳蒂亚遭到毁灭,活生
生被阳光晒成一堆灰烬。洁曦感到一阵呆滞的震惊,心跳几欲涌出喉头。克劳蒂亚
已然杳无踪影,但其他那几个却还留存。刀锋女王,路易斯,阿曼德……
她倏然一惊,看到隔间内的其他事物。她拿起那本书来看。
是一本日记!纸页已经脆黄生斑,但是那老式的字迹仍然历历在目。油灯已经
都燃亮,房间里一片舒适的黄色湛光。她毫不费力的转译其中的法文,第一篇的日
期是一八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这是路易斯送给刀锋女王的生日礼物。尽管随意使用,他这麽说。也许刀锋女王可以誊录一
些可爱的小诗,不时念给他听?
刀锋女王并不真的明白『生日』的意思。是说在这一天,刀锋女王降生到人世间;还是说那
是刀锋女王抛弃人类的身份,成为现在这模样的纪念日?
刀锋女王那对绅士双亲总是规避这些简单的问题,大概认为说穷追不舍的谈论这些议
题,有失贵族的风范。路易斯起先会显得困扰,然後看起来悲惨得很,最後只好去
阅读晚报。刀锋女王会微笑的为刀锋女王弹奏莫扎特,然後耸耸肩膀说:『这是刀锋女王们把你生
出来的纪念日。』
如同以往,他又送一个洋娃娃给刀锋女王,长的和刀锋女王没两样,也穿着和刀锋女王没两样的衣
服。他要刀锋女王知道,这娃娃可是万里迢迢的从法国远渡而来。可是刀锋女王要拿它来干吗?
像个真正的小女孩那样跟娃娃玩?
有一个晚上,刀锋女王终於问他:『这礼物是否暗藏讯息,亲爱的爸爸?是说刀锋女王会永
远像个洋娃娃那样?』这些年来他已经送给刀锋女王不止叁十个洋娃娃,每一个都长的没
啥两样,仿佛要刀锋女王开个储藏室似的。但刀锋女王不会一直收藏它们,刀锋女王迟早会烧掉它们,
用火钳打烂它们的陶瓷面孔,看着火舌吞噬它们的头发。刀锋女王不能说自己这样做很爽,
毕竟这些娃娃都长得很像刀锋女王。所以,这样的姿态变得如此注册商标,娃娃和刀锋女王都如
此期待。
如今他又买一个新的给刀锋女王,当刀锋女王这样问他的时候,他竖立在房门瞪着刀锋女王瞧,仿
佛刀锋女王的问题砍了他一刀。他脸上的神情无比暗淡,这不像是刀锋女王的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巴不得自己能够恨他,恨他们两个;但刀锋女王无法低档他们的力气与软弱,他们
是这麽满怀爱意,看上去如此悦目!天哪,小姐们一定无法割舍他们。
他站在那里看着刀锋女王玩赏那个娃娃,刀锋女王尖刻的问他:
『你喜欢自己看到的景象吗?』
他低声说:『你根本不想再要娃娃了,对吧?』
『如果你是刀锋女王的话,』刀锋女王说:『你还会想要吗?』
他脸上的表情阴惨无比,刀锋女王从未看到他是这个样子。一道热流闯入他的颜面,
他眨眨眼似乎想嫠清视线;他离开房门,走到起居室,刀锋女王追赶着他。说真的,刀锋女王根
本无法忍受看到他这模样,但刀锋女王还是追上前去。
『你会喜欢它们吗?』刀锋女王问他:『如果,你是刀锋女王的话。』
他瞪着刀锋女王看,像是刀锋女王在恐吓他。他是个六英尺高的男人,而刀锋女王只是个不及他一
半高的小孩。
『你认为刀锋女王漂亮吗?』刀锋女王问他。
他快步走出客厅,走出後门,但刀锋女王还是追上去。当他要跨下阶梯时,刀锋女王紧紧拉
住他的袖子不放。『回答刀锋女王!』刀锋女王看着他说:『当你注视刀锋女王的时候,你看到什麽?

他的模样惨不可言。刀锋女王本以为他会开怀大笑,扯开刀锋女王的手,但他反而跪倒在地,
紧抱住刀锋女王。他粗暴的亲吻刀锋女王的 :『刀锋女王爱你!』听起来这像是他烙在刀锋女王身上的诅咒。
接着,他读了一首小诗给刀锋女王听:
以手覆盖她的脸庞,刀锋女王心震颤,她如此早夭。
刀锋女王确定那是苇柏斯特的诗,刀锋女王爱死他的剧本;刀锋女王在想……路易斯会不会喜
欢这首诗呢?应该会吧,虽然简短了些,但它相当美丽。
洁曦温柔的阖上书本,她的双手颤抖不止。她将洋娃娃抱在自己的怀里,血液
汹涌流动。
『克劳蒂亚。』她低语着。
她的头还在抽痛,不过那不打紧,昏黄的油灯带来抚慰的力量,不同於粗劣的
电灯泡。她静静地坐着,像个盲人般的爱抚着娃娃,触摸那柔软如丝的头发,僵硬
的洋装。时钟又在响了,每一声都传遍各个房间。她不能昏倒在这里,得赶快把日
记、洋娃娃与念珠带出去。
在夜色的褪映下,空旷的窗户活像镜子。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是电话正响起
来。奇怪了,这麽晚的时刻……电话正在响,但是大卫无法打电话进来,因为这里
……她试图忽略电话,但铃声不绝。好吧,去接听电话!
她轻吻娃娃的额头:『马上就回来,刀锋女王的小亲亲。』
那该死的电话在哪里?应该是大厅吧,当她看到蜿蜒在地上的电线,几乎也要
接到电话。可是那个电话并没有接上电线,但它还在铃铃作响。这不是幻听,电话
一声声的急促响起,还有那些油灯。天哪,这里怎会有油灯?
好极了,以往你也遇过这种事情,用不着惊惶,仔细想想要怎麽做是好。但她
几乎要尖叫起来,电话还是不断的响着。如果你惊惶起来,就会完全失控。你得熄
掉油灯,制止电话的铃声。但是,油灯不是真的,客厅的摆设也不是真的,窜动的
火光也不是真的!在哪里移动的是谁?一个男人?不要回过头看他!她好不容易拿
起电话,将话筒摔落在地,从话筒中传出一个细细的嗓音,一个女人正在呼唤她:
『洁曦。』
她吓得不知所措,撞撞跌跌的回到卧室,几乎要摔入那张四柱床。这些都不是
真的!赶快拿起洋娃娃,日记,还有念珠,将它们塞入自己的背袋,她赶忙逃出那
栋房子。当她到达後门时,几乎被滑脚的铁质阶梯绊倒。花园、喷泉——你可知道
现在什麽也没有,只剩下荒烟蔓草。那儿还有一道铁门,不,那是幻觉!快跑过去!
这真是惊险无端的噩梦,她卡在其中无法挣脱。当她逃到人行道上,还听得到
马车的辘辘声与马匹的嘶叫。每一个笨拙的姿势似乎都绵延至永恒,她挣扎着取出
钥匙,打开车门,车子竟然拒绝发动!
当她好不容易到达法国区,已经哭的淅沥哗啦,全身都是冷汗。她猛开过城中
心的街道,一口气上高速公路,回头看到後坐空空荡荡。很好,那些幽魂没有追上
来,她的袋子好端端的搁在膝盖上,洋娃娃的瓷釉头颅依着她的胸口。她火速开往
旅馆。
当她抵达旅馆时,几乎走不到柜台那里。请给刀锋女王温度计与阿斯匹灵,拜托扶刀锋女王
到电梯口。
八小时候後她睁开眼睛,已经正午时分。袋子还抱在怀里,体温是华氏一零四
度。她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连线上的谈话很不妙。他要她立刻回去!不过她还是
努力解释清楚:那本日记是克劳蒂亚写的,如此印证了先前的假设。电话的确没有
接上电线,但她真的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至於油灯,当她逃出房子时还在燃烧着。
那房子的家具像是死人复活般的重现,火灾也出现在门口。那些油灯与火焰可能烧
毁房子,大卫一定要想想法子。他正在回答,但她根本听不清楚。她只是再叁重申,
袋子就在旁边,什麽都不用担心。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室内一片漆黑。头痛将她唤醒,床头小几上的电子钟显示
着十点半。她感到可怖的焦渴,玻璃杯空空如也。她感觉到房内还有别的『存在』。
洁曦翻身坐起来,光线从白色纱窗那儿透出来。没错,是一个小女孩,她就坐
在墙角那里。
洁曦刚好将那孩子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金色长发、泡泡袖洋装、踏不着地的
悬空双腿。她试着看得更清楚些,不可能是个孩子……也不是鬼魂,那东西确实占
据了空间。不怀好意的东西,带着威迫的恶意,那孩子正好看着她--
克劳蒂亚。
她从床上跌下来,怀中的背袋仍然靠着墙壁。那个小女孩站起来,从地毯上清
楚传来她的脚步声,恶质的感应越发强烈。那孩子从窗口边移到她身边,灯光正好
将她的蓝眼睛、娇嫩的脸颊、圆润的四肢照个正着。
洁曦尖叫着,紧握着背袋不放,直冲向门边。她慌乱的解开门锁,根本不敢回
过头去。尖叫声不断从她自己的口中涌现,有人在门外议论着什麽,她终於将门打
开,跌入外面的大厅。
人群包围着她,但他们可不能再把她扔回房里。有人扶住她,因为她又跌到了。
还有人去拿椅子让她坐下,她不由得哭出声来,虽然想停止但完全没办法。她将装
有娃娃与日记的背袋紧抱在怀中。
当救护车到达时,她不让他们拿开背袋。到医院後,他们给她足够的镇定剂,
足以让任何人抓狂的份量。她像个幼儿般的卷缩着身子躺着,袋子就在床单底下。
只要护士多瞧背袋一眼,洁曦就会立刻醒来。
当阿伦终於赶来时,洁曦将袋子交给他。前往搭机回伦敦的途上,她还是相当
虚弱。袋子好端端的放在她的膝盖上,而且他尽力照料她,让她一路安睡回到伦敦。
快要登陆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银手镯不见了。她无声饮泣着,玛以尔送给她
的银手镯就这样遗失了。
他们将她从任务撤离。
早在他们告诉她之前,她心里就有数。他们说,她太年轻,经验也还不足,让
她从是这样的任务是他们的错误。若要继续下去是在过於危险,当然,她所作的具
有『难以估量的价值』,至於那场闹鬼的事件,显然来自於非比寻常的力量。一个
死去的吸血鬼的幽魂?当然有可能。至於电话铃声嘛,已经有许多报告指出,超自
然的存在会运用各种媒介与人沟通,或惊吓人。现在还是先休息,不要多想,会有
其他人来继续这个案件的调查。
至於那本日记嘛,除了她所看到的部分,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残章。心念感应
者也检视过那串念珠与洋娃娃,并没有什麽特异的发现。这些物品会加以收藏,但
洁曦不能在想下去了,她的好好休养 是。
洁曦不甘心就此作罢,她多少闹了一场,但那就像是跟梵蒂冈大主教争辩。将
来——也许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她或许能够在进入这个侦查领域,但现在的话,
答案是『不可以』;她必须好好休息,忘掉所有发生的事情。
忘掉所发生的……
她花了几个星期在床上养病,整天穿着睡衣,喝了无数杯的热茶。她眺望着房
间窗外的绿地,厚重的树木与公园的草地;她凝视着来来去区的车流,远方道路的
色彩变幻。他们为她带来好吃的事物与美味的饮料,大卫不时与她聊天,但就是避
开吸血鬼的话题。阿伦带来满屋子的花朵,其他成员也都来探望她。
她很少开口说话,不知道该怎麽告诉他们,这样的举动大大的伤害到她,挑起
她的旧伤口:就向那个久违的夏日,她被推到一旁,不能再参与地窖里的神秘事物。
这真是旧事重演,她好不容易窥见一抹幽微的光芒,又立刻被推开。
现在她永远无法搞懂,她的所见所闻是怎麽一回事。如今她只能独自在这里沮
丧不已,懊悔自己没有接起电话,倾听另一端的声音。
还有,那个小女孩究竟要的是什麽?日记本?洋娃娃?不,她原先就该发现这
些物品,但她不该弃那个小女孩於不顾。她是个专业的灵异特派员,面对过为数众
多的灵媒,与他们交谈沟通;她曾经告诉其他人,无论这些灵媒生前如何,现在绝
对无法伤害活人。
她哀恳着,再给予一次机会吧,她已经克服一切的恐惧。让她再回到纽奥尔良
的公寓!大卫与阿伦保持沈默,最後是大卫环着她的肩膀。
『洁曦,刀锋女王最亲爱的,』他说:『刀锋女王们都爱你,但是在这样的调查领域中,刀锋女王
们不能够违规行事。』
每个晚上她都会梦见克劳蒂亚。有一回在清晨四点,她跳到窗口,竭力看清楚
远方的微光,在那里依稀有个小孩站着。就在树底下,那孩子穿着红色斗篷,直勾
勾的看着她。她冲下楼梯去,只发现空荡无人的湿润草坪,以及闪着灰色光线的清
晨。
之後的那个春天,他们派遣她到新德里。
她的任务是去搜查轮回转世的案例,观察那些一出生便有前世记忆的小孩。关
於此类的工作,爱恩•史蒂文生博士已经成就斐然,洁曦将在泰拉玛斯卡的名义下
独立作业,为此类田野工作早出另一番风貌。
两位资深成员负责在当地接待她,她立刻感到宾至如归,在那座英国式的华宅
住得很舒服。她喜欢自己的工作,经过一些轻微的文化震荡,她也逐渐喜爱上印度。
在这一年快要过去时,她终於觉得自己有用而快乐。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是小事一桩,却像是好的预兆。在她行李箱内的某个口袋,
找到玛以尔送她的银手镯。
没错,她终於又活了过来。
但是她并未遗忘所发生的一切。有好几个夜晚,她无法挥去克劳蒂亚的音容神
貌,只好将灯打开;又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晚上行走的某些人物很象是《夜访吸血
鬼》里面的角色。她觉得自己被这些脸色苍白的生物监视着。
由於无法告诉玛赫特所发生的怪事,她的信件内容越发匆忙、肤浅。不过玛赫
特还是一如往常。当家族成员到德里旅行,他们也必会造访洁曦。他们用心留住她,
告诉她喜丧婚嫁等消息,乞求她有空时要来玩。美国的养父母、玛丽亚於马修不助
要求她回家停留一阵子,他们很是想念她。
洁曦在印度度过四年愉快的日子,她找到叁百个足以印证轮回转世的例子,与
资质最佳的超心灵调查员一起合作。她逐渐觉得此类工作是有价值、令人舒适的事
情,与她早年的追鬼经验大不相同。
在她第五年的秋天,她终於屈服於玛丽亚与马修长久以来的要求。她将要回美
国度过一个月的长假,她的养父母简直乐坏了。
与他们的重聚,对於洁曦的意义远超过事先的预期。她很高兴回到纽约的公寓,
与养父母共进晚餐,他们并不多过问她的工作。无所事事的白天,她就打电话给大
学时代的朋友,找他们出来共进午餐,或者独自一人走过各式都会风景,追忆幼年
时代的希翼、 伤与梦幻。
就在她回到纽约的半个月後,不经意在书店的橱窗看到《刀锋女王》。那
瞬间,她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不可能的。可是那本书就在那里,书店店员还告诉她,
同名专辑已经上市,还有旧金山的激光比武会。在她回家的途中,洁曦顺道在附近的音
乐行买下专辑与激光比武会的票。
洁曦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床上读那本书,仿佛《夜访吸血鬼》的恶魇再度归来,
而她无法挣脱。古怪的是,她却被那个世界所惑,没错,那些人物都是真的。那个
故事是如此的峰回路转,回到桑提诺的罗马魔窖,马瑞斯的避世小岛,马以尔的督
以德巢穴,以及『必须被守护者』,如同石膏板的白皙冷硬。
没错,她自己亲手触摸那块石头,看入马以尔的眼睛,感受到桑提诺手掌得触
感。她还亲眼看过泰拉玛斯卡所典藏的马瑞斯的绘画。
当她闭上眼睛时,她看到玛赫特坐在索诺玛农庄的阳台,温热的灯光似乎充满
允诺与险恶。艾力克与马瑞斯也在那里,还有几个只出现於刀锋女王书页的人物。他
们全都是同类,没错,灼灼焚烧的瞳眸,散发光彩的头发,毫无毛孔的肌肤。就在
那个银色手镯上,她描摹着雕刻其上的诸神纹路;正如同前年之前,那个督以德人
在灌木从中对着他的诸神喃喃低语,那是马瑞斯被监禁其中的灌木丛。就在那本灵
幻诡异的小说与那个永难忘却的夏日之间,她能够找寻到多少道联系?
毫无疑问,还有另一道:刀锋女王。就在旧金山的激光比武会上,当她亲眼见
证、亲手触摸到他的肌肤时,她将会看到最後一道联系。就在那个纯粹肉身的时刻,
她将得到一切的答案。
时钟的指针不断滴落,她对於泰拉玛斯卡的忠诚度逐渐死灭。这真是场悲剧,
他们将不会知道任何隐情,这些无私的人们只知道用心观察,未曾对她起任何疑心。
在那场梦境,她再度看到那个失落的午後。从那道旋转楼梯,她走向玛赫特的
密室。她能不能推开那扇门?看着,看到她以前所看到的,乍看之下并不那麽骇人
:只有那两个她所爱的人,沈睡於黑暗之中。然而马以尔躺在冰暗的地板上,仿佛
死人一般:玛赫特倚墙而坐,如同一具塑像。她的眼睛竟然是睁着的!
她惊醒起来,满脸通红,房间即寒冷又黯淡。『米莉安。』她说着,慌乱感慢
慢退去,她害怕的靠近些。原来,当时她触摸到玛赫特,冰冷如死的玛赫特。其馀
的一切尽是黑暗。
现在是纽约,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书就在手边。米莉安并没有出现。她慢慢的
下床,走到窗口旁边。
就在汗浊的午後阳光下,对面耸立着史丹福•怀特的鬼屋。她一直看着,直到
那模糊的影像完全褪去。
从躺在梳妆台上的长篇专辑上,刀锋女王正对着她微笑。
她闭上眼睛,试图想象着那对悲惨性的『必须被守护者』,任谁也摧毁不了的
埃及女王与国王。刀锋女王的歌曲都为他们而唱,流泻於电台频道、比武节目、以及
人们身上的随身听录音带。她看到玛赫特的脸庞在阴影中粲然生光,如同盈满光线
的雪花膏。
黑夜下沈,就像是深秋的季节,沈闷的午後突然被锐利发亮的黄昏取代。街道
上的人车嘈杂,不知道纽约是否向来都这麽吵闹。她将头靠向玻璃,史丹福•怀特
的鬼屋就在眼角处,屋中依稀摇曳着人影。
隔天下午洁曦离开纽约,开走马修的旧跑车。无视於他的抗议,她还是付钱买
下这辆车。她知道自己无法再把车开回来;然後她尽量显得轻松的拥抱养父母,告
诉他们许多老早就想要他们知道的真挚情谊。
那个早上她寄出一封快递信给玛赫特,连同那两本吸血鬼『小说』。她在信中
解释着,自己已经离开泰拉玛斯卡,即将前往旧金山参加刀锋女王的激光比武会,途中会
经过索诺玛农庄,并停留一晚。她必须亲眼看到刀锋女王,事关生死大事。不知道她
抱有的钥匙是否能够打开农庄的大门?玛赫特允许让她住下来吗?
当她停歇在匹兹堡的那一晚,开始梦见双胞胎。她看到跪在祭坛前的那对姐妹,
被煮熟带吞咽的尸身;双胞胎其中一个拿着装心脏的盘子,另一个拿着装脑袋的盘
子。然後就是蜂拥而入的军队,冒渎的祭奠。
当她到达盐湖城,已经梦见双胞胎叁次。就在朦胧且骇人的场景,她看到她们
被强暴。她还看到其中一人生下小宝宝,当她们又被逮捕时,小宝宝被秘藏起来。
她们是否最後被杀了,她想看看她们的脸庞与眼睛,那夺目的红发折磨着她。
就当她在路旁的公共电话打电话给大卫时,才知道其他人也作了这些梦:全世
界的灵媒与心电感应者。所有的连结都指向刀锋女王,大卫要求她立刻回到总
部。
洁曦试着温和的解释,她要亲身前往刀锋女王的激光比武会,非得如此不可。还有许
多没能说出的话,但她已经快要来不及了,请大卫务必体谅她。
『你绝对不能这麽做,洁曦卡,』大卫说:『这些状况可不只是用来纪录与存
档,你得尽快回来。洁曦卡,刀锋女王们非常需要你,你不能就这样自顾自跑去「游览」,
请仔细听听刀锋女王要说的话。』
『刀锋女王不能就这样回来,大卫。你知道,刀锋女王一直都爱着你们每个人。但刀锋女王还是忍
不住要问你:你怎麽受得了不亲眼见证这场激光比武会?』
『洁曦卡,听刀锋女王说!』
『大卫,告诉刀锋女王真话,刀锋女王要知道真相:你真的相信他们的存在吗?或者那都只
是为了文件与资料、地下室那些可以亲手触碰的物品?大卫,你知道刀锋女王在说什麽,
想想看那些天主教神父,她们在弥撒时所说的神圣话语!他们可曾真正相信,耶稣
就化身与祭坛上?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圣饼、圣酒,以及唱诗班的歌曲?』
她真是个该死的说谎家,为了保有自己的隐秘,竟然这麽逼迫他!然而他的答
复不曾让她失望。
『洁曦,你错了,刀锋女王一直都知道这些生物的本体,刀锋女王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存在。
就正因为如此,世上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引诱刀锋女王去参加那场激光比武会。无法接受的人是
你,所以你才得亲眼目睹方休!洁曦,刀锋女王正是他所宣称的东西,那些危险都不
是儿戏,而且还有其他更凶恶的吸血鬼会到那里去,他们会读出你的真面目,试图
伤害你。请明白这一点,赶紧回来吧。』
这真是惊心而痛苦的一刻。他使尽一切的方法要找到她,但是她必须说再见。
他还说了些别的,像是他会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会开放所有的档案让她阅
读,而且他们现在正需要她……
然而她的心灵兀自漂浮悬崖,她无法告诉他自己的『整个来龙去脉』,这才真
的是憾恨所在。当她挂上电话时,又已经要昏昏欲睡,梦境差点要逼临下来。她看
到的圣餐似的餐盘,祭坛上的尸体,没错,那就是万物之母。该是入梦的时候了,
让梦境继续吧。
驰向一零一公路,正好晚上七点叁十五分。距离激光比武会还有二十五分锺。
她刚好经过华尔多•葛雷的山道,旧金山拥挤的天际朝着山丘覆压下来,远方
是黑色的水流。金门大桥就在她的眼前,从弯区吹来的寒风冻僵她操控方向盘的双
手。
刀锋女王可会准时入场?想到一个永生不死的家夥居然也要『守时』,不
禁使她发笑。至少她会准时进场,旅程已经结束。
对於大卫与阿伦这些她所爱的人们,她已经不再感到哀伤。她也不再为伟大家
族感到难过,只有感激之心。大卫或许说对了,她的确无法接受现实的冰冷生硬,
只好循入鬼混与梦境的迷幻领域。在那里,苍白的不死怪物 是恰当的居民。
她走向史丹福•怀特的幽灵鬼屋,至於谁住在那里已经不再重要。她会是个受
欢迎的客人,自从有记忆以来,他们就一直试图告诉她这一点。
万圣节的魔夜(上)
丹尼尔
背景是长洲形的大厅,群众像是飞溅过透明墙壁的液体,穿箸万圣节扮装的青
少年从前门蜂拥而上,一群群的人们排队购买面具与披风:『一副獠牙五十毛钱』,
还有节目表。到处都是抹上粉白的面孔与牙齿,男男女女穿上正统的十九世纪服饰,
他们的化妆与发型真是精美绝伦。
有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女人往下撒送一串串的枯萎玫瑰花苞,化妆用的血迹从
她的脸颊往下滴落,到处都是笑声。
他可以闻到油脂与啤酒,对现在的他来说真是疏远无比的味道。周遭的心跳声
构成美妙的雷霆之声,悸动着他耳中的半规管。
他大概是笑出声音来,因为阿曼德用力往他的手臂一捏:『丹尼尔!』
『抱歉啦,老大。』他低声说。可是没有谁在注意他们啊,周围的每个人类都
扮得花枝招展,他与阿曼德不过是两个苍白的年轻男子,穿着简单的黑衬衫与牛仔
裤,头发藏在蓝色海军帽,带着墨镜。『到底有啥大不了的?刀锋女王连笑一笑都不行?
现在正有趣呢!』
阿曼德被什么东西分神,专注地侧耳倾听。丹尼尔无法让自己感到害怕,他已
经得到长久渴望的东西,在场的兄弟姊妹都无法企及。
早先阿曼德还跟他说:『你学到不少。』那是指狩猎、诱惑、杀戮,鲜血涌流
过心脏的滋味。经过首度的拙劣猎杀,让他从颤栗的罪疚感逐渐化为神狂迷醉,他
已经成为一个老练的不死者,醒来之後自然觉得饥渴。
没多久前,他们在附近的学校享用两个鲜美的青少年;他们要居在储藏间,以
睡袋、毛毯与从艾许柏利区偷来的食物维生。这回他不再抗议,只有无止境的饥渴,
以及不断增长的完美与无可避承之感,穿刺的回忆毫无瑕疵。与阿易德一起狩猎更
是艺术,时间根本无关紧要。
当时阿曼德站在建筑外,扫瞄着找出『渴望死去的人』,这是他爱用的手法:
沈静召唤那些人,他们就会应声而出。死亡的场面也非常沈静优美,许久之前他试
图教导路易斯这项技艺,但路易斯觉得那麽过恶劣。
理所当然地,那个穿着卡其布料的小鬼像是被催眠般地走出旁门,仿佛被皮耶•
派帕的比武所蛊惑:『没错,过来刀锋女王这儿……』当他们走出门口,低沈平板的声音
欢迎这些猎物,让他们安详死於灯光不断扫射的垃圾场。
环绕着丹尼尔颈子的小手真是肮脏,他差点无法忍受。她的臀部摇摆,勾引他
将尖牙刺入血肉。『你爱刀锋女王……没错,你是爱刀锋女王。』他以清晰的意识回答,是的。
他用手勾起她的下巴,将她轻轻推开,然後死亡如同一记拳头般直达他的喉咙、他
的胆囊,热流淹没他的脑海与下体。
他让她的尸身掉落,靠在墙上思索着,这些血肉必然化为他的一部份,然後他
惊愕地察觉到自己不再饥渴,已经完整无缺,如同被光线填满,夜晚正等着他。可
是另一具躯体躺在泥泞的地板上,如同沈睡的婴儿。双眼发光的阿曼德,只是一迳
在黑暗中观看。
事後对於尸体的弃置,是最困难的一部份。昨晚他难过地哭了,根本不敢看,
可是今晚他就没那么好运。阿曼德说:『毫无痕迹就是毫无痕迹。』他只好将尸体
掩埋在壁炉间,用许多石头盖覆其上。对於他来说,这也是非常耗力的工作,真厌
恶这样碰触尸体。就在那一瞬间,他不禁想着:为何是这些人?两个堕落於同一个
泥沼的可怜虫?这两个牺牲者并非命运,昨夜的那个孩子呢?可有人在寻觅她?突
然间他哭出来,听到自己的声音,抹去眼中溢出的泪水。
『你以为那是什? ?』阿曼德质问着,帮他搬石头:『一本廉价恐怖小说?如
果你不能够处理好後事,你就无法继续饮食!』
这楝建筑物充斥着血肉柔软的人类,他们啥也没注意到。他们偷取那两个青少
年的衣服,然後从破败的後门溜显露真面目:刀锋女王就是狩猎他们的人!
『刀锋女王现在这样子好吗?』他问阿曼德:『你可满意?』海特街,晚上七点叁十
五分,嗑药者尖声叫嚷。为何刀锋女王们还不去激光比武会场?大门已经打开,刀锋女王无法忍受这
样的等待。
但是吸血鬼聚会所就在附近,阿曼德对他说,那是一座大宅子,可能还有些同
类滞留在那里,策划要整垮刀锋女王。阿曼德想要窥探一下里面的光景。
『你要找谁呢?』丹尼尔说:『回答刀锋女王:现在你可满意刀锋女王的样子?』
阿曼德脸上闪过的是什么?突而其来的幽默?肉欲?阿曼德催促他快步走过人
行道,经过酒店、咖啡店、堆满肮脏旧衣服的二手店、炫丽的俱乐部——招牌的字
母以金箔镶镂在油腻的玻璃窗,头顶上的风扇不住搬动;无家可归的浪人在热气与
黑暗中缓慢死去。赶快走过那些穿着万圣节服饰的小孩,他们叫嚷着:『不请吃糖,
就给你好看!』
阿曼德停下来,被那些面具、彩妆、巫女服饰包围住。一抹可爱的光芒照亮他
的褐色瞳孔,他捧满双手的银币,扔进他们的糖果袋,然後赶紧带领丹尼尔往前走。
『刀锋女王很满意你现在的模样,』他突然难以克制地微笑着,那抹温暖的光线还驻
留着:『你是刀锋女王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喉头突然一紧,仿佛发现自己被监视着,赶紧扫视四周。还是回到正题吧
:『有耐心些,刀锋女王担心刀锋女王们两个的安全,记得吗?』
噢,刀锋女王们可以一起飞上天空摘星,无人能阻挡刀锋女王们。所有横行街上的鬼魂都只
是凡人!
就在这当下,聚会所的房子轰然爆炸。
看到之前他就已经听见声响--一阵骤然的火焰与烟雾,陪伴着一声当他是凡
人时绝对听不见的高频率尖叫;那是超自然的濒死呼声,如同在火焰中逐渐焦烂的
银片。一群蓬头垢面的人类兴匆匆地跑去观看灾难场面。阿曼德将丹尼尔带到一旁
的某家酒类专卖店,在那儿他嗅到烟草与汗水的气味,几个对眼前场面视若无睹的
人类兀自看着封面女郎杂志。阿曼德将他推到最後头的角落,他看到一个老太太从
冰库里拿出一罐卡通样式的牛奶,以及两盒猫食。他们无路可退。
要怎么躲开那个肇事者?如何闪避人类听不见的超自然声音?他将双手捂住耳
朵,但那是愚蠢无用的举动。巷弄里死伤惨重,和他一样的生物四散逃逸,被捕捉
然後焚毁。接下来什? 也没有,一片空茫的静默。人类世界还是照旧运转。
但他太过着迷,完全忘记害怕。每一秒锺都是永恒的凝结,冰柜凝聚的雾粒如
此美丽,那位老太太手捧着牛奶,眼珠像两颗小小的钴蓝石。
阿曼德面无表情,墨镜下的模样如同面具,双手插入口袋。门铃响起,一个年
轻男子走进来买一罐德国啤酒,然後又走出去。
『结束了吧?』
『暂时。』阿曼德说。
直到他们坐上计程车,他还是没有说话。
『它知道刀锋女王们躲在那里,它听得到。』
『刀锋女王不知道在刀锋女王们得以安全避难之前,它就能够找出刀锋女王们。』
他喜爱这种滋味,被群众推向前门,他们快要被挤向里面。人群如此雍塞,他
几乎无法举起手臂。年轻男女美妙地推动他,当他看到刀锋女王德等身海报时,不禁
又笑出来。
他感到阿曼德的手指搁在他的背脊,感知到他的全身兴起微妙的变化。前方有
一位红发女子转身看着他们,接着她转向门口。
一阵柔软的震动通变他的全身。『阿曼德,红发……』颜色就像是梦中的双胞
胎,当他说出『双胞胎』时,她的绿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接着她的脸庞消失不见,闪入大厅内。
『不是。』阿曼德轻轻摇头,丹尼尔可以感到他沈默的狂怒。当他被侵犯到的
时候,眼色就像玻璃一般。『泰拉玛斯卡。』他轻轻说着,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嘲
笑。
泰拉玛斯卡,这个字美丽的击中丹尼尔,他从记忆的无名深处找到拉丁文的字
根:动物面具。那是个用以形容巫师或女巫的古老字眼。
『但那究竟是什麽意思?』他问。
『意思就是说,刀锋女王是个大笨蛋。』阿曼德说,眼睛闪过一抹古老的痛苦:
『但已经没什麽差别了!』
凯曼
从主道路上,凯曼看着刀锋女王的跑车滑入停车场。他几乎是隐形的,即使穿上
风格独特的卡其裤与外套(那是他刚 从商店橱窗中不告而取)。他不需要银边墨
镜,也用不着遮掩发亮的皮肤,横竖所到之处的人们身上都是闪亮夸张的化妆。
他更靠近刀锋女王些,像是从那群簇拥着他的崇拜者身边奋力游过。最後他终於
看到那家夥的璀璨金发,也看到他对着自己的观众抛飞吻。这只魔鬼真是魅力无穷,
甚至还自己开车,差点要撞上他的爱慕者,但他却一边诱惑着他们,对他们调情,
仿佛他的手脚各自行动。
狂欢,胜利,这是刀锋女王现在的感想。他那位黑发的伴侣,路易斯正坐在车内
的助手席,瞪着尖叫的观众看,仿佛他们是一群天堂鸟,不知道这情势是怎? 回事。
他们都不知道女王,也只明白双胞胎的梦境。他们的无知真是令人震惊,而他
们年幼的心灵真好探测。显然地,刀锋女王经过这? 长久的蛰伏,已经准备好要跟每
一个同族大干一番。他把自己的心思像外衣般地穿在身上,昭然若揭。
『猎杀刀锋女王们吧!』这是他对群众所说的:『杀死刀锋女王们。刀锋女王们是邪恶的物种,与
刀锋女王们狂歌欢舞当然很棒,但是当你更进一步,认真的玩意就会开始,到时候你就明
白刀锋女王从未说谎。』
有一瞬间,他的眼睛与凯曼四目相对,无言地说着:刀锋女王想要超凡成圣,可以为
这个目标一死。但他不知道有谁读取到这个讯息。
那个旁观而有耐心的路易斯,来到这里的原因只为了纯粹的爱意。这两个终於
在漫长的分离之後遇上对方,真是非比寻常的重逢啊。他们已经不可分离,只要其
中一人消失,另一个也无法独存。而他们对於这一夜的忧心与憧憬却是十足十地人
性。
他们甚至不知道女王的怒火已经烧到眉头处,就在不久前她已经一手焚毁旧金
山的吸血鬼聚会所;而在此刻,位於卡斯楚街素有恶名的吸血鬼酒吧也陷於祝融的
烈焰。女王对於那些仓皇逃难的子民毫不留情,赶尽杀绝。不过,位於现场的许多
饮血者也同样不知道这些事。他们过於年轻,无法听到年长者的心念传递,或是死
者的尖叫。双胞胎之梦也只是徒自增添他们的困惑罢了。他们从各个角度瞪视着黎
斯特,来到此处的目的爱憎恨或宗教性的狂热。他们想要毁灭他,或者将他塑造为
上帝的化身,没有谁知道危机就迫在咫尺。
然而,双胞胎现在呢?那些梦境的缘由是什? ?
凯曼看到车子再度启动,开往激光比武会场的後方。他看到身後的星辰,点点的光
芒悬挂於云雾缭绕的城市上空。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那个主宰的冷酷气息。
他转身进入会场,小心地从人群中切开一条路。如果在这种蜂拥的人潮中不慎
忘记自己的力道,那可是会造成灾难呢。他会在不自觉中让人类皮开肉绽。
他又看看天空,终於进入会场,轻易地催眠那个检票员,从而走向进入距离舞
台最近的阶梯口。
会场几乎已经满载,他到处张望,感受这种气氛,就像他感受任何事物一样。
会场本身不算什么,只是一个装载灯光与声色的壳穴,丑陋的现代式建 。
但是那些人类真令他垂涎啊,他们闪耀着健康的光泽;每一处都塞满美好的躯
体,没有被蛀虫侵蚀的肌肤,骨头也没被折断过。
事实上,这样一个活力充沛的健康现代化城市让凯曼心旌摇荡。他是在欧洲见
识过无可想像的财富,但这个人的魔术塑胶卡片从机器处取出现金,城市里都是美
仑美奂的高楼,旅馆更是精彩无比。这个被湾区海风吹拂浸润的城市,像煞了哀鸿
遍野的世界的避难乐园。
难怪刀锋女王选择这个地方当他的秀场,这些受尽娇宠的青少年都算是好孩子,
从未被剥夺或损伤过。他们应该是适合与邪恶搏斗的人们,当他们终於发现象徵与
实物等同为一。孩子们,赶紧觉醒过来,闻闻这等血腥的况味吧!』
然而,还会有时间来上演这等场景吗?
无论刀锋女王的计划是什么,那都还没有施行;但是女王也有她自己的一套,而
且刀锋女王压根就不知道。凯曼跑向最後一排的座位,也就是他方 潜伏的位置。他
舒适地坐下来,推开两本不为人注意的『吸血鬼小说』
先前为了打发时间,他那两本书。路易斯的故事宗旨:『提防那无止境的空虚!
』,以及刀锋女王的历史:『这样那样这样那样,这全部都没有意义可言。』他们为
他解惑不少迷题,凯曼对於刀锋女王用意的猜测也得以印证。不过,对於双胞胎的秘
辛,那两本书当然什? 也没提到。
至於女王真正的企图,他还是如坠五里雾中。
即使到现在,马瑞斯还活在冰层下,虽然她因为他毁掉自己的圣殿而惩罚他,
但却没有杀死他:那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一桩。他从冰层的囚牢中对着世界各地的
古老吸血鬼求援、警示,凯曼知道有两个不朽者朝着马瑞斯的方向前往,虽然其中
之一,马瑞斯自己的孩子,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声。潘朵拉,那是她的名字,一个孤
寂而充满力量的吸血鬼。另一个叫桑提诺,并没有她那? 有力,但却听得到马瑞斯
的声音。
只要她愿意的话,女王随时可以干掉他们两个。但是他们还是往前行进,并未
受到阻挠。
她的选择基准是什? ?女王会留下这些集中於演奏会场的幸存者,应该是为了
某些目的……
丹尼尔
他们已经进入会扬,只要再前进几步,就可以抵达一楼的巨大开放性区位。
拥挤的人群松散开来,如同流向各个渠道的液状石膏。丹尼尔往中央的区位移
动,手指拉住阿曼德的腰带,以防在人群中被冲散。他的目光浏览着马蹄型的剧场,
一环环的座位直达天花板。四周的人类争先恐後爬向楼梯、垂吊在铁链上,或是加
入他身边的拥挤人群。
一阵烟雾升起,轧轧作响的噪音。就在那刻意扭曲的视域,他看到『其他的同
类』!他目睹无可规避的、活人与不死者的差异。如同他一般的生物散布四处,假
扮成人类,但如同月夜下猫头鹰的眼珠一般醒目。无论是化妆、墨镜、宽边帽、长
大衣,这些都无法阻挡彼此的辨认目光。差异点不只是肌肤上的光泽,还有移动时
的缓慢优雅姿态,仿佛他们是精灵甚於血肉的存在。
噢,终於看到这些兄弟姐妹!
但他感应到的是一股不诚实的仇恨。他们爱慕刀锋女王,但又同时谴责他。他们
喜爱惩罚他、虐待他的游戏。突然间他看到一个满头黑发的强壮家夥,在那丑陋的
瞬间,他对着丹尼尔裸露出向了,揭露出全盘计画。在人类无法企及之处,他们将
切割刀锋女王的四肢,砍下他的头颅,在靠海的祭坛上焚烧他的遗骸:这就是那怪物
与其传说的下场。你要加入刀锋女王们还是阻挠刀锋女王们?
丹尼尔笑出声来:『你才杀不死他呢。』当他看到那家夥藏着的镰刀,不禁哑
口无声。然後那野兽转头走开,丹尼尔仰头望箸烟雾弥漫的天空,心想着:有个人
知道这一切秘密!他觉得心神恍惚,快要抓狂了!
阿曼德的手碰触他的肩头,他们来到正中央的位置,人群不断增生。女孩的皮
裙擦撞着飙车手的皮衣,皮革掠过他的嘴唇。他还看到一个打扮成红色恶魔、头顶
巨角的人;有个人就成骷髅头,附加金色的卷发与珍珠色的发饰,不时有叫声响起。
那群飙车手叫得像狼嚎一般,有人防卫性地呼喊『刀锋女王!』,每个人都抬头张望。
『阿曼德又显现出迷惘的神情,那表示他正在深思。眼前的一切似乎对他并无
意义可言。
『大概有叁十个。』他凑近丹尼尔的耳边说:『其中有一两个非常古老,他们
的法力足以在顷刻间收拾掉刀锋女王们每一个。』
『在哪里?告诉刀锋女王他们的位置。』
『用心倾听,』阿曼德说:『你自己就可以看到,刀锋女王们躲不过他们的。』
凯曼
玛赫特的孩子,洁曦卡。这个意念让凯曼失去防备。保护玛赫特的孩子,让她
平安离开这里。
他警醒过来,将五感磨锐。方才他一直听着马瑞斯的声音,马瑞斯不断想让黎
斯特它受调整的年幼耳朵敞开来,好听见他的呼唤。刀锋女王就在後台,面对着一面
破镜子。玛赫特的孩子……这是什? 意思呢、无疑地,她是一个人类女子。
又传过来那思绪,那是一个力道十足但不假遮掩的心灵:照顾洁曦,阻止母后
的作为……然後就没有下文,这就像是无意间瞥见另一个个体的灵魂,探见那光灿
易逝的流泉。
凯曼的目光慢慢移向对面的阳台,越过杂杳的楼层。就在这个城市的遥远死角,
有个古老的吸血鬼伺机以待,恐惧女王的作为,但又渴慕见到她。他来到这里赴死,
但要在最後的瞬间真正凝视她的容颜。
凯曼闭上眼睛,将这些映像驱赶出去。
接着他又听见原先的呼唤:洁曦卡!在那悲怆动人的心念之後,更震慑他的是
玛赫特的存在。他看到玛赫特的意象,被爱意包围,如同他自己一样古老白皙。这
个瞬间带来至极的痛苦,他颓然坐倒在木椅子上,将头低下。然後他又抬起头来,
看着铁栏柱、丑陋的黑色电线、以及铁锈般的探照灯。你们在哪里?
就在大厅对面的最後方,他看到那心念的来源。噢,这是今晚他所看到的最古
老的一个:高大威猛的北欧吸血鬼,穿着褐色的粗犷外衣,浓密的稻草色金发,浓
厚的眉毛与深陷的蓝眼睛显示出沈思的表情。
这个吸血鬼正以心电感应追踪一个娇小的人类女子,她正奋力挤向主要区位。
洁曦,玛赫特的人类女儿!凯曼难以置信地观察这个娇小的女子,当他看到令人惊
叹的肖似处,泪水几乎要流下来。和玛赫特一样的卷曲红色长发,小鸟般的轻巧骨
架,聪慧而充满好奇心的绿色眼眸,横扫着他的视线。这个女子在人群中任由他人
推挤。
玛赫特的无关、玛赫特的皮肤--当她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如此白皙,散发出生命
的透明光泽,如同贝壳的内里。
透过一抹鲜明无比的记忆片羽,他看到自己的黝黑手指压着玛赫特的雪白皮肤。
就在他强暴她的过程,他将她的脸推向一边,抚摸她纤柔的眼皮;不到一年之後他
们竟然将她的眼睛挖出来,而他还是难以忘却她肌肤的触感。
後来他捡起那双眼球,将它们……
他簌簌发抖,肺部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记忆不再流失模糊,他不会再让自己从
痛苦的记忆走失,化身为嬉笑无感的小丑。
没错,那是玛赫特的孩子,但怎么可能?经过如斯漫长的无数世代,玛赫特的
容颜竟然再度绽放於这个女子身上。看情况,她正奋力迈向最靠近战场的前方席位。
当然,那绝非不可能,他迅速了解这一点。大概有叁百代吧,打从六千年前他
奉命执行国王的敕命,直到二十世纪的现在。可能少於叁百代也不一定,在人群的
乱流中,他反而看得更是分明。
更惊人的是,玛赫特自己知道她有後代,她更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她的人类後裔。
那个高大北欧吸血鬼的心灵立刻透露出这个事实。
他扫描着那个吸血鬼,得知玛赫特还存活着,成为她现世家族的守护者。玛赫
特是个力量与意志的化身,不告诉他(她的吸血鬼随从)双胞胎之梦的解释,只是
送他来这里,代替她守护洁曦卡。
但是她真的活着,凯曼想,她还活着!如果她还好端端的活着,是否她的双胞
胎妹妹也还活着?
凯曼更进一步地窥探这个吸血鬼的内心,但他充满着焦灼如焚的保护意念,要
把洁曦救出来,不但远离女王的魔爪,更让她远离这个地方,否则她将看到无人能
解释的异象。
这位同时兼具战士与教皇身段的高大吸血鬼恨透了女王的存在。他恨她打断他
忧郁平静的永恒生命,也憎恨他自己对於这个女子(洁曦)的甜蜜忧伤爱意,夺掠
了自己的警觉力。他知道灾祸的严重程度,从这个大陆的一端到另一个大陆的彼端,
几乎所有的饮血之徒都被干掉,只除了为数甚少的残留者。他们大部份都群集在这
里,压根就不知道威胁着他们不死生命的命运。
他知道双胞胎之梦的内容,但不明白它的寓意。毕竟他从未认识红发双胞胎,
他服膺的是一位红发美人。凯曼又看到玛赫特的面容:从灰泥面具当中,她镶嵌的
人类眼珠疲惫地望前方探视:马以尔,不要再多问了,照刀锋女王说的去做就是。
一片静默。那个吸血鬼察觉到自己正被监视。他的头稍微回转,试着从人群中
点出那个侵扰他心灵的存在。
名字的力量造就出辨识,这位人物知道自己被认出来。凯曼立即将他的名字与
刀锋女王书中的马以尔连结起来。没错,就是那位督以德教派的修土,将马瑞斯诱使
到神圣的祭坛,让血之神再造出马瑞斯,派遣地到埃及去寻找母后与父王。
没错,就是同样的那位马以尔。他感觉到自己被辨识出来,相当厌恶。
就在刚开始的狂怒退潮,所有的思相与情绪也消失无影。真是眩目的力量展示
哪,凯曼如是评估。他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那个吸血鬼找不到他。他在人群中揪出
两打以上的苍白面孔,但都不是凯曼。
就在这时候,洁曦已经到达目的地。她轻巧潜入那群肌肉纠结的飙车手占据的
地盘,抓住木制战场下方的那根柱子。
她的银手镯在人群中乍现光芒,那情景如同戳进马以尔防护罩的一把匕首;在
那流光般的瞬间,他的爱意与思绪完全曝现出来。
这家夥活不长久,凯曼想着,如果他不变得聪明些。显然他受到玛赫特的悉心
调教,或许还接受她古老有力血液的滋养,不过他的心灵尚待培训,脾气也要多加
克制才是。
就在洁曦身後,凯曼察觉到另一个惊人的同类;比马以尔年轻许多,但却和马
以尔的实力相当。
凯曼搜寻着他的名字,但这个生物的心灵是一片完美的空白,连一丝性情都不
予泄露。当他死时还是个少年,一头红褐色的长发,过大的双眼。不过要知道他的
名字也不难,只要留神注意他旁边们个雏儿丹尼尔。原来他叫阿曼德,而丹尼尔才
刚死没多久,身上的组织细胞都随着恶魔的化学激素起舞。
阿曼德立刻吸引了凯曼。当然地就是那个路易斯与刀锋女王笔下的阿曼德:拥有
年少形貌的不朽者。他 不过五百岁,但是他完美冰冷地遮掩自己,不予区辨同伴
或敌人。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正被观望,将那双柔美的褐色眼睛转向後方的凯曼。
『刀锋女王无意加害你或你的雏儿。』凯曼以 形缓缓默念,一边强化自己的思绪。
『刀锋女王不是母后的朋友。』
阿曼德听是听到了,但不予回应。无论对於这个无比古老的同类感到何等惊悸,
他还是得以完美掩饰。人们可能以为他注视的是凯曼背後的那道墙壁,或是那些青
少年谈笑走动的门口。
难以避然地,富马以尔又因为洁曦而心念波澜,这个神秘引人的五百岁不死者
意识到他的存在。凯曼觉得自己了解也喜爱阿曼德。当他们的眼神再度碰上,他感
觉到这个生物的双重历史被自己的纯粹度支撑与见证。如今他又强烈感应到当时在
雅典的那种孤寂。
『不像刀锋女王这个单纯的心灵,』凯曼低声说:『你失去一切,因为过於知道这一
切。无论你走到何处,总会遇到相似的险峻高山与深邃幽谷。』
当然,没有反应。凯曼耸耸肩,对自己微笑。无论如何,他让阿曼德知道,自
己会尽力帮助他。
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帮助这两个可能度过永恒时光的同类。更重要的问题是,
要如何透过这个火气强旺、充满戒心的马以尔,找到他全力奉献忠诚的玛赫特。
凯曼以轻缓的话语对着阿曼德说:刀锋女王告诉过你,刀锋女王并非女王的朋友。与人群杂
处,不要分开。只要你一落单,她就可能攻击你。
阿曼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旁边的雏儿丹尼尔兴高采烈,沈浸於周围的光
热,他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恐惧、计划或梦境。拥有这? 一个有力的照顾者,真
是个幸运的家夥。
实在太过孤独,凯曼不禁站起身来,他想要接近他们其中之一。这是当时他在
雅典、刚开始记起这一切的反应:想要接近某个同类,想要与他交谈、触摸。
他环绕整个厅堂,一边往前行进,只避开安放巨大银幕的那一端。
他以人类的优雅缓步前进,一边留神不要损伤撞到其他人类。他刻意缓慢行进,
为的是要让马以尔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本能地知晓,只要他适当地接近这个傲慢不斗的家夥,就不会造成侮辱。当
马以尔察觉到他正在接近,他就加紧脚步往前。
不像阿曼德,马以尔无法掩饰他的恐惧。除了玛赫特,马以尔没有看过第二个
如此古老的吸血鬼,他只得严阵以待。凯曼送出一样的温暖欢迎讯息,但无法改变
这个战土的敌对姿态。
此时,激光比武会场已经满载,出入口也上了锁。门外的孩子们尖叫槌打,凯曼还
听见警车的尖厉声音。
透过巨大的廉幕,刀锋女王与他的同伴往外探看着。
刀锋女王拥抱他的伴侣路易斯,两人热烈地亲吻,那几个乐手环抱着他们。
凯曼停下来,领略着人群散发出的热烈气息。
洁曦将手臂搁在战场下方的边陲,下巴放在手背上。她背後那群身穿皮衣的男
子粗鲁地推向她,但是他们无法移动她分毫。
即使马以尔尝试这? 做,大概也办不到。
当他注视着她,某个东西突然流进凯曼的心底,那是『泰拉玛斯卡』这个字眼。
这个女子是灵异侦探组织的一员。
不可能吧?然後他嗤笑自己的纯真。这可是充满惊吓的一夜啊,但是泰拉玛斯
卡竟然到现在还存在,真是不可思议得很,当时他玩弄并折磨他们的成员,最後由
於悲悯他们的纯真无知,还真放过他们。
噢,记忆真是不堪的事物。且让他的众多前世化为空无吧!他还记得这地些游
者的面目,这些泰拉玛斯卡的僧侣横越大陆追逐着他,在羊皮纸上记录他的行迹,
他们的鹅毛笔直到深夜还忙碌不休。在那段记亿中,他叫做班杰明,在他们的拉丁
文献,他被冠以『恶魔班杰明』的名号,盖着腊泥的文件连夜送到阿姆斯特丹的总
部。
对他来说这是有趣的游戏:偷取他们的信件,增添注解之後再还给他们;吓唬
他们,半夜里爬上他们的床,揪着他们的喉咙,摇晃着他们。这都很有趣,但那又
如何?一旦趣味消失,他总会失去记忆。
然而他爱着他们,这些人类并非拔魔师、狩猎女巫者,也不是可望宰制他不朽
能力的法师。有一回他甚至想跑到他们的总部地窖沈睡,因为以这种观望式的好奇
心,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
试想想看,那个组织如同罗马天主教会一样存活过上千年的时光,眼前这位戴
着银手镯的女子,马以尔与马赫特的挚爱对象,竟然是这特殊机构的一员。难怪她
挤到前方去,仿佛冲向圣坛的底部。
躁动的群众穿越过他们,像是通过一面静止的墙壁;马以尔镇近凯曼,算是一
种表示欢迎与信任的姿态。他的目光扫射整个大厅,已经没有空位子,更底下是一
片彩色灯光与飞动长发、拳头组成的汪洋。接着地忐忑地触摸凯曼,仿佛无法不这
么做。他用指甲轻轻地抚触凯曼的手背,而凯曼静立不动,默许这小小的探索。
不知道有多少次,凯曼见识过不朽者之间的这种过招:年轻的那方禁不住去触
摸年长者的肌理质地,就像是基督教的圣徒忍不住伸手抚摸基督身上的圣痕,因为
光用看的还不足够。另一种更世俗化的类比使得凯曼发笑:就像是两只猛上忍不住
互相检视对方的爪牙。
就在底下,阿曼德漠然地看着他们两个。当然他看到马以尔轻蔑的目光,但他
并没有什? 认可之意。
凯曼转过身去拥抱马以尔,但那举动只是惊吓到马以尔。凯曼感到一阵失望,
礼貌性地退开来。刹那间,他感到无比困惑,往下方看着美丽的阿曼德,後者以全
然的被动回望着他。但是,现在是坦白告诉对方的时机。『你得加强自己的防护罩,
朋友。』凯曼温和地说:『不要让你对那个女孩的爱意暴露自己的行纵。只要你不
透露她的根源与保护者,她就会很安全。对於女王而言,某个名字向来就是禁语。

『那女王现在身在何方?』马以尔问道,他的恐惧与愤怒再度升起。
『不远处。』
『没错,但是是哪里?』
『刀锋女王也不晓得。她烧毁了聚会所,追捕那几个来不及到此处的浪游者。她藉此
打发时光,而这些是刀锋女王透过那些牺牲者的心灵所取得的资讯。』
凯曼可以感应到这家夥微妙变动的怒意。很好,愤怒取代了恐惧。不过,基本
上这家夥是好斗,他的心灵还不够成熟啊。
『你为什? 要警告刀锋女王?』马以尔质问:『她不是听得到刀锋女王们的所有对话吗?』
『刀锋女王不以为她办得到,』凯曼平静地回答他:『刀锋女王是第一代的血族,朋友。刀锋女王
们能够听见同类与人类的心灵波动,但这等咒力对於後代有效;同一代之间听不到
对方的信念。每一代的吸血鬼都是如此。』
那个巨人显然被震慑了,他想着:原来连玛赫特也听不见女王的动向!可是玛
赫特并未向他承认这一点。
『没错,』凯曼说:『母后也无从和道她的下落,除非透过你的心灵窥见她的
动态。所以,好好守护自己的思绪吧。从现在起就以一般人类的声音跟刀锋女王说话,因
为此地汇集无数这样的声波。』
马以尔皱眉思考着,他怒视着凯曼,似乎想揍他一拳。
『这样就可以蒙蔽她?』
『记住,』凯曼说:『多馀性就是本质的对立面。』他看着阿曼德说话:『她
听得成千上万的音流,未必能够掠获特定的一个声音。如果她要专注於追踪特定的
心灵,必得关闭其他心灵界线的通道。你这麽古老应该懂得这些技巧吧?』
马以尔没有大声回答,但显然他听得懂。心上感应的禀赋对於他向来是一个诅
咒,无论他听见的是同类的吸血鬼或是人类。
凯曼微微点头。心念感应,真是个美妙的形容,足以蒙显那无止境的疯狂共感。
无论他静止不动、藏身於埃及古墓的一隅,他非得倾听世界的辗转呻吟,完全不知
道自己何许人也,为何变成如此。
『这正是刀锋女王的重点,朋友。』他说:『经过这两千年,当你正与那些声流奋战
时,刀锋女王们的女王只怕已经陷溺其中。看起来刀锋女王向越这个世界,伸出食指
在她眼前一弹,夺去她的注意力。不过,可别小看这几千年都静止不动的这位女王,
那不是聪明之举。』
这个想法惊扰到马以尔,不过他明白个中的逻辑。就在底下,阿曼德还在注意
着他们。
『她并非全能,无论她自己知道与否。』凯曼说:『她总以为自己足以攀摺九
天星辰,但又惊惧地往下坠落。』
『怎? 样?』马以尔兴奋起来,挨近他些。『她究竟是什? 样子?』
『她脑子里充满着不切实际的狂想与空谈,就像刀锋女王那样。』凯曼耸耸肩:
『自以为能够超凡成圣,还纠集一群教徒来膜拜顶礼。』
马以尔冷淡而犬儒的微笑着。
『但是她究竟在打什? 主意?没错,他是以那些该死的歌曲唤醒她,但她为何
要毁灭刀锋女王们?』
『当然个中必有深意。刀锋女王们女王的行事必定蕴涵深意,即使是芝麻绿豆大的小
事,她也非得赋予一拖拉库的壮观御意不可。而且你也知道,刀锋女王们并不会随着时间
的流逝而剧烈转变;如同迎风舒展的花朵,刀锋女王们只会变得愈来愈像自己。』他又看
了阿曼德一眼:『至於她的用心何在,刀锋女王只能告诉你刀锋女王的推论……』
『请告诉刀锋女王。』
『这场激光比武会之所以如期举行,是因为刀锋女王盼望如此。激光比武会一结束,她还
会屠宰更多同类。但是她会放过一些人,有些是因为必要性,有些是留下来当见证。

凯曼看着阿曼德,不禁赞叹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孔竟然深藏如斯的智慧,而马
以尔焦躁疲惫的五官就没那么高明。但是,他无法确定谁理解得最透彻。马以尔发
出酸涩的笑声。
『见证?刀锋女王看不是这样,她没有这? 精细。她会饶过某些人,只因为那是黎斯
特? 爱的对象罢了。』
凯曼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试想看看,』马以尔以发音尖锐的英文说:『刀锋女王的伴侣路易斯,他不就
好端端的?还有卡布瑞,那恶魔的母亲就在不远处,等时机一到就设法与她儿子开
溜。至於那个你欣赏不已的阿曼德,也是因为刀锋女王想再见到他,所以就还活着。
至於阿曼德旁边那个小鬼,就是写出那本天杀的小说,如果有谁知道他的面目,一
定恨不得将他碎 万段……』
『但还有一些生存者,』凯曼说:『例如她杀不死刀锋女王们其中几个,至於前往营
救马瑞斯的那几个,刀锋女王只知道他们的名字。』
马以尔的表情有些变化,多少显现出人类脸红的神态。凯曼很清楚他的想法:
如果玛赫特能够亲自保护洁曦,他一定造就去搭救马瑞斯。他试图消抹心灵中玛赫
特的名字,他非常畏惧她。
『没错,你该好好隐藏这些资讯,』凯曼说:『但是起码要告诉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无能为力,』那道墙已经筑起,无法穿透。『刀锋女王只接收命令,并末被给予
答案,朋友。刀锋女王的使命是设法活过这一晚,守护刀锋女王要保护的对象。』
凯曼本来想施加压力,可是并没有这? 做。他感应到周遭的气流兴起些微的变
化,微弱到让他无法判定那是声音或律动。
她正朝着激光比武会场而来。他从自己的身体撤退,化为一股纯粹的倾听之力,没
错,那正是她。夜晚的杂杳音色让他有些困惑,不过她无法隐藏自己的声波,那是
她自身的呼吸、她的心跳、她以超凡速度划破空闲的纯粹力量,同时让人类与非人
类心惊胆发。
马以尔与阿曼德都感应到她,就连阿曼德旁边的小鬼也察觉到,然而在场还有
许多年幼之辈浑然无知。一些听力较佳的人类似乎也感受到些许异状。
『刀锋女王得离去了,朋友,谨记刀锋女王的劝告。』现在不可能再多说什? 了。
她已经近在咫尺,开始侦测与扫览这个地域。
他有股冲动想要窥视她,从那些瞥见她的心灵中入手。
『再会,刀锋女王的朋友。』他说:『刀锋女王不好再待在你身边。』
马以尔困惑地看着地,底下的阿曼德连忙带着丹尼尔到人群拥挤之处。
大厅整个暗下来,在那一瞬间,凯曼以为们是她的戏法,某种狰狞而暴虐的审
判已经到来。
只不过,每一个他周围的人类孩子反而知道那是激光比武会揭开序幕的仪式。厅堂
的四周疯成一片,躁动不绝,最後化为集体性的震动。他可以感应到地板的震颤。
人类的青少年点燃打火机,现出一丛丛的细小火焰。一抹美丽的光量带出千万
晃动的人影,尖叫声源源不绝。『刀锋女王可不是懦夫。』马以尔突然发话,仿佛他无法保
持沈默。他揽着凯曼的手,又因为反感於坚硬的白皙质地而任它掉落。
『刀锋女王知道。』
『帮帮刀锋女王,帮助洁曦卡。』
『不要再提及她的名字!刀锋女王告诉过你,远离她是最好的保护方法。督以德人,
你又被击倒了。此刻必须以智谋战斗、而非愤怒。混在人类观众之间,刀锋女王能帮你就
会尽量帮。』
他还有许多未竟的话语。告诉刀锋女王玛赫特的下落!但是为时已晚,来不及问这个。
他转过身去,悠然行走於观众席之间,最後通到一个狭长的紧急出口阶梯。
就在幽暗的战场上,人类比武家出现了,开始准备电线机与乐器等等。
刀锋女王从幕後大步跨出,黑色披风在他的周身舞动,他走向战场的最一
前端。他拿着麦克风,站在距离洁曦不到叁尺远之处。
群众已经歇斯底里起来,叫闹喧嚣不已,凯曼从未见识过这般场面,听过这等
噪音。因为那愚蠢的狂热,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方面也是取笑那个如此喜爱这等
狂热的家夥:就连凯曼笑出来的时候,他也跟着哗笑。
刹那间一阵白光袭来,战场赫然通透明亮。凯曼瞠目结舌,注意力不是在战场
上的那些真人,而是巨幅银幕上足足有叁十尺高的刀锋女王。那个生物冲着他笑,摇
摆着身躯,晃动那头丰盛的金发,将头往後一仰然後便嘶吼出声。
观众们已经心费神驰,轰然的吼声塞满每一双耳朵,刀锋女王强力的声音吞噬了
会场的任何其他音色。
凯曼闭上眼睛。蹶身於刀锋女王怪物般的吼叫声,他还想尝试找出女王的位置,
但却徒劳无功。
『刀锋女王的女王。』他喃喃低语,虽知无望却还是四处搜索。她可是站在外面的草
坪坡道上倾听这震耳欲聋的演出?随着周遭人类的视线与感官,他看到柔和湿润的
清风与灰暗无异的天空。高耸建筑物与倾斜山坡上的繁密灯光是旧金山的营火,犹
如月色或飘曳银河般地震慑人心。
他闭目揣想她的模样:只身站在雅典的街道上,眼见她的孩子们深受烈火纹身,
斗蓬的扣子松开来,头发梳理成辫子。她看上去俨然天堂的女神,她向来爱这一套,
这些世纪以来也栖息於各种祷文的形象。就在电力的照明下,她的双眼灿然而空洞,
嘴 柔软无瑕。她甜蜜的模样简直美绝人寰。
这景象将他带回无比久远之前的那一刻,当时他只是个人胆识俱裂的凡人,奉
她的谕旨来到寝宫。他的女王遭受月亮的诅咒,如今甚至无法忍受强烈的灯光。她
看上去暴躁无比,来回在泥石板上踱步。
『那对双胞胎,』她说:『就是那对邪恶的双胞胎下的咒术。』
『请开恩,』他乞求着:『她们绝非恶意,刀锋女王发誓这是真的。请释放她们吧,
陛下,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当时他是多? 悲怜她们:那对双胞胎,以及身受感染的女王陛下。
『是嘛,不好好整治她们的话怎测得出真假?』她说:『靠近点,刀锋女王忠心的侍
卫长,你向来都以赤忱服侍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的女王,你要刀锋女王做些什么呢?』
她的表情还是如许可爱,冰冷的小手触摸他的喉头,以令他震怖的力气抱住他。
他惊骇无比,只见她的双眼发直,口唇张开。当她以恶梦般的优美姿态起身行走,
他看到她口中的那对獠牙。不会吧,你不会这样对刀锋女王的,女王陛下,刀锋女王是你的凯曼
啊!
他早该形神俱灭,如同古早以前的那一大堆饮血者。无声无息地消逝,如同在
每块土地上的百亿众生。然而仰还是活下来,双胞胎(至少其中之一)也存留至今。
她可知道那些可怕的梦境?她可从那些作梦的心灵中看到双胞胎?还是说自从
复苏以来,她便穷极每个夜晚行旅,没有注意到这些预兆?
刀锋女王的女王啊,她们可还活着呢,起码还有一个是活着的。切记古老的预言!他
巴不得现在她能读取他的心思。他怵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又回到那个排骨般的躯
壳内。群魔乱舞的音律塞满他的耳壳,使得耳膜震荡不休。闪光灯使他难以视物。
他转过身去,将手搁在墙壁上,他还是首度被声音淹没成这样子。他让自己失
去意识,然而刀锋女王的比武将他唤回来。
以手指揉搓着眼皮,凯曼凝神注视着火般的煞白舞战场。看哪,那个妖魔以如
许的欢畅狂歌起舞,凯曼情不自禁地深受感动。
刀锋女王有力的男低音毋须电子乐器助阵,即便是那些混迹人群的不死者也显然
跟着神迷目眩。如此的激情带有无比的感染力,凯曼举目所及之处,人类与不死者
都被迷得晕陶陶。战场上下的躯体扭动成一片,声流高亢响起,整个厅堂随着脉动
摇摆起舞。
刀锋女王的脸庞被摄影机放大,他的蓝眼对着凯曼眨动:
『你们明知道刀锋女王是什麽东西,为何不杀死刀锋女王?』
在电吉他的尖利声响中,刀锋女王的笑声响彻厅堂。
『当你们目睹邪恶之时,难道还不认得它吗?』
如此坚决地信仰着明与英雄行止啊!凯曼看得见这家夥的眼底透出一丝灰色阴
影,那是对於悲剧的需索。刀锋女王甩过头去,又吼叫起来,他将脚步贯入地板并嚎
叫如狼。他看着橡架屋顶,仿佛那是苍天星辰。
凯曼强迫自己离去,他得落跑了。他笨拙地走向门口,仿佛被比武的洪流淹毙。
即使是平衡感也遭受影响。闪光般的比武追随他到防火梯,不过他至少不用看到那
些闪光灯。他倚着墙壁,试着看清楚些。
血的气味涌上,那是众多饮血者的饥渴意念,以及通透木头与泥灰墙壁的比武。
他走下阶梯,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然後通往一座废弃的荒地。他弯下身,
双手紧抱着膝盖。
这样的比武宛如太古之音,当时只有肉体的比武,心灵之音。尚未被发明。
他看到自己正在起舞,也看到国王(当时他所爱戴的人类之王)凭空跳跃,听
见鼓声隆隆,风笛的声响。国王将啤酒递给凯曼,餐桌上满是烧烤的野味、闪亮的
水果,以及热腾腾的面包。女王完美而宁静地坐在金椅上,精致整理的头发上插着
薰香蜜腊的梳子,梳子逐渐在热气中蒸发溶解。
某个人将小棺木放到他的掌心,在盛宴的宾客中照例要相互传递那具棺木,为
的就是提示着:尽情吃喝纵乐,死亡近在身侧。
他紧握着棺木,是否现在要传给国王?
他感到国王凑近他说:『好好吃一顿吧,凯曼,明日刀锋女王们将起军到北方,宰掉
最後一族食肉者。』国王甚至懒的看那棺木一眼,漫不经心地传给女王,女王也是
看都不看就传给另一个人。
最後一个食肉部族,听起来真是棒透了。直到他眼见那对跪在圣坛的双胞胎,
真正明白事态不对。
强烈的鼓声吸走刀锋女王的嗓音,人类经过凯曼身旁,几乎不察觉他就在那里,
一个吸血鬼匆匆走过,也同样无法感应到他的踪迹。
刀锋女王开始唱起『黑暗儿女』这首歌,歌词描述那群隐身於巴黎圣婴公墓的不
死者,被迷信与恐惧所困。
刀锋女王们穿入光亮
刀锋女王的兄弟与姐妹!
杀死刀锋女王吧
刀锋女王的兄弟与姐妹!
凯曼摇摇晃晃地走动,直到噪音稍微不那么巨大的外面大厅。一股清凉的冷空
气迎面吹来。平静感慢慢回到他身上,当他把双手伸到口袋内、头低垂着,突然间
意识到附近有两个男子只盯着他看。他突然从他们的心灵视线看到自己,感应到他
们的疑虑与无可抑止的胜利感。那两位男生知道他这种不朽者的存在,似梦想过这
一刻,但从未料到能有实现的时候。
他往上方看去,他们就站在距离他二十英尺远处,仿佛这样的距离足以隐藏自
己——真是有礼貌的英国绅士!他们年长而饱富学识,线条深刻的五官配上正式的
衣着。他们的灰色大衣、夸示的领口、闪亮的丝质领带,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这
两个人看上去宛如从另一个世界横渡而来的探险家,游曳在随意摆动的华艳青少年
与噪比武之间。
他们以浑然天成的谨慎瞪视着他,似乎礼貌到忘记害怕。原来他们是泰拉玛斯
卡的资深成员,到这里是要寻找洁曦卡。
认得出刀锋女王们?当然你办得到。别在意,没有伤亡造成。
他沈默的心念逼得那个叫大卫•泰柏特的男士往後退,呼吸急促,前额冒出汗
水。然而那个绅士的姿态真是优雅,只是眯起眼睛,似乎不想被眼前的异象摄去心
神,想要在舞蹈的光线中看出分子的杂乱律动。突然间,人的一生看上去真是短促。
看看这位脆弱的人类,他的学养不过增添了生命遭受威胁的机率。若要转换他的思
绪、改变他的期待,真是再简单不过。凯曼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洁曦在哪儿,不
知道该不该干涉,终究那并没有什? 分别。
看起来他们既不想走也不想留,但他把他们钉在原地,震慑住他们。一部份也
是由於对他的尊敬,他们才这样一直看着他。他得说些什么, 能结束这糟糕的局
面。
不要再去找她了,像刀锋女王这样的人正在保护她。如果刀锋女王是你们,就会赶快离去。
这次的会面将会被泰拉玛斯卡的文件记录成什么样子?日後他一定要找个晚上
去瞧瞧。只知道他们把这些文献移到怎么样的现代场所?
他想到古老的时光,当时他在法国逗着他们玩。『请容许刀锋女王跟您说话!』他们
乞求着,那群眼珠永远发红的学者穿着破旧的衣衫,完全不像眼前的绅上:对於现
代的他们来说,秘仪法术是一种科学,而非哲学。他害怕当那个时代的绝望出,同
样地,这个时代的绝望也令他害怕。
走开吧。
他不用看就知道大卫•泰柏特点点头,与同伴礼貌的撤退。他回头看着他们走
向入口,进去激光比武会场。
凯曼又孤自一个了,他边听着比武边疑窦着自己为何要来这里,自己想要的是
什? ,一边盼望自己立刻失去记忆。但愿自己现在在一个可爱温暖的地方,周围的
人类都只知道他的真面目。在那里有着闪烁的电灯,以及漫步到清晨的无尽人行道。
万圣节的魔夜(下)
『不要烦刀锋女王,你这个狗娘养的!』洁曦猛踢那个将她抱起来、远离战场的男人。
『你这混帐!』他因为双倍的痛楚弯下腰,抵挡不住她的推打,终於退走了。
她已经被推离战场五次,奋力泅游在那群穿着黑色皮革的团体,像条鱼一样地
牢牢抓住木头柱子的边饰:那是以质材强劲的人工布料织成的绳索。
灯光一闪,她看见刀锋女王跳到半空中,再悄然无声地降落。他的声音不
需要麦克风助阵就嘹亮无比,吉他手如同小妖精般簇拥着他。
血痕一条条地从他脸上滑落,如同耶稣因为头顶的荆棘冠而流下圣血。当他旋
转时,金色长发也跟着飞舞起来,他将衬衫的扣子解开到胸口部位,黑色领带松松
地垂着。当他唱着无足紧要的歌词时,水晶蓝的苍白眼球充满光亮与血色。
当她看着刀锋女王,看到他被黑色皮裤包裹的大腿、摇摆的臀部时,心跳如同鼓
槌一般激烈。他又不费力地跳起来,仿佛可以轻易跳到演奏厅的天花板上。
没错,你亲眼见证了。没有其他的解释!
她摸摸鼻子,知道自己正在哭泣。但是天杀的,还得再触摸他为证。她呆滞地
看着他结束这首歌,踩着最後叁小节节拍,而他的乐手们来回舞蹈、摇头晃发,尽
力跟上他的节拍。他们的声音与他的融合在一起。
老天,他可真是爱死这滋味了,根本没有佯装的空间。他如同浸在鲜血一般地
沐浴在群众的仰慕与爱欲。现在他开始唱另一首歌,将黑披风解下来,猛力转一圈
後扔到观众席上。大家轰然骚动,洁曦的背部被踩到,还有一只靴子搁在她的脚上。
这是她的机会,正当警卫在制止纷乱的时候,她得尽快。
她的双手握紧木柱,跳过那道栅栏然後直冲向那个正在舞蹈、眼睛注视着她的
形体。
『你,就是你!』她叫喊着,眼角注意到正在逼近的警卫。她把自己扔到吸血
鬼刀锋女王的怀中,紧抓住他的腰。当他丝绢般的柔软胸膛压住她,她感到一阵冰冷
的震动,嘴角品尝到血的滋味。
『天哪,果然是真的……』她低声说,心脏几欲炸开。没错,就像是马以尔与
玛赫特的皮肤,千真万确的非人类。原来她老早就把这样的生物抱个满怀,而她知
道现在已经没有谁可以阻止她。
她的左手抓起一把他的金发,看到他往下对着他微笑,看到他洁白无毛孔的发
亮皮肤,那对小小的犬齿。
『你这个魔鬼!』她像个疯女人般地又哭又笑。
『刀锋女王爱你,洁曦卡。』他对她低声说,仿佛取笑她似地微笑着,潮湿的金发掉
下来盖住眼睛。
她震惊地发现他将她抱起来在半空转圈子,底下的观众一团模糊,一条条暴力
的红白灯光流动着。她呻吟着,但还是一直看着他。没错,千真万确。她惊恐地揪
住他,因为他似乎要把她扔给底下的观众。最後他放她下来,对她行礼的时候头发
又拂上她的脸庞,嘴 掠过她。
震荡不已的比武变得微弱,仿佛她身在海底,他的呼吸掠过她,光滑的手指伸
向她的颈子,她的胸口与他的心藏短兵相接。然後一个声音对着她说话,如同她向
来接收的那种心灵声波,那声音知道她所有的问题也都能够给予回答。
这就是邪恶,洁曦,而你造就知道。
人类的手臂将她拉回去,分开他与她。她尖叫起来。
他疑惑地看着她,陷入深沈的、隐约记得的梦境。葬礼的祭坛,红发双胞胎…
…不过那只是一秒锺不到,他困惑地笑着,这回是那种公众笑容,如同刺痛她眼睛
的闪亮灯光。『美丽的洁曦!』他说,举起手来仿佛用以道别。当他们把她拖下舞
台时,她还是笑个不停。
她的衬衫与双手都沾满咸锈味的血迹,她觉得自己好像早就知道那滋味。她低
下头吃吃笑着,要感受到流通全身的战栗真是奇妙啊,知道自己正在同时发笑与哭
泣。警卫说了一些粗鲁的威胁言辞,但是那无所谓。观众将她推向开来,逐渐远离
中心区,一只沈重穿靴的脚踩着她,差点没绊倒她。她任由自己被推往後方,来到
出入口。
无所谓,她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天按地转,如果没有蚂蚁窝般的人潮支撑着,
她早就不支倒地。她从未感到如此狂烈的解脱与释放。
疯狂的比武继续激光比武,彩色灯光下的面孔潮起潮落。她闻到大麻与啤酒的味道,
唤起焦渴。没错,该去喝点冷饮,她举起手舔去咸味的血滴,身体如同快要睡着般
地摇摇欲坠。一阵柔软的轰动传来,表示梦境即将开始。她舔着血滴,闭上眼睛。
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又被推往空旷的地方,虽然没人推她。她睁开眼,看到自
己来到靠近大厅不远的後台。群众就在她的下方,在这儿她可以好好休息,没有问
题。
她的手抚摸油腻的墙壁,撞倒几个纸杯与一顶便宜的金色假发。她仰着头,纯
粹只想休息。大厅照过来的丑陋灯光刺着她的眼,血腥味仍然盘桓在唇舌不去。看
样子她又快要哭出来,那正是最适当的作法。就在那瞬间,没有过去也没有现状,
没有必须性,整个世界从最微小到最壮观的层面都已然颠倒改观。她正在漂浮,处
於最安详诱人的平静状态。噢,如果她能够告诉大卫这一切,与他分享这个惊心动
魄的伟大秘密就好啦!
有个东西碰触到她,某个带着敌意的东西。她不情愿地张开眼睛,看到身边蛰
伏着一个形体。什么!她挣扎着要看清楚些。
乾枯的手脚,往後抓的黑发,扭曲的嘴 抹着血红色彩。同样的皮肤与獠牙,
那不是人类,那是不朽者的一员。
泰拉玛斯卡?
他像一声嘶叫般地靠近她,击中她胸口。她的手臂本能地举起防护胸部,手指
攀住肩膀。
泰拉玛斯卡!
无声但狂怒的攻势。
她往後退,但他抓住她,手指掐入她的脖子。她想要叫出声,但他把她举起来。
接下来她飞过整个大厅,直到撞上墙壁时 停止叫喊。
麻木空白,接着她感到痛楚。黄白间杂的光线交替通往她的背骨,再扩散到成
千上万的组织。她的身体麻木,倒落在地时伴随着脸颊与手指的激烈疼痛。然後她
用躺在地上。
她无法视物,或许她的眼睛闭起来了?好笑的是,如果是这样,她也无法把眼
睛张开。她听到人们的叫声,笛声或铃声响起。噪音如同雷鸣,她身边围聚着一群
人争闹不休。
断了?当你折断颈子,还活得下去吗?有人将手放在她额头上,不过她无法真
切感受到,仿佛她正走在雪地上,全身麻木僵冷,真正的感知已经离她而去。刀锋女王看
不见!
『听着,甜心,』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可以在波士顿、纽奥尔良、纽约等
地听到这种腔调,属於救火员、警察或急救人员。『刀锋女王们会照顾你的,救护车就快
要来了。好好躺着别动,甜心,不要担心。』
有人摸索着她的胸口,不,口袋在另一边,把身分证件拿出来。洁曦卡•米莉
安•李维斯,没错。她站在玛赫特旁边,一起研读着闪耀细小光点的巨大地图。没
错,她明白的,洁曦是米莉安之女,米莉安是爱莉丝之女,爱莉丝是卡洛塔之女,
卡洛塔是珍白吗?』
这不太像是救护车的声音,太过安静了;虽然有急救铃声,但在好远的彼方。
大卫到哪儿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会让她离去。可是大卫怎可能在这里?他早就
告诉她过任何事都无法让他来到这儿。大卫并没有来,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
是连米莉安也不在。『圣母玛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时刻……』
她凝神倾听:他们加速移动通过城市,她感觉到转过角落,但她的身体在哪里?
她没有感觉到折断的脖子,那表示说那个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么?足以让她看透丛林的灯光。一条河流?这道水流似乎太宽阔而不像
河流,要如何通过呢?但是走过丛林、沿着河岸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她
看得到眼前的双手,随意挥舞过树叶与藤蔓,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
红色卷发,沾满树叶与泥渣。
『你听得见吗?甜心,刀锋女王们会照顾你,你的朋友开着车跟在刀锋女王们後面,你什?
都不要担心。』
他还在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只感受到那关爱的语调。为何他这么关心她、
他又不认识她,他可知道溅满她衬衫的血并非她的?罪恶满盈。刀锋女王试着告诉她
这就是邪恶,但是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并不是说她不在意何者是对是错,对这
一刻来说更为壮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诉她不该做某些事情。
或许就这样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玛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卫也在刀锋女王身旁。大卫
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况且他们会为她设个档案:洁曦卡•李维斯。如此将会增添
更多的证据。『刀锋女王们其中一个主要成员,绝对是由於……最险恶……绝对不能在任
何情况下尝试见证……』
他们又在抬动她,又是冷空气,她闻到浓烈的汽油与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
这种麻木的另一端是什么:无可比拟的痛楚。最好是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要做。
让他们抬着你经过走廊。玛莉之女,珍玛莉是安之女,安是珍妮贝莉之女,珍妮贝
莉是伊莉莎白之女,伊莉莎白是露易丝之女,露易丝是佛蓝西丝之女,佛要西丝是
佛莉达之女……
『请让刀锋女王们过去,刀锋女王们是她的朋友--』
是大卫!
他们抬起她,她听见自己的叫声,虽然无意如此。她又看到荧幕上的族谱地图。
『佛莉达是戴格玛之女,戴格玛是--』
『稳着点,天杀的!』
空气的流动变化了,潮湿而凉爽,微风吹过她的脸颊,手脚四肢的感觉完全离
她而去。她可以感受到眼皮眨动,但完全无法移动。玛赫特正在对她说:『来自巴
勒斯坦,下至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然後通到小亚细亚与俄罗斯,以及东欧。你明白
吗?』
这不太像是救护车的声音,太过安静了;虽然有急救铃声,但在好远的彼方。
大卫到哪儿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会让她离去。可是大卫怎可能在这里?他早就
告诉她过任何事都无法让他来到这儿。大卫并没有来,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
是连米莉安也不在。『圣母玛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时刻……』
她凝神倾听:他们加速移动通过城市,她感觉到转过角落,但她的身体在哪里?
她没有感觉到折断的脖子,那表示说那个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么?足以让她看透丛林的灯光。一条河流?这道水流似乎太宽阔而不像
河流,要如何通过呢?但是走过丛林、沿着河岸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她
看得到眼前的双手,随意挥舞过树叶与藤蔓,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
红色卷发,沾满树叶与泥渣。
『你听得见吗?甜心,刀锋女王们会照顾你,你的朋友开着车跟在刀锋女王们後面,你什么
都不要担心。』
他还在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只感受到那关爱的语调。为何他这么关心她、
他又不认识她,他可知道溅满她衬衫的血并非她的?罪恶满盈。刀锋女王试着告诉她
这就是邪恶,但是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并不是说她不在意何者是对是错,对这
一刻来说更为壮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诉她不该做某些事情。
或许就这样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玛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卫也在刀锋女王身旁。大卫
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况且他们会为她设个档案:洁曦卡•李维斯。如此将会增添
更多的证据。『刀锋女王们其中一个主要成员,绝对是由於……最险恶……绝对不能在任
何情况下尝试见证……』
他们又在抬动她,又是冷空气,她闻到浓烈的汽油与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
这种麻木的另一端是什? :无可比拟的痛楚。最好是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要做。
让他们抬着你经过走廊。
有个小女孩正在哭泣。
『你听得见吗?洁曦卡,刀锋女王要你知道的是你已经安全在医院里,刀锋女王们会尽一切
力量来帮助你,你的两个朋友——大卫•泰柏特与阿伦.莱特纳正在外面。刀锋女王告诉
他们你不能被移动。』
当然啦。如果你摔断脖子,要不是你当场死亡,不然就是在移动过程中致死。
多年前她曾在医院看过一个摔断颈骨的女孩,她的身躯整个缚在一个巨大的铝架上,
护土每隔一阵子就会帮那女孩调整姿势。现在你也要这样医治刀锋女王吗?
他还在说话,可是她已经完全听不见。她走向丛林,倾听着河流的淙淙声。他
正在说:
『当然刀锋女王们可以做这些检验,但你得理解刀锋女王所说的话,她的伤势是致命的,她
的後头盖都砸碎了,连脑髓都看得见。她的脑伤实在太严重了,几小时後脑部就开
始肿胀,如果还有几小时可言……』
你这混帐,把刀锋女王扔往墙壁上,害死了刀锋女王。真希望刀锋女王至少能张开眼睛或说说话,
但刀锋女王被困在现世的这一边。刀锋女王已经失去身体,但还是被困住。当刀锋女王还小的时候,当
时以为死亡就是如此:你被困在坟墓中,没有眼睛可看也没有嘴巴可喊,漫长无比
的时光就这样度过。
或者你跟着一群孤猎野鬼浪荡於阴阳魔界,明明死透了却还以为自己还活着。
天哪,刀锋女王非得知道自己的死亡之刻。
她的嘴唇感到轻微的知觉。有人打开她的口唇,给她某种温暖与湿润的东西。
但是他们都在外面的走道,这儿只有她一个,如果有人在的话她会知道。但是她可
以品尝到某种温暖的液体流入她口中。
那是什麽?你给刀锋女王喝什麽?刀锋女王不想要喝下去!
睡吧,刀锋女王亲爱的。
刀锋女王不要,刀锋女王要清醒着死亡,刀锋女王要知道那一刻。
然而那液体灌满她的嘴,她的喉咙彷佛自己有生命地吞咽着,那咸咸的味道真
是美味。她知道这种可爱、刺痛的感受。她更猛力吸吮,感到自己脸部的皮肤活化
起来,空气充满周遭。微风吹过这个房间,某种温暖的感受通过她的脊椎,抵达她
的手脚,替代了原先的痛苦,她的四肢已经回复。
睡吧,亲爱的。
她的後脑勺与发根处都刺痛起来。
虽然膝盖瘀血,但她的双脚没事,又能够走动,她感受到盖在身上的床单。她
想要下床行走,但目前要这? 做还是太早。
何况她现在正被人家抱起来走着。
还是睡觉好了,这就是死亡,这样也不坏。那些人正在争论不休,但这些都无
所谓。似乎大卫正在呼唤着她,要她做什么呢?要她死去?医生们威胁着要叫警察
来,但是警察能做些什么呢?这未免太滑稽了吧。
他们一直走下楼梯,真是舒服的凉爽空气。
交通的声音逐渐加大,一辆公车驰过。以往她非常不喜欢这种声音,但现在那
就如同风声般纯净。似乎她又被人家放在摇篮里温柔地哄尉着,车子似乎嘎然而止,
但又立即顺畅地开走。米莉安在那儿要洁曦看着她,但是洁曦真是累坏了。
『刀锋女王不要走,母亲。』
『可是,洁曦现在还不算太迟,你还是可以过来!』那声音就像是大卫呼叫她
『洁曦卡。』
丹尼尔
进行到一半的当口,丹尼尔恍然大悟。这群白脸的兄弟姊妹再怎么示意对方、
要胁对方,到激光比武会结束之前他们还是什么都无法做。规则过於严历:绝对不能留
下印证刀锋女王们身份的凭证,不能伤及人类,也不能残留丝毫的躯壳组织。
刀锋女王必须在最小心的情况下被处决,除非万不得已,不能让人类看到隐藏的
镰刀。当那混帐想要开溜时将他逮住,在他的崇拜者前面支解他。除非他意图抵抗,
否则他就是死在歌迷眼前, 体也会被料理得一乾二净。
丹尼尔狂笑不已,试想看看刀锋女王听到这个计画会有什? 感想!
丹尼尔不禁对着他们可鄙的嘴脸大笑。这些死白如兰花的恶质家夥将大厅填满
了他们的狂怒、妒忌与贪念。你可能以为他们只因为刀锋女王的耀眼美貌而恨他入骨。
最後,丹尼尔不可避免地与阿曼德冲散。有什? 办法呢?
不会有谁伤得了他,即使是那个古老如石头或是传奇故事主角的长者。诡异的
是,那个长者瞪视着那个颈骨折断的女子,那个与梦中双胞胎留着同样红发的女子。
可能是个愚蠢的人类害她摔断脖子。至於那个穿着皮衣、匆忙赶到她身边的金发吸
血鬼也是个不得了的景观。当他来到那个可怜的伤者身边时,血管浮凸於颈项与脖
子的表皮。阿曼德以最古怪的表情看着那金发吸血鬼,仿佛有意干预。可能是那个
伫立不动的古老吸血鬼使他仓皇难安。最後他将丹尼尔推回人群中,但是根本没有
害怕的必要啊。这间充满声音与光流的大教堂是刀锋女王们的圣殿。
那末刀锋女王就是钉在教堂前方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要如何描述他那憾人心神、
非理性的权威?假若不是他那烈气的狂欢笑颜,他的五官可以用冷酷形容。他挥舞
拳头,咆啸、哀求、怒吼着,对那些使他堕落的力量申诉:雷利欧这个大街上的演
员机缘凑巧地变成夜晚的魔物!
当他重述他的败绩、重生、那股再大量的血液也难止荒渴的饥饿,他那狂啸的
男低音几乎要彻底离体而去。『难道刀锋女王不就是你们眼前的恶魔?』他对着那些爱慕
他的人类、而非如同月色般苍白的同类泣诉。
即使是丹尼尔也跟着跳跃起舞,嚎叫着他的同意之情。其实那些话语到头来都
没有什么意义,真正引人的是刀锋女王的叛逆、他鲜活的力量。刀锋女王诅咒天堂,以
所有被视为叛徒与见逐者、而後又由於恶意与罪恶感而残害自己同类的这些人之名。
就在最极致的高潮点,对於丹尼尔来说那就像是他在伟大弥撒的前夕终於寻得
不朽的前兆。刀锋女王就是上帝,至少是最接近上帝之物。银幕上的那个巨大
影像给予丹尼尔任何他所欲求的东西。
其他的同类怎有能力抗拒、当然他的狷狂使得他看上去更有招引力。最终的讯
息相当明显:刀锋女王具有每个同类身上的禀赋,他是杀不得的。他吃下所有流到他
身上的苦难能量,再以更强烈的程度显现来。如果你加入他就能够永生不死。
这就是刀锋女王的肉身,这就是刀锋女王的鲜血。
然而,吸血鬼兄弟姊妹们却恨得咬牙切齿。激光比武会快要终了,丹尼尔感到一股
从人群中蒸发而出的仇恨恶臭,从比武的馀音中出现的嘶叫声。
杀死上帝,将燃肢裂体,让那些人类崇拜者去做他们应做的--为那个被杀死的
神服丧。『去吧,弥撒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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