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但在那个来往的人很杂而年轻人很多的场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起寒而美丽的女孩子,立刻成为两三个油滑少年的目标,以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手。他们想利用她的羞怯来进攻,甚至彼此拿她赌东道。

终于她收到几封匿名信,——更准确的说是造了一个高贵的假名的信——先是热烈的情书,措辞迫切,把约会都定下了;接着又很快的来了几封更放肆的信威吓她,随后又来了信口谩骂与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写她身体上的某些部分,说出下流淫猥的话;写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纳德的天真,恐吓她倘使不去赴约就要教她当众出丑。安多纳德因为招惹了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骄傲也大大的受了伤害。她不知道怎么摆脱,同时又不愿意告诉兄弟,免得他伤心而把事情搞得更严重。但她也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发吧,她又不愿意,怕事情张扬出去。然而无论如何得把它结束。她觉得光是不理不睬并不能保卫自己,那个坏蛋一定还要纠缠不清,不发见危险决不会罢休。

随后又来了一封最后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卢森堡美术馆去相会。她去了。——绞尽脑汁想过之后,她相信这个磨难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见的。有一封信里隐隐约约提到的事就是在那边发生的。于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帮她一次忙,坐着车陪她到美术馆,请拿端太太在车上等着。到时,她进去了。在指定的图画前面,那坏蛋得意扬扬的走过来,装得非常殷勤的跟她谈话。她不声不响的直瞪着他。他把一套话说完了,又涎着脸问她为什么这样目不转睛的钉着他。她回答说:

“我在看一个没骨头的人怎样起侮女人。”

对方听了这话毫不在意,反而装做亲狎的神气。她又说:

“你拿当众出丑的话威吓我。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你怎么样?”

她气得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很高,表示她预备教人注意。旁边的人已经在瞧他们了。他觉得什么都吓不倒她,便放低了声音。她最后一次又叫了声:

“哼,你这个没骨头的男人!”

说完了,她掉过身子就走。

他不愿意露出认输的神气,便跟着她走出美术馆。她径自走向等着的车子,突然打开车门。背后那个男子劈面撞见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马上叫着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时手足无措,赶紧溜了。

安多纳德没有办法,只得把事情讲给这位女朋友听。但她只讲了个大概,因为她极不愿意把伤害她的贞洁的痛苦告诉一个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没有早通知她。安多纳德要求她对谁都别提。事情就至此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着对那个坏蛋下逐客令;因为从此他没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时,安多纳德另外有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伤心事。

有个很规矩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在远东当领事,回国来过几个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纳德,爱上了她。那次的会见是拿端太太瞒着安多纳德预先安排好的,因为她一相情愿要替这位年轻朋友做媒。他是犹太人,长得并不好看;头有点儿秃了,背有点儿驼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态度很亲切,因为自己也受过痛苦而很能够同情别人。安多纳德已经没有当年才子佳人的梦,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么回事了;如今她认为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每天都得来过一次,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复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她觉得倘使能够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躺一会,跟他共尝甘苦,由他来守望而让自己闭一会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这都是梦想,可还没有勇气完全丢开这个梦。她心里很明白,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个社会里是毫无希望的。法国老派的布尔乔亚在婚姻上看重金钱是世界闻名的。这种贪心,便是犹太人也有所不及。犹太人中有钱的青年娶一个贫寒的姑娘,或有钱的少女热烈的追求一个聪明的男子,都不算什么希罕的事。但在内地信奉旧教的法国布尔乔亚中间,所谓婚姻无非是追求金钱。而那些可怜虫又干些什么呢?他们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觉,——节省。安多纳德认识这般人,那是从小见惯的。她戴了富贵的眼镜见过他们,也戴了贫穷的眼镜见过他们,已经对他们不存什么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点喜出望外。她先是并不爱他,后来却是慢慢的对他有种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温情。倘不是要跟他到远地方去,把弟弟丢下的话,她早就应允的了。但在那种条件之下,她拒绝了。那朋友虽然懂得她的拒绝是由于极高尚的理由,心里仍旧不能原谅她:他知道爱人有那些德性是极可贵的,但爱情的自私要爱人把这些德性也为自己牺牲。他便不再见她,动身之后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讯杳然的过了五六个月,——忽然有一天寄给她一张喜柬,原来他跟另外一个女子结婚了。

那对安多纳德是桩极大的伤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献给上帝;她硬要相信,因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献身给兄弟,所以应当受此惩罚。从此她就更一心一意的照顾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会,不再上拿端家去。自从她谢绝了那桩婚事以后,他们就对她很冷淡:他们也不承认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断定这桩婚姻一定成功,将来也一定很圆满,此刻因安多纳德的缘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认为安多纳德的顾虑当然是极有义气,但感伤色彩太浓了;所以她马上不再关心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帮助人家,不问人家同意不同意;这种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个对象,让她能暂时发泄那关切与照拂人的感情。

奥里维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页痛苦的罗曼史。他是个多情的,轻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过活。虽然他精神很活泼可爱,心也和安多纳德的一样温柔,但你要在什么事情上依靠他是没有把握的。他可以为了矛盾,消沉,闲荡,或是单相思而浪费几个月的精力。他常常想着一些俊俏的脸蛋,在什么交际场中见过一面而完全没注意到他的风骚的姑娘。他也能为了一段文字,一首诗,一阕音乐而出神,几个月的浸在里头,把正课都荒废了。非要有人时时刻刻的监督他不可,而且还得留神,不能使他发觉而着恼。他发起脾气来一向很可怕,会极度的紧张,精神上失掉平衡,浑身发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现象。医生并不把这种危险瞒着安多纳德。这株本来就很软弱的植物,从内地移植到巴黎之后,极需要清新的空气与美好的阳光。那可是安多纳德不能供给的。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不能在假期中离开巴黎。至于假期以外的时间,两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经困倦不堪,除掉赴音乐会,再没心思出门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纳德仍旧打起精神把奥里维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对对粗声大气的男女,音乐咖啡馆的歌曲,油腻的纸张:这当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净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时候,又得坐着闷人的,低矮的,狭窄的,黑洞洞的郊区火车,满是笑声,歌声,粗野的谈话,难闻的气息,和烟草的味道。安多纳德与奥里维都是没有平民气质的,回到家中只觉得厌恶,丧气。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以后别再作这种散步;而安多纳德在某个时期内也没有这勇气了。但过了一晌,她还是要去,以为对于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虽然她自己比奥里维更讨厌这种散步。每次新的尝试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奥里维便狠狠的向她抱怨。结果两人只能关在闷塞的城里,对着牢狱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学的最后一年到了。学期终了便是高等师范的入学考试。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安多纳德已经累到极点。她预测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学里大家认为他是最优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员都称赞他的功课和聪明,唯一的缺点是思想没有纪律,不能按照计划做事。可是压在奥里维肩上的责任使他心慌意乱,考起近了,应付考试的能力越来越低了。一方面是极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胆小得近乎病态:这种种早就使他象瘫痪了一样。想到要当着大众站在许多考试委员前面,他就不由得浑身发抖。他永远受着胆小的累,轮到在教室里开口就脸红耳赤,喉咙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唤到他名字的时候答应一声。倘使无意中问他什么话,他倒还容易回答;要是预先知道要受到考问,他简直会吓昏的:一刻不停在那里胡思乱想的脑子,把将要临到的情形连细节都想象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纠缠不清。他差不多没有一次考试不是至少考过两次的:因为考试以前的几夜,在梦中已经考过几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没法应付真正的考试。
 
然而他还到不了那个使他在夜里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试。笔试的时候,一个关于哲学的题目,在平时他是很能发①挥的,不料那天六个钟点之内竟写不上两页。最初几小时他脑子里空空如也,一点儿思想都没有,仿佛给一座漆黑的墙堵塞了。到最后一小时,那堵墙溶解了,墙缝里居然透出几道光来。他这才写了很美的几行,可是篇幅不够教人把他评定等第。安多纳德看他那样狼狈,料他没希望了,于是也跟他一样的垂头丧气,只是面上不露出来。并且她便是到了绝望的局面,也还能抱着无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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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学校考试通例,凡笔试不及格者即落第,无资格再受口试。

奥里维落选了。

他懊丧到了极点。安多纳德勉强笑着,仿佛事情并不严重;但她的嘴唇在发抖。她安慰弟弟,说那是运气不好,容易补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还可以高一些。她可没有说,为了她,他这一年是应该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撑一年了。但她非撑不可。要是她在奥里维没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远①法国学校考试通例,凡笔试不及格者即落第,无资格再受口试。

没勇气独自奋斗下去,结果不免给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着血汗让他在暑假中有些娱乐,希望开学以后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够发愤用功。可是到开学的时候,她小小的积蓄用完了,同时又丢了几处薪水最高的教职。

还要苦苦的撑一年!……两个孩子为了这最后的一关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别的差事。拿端他们介绍安多纳德上德国去教书。这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没有别的机会,又不能久待。六年以来姊弟俩从来没分离过一天;她简直没法想象,不看见他不听见他以后她怎么能生活。奥里维想到这点也不免心惊肉跳;但他什么话都不敢说:这桩苦难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纳德决不至于到这个田地;所以他没有反对的权利,也没有资格提①出他个人的悲凄作为问题;一切只能由她一个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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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国立高等师范学生不但完全免费,而且还津贴少数零用。

分离以前的最后几天,两人不声不响的熬着痛苦,仿佛有一个快要死了;痛苦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们便躲起来。安多纳德想在奥里维的眼神中征求意见。要是他对她说:“别走啊!她就可以不走,虽然是应当走。直到最后一刻,坐在把他们送上车站去的马车里,她还准备打消原意,她觉得没有勇气执行她的计划。只要他一句话,一句话!……可是他不说出来。他跟她一样的全身发僵。——她要他答应每天写信给她,什么都不能隐瞒,只要有点儿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来。

她走了。一方面,奥里维走进中学宿舍连心都凉了,——如今他变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纳德在火车里痛苦万分。他们俩夜里睁着眼睛,觉得每过一分钟就离得远一点,不由得彼此低声呼唤。

安多纳德想到将要投身进去的社会非常害怕。六年以来,她大大的改变了。从前她是多么大胆,什么都吓不倒的,现在却养成了静默与孤独的习惯,反而以脱离孤独生活为苦事。幸福的岁月过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纳德也跟着消灭了。忧患使她变得孤僻。大概因为跟奥里维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对兄弟,她很不容易开口。什么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访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们谈话,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时候,她更急坏了。可怜的小姑娘并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欢教书:她很尽职,但并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对人有什么好处可以自慰。她生来是为爱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谁也不在乎她的爱。

德国那个新的差事,比无论什么地方都更用不着她的爱。她在葛罗纳篷家教孩子们读法语,主人绝对不关切她。他们又傲慢又亲狎,又冷淡又爱管闲事,因为出了相当高的薪水,便以为给了她恩惠,对她尽可以为所欲为,把她看做一个比较高级的仆人,不让她有半点自由。她甚至没有私人的卧室:只睡在一间跟孩子们的卧室相连的小屋子内,夜里房门都是不能关的。她从来没有清静的时间。虽然那是每个人应有的神圣的权利,他们可不承认。她的快乐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谈话;只要有片刻的自由,她就尽量利用。但人家还要和她争这片刻的时间。她才提笔,就有人在她房内打转,问她写什么。她看信的时候,人家又问她信上写些什么。他们用一种亲狎与嘲笑的神气,打听小兄弟的情形。于是她只得躲起来。她有时需要用怎样的手段,躲在怎样的屋角里去偷偷的看奥里维的信,真是说出来也教叫人脸红。倘若有封信随便丢在房里,毫无疑问是会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没有一件可以关锁的东西,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不愿意给人看到的纸张都带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东西和她的内心,竭力想发掘她思想的秘密。并非葛罗纳篷一家关切这些事,而是认为既然出钱雇了她,她这个人就是属于他们的了。其实他们并无恶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们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们之间决不会因这些事生气的。

安多纳德可最难容忍这种间谍式的,无耻的勾当,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时逃过他们不知趣的目光。她用一种带点高傲的矜持的态度对付葛罗纳篷家里的人,教他们大不高兴。当然,他们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他们的好奇心作辩护,批平安多纳德不应该躲避他们。对一个住在他们家里,成为家庭的一分子,负责教育他们儿女的姑娘,他们觉得应该认识她的私生活:这是他们的责任!——(多少主妇对于仆人就是这种说法,她们的所谓责任,并非在于使仆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难堪,而是在于禁止他们作任何娱乐。)——所以他们认为,安多纳德的不肯接受监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个清白的女孩子是什么都不用隐藏的。

因此安多纳德时时刻刻受着磨折,时时刻刻得保护自己:这样她就比平时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给她写一封十二页的长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写一封,——哪怕只是短短的几行。奥里维竭力装得很勇敢,不过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实上他苦闷得要死。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难解难分,如今和她分离之后,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脚,他的思想,都调动不来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弹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梦想,——除非是梦想她。他从朝到晚埋头在书本里,可是一点工作都做不出来:他的念头总想着别处,不是苦闷,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边想着上一天的来信,一边眼睛钉着钟,等着当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着拆阅,因为他又快活又害怕。便是情书也不会使一个情人感情冲动到这个田地。象安多纳德一样,他也躲在一边读她的信,把所有的都带在身上,夜里拿最后收到的一封放在枕头下面,在想着亲爱的姊姊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觉得跟她离得多近!要是邮局耽误,把安多纳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别难过。他们中间隔了两天两夜了!……因为从来没出过门,他把空间与时间格外夸大。他的想象力老是在那里活动:“噢,上帝!要是她病倒的话!她总该见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为什么她只写寥寥几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时他简直喘不过气来。——除此以外,他更怕自己孤苦伶仃的死,远离着她,死在这些不相干的人中间,在这可厌的中学里,在这个凄凉的巴黎。想到后来,他真的病了……倘若写信去要她回来又怎么样呢?……但他想到自己这样没有勇气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笔,因为能够和她谈谈而快活极了,居然暂时忘了痛苦。他仿佛见到她,听到她:他把什么都告诉给她听:跟她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倒从来没对她说过这样亲切和热烈的话;他把她叫做“我的忠实的,勇敢的,至爱的好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书。

这些信使安多纳德沉浸在温情里头,唯有在读信的时间她才觉得有点空气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预期的时间收到,她就苦恼得什么似的。有两三次,葛罗纳篷他们为了大意,或是——谁知道?——为了恶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给她,那时她竟急得发烧了。——元旦那天,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想了同样的主意:花了很多钱彼此发了一通长电,在两方面同时送到。奥里维继续在功课方面与思想方面征求安多纳德的意见;安多纳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励他。

其实她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少勇气,住在这陌生地方闷死了,一个人也不认识,一个人也不关切她,除了一个才来不久而和她同样住不惯的教员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强,看到两个各处一方而相爱的孩子那么痛苦,非常同情——因为她向安多纳德探听到了一部分历史;——但她那样的粗声大片,那样的平庸,缺少机智,不识时务,把安多纳德贵族式的小灵魂吓得格外深藏了。因为对谁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烦恼都闷在肚里:而那是很重的担负。有时她自以为要倒下来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她的健康受了影响,瘦了许多。弟弟的信越来越消沉。有一次特别颓丧的时候,他竟写道:“你回来罢,回来罢!……”

可是信刚发出,他就觉得惭愧,又写了一封,声明前信作废,要求安多纳德别把那句话放在心上。他甚至装做很快乐,不需要姊姊。倘若给人看出他没有她便不能过活,他容易生气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这一点可瞒不过安多纳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么办。有一天,她几乎真的要动身了,连行车时刻都到站上去问过了。随后,她觉得简直是胡闹:她在这儿挣的钱就是付奥里维的膳宿费的;两个人能撑多久就得撑多久。她没勇气打什么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乡,——想着那个对她多么残酷、可是埋着她过去所有的遗迹的家乡,——也想着弟弟的语言,为她用来表示心中的爱的语言。

那时恰好有个法国剧团路过那个德国小城。难得上戏院的安多纳德,——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忽然渴想听一听法语,到法国去躲一下。其余的事,我们以前叙述过了。戏院已经客满。她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青年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气,邀她到他的包厢中去:她糊里糊涂的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里许多闲话,立刻传到葛罗纳篷家里,而他们的存心是只要对这个法国少女有一点儿不利的猜疑就预备接受的,再加我们以前说过的那种情形,他们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气恼之极,便毫①不客气的把安多纳德辞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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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看卷四:《反抗》。——原注

这颗贞洁而容易害羞的心灵,整个儿给手足之爱占据了,没有给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过,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简直羞愤欲死。但她并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样的无辜,虽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对于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是个受到剧烈攻击的音乐家。她尽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种内心的直觉,因饱经忧患而变得非常敏锐,看出那个陪她看戏的同伴举动粗鲁,有点疯癫,可是性情和她一样赣直,并且慷慨豪侠,她只要想到他就觉得安慰。别人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绝对不影响她的信心。自己是个被迫侮的,她认为他也是个被迫侮的,和她一样受着人们恶意的攻击,而且时期更长久。既然她惯于想着别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减淡了些。可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和他再见或通信。清高与狷介的性情不许她那么做。她以为他决不会知道连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还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她走了。火车开出一小时以后,她碰巧又跟从外埠回来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几分钟的车厢里,他们俩在静悄悄的夜里见到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除非是一些极平淡的话?而这种话,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无根据的,说不出的感情。在这最后一刹那,两个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时跟他们一平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安多纳德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深处,——使她凄凉的心里能有一道朦胧的光明,象地狱里的微光。

她又跟奥里维团聚了。而她回来也正是时候了。他刚病着。这个神经质的骚动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时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写信告诉姊姊,免得她担忧。他只是在心里叫她,好象求一桩奇迹似的求着她。

奇迹出现的时候,他睡在中学的病房里发烧,胡思乱想。一见之下,他并不叫喊。他有过多少次的幻象,看见她进来……他在床上坐起,张着嘴,哆嗦着,以为又是一个幻象。赶到她挨着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搂着,他倒在她怀中,嘴唇上感觉到娇嫩的面颊,手里感觉到那双在夜车里冻得冰冷的手,终于知道的确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来了,他就哭了出来。他只会哭,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小傻瓜。他把她紧紧搂着,唯恐她跑掉了。他们俩改变得多厉害!脸色多难看!……可是没关系,他们俩已经团聚:病房,学校,阴沉的天色,都变得光明了。两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她什么话还没说,他先要她发誓不再出门。没有问题,她决不会再走;离别真是太痛苦了;母亲说得对,无论什么总比分离好。便是穷,便是死,都还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们赶紧租了一个公寓。他们很想再住从前的那个,不管它多么丑;可是已经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着一个院子,从墙高头可以望见一株小皂角树:他们立刻爱上了,把它当做田野里的一个朋友,也象他们一样给关在城市里。奥里维很快的恢复了健康,——而他的所谓健康,在一般强壮的人还是近于病的。——安多纳德在德国过的那些苦闷的日子,至少挣了一笔钱;她翻译的一册德语书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钱的烦恼暂时没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顺利,只要奥里维在学期终了能够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么办呢?

一朝住在一块儿,恢复了过去那种甜蜜的生活,他们一心一意想着考试的事。两人尽量的不提也是没用:无论如何避免不了。那个执着的念头到处跟着他们,便是在消遣的时候也是的:在音乐会里,它会在一曲中间突然浮现;夜里醒来,它又会象窟窿一般的张开嘴来吞噬他们。奥里维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负,报答她为他而牺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后无法避免的兵役:——那时考取高等学校的青年还可以免除兵役。他对于军营里——不管他看得对不对——肉体与精神方面的男风,心理方面的堕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性格中所有贵族的与贞洁的气质部受不了兵役的义务,差不多宁可死的。保卫国家的大道理,时下已经成为普遍的信仰,人们很可以用这个名义来取笑、甚至指责奥里维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会否认那种心理!兼爱为名、粗俗其实的共同生活,强迫一般性情孤独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说是最大的痛苦。

试期到了。奥里维差点儿不能进场:他非常的不舒服,对于不论考取与否都得经历的那种心惊胆战的境界害怕到极点,几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笔试的成绩还不差。但等待笔试榜揭晓的期间真是不好受。经过了大革命的国家实际是世界上最守旧的:根据它年代悠久的习惯,试期定在七月里一年之中最热的几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怜的青年们为难,要他们在溽暑熏蒸的天气预备考试;而节目的繁重,恐怕没有一个典试委员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哗扰攘的七月十四(那是教并不快活而需要清静的人受罪的狂欢节)的下一①天,人们才披阅作文卷子。奥里维的公寓附近,广场上摆着赶集的杂耍摊,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听见气枪劈劈拍拍打靶的声音,让人骑着打转的木马呜呜的叫着,蒸汽琴呼哧呼哧的响着。热闹了八天之后,总统为了讨好民众,又特准延长半星期;那对他当然是没关系的:他又听不见!但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被吵得头昏脑胀,不得不紧闭窗户,关在房内,掩着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从窗隙里钻进来的声音,结果它们仍旧象刀子一般直钻到头里,使他们痛苦得浑身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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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七月十四为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日子,后定为法国国庆日。
 
笔试及格以后,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试。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不要去旁听。她等在门外,比他哆嗦得更厉害。他从来不跟她说考得满意,不是把他在口试中回答的话使她发急,就是把没有回答的话使她揪心。

最后揭晓的日子到了。录取新生的榜是贴在巴黎大学文学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纳德不肯让奥里维一个人去。出门的时候,他们暗暗的想:等会儿回来,事情已经分晓了,那时他们或许还要回过头来惋惜这个时间,因为这时虽然提心吊胆,可至少还存着希望。远远的望见了巴黎大学,他们都觉得腿软了。连那么勇敢的安多纳德也不禁对兄弟说:“哎,别走得这么快呀……”

奥里维瞧了瞧勉强堆着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们在这张凳上坐一会好不好?”

他简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过了一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没关系,弟弟,走罢。”

他们一时找不到那张榜,看了好几张都没有耶南的姓名。终于看到的时候,他们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临了,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是他耶南被录取了,他们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两人立刻望家中奔去:她抓着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们几乎连奔带跑的,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穿过大街险些儿被车马压死,彼此叫着:“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们急急忙忙爬上楼梯。一进到屋里,两人马上投入彼此的怀抱。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的手,把他带到父母的遗像前面,那是靠近卧床,在屋子的一角,对他们象圣殿一般的处所。她和他一起跪下,悄悄的哭了。

安多纳德叫了一顿精美的晚饭。可是他们肚子不饿,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奥里维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下,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上,象小孩子一样的要人怜爱。他们不大说话,累到极点,连快乐的气力都没有了。九点不到,他们就睡了,睡得象死人一样。

第二天,安多纳德头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这么一个重担!奥里维也觉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够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没辜负姊姊的期望!……——多少年来,多少年来,他们第一次可以让自己贪懒一下。到中午他们还躺在床上,谈着话,房门打开着,可以在一面镜子里瞧见彼此的快乐而累得有些虚肿的脸;他们笑着,送着飞吻,一忽儿又朦胧入睡,瞧着对方睡着的模样;大家都懒洋洋的瘫倒了,除了吐几个温柔的单字以外简直没气力说话。

安多纳德从来没停止一个小钱一个小钱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她一向瞒着兄弟,不说出她预备给他一个意外的欣喜。录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们要到瑞士去住一个月,作为辛苦了几年的酬报。现在奥里维进了高师,有三年的公费,出了学校又有职业的保障,他们可以放肆一下,动用那笔积蓄了。奥里维一听这消息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安多纳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他们动身的时候已是八月中了。他们不惯于旅行:头天晚上,奥里维就睡不着觉;火车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阖眼。他整天担心,怕错失火车。他们俩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给人家挤来挤去,踏进了一间二等车厢,连枕着手臂睡觉的地位都没有:——睡眠是号称民主的法国路局不给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权之一,为的让有钱的旅客能够独享这个权利而格外得意。——奥里维一刻都没闭上眼睛:他还不敢肯定有没有误搭火车,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纳德半睡半醒,时时刻刻惊醒过来;车厢的震动使她的头摇晃不定。奥里维借着从车顶上照下来的黯淡的灯光瞅着她,看她脸色大变,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张着;起色黄黄的,腮帮上东一处西一处的显着皱纹,深深的刻着居丧与失望的日子的痕迹:她神气又老又病。——她的确是太累了!她心里很想把行起延缓几天,可又不愿意使兄弟扫兴,竭力教自己相信没有什么病,只是疲劳过度,一到乡下就会复原的。啊!她多么怕在路上病到!……她觉得他瞧着她,便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来,——睁开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闷的浊流障蔽一会,好似一堆云在湖上飘过。他又温柔又不安的低声问她身体怎么样,她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很好。她只要听到一个表示爱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尔与蓬塔利哀之间,红光满天的曙色一照到苍白的田里,原野就仿佛醒过来了。高高兴兴的太阳——象他们一样从巴黎的街道、尘埃堆积的房屋、油腻的烟雾中间逃出来的太阳——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乳白色的气雾包裹着。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里的小钟楼,眼梢里瞧见的一泓清水,在远处飘浮的蓝色的岗峦。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阵阵的远风送来清脆动人的早祷的钟声;铁路高头,一群神气俨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这种种都显得那么新鲜,引平安多纳德姊弟的注意。他们好似两株桔萎的树,饮着天上的甘露愉快极了。

然后是清晨,到了应当换车的瑞士关卡。平坦的田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车站。大家因为一夜没睡,觉得有点儿恶心,清晨潮湿的空气又使人微微颤抖。四下里静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围那些草原的气息冲进你的嘴巴,沾着你的舌头,沿着你的喉咙,象一条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摆着一张桌子,大家站在那儿喝一杯提神的热咖啡,羼着带酪的牛乳,还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们搭上瑞士的火车,看了车上不同的设备高兴得象儿童一样。可是安多纳德累极了!她对于这种时时刻刻的不舒服觉得莫名片妙。为什么看到了这些多美多有趣的东西而并不怎么高兴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为将来的生活操心,只顾欣赏她心爱的自然界:不是她多少年来梦想的吗?现在她是怎么回事呢?她埋怨自己,勉强教自己欣赏一切,看着兄弟天真的快乐强作欢容……

他们在土恩停下,预备第二天换车到山里去。可是在旅馆里,安多纳德晚上忽然发了高度的寒热,又是呕吐,又是头疼。奥里维慌了,心神不定的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请医生:——又是一笔意想不到的支出,对他们微薄的资源大有影响。——医生认为暂时并不怎么严重,不过是极度的劳顿,身体太亏了一点。继续上路是不可能了。医生要安多纳德整天躺在床上,并且说他们也许要在土恩多待一些日子。他们虽然难过,幸而事情没有意料中的严重,也就很安慰了。可是老远的跑来,关在简陋的旅馆里,卧房给太阳晒得象暖室一般,毕竟是够痛苦的。安多纳德劝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馆外边走了一程,看见阿尔河的绿波,远远的天边又有白色的山峰在云端浮动,快活极了;但这快乐,他一个人没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动的把见到的风景告诉她;她奇怪他回来这么早,劝他再出去,他却象以前从夏德莱音乐会回来的时候一样的说:

“不,不,那太美了;我一个人看了心里会难受的……”

这种心绪是一向有的:他们知道,不跟对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个完全的人。但听到对方把这意思说出来总是怪舒服的。这句温柔的话给安多纳德的影响比什么药都灵验。她微微笑着,又喜悦,又困倦。——很舒畅的睡了一夜,她决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医生,免得他劝阻。清新的空气和一同玩赏美景的快乐,居然使他们不致为了这个卤莽的行动再付代价。两人平安无事的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个小村,在什齐兹附近,临着土恩湖。

他们在一家小旅馆里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纳德没有再发烧;可是身体始终不硬朗。她只觉得脑袋重甸甸的支持不住,时时刻刻的不舒服,奥里维常常问到她的健康,只希望她的脸色不要那么苍白。可是他对着美丽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的把不愉快的思想撂在一边,所以听到她说身体很好,就很愿意信以为真,——虽然明知道事实并不如此。另一方面,她对于兄弟的快乐,清新的空气,尤其是对于休息,深深的感到快慰。经过了多少艰苦的年头而终于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的事吗?

奥里维想把她拉着一同去散步,她心里也很高兴和他一块儿去;可是好几次,她勇敢的走了二十分钟,不得不停下,气透不过来了,心要停止跳动了。于是他只能自个儿向前,——虽然是并不辛苦的攀援,她已经忐忑不安,直要他回来了才放心。或者两人出去随便遛遛:她抓着他的胳膊,迈着细步,谈着话;他尤其多嘴,一边笑,一边讲他将来的计划,说着傻话。走在半山腰,临前山谷,他们遥望白云倒映在静止不动的湖里,三三两两的小艇在那里飘浮,仿佛氽在池塘上的小虫;他们呼吸着温和的空气,听着远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牛羊颈上的铃声,带着干草与树脂的香味。两人一同梦想着过去,将来,和他们觉得所有的梦里头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现在。有时,安多纳德不由自主的感染了兄弟那种小孩子般的兴致:跟他追着玩儿,扑在草里打滚。有一天他居然看到她象从前一样的笑了,他们小时候那种女孩子的憨笑,无愁无虑的,象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没听见过的笑声。

但更多的时候,奥里维忍不住要去作长途的远足。过后他心里难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时间和姊姊作亲密的谈话。便是在旅馆里,他也往往把她一个人丢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奥里维先是不去交际,可是慢慢的受着他们吸引,终于加入了他们的团体。他素来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认得一般中学里鄙俗的同学和他们的情妇,使他厌恶。一旦处在年纪相仿,又有教养,又可爱,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间,他觉得非常痛快。虽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颗多情的,贞洁而又肉感的心,看着女性眼里那朵小小的火焰着迷。而他本人尽管那么羞怯,也很能讨人喜欢。因为需要爱人家,被人家爱,他无意中就有了一种青春的妩媚,自然而然有些亲切的说话,举动,和体贴的表现,唯其笨拙才显得格外动人。他天生的富于同情心。虽是孤独生活养成了他讥讽的精神,容易看到人们的鄙俗与缺陷而觉得厌恶,——但跟那些人当面碰到了,他只看见他们的眼睛,从眼睛里看出一个有一天会死的生灵,象他一样只有一次生命,而也象他一样不久就要丧失生命的。于是他不由自主的对它感到一种温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难为它。不管心里怎么样,他总觉得非跟对方和和气岂不可。他是懦弱的,所以天生是讨一般人喜欢的;他们对于所有的缺陷,甚至所有的美德,都能原谅,——只除了一件:就是为一切德性之本的力。
 
安多纳德可不加入这个青年人的集团。她的体力,她的疲乏,表面上没有原因的精神的颓丧,使她瘫下去了。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操心与劳苦,她被折磨得身心交瘁;姊弟的角色颠倒了:如今她觉得跟社会,跟一切,都离得很远了!……她不能再回到社会里去:所有那些谈话,那些喧闹,那些欢笑,大家所关切的那些小事,都使她厌烦,疲倦,甚至于气恼。她恨自己这种心情,很想学着别的姑娘们的样,对她们所关切的也关切,对她们所笑的也笑……可是办不到了!她的心给揪紧了,仿佛已经死了。晚上她守在屋里,往往连灯也不点,在暗中坐着;奥里维却在楼下客厅里,搞他那些已经习惯的谈情说爱的玩艺儿。安多纳德直要听见他上楼,听见他和女友们笑着,絮聒着,在她们的房门口恋恋不舍的,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再会的时候,她才会从迷惘的境界中醒来;那时,她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微微笑着,起来捻开了电灯。兄弟的笑声使她精神振作了。

秋深了。太阳黯淡了。自然界萎谢了:在十月的云雾之下,颜色慢慢的褪了;高峰上已经盖了初雪,平原上已经罩了浓雾。游客动身了,先是,一个一个的,随后是成群结队的。而看见朋友们走,——即使是不相干的,——又是多么凄凉;尤其是眼看恬静而甘美的夏天,那些在人生中好比水草般的时光消失的时候,令人格外伤悲。姊弟俩在一个阴沉的秋日,沿着山,往树林里作最后一次的散步。他们不出一声,黯然神往的幻想着,瑟索的偎倚着,裹着衣领翻起的大氅,互相紧握着手指。潮湿的树林缄默无声,仿佛在悄悄的哭。林木深处,一头孤单的鸟温和的怯生生的叫着,它也觉得冬天快来了。轻绡似的雾里,远远传来羊群的铃声,呜呜咽咽的,好象从他们的心灵深处发出来的……

他们回到巴黎,都很伤感。安多纳德的身体始终没复原。

那时得置备奥里维带到学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纳德为此花掉了最后一笔积蓄,甚至还偷偷的卖去几件首饰。那有什么关系呢?将来他不是会还她的吗?——何况他现在进了学校,她自己用不着花什么钱了!……她不让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后的情形:一边缝着被服,一边把她对兄弟的热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工作里头;同时她也预感到,这或许是她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分别以前的几天,他们形影不离,唯恐虚度了一分一秒。最后一天晚上,他们睡得很迟,对着炉火,安多纳德坐在家中独一无二的安乐椅里,奥里维坐在她膝旁一张矮凳上,拿出他素来被宠惯的大孩子模样,惹人怜爱。对于将要开始的新生活,他觉得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纳德想到他们的亲密从此完了,骇然自问将来怎么办。他似乎有心加强她的苦闷似的,这最后一晚的一举一动都比平时更温柔:他天真的撒娇,象一个快要出门的人把自己的优点与可爱的地方统统拿了出来。他坐在钢琴前面,久久不已的弹着她在莫扎特与格路克的作品中最喜爱的篇章,——那种缠绵悱恻,惆怅而高远的意境,正是他们过去的生涯的缩影。

分别的时间到了,安多纳德把奥里维送到校门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独了。但这一回和以前上德国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离别与相会是可以由她作主的,只要她觉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来。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长久的离别,终生的离别。可是她那么富于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的想着弟弟而没想到自己,想着他刚开始过着那么不同的新生活,受着老同学的欺侮,还有那些琐碎的烦恼,虽是无足重轻,但一个独居其处而惯于为所爱的人担忧的人,特别会加以夸大。这种操心至少使她暂时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经想着明天上会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个半小时了。临时她早到了一刻钟。他对她很亲热,但一心一意的关切着他所见的新东西,觉得非常有趣。以后的几天,她始终抱着关切与温柔的心去看他;可是两人对这半小时会晤的反应,显而易见的不同起来。在她,那简直是她整个的生命。他当然很温柔的爱着安多纳德,却不能只想着她。有两三次,他到会客室来迟了一些。有一天她问他在学校里可厌烦,他竟回答说不。这些小事都象小刀一般扎着安多纳德的心。——她埋怨自己这种态度,认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没有旁的目标的话,不但是荒唐,简直是不好的,违反自然的。是的,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么相干?十年来她把整个的生命给了弟弟,到了今日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丧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标,她便一无所有了。

她拿出勇气来想做些事,看看书,弄弄音乐,读些心爱的文章……天哪!没有了他,莎士比亚,贝多芬,显得多空虚!……——是的,那当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个人不能用所爱者的眼睛去看,美丽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美,甚至于欢乐,有什么意思,倘使不能在别一颗心中去体味它们的话?

要是身体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缔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个目的。但她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到了用不着咬紧牙关撑持到底的时候,意志涣散了……她倒下来了。在她身上酝酿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压在那儿的疾病,从此抬头了。

孤零零的呆在家里,她不胜悲苦的消磨着她的黄昏,没有气力把熄灭的炉火重新燃起,也没有气力上床睡觉,直坐到半夜,迷迷忽忽的,沉思遐想,打着寒颤。她温着过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与破灭的幻象老是分不开;她那么沉痛的想着没有爱情的,虚度了的青春。那是一种暧昧的,自己不承认的痛苦……一个孩子在街上笑,一忽儿又在下一层楼上摇摇晃晃的学步,小脚一步步都踩在她心上!……有些疑虑,有些邪念,盘踞在她的心头;这个自私的,享乐的都市的气息,把她病弱的灵魂感染了。她压制着自己的遗憾,觉得自己的欲念可耻,不懂这些苦恼从何而来,以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可怜的小奥菲利娅受着神秘的烦闷磨蚀,非常厌恶的觉得从她的心灵隐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犷野的,乱人心意的气息。她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职都辞掉了。她这个惯于早起的人有时竟睡到中午:起身与睡觉都没意义了;同时很少饮食,甚至于不饮不食。只有兄弟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强装得跟从前一样。

他什么都没觉察,因为对新生活太感兴趣了,无心再观察姊姊。他正到了青年的某一个时期,对人不容易倾心相与,对于从前感动过而将来还要为之骚动的事非常冷淡。成年人对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岁的青年有更新鲜的印象,更天真的体验。所以有人说年轻人的心并不年轻,感觉也并不锐敏。那往往是错误的。他们的冷淡并非因为感觉迟钝,而是因为他们的心被热情,野心,欲念,和某些执着的念头淹没了。赶到肉体衰老之后,对人生无所期待的时候,无拘无束的感情才恢复它们的地位,而象小孩子一样的眼泪也会重新流出来。奥里维心中想着无数的小事情,尤其是一种荒唐的单相思缠着他,——(那是他永远有的),——使他对旁的事一概视若无睹,或者淡然置之。安多纳德不知道他的心理变化,只看见他跟自己日渐疏远。那也不完全是奥里维的错。有时他回家来,想到要看见她、跟她谈话而很高兴,可是一进门会立刻变得冷冰冰的。姊姊那种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热,过分的殷勤,过分的关切,使他苦闷得马上放弃了吐露衷曲的意思,甚至以为安多纳德失了常态。她往常用来对付他的知情识趣的态度完全没有了。但他并不加以深思,对她的问话,只直截了当的回答一个是或否。她愈想逗他说话,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的话得罪她。于是她也很难堪的缄默了。一天过去了,虚度了。——他才跨出家门踏上回校的路,就后悔自己的行动。夜里他想到使姊姊难过,不由得自怨自艾;有时一到学校就写一封热烈的信给她,——但第二天早上重新念了一遍,又把它撕掉了。安多纳德一点不知道这等情形,只以为他不爱她了。

她还有——即使不能说是最后一次的快乐——至少是青年的感情最后一次的激动,使她的心又苏醒过来,使爱的力量与对幸福的希望又无可奈何的奋发了一下。并且那也是荒唐的,和她安静的性格相反的。要不是在心烦意乱,大病前期的兴奋过度与迷懵的状态中,她决不会有这种情形。

她和兄弟在夏德莱戏院听音乐。他因为在一份小杂志上担任音乐批评,可以比当年坐着好一些的位置,但周围的群众倒反可厌。他们靠近台边,坐在两只弹簧凳上。那天有克①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出场演奏。他们并不认识这位德国音乐家。但他一出台,她心里的血马上沸腾起来。虽然她困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可是已经认出了她在德国受难时代的朋友。她从来没跟兄弟提过,便是她自己也不大想起:那时以后,她全部的思想都给生活问题占据了。并且她是个极有理性的法国女子,不愿意承认那种没有来由而又没有前途的感情。她心中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区域,藏着许多自己羞于见到的情愫;她明知有这些东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视,因为对于不受理智监督的那个生命感到说不出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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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戏院在每排固定座位的两端,备有弹簧凳(不用时可以翻起),作为临时加座之用。

等到心情稍定的时候,她借着弟弟的手眼镜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站在指挥台上的侧影,认出他那副暴烈与孤僻的神气。他穿着一套极不称身的旧衣服。——安多纳德一声不出,浑身冰冷,眼看克利斯朵夫在这个可叹的音乐会里受着群众的侮辱。大家原来就不欢迎德国艺术家,此刻又觉得他的音乐非常沉闷。在一阕似乎太长的交响曲之后,他又①出场弹几个钢瑟曲子;群众的冷嘲热讽的态度,显然表示不大愿意再见他。他开始演奏了,好不厌烦的群众无可奈何的听着;最高一层的楼厅上有两个听众高声说着些很不客气的话,使场子里的人听了直乐。不料克利斯朵夫突然停下来,拿出象野孩子一样傲慢不逊的态度,用一只手弹着《玛尔勃罗上战场去》的调子,站起来对群众说:“这才配你们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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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看卷五《节场》。——原注
 
群众对于音乐家的用意先还不大明白,迟疑了一会,然后闹哄起来,有的嘘着,有的嚷着:“道歉呀!非道歉不可!”人们气得满面通红,紧张得不得了,自以为真的愤慨了,那也许是事实;但更近于事实的是他们很高兴趁此机会放肆一下,大闹一阵,好似上了两小时课以后的中学生一样。

安多纳德没有气力动弹,似乎吓坏了,手指抽搐,把一只手套捻来捻去。从交响曲的最初几个音符起,她已经料到可能出事,觉得群众潜伏的恶意慢慢的在扩大,也看透克利斯朵夫的心情,断定他等不到完场就要发作的。她等着,越来越苦闷,恨不得去阻止他;但事情发生的经过简直和预料的一模一样,因此她受的打击跟受着宿命的打击没有分别,仿佛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她眼睛钉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愤愤然瞪着呵斥他的群众,一刹那间他们的目光碰上了。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也许在一刹那间把她认出了,可是在当时狂乱的情绪中,他的头脑并没认出来,——他早已把她忘了,——接着他在大众的嘘斥声中不见了。

她想叫喊,想说话,可是象做着恶梦一般没法开口。等到看见勇敢的小兄弟,并没发觉她情绪激动而也在身旁分担着她的悲痛与愤慨,她才松了一口气。奥里维极有音乐天分,也有他自己的口味,决不受人拘束;只要爱好一件东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爱的。听了克利斯朵夫的交响曲开头的几拍子,他就感觉到有些伟大的,生气从未遇到过的气息。他很热烈的,声音很低的自言自语:“啊,多美啊!多美!……”

姊姊听了,不知不觉的靠着他的身子,心里非常感激。交响曲奏完以后,他狂热的鼓掌,对群众的冷淡与讥讽表示抗议。等到全场骚乱的时候,他更气坏了:这胆怯的孩子居然站起身来,嚷着说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他责问那些嘘斥的人,竟想跑过去跟他们打架。他的声音给场中的喧闹淹没了,人家用粗话骂他,说他混蛋。安多纳德眼见反抗是白费的,便抓着他的手臂,说:“住嘴,住嘴!”

他无可奈何的坐下,继续咆哮道:“丢人,丢人!这些该死的家伙!”

她一声不出,难受极了;他以为她对那音乐无动于衷,便对她说:“安多纳德,难道你,你不觉得这个美吗?”

她点点头表示感觉到的。她始终愣在那里,打不起精神来。但乐队准备奏另外一个曲子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恨恨的凑着兄弟的耳朵说:“走吧,我不愿意再看这些人了!”

他们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搀着手,奥里维兴奋的说着话,安多纳德一声不出。

以后的几天,她独自坐在卧室里被某一种感情搅得迷迷忽忽,虽然她避免正视那感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纠缠不清,象血在太阳穴中剧烈的跳动一样,使她非常难受。

过了一晌,奥里维拿来一册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刚在一家书铺里发见的。她随便翻开,看到有个曲子上面题着一句德文:“就给那个受我连累的女子,下面还写着年月日。

她很记得那个日子。——心里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奥里维弹给她听,自己却走进卧房,关上了门。奥里维对这种新的音乐只觉得满心欢喜,马上弹了,没注意到姊姊的激动。安多纳德坐在隔壁,竭力压着心跳。突然她到衣柜里找出她的小账簿,查她离开德国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实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戏的晚上。于是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红着脸,合着手放在胸部,听着那心爱的音乐,感激到极点……啊!为什么她的头疼得这样厉害呢?

因为姊姊不出来,奥里维弹完了一曲便走进房里,发见她躺着。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是累了,接着就起来陪他。他们谈着,但她对于他的问话并不立刻回答,好似从迷惘中突然惊醒过来。她笑了笑,红着脸,抱歉的说头疼得厉害,人有点儿糊涂了。奥里维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后自个儿坐到深夜,在钢琴前面看着乐谱,并不弹,只随便捺几个音,轻轻的,唯恐使邻居讨厌。多半的时候她也不看起,只是胡思乱想,对于那个怜悯她而凭着神秘的直觉与慈悲窥到她心灵的人,抱着满腔的感激与温情。她没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觉得又快乐又悲哀,——悲哀……啊!她的头疼得多厉害!

她整夜做着甜美而困人的梦!万分惆怅。白天,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虽然她头痛还很剧烈,可是硬要自己有个目的,便到一家百货公司去买些东西。她根本没想着她所做的事,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认。赶到她筋气力尽,凄怆欲绝的走出来,忽然瞧见克利斯朵夫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也同时瞧见了她。她马上不假思索的向他伸出手去。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脚步,认出了她。他已经走下人行道迎着安多纳德来了;安多纳德也迎着他走过去了。可是势如潮涌的群众把她推着挤着,象根草似的,街车的一骑马滑跌在泥泞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条堤岸,来往的车辆被阻塞了,成了个难解难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顾一切的还想穿过来:不料夹在车马中间进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见安多纳德的地方,她已经不见了:她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挣扎,觉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会: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办法?所以她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想再回头走去。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对他说些什么呢,作何举动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么样呢?想到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来。一进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连脱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气都没有。她因为不能跟他说话而苦恼,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没有了,身上的病也没有了,只翻来覆去想着刚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个情形之下又怎么样。她看见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见克利斯朵夫认出了她而显得高兴的样子,于是她笑了,脸红了。她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对他又伸着手臂。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她觉得自己要消灭了,本能的想抓住一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慈悲的望着她的坚强的生命。她抱着一腔的温情与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浑身滚热的起来点上灯火,拿着纸笔,给克利斯朵夫写了封信。要不是给疾病困住了,这个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想到写信给他的。她不知道写些什么,那时已经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说她爱他……写到半中间,不觉骇然停下,想重新再写:可是热情已经退下去了,头里空荡荡,象火一般的发烧,千辛万苦也不容易找到辞句;她完全给疲倦压倒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这明明是骗自己,她不会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怜的克利斯朵夫!纵使他知道这些,对她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帮什么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费的了。一头窒息的鸟拚命拍着翅膀,作着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认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没法从麻痹状态中挣扎出来。等到她费尽气力,很勇敢的站起身子,已经过了半夜。她随手把信稿夹在架上一册书里,既没勇气把它藏起来,也没勇气把它撕掉。随后她睡了,打着寒颤,身子滚热。谜底揭晓了:她觉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于是她心里只有一片和气恬静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发见安多纳德躺在床上,神志有点昏迷。医生来了,断为急性肺病。

最后几天,安多纳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骚动,如今被她把原因找出来了。可怜的姑娘老是为了近来的心绪暗中羞愧,一发觉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她负责,不禁大大的松了口气。她还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烧掉某些文件,写了一封信给拿端太太,恳求她在她……后的最初几星期,——(她不敢写下死这个字)——照顾她的弟弟。

医生毫无办法,病势太凶险,她的体力又被多年的劳苦磨坏了。

安多纳德非常镇静。自从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脱了。她把过去所受的磨难一桩一桩的想起来;眼看自己大功告成,亲爱的奥里维得救了:她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她想道:“这是我的成绩。”

但她又责备自己的骄傲:“单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帮我的。”

于是她感谢上帝允许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够完成使命。她这时候离开世界固然非常悲伤,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为他可能早几年召她去的。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就存着感激的心隐忍了。

她虽然呼吸艰难,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当口,有时会象小孩子一般哼几声。这时她看人看事都用了乐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奥里维尤其欢喜不尽。她不开口,只动了动嘴辱叫他,要他把头靠在她枕上:然后四目相对,她默默的,长久的瞧着他。临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头紧紧捧在手里,喊着:

“啊!奥里维!……奥里维!……”

她拿下脖子里的圣牌,挂在兄弟颈上。她把奥里维付托①给她的忏悔师,医生,付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她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情与信仰的神秘的激动使她陶醉了,忘了肉体的苦楚。悲哀一变而为欢乐,——神明的欢乐,——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里发出光辉。她再三说着:“我很快乐……”

她神志渐渐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她扯动着嘴唇,念念有辞。奥里维走到床头俯在她身上。她还认得他,对他有气无力的笑道,嘴唇还在那儿哆嗦,眼眶里含着热泪。人家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可是奥里维象抓住一缕呼吸似的听到了几句歌辞,那是他们俩十分喜欢的,她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接着她又昏迷了……她离开了世界。
 
平时她不知不觉的感动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对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这样。奥里维受到许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问。安多纳德的葬礼没有象她母亲的那样寂寞。奥里维的朋友,同学,她教过书①旧教徒往往以小圆银质胸章贴身悬挂。胸章上镌有耶稣或圣母像。的家庭,以及她不声不响见过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义气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怜的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来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当天,奥里维就被拿端太太强邀了去,他已经痛苦得没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确只有这个时期才能担当这样一件祸事,——只有这个时间他才不至于整个儿被失望压倒。他才开始过一种新生活,处在一个集团中间,不由自主的受着大家推动。学校方面的作业与操心,求知的热诚,大大小小的考试,为了生活的奋斗,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独起来躲在一边。为了这一点他大为痛苦;但幸亏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尽可能的躲在一边追念姊姊。他很伤心不能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来:他没有这笔钱。他希望那些似乎关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东西的悲哀。可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借了一点钱,再凑上替人家补习的学费,租了一个顶楼,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来: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个房间作为一个纪念她的圣地,逢到精神颓丧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儿。他的同学以为他有什么外遇。其实他在这里呆上几小时,想着她,手捧着脑袋:他只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还是他们俩小时候一同拍的。他对着照片说着,哭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热诚,何等快乐的心去寻访她,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几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遇到她……可是毫无办法。他多孤独!现在没有了她的爱,没有了她的指导与安慰,他对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终生都要为之苦恼的欢乐……

对于一般懦弱而温柔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丧失了一个心爱的人固然悲痛,但还不及以后生机衰退的时候那么惨酷。奥里维正在青年时期;虽然天性悲观,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纳德临死之际把一部分的灵魂移交给兄弟了。他相信是这样。他虽不象姊姊那样有信仰,却也隐隐然相信姊姊并没完全死,而是象她所说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带有种信仰,说夭折的青年并不死:他们继续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飘浮,直到应享的天年终了的时候。——这样,安多纳德仿佛继续在奥里维身旁长大。

他把她的纸张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么都烧了。而且她不是一个喜欢纪录内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会脸红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记簿,记着一些别人没法懂得的事,——不加说明的写了些日子,纪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琐碎事儿,那是她用不着写下细节就能全部想起来的。所有这些日子几乎都跟奥里维的生活有关。她也保存着他写给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没有那么细心:她写给他的差不多全部给丢了。他要那些信干什么呢?他以为姊姊是永远在身边的,温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绝的,永远可以浸润他的嘴唇与心;他当初毫无远见的浪费了他所得到的爱,现在却恨不得把它一点一滴的储藏起来……他随便翻着安多纳德的一册诗集,忽然看到一张破纸上有几个铅笔字:“奥里维,亲爱的奥里维!……他看了差点儿晕倒。他嚎啕大哭,拚命吻着那张不可见的,在坟墓中和他说话的嘴巴。——从那天气,他把她所有的书都打开来,一页一页的找她有没有留下别的心腹话。他发见了她写给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在她心里的略具雏形的罗曼史;他第一次窥见他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活,把她骚乱不宁的最后几天,被兄弟遗弃而向着不相识的朋友伸手起援的心情,完全体验到了。她从来没和他说见过克利斯朵夫。他从信稿上之发觉他们以前在德国碰过面,克利斯朵夫曾经对姊姊很好,详细情形当然无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纳德至死没表白的感情是在那时发动的。

奥里维早已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而喜欢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对他更是说不出的爱好。她是爱过他的;奥里维觉得自己爱克利斯朵夫其实还是爱的她。他想尽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克利斯朵夫经过了那次失败,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见了;他退出了社会,谁也不注意他。过了几个月,奥里维偶然在街上遇见克利斯朵夫,正是大病初愈以后,毫无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没勇气上前招呼,只远远的跟着,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写信给他,又下不了决心。写什么好呢?奥里维不是单独一个人,精神上还有安多纳德和他在一起:她的爱情,她的贞洁的观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爱过克利斯朵夫,他就脸红,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纳德。另一方面,他的确想和他谈谈她的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给堵住了。

他设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见面。凡是他认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热烈的希望跟他亲近。可是一见面,他又躲起来,唯恐被他发见了。

最后,他们共同参与一个朋友家的夜会,克利斯朵夫终于留神到他了。奥里维远远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望着他。那天晚上,安多纳德一定是和奥里维在一起: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眼中看见了她;而且也的确是这个突然浮现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过客厅,向陌生的年轻的使者走过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凄凉又温柔的敬意。
 
卷七·户内 卷七初版序

多年以来,我在精神上跟不在眼前的识与不识的朋友们交谈,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我今天觉得需要对他们高声倾吐一下。我决不能忘恩负义,不感谢他们对我的厚意。从我开始写《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冗长的故事起,我就是为他们写的,和他们一同写的。他们鼓励我,耐着性子陪着我,向我表示同情,使我感到温暖。即使我能给他们多少好处,他们给我的可是更多。我的作品是我们的思想结合起来的果实。

我开始执笔的时候,根本不敢希望同情我们的人会超过一小群朋友:我的野心只限于苏格拉底之家。然而年复一①年,我觉得好恶相同,痛苦相同的弟兄们不知有多多少少,在巴黎犹如在内地,在法国以内犹如在法国以外。这一点,在克利斯朵夫吐露了他的和我的衷曲,表示他瞧不起节场的那一卷出版以后,我就明白了。我的著作所引起的回响,从来没有象这一卷那样迅速的。因为那不但是我的心声,同时是我朋友们的心声。他们很知道,《克利斯朵夫》不单是属于我的,而且也是属于他们的。我们把共同的灵魂大部分都灌输给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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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苏格拉底建造屋舍,人谓太小,苏格拉底回答:“只要它能容纳真正的朋友就行了。

既然《克利斯朵夫》是属于读者的,我就应当向他们对这一卷有所解释。如在《节场》中一样,读者在此找不到小说式的情节,而本书主人翁的生涯似乎也中途停顿了。

因此我得说明这部作品是在什么情形之下着手的。

我那时是孤独的。象多少的法国人一样,我在一个精神上跟我敌对的世界里感到窒息;我要呼吸,我要反抗一种不健全的文明,反抗被一般俗称的优秀阶级毒害的思想,我想对那个优秀阶级说:“你撒谎,你并不代表法兰西。”

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有一个眼目清明,心灵纯洁的主人翁,——他又必须有相当高尚的灵魂才能有说话的权利,有相当雄壮的声音才能教人听到他的话。我很耐性的达成了这样的一个主角。在我还没决定开始动笔以前,这件作品在我心头酝酿了十年;直到我把克利斯朵夫全部的行程认清楚了,克利斯朵夫才开始上路;《节场》中的某些篇章,《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书最后的几卷,都是在《黎明》以前①或同时写的。在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身上反映出来的法国景象,自始就在本书中占着重要地位。所以,主人翁在人生的中途遇到一个高岗,一方面回顾一下才走过的山谷,一方面瞻望一番将要趱奔的前途的时候,希望读者不要认为作品越出了范围,而认为是一种预定的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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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别是记九卷《燃烧的荆棘》中关于阿娜的部分。——原注

显而易见,这最后几卷(《节场》与《户内》)跟全书其他的部分同样不是小说,我从来没有意思写一部小说。那末这作品究竟是什么呢?是一首诗吗?——你们何必要有一个名字呢?你们看到一个人,会问他是一部小说或一首诗吗?我就是创造了一个人。一个人的生命决不能受一种文学形式的限制。它有它本身的规则。每个生命的方式是自然界一种力的方式。有些人的生命象沉静的湖,有些象白云飘荡的一望无极的天空,有些象丰腴富浇的平原,有些象断断续续的山峰。我觉得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生命象一条河;我在本书的最初几页就说过的。——而那条河在某些地段上似乎睡着了,只映出周围的田野跟天色。但它照旧在那里流动,变化;有时这种表面上的静止藏着一道湍激的急流,猛烈的气势要以后遇到阻碍的时候才会显出来。这便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书中这一卷的形象。等到这条河积聚了长时期的力量,把两岸的思想吸收了以后,它将继续它的行程,——向汪洋大海进发,向我们大家归宿的地方进发。

罗曼·罗兰一九○九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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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户内 第一部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找到了一颗灵魂,使你在苦恼中有所倚傍,有个温柔而安全的托身之地,使你在惊魂未定之时能够喘叹息一会:那是多么甜美啊!不再孤独了,也不必再昼夜警惕,目不交睫,而终于筋疲力尽,为敌所乘了!得一知己,把你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他,——他也把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你。终于能够休息了:你睡着的时候,他替你防守卫,他睡着的时候,你替他守卫。能保护你所疼爱的人,象小孩子一般信赖你的人,岂不快乐!而更快乐的是倾心相许,皮腹相示,整个儿交给朋友支配。等你老了,累了,多年的人生重负使你感到厌倦的时候,你能够在朋友身上再生,恢复你的青春与朝气,用他的眼睛去体验万象更新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灵去领略人生的壮美……便是受苦也和他一块儿受苦!……啊!只要能生死相共,便是痛苦也成为欢乐了!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他跟我隔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永久在我心头。我把他占有了,他把我占有了。我的朋友是爱我的。爱把我们两人的灵魂交融为一了。

参加了罗孙家的夜会以后,克利斯朵夫第二天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想到奥里维·耶南。他立刻想要跟他再见。八点还没到,他已经出门了。早上的天气温暖而有些郁闷。那是夏令早行的四月天:一缕酝酿阵雨的水气在巴黎城上漂浮。

奥里维住在圣·日内维高岗下面的一条小街上,靠近植物园。屋子座落在街上最窄的地方。楼梯在一个黑洞洞的院子的尽里头,有种种难闻的气味。踏级的拐弯很陡,靠壁有些倾斜,壁上都给涂得乱七八糟。三层楼上,一个乱发蓬松的妇人敞开着衬衣,听见上楼的脚声开出门来,看见是克利斯朵夫便立刻很粗暴的把门关上了。每一层楼都有好几个公寓,从开裂的门缝里,你可以听见孩子们的吵闹。那是一群肮脏而极平凡的人,挤在低矮的屋内,外面只有一方令人作恶的院子。克利斯朵夫厌恶之下,心里想这些人不知受了什么诱惑,把至少还有空气可以呼吸的乡下丢了,也不知他们跑到巴黎来住在这坟墓一般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处。

他爬到了奥里维住的那一层。门铃的拉手是条打结的绳子。克利斯朵夫把它使劲拉了一下,铃声响处,好几家人家都打开了门。奥里维也出来开了门。他的素雅整齐的穿扮使克利斯么夫大为惊奇;换了别的场合,克利斯朵夫决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在这儿他感到一种出乎意外的愉快;奥里维的整洁,在这个恶浊的环境中教人觉得愉快和健康,头天晚上看了奥里维清明的眼神所感到的印象,又立刻回复过来。他向他伸出手去。奥里维慌慌张张的嘟囔着:

“怎么,你,你到这儿来!……”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抓住这颗一刹那间慌忙失措的可爱的心灵,他对奥里维的问话笑而不答。他把奥里维望前推着,走进了那间卧室兼书房的独一无二的屋子。近窗靠墙摆着一张小铁床;克利斯朵夫看到床上放着一大堆枕头。三张椅子,一张黑漆桌子,一架小钢琴,几架图书,就把一间屋挤满了。屋子又窄,又矮,又黑;但主人那种清朗的眼神似乎有种反光照在屋子里。一切都很清洁,整齐,好象是出于一个女人之手;水瓶里插着几朵蔷薇,给室内添了几分春意,四壁挂着一些佛罗伦萨派的古画的照片。
 
“噢,你这是来……来看我吗?奥里维真情洋溢的说着。

“噢,我非来不可啊。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你是不会来看我的。”

“你以为我不会吗?”

奥里维紧跟着又说:“对,你说得不错。可并非是我不想去。”

“那末有什么阻碍把你拦住了?”

“我太想见你了。”

“这理由真是太妙了!”

“是啊,你可别见笑。我就怕你不怎么愿意见我。”

“我,我才不顾虑这个呢!我想看你,我就来了。要是你不乐意,我自然会看出来的。”

“那你一定要眼光很好才行。”

他们彼此瞧着,笑了笑。

奥里维又说:“昨天线真蠢。我生怕你讨厌。我的胆小简直是一种病,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别抱怨了罢。你们贵国喜欢说话的人太多了;能够碰到一个不大出声的,便是为了胆小而不出声的,也教人高兴。”

克利斯朵夫笑了,很得意自己的俏皮。

“那末你是为了我的静默而来看我的了?”

“是的,为了你的静默,为了你那种静默的优点。静默也有好多种……我可喜欢你这一种,话不是说完了吗?”

“你仅仅见了我一面,怎么会对我发生好感?”

“那是我的事。我挑选朋友用不着多费时间,只要看到一张喜欢的脸,我马上会决定,马上会去找他,而且非找到不可。”

“你这样的追求朋友从来不会看错吗?”

“那是常有的事。”

“也许你这一回又看错了。”

“咱们慢慢瞧吧。”

“噢!那我就糟了。你会教我心都凉了的,只要一想到你在观察我,我就慌得手足无措了。”

克利斯朵夫又好奇又亲热的,瞧着那张容易冲动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感情映在他的脸上好比云彩映在水里。

“多神经质的孩子!简直象女人—样。克利斯朵夫心里想着,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膝盖。

“得了罢,你以为我全副武装的来对付你吗?我最恨人家拿朋友做心理学实验。我所要求的是:两个人都应当无拘无束,开诚布公,没有不必要的害羞而永远把话闷在胸中,也不必怕自己前后矛盾,——今天喜欢的,明天尽可以不喜欢。这不是更有丈夫气,更光明磊落吗?”

奥里维肃然望着他,回答说:“没有问题,这是更有丈夫气。你是强者,我可不是的。”

“我敢断定你也是强者,不过是另外一种方式罢了。并且我现在正是要来帮助你成为强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刚才已经声明过了,此刻我可以更坦白的补上一句,——(但并不担保以后的事),——我喜欢你。”

奥里维从脸上红起直红到耳朵,窘得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都没有能回答。

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扫了一眼:“你住的地方太不行了。没有别的屋子了吗?”

“还有一间堆东西的小屋子。”

“嘿!简直透不过气来。你怎么能在这里过活的?”

“慢慢也就惯了。”

“我可是永远不会惯的。”

克利斯朵夫解开背心,拚命的呼吸。

奥里维走去把窗子完全打开了。

“你住在城里一定是不舒服的,克拉夫脱先生。我可决不因为精力过剩而难受。我只需要一点点的空气,哪儿都能活下去。可是到了夏天,有些晚上连我也受不了。我看到那种日子快来了就害怕。我坐在床上,仿佛要死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瞧着床上的一堆枕头,又瞧着奥里维疲倦的脸,似乎看到他在黑暗里挣扎的情形。

“那末离开这儿呀,他说。干吗要住在这个地方呢?”

奥里维耸耸肩膀,满不在乎的回答:“噢!这儿那儿,反正都是一样!……”

这时他们听到头顶上有沉重的脚声,下一层楼上有尖锐的争吵声。墙壁每分钟都给街车震动得发抖。

“这种屋子!克利斯朵夫继续说。又脏又臭,又热又闷,只看见下贱悲惨的景象的屋子,你晚上怎么能踏进来?难道你不泄气吗?换了我,在这儿简直活不下去,宁可睡在桥底下的。”
 
“最初我也觉得痛苦,跟你一样厌恶这种环境。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散步,只要走过肮脏的平民区域,心里就作恶,有时还有些不敢说出来的可笑的恐怖。我想:要是此刻发生地震,我就得死在这儿,永远留在这儿;而这是我最怕的。那时我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甘心情愿住在这等地方,说不定还要死在这里。我当然不能太挑剔,可是心里是永远厌恶的,只能竭力不去想它。上楼的时候,我把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封闭起来,跟外界隔绝。并且,你瞧,从那个屋顶望出去,有一株皂角树。我坐在这边屋角里,让自己什么都瞧不见,只瞧见那株树;傍晚风吹树动的景致,使我觉得自己远在巴黎之外了;这些齿形的树叶簌簌摇曳,有时比森林中的风涛声还更幽美动听呢。”

“是的,克利斯朵夫说,我知道你老是在出神;可是你不用你的幻想来创造一些别的生命,而仅仅用来对付生活的烦恼,不是浪费了吗?”

“大多数人的运命就是这样。你自己难道没有为了愤怒与斗争而浪费精力吗?”

“我的情形是不同的,我生来是为斗争的。瞧瞧我的胳膊跟手罢。眼人家搏斗是表示我健康。你哪,你可没有多大气力,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奥里维翩然瞧着自己细弱的手腕:“是的,我身子弱得很,一向是这样的。有什么办法?总得生活罗。”

“你靠什么过活的?”

“教书。”

“教什么?”

“什么都教。替人补习拉丁文,希腊文,历史。就给人家预备中学毕业考试。在市立学校我还担任一门道德课。”

“什么课?”

“道德课。”

“见鬼!你们学校里教道德吗?”

“当然,奥里维笑着说。

“你有什么话可以在讲堂上说到十分钟以上呢?”

“每星期我有十二个钟点呢。”

“那末你是教他们做坏事了?”

“为什么?”

“因为要人家知道什么叫做善,是用不着多费口舌的。”

“那末是不说为妙了?”

“对啦,不说为妙。不知道善恶不一定就不能为善。善不是一种学问,而是一种行为。只有一般神经衰弱的人才把道德讨论个不休。可是道德的最重要的规则便是不能神经衰弱。那些迂腐的家伙!他们好比手脚残废的人想要教我怎么走路。”

“那不是对你说的。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不知道的人多着呢!”

“那末让他们象小娃娃一样手脚并用的去爬吧,让他们自己去学走吧。但手脚并用也罢,不并用也罢,第一要他们会走。”

他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不到四步把整个房间走完了。走到钢琴前面,他站住了,揭开琴盖,随便翻了翻乐谱,把键盘抚弄了一会,说道:“弹些曲子给我听听听。”

奥里维吓了一跳:“要我弹?多古怪的念头!”

“罗孙太太说你是很好的音乐家。来,来,弹罢。”

“在你面前弹吗?噢!那会教我羞死的。”

这个从心坎里发出来的天真的呼声,把克利斯朵夫听得笑了,奥里维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在一个法国人说来,难道这能算一个理由吗?”

奥里维始终推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弹呢?”

“等会告诉你。你先弹罢。”

“弹什么呢?”

“随你。”
 
奥里维叹了口气,在钢琴前面坐下了,很柔顺的服从了这个自动挑中他的专制的朋友。他迟疑了半日,方始弹一曲莫扎特的B小调柔板,他先是手指发抖,连捺键子的气力都没有;后来胆子大了一些,自以为不过是复述莫扎特的话,可不知不觉的把自己的心灵透露了。音乐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心事,泄漏最隐秘的思想。在莫扎特那个伟大的曲子下面,克利斯朵夫发见了这个新朋友的真面目:他体会到凄凉高远的情调,羞怯而温柔的笑容,显出他是个神经质的,纯洁的,多情的,动不动会脸红的人。到了快终曲的时候,正当表现痛苦的爱情的乐句到了顶点而突然迸裂的时候,有种抑捺不住的贞洁的情绪使奥里维没法再往下弹;他手指哆嗦,没有声音,放下了手,说道:“我弹不下去了……”

站在后面的克利斯朵夫弯下身子,把中断的乐句弹完了,说:“现在我可听到你的心声了。他抓着他两只手,把他瞧了好一会:“真怪!……我好象见过你的……好象已经认识你那么久那么清楚了。”

奥里维嘴唇发抖,差点儿要说出来,可是终于一句话也没说。

克利斯朵夫又把他瞧了一会,然后悄悄的笑了笑,走了。

他心花怒放的走下楼梯,半中间遇见两个丑八怪的孩子,一个捧着面包,一个拿着一汽油。他亲热的把他们的腮帮拧了一下。门房沉着脸,他可向他笑笑。他走在街上低声唱着,不久进了卢森堡公园,拣着阴处的一条凳子躺下,闭上眼睛。没有一丝风,游人很少。喷水池的声音响一阵轻一阵。铺着细沙的路上偶尔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克利斯朵夫懒洋洋的,象一条晒着太阳的蜥蜴;树底下的阴影移过去了;但他连挣扎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他的思想在打转,却也没有意思把它固定;那些念头全都照着幸福的光辉。卢森堡宫的大钟响了,他也不理;过了一忽,他才发觉刚才敲的是十二点,便马上纵起身子,原来已经闲荡了两小时,错失了哀区脱的约会,一个早上都糟掉了。他笑着,打着唿哨回家,拿一个小贩叫喊的调子作了一支回旋曲。便是凄凉的旋律在他心中也带着快乐的气息。走过他住的那条街上的洗衣作,他照例瞧了瞧:那个头发茶褐色,皮肤没有光彩,热得满脸通红的姑娘在熨衣服,细长的胳膊直露到肩头,敞开着胸褡,跟往常一样很放肆的瞅了他一眼:破题儿第一遭,克利斯朵夫竟没有生气。他还在笑。进了屋子,先前留下的工作一件都找不到。他把帽子,上衣,背心,前后左右乱丢一阵,接着便开始工作,那股狠劲仿佛要征服世界似的。他把东一张西一张的音乐稿子捡起来,可是心不在这儿,只有眼睛在那里看着。过了几分钟,他又觉得飘飘然了,象在卢森堡公园里一样。他惊醒了两三回,想打起精神,可是没用。他嘻嘻哈哈的骂自己,站起身子把头望冷水里浸了一会,才清醒了些,重新坐在桌旁,一声不出,堆着一副渺茫的笑容,想着:“这跟爱情有什么分别呢?”

他只敢悄悄的思索,似乎有些怕羞。他耸了耸肩膀,又想:“爱是没有两种方式的……噢,不,的确有两种:一种是把整个的身心去爱人家,一种是只把自己浮表的一部分去爱人家。但愿我永远不要害上这种心灵的吝啬病!”

他不敢往下再想了,只对着内心的梦境微笑,久久不已。他在心里唱着:

你是我的,我才成为整个的我……

他拿起一张纸,静静的把心里唱的写了下来。

他们俩决意合租一个寓所。克利斯朵夫的意思是要立刻搬,不管租期还剩着一半而要损失一笔租金。比较谨慎的奥里维,虽然也愿意马上搬家,可劝他等双方的租期满了再说。克利斯朵夫不了解这种计算;他象许多没钱的人一样,损失点儿钱是满不在乎的。他以为奥里维手头比他更窘。有一天看到朋友穷困的情形吃了一惊,他立刻跑出去,过了两小时又回来,把从哀区脱那儿预支到的几枚五法郎的钱得意扬扬的摆在桌上。奥里维红着脸不肯收。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要把钱丢给一个在楼下院子里拉着琴要饭的意大利人,被奥里维拦住了。克利斯朵夫装着生气的样子走了,其实他是恨自己的笨拙,没法使奥里维接受。结果,朋友来了一封信,把他安慰了一番。凡是奥里维口头不敢表示的,都在信上表示了出来:他说出认识克利斯朵夫的快乐,说克利斯朵夫的好意使他多么感动。克利斯朵夫回了一封狂热的信,象十五岁时写给他的朋友奥多的一样,满纸都是热情跟傻话,用法语,德语,甚至也用音乐来作种种双关语。

他们终于把住的地方安顿好了。在蒙巴那斯区,靠近唐番广场,在一幢旧屋子的六层楼上,他们找到一个三阁正屋带一个厨房的公寓;房间很小,朝着一个四面都是高墙的挺小的园子。在他们那一层,从对面一堵比较低矮的墙上望过去,可以瞧见一所修道院的大花团,那在巴黎还有不少,都是藏在一边,没人知道的。园子里荒凉的走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比卢森堡公园里更高更密的古树,在阳光底下微微摆动;成群的鸟在歌唱;天刚亮就能听到山乌的笛声,接着是麻雀吵吵闹闹而有节奏的合唱。夏日的傍晚,燕雀的狂噪穿过暮霭,在天空回绕。月夜还有虾蟆象滚珠一样的叫声,好比浮到池塘面上的气泡。倘使这幢旧屋子不是时时刻刻被沉重的车子震动,仿佛大地在高热度中发抖的话,你决计想不到住在巴黎。

有一间屋比其余的两间更大更好,两个朋友便互相推让,结果大家同意用抽签来决定。首先作这个提议的克利斯朵夫存了心,用了一种他素来觉得不会做的巧妙的手法,居然使自己没抽到那个好房间。

于是他们开始了一个完全幸福的时期。那不是专靠某一件事,而是同时靠所有的事的:他们所有的行动和思想都浸在幸福中间,幸福简直跟他们一分钟都不离开了。

在这个友谊的蜜月中,那些深邃而无声的欢乐,唯有“得一知己的人才能体会。他们难得说话,也不大敢说话;只要能觉得彼此在一起,能交换一个眼风,一句话,证明他们虽然静默了好久而思想仍旧在一条路上就行了。用不着互相问讯,甚至也用不着互相瞧一眼,他们随时都能看到对方的形象。动了爱情的人都不知不觉的把爱人的灵魂作为自己的模型,一心一意的想不要得罪爱人,想教自己跟对方完全合而为一,所以他凭着一种神秘的,突如其来的直觉,能够窥到爱人的心的微妙的活动。朋友看朋友是透明的;他们彼此交换生命。双方的声音笑貌在那里互相摹仿,心灵也在那里互相摹仿,——直要等到那股深邃的力,那个民族的本性,有一天突然抬起头来把他们友谊的联系扯断了的时候才会显出裂痕。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声音说话,放轻了脚步走路,唯恐扰乱了隔壁屋子里幽静的奥里维;友谊把他改变了:他有种从来没有的快乐、信赖、年轻的表情。他疼着奥里维。奥里维大可以对朋友作威作福,要不是他觉得不配受这样的爱而为之脸红的话:因为他自以为还不及克利斯朵夫,不知克利斯朵夫也跟他一样的谦卑。双方的这种谦卑是从友爱来的,给他们多添了一种甜蜜。一个人觉得自己在朋友心中占着那么重要的地位,即使自以为不够资格,也是最快乐的。因此他们俩都非常的感动和感激。

奥里维把自己的藏书放在克利斯朵夫的一起,不分彼此。他提到某一册的时候,不说我的书而说我们的书。只有一小部分东西,他保留着不作为公共财产:那是姊姊的遗物,或是跟她的往事有关的东西。克利斯朵夫被爱情磨练得机警了,不久便注意到这种情形,可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来不敢向奥里维问其他的家属,只知道奥里维所有的亲人都已经故世;除了带点儿高傲的感情使他不愿意探听朋友的私事以外,他还怕触动朋友过去的悲痛。他羞怯得连对奥里维桌上的照片都不敢仔细瞧一眼,虽然心里很有这个愿望。那张像片上有一位正襟危坐的先生,一位太太,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脚下坐着一条长毛大狗。

在新居住了两三个月,奥里维忽然受了些风寒,躺在床上。克利斯朵夫动了慈母一般的感情,又温柔又焦急的看护他;医生听到奥里维肺尖上有点儿发炎,嘱咐克利斯朵夫用碘摩擦病人的背。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做着这工作的时候,瞧见奥里维脖子里挂着一块圣牌。他知道奥里维对一切宗教信仰比他都摆脱得干净,当下表示很奇怪。奥里维脸一红,说道:“那是件纪念物,是我可怜的安多纳德临死的时候带着的。”

克利斯朵夫打了一个寒噤。安多纳德这个名字使他忽然心中一亮。

“安多纳德?他问。

“是的,她是我的姊姊。”

克利斯朵夫反复念着:“安多纳德……安多纳德·耶南……她是你的姊姊?……他一边说,一边望着桌上的照片,“她不是很小就故世的吗?”

奥里维翩然笑了笑:“这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可怜我没有别的……她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啊!克利斯朵夫很激动的说。她可是到过德国的?”

奥里维点点头。

克利斯朵夫抓着奥里维的手:“那末我是认识她的啊!”“我知道,奥里维回答。

他勾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克利斯朵夫再三说着。

他们俩一起哭了。

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了奥里维的病,便尽量安慰他,要他把手臂放进被窝,替他把被褥盖住肩头,象母亲一般替他抹着眼泪,坐在床头对他望着。

“对啦,对啦,克利斯朵夫说,怪不得我早认得你了,第一天晚上就认出你了。”

(不知他是对眼前这个朋友说,还是对那个已经死了的朋友说。)

“可是你,他停了一会又说,既然早知道了,干吗不对我说呢?”

安多纳德冥冥中借着奥里维的眼睛回答:

“我不能说。应当由你说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随后,在静悄悄的夜里,奥里维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向握着他的手的克利斯朵夫轻轻讲着安多纳德的一生;——可是那不该说的一段,连她自己也闭口不言的秘密,并没有说,——但也许克利斯朵夫已经知道了。

从此,他们俩都被安多纳德的精神包裹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跟他们在一块儿。他们甚至用不着想到她:两人都是以她的思想为思想的。她的爱是他们的两颗心相会的地方。

奥里维时常唤起她的形象:都是些零星的回忆,短短的轶事,让她那种羞怯而可爱的举动,年轻而端庄的笑容,深思而妩媚的情致,象一道微光似的透露出来。克利斯朵夫默默无言的听着,整个儿给这个看不见的朋友的光彩罩住了。因为天生的比别人容易吸收生机,他有时能在奥里维的说话中间听到深邃的回声,为奥里维自己所听不见的;而且那年轻的死者的生命,他也比奥里维更能够吸收。

在奥里维身边,他不知不觉代替了她的职位;笨拙的德国人居然会象安多纳德一样的殷勤,细心,作许多体贴周到的安排,教人看了感动。有时他竟弄不清是为了爱奥里维而爱安多纳德呢,还是为了爱安多纳德而爱奥里维。柔情牵动之下,他不声不响的到安多纳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奥里维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发见了鲜花才觉察,可还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过的。他怯生生的提到这问题,克利斯朵夫却粗声大片的把话岔开了。他不愿意奥里维知道;但有一天两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奥里维私下写信给克利斯朵夫的母亲,把克利斯朵夫的近况告诉她,说他对克利斯朵夫怎样的敬爱与钦佩。鲁意莎很笨拙很廉卑的回了信,表示感激涕零;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儿子,口气象提到一个小孩子一样。

象情人似的经过了一个不大出声的时期以后,——经过了一个心旷神怡的恬静,莫名片妙的欢乐的时期以后,——两人的舌头松动了。他们几小时的摸索着,要在朋友的心中有点儿新发见。

他们俩性情那么不同,但本质部那么纯粹。他们因为如是颇不同又如是颇相同,所以相爱。
 
他们俩性情那么不同,但本质部那么纯粹。他们因为如是颇不同又如是颇相同,所以相爱。

。。。。这话有意思,呵呵
 
奥里维是娇弱,单薄,不能跟人生的艰苦搏斗的。一遇到阻碍,他便退缩,并非为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为了胆怯,一大部分为了不肯用强暴与粗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难,他是靠替人补习功课,写些文艺的书来维持生活的,报酬照例是少得可怜。他也偶尔写些杂志文章,可从来不能自由发表意见,必须讨论他不大感到兴趣的问题:——他感到兴趣的题材,人家不要他写;他是诗人,人家却教他写评论;他懂得音乐,人家却要他谈画。他知道,关于这些问题他只能说些老生常谈:而这正是大众欢迎的;他不得不对平凡的人说些他们能懂的话。后来他厌恶到极点,不愿意再写了,只替一些小杂志写作。那些刊物虽没有稿费,但言论自由,所以是被许多青年真心爱护的。唯有在这等地方,他才能发表他值得留存的东西。

他为人温和有礼,表面上很有耐性,实际上却是非常敏感。一句略微过火的话就会使他气得热血奔腾;看到什么不公平的事,他会惊骇失措;他除了自己痛苦以外,还替别人痛苦。几百年前的某些丑恶的史实使他痛心疾首,仿佛当时遭人蹂躏的便是他自己。一想到遭受那些不幸的人的苦难,他脸色发白,浑身打颤,苦恼到极点,可是他同情的人物已经跟他隔着几世纪了。要是他亲眼看到这一类的暴行,更是气得直打哆嗦,有时甚至会害病,睡不着觉。他外表的强作镇静,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生气就会过火,可能说出别人不能原谅的话。那时人家恨他比恨素来性情暴烈的克利斯朵夫更厉害,因为奥里维冲动之下,似乎比克利斯朵夫更容易透露他隐秘的思想。而这是不错的。他的批判人,既没有克利斯朵夫那样盲目的夸张,也没有他那样一相情愿的幻想,而是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这便是一般人最不能原谅的地方。他因此默不出声,知道争辩没用,就避免争辩。这种压制使他很痛苦。但他更痛苦的是自己的胆怯:为了胆怯,他有时竟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思想,或者不敢坚持到底,或者还得向人道歉,好似那次为了讨论克利斯朵夫而跟吕西安·雷维—葛争吵的情形。他对人对己都打不定主意,常常为此苦闷。在比较更使性的少年时代,他不是极端兴奋,便是极端消沉,而转换的方式也非常突兀。他最快乐的时候,已经觉得悲哀在旁边等着他了。果然,他根本没看到悲哀是怎么来的,冷不防就给它抓住了。那时他不但烦恼,还要埋怨自己的烦恼,怀疑自己的言语,行为,诚实,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攻击自己。他的心在胸中乱跳,可怜巴巴的挣扎着,快要窒息了。——自从安多纳德死后,也许是受了她的死亡之赐,受了在某些亲爱的亡人身上发出来的那种令人苏慰的光明之赐,好象黎明的微光把病人的眼睛与心灵都照得清明了一样,奥里维虽不能完全摆脱这些骚乱,至少能够隐忍而加以控制了。很少人想象得到这类内心的斗争,他把这个使自己感到屈辱的秘密藏在心里:一方面是软弱而骚动的身体,一方面是无挂无碍而清明宁静的智慧,虽不能完全控制那个骚乱,却也不致受它的害,——在扰攘不息的心头始终保持着一片和气。这种智慧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异。那是他在奥里维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奥里维有的是直觉,有的是胸襟阔大的敏锐的好奇心,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对什么都不恨,抱着广大的同情观照世界:这种清新的日光是最可贵的天赋,使他能够用一颗永远天真的心去体验宇宙间生生不息的现象。在这个内心的天地中,他觉得自己无挂无碍,广大无边,能够主宰一切了;他这才忘了自己的缺陷和肉体的痛苦。这个弱不禁风,随时可以奄然物化的身体,倘使你远远的用一种幽默而怜悯的态度去看它,的确另有一番风味。在这等情形中,一个人决不执着自己的生命,可是更热烈的执着一般的生命。奥里维把不愿意在行动方面消耗的精力全部灌注到爱情和智慧中去。他没有充分的活力单独生存。他是根藤萝,需要有个倚傍。把整个身心施舍给人家的时候,才是他生命最丰满的时候。那是女性的灵魂,永远需要爱别人,需要被别人爱。他生来是跟克利斯朵夫配在一起的。历史上有一般高贵的可爱的朋友,为大艺术家作护卫,同时也靠着大艺术家坚强的心灵而繁荣滋长的:例如贝尔脱拉费沃之于达·芬奇,加伐里哀之于弥盖朗琪罗;翁白尔同乡之于年轻的拉斐尔;哀尔·梵·琪尔特之忠于那个老而潦倒的伦勃朗。他们并没那些宗师的伟大;可是宗师所有高贵与纯洁的成分在那些朋友身上似乎更臻化境。他们是天才的最理想的伴侣。

他们的友谊对两人都有好处。有了朋友,生命才显出它全部的价值;一个人活着是为了朋友;保持自己生命的完整,不受时间侵蚀,也是为了朋友。

他们互相充实。奥里维头脑清明,身体虚弱。克利斯朵夫元气充沛,精神骚乱。一个是瞎子,一个是瘫子。合在一块儿,他们可是非常完满了。受了克利斯朵夫的熏陶,奥里维对阳光重新感到了兴趣;因为克利斯朵夫生气勃勃,身心康健,便是在痛苦,受难,憎恨的时候依旧能保持乐天的倾向;而这些他都灌输了一部分给奥里维。可是克利斯朵夫得之于奥里维的还远过于此。一般天才的通例,尽管有所给与,但他在爱情中所取的总远过于所给的,因为他是天才,而所谓天才一半就因为他能把周围的伟大都吸收过来而使自己更伟大。俗语说财富跟着富人跑。同样,力也是跟着强者走的。克利斯朵夫吸收了奥里维的思想来滋养自己,感染到他超然物外,洒脱自如的精神,和那种远大的目光,——静静的体验一切而控制一切的目光。但朋友的这些德性一朝移植到他这块更肥沃的土地上时,它们的发荣滋长变得格外有力了。

他们在对方的心灵中发掘出这些境界,对之赞叹不已。每个人贡献出无穷的富源,那是至此为止各人从来没意识到的全民族的精神财宝;奥里维所贡献的是法国人广博的修养,和参透心理的本领;克利斯朵夫所贡献的是德国人那种内在的音乐与体会自然的直觉。

克利斯朵夫不能了解奥里维怎么会是法国人。这位朋友跟他所见到的法国人多么不同!没有遇见他之前,克利斯朵夫几乎把吕西安·雷维—葛看做现代法兰西精神的典型,不知他实际上只是一幅漫画。看到了奥里维,他才发觉巴黎还有比吕西安·雷维—葛思想更自由,而仍不失其纯洁狷介的人。克利斯朵夫拚命跟奥里维辩,说他和他的姊姊不完全是法国人。

“可怜的朋友,奥里维回答,“关于法国,你知道些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拿他从前为了要认识法国而耗费的精力作为辩论的根据;他把在史丹芬与罗孙家中碰到的法国人一个一个的背出来,都是些犹太人,比利时人,卢森堡人,美国人,俄国人,甚至也有几个真正的法国人。

“我早料到了,奥里维回答。“你连一个法国人都没见到。你只看到一个堕落的社会,一些享乐的禽兽,根本不是法国人,仅仅是批浪子,政客,废物,他们所有的骚动只在法国的表面上飘过,跟法国连接触都没接触到。你只看见成千成万的黄蜂,被美丽的秋天与丰盛的果园吸引来的。你没注意到忙碌的蜂房,工作的都城,研究的热情。”

“对不起,克利斯朵夫说,我也见过你们优秀的知识阶级。”

“什么?两三打文人吗?那才妙呢!在这个时代,科学与行动变得这样重要,文学只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最浮表的思想。何况以文学而论,你也只看到些戏剧,所谓高级的娱乐,替国际饭店的有钱的主顾定制的国际烹调。巴黎那些戏院吗?一个真正工作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巴斯德一生也没看过十次戏!象所有的外国人一样,你太重视我们的小说,太重视大街上的戏院,太重视我们那般政客的掀风作浪了……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看到一般从来不看小说的女人,从来不上戏院的巴黎姑娘,从来不关心政治的男子,——而这些全是知识分子呢。你既没看到我们的学者,也没看到我们的诗人。你既没看到我们没世无闻的孤高的艺术家,也没看到我们革命志士的热烈的火焰。最伟大的信徒,你一个没见过,最伟大的自由思想者,你也一个没见过。至于平民阶级更不必谈了!除了那个看护过你的可怜的女人,你对法国的平民又知道些什么?你哪儿看得到呢?住在二三层楼以上的巴黎人,你认识几个?你要是不认识那般人,你就不认识①法兰西。在可怜的公寓中,在巴黎的顶楼下,在静悄悄的内地,有的是善良,真诚的人,庸庸碌碌的过着一辈子,老抓着一些严肃的思想,每天都作着自我牺牲。——法国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这小小的一群人,数量是不足道的,精神是伟大的,差不多没人知道,没有一点儿表面的行动,然而的确是法兰西的力量,默默无声而持久的力量。至于自命为优秀的阶级却在那里不断的腐烂,不断的新陈代谢……你一朝看到一个法国人不是为了追求幸福,不是为了以任何代价追求幸福而活着,而是为了完成或是效忠于他的信仰而活着,你便觉得奇怪。可是有成千成万的人,象我这样,比我更有价值,更虔诚,更谦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为了一个没有回音的上帝服务,为了一个理想而服务。你不认识那些卑微的人,省吃俭用,按部就班,勤劳不倦,安安静静的,心中却藏着一朵没有燃烧起来的火焰,——这是为了保卫乡土,跟自私的贵族抗争而牺牲的民众,是蓝眼睛的老伏朋一流的人。你②既不认识平民,也不认识优秀阶级。象我们忠实的朋友一样,象支持我们的伴侣一样的书,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以多少的忠诚与信心培植着一批年轻的刊物。你可想到有些正人君子是我们的太阳,它的光华使无赖小人畏惧吗?他们不敢正面相搏,只有对它低头,以便用手段去暗算它。无赖小人是奴隶,而所谓奴隶倒是主人。你只认识奴才,没认识主人……你看着我们的斗争,以为是胡闹,因为你不了解它的意义。你只看见太阳的反光和影子,可没看见内在的太阳,没看见我们几百年的灵魂。你有没有想法去认识它?有没有窥见我们英勇的行为,巴黎公社时代的十字军?有没有把握到法兰西精神的悲壮的气息?有没有对巴斯加心中的深渊探着身子看过一眼?对于一个一千年来始终在活动在创造的民族,把它哥特式的艺术、十七世纪的文化、大革命的巨潮、传遍全世界的民族,——一个经过几十次磨练而从来没死灭、而复活了几十次的民族,怎么能横加诬蔑呢?你们都是一样的。你所有的同胞,到这儿来都只看见腐蚀我们的寄生虫,文坛、政界、金融界的冒险者和他们的供应商,他们的顾客,他们的起妓:你们把这批吞噬法兰西的坏蛋作为批判法兰西的根据。你们之中一个都没想到被压制的真正的法国,藏在内地的那个生命的储藏库,那些埋头工作的民众,根本不理会眼前的主人怎么喧闹……你们对这些情形一无所知也是挺自然的,我不怪怨你们:你们怎么会知道呢?连法国人自己都不大认识法国。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都给封锁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人家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的痛苦:我们顰E而不舍的抓着我们的民族精神,把从它那儿得到的光明当作神圣的宝物一般储存在心中,竭尽心力保护它不让狂风吹熄;——我们孤零零的,觉得周围尽是那些异族散布出来的乌烟漳气,象一群苍蝇似的压在我们的思想上,留下可恶的蛆虫侵蚀我们的理智,污辱我们的心灵;——而应当负责保卫我们的人反而欺骗我们;我们的向导,我们的非愚即怯的批评家,只知道谄媚敌人,求敌人原谅他们生为我们的族类;——民众也遗弃我们,既不表示关切,甚至也不认识我们……我们有什么方法使民众认识呢?简直没法跟他们接近。啊!这才是最受不了的!我们明知道法国有成千累万的人思想都和我们的一样,明知道我们是代表他们说话,而竟没法教他们听见!敌人把什么都霸占了:报纸,杂志,戏院……报纸躲避思想,要不然就只接受那些为享乐作工具,为党派作武器的思想。党派社团把所有的路封锁了,只许自甘堕落的人通过。贫穷和过度的劳作把我们的精力消磨尽了。忙着搞钱的政客只关心那批能够收买的无产阶级。而冷酷自私的布尔乔亚又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死。我们的民众不知道我们:凡是和我们一样斗争的人,也象我们一样被静默包围着,不知道有我们,而我们也不知道有他们……可怕的巴黎!固然巴黎也做了些好事,把法兰西思想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处。可是它作的坏事至少不亚于它作的好事;而且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便是善也会变成恶的。只要一个冒充的优秀阶级占据了巴黎,借了舆论大吹特吹,法国的声音就给压下去了。何况法国人自己还分辨不清;他们噤若寒蝉,怯生生的把自己的思想藏起去……从前我为此非常痛苦。现在,克利斯朵夫,我可是安心了。我明白了我的力量,明白了我民族的力量。我们只要等洪水退下去。法兰西的质地细致的花岗石决不会因之剥落的。在洪水带来的污泥之下,我可以教你摸到它。眼前,东一处西一处已经有些岩石的峰尖透到水面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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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公寓的房租层次愈低愈贵,愈高愈便宜:故平民多住在二三层楼以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前,巴黎房屋普通都只有五六层。

②伏朋(1633—1707)为法国平民出身元帅与军事工程家,以防御战著称。晚年发表宣言,主张贵族应与平民平等纳税,以此失欢于路易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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