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说,不喜误入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思嘉浑身酸痛,发僵,这是长途跋涉和颠簸的结果,现在每动
一下都感到困难得很。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绯红,起泡的手掌也绽裂了。舌头上长
了舌苔,喉咙干得像被火烤焦了似的,任你喝多少水也不解渴。她的头总是发胀,
连转动一下眼睛也觉得不舒服。胃里常常有作呕的感觉,这使她想起怀孕时的日
子来,吃早点时一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山芋就受不了,连那气味闻闻也不行。杰
拉尔德可能会说这是头一次喝烈性酒引起的反应,现在活该她受苦了,好在他并
没有注意这些。他端坐在餐桌上首,俨然一个须发花白的龙钟老人,一双视力衰
弱和茫然若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脑袋略略点着,显然在谛听爱伦的衣裙啊
啊声,闻着那柠檬马鞭草的香味。
  思嘉坐下后,他便喃喃地说:我们得等等奥哈拉太太。
  她晚啦。她抬起胀痛的头,用惊疑的目光望着他,同时看见站在杰拉尔德椅
子背后的嬷嬷在使眼色。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只手模着喉咙,俯视着
早晨阳光下的父亲。他朝她茫然地仰望着,这时她发现他的手在颤抖,头也在微
微摆动。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以前是怎样依靠杰拉尔德来发号施令,来指点她做这
做那,而现在----怎么,他昨天晚上还显得很正常呢。尽管已经没有往常那样的
神气和活力了,但至少还告诉了她一段连贯的情节,可如今----如今他连爱伦已
经去世的事也不记得了。北方佬的到来和爱伦的死这双重打击把他打懵了。思嘉
正要开口说话,但嬷嬷拚命摇头,同时撩起围裙揩试她发红的眼睛。
  哦,难道爸神志不清了吗?思嘉心想,她那本来震颤的头在这新的刺激下
觉得就要爆裂了。不,不。他只是头晕眼花罢了。他会好的,看来他是有点不舒
服。他一定会好的。
  要是他不会好,我怎么办呢?----我现在不去想这些。我现在不去想他或者
母亲,或者任何这些可怕的事情。不,要等到我经受得了以后才去想。要想的事
太多了----只有先不去想那些没有办法的事,才能想好眼前这些有办法的事呢。”
  她一点饭没吃就离开饭厅,到后院走廊上去了。她在那里遇到了波克,只见
他光着脚,披着那件原先最好,但如今已破烂不堪了的礼服,坐在台阶上剥花生。
她的脑袋还在轰响和震颤,而耀眼的阳光又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凭借自己最大的
毅力才勉强站在那里,并尽量简短地跟波克交谈,把母亲平常教她对待黑人的那
套规矩和礼貌全都省掉了。
  她一开口便突如起来提出问题,并果断发布命令。波克翻着眼睛手足无措了。
爱伦小姐可从不曾这样斩钉截铁地对人说话,即使发现他们在偷小母鸡和西瓜也
不用这样的态度呢。思嘉又一次问起田地、园子、牲口,那双绿眼睛闪着严峻的
光芒,这是波克以前从未见过的。
  是的,小姐,那骑马死了,躺在我拴着它的地方,鼻子还伸在它打翻的那只
水桶里呢。不,小姐,那头母牛没有死。
  你不知道吗?它昨天晚上下了个牛犊呢。这就难怪它那样叫了。“你家百里
茜能当一个上好的接生气了,思嘉挖苦说,她说过牛那样叫是因为奶袋发胀呢。
“那么,小姐,我家百里茜不一定当得上母牛的接生婆了,波克圆滑地说,
不过咱们总算运气好,因为牛犊会长大成母牛,会有大量的牛奶给两位小姐喝。
照那个北方佬大夫说的,她们很需要呢。“那很好,你说下去吧。有没有留下什
么牲口?“没有,小姐。除了一头老母猪和一窝猪崽,啥也没有了。
  北方佬来的那天,我把它们赶到了沼泽地里,可是如今,天知道到哪里去找
呢?那老母猪坏透了。“我们会找到的。你和百里茜马上就去找。波克大吃一
惊,也有点恼火了。
  思嘉小姐,这种事情是干大田活的黑人做的。我可历来是干家务活的呀。
思嘉仿佛觉得有个小小的恶魔拿着钳子在她的眼球背后使劲拔似的。
  你们两个要把母猪逮回来----要不就从这里滚开,你那些干大田活的人一样。
波克顿时忍不住要哭了。眼泪汪汪,唔,要是爱伦小姐健在,就好了。她为人精
细,懂得干大田活和干家务活的黑人之间的巨大区别呢。
  滚开吗,思嘉小姐?我滚到哪里去呀,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也管不
了。不过任何一个在塔拉的人,要是不劳动,就可以跑到北方佬那儿去嘛。你也
可以把这一点告诉其他的人。“是的,小姐。“那么,我们的玉米和棉花怎么
样了,波克?“玉米吗?我的上帝,思嘉小姐,他们在玉米地里放马,还把马没
有吃掉或糟蹋掉的玉米通通带走了。他们把炮车和运货车开过棉花田,把棉花全
毁了,只剩下小河滩上那边很少几英亩,那是他们没有注意的。不过那点棉花也
没多大意思,最多能收三包左右就不错了。三包。思嘉想起塔拉农庄往常收获棉
花包数,不觉更加头痛了。才三包啊!这个产量跟好吃懒做的斯莱特里家比也好
不了多少。更为糟糕的是,还有个纳税的问题。联盟政府收税是拿棉花当税金的,
可这三包棉花连交税也不够呢。不过,既然所有干大田活的黑人都逃跑了,连摘
棉花的人也找不到,那么这个问题对思嘉或对联盟政府都没有多大关系了。
  好吧,我也不去想这些了,她暗自说道。不管怎么说,爸应当管这种事情,
纳税总不是女人的事。可是爸----现在也不去想他吧。联盟政府休想捞到它的税
金了。目前我们需要的是食品呢。“波克,你们有没有人到'十二橡树'村或麦金
托什村去过,看看那边园子里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小姐。没人去过,俺没离
开过塔拉。北方佬会逮俺呢。“我要派迪尔茜到麦金托什村去。说不定她会在那
里找到点什么。我自己就到'十二橡村'村去走走。”
  “谁陪你去呢?
  “我一个人去。嬷嬷得留在家里照料姑娘们,杰拉尔德先生又不能----波克
令人生气地大喝了一声。十二橡树村可能还有北方佬或下流黑人呢。她不能一
个人去。
  我一个人就够了,波克。叫她马上动身。告诉迪尔茜,你和百里茜去把母猪
和那窝猪崽找回来。她说一不二吩咐,末了转身就走。
  嬷嬷的那顶旧遮帽尽管褪色了但还干净,挂在后院走廊的钉子上,现在思嘉
戴了它,一面恍若隔世地回想起瑞德从巴黎给她带来的那顶饰着弯弯翠羽的帽子
来。她拿起一只用橡树皮编制的篮子,从后面楼梯上走下来,每走一步脑子就跟
着震荡一次,她觉得从头盖骨到脊椎都好像要碎裂了似的。
  到河边去的那条路是红色的,滚烫的,两旁的棉花地都荒废了。路上没有一
棵可以遮荫的树,阳光直射下来,穿透了嬷嬷那顶遮阳帽,仿佛它不是又厚又带
有印花布衬里,而是薄纱做的一般。同时尘土飞扬,纷纷钻入她的鼻孔和喉咙里,
她觉得只要一说话,干燥的粘膜就会破裂。深深的车辙把大路割得遍体鳞伤,那
是骡马拖着重炮碾过之处,两旁都有车辆轧成的红色沟渠。棉苗被碾得支离破碎,
因为骑兵步兵都被炮兵挤出这狭窄的通道,跑到了棉田里,他们一路践踏着一丛
丛翠绿的棉树,把它们踩入泥土,给彻底毁了。在路上或田里,到处可以看到带
扣,马嚼子和马鞍的碎皮件,还有踏遍的水壶、弹药箱的轮子、钮扣、军帽、破
袜子和血污的破布,以及行军时丢下的种种七零八碎的东西。
  她走过香柏林和一道矮矮的砖墙,是家族墓地的标志,但她尽量设法不去想
她三个弟弟的小小坟旁边新添的那座坟墓。啊,爱伦----她蹒跚地走下一个光秃
的山坡,经过斯莱特里家住宅遗址上的一堆灰烬和半截残存的烟囱,恨不得整个
家族都跟这房子同归于尽了。要不是为了斯莱特里家的人----要不是为了那个淫
猥的埃米(她跟他们的监工养了个私生子),爱伦是不会死的!
  一颗尖石子扎破了她脚上的血泡,她痛得叫了一声。她在这里干什么呢?思
嘉·奥哈拉,全县闻名的美人,塔拉农庄的宠儿,干吗会在这岐岖的山道上几乎
光着脚行走呢?她这双娇小的脚生来是要跳舞,而不是瘸着走路的;她这双小巧
的便鞋也是从光亮的绸裙底下勇敢地窥探男人,而不是用来收容小石子和尘土的。
她生来应当受到纵容和服侍,可如今却弄得憔悴不堪,衣衫褴褛,饿着肚子到邻
居园子里去寻找吃的了。
  这小山脚下是一条小河,那些枝叶交错悬垂到河上的树木多么荫凉安静啊!
她在低低的河岸上坐下来,脱掉破鞋烂袜,把一双发烫的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
要是能整天坐在这儿,避开塔拉农场里那些可怜巴巴的眼睛,周围只有瑟瑟的树
叶声和汩汩的流水声,那才好呢。但是她不得不重新穿上鞋袜,沿着长满青苔和
树荫浓密的河岸一直走下去。北方佬把桥烧毁了,可是她知道再过几百码到河床
狭窄的地方有座独木桥。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然后费力地爬上山坡,从这里
到十二橡树”村只有大约半英里了。
  十二棵大橡树高耸在那里,从印第安时代以来一直是这样,不过现在树叶被
火熏黑了一些,枝柯有的烧毁有的烤焦了。在它围着的那个圈子里,就是约翰·
威尔克斯家住宅的遗址。这幢曾经显赫一时的大厦高踞在小山顶上,白柱长廊,
庄严宏伟,可现在已沦为一片废墟。那个原来是酒窖的深坑,那些烧黑了的粗石
墙基和两个巨大的烟囱,便是这幢大厦所在的唯一标志。有根圆柱还烧剩一半,
横倒在草皮上,把茉莉花丛压碎了。
  思嘉在那半截圆柱上坐下来;面对这景象她十分伤心,实在看不下去了。这
荒凉深深地触动了她,因为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这里,在她脚下的尘土
中,就是威尔克斯家族引以自豪的家业啊!这就是那个亲切而彬彬有礼的家庭的
下场,这个家庭曾经随时欢迎她,而且她还在天真的美梦里渴望过要当它的女主
人呢。她在这里跳过舞,吃过饭,调过情,还怀着嫉恨心里看媚兰怎样迎着艾希
礼微笑。也是在这里,在阴凉的树荫下,当她说愿意跟查尔斯·汉密尔顿结婚时,
他曾多么狂热地紧紧捏着她的手心啊!
  啊,艾希礼,她心想,我真不忍心让你回来看这光景啊!我倒希望你是死
了!艾希礼是在这里跟他的新娘结婚的,可是他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永远也不会
带着新娘到这个家来了。在这个她曾经那样热爱的盼望来管理的地方,再也不会
有人成亲和生儿育女了。这所住宅已经死亡,对于思嘉来说,而且好像所有威尔
克斯家的人也全都在灰烬中死了。
  我现在经受不祝我现不去想它。以后再想吧,她大声说着,回过头去不管
它了。为了寻找那个园子,她在废墟中蹒跚行走,经过威尔克斯家姑娘们曾经细
心照料过而现在已塌倒了的玫瑰花坛,横过后院,穿过熏腊室、库房和鸡圈。
  鸡圈周围的篱笆已经毁坏了,一行行原来整整齐齐的常绿植物也像塔拉农场
的一样遭到了厄运。柔润的土地上满是深陷的车辙和马蹄印,青菜完全被踩倒在
泥里。这里已没有一点点可以留给她的东西了。
  她又经过后院回来,朝住宅区那排粉刷过的棚屋走去,一路喊着喂!喂!,
但是毫无反应,连一声狗吠也没有。显然,威尔克斯家的黑人都跑掉了,或者跟
北方佬走了。她知道每个黑人都有自己的一片菜园子,因此走到住宅区时她希望
看到那些小小的菜地没有遭灾,给留了下来。
  她没有白找,终于发现了萝卜和卷心菜,后者由于缺水已经蔫了,但还没有
倒伏;还有棉豆和青豆,虽然发黄,但还是可以吃的。不过她这时已十分疲倦,
这些东西引不起她太大的兴趣了。她坐在土垅上,用颤抖的手掘着,慢慢装满了
篮子。今天晚上塔拉农场会有一顿美餐了,尽管没有腌猪肉熬青菜。也许迪尔茜
用来点灯的那种腊肉油可以当作调味品用一点。她必须记住要告诉迪尔茜,叫她
以后点松枝照明,好将油脂省下来炒菜吃。
  在一间棚屋后面的台阶旁,她发现了一块红萝卜,这时她突然觉得饿了。她
正馋着想吃一个香甜可口的红萝卜呢。几乎没来得及用裙裾把泥土抹掉,半个萝
卜就被一口咬下吞到肚里去了。这个萝卜又老又粗,而且辣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咬下的那一块刚刚落肚,本来饿坏了的空胃就产生反感,她当即伏在柔润的泥
土上艰难地呕吐起来。
  棚屋里隐隐飘出一股黑人所特有的气味,这使思嘉越发感到恶心,她无力反
抗,只得继续干呕着,直闹得头晕眼花,觉得周围的棚屋和树木都在飞快地旋转。
  过了好一阵,她虚弱地趴在地上,觉得泥土又柔软又舒移,像个羽绒枕头似
的,这时她的思想在懒懒地到处飘游。她,思嘉·奥哈拉,躺在一间黑人棚屋的
后面,在一片废墟当中,因过度疲乏虚弱而无法动弹,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即使
有人知道也不会管她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许多麻烦,不能为她操心了。可是
这一切都发生在她思嘉·奥哈拉身上,她本来是什么也不做,连伸手从地板上拾
起一只袜子或系系鞋带之类的小事也不做的呀。她那些小小的令人头疼的毛病和
坏脾气,便是在娇惯纵容和一味迎合的环境中养成的。
  太虚弱了,她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无法击退那些记忆和烦恼,只好任凭它们
纷纷袭来,包围着她,像兀鹰等待着一个人咽气似的。她再也没有力气这样说:
我以后再去想爸、妈、艾希礼和这片废墟----是的,等我经受得住再去想吧。
她现在还经受不住,可是她却正在想他们,无论愿意与否。她却正在想他们。这
些思想在她头上盘旋并猝然扑将下来,把它们的尖嘴利爪戳进她的心里。她静静
地躺着,也不知躺了多久,脸贴着尘土,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在身上,她回想着已
经一去不复返的那种生活方式,展望着未来黑暗可怕的远景。
  她终于站起来,又看见了十二橡树村一片焦黑的废墟,她的头高高地扬着,
但她脸上那种显示青春美丽和内在温柔的东西已荡然无存。过去的总归是过去了。
死了的总归是死了。往日悠闲奢侈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于是,当思嘉把沉甸甸
的篮子挎在臂弯里时,她已经定下心来要过自己的生活了。
  既然没有回头路好走,她就一直向前走去。
  在未来50年里,整个南方会到处有那种带讽刺眼光的女人在向后看,回顾
逝去的年代和已逝去的人,勾起徒然令人伤心的记忆,并且以拥有这些记忆为极
大骄傲来忍受眼前的贫困。可是思嘉却不是这样,她永远也不会向后看。
  她凝视着那些烧黑了的基石,并且最后一次地看见十二橡树村仍像过去那
样屹立在她眼前,富丽堂皇,充分像征着一个族系和一种生活方式。然后她走上
回塔拉去的大道,一路上那只沉重的篮子把她的臂弯都快吊断了。
  她肚里空空,饿得不行了,这时她大声说:凭上帝作证,凭上帝作证,北方
佬是征服不了我的。我要闯过这一难关,以后就不会再挨饿了。不,我家里的人
谁也不会挨饿了。即使我被迫去偷,去杀人----凭上帝作证,我也决不会再挨饿
了。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塔拉那么寂静,与世隔绝,几乎造成了鲁宾逊的孤岛,
世界就在几英里之外,可是好像有一片波涛滚滚的大洋横亘在塔拉和琼斯博罗和
毗邻的几家农场之间似的。随着那匹老马死亡,他们丧失了一种交通工具,现在
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步行那么远的路了。
  有时候,思嘉正累得直不起腰来,或者为生活泼命挣扎,为三个生病的姑娘
无穷无尽的操劳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正侧耳倾听那些熟悉的声音----住宅区黑人
孩子尖利的笑声,从田野回来的吱吱嘎嘎的大车声,杰拉尔德的公马在放收地飞
驰而过时雷霆般的轰轰声,马车在车道上驶来的辚辚声以及邻居们偶尔进来闲聊
时的说笑声,等等。可见结果她什么也看见。大路上静静的,杳无人影,从来不
见一团红色的尘雾预告有客人到来。
  世界上有的地方和家庭里,人们仍在自己的屋顶下安然吃饭睡觉。有的地方,
姑娘们穿着翻改过三次的衣裳正在快乐地调情,高唱着《到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
时》,就像几星期前她自己还在做的那样。有的地方还在打仗,炮声隆隆,城市
起火,士兵们在臭气熏天的医院里缓缓地溃烂和死亡。有的地方,一支光着脚、
穿着脏粗布衣裳的军队还在行进、战斗,打瞌睡,饿肚子,疲惫不堪而希望业已
消失。有的在佐治亚山区什么地方,北方佬军队仍漫山遍野,他们吃得好好的,
沿着毛色光滑、膘肥腿健的战马......离塔拉不远处就是战争,就是纷纷攘攘的
世界,可是在农场里,战争除了作为记忆已不复存在,这些记忆每当你筋疲力竭
便会袭上心头,你必须奋力击退,在腹内空空或处于半空虚状态,并要求你予以
满足时,世界便暂时退避,让生活把自己改组成两种相互关联的思想,那就是食
物和怎样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肚子比心有更好的记忆力呢?思嘉能够忘记伤心事,可
就是忘不了饥饿,以致每天早晨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当记忆还没有把战争和饥
饿带回她心上时,她会蜷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等待着煎腊肉和烤卷子的香味。每天
早晨她总是使劲地闻着闻着,仿佛真正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这才完全醒过来的。
  塔拉的餐桌上有苹果、洋芋、花生和牛奶,但连这样简单的食品也从来是不
够的。每天三次,思嘉一看见它们便回想起往日和那时开饭的情形,比如,那灯
火辉煌的席面和香甜可口的食品。
  那时他们对于食物是多么不在乎,多么奢侈浪费啊!卷子,玉米松饼、小甜
面包、鸡蛋饼,滴滴答答的黄油,每顿饭都有。餐桌的一端摆着火腿,另一端是
烤鸡。成锅的蓝菜炖得酽酽的,上面飘着一层放彩的油花。青豆在亮晶晶的花
瓷盘里,堆得像一座小山。油炸果泥丸子,炖秋葵,拌在浓浓的奶油调味汁里的
胡萝卜,等等,餐后有三样点心供每人自己挑选,它们是巧克力饼干,香草奶油
糕和堆满甜奶油的重油蛋糕。想起这些喷香可口的食物时,她不禁要伤心得落泪,
而战争和死亡却不曾做到这一点,同时这种回忆也能使她由辘辘饥肠转而恶心欲
呕。关于食欲,嬷嬷是很替她伤心的的,因为一个19岁姑娘的正常食欲,由于
她从未听说过的持续不停的艰苦劳动而增加了四倍。
  对于食欲的这种烦恼,在塔拉农场并不只她一个人有,实际上她无论走到哪
里,所看到的不分黑人白人都是一张饥饿的脸。卡琳和苏伦也很快会有病愈时难
以满足的饥饿感了,甚至小韦德也经常不断地抱怨:韦德不爱吃洋芋。韦德肚子
饿。旁的人也在嘟嘟囔囔地叫苦。
  俺要是不多吃一点,思嘉小姐,俺的哪个孩子就奶不了了。“思嘉小姐,
俺要是肚子里不多装点东西,俺就劈不动木柴了。“孩子,这种东西俺实在吃不
下去了。“女儿,难道咱们就经常吃山芋吗?唯独媚兰不诉苦。媚兰,她的脸
愈来愈消瘦,愈来愈苍白了,甚至睡觉时也在抽搐。可她总是说:我不饿。思嘉,
把我那份牛奶给迪尔茜吧。她奶着两个孩子,更需要呢。生病的人是从来不觉得
饿的。不过,正是她的这种温柔的毅力比旁人絮絮叨叨的哀诉更加激怒了思嘉。
思嘉对别人可以挖苦地痛骂一阵,可是面对媚兰现在这种无私的态度却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又十分恼火。杰拉尔德、黑人们和韦德现在都亲近媚兰,因为媚兰
即使虚弱也还是亲切的和同情人的,可思嘉近来却既不亲切也没有一点同情心了。
  韦德尤其经常到媚兰房里去。看来韦德有点不对头,但究竟是什么毛病,思
嘉没有工夫去细究。她听了嬷嬷的话,认为这孩子肚子里有蛔虫,便给他吃了爱
伦常给黑人小孩吃的干草药和树皮。可是这种驱虫剂却使韦德越来越苍白。最近
她就索性不把他当一个人放在心上了。韦德只不过是又一个累赘,又一张需要喂
饱的嘴而已。等到有一天危机过去了,她会跟他玩,给他讲故事,教他拼音,可
现在她还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兴致。而且,由于韦德常常在她最疲劳和烦恼的
时候显得碍手碍脚,她还时常声色俱厉地训斥他呢。
  思嘉感到苦恼的是,她的严厉训斥竟把他吓得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那
样子实在又天真又可怜。她不明白,这孩子怎么经常生活在一种大人无法理解的
恐怖气氛中。可以说恐惧每天和韦德作伴,这种恐惧震撼着他的心灵,使他在深
夜也会惊叫醒来。任何一种突如起来的喧声或一句咒骂的话都会使他吓得发抖。
因为在他心目中,喧声和恶言恶语是跟北方佬连在一起的,他对北方佬当然比对
百里茜用来吓唬他的鬼更加害怕。
  在围城的炮声打响以前,他一直过的是愉快平稳而宁静的生活。他经常听到
的都是些宠爱亲切的话,尽管他母亲没有注意他,直到有天夜里他突然从睡梦中
惊醒,发现天上一片火光,外面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那天夜里和第二天白
天,他头一次挨了母亲的耳光,听到了母亲对他的高声叫骂。桃树街上那幢可爱
的砖房里的生活,他所经历过的唯一生活,就在那天晚上消失了,这一损失是他
永远也无法从中恢复过来的。从亚特兰大逃走以后的经过他什么也不清楚,只知
道北方佬就在后面,他们会逮住他,把他砍成碎块。他至今仍然在害怕这个。每
当思嘉大声责备他时,他便模糊地记起她第一次骂他时那种恐怖感,很快便吓得
一声不响了。这样,在他心目中北方佬和一种粗暴的声音永远联系在一起,因此
他很怕母亲。
  思嘉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孩子在开始回避她。有时她好不容易有一点空闲,想
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可结果,只引起了一大堆的苦恼。这比他整天跟在屁股后面
更叫人难以忍受。她最心火的是韦德把媚兰的床边当避难所,在那里悄悄地玩着
媚兰教给他的游戏,或听她讲故事。他敬重姑姑,因为她声音温柔,笑容满面,
从来不说:别闹,韦德!看你叫我头疼死了,或者别烦人了,韦德!看在上帝
面上!思嘉既没功夫也没思想来爱抚他,但是看到媚兰这样做又很妒忌。有一天
她发现他在媚兰床上立蜻蜓,并且倒下来压到了媚兰身上,她便抽了他一个耳光。
  你就没有别的好玩,偏要这样跟生病的姑姑捣乱?好,快到后院玩去,别再
到这里来了。可是媚兰伸出瘦弱的胳臂,把号啕的孩子拉了过来。
  好了,好了,韦德。你并不想跟我捣乱,是吗?思嘉,他没有烦我呢。就让
他留在我身边吧。让我来照看他。在我病好之前,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你手
头已经够忙的了,哪能顾上他呀。“别傻了,媚兰,思嘉干脆说。看来你不会
很快好的。
  要再让韦德摔到你肚子上,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说,韦德,我要是再看见你
在姑姑床上胡闹,就狠狠揍你。现在别哭了。一天到晚老在哭。也该学做个大孩
子了。韦德飞跑到楼下躲起来。媚兰咬着嘴唇,眼里闪着泪花,嬷嬷站在穿堂里
也看见了这情景,气得横眉瞪眼,直喘粗气。但是以后好几天谁都没有反驳思嘉
一声,他们都害怕她那张利嘴,都害怕这个正在悄悄成长的新人物呢。
  思嘉现在已处于塔拉的最高统治地位,而且像别人一样突然建立了威信,她
天性中那些欺压人的本能也暴露出来了。
  这并非因为她本性残暴,而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对自己缺乏信心,又深恐别
人发现她无能而拒不承认她的权威,所以才采取了粗暴的态度。此外,她也觉得
动辄训人并相信人家对她畏惧是颇为有趣的事。思嘉发现这样可以使她过分紧张
的神经放松一些。她并非看不到自己的个性正在改变这一事实。
  有时她随意发号施令,使得波克咬住下嘴唇表示不服,嬷嬷也嘟囔着:有的
人近来摆起架子来啦,她这才惊觉自己怎么这样不客气了。爱伦曾经苦心灌输给
她的所有那些礼貌与和蔼态度,现在全都丢光了,就像秋天第一阵凉风吹过后树
叶都纷纷掉落了一样。
  爱伦曾一再说:对待下人,尤其对黑人,既要坚定又要和平。可是她一和
平,那些黑人就会整天坐在厨房里闲聊,谈过去的好光景,说那时干家务活的黑
人不作兴下大田,等等。
  要爱护和关心你的两个妹妹。对那些受苦特别是有病人的要仁慈一些,爱
伦说,遇到人家伤心和处境困难,要给他们安慰和温暖。可现在她并不怎么爱
护两个妹妹。她们简直成了她肩上可怕的负担。至于照顾她们,她不是在给她们
洗澡、梳头、供养她们,甚至不惜每天跑多少里路去寻找吃的吗?她不是在学着
给母牛挤奶,即使提心吊胆怕那摆弄着犄角的家伙会伤害她,也没有动摇过吗?
说到和平,这完全是浪费时间。要是她对她们太和平了,她们就会长期赖在病床
上,可她需要她们尽快起来,给她增添双手帮着干活呢。
  她们在慢慢康复,但仍然消瘦而虚弱地躺在床上。她们不知道就在自己失去
知觉的那段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变化。北方佬来过了,母亲死了,家里的黑人跑了。
这三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是她们心目中无法接受的。有时她们相信自己一定还处
于精神恍惚的状态,这些事情根本不曾发生。思嘉竟变得这样厉害,这无疑也不
可能是真的。每当她坐在她们床脚边,设想她们病好以后她要叫她们做的工作时,
她们总是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个妖魔似的。要说她们再也没有一百个奴隶来干活
了,那她们是无法理解的。她们无法理解,一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居然要干起这劳
力活来了。
  不过,姐姐,卡琳说,她那张幼稚得可爱的脸上充满了惶惑的神色,我不
会劈柴火呀!那会把我的手给毁了呢!“你瞧我的,思嘉面带吓人的微笑回答,
同时伸出一双满是血泡和茧子的手给卡琳看。
  我看你这样跟小妹和我说话,实在太吓人了!苏伦惊叫道,我想你是在仆
人,是在吓唬我们吧。要是母亲还在,她才不让你对我们这样说呢!劈柴火,真
是!苏伦怀着无可奈何而又不屑的神色看着大姐,觉得思嘉说这些话的确是太可
耻了。苏伦是死里逃生,而且失去了母亲,现在又这样孤单害怕,她需要人们来
爱抚和关怀呀!可思嘉不这样,她每天只坐在床脚看着,那双吊着眼角的绿眼睛
里闪着新的可恶的光辉,称赞她们的病好多了,并一味谈什么起床、做饭、挑水
和劈柴火的事。看样子,她对这些可怕的事还津津乐道呢。
  思嘉的确对此很有兴趣。她之所以威胁那几个黑人,折磨两个妹妹的情感,
不仅是因为太苦恼,太紧张,太疲乏,只能这样,而且还因为这可以帮助她忘记
自己的痛苦----她发现母亲告诉她的有关生活的一切都错了。
  她母亲教给她的一切现在已经毫无用处了,因此思嘉深感痛心,也十分迷惑
不解。她没有想过爱伦不可能预料到她教养女儿时的那种文明会崩溃,不可能预
告设想她培养女儿们去好好适应的那种社会地位在今天消失。思嘉也没有想过,
爱伦当时所瞻望的是一个平静岁月的未来远景,就像她自己经历的太平年代那样,
因此她教育思嘉要温柔善良,高尚厚道,谦虚诚实。爱伦说过,妇女们只要养成
了这些品德,生活是不会亏待她们的。
  思嘉只是绝望地想道:没有,没有,她的教导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厚道能
给我什么好处,当今世界,温柔有什么用?还不如当初象黑人那样学会犁田、摘
棉花呢。啊,母亲,你错了!她没有心平气和想一想,爱伦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
已经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残酷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所有的标准和价值
观都变了。她仅仅看到,或者自以为看到她母亲错了,于是就赶紧掉转头向这个
新世界走去,而对于世界她事先是没有准备的。
  唯独她对塔拉的感情没有改变。她每次疲乏地从田野里回来,看见那幢建筑
得并不怎么整齐的白房子时,总要感到满怀激情和归家的欢乐。她每次站在窗口
望着那翠绿的牧尝红红的田地和高大稠密的沼泽林地时,总是充满着新鲜的美感。
她热爱这个有着蜿婉的红土丘陵的地方,热爱这片美丽的的包含有血红、深红、
朱红各种红色而又奇迹般地生长丛丛灌木的土地。这种感情已成思嘉生命中一个
永不变更的部分。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的土地了。
  她看着塔拉时,便能部分地理解战争为什么会打起来了。
  瑞德说的人们为金钱而战,那是不对的。不,他们是为犁沟整章的广袤耕地
而战,为放养牲口的碧绿牧场而为缓缓蜿蜒的黄色河流而战,为木兰树中荫凉的
白色房子而战。只有这些东西才值得他们去拚死争夺,去争夺那些属于他们和他
们子孙的红土地,那些为他们的子子孙孙生产棉花的红土地。
  塔拉那些被践踏的耕地现在是留给思嘉的唯一财富,因为艾希礼和母亲已经
死去,杰拉尔德又在战争折磨下变得十分衰老,而金钱、黑人、安全和地位都在
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了。她恍如隔世地记起一次与父亲之间关于土地的谈话,
当时父亲说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用去夺取的东西,而她自己竟那样幼稚无知,
没有了解其中的意义。
  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对于任何一个爱尔兰血统的人来说,
他们所赖以生活的土地就是他们的母亲......它是唯一值得你为之工作、战斗和
牺牲的东西。是的,塔拉是值得人们为之战斗的。她简单而毫无疑问地接受这场
战斗。谁也休想从她手中把塔拉夺走。谁也休想使她和家里的人外出漂流,去靠
亲戚们的施舍过活。她要抓住塔拉,哪怕让这里的每个人都累断脊梁,也在所不
惜!
 
              第二十六章

  思嘉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两个星期,脚上的血泡已开始化脓,脚肿得没法
穿鞋,只能踮着脚跟蹒跚地行走。她瞧着脚尖上的痛处,一种绝望之情便在她心
头涌起。没法找到医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创伤那样溃烂起来,就得等死了?尽管
现在生活这样艰难,可她还想活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谁来照管塔拉农场呀?
  她刚回到家时,曾经希望杰拉尔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会主持家政,可
是两周以来这个希望逐渐幻灭了。现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乐意与否,这个农
场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依靠她这双毫无经验的手去安排呢。因为杰拉尔德仍坐在
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梦中人似的,那么毫不关心塔拉,那么温厚随和。每当她征
求他的意见时,他总是这样回答:你认为最好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女儿。要不
便回答更糟,居然说,孩子,跟你妈商量呀。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了,这个
事实现在思嘉已经心安理得地承认,那就是说杰拉尔德将永远等待爱伦,永远注
意倾听有没有她的动静。他是在某个边境地区,那儿时间静止不动,而爱伦始终
在隔壁房间里等着他。他的生存的主发条已经在爱伦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时消
失的还有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鲁莽和无穷的活力。爱伦是杰拉尔德·奥哈拉平
生演出过的那场闹剧的观众,现在台前的帷幕永远降落了,脚灯熄了,观众也突
然消失,而这个吓呆了的老演员还留在空空的舞台上等待着别人给他提词呢。
  那天早晨屋子里很安静,因为除了思嘉、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
沼泽地里找母猪去了。就连杰拉尔德也来了点劲儿,一手扶着波克的肩膀,一手
拿着绳子,在翻过的田地里艰难地向那里走去。苏伦和卡琳哭了一阵睡着了,她
们每天至少要来这么两次,因为一想起母亲便感到悲伤,觉得自己孤苦无依,眼
泪使簌簌地从深陷的两腮上往下流。媚兰那天头一次支撑着上身靠在枕头上,盖
着一条补过的床单夹在两个婴儿中间,一只臂弯里偎着一个浅黄色毛茸茸的头,
另一只同样温柔地搂着一个黑色卷发的小脑袋,那是迪尔茜的孩子。韦德坐在床
脚边,在听一个童话故事。
  对思嘉来说,塔拉的寂静是难以忍受的,因为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从亚特兰
大回来那天一路经过的那些寂寞荒凉的地带。母牛和小牛犊已很久没出声了。她
卧室的窗外也没有鸟雀啁啾,连那个在木兰树瑟瑟不停的树叶中繁衍了好几代的
模仿鸟家族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拉过一把矫椅放在敞开的窗口一眺望着屋前的
车道、大路那边的草地和碧绿而空旷的牧常她把裙子擦过膝盖,将下巴搁在胳臂
肘上,伏在窗口寻思。她身边地板上放着一桶井水,她不时把起泡的脚伸进水里,
一面皱着眉头忍受那刺痛的感觉。
  她心里烦躁起来,下巴钻进了臂弯里。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气的时候,
这只脚尖却溃烂起来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猪的。为了把小猪一只只捉回来,
他们已经花了一星期,现在又过了两星期,可母猪还没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
跟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她就会拿起绳索,高高卷起裤脚,很快把母猪套祝可是
把母猪抓到以后----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么样呢?
  好,你就把它和那窝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后呢?生活还得过下去,食欲也
不会减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连从邻园子里找来的那些蔬菜也
所余无几了。他们必须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糁和大米,还有----啊,还有许许
多多东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种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这些东西从哪
儿来,她又怎么买得起呢?
  她已经偷偷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柜,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联盟政府的
债券和三千元联盟的钞票了。这大约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吧,她带讽刺意味
地想,因为现在联盟的妻子已经一文不值啦。不过,即使她有钱,也能买到食物,
她又怎么把它拉回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让那匹老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来的
那个可怜的畜生还在,那也会使他们的生活大为改观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惯
于在大路对面牧场上尥蹶子的骡子,那些漂亮的用来驾车的高头大马,她自己那
匹小骡马,姑娘们的马驹子,以及杰拉尔德的到处风驰雷动般飞奔的大公马----
啊,哪怕是倔强的骡子,只要它们还有一起留下来,该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紧----一旦她的脚好起来,她就要步行到琼斯博罗去一趟。那
将是她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步行,不过她愿意走着去。即使北方佬把那个城市完
全烧毁了,她也一定要在那里找到一个能教她怎样弄到食物的人。这时韦德那张
痛苦的小脸浮现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着他不爱吃山芋;他要一只鸡腿,一点米
饭和肉汤呢。
  前院里灿烂的阳光仿佛忽然被云翳遮住,树影也模糊起来,思嘉眼里已经泪
汪汪的了。她紧紧抱着头,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如今哭也没有用。只有你身边
有个疼爱你的人,哭才有点意思。于是她伏在那里使劲抿着眼皮不让泪水掉下来,
但这时忽然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不免暗暗惊讶。不过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在过去
两星期里,无论黑夜白天,就像觉得听见了母亲衣裙的悉卒声那样,她不时觉得
听见了什么声响,这已经不足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这也是每逢这种时刻都有
的,她随即便断然告诫自己:别犯傻了。但是马蹄声很自然地缓慢下来,渐渐
变成从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响着。这是一骑马----塔尔顿家或
方丹家的!她连忙抬起头来看看。原来是个北方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面,同时急忙从帘子的褶缝中窥探那人,心情十分紧张,
呼吸急促,快要喘不过起来了。
  他垂头弓背坐在马鞍上,是个强悍粗暴的家伙,一脸蓬乱的黑胡须披散在没
有钮扣子的蓝军服上。他在阳光里眯着一双小眼睛,从帽檐下冷冷地打量这幢房
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马,把缰绳撂在拴马桩上。这时思嘉突然痛苦地缓过气来,
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个北方佬,腰上挎着长筒手枪的北方佬!而且,她
是单独跟三个病人和几个孩子在家里呢!
  他懒洋洋地从人行道上走来,一只手放在手枪套上,两只小眼睛左顾右盼。
这时思嘉心中象万花筒般闪映着一幅幅杂乱的图景,主要是皮蒂姑妈悄悄说过的
关于坏人袭击孤单妇女的故事,比如,用刀子割喉咙呀,把病危的女人烧死在屋
里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种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场面,都因北方佬缘故
而紧紧联在一起了。
  她的头一个恐惧的想法是躲到壁橱里去,或者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飞跑
下楼,一路惊叫着奔向沼泽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
走上台阶,偷偷地进了过厅,她才知道已经逃不出去了。她吓得浑身发抖,无法
动弹,只听见他在楼下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步子愈来愈响,愈来愈胆大,
因为他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现在他进了饭厅,眼看马上要从饭厅出来,到厨
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厨房,便仿佛有把刀子扎进她的心窝,顿时怒火万丈,把恐惧都
驱散得无影无踪了。厨房啊!厨房的炉火正炖着两锅吃的,一锅是苹果,另一锅
是千辛万苦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村园子里弄来的各种菜蔬的大杂烩,这些尽
管不一定够两个人吃,可是要给九个挨饿的人当午餐呢。
  思嘉忍着饥饿等待别的人回来,已经好几个小时,现在想到这个北方佬会一
口气吃光,难怪她气得全身哆嗦了。
  让这些家伙通通见鬼去吧!他们像蚯虫般洗劫了塔拉,让它只好慢慢地饿死,
可现在又回来偷这点剩余的东西。思嘉肚子里饥肠辘辘,心想:凭上帝作证,这
个北方佬休想再偷东西了!
  她轻轻脱掉脚上的破鞋,光着脚匆匆向衣柜走去,连脚尖上的肿痛也不觉得
了。她悄悄地拉开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抓起那把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笨重手枪,
这是查尔斯生前佩带但从没使用过的武器。她把手伸进那个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
皮盒子里摸了一会,拿出一粒火帽子弹来。她竭力镇静着把子弹装进枪膛里。接
着,她蹑手蹑脚跑进楼上过厅,跑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
住手枪紧紧贴在大腿后面的裙褶里。
  “谁在那里?一个带鼻音的声音喊道。这时她在楼梯当中站住,血脉在耳朵
里轰轰地跳,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站住,要不我就开枪了。那声音在接着喊叫。
  那个人站在饭厅里面的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瞄着手枪,另一只手拿
着那个木针线盒,里面装满了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金镶小钻石之类的东西。思嘉
觉得两条腿连膝盖都冷了,可是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他手里拿的是母亲的针线
盒呀!她真想大声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脏----可是嚷不出声来。
她只能从楼梯栏杆上俯身凝视着他,望着他脸上那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半
轻蔑半讨好的笑容。
  那么这家里有人了,他说,把手枪塞回到皮套里,一面走进饭厅,差不多
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们?就你一个人吗。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枪从栏杆上
伸出去,瞄准他那满是胡须的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摸枪柄,这边枪机已经扳动
了。手枪的后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时砰地一声枪响冲耳而来,一股强烈
的火药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随即那个北方佬扑通一声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饭厅
门里,把家具都震动了。针线盒也从他手里摔出来,盒里的东西撒满一地。思嘉
几乎下意识地跑到楼下,站在他旁边,俯身看着他那张胡须蓬蓬的脸,只见鼻子
的地方有个血糊糊的小洞,两只瞪着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这时两股鲜血还在发
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来自他的脸上,另一股出自脑后,思嘉瞧着瞧着,似乎才
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一个人!
  硝烟袅袅地向房顶上升,两摊鲜血在她脚边不断扩大。她站在那里,也不知
过了多大一会,仿佛在这夏天午前闷热的死寂中,每一种不相关的声音和气味,
如她心脏擂鼓般的怦怦急跳声,木兰树叶的轻微瑟瑟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鸟儿
的哀鸣,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强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本来连打猎时都不爱靠近被追杀的动物,是一个连牲
畜被宰杀时的哀号或罗网中野兔的尖叫声不忍听的姑娘。她意识迟钝地思索着。
杀人了!我没有犯谋杀罪。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向地板上针线盒旁边那只
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来,心中涌起了一种冷静而残忍的喜悦。她
简直想用脚跟往他鼻子上那个张开的伤口踩几下,并从她赤脚上沾染了鲜血那种
暖乎乎的感觉中汲取难得的乐趣。她总算替塔拉农场----也替爱伦打出了复仇的
一击了。
  楼上穿堂里传来急促踉跄的脚步声,接着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更加快了,但
显然是虚弱而艰难的。中间还夹杂着金属的丁当声。这时思嘉恢复了时间和现实
的概念,她抬头一看,看见媚兰在楼梯顶上,身上只穿了件当睡衣的破衬衫,一
只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尔斯的那把军刀而沉重地耷拉着。媚兰把楼下的全部情景,
包括那具穿蓝军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旁边那只针线盒,手里握着长筒手枪,
脸色灰白、光脚站在那里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着思嘉,那张通常是温柔的脸上闪烁着严峻而骄傲、赞许和喜悦
的微笑,这和思嘉胸中那团火热的混乱情绪正相匹配。
  怎么----怎么----她也像我一样啊!她了解我这时的心情呢!思嘉在长长
的一段沉默中这样想着,她也会干出同样的事啊!她浑身激动地仰望着那个脆
弱的摇摇欲倒的姑娘,那个让思嘉从没好感,只有厌恶和轻蔑的姑娘。现在,思
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对艾希礼妻子的憎恨,心中涌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
一种从来不曾被什么琐屑情感触发过的洞察力看见了,在媚兰那轻柔的声音和鸽
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着一把锐利的无坚不入的钢刃,同时感到媚兰宁静的血液中
也同样蕴藏着勇敢的旗帜和号角!
  思嘉!思嘉!苏伦和卡琳怯弱的尖叫声从关着的房间里传出来,同时韦德
在哭喊着姑姑,姑姑!媚兰连忙用一个手指抿着嘴,一面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
艰难地横过楼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门推开。
  别害怕,姑娘们!听声音她似乎兴致很好。你们大姐想把查尔斯的那支手
枪擦擦,结果枪走火了,差点把她吓死了!......好了,韦德·汉普顿,妈妈
不过把你爸的手枪打了一响嘛!她也会让你打的,等你长大些。“多冷静的一个
撒谎家!思嘉不由得钦佩地想。我可不会这么快就编出来埃可是,他们总会知
道我干了些什么。干吗要说谎呢?她又低头看看那具尸体,不过因为怒火和惊骇
都已经消失,现在只有满怀厌恶的感觉,同时两个膝盖也因此战栗起来了。这时
媚兰又挣扎着来到楼梯顶上,扶着栏杆,紧紧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楼
来。
  回床上躺着去,傻瓜,你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兰嚷着,
可媚兰还是艰难地走到了楼下穿堂里。
  思嘉,她小声说,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埋起来才行。他可能不是单独
一个人,要是旁的人发现他在这里----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稳了身子。
  他一定是单独一人,思嘉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人。他一定是个逃
兵。“即使他是单独一人,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些黑人会议论的,然后他们就会
来抓你的。思嘉,我们一定得赶在那些去沼泽的人回来以前把他埋掉。思嘉在媚
兰的极力主张和热情催促下开始心动了,她苦苦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葡萄架底下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
的地方。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去呢?“我们俩每人抓住一只脚,把他拖去,媚兰
果断地说。
  思嘉虽然不怎么赞成,可她对媚兰却越发敬佩了。
  我一个人来拖吧。你连只猫也推不动呢。她粗声粗气地说。你回床上躺着
去,你这会害了自己的。别妄想给我帮忙了,否则我要亲自把你背回楼上去。媚
兰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理解的微笑。你真可爱,思嘉。她说着便在思嘉脸颊上
轻轻吻了一下。当思嘉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她又继续说:要是你把他拖出去,
我就来擦地----擦这些脏东西,趁那几个人还没回来,不过思嘉----嗯?“你
说我们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吗?他可能有些吃的东西呢。“我看可以,思嘉
说,深恨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来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我的天,
她小声说,一面掏出一个用破布卷好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来。媚兰----媚兰,我想
这里面全是钱呢!媚兰默不作声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你看,她颤抖着说,我觉得有点发软了。思嘉把那块破布撕掉,两手哆
嗦着打开皮夹子。
  你瞧,媚兰----你瞧呀!
  媚兰看了目的地,觉得眼睛发胀。那是一大堆乱成一团的钞票,联盟的和联
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间夹着三枚闪闪发光的金币,一枚十美元和两枚五美元的。
  暂时别去数了,媚兰看见思嘉动手数那些钞票,便这样说。我们没时间-
---“难道你不明白,媚兰,这些钱就意味着我们有了吃的呢。“是的,是的,
亲爱的,我明白,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我就去拿那个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
思嘉很不愿意放下钱包。一幅灿烂的远景就在她眼前摆着----现金,北方佬的马,
食物!上帝毕竟不亏待我们,尽管他采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总算在救助我们
了。她坐在那里凝望着钱包笑个不停,结果媚兰只得索性把钱包从她手里夺了过
来。
  快!
  裤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蜡烛、一把小折刀、一小块板烟和一团绳钱。
媚兰从背包里取出一包咖啡,她贪馋地闻了闻,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接着
取出一袋硬饼干,一张嵌在镶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相片,看到这相片时她的脸
色变了。还有一枚石榴别针、两只很粗的带细链条的金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
小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钻石戒指和一副吊着钻石的耳环,这钻石连
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颗超过了一克拉。
  一个贼!媚兰小声说,不由得从那尸体旁后退了两步。
  思嘉,这些东西一定都是偷来的!
  “当然喽,思嘉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偷我们的东西呢。“幸亏你把他打
死了,媚兰温柔的眼睛严峻起来,现在赶快,亲爱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弯下身子,抓住那具尸体脚上的靴子,使劲往外拖。
  她突然感到他那么沉重,而且自己的力其实在太小了。也许她根本拖不动他?
于是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尸体,两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夹在两腋下,拼命往前拖。
那尸体果然移动了,但又突然停下来,原来在兴奋时她把那只肿痛的脚全给忘了,
如今却一阵剧痛袭来,使她不得不改换姿势,把重心放在脚后跟上,咬着牙一步
步挪动。就这样拖着,挣扎着,累得满头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里,身后地板
上留下一道血迹。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过后院,我们就隐瞒不往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媚兰,
把你的衬衣脱下来,我要把他的头包上,堵住那个伤口。媚兰苍白的脸陡地绯红
了。
  别傻了,我不会瞧你的,思嘉说。我要是穿了衬裙或内裤,也会脱下来的。
媚兰背靠墙壁蹲下,将那件破旧的亚麻布衬衣从身上脱下来,悄悄扔给思嘉,然
后双臂交抱着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谢上帝,好在我还没羞怯到这个地步,思嘉心想,同时感觉到而不是看
到了媚兰那十分尴尬的模样。于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张血污的脸包起来。
  歪歪倒倒挣扎了好一阵,她才把具尸体从穿堂拖到了后面走廊上,然后停下
来,用手背擦掉额上的汗珠,回头看看媚兰,只见她靠墙根坐在那里,两臂紧抱
膝盖遮掩着裸露的乳房。媚兰在这样的时刻还一味地拘礼害羞,真是太傻了,思
嘉想到这里就恼火了,正是因为这种过分拘谨的作风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过
她随即又觉得有点惭愧,因为毕竟----毕竟,媚兰在分娩后不久就挣扎着从床上
爬起来,并且拿起一件连她也很难举起的武器赶着支持她来了。这里表现了一种
思嘉深知自己并不具备的勇气,一种犀利而坚韧的勇气,如媚兰在亚特兰大陷落
那天夜里和回家的长途旅行中所表现的那样。这种捉摸不着也不显眼的勇气,正
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却不理解,只不过勉强表示赞赏罢了。
  回床上躺着去,她回过头来说了一声。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让我把他埋掉
以后再来擦洗这些脏东西吧。“我去拿条破地毯来擦吧,媚兰小声说,一面皱
着眉头看看那摊血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还没有弄完就有人回来了,你把
他们留在屋里,告诉他们那骑马是刚刚从别处跑来的。媚兰坐在早晨的阳光下瑟
瑟发抖,一面捂住耳朵,免得听见死人脑袋一路敲着走廊台阶的砰砰声。
  一看便知道它是从最近的战斗中跑散的,没有人问起那骑马的来历。而且大
家都很高兴把它养起来。那个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个浅坑里。撑着
葡萄滕的那几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们砍了几下,结果连棚
带藤倒下来。盖住了那个坟堆。后来思嘉从不提起要换几根柱子把这棚架修复一
下,即使那几个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缘故,他们也没有作声。
  好几个漫漫长夜,她躺在床上因过度疲劳而睡不着时,也不见有鬼魂从那浅
浅的坟穴里出来打扰她,她回想起来既不害怕也不懊丧。她纳闷地想,要是一个
月以前,她还根本干不出这种事来呢。年纪轻轻的汉密尔顿太太,两颊上漾着酒
窝,戴着丁丁当当的耳附子,看起来似乎懦弱无能,却居然把一个男人的脸打得
稀烂,然后赶忙刨了个坑把他埋了!思嘉狰狞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认识她的
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吓成什么样子埃我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她这样决定。
事情既然过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杀了他,我想----我想我回来以
后是有点变了,否则我是干不出来的。以后,凡是遇到什么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
她心里就出现一个念头:我连人都杀过,这等事当然干得了。她并非有意识地
这样想,而是一种隐蔽的思想活动,不过它的确能帮助她鼓起勇起来。
  她的变化实际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渐长期了一层硬
壳。那是她在十二橡树村奴隶住宅区的菜地里躺着时开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骑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邻居们家里发生的事了。自从她回家
以后,她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在不断折磨她:我们是这个县里唯一留下的人家吗?
难道别的人家都给烧光了?他们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刚刚目睹过的
十二橡树村、麦金托什和斯莱特里家那些废墟,就几乎不敢去了解全县的真相了,
不过无论情况怎么坏,了解了总比整天纳闷要好一些。于是她决定首先骑马到方
丹家去看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还在那里。媚兰
需要请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担心,她本来应该逐渐恢复了,可现在仍很虚弱。
  这样,一等她的脚好了些能穿上鞋时,就骑上北方佬的那骑马出发了。她一
只脚搁在缩短了的马镫里,另一条腿像跨女鞍似的盘在鞍头,策着马经过田野向
米莫萨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来作好准备,因为说不定那地方也被烧了。
  她又惊又喜地看见那所褪色的黄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萨的树林里,似乎还跟
过去一样。当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叫嚷着欢迎她吻她时,兴奋极了,她
心里感到又温暖又喜悦。
  可是,等到头一阵喜相逢的热烈劲儿过去,她们一起走进饭厅坐下之后,思
嘉便觉得周围有点冷淡了。原来北方佬并没有到过米莫萨,因为这里离大路比较
远。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粮食都还保留着,只不过也像塔拉和整个乡下一样周围
是一片罕见的寂静。除了四个干家务的女仆,所有的奴隶因为害怕北方佬要来都
跑掉了。庄子里已没有男人,只有萨莉的小男孩乔,可他刚刚扔掉尿布还不能算
个男人呢。这所大房子里只住着七十多岁的方丹老太太,还有她的儿媳,一个已
经五十来岁但大家都习惯称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刚二十的萨莉。他们和邻居家
离得很远,孤零零的,不过他们即使害怕也不轻易表露出来。思嘉想,这大概是
因为萨莉和少奶奶过于畏惧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强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内心的不
安吧。这位老太太,连思嘉自己也怕她,因为她那眼尖嘴利的厉害劲儿,思嘉早
已领教过了。
  这几个友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年纪又想差很远,可她们在精神和经验上有
一种共同之处把她们联系在一起了。她们三个都穿着家染的丧服,都显得疲倦、
忧伤、烦恼,心里都忍受着一种悲痛,这悲痛虽不表现为愠怒或诉苦,但却从她
们的微笑和欢迎的话语中隐隐流露出来。因为她们的奴隶都跑了,她们手中铁成
了废纸,萨莉的丈夫乔已在葛底斯堡牺牲,年轻的方丹大夫在维克斯堡得痢疾死
后少奶奶也当了寡妇。至于另两个小伙子,亚历克斯和托尼,谁也不知道,他们
到了弗吉尼亚什么地方,是死是活;连老方丹大夫也跟着惠勒的骑兵上前线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尽管他自己想装得年轻一些。而且一身的风湿病就像猪
身上的跳蚤一样,老太太说着,对自己的丈夫满怀骄傲,眼眼里流露的光辉早已
把这些假意讽刺的话给揭穿了。
  你们这里亚特兰大的什么消息吗?思嘉等她们心境平静了些才这样问。我
们什么也不了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唔,孩子,老太太说,她像惯常那样
把话头接过来,我们这里也像你们一样闭塞死了。除了听说谢尔曼终于占领了城
市,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唔,他到底占着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仗打到了哪里
呢?“三个女人孤零零地住在这乡下,几个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张报纸,还
了解什么打仗的情况呀?老太太尖刻地说,我们这里有个黑人遇到过另一个黑
人,那个黑人有个朋友就琼斯博罗去过,我们这才听到了一点消息,否则什么也
不知道。据他们说,北方佬就待在亚特兰大休整他们的人马,不过这是不是真的,
我和你一样都只能自己去判断了。按说经过我们这一阵打击,他们也的确需要休
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们这一阵子一直待在塔拉,我们竟一点也不知道!少奶奶插
嘴说,啊,我多么懊愧自己没有骑马到那边去看年呀!不过这边的事情也实在太
多,黑人们都跑了,我脱不了身。说起来自己也真不像邻居呢。不过的确,我们
还以为塔拉像'十二像树'村和麦金托什家那样被北方佬烧了,你们都逃到梅肯去
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思嘉还在家里呢。“可不是?那是奥哈拉先生家的黑人
跑到这里来,吓得眼睛鼓鼓的,告诉我们说北方佬要烧塔拉了,这叫我们怎能不
那样想呢?老太太插嘴说。
  而且我们还看得见----萨莉也开口了。
  别的岔嘛,我正要说呢,老太太赶快又抢了过去。他们还说北方佬在塔拉
到处都搭起帐篷,你家的人一定会到梅肯去。接着,那天夜里我们看见塔拉那边
腾起了一片火光,连续了好几个小时,这可把我们的傻黑人吓坏了,他们随即全
跑了。那究竟烧的什么呀?“我们家全部的棉花----价值十万美元的棉花。
“这幸亏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说,她将下巴颏儿搁在拐杖把上,你们家的棉花
向来比哪一家都多,能够收满一屋子。
  顺便问一下,你们是大家都动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说,何况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毁了。我想剩下的不会超过三包了,
都在河滩上很远的田里,这能派什么用场呢?我们家那些干田间活的丛都跑了,
没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们家那些干田间活的全都跑了,没人摘棉花了!
'老太太模仿着说了一遍,然后讽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这双灵巧
的手,还有你那两个妹妹的,都出了什么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惊讶地
叫起来,仿佛老太太要她干什么坏事。像个干田间活的?像斯莱特里家的女人那
样吗?
  像那些穷白人?
  “真是!穷白人,难道这辈子不是又温和又高尚吗?让我告诉你,小姐,我
当姑娘的时候彻底破产了,我就甘愿老老实实凭自己的一双手干活,也干田间活,
直到父亲又攒下钱买了些黑人。我自己锄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还
能做一些。看亲子我还真得做呀。穷白人,真是!“唔,不过方丹妈妈,她的
儿媳喊道,一面向那两个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请她们帮忙安抚安抚老太太。那
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样,如今时代变啦。“就需要老老实实劳
动这一点来说,时代是永远不会变的,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继续说,她根本不
接受安抚,而且思嘉,我很为你母亲害臊,叫你站在这里说这种话,仿佛老老实
实的劳动会把穷白人排除在高尚人类之外似的。'在亚当和夏娃男耕女织的时候'
----为了话题,思嘉赶快询问: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怎么样了?都给烧了没
有?他们逃到梅肯去了吗?“北方佬从来没到过塔尔顿家。他们家像我们一样,
离大路很远。不过北方佬到卡尔弗特家去过,把那里的牲口和家禽都给抢走了,
黑人们也跟着他们走了----萨莉开始这样说。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们答应给那些妻子穿绸缎衣服,戴金耳坠子----这就是他们干的勾当。
凯瑟琳还说过,那些骑兵竟把黑人傻子放在背后马鞍上带走呢。好吧,她们最后
得到的都不过是些混血娃娃罢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统对这种种族也不会起什么改
良作用的。“啊,方丹妈妈!“媳妇,用不着吓成这个样子嘛,我们都是结了
婚的,不是吗?而且,上帝知道,我们在这以前已见过不少的黑白混血儿了。
“他们怎么没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烧掉呢?“那房子是靠了小卡尔弗特和她的北
方佬监工希尔顿同声求情才获救的,老太太说。她经常把那个前任女家教师称为
小卡尔弗特太太,虽然第一位卡尔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们是坚决的联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长又细的鼻子瓮声瓮气地模仿
着说。凯瑟琳说他们两人不顾一切地发誓,说卡尔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还说卡
尔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还说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凯德死在弗吉尼亚军队
里!凯瑟琳感到可耻极了,说那房子宁愿被烧掉呢。她说凯德回家后听了这些会
气炸的。不过,这正是一个男人娶上北方老婆应得的报应----她们不顾体面,没
有自尊心,只考虑自己的性命......可他们怎么会没有把塔拉烧掉呢,思嘉?思
嘉迟疑了一会才回答。她知道紧接着还会有这样的问题:那么你们家的人都怎样
了?你的亲爱的母亲呢?她知道不能告诉她母亲死了。她知道如果说出那几个字,
甚至只要在这几位富于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几个字来,她就会伤心落泪乃至
放声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这次回家以后还没真正哭过,但她知道只要一旦
把闸门打开,她那勉强保持着的勇气就会全部消失了。不过她惶惑地面对周围这
几张友好的脸孔时,心里也很清楚,要是她瞒着不告诉她们母亲死了,方丹全家
的人都永远也不会饶恕她的。在全县妇女中还很少有人像爱伦那样受到她的赞赏
呢。老太太特别钟爱爱伦。
  好,说下去,老太太催她,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难道你还不清楚,小姐?
“唔,你看,我是到这边的战争结束后那天才回家的,她赶忙回答。那时北方
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对我说----说他让北方佬没有把房子烧掉,理由是苏伦
和卡琳得了伤寒,正病得厉害,不能移动。“我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北方佬做这样
的好事呢,老太太说,好像她很不高兴听人说侵略者的好话似的。那么这两个
女孩子现在怎样了?“唔,她们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过还很虚弱,思嘉回
答。接着,眼看老太太话到嘴边就要问偏爱伦来了,她急忙寻找别的话题。
  我----我想,不知你们能不能借点吃的给我们?北方佬像蝗虫一样把我们家
的东西全都吃光了。不过,要是你们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说,而且----“叫波
克赶辆车子过来,让他把我们家的东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还有鸡
、都拉一半过去,老太太说,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爱听这种话,别说了!如果那样,还要邻居干什么?“你真是太好了,
我怎么能----不过我得走了。家里的人会为我着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
忽地站起身来。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命令儿媳妇和萨莉,一面推着思嘉到后面走廊去。我
要跟这孩子说句悄悄话。思嘉,扶我下台阶去。少奶奶和萨莉跟思嘉说了声再见,
并答应很快就去看她。
  她们十分诧异,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说些什么。这一点,除非她自己透露,
她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年老的太太们总是这样古怪,少奶奶低声对萨莉说,接
着她们都回头干自己的缝纫活去了。
  思嘉一只手抓着缰辔站在那里,心中纳闷不知老太太要说佬。
  现在,老太太盯着思嘉的脸孔严肃地说,你还隐瞒着什么呢?塔拉到底怎
么样了?思嘉抬头注视着那双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泪把真相说出
来了。因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谁都不敢哭的。
  母亲死了,思嘉低沉地说。
  这时那只握着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紧,使她觉得痛了,同时老太太那又黄又皱
的眼皮在迅速眨动着。
  是北方佬杀了她?
  “她是得伤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别去想这些了,老太太
严厉的口吻说,思嘉见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么你爸呢?“爸已经----
爸已经不正常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下去,他病了吗?“那震动----他
显得很奇怪----他不怎么----“不要说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点心理失常吧?
听到事情的真相就这样坦白地说明了,思嘉顿感轻松,如释重负。这位老太太多
好,她也不表示同情来让你伤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说,他心理失常了。他显得晕晕乎乎,似乎连母亲去世也
不记得了。唔,老太太,看着他久久地坐在那里耐心等待着母亲,我真受不了。
他以前急躁得像个孩子。不过,如果他记得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
坐在那时侧耳倾听有没有母亲的动静时,常常会突然跳起来,笨拙地走出门去,
一直走到墓地。过了一会,他才拖着两条腿走回家来,泪流满面地反反复复说:
'凯蒂·思嘉,奥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亲死了,'仿佛我才头一次又听到这个消
息。
  其实我早就听厌了,都忍不住要惊叫了。有时在深夜,我听见他在呼唤她,
便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对他说她正在棚屋区护理一个生病的黑人呢。这
时他焦躁起来,因为她是经常为了看护病人而没日没夜地忙碌的。于是,你就很
难让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还在家呢!爸就像个孩子。啊,我想他
对爸一定有办法的。而且媚兰也需要请个大夫瞧瞧。她产了那个婴儿之后一直没
有恢复过来,本来应当----“媚兰----婴儿?她跟你们在一起?“是的。“媚
兰跟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她干吗不跟她姑妈和别的亲人住在梅肯?尽管她是查尔
斯的妹妹。我从不认为你会怎么喜欢她,小姐,那么,跟我谈谈这件事吧。“老
太太。说起来话长,你不要回到屋里去,好坐下来细谈?“我能站嘛,老太太
简单地说。而且如果你当着别人的面讲你这段故事,他们便会大声嚷嚷,会让你
为自己感到遗憾。好,我们就谈吧。思嘉从围城和媚兰的怀孕开始讲起,最初还
有点支支吾吾,但在那双犀利的老眼睛不放松的注视下,她讲着讲着,那些生动
和恐怖的词句便源源不绝地出口了。所有情节都记起来了,如婴儿诞生的那个大
热天,恐惧时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抛弃。她谈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
第二天清早看见的那些孤零零的烟囱,沿途的死人死马,饥饿,荒凉,以及生怕
塔拉也烧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当时我想只要能回到母亲身边,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担
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经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发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
听说母亲去世时,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等
老太太说话。接下来的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以致她怀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这绝
望的处境。
  最后老太太才开了口,那声调是温和的,比思嘉听过她对任何人说的都温和
得多。
  对于女人来说,孩子,要对付一个比可能遇到的还要坏的处境,是十分不幸
的事,因为她一旦对付了最坏的处境,以后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可是一个女人要
是什么也不害怕,那就糟啦。你以为我不理解你刚才的说的----你所经历过的那
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这个年纪,碰上了克里克印第安人的叛乱,正好
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杀之后----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就在你这个年纪,那时我设法逃到灌木林里躲起来,躺在那里看见我们的房子被
放火焚烧,还看见印第安人剥我兄弟和姐妹的头皮。可我只能躺着,祈祷那火光
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来。他们把母亲拖到外面,在离我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
把她杀害了。接着又剥了她的头皮。还不断有印第安人跑回来用鹰头斧子砍她的
脑盖骨。我呢,我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可不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第二
天早晨,我动身到最近一个居留地去。它在大约三十英里开外的地方,可是我花
了三天才走到,中间穿过沼泽地,也遇到过印第安人。到那里之后,他们还以为
我发疯了呢。......我就是在那里碰见方丹大夫的。他照顾我......唉,是的,
我说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什么事或什么人也没有怕过,因
为我已经见识过可能碰到的最坏情况了。而这种无所畏惧剥夺了我大量的幸福,
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上帝有意要让女人胆小怕事,因此一个不怕事的女人总是
有点不怎么正常的......思嘉,你还是应当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害怕----就像保
留一点东西让自己珍爱一样......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仿佛默默地站在那里回顾
半个世纪思嘉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了解她,也许还会给她指
出某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她却一味谈起你还没有出生时的往事来了。这种
事情谁会感兴趣呢?思嘉真后悔自己不该把实情全部告诉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们他们会惦记你了,她突然这样说。叫波克
今天下午就赶着车子来......也不要以为你自己能放下担子。我很清楚,因为你
就是放不下嘛。那年深秋季节一直持续到11月,而温暖天气对于在塔拉的人来
说是很舒适的。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他们现在有了一骑马,可以不用步行外
出了。他们早餐时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苹果
干,甚至有一次过节还吃了烤鸡呢。那头老母猪也终于抓到了,现在和它的那窝
小猪被关在屋基底下的猪圈里,正高兴地嘟囔呢。有时猪大声尖叫,闹得屋里的
人没法说话,不过这声音听起来也是满愉快的。这意味着冷天和宰猪季节一到,
白人就有新鲜猪肉,黑人也有猪下水好吃了,同时还意味着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访方丹家以后思嘉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识到的要大得多。只
要知道了她还有邻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们的旧居都安然无恙,就足以把她回
塔拉最实阶段所经受的损失和孤独感驱散了。方丹和塔尔顿两家的农场都不在军
队必经的地区,他们又很慷慨,把家里仅有的东西分了一部分给她。按照这个县
的传统习惯,邻居们应当彼此帮助,因此他们不要思嘉一分钱,说她自己也会那
样做的,还说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后,再偿还也可以。
  思嘉现在有食物养家了,而且还有一骑马,还有从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
些钱和珠宝。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发波克到南边去买,那是很
冒险的事,因为无论北方佬还是联盟军队都可能把马掳去。不过,她至少已有钱
买衣服,有马和车子可以外出了。也许波克去办这件事不一定会被抓吧。总之,
最苦的时期已经熬过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来,就感谢上帝给了她一个晴天和暖哄哄的太阳,因为每
一个好天气都可以推迟那必然到来的寒冷季节,那时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
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进原先奴隶们住的棚屋,那是农场剩下的唯一贮藏处。
田里的棉花实际睦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计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
把棚屋堆满了。
  尽管方彤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评过。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里去摘棉花,要让她
这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农场的女主人,亲自下大田去劳动,这毕竟是不
可想像的事。要是那样,不就把她摆在跟蓬头散发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同等的
地位上了吗?她的打算是让黑人干田间活,她和几位正在恢复健康的姑娘干家务,
但这里碰到了一种等级制情绪的反抗,这情绪比她自己的还要强呢。波克、嬷嬷
和百里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干活,便大声嚷嚷起来。他们反复强调自己是干家务的
黑人,不是干田间活的。特别是嬷嬷,她激愤地宣称她连院子里的活也从没干过。
她出生在罗毕拉德家族的大宅里,而不是在奴隶的棚屋里;她是在老夫人卧里长
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脚边的一张褥垫上。唯有迪尔茜什么也不说,并且瞪着
眼睛狠狠盯住百里茜,叫这个小家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们的抗议,把他们通通赶到棉田里去。不过嬷嬷和波克动作
那么慢,又不停地唉声叹气,结果思嘉只得叫嬷嬷回到厨房做饭,叫波克到林子
里捉野兔和负鼠,到河边钓鱼。看来摘棉花有点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猎和钓鱼
就不同了。
  接着,思嘉将两个妹妹和媚兰也安排到田里干活,可效果同样不好。媚兰把
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很乐意在大太阳下干了一个小时,可随即不声不响地晕倒
了,于是只得卧床休息一周。苏伦闷闷不乐,热泪盈眶,也假装晕倒在田里,但
思嘉往她脸上浇了一葫芦凉水后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恶猫似的啐起唾沫来。最后
她干脆拒绝不去了。
  你不能强迫我。我就不愿意跟黑人一样在田里干活嘛!
  要是我们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么办呢?要是----要是让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
如果母亲知道----“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亲,苏伦·奥哈拉,我就把你揍扁,
思嘉大声喝道。母亲干起活来比这里的哪个黑人都辛苦,难道你不知道,你这千
金小姐?“她没有!至少不是在田里。你也不能强迫我去干。我要到爸那里去告
你,他不会让我干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们这些事打扰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气,又怕父亲伤心,
真是狼狈透了。
  我来帮你做吧,姐姐,卡琳温顺地插嘴说。她还没有完全好,也不该出门
晒太阳呢。我会把苏伦和我自己的活都干完的。思嘉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
小乖乖,但她瞧着这位小妹妹又发起愁来。卡琳一直很娇嫩,以前像果园里春风
吹开的花朵般白里透红,可现在红晕已经消失,只不过那张沉思可爱的脸上还流
露着花一般的品性。她自从在病中恢复知觉时发现母亲去世以后,就变得沉默寡
言,而且有点心神不定。她发现周围的环境已完全改变,思嘉像个碎嘴嬷嬷似的,
不停地劳动已成为新的生活规律了。像卡琳这样天性娇弱的人,是很难适应这些
变化的。她简直不理解这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只像个梦游人似的走来走去,做
着分配给她做的事情。她看来很脆弱,实际上也是这样,但她同时又随和,听话,
乐于帮助别人。她要么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么就拿起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地为她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
  思嘉从没想到卡琳会对布伦特的死这样伤心不已。这样念念不忘,在思嘉心
目中,卡琳还是那个小妹妹,还那么幼小,不可能有一桩真正严肃的恋爱事件
呢。
  思嘉站在太阳下的棉田里,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来,两只手也被
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个能把苏伦的精力和体力跟卡琳的温柔品性结合起来的妹
妹埃因为卡琳摘得又卖力又认真,可是劳动一个小时之后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苏
伦)实际上身体还没有全好,还不宜做这种活儿,结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
了。
  现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里劳动的只有迪尔茜和百里茜母女俩了。百里茜懒懒
散散、时紧时慢地摘着,不断地抱怨脚痛背痛,还说肚子也有毛病,浑身都瘫了,
等等,直到她母亲拿起棉花秆抽她,她才尖叫几声了事。这以后她可以稍稍好一
点,同时故意离得远远的,叫她母亲再也打不着她。
  迪尔茜不知疲倦、默默无言地干着,像一架机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
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觉得迪尔茜十分可贵,就好比是金子铸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尔茜,等到将来又过好日子了,我决不忘记你这样辛辛苦
苦劳动。她真诚地说。
  这个青铜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样,她受到夸奖时既不高兴得咧嘴微笑,
也不兴奋得浑身哆嗦。她只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思嘉,并郑重其事地说:谢
谢你,太太。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爱伦小姐都对俺很好。杰拉尔德先生把俺的百
里茜也买了过来,省得俺惦记她,这俺总不能忘记嘛。俺是个带印第安血统的人,
印第安人对那些待他们好的人是不会忘记的。俺就担心俺的百里茜。她真没用埃
像她爸一样,看样子纯粹是黑人,她爸就很不认真。尽管思嘉请人帮着摘棉花碰
到困难,尽管她自己劳动时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一点点从田里搬进了棚
屋,她的热情也就越来越高了,棉花这东西总能给人一种可靠和稳定的感觉。塔
拉农场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个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个不折不扣的南部人,
她充分相信南部会从这些红土壤的田地里复兴起来。
  当然,她收获的这点棉花不算多,可还是有些用处。这会换来一小笔联盟政
府的钞票,因此可以帮助她把北方佬钱包中的那些联邦货币和金币留下来,等以
后需要时再用。明年春天她要设法让联盟政府把他们征用的大个子萨姆和其他干
田间活的黑人放回来;要是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钱向邻居租用一些。明年春
天,她将要播种啊,播种......想到这里,她把累弯了的腰背挺得笔直,眺望着
正在变为褐色的深秋原野,仿佛看见明年的庄稼已经茁壮地、碧绿地一亩接一亩
绵延在那里了。
  明年春天啊!也许到明年春天战争已经结束,好日子又回来了。日子总会好
过些。无论联盟方面是胜是败,只要不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双方军队不彼此袭击,
不管你怎样都行。
  战争一结束,就可以靠一个农场老老实实过日子。啊,只要战争结束就好了!
那时人们就可以种庄稼,就会有相当的把握取得收获了。
  现在有希望了。战争总不会永远打下去。思嘉有了一点棉花,有了吃的,有
了一骑马,有了一笔小小的积蓄。是的,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第二十七章

  11月中旬的一个中午,他们围着餐桌聚在一起,吃最后一道点心,那是嬷
嬷用玉米粉和干越桔加高粱饴糖调制成的。
  户外已经有了凉意,一年中最初的凉意,这时波克站在思嘉的椅子背后,喜
滋地搓着两只手问道:是不是到了宰猪的时候了,思嘉小姐?“你可以准备吃
那些下水了,不是吗?思嘉咧嘴一笑说。
  好吧,我自己也可以吃新鲜猪肉,只要这种天气再持续几天,我们就----
这时媚兰插嘴说,汤匙还放在嘴边。
  你听,有人来了!亲爱的!
  有人在喊呢,波克心神不安地说。
  深秋爽朗的微风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它像一颗受惊的心在怦怦急跳似的,
同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尖叫:思嘉!思嘉!全桌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
回事,接着才把椅子往后挪动,一起站起来。尽管一时都吓得没敢说话,但毕竟
听出了那是萨莉·方丹的声音。一个小时前她因到琼斯博罗去路过塔拉,还在这
里停下来闲聊了一会呢。如今大家争着奔向前门,挤在那里观看,只见她骑着一
匹汗水淋漓的马在车道上飞驰而来,她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帽子也吊在帽带上迎
风飘动。她没有勒马,但一路跑来时向他们挥着手臂,指着后面她来的那个方向。
  北方佬来了!我看见他们了!沿着这条大路来了!那些北方佬----她拼命
把缰绳一收,将马嘴勒转过来,马差一点蹦上台阶。随即马来了个急转弯,腾跃
了三次就跨到侧面的草地,然后她像在狩猎场上似的策马越过了那道四英尺高的
篱笆。接着,他们听见得得的马蹄声穿过后院,走上住宅区棚屋当中的小道,便
知道萨莉正横过田野回来莫萨去了。
  他们一时像麻木似了的,呆呆的地站在那里,随后苏伦和卡琳彼此紧紧抓住
手哭开了。小韦德站着一动不动,浑身哆嗦,不敢哭出声来。自从那天晚上离开
亚特兰大以来,他一直害怕的事情如今终于发生了。北方佬就要来把他捉去呢。
  北方佬?杰拉尔德困惑不解地说。可是北方佬已经到过这里呢。“我的
天!思嘉叫了一声,朝媚兰惊慌的眼睛看了看。这时她突然脑子里一闪,记起在
亚特兰大最后一个晚上的恐怖情景,沿途所见乡下那些被烧的住宅和所有关于奸
淫虐杀的故事。她又看见那个北方佬大兵手里拿着爱伦的针线盒站在过厅里。她
想:我要死了。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原先还以为一切都熬过去了呢。我要死,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这时她的眼光落到那匹已套上鞍辔拴在那里的马上,它正等
着驮波克到塔尔顿村去办一件事。这是她的马,她唯一的马啊!北方佬会把它抢
走,把那头母牛和牛犊也抢走。还有母猪和一窝猪崽----啊,辛辛苦苦花了多少
工夫才把这头母猪和一窝活泼的猪仔抓回来啊!他们还会把方丹家给她的那只大
公鸡,那些正在孵蛋的母鸡,以及那些鸭子都抢走的。
  还有放在食品柜里的苹果和山芋,还有面粉、大米和干豆,还有北方佬大兵
钱夹里的那些钱呢。他们会把一切都抢走,让这些人挨饿!
  他们休想得逞!她大喊一声,旁边的人都吃惊地回过头来,担心这消息把
她气炸了。他们休想得到这些东西!我决不挨饿!“怎么了!思嘉?怎么了?
“那骑马!那头母牛!那些猪!他们休想得到!她急忙向躲在门道里的四个黑
人走去,他们的黑脸早已吓得发灰了。
  到沼泽地去,她火急火燎地命令他。
  哪个沼泽地?
  “你们这些笨蛋!河边沼泽地嘛,把猪赶到沼泽地去。大家都去。快!波克,
你和百里茜钻到屋基底下把猪赶出来。苏伦和卡琳去拿篮子装吃的东西,只要你
们提得动就尽量多装一些,带到林子里去。嬷嬷,你把银餐具还是放到井里。还
有波克!波克,你听着,别站在那里发呆了!你带着爸走。别问我往哪儿!哪儿
都行!爸,爸爸真好。你跟波克走吧。她虽然忙得要发疯了,可仍然想到杰拉尔
德看见那些蓝衣兵时,他那彷徨莫定的心态会经受不祝她站在那里搓着两只手寻
思,这时小韦德惊恐的抽泣声使她更加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了。
  “让我干什么呢,思嘉?媚兰的声音在周围那些啜气啼哭和奔忙的脚步声中
显得格外冷静。尽管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但就是那种平静的声调已足以使思
嘉冷静一些,觉得大家都在等待她发号施令呢。
  那头母牛和牛犊子,她赶紧说。在原来的牧场里。骑马去把它们赶到沼泽
地里去,并且----没等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媚兰就摆脱韦德的手下了台阶,提着
宽阔的裙裾向那匹马跑去了。思嘉匆匆一眼瞧见媚兰那两条瘦腿和平扬的裙裾和
内裤,随即发现她已经跨上马鞍,两只脚垂挂在离马镫很高的地方摆荡着。她迅
速拉紧缰绳,用脚后跟在马肋上蹬了几下,那骑马正准备一跃而出,可这时她忽
然把马勒住,脸上露出非常惊慌的神色。
  我的孩子!她惊叫道,啊,我的孩子!北方佬会把他杀了的!快把他给我
呀!她一手抓住鞍头,准备跳下马来,可这时思嘉厉声喝住她。
  你走吧!你走吧!去赶那头母牛吧!我会照料孩子的!
  走吧,我叫你走!你以为我会让他们把艾希礼的孩子抓走吗?
  你走吧!
  媚兰绝望地回顾着,同时用脚后跟狠狠蹬着马的两肋,于是四只马蹄踢溅着
碎石,冲牧场一溜烟奔去了。
  思嘉暗想:我从没想到会看见媚兰·汉密尔顿叉开两腿骑上马呢!然后她
走进屋里。韦德紧跟在后面,一面哭泣,一面伸手去拉她飘荡的裙子。她一蹦三
跳地跑上台阶,看见苏伦和卡琳两人胳臂上挎着橡树皮编的篮子向食品柜走去,
波克则有点粗手笨脚地抓住杰拉尔德的臂膀,拖着他往后面走廊上跑。杰拉尔德
一路喃喃地抱怨着,像个孩子似的总想挣脱他的手跑开。
  她在后院里听到嬷嬷的尖叫声:喂,百里茜!你钻到屋底下去,给俺把那些
猪崽轰出来!你明明知道俺太胖了,钻不进那个格子门。迪尔茜,你来给我把这
小坏蛋----“把猪养在房子底下,我想这可是个好主意,没人能偷它们,思嘉
心里想,一面回自己房里去。啊,我何不在沼泽地给它们盖个圈呢?她拉开衣
柜顶上的抽屉,在衣服里搜索了一会,找着了那个北方佬的钱包。她急忙从针线
篮里取出藏在那里的钻石戒指和耳坠,随即塞进钱包里。可是把钱包藏到哪里好
呢?床垫里面?烟囱顶上?扔到井里?或者揣在自己怀里?不,决不能放在这个
地方!钱包鼓鼓囊囊的,会从脸衣底下鼓起一大块,要是北方佬看出来了,准会
撕开她的衣服来搜呀!
  他们要是那样,我就宁愿死掉!她愤怒地想。
  楼下一片混乱。到处是奔忙的脚步声和哭泣声,思嘉即使暴躁极了,也还是
希望媚兰能在身边,因为媚兰的声音那么镇静,而且在她击毙北方佬那天显得那
么勇敢。媚兰一人能顶上三个人。媚兰—-媚兰刚才说什么来着?啊,是的,那婴
儿!
  思嘉一把抓起钱包,跑过穿堂,向小博睡觉的房间奔去。
  她把他从矮矮的摇床里抱起来,这时他醒了,正一面挥舞着小拳头一面迷迷
糊糊地流涎水。
  如今她听见苏伦在喊叫:来呀,卡琳!来呀!我们装够了。啊,妹妹,快!
后院里是一片尖叫声和愤怒的抱怨声。
  思嘉跑到窗口,看见嬷嬷蹒跚着急匆匆地走过棉花地,两个臂弯底下各夹着
一只小猪在拼命挣扎。她后面是波克,他也夹着两只小猪,同时推着杰拉尔德在
一路奔跑。杰拉尔德踉踉跄跄地跨过一条条垅沟,手里急匆匆地挥舞着拐杖。
  思嘉倚在窗棂上唤道:把母猪带走!迪尔茜,叫百里茜把它轰出来。你们可
以赶着它从地里过嘛!迪尔茜抬起头来,她那青铜色的脸上显得很为难了。她围
裙里兜里一堆银餐具呢。她只得指指房子下面。
  母猪咬了百里茜,俺把它关在房子下面了。“那也好,思嘉心里想。她连
忙跑回房里,赶紧把她从北方佬身上搜出来藏在房里的金镯子、别针、小相框和
杯子一一取出来。可是藏到哪里去好呢?多不方便啊!要一手抱着小博,一手抱
着那只钱包和这些小玩意儿,她决定先把婴儿放在床上。
  婴儿一离开她的臂弯就哇地哭了,这时她忽然想出来一个好主意来。要是将
东西藏在婴儿尿布里,那不是最好的办法吗?她连忙把他翻了个身,拉其他的衣
裳,把钱包塞进他后腰上的尿布底下。婴儿经这么一摆弄,放声大哭起来,可是
她不管,急忙用三角布把他两条乱踢的腿包好,系紧。
  好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到沼泽地去了。她一只胳臂紧紧
搂着哭叫的婴儿,另一只手抱着那些珠宝,迅速跑到楼下穿堂里。可是她突然停
下来,吓得两腿发软。这屋里多么寂静啊!静得多么可怕!他们都离开了,只剩
下她一个人了吗?难道谁也没等她一会儿?她并没有意思叫他们全都先走,把她
单独留在这里。这年月一个孤单的女人是什么都可能碰到的,而且北方佬就要来
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过身去,看见她那被遗忘的孩子
蹲在栏杆旁边,两只受惊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他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颤抖着
说不出声。
  站起来,韦德·汉普顿,她立即命令说。妈现在不能抱,你起来自己走。
他向她走过来,像只吓坏了的小动物,然后紧紧抓住宽大的裙裾,把脸埋在里面。
她能感觉到他的两只小手在裙褶里摸索她的腿。她开始下楼,但因韦德在后面拉
着,每走一步都妨碍她,这时她厉声喊道:放开我,韦德,把手松开,自己走!
可是那孩子反而抓得更紧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楼梯脚下,似乎楼下的一切都迎着她跑上来了。所有那些熟
悉的,珍爱的家具似乎都在低声说:再见!再见!一阵呜咽涌上她的喉咙,但
她极力抑制祝办事房的门敞开着,那里是爱伦生前勤奋工作的地方,现在她还能
看上一眼那只旧写字台的一角呢。那是饭厅,桌旁的椅子已经散乱,但食品还在
盘子里。地板上铺着爱伦亲手织染的旧地毯。罗毕拉德祖母的肖像挂在墙上,胸
脯半袒着,头发堆得高高的,两个鼻孔旁边的纹路很深,使她脸上永远浮出一丝
高傲的冷笑。这里的一事一物都是她最早记忆的一部分,都与她身上那些扎根最
深的东西紧紧地连在一起,而此刻它们都在低声说:再见!再见,思嘉·奥哈拉!
“北方佬会把它们通通烧掉----通通烧掉啊!现在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家了,
今后除了从树林荫蔽下或沼泽地里看看那包围在烟雾中的高高烟囱和在火焰崩塌
的屋顶外,就再也看不见它了。
  我离不开你啊,思嘉心里念叨着,一面害怕得牙齿直打战。我离不开你。
爸也不愿意离开你。他告诉过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他烧死在里面。那么,就让他
们把我烧死在里面吧。因为我也离不开你呀。你是我剩下的唯一财产了。下了这
样的决心,她的惊慌情绪反而减弱了些,现在只觉得胸中堵得慌,好像希望和恐
惧都凝结了似的。这时他听见从林荫路上传来杂沓的马蹄声,缰辔和马嚼子的丁
当声,铿铿锵锵的军刀磕碰声;接着是一声粗嘎的口令:下马!她立即俯身嘱
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气虽然急迫但却温柔得出奇。
  放开我,韦德,小宝贝!你赶快跑下楼,穿过后院,到沼泽地去。嬷嬷和媚
兰姑姑都在那里。亲爱的,赶快跑,不要害怕!那孩子听出她的声调变了,这时
思嘉一见他那眼神就吓坏了,他活像一只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他犯惊风症呀!
  千万----千万不要在北方佬跟前这样。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在害怕呢。
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紧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说:要像个大孩子了,韦德。
他们只是一小伙该死的北方佬嘛!于是,她下了楼梯,迎着他们走去。
  谢尔曼的部队从亚特兰大穿过佐治亚中部向海滨挺进。
  他们背后是浓烟滚滚的亚特兰大废墟,这个城市他们撤离时就一把火烧了。
他们前面则是三百英里的领土,那里除了少数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组成的乡
团之外是毫无抵御能力的。
  这里是广袤的沃野,上面散布着许多农场,农场里住着女人和孩子,年迈的
老头和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里宽的地带掳掠烧杀,形成一片恐怖。成百上
千家的住宅毁于烈火,成百上千个家庭遭到蹂躏。但是,对于看着那些蓝衣兵涌
入前厅的思嘉来说,这不是一场全县性的灾难,而纯粹是她个人的事,是针对她
和她一家的暴虐行动。
  她站在楼梯脚下,手里抱着婴儿;韦德紧紧靠在她身边,把头藏在她的裙褶
里,因为他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里四处乱窜,从她身边粗鲁地拥挤着跑上楼,
有的将家具拖到前面走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垫,从里面搜寻贵重的东西。
  他们在楼上把床垫和羽绒褥子撕开,开得整个穿堂里羽绒纷飞,轻轻飘落到
思嘉头上。眼看着他们连拿抢,糟蹋破坏,她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满腔怒火不
由得把剩余的一点点恐惧也压下去了。
  指挥这一切的那个中士是个罗圈腿,头发灰白,嘴里含着一大块烟草。他头
一个走到思嘉跟前,随随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并且直截了当地
说: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吧,太太。她忘记了那两件本来想藏起来的小首饰,
这时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罗毕拉德祖母发出一声动人的冷笑,索性把它们扔在
地上,接着便怀着几乎是欣赏的心情看着他急忙捡起来的那副贪婪相。
  “还要麻烦你把戒指和耳环取下来。
  思嘉把婴儿更紧地夹在腋窝下,让他脸朝她挣扎着啼哭起来。同时把那对石
榴石耳坠子----杰拉尔德送给爱伦的结婚礼物----摘下来。接着又捋下查尔斯作
为订婚纪念给她的那只蓝宝石戒指。
  就交给我吧,别扔在地上,那个中士向她伸出两手。
  那些狗杂种已经捞得够多的了。你还有什么?他那双眼睛在她的身上犀利
地打量着。
  顷刻间思嘉几乎晕过去了,她已经感觉到那两只粗鲁的手伸进她怀里,在摸
索怀里的带子。
  全都在这里了。我想,照你们的规矩还得把衣服脱下来吧?“唔,我相信
你的话,那中士好心地说,然后啐口唾沫走开了。思嘉把婴儿抱好,设法让他安
静下来,并伸手摸摸尿布底下藏钱包的地方。谢天谢地,媚兰竟有一个孩子,而
这孩子又有一块尿布!
  她听见楼上到处是笨重的皮靴声,那些家具被拖过来拖过去,像抗议似的吱
嘎乱叫。瓷器和镜子哗哗啦啦被打碎了,中间还夹杂着下流的咒骂,因为找不到
什么好东西了。院子里也传来高声喊叫:砍了它的头!别让它跑了!同时听见
母鸡绝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鸭叫声和鹅叫声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声枪响,痛
苦的尖叫立即停止,这时一阵剧痛震撼着思嘉全身,因为她知道母猪被打死了。
她丢下母猪不管,该死的百里茜,自顾自跑啦!但愿那些小猪平安无事!但愿家
里人都安全到达沼泽地!可是你没法知道呀。
  她静静地站在穿堂里,眼看着周围的大兵在喊叫咒骂,乱成一团。韦德还是
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觉到他紧挨着她时身子在索索发抖,
可是她自己也没法给他壮胆。她鼓不起勇气来对北方佬说话,无论是祈求、抗议
或者表示愤怒。她唯一要感谢上帝的是她两条腿还有力量支撑着她,她的头颈还
能把脑袋高高地托着。不过当一小队满脸胡须的人扛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笨拙地走
下楼来,她看见其中有查尔斯的那把军刀时,便不禁大声喊叫起来。
  那把军刀是韦德的,是他从祖父和父亲一代代传下来的,后来思嘉又把它当
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儿子。授予这生日礼物时还举行了小小的仪式,当时媚
兰哭了,她感到又骄傲又伤心,并吻着小韦德说他长大后一定要像父亲和祖父那
样做个勇敢的军人。小韦德也颇觉自豪,时常爬到桌上去看挂在墙上的这个纪念
物,用小手轻轻抚摩它。思嘉对于她自己的东西给仇人和陌生人抢走还能忍受,
可是她孩子的珍贵纪念物就不行了。现在小韦德听见她喊叫,便从她的裙裾里探
出头来窥视,并鼓起勇气边哭泣边说起话来。他伸出一只手嚷道:我的!“那
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只手来,赶紧说。
  我不能,嘿?那个拿军刀的矮小骑兵厚颜无耻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
这是把造反的刀呢!“它是----它不是!这是墨西哥战争时期的军刀。你不能拿
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队长,她大声喊着向那个中士求援,请叫
他还给我吧!中士听见有人叫他队长,乐是升级了,便走上前来。
  他说:鲍勃,让我瞧瞧这把刀。
  小个儿骑兵很不情愿地把军刀递给他,说: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中士
把刀拿在手里转动了一下,又将刀柄举起对着太阳光读刀柄上刻的字:'给威廉
·汉密尔顿上校,纪念他的英勇战功。参谋部敬赠。一八四七年于布埃纳维斯塔。
'“嗬,太太,我本人那时就在布埃纳维斯塔呢。“真的?思嘉冷冷地说。
  怎么不是呢?我告诉你,那是一场激战。我在这次战争中可从没见过那样激
烈的战斗。那么,这把军刀是这个小娃娃的爷爷的了?“是的。“好,他可以
留着,中士说,他有了他包在手帕里的那几件珠宝首饰,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不过那刀柄是金的呀,小个儿骑兵坚持不让。
  我们把它留给她,好叫她记得我们,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过军刀,连谢谢也没说一声。她干吗因为退还了她自己的东西就要
谢这些强盗呢?她紧紧地抱着军刀,让那小个儿骑兵继续跟中士纠缠。
  我要留给这些该死的叛乱分子一点东西,老天爷作证,让他们好记住我,
士兵最后大声嚷着,因为中士生气了,叫他滚蛋,也不许再顶嘴。他一路咒骂着
向屋后走去,这时思嘉才松了口气。他们谁也没说要烧房子呢。他们没有叫她离
开,好让他们放火。也许----也许----接着士兵们都从楼上和外面松松垮垮地回
到穿堂里。
  找到什么没有?中士问。
  一头猪,还有一些鸡鸭。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们看见的那个骑马的野猫一定来报过信
了,这就完了。“保罗·里维尔,怎么样?“我看,这里没多少油水,中士。
你零零碎碎拿到一点就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们来了。咱们还是快走。“你
们挖掘过地下熏腊室没有?他们一般把东西埋在那里呢。“没有什么熏腊室。
“黑人住的棚屋里挖过了没有?“别的什么也没有。棚屋里只有棉花,我们把它
烧了。思嘉一时间想起了在棉田里那些漫长的炎热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两肩
磨得皮开肉绽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费了。
  棉花全完了。
  你们家没多少东西,说真的,太太,是不是?“你们的部队以前来过了,
思嘉冷冷地说。
  我们九月间来过这一带,这是事实。有个士兵说,一面在手里转动着一个
什么东西。我忘记了。思嘉看见他手里拿的是爱伦的金顶针。这个闪闪发光的
顶针她以前常常看见母亲戴的。她睹物伤怀,想起母亲纤细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
景。可如今顶针却在这个陌生多茧的肮脏的手心里,而且很快就会流落到北方去,
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个女人还会因为是掠夺来的物品而感到骄傲呢。
  爱伦的顶针啊!
  思嘉低下头,免得让敌人发现她在哭,这时泪水只能缓缓地往婴儿头上滴。
她模糊地看见那些人朝门道走去,听见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声音在喊口令。他们
动身走了,塔拉农场已经安全了,可是她仍在伤心地回忆爱伦,很难高兴起来。
  军刀磕碰的声音和马蹄声并没有让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里,突然觉得两腿
发软,尽管他们已沿着林荫道渐渐走远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掠夺品,衣服、毯
子、鸡鸭,还有那头母猪。后来她闻到刺鼻的烟火味,才转过身来想去看看那些
棉花,可是经过一阵紧张之后感到特别虚弱,几乎挪不动身子了。从饭窗口望去,
她看见浓烟还在缓缓地从黑人棚屋里冒出来。棉花就在那里被烧掉了。纳税的钱
和维持他们一家度过这个严冬的衣食开支也化为乌有了。她没有办法,只好眼巴
巴地看着。她以前见过棉花着火的情景,知道那是很难扑灭的,不管你有多少人
来救都无济于事。谢天谢地,那棚屋区离正房还很远,否则就糟了!谢天谢地,
幸好今天没有风,没有把火星刮到农场屋顶上来!
  她突然像根指针似的僵直地转身,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从穿堂、过道一直向
厨房望过去,厨房里也在冒烟啊!
  她把婴儿随手放在穿堂和厨房之间一个什么地方,随即又甩开韦德的小手,
甩得他撞在墙壁上。她冲进烟雾弥漫的厨房,可立即退了回来,连声咳嗽着,呛
得眼泪直流。接着,她用裙裾掩住鼻子,又一次冲了进去。
  厨房里黑乎乎的,尽管有个小窗口透进亮光,但烟雾太浓,她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到火焰的咝咝声和噼啪声。她一只手遮着眼睛窥视了一下,只见地板上到处
有细长的火苗在向墙壁扑去。原来有人把炉子里烧着的木柴丢在地板上,干透了
的松木地板便很快着火并到处燃烧起来了。
  她冲出厨房向饭厅里跑去,把那里的一块破地毯抓起来,弄得两把椅子哗啦
啦翻倒在地上。
  我决不可能把它扑灭----决不可能!啊,上帝,要是有人帮忙就好了!塔拉
农场完了----完了!啊,上帝!这就是那个小坏蛋干的,他说过他要留给我一点
什么,让我好记住他呢!啊,我还不如让他把军刀拿走算了!在穿堂过道里,她
从小韦德身边经过,这孩子现在抱着那把军刀躺在墙角里。他闭着眼睛,脸色显
得疲惫松驰,但却异常地平静。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们把他吓死了!她心里一阵剧痛,但仍然从他身边
跑开,赶快拿水桶去了,水桶是经常放在厨房门口的过道里的。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入水中,然后憋足力气提着它冲进黑烟滚滚的厨房,随手
关上了门。似乎过了很久,她在那里摇晃着,咳嗽着,用地毯抽打着一道道的火
苗,可不等她抬头火苗又迅速向前蔓延开来。有两次她的长裙着了火,她只得用
手把火气灭了。她闻见自己头发上愈来愈浓的焦臭味,因为头发已完全松散了,
披在肩上。火焰总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过道蔓延,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跃,她
早已精疲力竭,浑身瘫软,感到完全绝望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一股气流涌入,火焰蹿得更高。接着砰的一声门又关了,
思嘉从烟雾中隐约看见媚兰在用双脚践踏火苗,同时拿着一件又黑又重的东西用
力扑打。她看见她跌跌撞撞,听见她连声咳嗽。偶尔还能看见她苍白而坚毅的面
孔和冒着浓烟眯得细细的眼睛,看见她举起地毯抽打时那瘦小的身躯一俯一仰地
扭动。不知又过了多久,她们两人并肩战斗,极力挣扎,好不容易思嘉才看见那
一道道火焰在逐渐缩短了。这时媚兰突然向她回过头来惊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
从她肩后猛拍了一阵。思嘉在一团浓烟中昏沉沉地倒下去。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舒服地枕着媚兰的大腿,躺在屋后走廊上,午后的太
阳在她头上暖和地照着。她的两只手、脸孔和肩膀都严重烧伤了。黑人住宅区还
在继续冒烟,把那些棚屋笼罩在浓浓的黑雾里,周围弥漫着棉花燃烧的焦臭味。
思嘉看见厨房里还有一缕缕黑烟冒出来,便疯狂地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是媚兰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面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她:火已经熄了,好好躺
着,亲爱的。她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
  这时她听见媚兰的婴儿在旁边发出的咯咯声和韦德清晰打嗝的声音。原来他
没有死啊,感谢上帝!她睁开眼睛,仰望着媚兰的面孔,只见她的卷发烧焦了,
脸上被烟弄得又黑又脏,可是眼睛却神采奕奕,而且还在微笑呢。
  你像个黑人了,思嘉低声说,一面把头懒懒地钻进柔软的枕头里。
  你像个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员呢,媚兰针锋相对地说。
  “你干吗那样拍打我呀?
  “亲爱的,因为你背上着火了。可我没有想到你会晕过去,尽管天知道你今
天实在累得够呛了......我一把那牲口赶到沼泽地安置好,就立即回来。想到你
和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我也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们伤害了你没有?
“那倒没有,如果你指的是糟蹋。思嘉说,一面哼哼着想坐起来。枕着媚兰的大
腿虽然舒服,但身子躺在走廊地上是很不好受的。不过他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抢
走了。我们家的一切都丢光了----唔,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我们彼此没有
丢掉嘛,我们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嘛,而且还有房子住,媚兰用轻快的口气说,
要知道,这些是目前人人都需要的......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一定把
剩下的尿布都拿走了。他----思嘉,他的尿布里藏的什么呀?她慌忙把手伸到孩
子的腰背底下,立即掏出那个钱包来,她一时茫然地注视着,仿佛从来没见过似
的,接着便哈哈大笑,笑得那么轻松,那么畅快,一点也没有失常的感觉。
  只有你才想得出来呀!她大声喊道,一面紧紧搂住思嘉的脖子,连连地吻
她。你真是我的最淘气的妹妹啊!思嘉任凭她搂着,因为她实在太疲倦,挣扎
不动了;因为媚兰的夸奖使她既感到舒服又大受鼓舞;因为刚才在烟雾弥漫的厨
房里,她对这位小姑子产生了更大的敬意,一种更亲密的感情。
  我要为她这样说,她有些不情愿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会在身边。
 
               第二十八章

  一旦霜冻来临,严寒天气便突然出现了。冷风从门槛下侵进屋里,把松劲的
窗玻璃刮得格格地响个不停。树枝上光秃秃的连最后一片叶子也掉落了,只有松
树照常苍翠,挺立在那里,衬印着灰沉沉的天空。满是车辙的红土大道冻得像火
石一样坚硬,饥饿乘着寒风在肆虐着整个佐治亚州。
  思嘉心酸地记及方丹老太太跟她的那次谈话。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现在仿
佛已时隔多年,那时她告诉老太太,她已经经历了她可能碰的最坏处境,这是打
心底里说出来的话。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个女学生的夸大之辞,幼稚得很。
  在谢尔曼的部队第二次经过塔拉之前,她本已有了小小的一笔财富,包括食
品和现金在内,同时还有几家比她幸运的邻居,有一些可以让她度过冬天的棉花。
现在棉花烧光了,食品抢走了,金钱也因为买不到吃的而没有用武之地,而且几
家邻居的处境比她更坏。至少她还有那头母牛和那只牛犊子,有几只小猪,以及
那骑马,而邻居家除了藏在树林里和埋在地底下的那点东西,就什么也没了。
  塔尔顿家所在的费尔希尔农场被烧个精光,现在塔尔顿太太和四个姑娘只得
住在监工的屋里。芒罗家在洛夫乔伊附近,现在也成了一片废墟。米莫萨农场的
木板厢房也烧掉了,正屋全靠它厚厚的一层坚实灰泥,幸亏方丹家的妇女和奴隶
们用湿毛毯和棉被拼命扑打,才被救下来。卡尔弗特家的房子由于那个北方佬监
工希乐顿从中调停,总算又一次幸免于难,不过那里已没有一头牲口、一只家禽
和一粒玉米了。
  在塔拉,甚至全县,目前的主要问题是食物。大多数家庭除了剩下未收的一
点山芋花生,以及能在树林里抓到的一些猎物外,别无所有。他们剩下的这点东
西也得跟那些更不幸的朋友们分享,就像在平时比较富裕的日子里那样。不过眼
看就要没有东西可分享的了。
  如波克运气好捉得到的话,在塔拉他们能吃到野兔、负鼠和鲶鱼。别的时候
就只有少量的牛奶、山胡桃、炒橡子和山芋了。他们经常挨饿。思嘉觉得她动不
动就遇到向她伸出的手和祈求的眼光。他们的这副模样逼得她快要发疯了,因为
跟他们一样她自己也在饿肚子!
  她命令把牛犊宰掉,因为它每天要吃掉那么多宝贵的牛奶。那天晚上人人都
吃了过多的新鲜牛肉,结果都生病了。还得宰一只小猪,她知道,可是她一天天
往后推,希望把猪崽养大了再说。猪崽还很小呢。要是现在就把它们宰了,那不
会有什么好吃的,可是如果再过些时候,就会多得多了。每天晚上她都跟媚兰辩
论,要不要打发波克骑马出去用联邦政府的钞票买些粮食回来。不过,由于害怕
有人会把马掳去,把钱从波克手里他走。她们才没有下决心。她们不知道北方佬
军队现在打到哪里了。他们可能远在千里之外,也可能近在河对岸。一回,思嘉
实在急了,便准备自己骑马出门找吃的,可是全家人都生怕她碰上北方佬,这才
迫使她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波克搜寻食物的范围很广,好几次整夜没有回家,思嘉也不问他到哪里去了。
有时他带些猎物回来,有时带几个玉米棒子或一袋豌豆。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公
鸡,说是在林子里捉到的。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觉得有些内疚,因为正像
他偷豌豆和玉米一样,明明知道这是偷来的。就在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来
敲思嘉的门,露出一条受了严重枪伤的腿给她看。思嘉替他包扎时他很难为情地
解释说,他在弗耶特维尔试图钻进一个鸡窝,结果被人家发现了。思嘉也没有追
问那是谁家的鸡窝,只含泪轻轻拍了拍波克的肩膀。
  黑人有时让人生气,而且又蠢又懒,不过他有一颗用金钱也买不到的忠心,
一种与白人主子一条心的感情,这驱使他们不惜冒生命危险去给一家人找吃的呢!
  要是在原来,波克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就是一件严重的事了,说不定要吃一
顿鞭子。要是在从前,思嘉就肯定会至少狠狠地责骂他一通。你必须记住,亲爱
的,爱伦曾经说过,对于那些由上帝托付给你照管的黑人,你在物质生活和道
德两方面都是要负责的。你必须明白,他们就像小孩子一样管不住自己,你得防
备他们误入歧途,而且你要随时随地给他们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可现在思嘉把这
番训诫完全抛到了脑后。现在她鼓励偷窃,哪怕是偷那些比她境况更坏的人家,
并且毫不觉得这是违背良心的事了。事实上,那种为人处世的道德准则在思嘉心
目中无足轻重。她决定不惩罚或者责备波克,反而为他的受伤感到遗憾。
  “波克,你要更加小心。我们可是少不得你埃假如没有你,叫我们怎么办呀?
你一直是一个很好,很完美、善良而忠实的人。听了这句赞扬的话波克不禁眉飞
色舞,小心地抚摩着那条包扎好了的腿。
  思嘉小姐,这话可说得太好了。你看什么时候会有那笔钱呢?“波克,我
不知道,不过我总归会有的。她俯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热情而痛苦,波
克被感动得很不自在了。
  总有一天,这场战争一结束,我就会得到许多钱,那时我就该不会再挨饿受
冻了。我们谁也不会挨饿受冻。我们人人都要穿得漂漂亮亮,每天都吃烤鸡,而
且----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塔拉农场有一条由思嘉自己制订和强迫执行的规
矩,十分严格的规矩,那就是谁也不许谈他们以前吃得多么好,或者说如果有条
件的话,今天想吃什么。
  波克看见思嘉愣在那里瞪着眼睛出神,悄悄地便从房间里溜出来。在那早已
消逝了的往年,生活曾是那么复杂,那么充满了彼此纠缠不清的问题。那时她一
方面极力想赢得艾希礼的爱情,一方面又要维持那十来个围着她转,可又并不讨
人喜欢的男朋友。还有些小错小过要设法瞒着大人,有些爱吃醋的姑娘要你去故
意嘲弄或安慰;还要挑选不同式样的衣服和不同花色的料子,要试梳各式发型,
等等。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考虑决定。可现在,生活倒是简单极了。如今
唯一重要的是得到足够的食物以免挨饿,有足够的衣裳以免受冻,还需要一个没
有过多漏洞的屋顶来遮风蔽雨。
  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思嘉开始接连做同一个恶梦,那是以后多年都要常常做
的。这个梦的内容始终一成不变,但梦中的恐怖气氛却一次比一次更强,以致思
嘉连醒着时也因为生怕再梦到它而十分苦恼。她很清楚地记得初次做这种梦那天
所经历的意外遭遇。
  那时几天连续阴雨,屋里多处透风,又冷又潮湿。生炉子的木柴也是湿的,
烟特别多,可是一点不暖和。吃过早餐后,除了牛奶就什么也没了,因为山芋已
经吃完,波克打猎钓鱼也毫无所获。看来如果第二天他们还得吃东西,就只能宰
一只小猪了。一张张板着的饥饿的面孔,无论黑的白的,都在瞪眼睛看她,默默
地请她拿出食物来。她差一点冒丢掉那骑马的危险打发波克去买吃的了。更糟糕
的是韦德嗓子痛,正发高烧,可是既没大夫,又买不到药来为他治玻思嘉久久地
守着孩子,现在累了,肚子又饿,只得让媚兰照料一会,让自己倒在床上打个盹
儿。她冻得双脚冰冷,害怕和绝望的心情又分外沉重,因此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
着。她反复思量:我怎么办?我向哪里求援去?世界上还有人能帮助我吗?世
界的安全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一个强大而聪明的人,能够替
她挑起这副担子来呢?她不是生来就挑这副担子的呀。她不知怎么去挑它。想着
想着,她进入了一种不安的微睡状态。
  她来到一个荒凉古怪的地方,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她脚下的地面摇晃不定,鬼怪时常出没,而且寂静得可怕;她迷了路,像黑
夜里迷路和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她又冷又饿,又很害怕浓烟中在她周围潜伏着的
东西,因此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喊不出声来。迷雾中有什么怪物悄悄地伸出无情
的双手,张开十指抓她的衣裙,要把她拖到她脚下正在震动的地底下去。
  后来,她知道周围一片模糊中有个什么地方,那里可以躲避,可以得到帮助,
是个安全而温暖的天堂。但是它在哪里呢?在那双手抓住她拖到脚下的流沙中去
之前她能够赶到达那里吗?
  她突然飞跑起来,发狂似地穿过密雾,呼喊着,尖叫着,伸出两只胳臂在空
中乱抓,但那潮湿的雾中什么也抓不着。天堂在哪里啊?它躲避她,但的确在什
么地方,只是看不见罢了。她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要是找到了它,她就安全了!
可是恐惧使她两腿发软,饥饿使她头脑发晕。她绝望地大叫一声醒过来,只见媚
兰正焦急地俯身瞧着她,一边还在用手摇她,叫她完全清醒过来。
  这个梦一再重复,每当她空着肚子睡觉就必然会梦见。它来得太频繁了。它
使她害怕极了,以致常常不敢去睡觉,即使她真心实意地告诉自己,这样的梦实
际上什么可怕的东西也没有。梦见雾,的确没有什么好叫她这样惊恐的。根本什
么也没有----或许她一想起要陷到大雾弥漫的地方就害怕极了,结果只得和媚兰
睡在一起了,因为只要她一开始在梦中哼哼挣扎,说明她又在受折磨了,媚兰就
会把她摇醒。
  在这种紧张心理的压迫下,她变得苍白和消瘦了。她脸上已失去圆乎乎的娇
美轮廓,颧骨突了出来,使那双翘着眼角的绿眼睛显得更加触目,她也越发像只
急于要抓到猎物的饿猫了。
  “就是没有我梦见的那些东西,白天已冗长得像个恶梦了,她怀着这样绝望
的心情,开始每天把食物留到临睡前才去吃,看能不能减轻梦中可怖的程度。
  弗兰克·肯尼迪在圣诞节期间,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从征购部慢慢来到塔拉,
他一路给军队搜集粮食和牲畜,但收获甚少,他们衣衫破烂,性情残暴,骑着又
跛又乏,显然又派不上更大用场的马匹。就像这些牲口一样,他们自己也是从前
线被淘汰下来的,而且除了弗兰克本人,都是些残废人,不是缺一条胳臂就是瞎
了一只眼睛,或者关节僵直了,一瘸一拐的。他们大多穿着北军俘虏的蓝色上衣,
所以一时间使塔拉的人大为惊慌,以为是谢尔曼的人又回来了。
  他们那天晚上在农场过夜,躺在客厅地板上,垫着暖和的地毯美美地睡了一
觉,因为他们已很久不在屋里过夜了,长期睡在松针堆里和硬邦邦的土地上。尽
管他们满脸脏的胡子,一身的破衣烂衫,但却是些有教养的人,经常在愉快地闲
谈,开玩笑,恭维别人,很高兴能在这大宅子里围着漂亮的女人过圣诞节,就像
很久以前惯常过的那样。对战争他们不怎么认真,喜欢说些可怕的谎言来逗引姑
娘们欢笑,给这所被洗劫一空的房子头一次带来轻松愉快的气氛,使它头一次接
连好几天气有节日的气氛。
  这几乎像我们从前开家庭晚会的那些日子了,你说是吗?苏伦高兴地小声
对思嘉说。苏伦已经想入非非,觉得屋子里又有一个她的情人,那双眼睛始终盯
着弗兰克·肯尼迪不离开。思嘉惊奇地发现居然漂亮起来了,尽管她那病后消瘦
的容貌并没有完全改变。她的两颊上有了红晕,眼睛也在发光呢。
  她准是看上他了,思嘉不屑地想。我猜她要是有了丈夫,即使是弗兰克这
样一个苛刻的人,她也很可能变得富于人情味的。卡琳也显得活泼了些,那天晚
上连她眼神中的梦游症也完全消失了。她发现他们中间有个人认识布伦特·塔尔
顿,并在布伦特牺牲的那天跟他在一起,因此她答应晚饭后同这个人单独进行一
次长谈。
  吃晚饭时,媚兰强迫自己一反羞怯的常态,忽然变得活泼了,这叫大家十分
惊讶。她又笑又乐,几乎在向一个独眼大兵卖弄风情,以致后者乐得用过分的殷
勤回报她。思嘉很清楚,媚兰精神和生理两方面都勉强自己,因为她在任何男性
的事情面前都是十分羞涩的。另外,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坚持说自己很
健康,甚至比迪尔茜还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思嘉知道她实际上还着呢。每当她
倒拿起什么东西时,脸色就要发白,而且用力过多就会突然坐下来,仿佛两腿支
持不住似的。但是今天晚上她也像苏伦和卡琳那样,在尽可能使那些士兵过一个
愉快的圣诞节。只有思嘉对这些客人不感兴趣。
  嬷嬷做的晚餐有干豌豆、炖苹果干和花生,这些军人又加上他们自己怕炒玉
米和腌猪肉,满满摆了一桌子,所以军人们说这是他们好几个月以来吃得最好的
一顿饭了。思嘉瞧着他们吃,但心里很不舒服。她不但对于他们每吃一口都感到
妒忌和吝啬,而且有点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发现波克头天杀了一只小猪。小猪肉
如今还挂在食品间,她已经警告过全家的人,谁要是对客人说了这件事或谈到关
在沼泽地里的其他几只小猪,她就要把他的眼睛挖掉了。这些饿痨鬼会把整只小
猪一顿就吃光的,而且如果知道还有几只活的,他们就会把它们征调走了。同时
她也替那头母牛和那骑马担心,但愿当初把它们藏到了沼泽地里而不是拴在牧场
那头的树林中。如果是征购队把她的牲口弄走了,塔拉农场就很可能过不了这个
冬天。它们是没法取代的啊!她可管不着军队吃什么,要是军队有办法,就让他
们自己供养自己好了。她要供养自己的一家已经够困难的了。
  那些军人又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种叫做通条卷子的点心来,思嘉第一次
看到这种联盟军的食品,它曾经像虱子一样引起过许多笑话呢。这是一种像木头
似的烤焦了的螺旋形食品。他们鼓励她咬一口尝尝,她真的咬了一点,发现熏黑
的表层下面原来是没放盐的玉米面包。士兵们把玉米面加水和好,有盐加点盐,
然后把面团在通条上放到营火上烤,这就成了通条卷子。卷了像冰糖一样坚硬,
像锯木屑屑似的毫无味道,所以思嘉咬了一口就在士兵们的哄笑声中还给了他们。
她和媚兰相对而视,两人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同一个想法......“如果他们尽吃这
种东西,怎么去打仗呀?这顿饭吃得非常愉快,连心不在焉地坐着首席的杰拉尔
德,也居然设法从模糊的意识中搬来了一点当主人应有的礼貌和不可捉摸的笑容。
那些军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妇女们也满脸微笑,百般讨好----这时思嘉突然扭
过头去想询问弗兰克·肯尼迪关于皮蒂帕特小姐的消息,但她立即发现他脸上有
种异的表情,这几乎使她把想要说的话都忘掉了。
  原来弗兰克的目光已经离开苏伦的面孔,正在向房子里四顾张望,他有时看
看杰拉尔德那双孩子般煌惑的眼睛,有时望着没铺地毯的地板,或者装饰品全部
被拿走的壁炉,或者那些弹簧松了、垫子被北方佬用刺刀割开了的沙发,餐具柜
上头被打碎的镜子,墙壁上原来挂相框的地方留下的方块,餐桌上的简陋餐具,
姑娘的身上仔细补缀过的旧衣裳,以及已经给韦德入成苏格兰式短裙的那个面粉
袋,等等。
  弗兰克在回忆他战前熟悉的那个塔拉农场,脸上的表情是忧伤的、厌倦和无
可奈何的愤怒交织在一块的。他爱苏伦,喜欢她的姐姐妹妹,敬重杰拉尔德,对
农场也有真诚的好感。
  自从谢尔曼的部队扫荡了佐治亚州以后,他在这个州征集军需平时到处看到
许多可怕的景象,可是从没有像现在塔拉农场这样使她深有感触。他要给奥哈拉
一家尤其是苏伦做点事情,可是又毫无办法。他正无意识地摇头慨叹,啧啧不已
时,忽然发现思嘉在盯着他。他看见思嘉眼睛里闪烁着愤愤不平和傲慢的神色,
便感到十分尴尬,默默地垂下眼帘吃饭了。
  因为亚特兰大陷落以来,邮路断绝已经四个月了。姑娘们渴望得到一点新闻。
现在究竟北方佬到了哪里,联盟军部队打得怎么样,亚特兰大和老朋友们的情况
如何,所有这些,她们都一无所知。弗兰克由于工作关系经常在这个地区到处跑
动,无疑是个很好的信使,甚至比信使还要好,因为从梅肯以北直到亚特兰大,
几乎每个人都跟他亲属关系或者认识他,他还能够提供一些有趣的私下传闻,而
这些却常常被报纸删掉了。为了掩盖他遇到思嘉的眼光时那种尴尬局面,他乘机
赶快谈起新闻来。他告诉她们,联盟军队已在谢尔曼撤出之后改变了亚特兰大,
但是由于谢尔曼已经把它们彻底烧毁,这次收复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但是我想亚特兰大是我离开那天晚上烧掉的,思嘉有点迷惑不解地说。我
还以为那是我们的小伙子们烧的呢!“啊,不,思嘉小姐!弗兰克吃惊地回答。
我们可没烧过我们自己人住的任何一个城镇!你看见烧的是我们不让落到北方佬
手中的那些仓库和军需品,以及兵工厂和弹药。仅此而已。谢尔曼占领城市时,
那些住宅和店铺都还是好好儿的,他的军队就驻扎在里面呢。“可人们怎么样了?
他----他杀过人吗?“他杀了一些,但不是用枪打死的。那个独眼大兵冷冷地
说。他一开进亚特兰大就告诉市长,城里所有的人都得搬走,一个活人也不让留
下。那时有许多老人经不起奔波,有许多病人不应当移动,还有小姐太太们,她
们----她们也是不该移动的。结果他在罕见的狂风暴雨中把他们成百上千地赶出
城外,将他们扔在拉甫雷迪附近的树林里,然后捎信给胡德将军,叫他来把他们
领走。有许多人经不起那种虐待,都患肺炎死了。
  唔,他们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嘛,他干吗要这样呢?媚兰大声嚷道。
  他说他要让他的人马在城里休整,弗兰克说,他让他们在城里一直休息到
11月中,然后才撤走。临走时他在全城纵火,把一切都烧光了。“唔,不见得
都烧光了吧?姑娘们沮丧地说。
  很难想像她们所熟悉的那个扰扰攘攘的城市,那个人口众多,驻满了军队的
城市,就这样完了。那些荫蔽在大树底下的可爱的住宅,所有那些宏大的店铺和
豪华的旅馆----决不会全都化为乌有的!媚兰好像要哭出声来了,因为她是出生
在那里,从来不知道还有别的家乡。思嘉的心情也很沉重,因为除了塔拉,那是
她最爱的一个地方。
  唔,差不多全烧光了,弗兰克显然对她们脸上的表情感到有点为难,才连
忙纠正说。他想要显得愉快一些,因为他不主张叫小姐太太们烦恼。女人一烦恼,
他自己也就烦恼起来,不知怎么办好。他不能只顾讲那些最惨的事。让她们向另
一个人去打听好了。
  他不能告诉她们军队开回亚特兰大,进城时所看见的情景,如,那许许多多
耸立在废墟上的烧黑的烟囱,那一堆堆没有烧完的垃圾和堆积在街道的残砖碎瓦,
那些已经被烧死但焦黑的枝柯还迎着寒风撑持在地上的古树,等等。他还记得曾
如何使他难受的那一片凄凉的光景,面对城市遗迹时联盟军弟兄们曾怎样深恶痛
绝地诅咒。他希望妇女们永远也不会听说北军挖掘墓地的惨状,因为那将会使她
们一辈子也摆脱不掉。查尔斯·汉密尔顿和媚兰的父母都埋在那里。墓地上的情
景至今还常常给弗兰克带来恶梦呢。北方佬士兵希望拿到给死者殉葬的珠宝,便
挖掘墓穴,劈开棺木。他们抢劫尸体上的东西,撬掉棺材上的金银名牌,也不放
过上面的银饰品的银把手。尸体和骨凌乱地抛散在劈碎的棺木中间,暴露在风
吹日晒之下,景象极为凄惨。
  弗兰克也不能告诉她们城里猫狗的遭遇。小姐太太们是很爱喂养小动物的。
可是成千上万挨饿的动物由于主人被强行撤走而变得无家可归四处流浪了,它们
的悲惨境遇也像墓地上那样,使珍爱猫狗的弗兰克大为痛苦。那些受惊的动物忍冻
挨饿,变得像林子里的牲畜一样粗野了。它们弱肉强食,彼此等待着对方成为牺
牲品供自己饱餐一顿。同时那片废墟上头的凛冽天空中,有不少兀鹰嘴里叼着动
物的腐尸残骸在盘旋飞舞。
  弗兰克搜索枯肠,想找些缓和的话题,让小姐们感到好过些。
  那里有些房子还没有毁掉,他说,如离其他建筑物很远没有着上火的那些
房子。教堂和共济会会堂也还在,还有少数的店铺。可是商业区和五点镇铁路两
旁的建筑物----是的,女士们,城市的那个部分全都夷为平地了。“那么,思
嘉痛苦地喊道:铁路那头查理留给我的那个仓库也一起完了吗?”
  “要是靠近铁路,那就没有了,不过----他突然微微一笑,他怎么事先没有
想到这一点呢?你们应当高兴起来,女士们!你们皮蒂姑妈的房子还在呢。它尽
管损坏了一些,但毕竟还在嘛。“啊,它是怎么幸免的呀?“我想是这样,那
房子是砖造的,还有亚特兰大唯一的一个石板屋顶,因此尽管落上了一些火星也
没有烧起来,加上它又是城市最北端的一幢房子,而那一带的火势并不怎么猛,
这不就幸免了?当然,也被驻扎在那里的北方佬军队毁坏了不少。他们甚至把护
墙板和楼梯上的红木栏杆也拆下来当柴烧了,不过这都算不了什么!反正从外表
那房子还是完好的。
  上星期我在梅肯碰到皮蒂小姐时----
  “你看见她了?她怎么样?
  “不错,不错。我告诉她她的房子还在,她就决定立即回家去。那就是说--
--如果那个老黑人彼得让她回来。大批大批的亚特兰大市民都已经回来了,因为
他们在梅肯实在待腻了。谢尔曼没有占领梅肯,可是人人都担心威尔逊的突击大
队很快会打到那里,他比谢尔曼更坏。“不过,要是房子都没有了,他们还冒冒
失失地跑回来,不是太傻了吗?“思嘉小姐,他们都是住帐篷、小木屋和棚屋,
有的六七家挤在一起。你跟我一样很了解亚特兰大人。他们是死心塌地要蹲在那
个城市里,就像查尔斯顿人要蹲在查尔斯顿城那样,哪怕北方佬再来,再烧一次,
也不能阻止他们回去。亚特兰大人嘛----媚兰小姐,恕我直言----都固执得像骡
子。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我常常感觉到那个城市是个很爱冲动和鲁莽冒
失的地方。但是话又说回来,我这人本来就生长在乡下,不喜欢城市生活。而且
我要告诉你们,那些最早回来的人都是些聪明能干的角色。而那些最晚才回来的
呢,恐怕就连他们房基上的一根棍子、一块石头和一块砖都找不到了,因为人人
都在全城到处找东西来重盖他们的房子。就在前天,我们看见梅里韦瑟太太和梅
贝尔小姐,以及她们家的黑人老婆子,她们推着一辆独轮车在外面捡砖头。
  米德太太也告诉我,她正在考虑等大夫回来盖一所小木屋。她说她初次来亚
特兰大时,这地方还叫马萨斯维尔,当时住的就是小木屋,那么现在再来也不会
有什么困难的。当然,她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不过这也说明了他们一般的想法。
“我看他们的精神都振作起来了,媚兰骄傲地说。思嘉,你难道不这样看吗?
思嘉点点头,她心里也为这个作为第二故乡的城市暗暗地感到高兴和自豪。像弗
兰克说的,那是个很爱冲动和鲁莽冒失的地方,可正因为这样她才喜欢它。它不
像一些较老的城市那样顽固守旧,而是洋溢着一种跟她自己很一致的不惜冒险的
精神。我就像亚特兰大,她心里暗想。即使北方佬再来,再烧一次,也别想叫
我们一蹶不振,从此站不起来了。思嘉你看,如果皮蒂姑妈要回亚特兰大,我
们最好了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媚兰打断思嘉的一连串设想,突然这样说。
  否则,她一个人住在那里会吓死了。
  “可是,我怎么能离开这里呢?亲爱的,思嘉有点不以为然地问。如果你
急于要去,就去好了。我不会阻拦你。“唔,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媚兰
嚷道,脸色有点发急了。瞧我多么粗心!当然你不能离开塔拉,而且----而且,
我想,彼得大叔和厨娘也能照顾好姑妈的。“没有人会阻拦你,思嘉率直地说。
  你知道我不愿意离开你嘛,媚兰回答说。何况我----我要是没有你,简直
就会吓死了。“那就随你的便吧。而且,你也不用劝我回亚特兰大去。
  也许他们刚刚盖好几间房子,谢尔曼就回来又把它烧了。“他不会回来,
弗兰克说,尽管他努力控制,他的脸还是沉下来。他已经穿过佐治亚州到海滨去
了。这个星其他打下了萨凡纳,据说他们正在向南卡罗来纳开去。“萨凡纳被占
领了?“是的。怎么,女士们,萨凡纳是不能不丢的。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住
它,只好利用可能得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还能拖着腿走路的人。你们可知道,
北方佬向米列奇维尔进攻时,军事学校的学员不管多么年轻即被他们全调出来了,
甚至还打开了州立监狱,从中得到新的兵力呢。是的,先生,他们释放了每一个
愿意去打仗的犯人,并且应许他只要能熬过战争便将获得赦免。这叫我好像看见
了那些幼小的军事学校学生跟盗贼和杀人犯站在同一支队伍里,真是恶心死了!
“他们把罪犯都放出来害我们!“唔,你不用着急,思嘉小姐,他们离这里远
着,而且他们会成为上好的士兵呢。我一个人做过贼也并不妨碍他当一个好兵嘛,
是不是?“我觉得那太奇怪了,媚兰轻轻地说。
  可是,我倒并不觉得奇怪,思嘉坦然地说。反正这个州里已经到处是盗贼
横行了,又有北方佬,又有----说到这里她赶紧打住了,可是那些军人已大笑起
来。
  又有北方佬,又有我们征购部,他们补充说,这使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过,胡德将军的部队在哪里呢?媚兰急忙插进来。
  要是他在萨内纳,一定会守得住的。
  “怎么,媚兰小姐,弗兰克略带惊讶和责备的神情,胡德将军一直在田纳
西作战,根本就没有到那一带去过,想把北方佬从佐治亚拖出去。“他这个小算
盘倒是打得不错嘛!思嘉讽刺地喊道。他不让该死的北方佬穿过我们这地方,
可这儿只有学生娃娃和罪犯在保卫我们。“女儿,杰拉尔德鼓起勇气说,你这
样说,你母亲会伤心的。太不应该了。“他们就是该死的北方佬!思嘉激动地
大声说。我从来没想叫他们别的什么。提到爱伦,人人都感到诧异,谈话全突
然中断了。这时媚兰又插进来。
  你们在梅肯时有没有见过威尔克斯家的英迪亚和霍妮?
  她们是不是----她们听到过关于艾希礼的消息没有?“唔,你知道,媚兰小
姐,如果我们有艾希礼的消息,我们早就从梅肯赶过来告诉你了,弗兰克略带责
备地说。不,她们没有什么消息,不过----你不用替艾希礼着急。媚兰小姐,我
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可是你不能指望一个关在牢狱里的人给你写信
嘛,你说对吗?而且北方佬牢狱里的情况并不像咱们的那样坏。毕竟北方佬那里
能吃得饱,还有足够的药品和毯子。他们不像我们这样----我们连自己的肚子填
不饱,俘虏就更不行了。“唔,北方佬的东西有不少,媚兰非常痛苦地大声说,
可他们就是不给俘虏嘛。肯尼迪先生,你知道他们是不给的。
  你这样说,不过是想叫我好过些罢了。你知道我们的小伙子在那边冻得要死,
饿得要命,而且不看医生不吃药就死了。这仅仅因为北方佬是那么恨我们呀。啊,
要是我能够把北方佬从这地球上通通消灭掉,那才好呢!啊,我知道艾希礼已经
----“不许这样说!思嘉惊叫道,她的心都跳到喉咙里了。只要没有人说艾希
礼已经死了,她心里就总怀有一丝希望,相信他仍然活着,可是她觉得要是她听
到别人说出那个死字,艾希礼便会在这一瞬间死掉的。
  威尔克斯太太,听我说,你不必为你丈夫担心,那个独眼大兵插进来安慰
她。我在头一次马纳萨斯战役后被北方佬俘虏过,后来才交换回来的。我在牢狱
里时,他们尽给我吃那个地方的肥肉,还有烤鸡和热饼干----“我想你是在仆人
吧,媚兰略带笑容说,这时思嘉第一次看见她对一个男人表现出一点兴奋的神情。
你觉得怎么样?“我也这样想,独眼龙拍着大腿笑了。
  要是你们都到客厅里来,我倒想给你们唱一支圣诞歌呢,媚兰接着说,很
高兴换个话题,钢琴是北方佬没法带走的一样东西。苏伦?它是不是走调很厉害
了。“厉害着呢,苏伦答道,一面含笑招呼弗兰克。
  但是当他们一起走出饭厅时,弗兰克故意落在后面,拉了拉思嘉的衣袖。
  我可以单独跟你谈谈吗?
  思嘉一时间十分惊慌,生怕他问起她的那些牲畜,于是她鼓起勇气,要找一
个恰当的谎话。
  别的人都走开了之后,他们两人站在炉边,这时弗兰克在众人跟前装出的快
乐神色已经消失,思嘉发现他完全像个老头了。他的脸又干又黑,像塔拉草地上
到处飘零的落叶,他那姜黄色的胡须稀疏散乱,有些已开始发白。他心不在焉地
搔着胡须,又假咳了几声,这才用一种烦恼不堪的神色开始说话。
  思嘉小姐,我很为你母亲感到难过。
  “请不要谈这个吧。
  “还有你爸----他成了这个样子,是从----“是的,你看得出的,他是---
-他有点失常。“他自然很舍不得她嘛。“唔,肯尼迪先生,请不要谈起----
“思嘉小姐,对不起,他神经质地不断挪动他的双脚。
  事实是我要跟你爸商量一件事,可如今发现那没有用了。“肯尼迪先生,
也许我能帮忙。你看----我如今是这一家之主埃“那好,我,弗兰克刚要开口
又神经质地搔起胡须来。
  事实是----嗯,思嘉小姐,我在打算向他求苏伦小姐呢。“你的意思是要
告诉我,思嘉又惊又喜地喊道,你还没有向我爸提出要苏伦吗?可你追求她已
经好几年了!弗兰克的脸红了,他像个羞涩而怯懦的孩子,难为情地咧嘴笑了笑。
  你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否要我呢。我比她大这么多,而且----有那么多
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在塔拉农场周围转悠—-“哼,思嘉心想,他们在围着我转
呢,还轮得到她呀!“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要我,我还从没问过她,不过她一定明
白我的感情。我----我想我应当征得奥哈拉先生的同意,把实情告诉他。我现在
手头一个钱也没有,思嘉小姐,我以前是很有钱的,如果你原谅我这样说的话,
但现在我只剩下一骑马和身上穿的衣服了。你想,我入伍时便卖掉了家里的地,
把所有的钱都买了联盟的债券,这债券你知道如今还值多少,它们连印刷的纸张
费都不值了。何况我至今也没有拿到手,因为北方佬烧我姐姐的房子时连债券也
烧掉了。我知道,我如今身无分文却向苏伦小姐求婚,这未免太冒昧了,可是--
--可事情就是如此,我也曾想过,我们还不知道这场战争打下去究竟会是什么样
的结果。在我看来,它的确像是世界的末日。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把握,因此
----因此我想,如果我们订了婚,那对我和她都将是很大的安慰。这才是实实在
在的安慰。我要等到能养活她的时候才跟她结婚,思嘉小姐,可我不知道这还要
多久。不过,如果真诚的爱情还有点价值的话,你就可以相信,苏伦小姐即使没
有任何别的东西也会是够富裕的了。他说最后几句话时,那态度是庄严的,这虽
然使思嘉觉得有趣,却也深受感动。她很不理解怎么世界上会有人爱苏伦。在她
看来,她这妹妹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她经常怨天尤人,同时还有一种怪毛病你
简直难以言喻,只好说是地地道道的执拗症了。
  “肯尼迪先生,怎么,她温和地说,这很不错嘛。我相信我是能替爸说话
的。他一直很看重你,他一直在期待着苏伦跟你结婚呢。“他真的这样?弗兰
克赶忙追问,他已经面有喜色了。
  当然是真的,思嘉答道,同时忍住一声冷笑,因为她想起杰拉尔德时常隔
着餐桌对苏伦大声吼叫:怎么样,小姐!
  你那位火热的情郎还没有把问题提出来吗?要不要我问问他的意思呢?“今
天晚上我就去问她,肯尼迪说,这时他的脸皮在颤抖,他抓住思嘉的手使劲摇着:
思嘉小姐,你真好。“我会叫她来找你,思嘉微笑说,朝客厅走去。媚兰正开
始演奏。钢琴是严重走调了,但有的和弦听起来仍然很美。
  媚兰放开嗓子领着大家高唱《听啊,报信的天使们在歌唱!贰?
  思嘉站住了。这看来是不可能,当两次遭到战争洗劫,他们正生活在一个破
败的乡村濒于饥饿时,竟唱起这支古老而甜美的圣诞赞美诗来了。她突然朝弗兰
克回过头来。
  你说你觉得这有点像世界的末日,那是什么意思呢?“我坦白说吧,他慢
吞吞地回答,但我希望你不要拿我的话去吓唬别的太太小姐。战争已经持续不了
多久了。已没有新的兵源去补充部队,而逃兵却愈来愈多----多到了军队不愿承
认的地步。你看,他们怎能忍受这远离故乡的痛苦呢?
  当人们知道他们的家人在挨饿时,所以他们偷着跑回来设法帮助家庭。虽然
我不能责怪他们,可是削弱了军队呀。而且军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可粮食却没
有了。我了解这些,因为你知道我的任何就是征集军粮嘛。自从收复亚特兰大以
来,我就一直在这整个地区跑来跑去,可弄到的食物还不够一只啊鸟吃的。这种
情况在萨凡纳以南三百英里的地区也同样存在。军队都在挨饿,铁路又早已被截
断,如今已根本没有新枪支,子弹也用完了,而且压根儿找不到皮革来做鞋......
所有,你看,末日就差不多到了。“不过,联盟的黯淡前途在思嘉心中并不怎么
严重,更严重的倒是缺乏粮食。她一直在考虑要打发波克赶着马和车子,带着那
些金币和联邦钞票,出去到乡下搜购粮食和做衣服的料子。但是,如果弗兰克说
的这些话可靠----然而梅肯并没有伦陷。那儿一定会有粮食的。一旦等到征购队
上了路,她就要派波克到梅肯去,即使那匹马有被军队掳去的可能,也要试一试。
看来她必须冒这个险了。
  好吧,肯尼迪先生,我们今晚别谈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思嘉说,你坐在我
母亲的小办事房里去,我就叫苏伦去见你,这样你便可以----对,你们就好私下
里谈谈了。弗兰红着脸,微笑着,思嘉看着他走了悄悄溜出饭厅。
  他眼下还不能娶她,这太可惜了,她心中暗想。否则就会省去一张吃饭的
嘴呢。
 
             第二十九章
  次年四月,约翰斯顿将军已回来带领过去所率领的残余部队了,在北卡罗来
纳他向北军投降,战争就此宣告结束。不过两星期后这个消息才传到塔拉。塔拉
的人从此就有够多的事情好忙了。他们要回去打听情况,听别人的闲谈和议论,
而且因为邻居们也同样忙碌,彼此串门的机会很少,所以新闻传播十分缓慢。
  春耕正处于大忙季节,波克从梅肯带回的瓜菜和棉籽也在赶着播种。而且外
出回来以后波克几乎什么活也不干了,他自己安全地带回了满车的穿用物品,以
及种子、家禽、火腿、腌肉和玉米面,便觉得骄傲得了不得,整天吹嘘回塔拉的
途中怎样备历艰难,走小道闯难关,还越过旧的铁路,走过荆榛草莽,真是劳苦
功高。在路上他耽搁了五个星期,这也是思嘉最为焦急不安的日子:不过他到家
后,思嘉并没责备他,因为他这一趟跑得很成功,而且还剩下那么多钱带回来了。
她对他所以能够剩下这许多钱深感怀疑,是因为那些家禽和大部分食品都不是花
钱买的。至于波克本人,他认为既然沿路有的是无人看管的鸡笼和方便的熏腊室,
他要是再花钱去买,那就未免太丢人了。
  既然他们有了一点吃的,便人人都忙着想办法恢复生活的常态,想过得像样
些了。每个人都有工作要做,而且工作太多,永远也忙不完。去年的干棉杆儿必
须清除了,好腾出地来栽种新的,而那匹倔犟的马匹还不习惯拉犁,总是要走不
走地在田里磨蹭。园子里的野草也得拔掉,才好种瓜菜籽。
  还得劈木柴,并且开始修理那些被北方佬瓷意烧毁的牲口棚圈了一道道漫长
的篱笆。波克设下的野兔网得每天巡看两次,河边的钓线也要不时去换钓饵。而
屋里,就得有人起床、擦地板、做饭、洗碗、养猪、喂鸡、捡鸡蛋。那头母牛要
挤奶,要赶到沼泽地附近去放牧,还要有个人整天看着它,以防北方佬或弗兰克
·肯尼迪的征购队回来把它赶走。就连小韦德也有自己的任务,他每天早晨煞有
介事地提着篮子出门,去拾小树枝和碎木起来生火。
  投降的消息是方丹家的小伙子们带来的,因为战争一结束他们就首先回家了。
亚历克斯还有皮靴自己走路,托尼却光着脚,骑着一头光前骡子。托尼在家里总
是千方百计占便宜。他们经历了四年日晒雨淋之后,已变得更黑更瘦的也更坚实,
加上从战争中带回来的那脸乱蓬蓬的黑胡须,现在完全像陌生人了。
  因急于回家,他们在赶往米莫萨的途中,只在塔拉停留了一下,吻了吻几位
姑娘,并告诉她们投降的消息。他们说通通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并且显得无
所谓似的,也不想多去谈它,他们唯一想知道的是米莫萨有没有烧掉。他们从亚
特兰大一路南来时,经过朋友们家原来的住宅处剩下的一个又一个烟囱,便对于
自己家里或可幸免的希望感到愈来愈渺茫了。听了姑娘们告诉的喜讯他们才放心
地叹了口气,并且,当思嘉描述萨莉怎样骑马奔来通报北方佬到达的消息,以及
她又怎样干净利落地越篱而走时,都一齐拍着大腿笑起来。
  她真是个有胆量的姑娘,托尼说,只可惜她命太苦了,乔居然牺牲了。你
们家里没有一点烟草呀,思嘉?“没有,只有兔儿烟,爸放在玉米棒子里抽的。
“我还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呢,托尼说,不过也可能以后会这样。“迪米蒂
·芒罗好吗?亚历克斯关心而又不好意思地问,这叫思嘉隐约地想其他是喜欢萨
莉的妹妹的。
  唔,很好,她如今跟她姑妈住在费耶特维尔。你知道他们在洛夫乔伊的房子
给烧掉了。她家里其余的人都在梅肯。“他这话的意思是----迪米蒂有没有跟乡
团某位勇敢的上校结婚了?托尼取笑说,亚历克斯回过头来愤愤地瞪着他。
  当然,她还没有结婚喽,思嘉饶有兴味地回答说。
  要是她结婚了,也许还好些呢,亚历克斯沮丧地说。
  你看这鬼世界----思嘉。请原谅。可是当你家里的黑人全都解放了,牲口也
完了,身上已没有一个子儿,这时你怎么好开口要一个女孩子跟你结婚呀?“迪
米蒂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你知道,思嘉说。她能真心对待迪米蒂并说她的好话,
亚历克斯·方丹从来都不在她的情人之列。
  那才丢你三辈子的脸呢----唔,再一次请你原谅。我实在不该说这些咒骂的
话了,要不老太太要揍我的。我是说我不会要求任何姑娘给一个叫化子。就算她
不计较这些,可我自己得计较呀!思嘉在前面走廊上跟两个小伙子说话,听到投
降的消息后,这时媚兰、花伦和卡琳早已悄悄溜进屋里。等到小伙子们穿过农场
后面的田地回家去了,思嘉才进来并听见几位姑娘一起坐在爱伦办事房里的沙发
上哭泣。一切都完了,她们所喜爱和期待的那个美丽的梦想,那个牺牲了她们的
朋友、爱侣和丈夫并使她们的家庭沦于贫困的主义,已经完了。那个主义她们原
来认为是决不会失败的,现在永远失败了。
  不过对于思嘉而言,这也没有什么好哭的。她听到消息的最初一瞬间曾经这
样想:谢天谢地,那头母牛再也不会被偷走了!那骑马也安全了。我们能够把银
器从井里捞出来,给每人一副刀叉了。我们可以赶着车子到乡下四处寻找吃的了,
而且用不着害怕。
  多么轻松啊!从此她再也用不着一听见马蹄声就吓一跳了。她再也不用着深
夜醒来,平息静听,不知是真的还是在梦中,仿佛院子里有马嚼子的格格声,马
蹄践踏声,以及北方佬军官粗嘎的口令声。最令人高兴的是塔拉安全了!从今以
后,她永远不必站在草地上看着滚滚黑烟从她心爱的房子里冒出来,听见屋顶在
烈火中哗啦一声坍塌了。
  南方的主义已经死亡,是的,不过思嘉本来就厌恶战争,喜欢和平。她平日
看见星条旗杆上升平时从没有什么激情,听见南部联盟的军歌也毫无肃然起敬的
感觉,她之所以熬过了穷困和令人厌恶的护理工作,以及围城时期的恐惧和最后
几个月的饥饿生涯,并不是由于有一种狂热的感情在支持着,而对于别的俨说,
则正是这种感情使得他们能够忍受一切,只要主义能实现就行了。什么都了结了,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也用不着哭了。
  一切都过去了!那场本来好像没完没了的战争,那场不请自来和不受欢迎的
战争,把她的生活截成两段,中间的裂痛如此分明,以致她很难记起前一段那些
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她能够冷静地回想起,漂亮的思嘉穿着绿色摩洛哥山羊皮便鞋,荷叶边里散
发着薰衣草的清香,可是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个女孩子,思嘉·奥哈拉,那时全
县的小伙子都拜倒在她脚下,周围有百来个奴隶供她使唤,身后有塔拉农场的财
产做靠山,有溺爱她的双亲随时满足她心中的要求。那是个宠坏了的无所顾忌的
思嘉,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不能达到的愿望,除了有关艾希礼的事情以外。
  不知什么时候,在过去四年曲折迂回的道路上,那个佩着香囊,穿着舞鞋的
姑娘悄悄地溜走了,留下来一个瞪着绿眼睛的女人,她锱铢必较,不惜亲手去做
许多卑微的工作,破产之后她已一无所有,只剩下这片毁灭不掉的红土地了。
  如今她站在穿堂里听着姑娘们哭泣,同时心里正忙着打自己的算盘。
  我们要种更多的棉花,比往年多得多。我要打发波克明天到梅肯去再买一些
种子。现在北方佬再也不会来烧了,我们的军队也没有这个必要。我的好上帝!
今年秋天棉花会堆得天高呢!她走进那间小小的办事房,不理会坐在沙发上哭泣
的几位姑娘,自己坐到写字台前,拿起笔来计算手头的余钱还能买多少棉籽。
  战争结束了,她一想起就立即感到满怀兴奋,把手中的笔也放下了。战争
既然结束,艾希礼便会----如果艾希礼还活着,他便会回家来呀!媚兰在哀悼主
义的时候是否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不知道。
  我们很快会收到信----不,不是信,我们还收不到信呢。
  但是很快----啊,反正他会让我们知道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接着是一
个一个星期地过去,艾希礼依然没有信息。南方的邮务还很不正常,乡下各个地
区就压根儿没有。偶尔有个从亚特兰大来的过客捎来皮蒂姑妈的一张字条,她在
伤心地恳求姑娘们回去。然而艾希礼毫无音信。
  投降以后,思嘉和苏伦之间一直存在的关于那骑马的急论眼看就要爆发了。
既然已经没有来看北方佬的危险,苏伦就想去拜访邻居。她很寂寞,很怀念过去
那种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也即使没有别的理由,渴望去看看朋友们,就去了
解了解县里别的人家也像塔拉一样衰败,自己心里踏实些也好。可是思嘉很强硬。
那骑马是干活用的,比如,从林地拉木头,耕地,让波克出去收购粮食,等等。
到星期天,它就有权在牧场上啃头草根休息休息了。如果苏伦一定要去访邻会友,
她可以步行嘛。
  直到去年,苏伦生来还不曾走过上百码的路程,现在叫她步行外出,这可有
点为难了。因此她呆在家里整天抱怨,有时哭闹,动辄就说:哼,要是母亲还在
就好了!这时思嘉便照她常说的给她一记耳光,而且下手那么重,打得她尖叫着
倒在床上不起来,同时引起全家的一阵莫大的惊慌。然而从那以后,苏伦倒是哭
得少了,至少在思嘉跟前是这样。
  思嘉说她要让那匹马得到休息,那是真话,不过这还只是真情的一半。另一
半是在投降后的头一个月里她已经赶着马和车子把全县的朋友和邻居拜访了一遍,
发现他们那里的景况实在不妙,因而动摇了她的信心,尽管自己并不完全承认。
  方丹家靠萨莉的劳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过这也是跟别的处境很惨的
邻居相比较而言。方丹老太太自从那天领着大家扑灭大火、救出房子,累得犯了
心脏病以来,至今还没有完全康复。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一只胳臂,也还在慢慢康
复。亚历克斯和托尼在犁耙等农活方面都几乎变成新手了。
  思嘉去拜访时他们倚在篱笆上跟她握手,并且取笑她那辆摇摇晃晃的破车,
不过他们的黑眼睛是忧伤的,因为他们取笑她时也等于在取笑他们自己。她提出
要向他们买些玉米种,他们表示答应,接着就谈起农场上的问题来。他们有十二
只鸡、两头母牛、五头猪和从前带回来的那匹骡子。有一头猪刚刚死了,他们正
担心别的那几头也保不祝听见他们这样严肃地谈猪,思嘉不由得笑了,不过这一
次也是苦笑。要知道,这两位以前的花花公子,是从来不认真对待生活的!
  在米莫萨,人们都很欢迎她,并且坚持要送给她玉米种,而不不要钱。她把
一张联邦钞票放在桌上,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接受,这就充分显示出方丹这一家
人的火爆脾气。思嘉只得收下玉米,然后偷偷将一张一美元的票子塞到萨莉手里。
  自从八个月前思嘉刚回到塔拉时萨莉来欢迎过她以来,她已经完全变成另一
个人了。那时她尽管面黄瘦,但还显和比较轻松活泼。可现在那轻松活泼的神气
完全消失了,仿佛联盟军投降的消息把她的整个希望都毁灭了似的。
  思嘉,她抓住那张票子小声说,你说那一切都落得了什么好处呢?当初为
什么要打这场仗呢?啊,我的亲爱的乔!
  啊,我那可怜的娃娃!
  “我不明白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说。而且我对这些
毫无兴趣。我从来就不感兴趣。战争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目前我关心的是
一个好的棉花收成。好吧,拿这一美元给小乔买件衣服。他实在很需要呢,上帝
知道。我不想剥夺你们的玉米,尽管亚历克斯和托米都那样客气。两个小伙子跟
着她来到车旁,扶她上了车。他们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仍然彬彬有礼,显出了
方丹家特有的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气。不过,思嘉毕竟看见了他们那贫困的光景,
在驶离米莫萨时心情未免有些悲凉。她对于饥寒交迫的日子实在过得厌烦了。要
是能看到人民生活宽裕,用不着为下一顿饭操心,那将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凯德·卡尔弗特家的松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思嘉以前曾常去那里跳舞。当
思嘉走上台阶时,她发现凯德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她十分消瘦,咳嗽不断,躺在
一把安乐椅里晒太阳,膝上盖着一条围巾,然而他一见思嘉脸色就开朗了。他试
着站起来迎接她,说只是受了一点凉,觉得脸中发闷。原来是在雨地里睡得太多,
才得了这个玻不过很快会好起来,那时他就能参加劳动了。
  凯瑟琳·卡尔弗特听见外面人有说话,便走出门来,一下看见思嘉那双绿眼
睛,同时思嘉也立即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绝望的心情。可能凯德还不知道,但凯
瑟琳知道了。松花村显得很凌乱,到处长满了野草,松子已开始在地里长出嫩苗,
房屋已相当破败,也很不整洁。凯瑟琳本人也很消瘦,紧张。
  他们兄妹二人,以及他们的北方佬继母和四个异母的小妹妹,还有那位北方
佬监工希尔顿一起住在这幢寂静而又常常发出古怪回响的旧房子里。思嘉对于希
尔顿从来不比对自己家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更有好感,现在就更不喜欢他了。
因为他走上前来跟她打招呼时,竟然像个平辈人似的没一点尊敬的样子。从前他
也有威尔克森那种卑躬屈膝又鲁莽无礼的两面态度,但自从在战争中卡尔弗特先
生和雷福德牲以后,他就把卑屈的一面完全抛掉了。小卡尔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
怎样役使黑人奴仆守规矩讲礼貌,对于一个白人就更没办法了。
  希尔顿先生很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度过了这段日子,卡尔弗特太太很感
动似的说,一面向她旁边那位沉默的继女儿瞟了一眼。真好埃我想你大概听说了,
谢尔曼在这里时他两次救出了我们的房子。我敢说要是没有他,我们真不知该怎
么对付,一个钱也没有,凯德又----此时凯德苍白的脸涨红了,凯瑟琳也垂下了
长长的眼睫毛,紧闭着嘴。思嘉知道,他们一想到居然自己得依靠这个北方佬监
工,就压不住满腔怒火,可又毫无办法。卡尔弗特太太像急得要哭似的,她不知
怎的又说了错话。她总是说错话。她简直不理解这些南方人,尽管在佐治亚生活
了二十年了。她始终不知道哪些话是不该对这两个前娘孩子说的,可是不管她怎
么说,怎么做,他们却照样对她很客气。她暗暗发誓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
离开这些古怪顽固的陌生人算了。
  思嘉拜访过这几家之后,不想到塔尔顿家去了。既然那四个小伙子都不在了,
房子也给烧毁了,一家人挤在监工的小屋里,她还有什么兴致去看呢。但苏伦和
卡瑟琳都要求去,媚兰也信为要是不去拜访一下,表示欢迎塔尔顿先生从战场上
回来,则是不合情谊的。一进,在一个星期天她们一起动身前往。
  这可是最惨的一家了。
  赶车经过住宅的废墟时,她们看见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穿着破骑马服,臂下
夹着一条马鞭,坐在牧场周围的篱笆顶上,一双忧郁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前方。
她旁边蹲着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子黑人,他本来是替她驯马的,如今也像他的女主
人那样显得怏怏不乐。围场里以前有许多嬉戏奔跑的马驹和文静的母马,可如今
空荡荡的,只有塔尔顿先生在停战后骑回家来的那匹骡子了。
  我的那些宝贝儿全都完了,现在我真不知拿我自己怎么办呢!塔尔顿太太
说,一面从篱笆上爬下来。假若是不认识的人听了这话,准以为她是在说她死去
的四个儿子,可是塔拉农场的姑娘们很清楚,她心目中只有她的马。我那些漂亮
的马都死光了。啊,我可怜的乃利!只要我还有乃利就好了!
  可是这里只剩下一头该死的骡子了。一头该死的骡子!她重复说。所以地瞧
着那只瘦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纯种的宝贝,看看眼前这头骡子,真觉得莫大的
侮辱啊!骡子是一种杂交的变态产物,本来是不该饲养的。吉姆·塔尔顿蓄了满
脸胡须,完全变样了,他走出监工房来欢迎这几位姑娘,并且亲切地吻了吻她们。
他那四个穿着补丁衣裳的红头发女儿也跟着出来,她们差一点被那十几只黑色和
褐色的猎狗绊倒了,因为后者一听到陌生的声音便狂吠着向门外奔来。他们一家
露出一种勉强装出来的欢乐神情,这比米莫萨斯的痛苦和松花村的死气沉沉更加
使思嘉觉得彻骨冰凉,很不好受。
  塔尔顿家的人执意留挽几位姑娘吃午饭,说他们最近很少有客人来,并且要
听听外面的种种消息。她不想在这里逗留,这里的气氛使思嘉感到压抑,可是媚
兰和她的两个妹妹却希望多待一会,结果四人都留下来吃饭了,虽然吃得很简单,
只有腌猪肉和干豆,而且是专门招待她们的。
  饭菜虽然简便些,不过都吃得有说有笑。谈以补衣服的窍门时,塔尔顿的姑
娘们更是格格地笑个没完,仿佛在说最有趣的笑话。媚兰中途中接上去,绘声绘
色地谈塔拉农场经历的种种苦难,不过说得轻松而有风趣。她的这种本领是出人
意外的,叫思嘉惊叹不已。思嘉自己几乎什么也不说。屋子里没有那四个出色的
塔尔顿小伙子在走动,抽烟,取笑,便显得冷冷清清没什么意思。而且,如果她
都觉得冷清,那么塔尔顿家这些正在全力殷勤地接待邻居的人,又会有什么样的
感觉呢?
  在整个午餐席上卡琳很少说话。一吃完她就走到塔尔顿太太身旁,向她低声
嘀咕什么。塔尔顿太太的脸色顿时变了,清脆的笑声也随之消失了,她只伸出一
只胳臂搂住卡琳纤细的腰身,同时站起身来。她们一走,思嘉觉得这屋里再也待
不下去,便跟着离开。她们沿着那条穿过花园的便道走去,思嘉明明看见她们是
朝坟地那边去了。可现在她也不好再回屋去,那样实在显得太失礼。不过谁知道
塔尔顿太太正在竭力克制着,装出坚强的样子,卡琳为什么偏要把她拉出来,一
起去看小伙子们的坟墓呢?
  有两块新的石碑在柏树下砖垒的墓框里,它们还很新,连雨水也没有一溅上
一点红泥。
  上个星期我们才把这碑立起来,塔尔顿太太骄傲地说。
  是塔尔顿先生到梅肯去用车接回来的。墓碑!这得花多少钱呀!突然思嘉
像开始那样为那几位塔尔顿小伙感到悲伤了。任何人,在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还
能花这么多钱来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块墓碑上都刻了好几行字。
字刻得愈多就愈费钱。看来这家人一定是发疯了!何况把三个小伙子的遗体拉回
家来,必定费了不少钱呢。至于博伊德,他们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丝踪影。
  在布伦特和斯图尔特的坟茔之间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活着时他们是可
爱而愉快的,而且至死也没有分离。另一块石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还
有几行拉丁文,便是思嘉也看不懂,因为她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书时就设法
逃避了拉丁文课。
  所有这些花在墓碑上的钱都是白费了!可不,他们全是些傻瓜!她心里十分
生气,好像是她自己的钱给浪费掉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看这很好,她指着第一块墓碑小声说。
  卡琳当然会觉得好的。她对任何伤感的事物都会动心的。
  是的,塔尔顿太太说,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们觉得这很合适----他们几乎
是同一个时候死的,斯图尔特先生先走一步,紧接着是布伦特,他拿其他丢下的
那面旗帜。姑娘们赶着轻回塔拉,有个时候,思嘉一声不响,她在琢磨着在那几
家看到的情形,并且违心地回忆这个县以前的繁荣景象。那时家家宾客盈门,金
钱满柜,下房区住满了黑人,整整齐齐的棉花地里白花花的一片,真喜人啊!
  再过一年,这些田地里就到处长期小松树来了,她心里暗想,一面眺望着
四周的树林,感到不寒而栗。没有黑人,我们就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不致饿死。不
依靠黑人谁也不可能把一个大农场经营起来,因为大片大片的田地无人耕种,树
林就会重新把它们接管过去,很快又成为新的林地了。谁也种不了那么多棉花,
那我们怎么办呢?乡下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城里人不管怎样总有办法。他们一
直是这样过的。可是我们乡下人就会倒退一百年,像当初的拓荒者,只能住小木
屋,凭着一双手种很少几英亩土地----勉勉强强活下去。
  不----她倔强起来,塔拉不会那样,就是我要亲自扶犁,也决不能那样。
如果愿意的话,整个地区,整个的州,可以倒退回去成为林地,可是我不能让塔
倒退。而且我也不打算把钱花在墓碑上,或把时间用来为战争失败而哭泣。我们
总能想办法的。我知道,只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们总有办法。失掉黑人
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最糟糕的是男人们死了,年轻人死了。这时她又想起塔
尔顿家四兄弟、乔·方丹、雷福德·卡尔弗特和芒罗弟兄,以及她在伤亡名单中
看到的所有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小伙子们。只要还有足够多的男人留下来,
我们便有办法,不过----她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也许她还得再结婚呢。当然,
她不想再结婚了。还不谁要娶她呀?这个想法真可怕。
  媚兰,她说,你看南方的姑娘们将来会怎么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嘛。将来她们会怎么样?没有人会娶她们了。媚兰,你看,
所有的小伙子都死了,整个南方成千上万姑娘就会一辈子当老处女了。“而且永
远也不会有孩子,媚兰说,在她看来这是最重要的事。
  显然这种想法对苏伦并不新奇,如今她坐在车子后部突然哭起来。从圣诞节
以来她还没有听到过弗兰克·肯尼迪的消息。究竟是因为邮路不畅通的原故呢,
还是他仅仅在玩弄她的感情,如今早已把她忘了她不清楚。或许,他是在战争最
后几天牺牲了吧!后一种可能经忘记她要可取得多,因为一种牺牲了的爱情至少
还有点庄严的意味,就像卡琳和英迪亚·威尔克斯的情况那样。如果成为一个被
遗孀的未婚妻,则毫无意思了。
  啊,看在上帝份上,求你别哭了好吗?思嘉不耐烦地说。
  唔,你们可以说,苏伦还在抽泣,因为你们结过婚而且有了孩子,人人都
知道有人娶过你们。可是,瞧我这光景!
  而且你们这样坏,竟在我控制不住自己时公然奚落我,说我会成为老处女。
你们真可恶极了!“啊,你别闹了!你知道我就看不惯那种成天嚷嚷嚷的人。
  你很清楚那个黄胡子老头并没有死,他会回来娶你的。他没有什么头脑。不
过要是我的话,我就宁愿当一辈子老小姐也不嫁给他。车后边总算清静了一会儿。
卡琳在安慰姐姐,心不在焉地拍着姐姐的肩背,因为她自己的心思也到了遥远的
地方,仿佛布伦特·塔尔顿坐在身边跟她一起沿着那条三年来的老路在奔驰似的。
这时她情绪高涨,眼睛发亮。
  哎,没了咱们的漂亮小伙子,南方会怎么样啊?媚兰伤心地说。如果他们
今天还活着,南方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我们就可以充分利用他们的勇气、他们的力量和他们的智慧了。思嘉,我
们这些有孩子的人都得把孩子抚养大。让他们接替那些已经去世的,成为像死者
一样勇敢的男子汉。“再也不会有他们那样的人了,卡琳低声说。没有人能接
替他们。这以后,她们就一路默默地赶车回家了。
  此后不久的一天,凯瑟琳·卡尔弗特骑着一匹思嘉很少见过的瘦骡子在日落
时分来到塔拉。那畜生耷拉着两只耳朵,跛着脚,一副可怜样儿,而凯瑟琳也几
乎跟它一样憔悴。她那褪色的方格布衣裳是以前佣人穿的那种式样,一顶遮阳帽
只用绳子系在下巴底下。她一直来到前面走廊口,也没下马,这时正在看落日的
思嘉和媚兰才走下台阶去迎接她。凯瑟琳跟思嘉拜访那天的凯德一样苍白,苍白
、冷峻而刚脆,仿佛一说话她的脸就会破裂似的。不过她的腰背笔直,她向她们
点头招呼时脑袋也仍然高昂着。
  突然思嘉记起威尔克斯家举行大野宴那天,她和凯瑟琳一起低声议论瑞德·
巴特勒的情形。那天凯瑟琳多么漂亮和活泼啊,身着天蓝色蝉翼纱裙子,饰带上
佩着玫瑰花,穿着娇小的黑天鹅绒便鞋,脚腕子上是一圈花边。可如今那位姑娘
的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剩下的是个骑在骡子背上的僵直身躯。
  谢谢你们,我不下马了,她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我要结婚了。
“什么?“跟谁结婚?凯茜,多伟大呀!“什么时候?“明天,凯瑟琳平
静说,但她的声音有些异样,脸上的笑容因此也马上收敛了。我来告诉你们,我
明天要结婚了,在琼斯博罗----可我不想邀请你们大家。她们默默地琢磨这句话
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抬头望着她。
  后来媚兰才开口了。
  是我们认识的人吧,亲爱的?
  “是的,凯瑟琳简单地说。是希尔顿先生。思嘉甚至连啊一声也说不出
来了,可是凯瑟琳突然低下头来看着媚兰,小声而粗鲁地说:媚兰,你要是哭,
我可受不了。我会死的。媚兰只轻轻拍着凯瑟琳那只穿家制布鞋挂在鞍镫上的脚。
一句话也不说,她的头低低地垂着。
  也用不着拍我!这我同样受不了。
  媚兰把手放下,但仍然没有抬头。
  好,我得走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她那苍白而刚脆的脸又板起来,
她提起缰绳。
  凯德怎么样?思嘉赶紧问。她完全懵了,不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想起这
个问题,才用来打破尴尬的沉默局面。
  他快死了,凯瑟琳依旧简单地回答,似乎口气中要根本不带一点感情。只
要我能安排好,他就会放心而平静地死去,用不着发愁他死后谁来照顾我。你看,
我那位继母和她的孩子们明天就要回北方定居。好,我要走了。媚兰抬头一看,
正碰着凯瑟琳的眼光。媚兰眼睫毛上泪珠莹莹,眼睛里充满理解的感情,面对此
情此景,凯瑟琳像个强忍着不哭的勇敢男孩,装出微笑的样子。这些对于思嘉来说
都是很难理解的,她还在竭力琢磨凯瑟琳·卡尔弗特要嫁给监工这一事实----凯
瑟琳,一个富裕农场主的女儿:凯瑟琳,仅次于思嘉,比全县任何别的姑娘都有
更多的情郎呢!
  凯瑟琳俯下身子,媚兰踮起脚尖,她们亲吻了。然后凯瑟琳狠狠地抖动缰绳,
那匹老骡子向前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媚兰眼泪簌簌地从脸上淌下来。思嘉瞪大眼睛看着她,仍然
莫名其妙。
  “你看她是不是疯了?媚兰,你知道她是不会爱上他的。“爱上?啊,思嘉,
这样可怕的事情千万提也别提了!啊,可怜的凯瑟琳!可怜的凯德!“胡说八道!
思嘉喝道,她开始生气了。媚兰对于任何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这很叫人受不了。
她觉得凯瑟琳的情况主要是令人惊讶,而并非什么可悲的事。当然,要跟一个北
方穷白人结婚,想起来也着实很不愉快,不过一个姑娘毕竟不能单独守着农场过
日子。她总得有个丈夫帮着经营才好嘛。
  就像我前天说的那样,媚兰,已经没什么人好让姑娘们挑选了,可她们总得
嫁人呢。“啊,她们也不一定要嫁人呀!当老处女也没什么丢人的,看看皮蒂姑
妈。啊,我还宁愿凯瑟琳死了呢!我知道凯德就会宁愿她死的。那么一来,卡尔
弗特家就会完了。只要想一想,她的----他们的孩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啊,思
嘉叫波克赶快备马,你火速去追上她,让她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哎哟,我的天!
思嘉喊道,对于媚兰这样随意把塔拉农场当人情奉送的态度,她大为震惊。思嘉
可绝对没有意思要在家里多养活一口人了。她正要这样说,但是一看见媚兰惶恐
的脸色便打住了。
  媚兰,她不会来的,她改口说。你知道她不会来。她为人那么高傲,还以
为这是一种施舍呢。“这倒是真的,倒是真的!媚兰惶惑地说,目送着凯瑟琳
背后那团红尘一路远去,渐渐消失了。
  你跟我们在一起已经好几个月了,思嘉心里暗想,一面看着小姑子,但你
从来没想过你是在靠别人的周济过日子。我想你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点。你是个
没有被战争改造过的人,因此思想行为一如以往,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仿
佛我们仍然十分富足,有的是粮食,用不着精打细算,多来几个客人也没关系。
我想我下半辈子得把你这个包袱背下去了。但是,我不能把凯瑟琳也背上!
 
             第三十章

  战争结束之后第一个炎热的夏天,突然塔拉的隔离状态被打破了。从那以后
好几个月里,一些衣衫褴褛,满脸胡须、走坏了脚又往往饿着肚子的人,源源不
绝地翻过红土山起来到塔拉农场,在屋前阴凉的台阶上休息,既要吃的又要在那
里过夜。他们都是些复员回家的联盟军士兵。火车把约翰斯顿的残余部队从北卡
罗来纳运到亚特兰大,在那里下车后就只好长途跋涉步行回家了。这股人流过去
以后,从弗吉尼亚军队中来的一批疲惫的老兵又来了,然后是从西部军复员的人,
他们要赶回南边去,虽然他们的家可能已不存在,他们的亲人也早已逃散或死掉
了。他们大都走路,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骑着投降协议允许保留的瘦骨嶙峋的马
和骡子。不过全是些又羸又乏的畜生,即使一个外行人也能断定走不到弗罗里达
和南佐治亚了。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这是士兵心中唯一的想法。有些人沉默忧郁,也有些
人比较快活,他们没把困难放在心上,觉得一切都已过去,现在支持他们活下去
的只有还乡一事了。很少有人表示怨恨,他们把怨恨留给自己的女人和老人了。
但被打败了,他们已英勇地战斗过,现在很想起安地待下来,在他们为之战斗的
旗帜下种地过日子。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他们别的什么
也不谈,不谈打仗也不谈受伤,不谈坐牢也不谈今后。往后,他们可能还要打仗,
要把他们曾经怎样搞恶作剧,怎样抢东西怎样冲锋和饿肚子,怎样连夜行军和受
伤住院等等,通通告诉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可是现在不谈这些。他们有的缺胳膊短
腿,有的瞎了一只眼,但更多的人带着枪伤,如果他们活到七十岁,这些枪伤,
是每到阴雨天就要痛的,不过现在还不要紧。至于以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年老和年轻的,健谈的和沉默的,富农和森林地带憔悴的穷白人,他们都有
两种共同的东西,既虱子和痢疾。联盟军士兵对于受虱子折磨的尴尬局面已习惯
了,他们已经毫不介意,甚至在妇女面前也泰然自若地搔起来痒来,至于痢疾--
--妇女们巧妙地称之为血污----那仿佛对谁也不饶过,从小兵到将军一视同仁。
为时四年的半饥半饱状态,四年粗糙的、半生不熟和腐烂发酸的配给食品,对这
些人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以致每个在亚特兰大停留的士兵要么刚在逐渐康复,要
么还病得厉害。
  他联盟军部队里就没一个肚子是好的。嬷嬷一面流着汗在炉子上煎黑莓根
汤药,一面这样苛刻地评论。黑莓根是爱伦生前拿来治这种病的主要药方,嬷嬷
当然学会了。据俺看,打垮咱们部队的不是北方佬,倒是咱们自家的肚肠。先生
们总不能一面拉肚子一面打仗嘛。嬷嬷给他们所有的人,吃这个药方,也不问他
们的肠胃情况究竟怎样;所有的人都乖乖地皱着眉头吃她给的这种黑汤,也许还
记得在很远的地方曾经也有这样严厉的黑女人用无情的手喂他们吃过药呢。
  嬷嬷在住宿方面的态度也一样坚决。凡是身上有虱子的士兵都不许进入塔拉
农常她把他们赶到后面丛密的灌木林里。
  给他们一盆和一块含强碱的肥皂,叫他们脱下军服,好好洗浴一番,还准备
了被褥和床单让他们把赤裸的身子暂时覆盖住,这时她用一口大锅把他们的衣服
煮起来,直到虱子彻底消灭为止。姑娘们热烈争论,说这样做使士兵们太丢脸了,
嬷嬷说,要是将来姑娘们发现自己也有虱子,不是更丢脸吗?
  等到每天都有士兵到达的时候,嬷嬷就提出抗议,反对让他们使用卧室。她
总是害怕有个虱子逃过了他的惩处。思嘉知道跟她争论也无济于事,便把那间铺
了厚天鹅绒地毯的客厅改宿舍。嬷嬷认为让这些大兵睡在爱伦亲手编织的地毯上
简直是一种亵渎行为,便大嚷大叫起来,可是思嘉仍很坚决。他们总得有个地方
睡嘛。而且,几个月来,地毯上的绒毛已开始出现磨损的迹象,尤其是鞋跟践踏
和靴刺不小心划着的地方,连那下面的线纹也快露出来了。
  她们急切地向每个士兵打听艾希礼的消息。苏伦也克制着经常探询肯尼迪先
生的情况。可是这些士兵谁也没听说过他们,同时也不想谈失踪的事。只要他们
自己还活着就够了,谁还高兴去管成千上万没有标明姓氏的坟。
  每次打听没有结果的时候,全家人都支持媚兰不要灰心丧气。当然,艾希礼
没有死在狱中。如果他真的死了,北方佬监狱里的牧师会写信的。当然他快要回
来了,不过他所在的监狱离这里远着呢。可不,坐火车也得几天呢,艾希礼如果
也像这些人是步行的话......那他干吗没写信呢?唔,亲爱的,你知道现今的邮
路是个什么情况----即使在那些已经恢复了的地方也很不可靠;丢三落四的。不
过也许----也许他在回家的路上死了呢。要是那样,媚兰,也一定会有北方佬女
人写信告诉我们嘛!......北方佬女人,呸!......媚兰,北方佬女人也有好的
呀。唔,是的,是有的!上帝不可能让整个一个民族没有几位好的妇女在里面呢!
思嘉,你记得在萨拉托加那一次,我们不是就遇见了一个很好的北方佬女人吗?
----思嘉跟媚兰谈谈那个女人吧!“好吗,去你的吧!思嘉答道:她问我们家
养了几只猎狗用来追赶黑人呢!我同意媚兰的看法。无论男的女的,我从没见过
一个好的北方佬,不过你别哭,媚兰,艾希礼会回来的。因为要走很远的路,而
且可能----可能他没有弄到靴子呢。想到艾希礼在光脚走路,于是思嘉也快哭了。
让别的士兵穿着破衣烂衫,用麻布袋和破毡条裹着脚,一瘸一拐去走路吧,但艾
希礼可不行:他应当骑一匹风驰电掣般的快马,穿着整洁的戎装,登着雪亮的靴
子,帽子上插着羽毛,威风凛凛地赶回家来。要是设想艾希礼也已经沦落到像这
些士兵一样的境遇,那是她把自己大大地贬低了。
  六月间的一个下午,所有塔拉农场的人都聚在后面走廊上,急切地看着波克
将头一个半熟的西瓜打开,这时忽然他们听见屋前车道上马蹄踏着碎石的声音,
百里茜没精打采地动身朝前门走去,其余的人留在后面热烈争论,如果门外的来
客又是一个士兵的话,究竟要不要把西瓜藏起来,或者留到晚餐时再吃。
  媚兰和卡琳在小声嘀咕,说士兵也应当分给一份,可思嘉在苏伦和嬷嬷的支
持下示意波克快去把西瓜藏起来。
  姑娘们!别傻了,实际上还不够我们自己吃呢,要是外面还有两三个饿急了
的士兵,我们大家连尝一口的希望也没有了,思嘉说。
  波克紧抱着那小西瓜站在那里,不知究竟怎么办好,这时恰巧听见百里茜在
大声喊叫。
  思嘉小姐!媚兰小姐!快出来呀!我的上帝!“那是谁呢?思嘉惊叫道,
一面从台阶上跳起来奔过堂直往外跑,媚兰紧跟着她,别的人也随即一哄而出。
  她想一定是艾希礼。唔,也许----
  “是彼得大叔呢!皮蒂帕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他们一起向前面走廊上奔去,
看见皮蒂姑妈家那那个头发花白的高个子老暴君,正在从一匹尾巴细长的老马背
上爬下来,老马背上还捆着一块皮褥当马鞍呢。他那张宽宽的黑脸上,即有习惯
的庄严也有看见老朋友的欢乐,两相争斗,结果就使得他额头皱成了几道深沟,
而他的嘴却像没牙的老猎狗似的咧开了。
  人人都跑下台阶欢迎他,不管黑人白人都争着跟他握手,提出问题,但是媚
兰的声音比谁都响。
  姑妈没生病吧,是吗?
  “没有,太太。只是有点不舒坦,感谢上帝!彼得回答说,先是严厉地看一
眼媚兰,接着看看思嘉,这样她们便忽然感到内疚,可是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她不怎么舒坦,但她对你们两位年轻小姐很生气,而且认真说起来,俺也有气.
“怎么,彼得大叔!究竟是什么----“你们都休想为你们自己辩护。皮蒂小姐
不是给你们写过信,叫你们回去吗?俺不是看见她边写边哭,可你们总是回信说
这个老种植园事情太忙,回不去吗?“彼得大叔,不过----“你们怎能把皮蒂
小姐一个人丢开不管,让她担惊受怕呢?你们和俺一样很清楚,她从没一个人生
活过,从梅肯回来后就一直挪着两只小脚走来走去。她叫俺来老实告诉你们,她
真不明白你们怎么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把她给抛弃了。“好,别说了!嬷嬷尖刻
地说,在旁边听人家把塔拉叫做老种植园,她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毫无疑问的,
一个生长在城里的黑人弄不清农场和种植园的区别。难道俺没有困难的时候了?
俺这里就不需要思嘉小姐和媚兰小姐而且需要得厉害?皮蒂小姐要是真的需要,
怎么没去请求她哥哥帮助呢?彼得大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们已经多年不跟享利先生打交道了,何况我们现在已老得走不动了。他
回过头来看着几位姑娘。她们正强忍着笑呢。你们年轻小姐们应当感到羞耻,把
可怜的皮蒂小姐单独丢在那里。她的朋友半数都死了,另一半住在梅肯,加上亚
特兰大到处都是北方佬大兵和新放出来的下流黑人。两位姑娘硬着头皮尽量忍受
着彼得大叔的谴责,可是一想到皮蒂姑妈会打发彼得来责备她们,并要把她们带
回亚特兰大去,便觉得有点太过份,实在克制不住了。她们不由得前俯后仰地大
笑起来,彼此靠着肩膀才没有倒下去。自然,波克、迪尔茜和嬷嬷听见这位对她
们亲爱的塔拉妄加诽谤的人受到了藐视,也乐得大声哄笑了一阵。苏伦和卡琳也
格格地笑着,连杰拉尔德的脸上也露笑容了。人人都在笑,只有彼得除外,他感
到万分难堪,两只笨大的八字脚交替挪动着,不知怎样摆好。
  黑老头儿,你怎么了?嬷嬷咧着嘴问。难道你老得连自己的女主人也保护
不好了?彼得深感受了侮辱。
  老了!我老了?不,太太!我还能跟往常一样保护皮蒂小姐呢。我逃难时不
是一路护送她到梅肯了吗?北方佬打到梅肯时,她吓得整天晕过去,不是我保护
着她吗?不是我弄到了这匹老马把她带回亚特兰大,并且一路保护着她和她爸的
银器吗?彼得挺着身子站得笔直,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我不要谈什么保护。
我谈的是态度如何。“谁的态度呢?“我谈的是有些人采取的态度,眼见皮蒂
小姐独个儿住在那里。对于那些独个儿生活的未婚姑娘人们尽说坏话呢,彼得继
续说,他的话你听起来很明显,皮蒂帕特在他心目中还是个十六岁的丰满迷人的
小姐呢,因此她得有人保护不受别人的议论。我是决不让人家议论她的。不,太
太......我已经跟她说过了,我也决不让他请人住进来给自己作伴。我已经跟她
说过了。'现在你还有自己的亲骨肉,她们适合来陪伴你呢',我说。可如今她的
亲骨肉拒绝她了。皮蒂小姐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而且----思嘉和媚兰听到这里,
笑得更响了,由于支持不住,便一起坐到了台阶上。最后媚兰才把欢乐的眼泪拭
掉,开口说话。
  我对不起笑了你了,可怜的彼得大叔啊!千真万确的。
  你看!请饶恕我吧。思嘉小姐和我目前还回不去。也许九月间收过棉花以后
我能走成。姑妈打发你一路跑来,难道就是要让这把瘦骨把我们带回去呀?被她
这样一问,彼得下巴立即耷拉下来,那张皱巴巴的黑脸上也露出又抱歉又狼狈的
神情,他突出的下嘴唇即刻缩回去,就像乌龟把头缩进壳底下似的。
  我说过我已经老了,媚兰小姐,我一时间干脆忘了她打发我干什么来了,可
那是很重要的呢。我给你带了封信来。皮蒂小姐不信任邮局或任何别的人,专门
叫我来送,而且----一封信?给我?谁的?“唔,那是----皮蒂小姐,她对我
说,'彼得,你,轻轻地告诉媚兰小姐,'我说----媚兰一只手放在胸口从台阶上
站起身来。
  艾希礼!艾希礼!他死了!
  “没有,太太!没有,太太!彼得叫嚷着,他的声音提高到了嘶喊的地步,
一面在破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摸索。这就是他寄来的信。他活着呢,他快要回来了。
他----我的上帝!
  搀住她,嬷嬷!让我----
  “你这老笨蛋!不许你碰她!嬷嬷怒气冲冲地吼着,一面挣扎着扶住媚兰瘫
软的身子不让她倒下。你这个假正经的黑猴子!还说轻轻地告诉她呢!你抱住她
的脚,波克。卡琳,托住她的头。咱们把她抬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去。除思嘉以外,
所有的人都围着晕倒的媚兰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大声嚷嚷,有的跑去打水,有
的跑去拿枕头,一时间思嘉和彼得大叔两人给留在人行道上没人管了。思嘉站在
原来的地方,像生了根似的,她是听到彼得谈起艾希礼时一下跳过来的,可现在
也给吓得不能动弹了。只瞪大眼睛望着彼得手里那封颤动的信发呆。彼得像个受
了母亲责骂的孩子似的,那张又老又黑的面孔显得十分可怜。他那庄严的神气已
经彻底垮了。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也挪不动脚,尽管思嘉在心里喊叫:他没有死!他快回
来了!这消息给她带来的既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目蹬口呆的麻木状态。
彼得大叔这时说话了,他的声音犹如自一个遥远的地方起来,既带有哀愁又给人
以安慰。
  我们的一个亲戚威利·伯尔先生给皮蒂小姐带了这封信来。威利先生跟艾希
礼先生呆在同一个牢房里,威利先生弄到一骑马,所以他很快就回来了。可艾希
礼先生是走路,所以----思嘉从他手里把信抢过来,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媚兰,
是皮蒂小姐的手笔,不过对此她毫不犹疑,便把它拆开了,里面一个由皮蒂小姐
封入了字条随即掉落在地上。信封里装着一张折叠的信笺,因为被带信人揣在肮
脏的口袋里弄得灰糊糊的而且有点破了。艾希礼开头是这样写的:佐治亚亚特兰
大萨拉·简·汉密尔顿小姐转,或琼斯博罗'十二橡树'村,乔治·艾希礼·威尔
克斯太太收。她颤抖地手把信笺打开,默默地读道:亲爱的,我就要回到你身
边来了----眼泪开始潸然下流,她没法再读下去。她只觉得心在发胀,顿时高兴
得无法克制自己了。于是她抓住那封信贴在胸口,迅速跳上台阶,跑进穿堂,经
过那间闹哄哄的客厅,径直来到爱伦的办事房。此时塔拉农场所有的人都还拥挤
在客厅里为打救不省人事的媚兰忙碌着呢。可思嘉不管这些。她把门关好,锁上,
猛地倒在那张下塌的旧沙发里,哭着,笑着,吻着那封信。
  亲爱的,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她悄悄地念着。
  人们凭常识也知道,除非艾希礼长了翅膀,否则他要从伊利诺斯回到佐治亚
就得走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不过大家还是天天盼望,只要军人在塔拉的林
荫道上出现,心就禁不住急跳起来。仿佛每一个破衣衫的人都可能是艾希礼,即使
不是艾希礼,那个士兵也许知道一点艾希礼的消息,或者带来了皮蒂姑妈写的一
封有关他的信。不分黑人白人,每一次听到脚步声他们就向前面走廊上奔去。只
要看到一个穿军服的人影,每个在柴堆旁、在牧场上和在棉花地里劳动的人,就
有理由飞跑过去了。收到那封信以后的一个月里,农田里的活儿已几乎陷于停顿
状态。因为谁都不愿意当艾希礼到家时自己不在屋里。思嘉是最不愿意碰上这种
情况的人,既然自己如此安心工作。她也就没法坚持要别人认真劳动了。
  但是一个一个星期过去,艾希礼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什么消息,于是塔拉
农场又恢复了原先的秩序。渴望的心情也只能到这种地步。不过思嘉心里产生了
一种恐惧感,那就是担心艾希礼在路上出了什么事。罗克艾兰离这里那么远,可
能他获释出狱时身体就十分虚弱或者有病呢。而且他身边无钱,所走过的区域又
都是憎恨联盟军的地方。要是她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她倒愿意寄钱给他,把她手
头所有的钱都寄去,哪怕让全家的人都饿肚子也罢,只要他能够坐火车赶回来就
行了。
  亲爱的,我就要回到你身边来了。
  在她刚看到这句话便引起第一阵喜悦中,它好像只意味着他就要回到她身边
来了。可现在比较理智而冷静地想起来,才发现他原来是要回到媚兰身边来呢。
媚兰最近总是在屋子里到处走动,高兴地唱个不停。有时思嘉恨恨地想起,为什
么媚兰在亚特兰大生孩子时竟没有死呀?要是死了,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那样她
就可以在一个适当的时期以后嫁给艾希礼,将小博也作为一个很好的前娘儿子抚
养起来。每当想到这些,她也并不急于向上帝祈祷,告诉他她不是这个意思,她
对上帝已不再害怕了。
  士兵还陆陆续续地来,有时一个两个,有时十几二十个,一般都饿肚子。思
嘉绝望地觉得这比经受一次蝗灾还要可怕。
  这时她又诅咒起那种好客的习惯来。那是富裕时代盛行起来的,它规定对任
何一个旅客,不分贵贱都得留下住一晚,以尽可能体面的方式连人带马好好地款
待一番。她知道那个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可是家里其余的人却不这样想,那些
士兵也不这样想,所以每个士兵照样受欢迎,仿佛是盼望已久的客人似的。
  士兵没完没了地经过,她的心肠便渐渐硬了。他们吃的是塔拉农场养家糊口
的粮食,思嘉辛辛苦苦种下的蔬菜,以及她从远处买来的食品。这些东西得来如
此不易,而且那个北方佬皮夹里的钱也不是用不完的。现在只剩下少数的联邦钞
票和那两个金币了。她干吗要养活这群饿痨鬼呢?战争已经结束。他们再也没有
保卫她的安全的作用了。因此,她命令波克,凡是家里来士兵,伙食必须尽量节
俭一些。这个命令一生效,她便发现媚兰说服波克在她的盘子里只盛上少量的食
品,剩下的大部分口粮全给了士兵,自从生了孩子以来,媚兰身体还一直很虚弱呢。
  媚兰,你不能再这样了,思嘉责骂她。你自己还有病在身,如果不多吃一
点,你就会躺倒了,那时我们还得服侍你,让这些人挨饿去吧。他们经受得起,
他们已经熬了四年,再多熬一会也无妨的。媚兰回头看着她,脸上流露出她头一
次从这双宁静的眼睛里看到的公然表示激动的神情。
  啊,请不要责怪我!思嘉,让我这样做吧。你不知道这使我多么高兴。每次
我给一个挨饿的人吃一部分我的食品,我就想也许在路上什么地方有个女人把她
的午餐给了我的艾希礼一点,帮助他早日回家来。“我的艾希礼。“亲爱的,
我就要回到你身边来了。思嘉一声不响地走开了。媚兰注意到从那以后家里有客
人时餐桌上的食品丰富了些。即使思嘉每吃一口都要抱怨。
  有时那些士兵病得走不动了,而且这是常有的事,思嘉便让他们躺在床上,
但不怎么照顾。因为每留下一个病人就是添一张要你给饭吃的嘴。还得有人去护
理他,这就意味着少一个劳动力来打篱笆、锄地、拔草和犁田。有个脸上刚刚开
始长出浅色茸毛的小伙子,被一个到费耶特维尔去的骑兵卸在前面走廊上,骑兵
发现他昏迷不醒,躺在大路边,便把他横塔在马鞍上带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塔拉农
常姑娘们认为他肯定是谢尔曼逼近米列奇维尔时从军事学校征调出来的一个学生。
可是结果谁也没弄清楚,因为他没有恢复知觉便死了,而且从他的口袋里也找不
出什么线索来。
  那小伙子长相很好,显然是个上等人家的子弟,而且是南部什么地方的人,
那儿一定有位妇女在守望着各条大路,琢磨着他究竟在哪里。何时会回家来,就
像思嘉和媚兰怀着急不可耐的心情注视着每一个来到她们屋前的有胡子的人那样。
她们把这个小伙子埋葬在她们家墓地里,紧靠着奥哈拉的三个孩子。当波克往墓
穴填土时,媚兰不住放声恸哭,心想不知有没有什么陌生人也在给艾希礼的长长
的身躯同样处理呢。
  还有一个士兵叫威尔·本廷,也像那个无名无姓的小伙子,是在昏迷中由一
个同伙放在马鞍上带来的。威尔得了肺炎,病情严重,姑娘们把他抬到床上时,
担心他很快就会进墓地跟那个小伙子作伴。
  他有一张南佐治亚山地穷白人痢疾患者的蜡黄脸,淡红色的头发,一双没精
打彩的蓝眼睛,即使在昏迷中也显得坚忍而温和。他有一条腿被平膝截掉了,马
马虎虎地装上了一段木头。他显然是个山地穷白人,就像她们刚埋葬的那个小伙
子显然是个农场主的儿子一样。至于为什么姑娘们会知道这个,那就很难说了。
可以肯定的是威尔跟许多到塔拉来的上等人比较起来,他决不比他们更脏,或者
身上有更多的毛和虱子。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胡言乱语时用的语言决不比塔尔顿
家那对孪生兄弟的语言更蹩脚。不过她们也很清楚,就像她们分得出纯种马和劣
等马一样,他决不是她们这个阶级的人。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们尽力挽救他。
  在经受了北方佬监狱一年的折磨,拐着那条安装得很糟的木制假腿步行了那
么远之后,他已经十分疲惫,几乎没有一点力气来跟痢疾作斗争了。因此他躺在
床上呻吟好几天,挣扎着要爬起来,再一次进行战斗。他始终没有叫过母亲、妻
子、姐妹或情人一声,这一点是很叫卡琳惶惑不解的。
  一个男人总该是有亲人的嘛,她说。可他让你感觉到好像他在这世界上什
么人也没有了。别看他那么瘦,他还真有股韧劲呢,经过细心护理,他居然活过
来了。终于有一天,他那双浅蓝色眼睛已能认出周围的人来,看得见卡琳坐在他
身旁捻着念珠祈祷,早晨的阳光照着她的金黄头发。
  那么我到底不是在做梦了,他用平淡而单调的声音说。
  但愿我自己没有给你带过多的麻烦才好,女士。他康复得很慢,长久静静
地躺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木兰树,也很少打扰别人。卡琳喜欢他那种平静而自在的
默默无言的神态。她愿意整个炎热的下午都守在他身边,一声不响地给他打扇子。
  卡琳近来好像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像个幽灵似的灵敏地干着她力所能及的
一些事情。看来她时常祈祷,每次思嘉不敲门走进她房里,都看到她跪在床边。
一见这情景思嘉就要生气,她觉得祈祷的时代早已过去。要是上帝认为应当这样
惩罚他们,他不待你祈祷就会那样做了。对于思嘉来说,宗教只不过是个讨价还
价的过程而已,她为了得到恩赐便答应要规规矩矩做人,可是在她看来上帝已经
一次又一次背约,她就觉得自己对他也没有任何义务了。因此,每当她发现卡琳
本来应当午睡或缝补衣服时却跪在那里祈祷,便认为她是规避自己的责任了。
  有二天下午,威尔·本廷能够在椅子里坐坐时,思嘉对他谈起了这件事。令
人惊讶的是他居然平淡地说;思嘉小姐,由她去吧。这使她觉得心里舒服呢。
“心里舒服?“是的,她在为你妈和他祈祷嘛。“'他'是谁?从那浅褐的睫毛
下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
  好像他对什么事情都不惊讶或兴奋似的。也许他见过的意外之事太多,再也
不会大惊小怪了。对于思嘉不了解她妹妹的心事,他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
方。他认为它看作很自然的事,正像他觉得卡琳很乐意跟他这个陌生的人说话是
很自然的。
  那个名叫布伦特什么的人,她的情人,在葛底斯堡牺牲的那个小伙子。
“她的情人?思嘉简单地重复。废话!她的情人,他和他哥哥都是我的情人呢。
“是的,她对我说过。看来好像全县大多数的小伙子都是你的。但是,这不要紧,
他被你拒绝以后便成了她的情人,因为他最后一次回家休假时他们就订婚了。她
说他是她唯一的喜欢过的小伙子,因此她为他祈祷便觉得心里舒服。“哼,胡说
八道!思嘉说,隐隐约约感到有根妒忌的小刺扎进她的心里。
  她满怀好奇地瞧着这个消瘦的青年人,他那皮包骨的肩膀耷拉着,头发淡红,
眼神平静而坚定。看来他已经了解她家里边她自己也懒得去发现的情况了。看来
这就是卡琳整天痴痴地发呆和嬷嬷祈祷的原因。然而,这很快就会过去了。许多
女孩子对自己情人乃至丈夫的伤悼到时候都过去了。当然她自己早已把查尔斯忘
却了。她还认识一个亚特兰大的姑娘,她在战时接连死过三个丈夫,可到现在仍
然不放弃对男人的注意呢。威尔听她讲了这些,直摇头。
  卡琳小姐不是那种人,他断然说。
  威尔很欢喜人家跟他谈话,因为他自己没有多少话好说。
  但却是一个很会理解别人的听话者。思嘉对他谈起许多问题,诸如除草、锄
地和播种,以及怎样养猪喂牛,等等,他也对此提出自己的意见,因为以前他在
南佐治亚经营过一个小小的农场,而且拥有两个黑人。他知道现在他的奴隶已经
解放,农场也已杂草丛生,甚至长出小松树来了。他的唯一的亲属姐姐多年前便
跟着丈夫搬到了得克萨斯,因此他成了孤单一人。不过所有这些,跟他在弗吉尼
亚失掉的那条腿相比,都不是使他感到伤心的事了。
  思嘉最近过的是一段这样困难的日子,整天听着几个黑人嘟嘟囔囔,看着苏
伦时骂时哭,杰拉尔德又没完没了地问爱伦在哪里,这时在身边有了威尔,便感
到十分宽慰了。她可以将一切都告诉他。她甚至对他说了自己杀死那个北方佬的
事,而当他二话不说只称赞她干得漂亮时,更是眉飞色舞。
  实际上全家所有的人都喜欢到威尔的房里去坐坐,谈谈自己心中的烦恼----
嬷嬷也是如此,她本来疏远他,理由是他出身门第不高,又只有两个奴隶,可现
在改变态度了。
  待到他能够在屋里到处走动了,他便着手编制橡树皮篮子,修补被北方佬损
坏的家具。他手很巧,会用刀子削刻东西,给韦德做了这孩子仅有的几个玩具。
因此韦德整天在他身边。屋子里有了他,人人都觉得安全了,出去工作时便常常
把韦德和两个婴儿留在他那里,他能像嬷嬷那样熟练地照看他们,只有媚兰才比
他更会哄那两个爱哭爱闹娃娃。
  思嘉小姐,你们待我真好,他说,何况我只是个跟你们毫无关系过路人,
我给你们带来许多麻烦和苦恼,因此只要对你们没有更多妨碍,我想留在这里帮
助你们做点事情,直到我得以稍稍报答你们的恩情为止。我永远不可能全部报答。
  对于救命之恩是谁也偿还不了的。
  这样,他留下来了,并且渐渐又自然而然地让塔拉农场的很好大一部分负担
从思嘉肩头转移到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九月,摘棉花的时候到了。在初秋午后的愉快阳光下,威尔·本廷坐在前面
台阶上思嘉的脚边,用平淡而孱弱的声音不断地谈起轧棉花的事,说费耶特维尔
附近那家新的轧棉厂收费太高了。不过那天他在费耶特维尔听说,如果他把马和
车子借给厂主使用两个星期,收费就可以减少四分之一。他还没有答应这笔交易,
想跟思嘉商量后再说。
  思嘉打量着这个靠在廊柱上、跟里嚼着干草的瘦个子。像嬷嬷经常说的那样,
的确威尔是上帝专门造就的一个人才,他使得思嘉时常纳闷,假若没有他,塔拉
农场怎能闯得过那几个月呢?他从来不多说话,不显示自己的才能,也从不显得
对周围正在进行的事情有多大兴趣,可是他却了解塔拉每个人的每一件事。并且
他一直在工作。他一声不响、耐心地、胜任地工作着。尽管他只有一条腿,他却
干得比波克还快。他还能从波克手里抢到工作,在思嘉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的事。当母牛犯胃痛,或者那匹马得了怪病好像再也不能使唤了,威尔便整夜守
着它救治它们。思嘉一经发现他还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之后,便更加敬重他了。因
为他早晨运一两筐苹果、甘薯或别的农产品出去,便能带回来种子、布匹、面粉
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她知道这些东西她自己决不能买到,他确实称得上是个会做
买卖的人了。
  他渐渐升到了一个家庭成员的位置,晚上就睡在杰拉德卧室旁边那间小梳妆
室里的帆布床上。他闭口不谈要离开塔拉,思嘉也小心地从不问起,生怕他走了。
她想有时,如果威尔还是个有抱负的男子,他就会回去,哪怕他已经没有家了。
但是即使有这种看法,她还是热情地祈祷,希望他永远留在这里。有个男子汉在
家里,真方便多了。
  她还认为,要是卡琳还有一点点判断力,她应该看出威尔对她是怀着好感的。
如果威尔向她提出要娶卡琳,她就会对他感激不尽了。在战前威尔当然不是个合
格的求婚者。他尽管不是个穷白人,但根本不属于农场主阶级。他只不过是个普
通的山地人。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小农,说话时间或有文法错误,也不怎么懂得
奥哈拉家族在上流社会习惯上的那些礼貌。实际上思嘉怀疑他究竟能不能算个上
等人,最后的结论是不能。媚兰却极力为他辩护,她说任何人,只要能像威尔这
样心地善良,又很尊重和体贴别人,他就是上等人家庭的人。思嘉知道,要是爱
伦还在,想到自己的女儿竟要嫁给这么一个男人,定会晕过去的。但是思嘉如今
被现实所迫,已远远背离了爱伦的教导,那么这种事也就用不着去烦恼了,现在男
人可不容易找到呢。可女孩子总得嫁人,塔拉也得有个男人来帮助管理。只是卡
琳仍一昧沉溺在她的《祈祷书》里,脱离周围的现实世界愈来愈远,她对待威尔
也和对待波克一样亲切,好像理所当然地犹如兄妹一般。
  如果卡琳还有一点感激我的意思,知道我一直不爱护她的,她就得跟他结婚,
不让他离开这里,思嘉愤愤地想。
  可是,她偏要整天像失魂丧魄似的想那个不见得就认真地喜爱过她的傻男孩。
威尔仍留在塔拉,她也不明白是什么原故,只是发现他对她采取的那种讲求实际
的坦率既令人高兴也很有好处。他对迷迷糊糊的杰拉尔德非常恭顺,事实上不过
他是把思嘉看作这一家的主人,凡事都听她的吩咐。
  她赞成他的主意,把马租出去,尽管这样一来,全家就暂时没有交通工具使
用了。苏伦尤其埋怨这一点。她的最大喜悦是威尔赶车出门办事时跟他一起到琼
斯博罗和费耶特约尔去玩。她仿佛是全家最受宠爱的一个人,喜欢拜访老朋友,
听县里人所有的传闻,并且觉得自己又是以前塔拉的奥哈拉小姐了。苏伦从不放
过离开农场到邻居们中去炫耀自己的机会,因为人们还不知道她近来常在家里拔
草起床呢。
  思嘉心想,我们的漂亮小姐要两个星期不能出外闲逛了,这么一来,只得忍
耐忍耐她的抱怨和叫骂了。
  媚兰怀中抱着婴儿,跟大家一起坐在前廊上,后来又在地板上铺了条旧毯子,
让小博在上面爬。媚兰自从读了艾希礼的信以后,每天不是兴高烈地唱歌就是急
不可等地盼望。但是无论高兴也好不安也好,她显得更加苍白而消瘦了。她毫无
怨言地做着自己份内的工作,可是常常生玻老方丹大夫诊断她有妇女病,并且提
出了与米德大夫相一致的看法,说她根本不该生小博。他还坦率地指出,她如果
再生孩子就活不成了。
  今天我在费耶特维尔拾到一样可爱的小东西,威尔说,我想你们女士们会
高兴看的,便把它带回来了。他从后面裤袋里摸出那个卡琳给他做的印花布小包,
里面衬着树皮,倒也很挺;接着又从小包里掏出一张联盟政府的钞票来。
  你如果认为联盟政府的钞票很可爱,我可决不同意。思嘉简单地说,因为
她一见联盟的钱就气极了。我们刚刚从爸的衣箱里找到了三千美元这样的钱,嬷
嬷就跟在后面要拿去糊阁楼墙壁上的破洞,免得自己受风着凉呢。我想我也会那
样做的。那么这种票子便有点用处了。“'不可一世的凯撒大帝,也人亡物故,
变成了泥土'呢,媚兰面带苦笑说。思嘉,别那样吧,把票子留给韦德。有一天
他会引为骄傲的。“唔,对专横的凯撒大帝我一无所知,威尔容忍地说,不过
媚兰小姐,我所理解的和你刚才所说关于韦德的话是一致的。贴在这张钞票背面
的是一首诗。我知道思嘉小姐对于诗没有多大兴趣,不过我想这一首可能会使她
喜欢。他把钞票反过来,那背面贴着一块粗糙的褐色包装纸,纸上用淡淡的土制
墨水写了几行字。威尔清了清嗓子,缓慢而艰涩地念起来。
  题目是《写在一张联盟钞票上》,他说。
  现在在这人世间已毫无用处,
  在最困难的时期更是等于零-—
  它作为一个灭亡了的国家的证物,
  朋友,请你保存好并出示于人。
  出示给那些人,他们还愿意倾听
  这玩意儿所说的那些爱国志士
  曾经梦想的关于一个在风暴中诞生
  但后来毁灭了的自由国家的故事。
  啊,多么动人呀!媚兰喊起来。思嘉,你不要把那些钞票给嬷嬷拿去糊墙
壁了。它不仅仅是一张纸----就像诗里说的那样,而是'一个灭亡了国家的证物'
呢!“啊,你别伤感了!媚兰!纸就纸,而且我们正缺纸用。
  嬷嬷又经常抱怨阁楼上的一些墙缝。我就听得厌烦死了。韦德长大以后,我
想我会有大量的联邦钞票给她,而不是这些联盟的废纸了。她们争论时,威尔一
直拿那张票子逗着小博在毯子上爬着玩。这时他抬起头来,用手遮着阳光向车道
那边凝望。
  那边来人了,他在阳光中眨巴着眼睛说。又是个大兵。思嘉朝他观看的
方向看去,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有胡子的人从林荫道的柏树底下缓缓走来,
他穿着一身褴褛的蓝色混杂的军服,疲乏地耷拉着脑袋,慢腾腾地拖着两条沉重
的腿。
  我还以为不会再有大兵来了,思嘉说。但愿这不是个饿痨鬼。“他一定
是饿了,威尔简单地说。
  媚兰站起来。
  我想还是去,叫迪尔茜另外准备一份饭吧,她说,并且警告嬷嬷,不要急
急忙忙让这可怜虫脱下衣服和----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了,思嘉回过头来看着她,
媚兰纤瘦的手紧紧地抓住喉咙,思嘉看得出,仿佛她那里疼极了似的,她那白晰
皮肤下的青筋在急急地跳动。她的脸色更苍白,那双褐色的眼睛也瞪大到了吓人
的程度。
  思嘉心想,她快要晕倒了,便连忙跳起来抓住她的胳膊。
  可是一刹那间媚兰就把她的手甩开,跑下台阶。像只小鸟似的轻盈而迅疾地
朝碎石道上飞跑而去,那条褪色的裙子在背后随风飘舞,两只胳臂直挺挺地伸着。
接着,思嘉明白了,她像挨了当头一棒。那个人抬起一张长满了肮脏的金黄胡须
的脸,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望着房子,好像疲惫得一步也挪不动了,思嘉这时才
晕头转向地向后一退,靠在走廊里一根柱子上。她的心脏忽而急跳,忽而停止不
动,眼看着媚兰抽抽搭搭地投入那个肮脏士兵的怀抱,他也俯下头去吻她,思嘉
满怀狂嘉地向前跑了两步,但威尔拉住她的裙子,拦住了她。
  别破坏这个场景,他悄悄地说。
  你这傻瓜,放开我,放开我!这是艾希礼呢!他没有松手。
  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嘛,是不是?威尔平静地说。这时思嘉低下头,怀着一
种又高兴又恼火,但却无能为力的惶惑神情看着他,她从他宁静的眼睛深处感受
到了理解和怜悯之情。
 
第三十一章

  1866年一月一个寒冷的下午,思嘉·奥哈拉坐在房里给皮蒂姑妈写信,
详累解释为什么她自己、媚兰或艾希礼都无法回到亚特兰大去同她一起祝这已是
第十次写这样的信了,她很不耐烦,因为知道皮蒂姑妈一读完开头几句就会把信
放下,然后再一次来信诉苦:"可是我真害怕独自一个人生活呀!"她的手已经冻
僵了,便停下来使劲搓搓,同时将双脚深深踹入裹着脚的旧棉絮里,她的拖鞋后
跟实际上早已磨掉,只好用碎毡皮包起来。毡皮尽管可以使脚不必直接踩地,但
已起不了多少保暖作用。那天早晨,威尔把马牵到琼斯博罗钉蹄铁去了。思嘉暗
想这世道怎么变得这么怪了,马还有鞋穿,而人却像院子里的狗还光着脚呢。
  她继续拿起笔写信,但这时听到威尔正从后门进来,便又把笔放下。她听见
他那条木腿在房外面的穿堂里梆梆地响,后来没有声息了。等了一会儿,想必他
会进来,但没有一点动静,于是她只好喊他。他进来了,两只耳朵冻得通红,淡
红色的头发一片蓬乱,站在那里俯视着她,嘴角浮现着一丝幽幽的笑意。
  "思嘉小姐,你究竟攒了多少钱呀?"他问。
  “难道你是贪图我的钱要是我结婚吗?威尔?"她有点粗鲁地反问他。
  "不,小姐,我只是想现在知道。"
  她审讯似地注视着他。威尔显得不很认真,不过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反正
她觉得出了什么事。
  "我手头只有十个金元,"她说。"这是那个北方佬留下的最后一点钱了。"
“唔,小姐,这会不够的。”
  “不够干什么?"
  “不够交纳税金,"他答道,一面蹒跚地走到壁炉前面,弯下腰伸手烤火。
  "税金?"她简单地重复了一遍,"我的上帝,威尔!我们已经交过税了呀!"
“是的,小姐。但他们说你交得不够。这是今天我在琼斯博罗那边听到的。"“可
是,威尔,我弄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思嘉小姐,我的确很怕再给你添
烦恼,因为你已经够苦的了,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诉你。他们说你还得付更大一笔
的税金。他们把塔拉的税额增加得吓人地高----我敢说超过了县里任何一宗不动
产。"“既然我们已经付过一次了,他们就不能再让我们交更多的税金。"“思嘉
小姐,你从来不大到琼斯博罗去,我也高兴你这样。
  那是这些日子一位夫人不该去的地方。可是假如你去得多了,你就会知道,
那里近来有不少的流氓,共和党和提包党人在当政。他们会叫你气炸的。而且,
还常常发生黑鬼把白人从人行道上推下去的事,以及----"“可这同我们的税金有
什么关系呢?"“我正要说呢,思嘉小姐。由于某种原因,那些无赖已经对塔拉的
税金表示很不满意,仿佛那是个年产上千包棉花的地方。当我听到这消息,便到
那些酒吧间附近去打听,收集人们的闲言碎语。然后我才发现,有人希望在你付
不出这些额外税金时,州府将公开拍卖,于是他们可以用低价买下塔拉。谁都明
白你交不出这么高的税款。现在我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想买这块地方。我调查不出
来。不过我想,希尔顿这胆怯的家伙,那个娶了凯瑟琳小姐的人,他肯定会知道
的,因为我正要向他探听,他便尴尬地笑了。"威尔在沙发上坐下,抚摩着他的半
截腿。这条残腿每逢天气寒冷就要疼痛,而好半截木头又镶嵌得不很好,弄得他
很不舒服。思嘉呆呆地望着他。他谈到塔拉这个要命的消息时,态度还是那么随
便。由州府公开拍卖吗?那么大家往啊儿去呢?而且搭拉会属于另外一个人!不,
这根本是不可思议的!
  她早已专心致志于塔拉的生产,因此不大关心外界发生的事。既然有威尔和
艾希礼去料理她在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可能要办的一切事务,她就没必要离开
农常在战争爆发前她对于父亲有关战争的谈论听而不闻,她如今才对于威尔和艾
希礼在晚餐后有关开始重建的闲谈也不怎么在意了。
  当然喽,她听说那些倚仗共和党大谋私利的南方败类,以及那些提包党人。
后者是南方一宣告投降就像蝗虫般拥来的北方佬,他们把自己的全部财产装在一
个提包里带到这里。她还同那个所谓的"自由人局"打过几次很不愉快交道。她也
听说过有些被解放的黑人已变得相当傲慢无礼了。可最后一点她却难以相信,因
为她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一个傲慢的黑人呢。
  但是,有许多事情是威尔和艾希礼合谋向她隐瞒了。随着战争灾害而来的是
重建故园时期的更大灾害,只不过他们两人早商量好了,在家里谈论当前形势时
不提外面那些更可怕的具体情况。而当思嘉不加回避高兴听听时,也大多是一只
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
  她听艾希礼说过,南部正在被当作一个被征服的省份对待,而征服者所采取
的主要政策便是给予报复。不过,这样一种报道对于思嘉来说丝毫没有意义,因
政治是男人们的事。
  她听威尔说过,似乎北部就是不准备让南部重新建立起来。好吧,思嘉心想,
男人们总爱为一些蠢事操心。而她,北方佬过去没有鞭打过她,这一次看来也不
会。如今最要紧的是拚命工作,再用不着为北方佬政府忧虑。反正,战争已经过
去了。
  思嘉并不明白竞争的一切规律都已经改变,诚实的劳动不会再赚到公正的报
酬了。佐治亚州如今几乎处于军法管制之下。北方佬士兵镇守着整个地区,"自由
人局"完全控制这里的一切,而他们正在确立适合于他们自己的法规。
  这个由联邦政府组织起来的局,其职责是管理那些懒惰而激动的前黑奴,现
在正吸引他们成千上万地从种植园转移到乡村和城城市中来。局里供养着他们,
任其游手好闲,并且腐蚀毒化他们的思想,激发他们反对以前的主人。杰拉尔德
家从前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负责设在塔拉的分局,他的助手是凯瑟琳·卡尔
弗特的丈夫希尔顿。他们两人大肆散布谣言,说南方人和民主党人正等待时机要
让黑人回到种植园重新沦为奴隶,而黑人为逃避这一厄运的唯一希望在于这个局
以及共和党给他们提供的种种保护。
  威尔克森和希尔顿进一步告诉黑人们,他们在哪个方面都不比白人弱,并且
很快就会允许白人与黑人通婚了,而他们以前的主人们财产也将很快被瓜分完,
每个黑人都将分到四十英亩地和一头骡子归自己所有。他们以所谓白人逞凶犯罪
的故事来煽动黑人,因此在一个一贯以主奴关系亲密闻名的地区,仇恨和猜疑又
开始抬头了。
  "自由人局"由士兵撑腰,同时军方发布了一些自由矛盾的管制被征服者行为
的命令。人们动辄被捕,甚至对该局官员表示冷淡也会构成罪名。军方颁发的命
令有关于学校的,关于卫生的,关于谁的衣服上所钉的钮扣是什么种类,关于日
用品销售以及包括其他几乎一切事物的。威尔克森和希尔顿有权干涉思嘉所经营
的任何买卖,并且有权对她所售出和交换的一切物品规定价格。
  幸好思嘉很少同这两个人发生什么联系,因为威尔早已说服她让他来管理买
卖上的事,而她自己只管理农常威尔用他那种温和的办法克服了好几种这一类的
困难。并对她什么也没有说。同时威尔能够同提包党和北方佬周旋下去----如果
他必须这样做的话。不过现在出现了一个大问题,大到他自己无法处理了。这就
是那笔额外规定的税金和丧失塔拉农场的危险,这些事不能不让思嘉知道----而
且得马上知道。
  她瞪着两眼望着他。
  "啊,该死的北方佬!"她叫道:"他们打击了我们,让我们已成了乞丐,难道
这还不够吗,要放任流氓来凌辱我们吗?"战争已经结束,和平已宣布到来,可是
北方佬仍然有权掠夺她,仍然可以叫她挨饿,仍然能把她赶出家门。而她竟然那
么傻,曾经以为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只要她能够坚持到春天,就会万事大吉的。
可威尔带来的这个令人可怕和绝望的消息却在整整一年累死累活和苦苦盼望之后
降临,这已经是将她彻底压垮的最后一份负担了。
  "唔,威尔,我还满以为战争结束后我们的困难也就会完了呢!"“不会的,
"威尔扬起他那张瘦削的乡巴佬面孔,镇定地注视着她。"我们的困难还刚刚开头
呢。"“他们要我们付多少额外税金呢?"“三百美元。"一瞬间她被吓得说不出话
来了。三百美元呀!这听起来就像三百万美元一样。
  "怎么,"她慌乱地嚷嚷着,"怎么----怎么,那我们无论如何得筹集三百美元
了。"“是的,又是月亮又是虹,或者两个都要,很不容易埃"“啊,不过威尔!
他们是不能出卖塔拉的。你看----"他那温和暗淡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仇恨和痛苦,
这远远超过了她原先的估计。
  "唔,他们不能?我看,他们不但能而且会很乐意出卖的!
  思嘉小姐,国家已经完全沦为地狱了,如果你原谅我这样说的话,那些提包
党和流氓都有投票权,而我们民主党人大多数没有。这个州的任何民主党人,只
要他一八六五年在税收册上有两千美元以上的税额,就不能投票选举。这个规定
把你父亲和塔尔顿先生以及麦克雷家和方丹家的少爷们都排除在外了。还有凡在
战时担任过联盟军上校以上军官的人都不能投票。而且,思嘉小姐,我打赌这个
州有比南部联盟任何一个别的州更多的上校。同时,凡是在联盟政府下面担任过
公职的人也不能投票,这样一来,从公证人到法官都被排除了,而林区是到处有
这种人的。事实上,北方佬制造那个大赦誓言的办法就是让每个在战前稍有身分
的人都一律不能投票。聪明能干的人不能,上流社会的人不能,有钱的人也不能。
  "哼,我就能投票只要我履行他们那该死的宣誓。一八六五年我一个钱也没有,
更不是上校或别的什么体面人物。可是我就不去宣誓。再怎么倒霉也不去!如果
北方佬行为很正当,我也许早已经立誓忠于他们了。可如今已经不行。我可以被
迫回到联邦,但决不会被改造成一个联邦分子。我宁愿永远丧失选举权,也决不
去宣那个誓。然而像希尔顿那样的流氓,他却有选举权;像乔纳斯·威尔克森,
像斯莱特里那样的下流白人,以及像麦金托什家那样的废物,他们却有选举权。
且都在管事。而且,如果他们要欺负你,叫你付上十倍的额外税款,也是办得到
的。就像一个黑人杀了白人而不会判刑。或者----"他没有说下去,觉得难以开口,
因为他们两人都清楚记得,在洛夫乔伊附近那个农场里一个孤单的白人妇女曾遭
遇到什么......"那些黑人能够做出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事,而'自由人局'和士兵们
都用枪杆子给他们撑腰,可我们不能参加选举,对此没有丝毫办法。"“选举,"
思嘉嚷道:"选举!投票选举对于眼前的事到底有什么相干呀,威尔?我们谈的是
税金......威尔,谁都知道塔拉是一个多么好的农常如果逼不得已,我们可以用
它抵押到一笔钱,够付税金就行了。"“思嘉小姐,你为人一点也不傻,可有时说
起话来却有点傻乎乎的。请问,谁还有钱来押贷这个农场呢?除了那些想要从你
手里弄到塔拉的提包党,还会有谁呀?你看,每个人都有了土地。每个人的土地
都是贫瘠的。你的土地怎么能押出去。"“我还有从那个北方佬身上取下的钻石耳
坠呢,我们可以把它卖掉。"“思嘉小姐,这附近谁还有钱买耳坠呢!人们连买腌
肉的钱也没有,别说什么首饰了。如果你有了十个金元,那么我敢打赌,这已经
超过大多数人的存款了。"这时他们又沉默下来,思嘉感到她的头好像在撞一堵坚
固的石壁,过去一年已有那么多石壁来让她撞埃"我们怎么办呢,思嘉小姐?"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说,并且觉得没必要管它了。因为这实在是意外碰到的一
堵石墙,而她突然感到特别乏,连骨头都酸疼了。她为什么要那样拼命工作,
拼命挣扎,并把自己折磨完呢?每一番挣扎的结果都好像是失败在等待着嘲弄她。
  “我不知怎么办好,"她说。"但是千万别让爸知道了。那会使他烦恼的。"
“我不会。"“你告诉过别人吗?"“没有,我一听说就来找你了。"是的,她想,
无论是谁听到了什么坏消息都会立即来找她的,而她对此感到烦透了。
  "威尔克斯先生在哪里?说不定他能出些主意。"威尔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
这使她感到,就像从艾希礼回家的头一天那样,他是什么都明白的。
  "他在下面果园里劈栅栏呢。我刚才拴马时听见他的斧子声。不过他赚到的钱
决不会比我们所有的更多一些。"“要是我想同他谈谈这件事,我可以谈,难道不
行吗?"她突然高声说,同时踢开那块裹着双脚的旧棉絮,站了起来。
  威尔不表示反对,但继续在炉火前搓着双手。"最好披上你的围巾,思嘉小姐。
外面怪冷的。"可是她没戴围巾便出去了,因为围巾在楼上,而她现在需要见艾希
礼,把她遇到的麻烦摆在他面前。这可是非常紧急的事,不容再等了。
  要是能发现他独自一人在那里,那该多幸运啊!自从他回来以后,她一直没
有私下单独同他谈过半句话。他常同家人在一起,经常有媚兰在他身边,后者总
不时地摸摸他的袖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信他真的在那里。这副亲昵的样子曾惹
起思嘉的满腔炉火,虽然有几个月她心想艾希礼兴许已经亡故,因此这种情感也
逐渐平息。如今她决定独自去见他。这一次不会有什么人妨碍她同他单独谈话了。
  她从光秃秃的树枝下穿过果园,她的双脚全被潮湿的野草打湿了。她听见从
沼泽地传来艾希礼劈栅栏时斧子震动的响音。要把北方佬恣意烧光的那些篱笆重
新修复,是一桩很艰苦而费时的劳动。一切工作都是艰苦费时的,她很不耐烦地
这样想,并为此感到既厌倦又恼火又烦闷透了。假如艾希礼就是她的丈夫而不是
媚兰的,那么她去找他时,可以把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嚷着搡着,将身上的
负担都推给他,叫他尽最大的努力加以解决,那该有多好埃她绕过一丛在寒风中
摇摆着光秃秃的树枝的石榴树,便看见他倚着斧把,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他身上
穿的是一条粗布裤子和一件杰拉尔德的衬衫,这件衬衫以前完好的时候只有开庭
和参加野宴时才穿的,如今已经邹巴巴的,穿在新主人身上显然是太短了。他把
上衣挂在树枝上,因为这种劳动是要流大汗的,她走过来时,他正站着休息。
  眼见艾希礼身披褴褛,手持利斧,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怜爱和怨天之情,激
动得难以自禁了。她不忍心看见那温文尔雅、心地纯洁而善良的艾希礼竟是一副
破衣烂衫,辛苦劳累的模样。他的手天生不是来劳动的,他的身体天生也只能穿
戴绫罗。上帝是叫他坐在深院大宅之中,同宾客们高谈阔论,或者弹琴写诗,而
这些音韵优雅的作品又毋需有什么涵义。
  她能容忍让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围裙,姑娘们穿着肮脏的旧布衣裳,让威
尔比大田里苦力工作得更辛苦,可是决不忍心让艾希礼受这种委屈。他太文雅了,
对于她来说是太宝贵了。决不能让他过这样的生活,她宁愿自己去劈木头,免得
眼见他干这种活时自己心里难受。
  "人们说亚伯·林肯就是劈栅栏出身的呢,"当她走上前来时艾希礼这样说。
"想想看,我可能爬到多么高的地位!"她皱起眉头,他总是在困难面前谈一些很
轻松的事。但在她看来都是很严重的问题,所以她几乎被他的话激怒了。
  她直截了当地把威尔带来的消息告诉他,话是那和简洁,一说出来觉得便如
释重负了。当然,他会提供一些有益的意见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不过发现
她正在哆嗦时连忙把上衣取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怎么,"她终于说,"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必须从哪儿弄到那笔钱吗?"“当然,
"他说,"可是哪儿有弄呢?"“我在问你呀,"她有点恼火的答道。那种卸了担子
的感觉早已消失。即使他帮不上忙,可为什么连句宽慰的话也没有,哪怕说一声
"唔,我很抱歉"也可以埃他微微一笑。
  "我回来好几个月了,只听说过一个人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
"他说。
  原来上星期皮蒂帕特姑妈已给媚兰寄来了信,说瑞德带了一辆马车和两匹骏
马以及满袋满袋的美钞回到了亚特兰大。不过她表示了这样的意思,即他的这些
东西都是来路不正的。皮蒂姑妈有这种看法,这在亚特兰大颇为流行,那就是瑞
德曾经设法夹带联盟州金库里一笔数百万的神秘款子跑掉了。
  "让我们别谈他了。"思嘉打断他的话头。"只要世界上有下流坯,他就算是一
个。可是,我们大家会怎么样呢?"艾希礼放下斧子,朝前望去,他的眼光仿佛伸
向很远很远她无法跟上的地方。
  “我担心的不仅是在塔拉的我们,而且是整个南部的每一个人,大家都会怎
么样呢?"他这样说。
  她觉得想要突然大喊:"让南部的每个人见鬼去吧!问题是我们怎么办?"但
是她忍着没有说,因为那种厌倦的感觉又回到她心头,而且比以前更强烈了。原
来艾希礼竟一点忙也帮不上。
  "到头来究竟会怎么样,只要看看历史上每当一种文明遭到毁灭时所发生的情
况就知道了。那些有头脑有勇气的人要以通过这种动,而那些没有头脑和勇气
的就将被淘汰掉。我们能亲眼看到这样一次Gotterdammerung这
尽管令人不怎么舒服,但毕竟还是很有趣的。"“看到一次什么?"“一次诸神的
末日。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并不承认自己是神。"“看在苍天面上,艾希礼·威尔
克斯!请你不要站在这里给我胡扯淡了,这次是我们要被淘汰呢!"她这种夸张了
的疲惫似乎稍渗入他的心灵,将他从遥远的遐想中唤了回来,因而他亲切地捧起
她的双手,把她的手翻转过来,手心朝上,审视手上的老茧。
  "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两只手,"他一面说,一面轻轻亲吻两只手心。
"这双手很美,因为这双手很坚强,每个老茧都象一枚纪念章,思嘉,每个血泡都
是对你勇敢无私的奖赏。这双手是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你父亲,那些女孩子,媚
兰,那婴儿,那些黑人,以及我,而磨出老茧来的。亲爱的,我知道你现在在想
什么。你是在想,'这里站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傻瓜在空谈关于古代诸神的废话,而
活着的人却面临危机,'难道不是这样?"她点点头,但愿他继续握着她的双手永
远不松开,可是他却把她的双手放开了。
  "你现在跑到我这里来,是希望我能帮助你。可是我没这能耐。"他用困苦的
眼光望着那把斧子和那堆木头。
  "我的家和全部财产都早已经完了,我过去从来不清楚那些财产是归我所有的。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毫无用处,因为我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已经消失。我无法帮助你,
思嘉,只能以尽可能老老实实的态度学着当个农夫。可这样做并不能帮你保全塔
拉。你以为我们在这里依靠你的周济过活,还不明白这处境的悲惨吗----唔,是
的,全靠你的周济,我永远也报答不了你为我和我们一家人所作的牺牲,出自你
仁慈心肠的牺牲。我一天天愈来愈深切地感觉到这一点。我愈来愈清楚地看到自
己多么无能,以致不配接受这加诸我们身上的所有恩惠。我这种可恨的逃避现实
的习性,使得我愈来愈难以面对目前的现实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点点头,
她对于他说的意思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楚的概念,可是她平心静气地听着他的每一
句话。这是他头一次向她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尽管他外表上显得离她那么远。
她非常激动,仿佛自己面临着一个新的发现似的。
  “不愿意正视赤裸裸的现实,这是我的不幸。直到战争爆发为止,生活对于
我一直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戏那样,谈不上什么真实。而且我宁愿这样。我不喜欢
事物的轮廓太清晰了。
  我喜欢它们稍稍模糊些,有点朦朦胧胧。"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浅浅地一笑,
同时因风寒衣薄而微微颤抖。
  "换句话说,思嘉,我是个懦夫。"
  他那些关于影子戏和模糊轮廓的话,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最后一句话却
是她在语言上能够听懂的。她知道这不是真话。他身上没有懦弱的成分。他细长
身躯上的每根线条都表明他家历代祖先的英俊勇敢,而且他在这次战争中的经历
是思嘉所深知的。
  "怎么,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难道一个懦夫会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去鼓舞士兵
重新战斗吗?难道将军会亲自给媚兰写信谈一个懦夫的事迹吗?还有----"“那不
是勇敢,"他不屑一顾地说。"战争好比香槟酒。它会像影响英雄的头脑那样迅速
影响懦夫。在战场上,你要不勇敢,就是被杀掉,所以傻瓜也会勇敢起来的。我
现在讲的是另一码事。而且我的这种怯懦,比起初次听到炮声便冲上去那样的情
况。还要糟糕得多。"他的话说得缓慢而又颇为吃力,仿佛说出来使他感到痛心,
因此要站到一旁来伤心地看这些话似的。要是别人这样说,思嘉准会轻蔑地把这
些武断之言当作假意谦虚或者希图得到赞扬而不予理睬。可是艾希礼好像真是这
样想的,他的眼睛里还流露出对她躲躲闪闪的神色----这不是恐惧,不是抱歉,
而是对于一种无法避免又势不可当的压力的紧张心情。
  寒风吹拂着她又湿又冷的双脚,她又瑟瑟颤抖起来,但这颤抖与其说由于冷
风,不如说由于他的话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怖。
  "不过,艾希礼,你究竟害怕什么呢?"
  “唔,是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些用语言说出来会显得很可笑的东西。最主
要的是害怕生活突然变得如此现实,从此得与它切身相处,太切身了,不得不与
一些琐碎事打交道了。
  这并不是说我不愿意在这泥泞中劈木头,而是我难以接受这件事所说明的意
义。我确实不能忍受让我过去所爱的生活中的美从此丧失。思嘉,在战前,生活
是美好的。那时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腊艺术那样是圆满的、完整的和匀称的。也
许并非对每个人都是这样。这一点到如今我才懂得。可是对于我,生活在'十二橡
树'村是真正美好的。我完全适合于那种生活。我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现在它已
经全完了,而我与这种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因此我感到害怕。现在我明白了,我
以前看的是一出影子戏。我回避所有虚幻模糊的东西,那些过分现实而有生气的
人和情景。我不喜欢它来干扰我。我也在回避你,思嘉。你太有活力了,太现实
了,而我却怯懦得宁愿与影子和梦想为伍。"“可是----可是----媚兰呢?"“媚
兰是个最轻柔的梦,是我的梦想的一部分。假如战争没有发生,我会悠闲地平静
地度过我的一生,幸福地长眠在'十二橡树'村,心满意足地看着生命消逝而不觉
得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战争一来,生活的真面目就站出来反对我。
  我第一次投身于战争时----你知道那是布尔溪战役----我看到我的童年伙伴
们被击得粉碎,濒死的马匹在厉声嘶叫,这使我领略到开枪杀人和眼看他们倒下
喷血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恐怖感觉。可这些还不是战争中经历的最坏情景,思嘉。
战争中最恶劣的是我必须同他们相处的那些人。
  "我一生都在回避不去与人们打交道,因此只交了很少的几位朋友。经过战争
后使我明白,我曾经创造过一个自己的世界,其中住着的都是些幻想人物。它教
育我真实的人是什么样的,不过它却没有教我怎样同这些人在一起生活。我怕的
是永远也学不会了。现在我知道,为了赡养我的妻子儿女,我必须在那些与我毫
无共同之处的人们中间开辟自己的一条生路。至于你,思嘉你是抓住双角和生活
扭打,让它顺从你的意志。可是我还能怎样去适应生活呢?告诉你,我非常害怕
这一点。"当他用深沉洪亮的声音,用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感情独自继续诉说时,
思嘉间接抓住一些话,竭力想了解它们的真正意思。但是那些话像野鸟般从她手
中噗地飞走了。看来是有某种东西在背后驱赶它,用一条残忍的鞭子驱赶它,但
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思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我才孤独而绝望地明白我个人的那出影子戏
已经完了。也许就是布尔溪战役爆发后五分钟。当看到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倒地的
时候就结束了。但那时我明白事情已经结束,我再也不能当旁观者了。不,我突
然发现自己到了影幕上,成了一个演员,在徒劳地摆姿势,我那小小的内心世界
已经消失,被人们侵占去了,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的行动也像野蛮人
的行动那样与我根本不同。他们用污秽的脚到处蹂躏我的小天地,以致使情况坏
到难以容忍时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监狱里时曾经这样想:战争结束后,
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和旧的梦想中去,并且再看看那影子戏,但是,思嘉,回
去是不可能的。
  而当前我们大家面临的是比战争还要坏,比监狱还要坏----对我来说比死亡
还要坏的局面......所以,你看,思嘉,我是由于害怕而在受惩罚呢。"“但是,
艾希礼,"她开口说,就像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挣扎,"如果你担心我们会挨
饿,那么----那么----啊,艾希礼我们总是会想出办法的!我知道我们会的!"他
那双灰色的晶莹的大眼睛转过来注视着她的脸,眼光中流露着钦佩的神色。
  但是不一会儿,目光又突然显得茫然了。这时她的心猛地下沉,意识到他并
不是在考虑什么挨饿的问题。他们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语言在交谈的两个人。然而
她是那么深深地爱他。以致每逢他像现在这样退缩时,便仿佛觉得和煦的太阳在
迅速西沉,把她抛弃在黄昏时分的冷露里。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怀里,让
他明白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所读到过或梦见过的什么东西。只要她能
够领略到那种与他合而为一的感觉就好了,这种感觉自从很久以前他从欧洲回来
、站在塔拉的台阶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渴望着啊!
  "挨饿是很不好受的,"他说。"我清楚,因为我挨过饿,可是我并不觉得很可
怕。我觉得可怕的是,我们已经丧失的那种旧生活中的慢悠悠的美感时,还得面
对生活。"思嘉绝望地思索着,觉得也许媚兰会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媚兰和他经
常谈这样的蠢话,什么诗呀,书本呀,梦呀,月色呀,流星尘呀,等等。他不害
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饿着,不害怕寒风刺骨,也不害怕从塔拉被赶
出来。
  而他现在正面对着嗦嗦发抖的恐惧,这是她所从未经历过也无法想像的。因
为,她坚信,在这个劫后至残的世界上,除了饥饿和寒冷,以及丧失家园,还有
什么比这更要怕的呢?
  而且她思量过,只要她注意倾听,她是会知道怎样去回答艾希礼的。
  "啊!"她声音里含着失望之情,仿佛一个孩子打开装潢漂亮的盒子后发现里
面空无一物似的。听到这样的声调,他只好惨然一笑,好像在表示歉意。
  "原谅我讲了这样的话,思嘉,我没有办法使你理解,因为你不明白恐惧的含
义。你有一颗狮子般的心,同时又缺少想像力,对于这两种禀性我都非常妒忌你。
你永远也不会害怕面对现实,你永远也不需要像我这样逃避现实。"“逃避?!"
仿佛这才是他所说的唯一能懂的字眼,原来艾希礼也像她那样对斗争感到厌倦了,
所以他要逃避。她想到这里便呼吸紧迫起来。
  "啊,艾希礼,"她嚷道,"你错了。我也想逃避呀。我对这一切简直厌倦极了!
"他困惑地扬起眉头,思嘉却把一只滚热而殷切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了。
  "听我说,"她滔滔不绝地连忙说起来。"告诉你,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简直
厌倦到极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我曾经为吃的用的拼命挣扎过,我拼命拔草,
锄地,摘棉花,甚至扶犁耙,直到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下去了为止。我告诉你,艾
希礼,南方已经死了!它已经全灭了!那些北方佬和自由黑鬼以及提包党人抓住
了它,什么也没我们的份儿了。艾希礼,让我们逃走吧!"他严厉地瞧了她一眼,
然后稍微低下头来逼视她那已经红得发烧的脸庞。
  "是的,让我们逃走----丢下他们所有的人!我实在懒得替他们干下去了。有
人会照顾他们的。经常有人会照顾那些不能照顾自己的人。啊,艾希礼,让我们
逃走,你和我。我们可以到墨西哥去----墨西哥军队中需要军官,到那里我们会
惬意的。我会替你做事,艾希礼,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做。你知道你并不爱媚兰--
--"这时艾希礼一怔,脸上浮现惊诧的神色,想要插嘴说话,可是她滔滔不绝的谈
势把他的话头打断了。
  "那天你曾告诉我你更加爱我----啊,你是记得那一天的!而且我知道你并没
有改变!我敢说你没有改变!而且你刚才还说她不过是个梦罢了----啊,艾希礼,
我们逃走吧。我一定会使你快活的。无论如何,"她又恶狠狠地补充说,"媚兰可
不能----方丹大夫说过她再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了,而我还能给你----"他用双手紧
紧抓住她的肩头,痛得她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而且她已累得喘不过起来了。
  "我们应当忘记在'十二橡树'村的那一天。"“你认为我会忘记吗?难道你已
经忘记了?你能老老实实说你不爱我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赶紧回答。
  "不,我不爱你。"
  "那是撒谎。"
  “即使是撒谎,"艾希礼的声音竟平静得可怕,"那也是不容讨论的事。"“你
的意思是----"“难道你认为我可以丢下媚兰和孩子自己跑掉,就算我恨他们两个
人,难道我能让媚兰心碎?让他们娘俩靠朋友们的救济生活?思嘉你疯了?你心
里怎么没有一点点忠诚的意识了?你是不能丢下你父亲和那些女孩子的。你对他
们负有责任,就像我对媚兰和小博负有责任一样,因此不管你是否厌倦,他们还
在这里,你还得为他负责。"“我能丢下他们----我已经厌恶他们----对他们不耐
烦----"他朝她俯过身去,这时她的心脏紧张得都要停止跳动了,她以为他要来拥
抱她呢。但是,不,他只是拍拍她的臂膀,像抚慰一个小孩那样起来。
  "我知道你已经厌倦了,乏了。所以你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已经肩负着
三个男人的重担。不过我会帮助你的----我不会永远这样笨拙下去----"“你要帮
助我只有一个办法,"她阴郁地说,"那就是带我离开这里,让我们到别处去重新
开始,寻找自己的幸福。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了。"“没有什么,"
他平静地说,"除了名誉----什么也没有了。"她怀着几经挫折的热望瞧着他,仿
佛头一次看到他那两道新月形的眼睫毛浓密得犹如熟透的了金黄麦穗。他的头高
傲地盘踞在裸露的脖子上,瘦长挺直的身躯充分体现出高贵和尊严品质,即使一
身褴褛也掩盖不了。她的眼光同他的碰在一起了,她觉得自己的目光流露出期望
之情,而对方的眼睛却像灰色在天空下的山中湖泊那么遥远。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对于她的放荡梦想和狂热欲望的恐惧。
  一股伤心和疲惫的感觉浸过她的全身,她双手捧着头哭了。他从没见过她哭
过。他从没想到像她那样性格刚强的妇女居然也有眼泪,这时他心中涌起怜爱
和悔恨之情。他连忙靠近她,立即把她抱在怀里,亲切地抚慰着,把她的头紧紧
贴在自己胸口上,低声说:"亲爱的!我的勇敢可爱的人儿----别这样!你千万不
要哭呀!"由于这一接触,他感觉到她在他的怀抱中发生了变化,他抱着的苗条身
躯有一股狂热和魅力,那双绿眼睛仰视着他,洋溢着热烈而温柔的光辉。突然,
周围已不再是寒冷的冬天。对于艾希礼,春天已经再一次回来了,那个业已部分
地忘怀了的充满着翠绿的沙沙声和喃喃声的柔和的春天,一个舒适而懒洋洋的春
天,那种年轻人的渴望又在他身上激荡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又回来了。而从
那以后的所有的痛苦的年月都已经消失,他只看见朝他凑过来的两片樱唇那么鲜
红,那么动人地颤抖。于是他吻了她。
  她觉得耳鼓里响起低低的怪叫声,好似是放在耳旁的海螺发出来的;她从这
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急跳。她的身体好像完全融化到他的身体中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合而为一地站着,他如饥似渴地紧紧吻着她的嘴唇,似乎
永远也吻不够。
  后来他突然放开她,她感到自己无法单独站住,便抓住篱笆来支撑着。她抬
起那双燃烧着爱欲和胜利之火的眼睛望着他。
  "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说吧----说吧!"他的两手仍然搭在她肩上。
她觉得他的手还在颤抖,并且很喜爱这样的颤抖。她热烈地向他凑过去,可是他
却稍稍退却,没有让她贴近,同时用那双已经毫无疏远之意、而如今正苦于绝望
挣扎的眼睛看着她。
  "不要!不要这样!"他说。"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要对你无礼了。"她快活而
热情地微笑着看着他,表示她已经忘记了时间、地点和一切,只记得他的嘴唇紧
贴着她的嘴唇时的滋味。
  他突然抓住她用力摇着,摇得她满头黑发凌乱地披散到肩上,仿佛怀着对她
----和对他自己的满腔怒火在摇着她。
  "我们不能这样!"他说。"我告诉你我们决不能这样!"看来如果他再摇下去,
她的脖子就要摇断了,头发已经蒙住了她的双眼,她被他的行动吓呆了。她竭力
挣脱开来,然后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的额上渗出小小的汗珠,他紧握双拳,似乎
在经受某种痛苦。他直望着她的脸,那双灰色的眼睛仿佛要把她刺穿。
  “这全是我的错----与你没关系,而且永远不会再发生了,因为我要带着媚
兰和婴儿离开这里。"“离开?"她痛苦地嚷道,"啊,不!"“是的,千真万确!
你以为做了这种事我还会留下来吗?
  而且这种事以后还可能发生----"
  “但是,艾希礼,你不能走。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是爱我的----"“你还要我
这样说吗?好,我就说,我爱你。"他忽然鲁莽地向她凑过去,吓得她连忙朝后退,
把身子靠到篱笆上。
  "我爱你,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爱你的情火,爱你那十足的冷酷无情。
我爱你到什么程度,爱到我刚才几乎败坏了这所庇护过我和我一家的殷勤款待,
爱到几乎忘掉了我那世界上再好不过的妻子----爱到我在这泥地里就能对你放肆,
把你当作一个----"她在一遍混乱思绪中挣扎,心里像被冰刀戳了似的,感到痛苦,
感到心寒。她犹豫地说:"如果你有了那样的感觉----而又没有把我怎么样----那
么你就是并不爱我。"“我是永远无法使你理解的。"他们相视对方,都不再说话
了。突然思嘉打了个寒颤,她仿佛作了一次长途旅行后回来,看见这里还是冬天,
赤裸裸的田野由于那些割剩的残梗而显得分外凄凉,她更觉得寒冷极了。同时也
看见艾希礼苍老而冷漠的面孔,那张她如此熟悉的面孔,如今也回来了,那面孔
也是一幅寒冬景象,并且由于伤痛和悔恨而显得越发萧瑟。
  这时她真想掉过头来,抛下艾希礼,进屋去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可是
她太疲倦了,懒得走动,甚至连说话也觉得劳累。
  "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她终于说。"我是说,一切都完了。
  没有什么可爱的了。没有什么还值得奋斗的了。你走了,塔拉也很快就会完
了。"他注视着她,过了好一会,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挖起一小块泥土。
  "可是,这些东西还留着呢,"他说着,脸上又重新浮现出原来那种微笑的影
子,这样的微笑带着既嘲弄他自己又嘲弄思嘉的意味。"尽管你没有意识到,这些
是你爱得比我更深的东西,你还拥有塔拉呢。"他拿起她柔软的手,把那块润湿的
泥土塞到她手里,把她的手指并拢。现在他的双手已经不发烫了,她的手也是这
样。她朝那块泥土看了看,觉得这对她真是毫无意义。她看着他,渐渐模糊地认
识到他身上有一种精神的完整性,那是她那双热情的手所无法分裂的,而且无论
什么样的手都办不到。
  即使你把他杀了,他也决不会抛弃媚兰。即使他至死热爱着思嘉,他也决不
会同她苟合,并且会竭力设防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永远也不会穿过那身铁甲
了。殷勤好客、忠诚名誉,这些字眼对他来说有着比她更大的意义。
  泥土在她手里是冷冰冰的。她又一次看着它。
  "对了,"她说,"我还拥有这个呢。"
  起初,她觉得艾希礼那些话毫无意思,而泥土只不过是红泥土而已。但她突
然想起塔拉周围的红色海洋,觉得它多么可爱,而且为了保留它她曾多么艰苦地
奋斗过----为了今后继续拥有它她还必需多么艰苦去进行奋斗。她再一次看着他,
不知那炽热的感情洪流如今究竟到哪里去了。现在她可以静下来思考,但无法感
觉,对艾希礼,还是对塔拉,都是这样,因为她的全部热情都已经枯干了。
  "你不必走,"她明白地说。"我不会让你们大家挨饿的,就算是我讨好你也罢。
刚才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她转身向荒地那边的房子走去,一面把她的头发
整理成一个发髻贴在颈后。艾希礼目送着她,看她抬起瘦小的肩膀向前走去。而
这一姿势映到他的心灵上,比她所说过的任何话都更加深刻。
 
            第三十二章

  思嘉走上屋前的台阶时,她手里还抓着那团红泥。她小心翼翼地避免走后门,
因为嬷嬷眼尖,一定会看出她做了什么大不该的事。她不想看见嬷嬷或任何别的
人,她觉得她再也没有勇气同别人见面或交谈了。她没有什么难为情、失望或痛
苦的感觉,只觉得两腿发软,心里空虚到了极点。她用力捏紧那团泥土,捏得从
拳头缝里挤出泥来,同时她一次又一次像鹦鹉学舌似地说:"我还有这个呢。是的,
我还有这个。"她已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除了这块土地,除了这块她刚才几分钟
前还想将它像块破手帕似的遗弃的土地,她什么也没有了。现在,这土地又显得
可爱起来,她暗暗诧异,不知是一股什么疯劲儿支使她,竟会把这块土地看得一
钱不值了。要是艾希礼让步,她这时肯定已经和他一起离开这里,义无反顾地丢
下家庭和朋友,不过,即使在内心空虚时她也明白,要丢下这些可爱的红色山冈
和久经冲洗的沟渠,以及黑黝黝的枯瘦松林,那是多么令人揪心的事。她的心思
一定会如饥似渴地回到它们身边来,直到她临终那一天为止。即使是艾希礼也难
以填补她心中因塔拉被挖走而留下的空白。艾希礼是多么聪明又多么清楚地了解
她呀!他只要把一团湿土塞到她手里,她头脑马上就清醒了。
  她正在穿堂里准备关门,这时她听到了马蹄声,便转过身去看马车道上的动
静。万一在这个时候有客人来,那就讨厌了。她得赶快回自己房里去推说头疼。
  但是马车驶近时,她大为惊讶,便不再逃跑了。那是一辆新马车,擦得铮亮,
鞍辔也是新的,还镶着许多闪光的铜片。这无疑是生客。凡是她认识的人当中没
有一个能买得起这样显赫而簇新的装备。
  她站在门道里看着。冷风吹动着她的衣裙,在她那双湿脚周围飕飕地刮着。
这时马车在屋前停下,乔纳斯·威尔克森跳下车来。思嘉看见他们家这位监工居
然坐上了这么漂亮的马车,穿上了这么精致的大衣,不觉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
自己的眼睛。威尔告诉过她,自从他在"自由人局"谋到新的差使以来,他显得很
阔绰,敲诈黑人或政府,或者没收人们的棉花,硬说那是联邦政府的。因此赚了
许多钱,毫无疑问,这些钱决不是他在这样的艰难岁月里能正当挣来的。
  如今就是这个威尔克森,从那辆漂亮的马车上下来,然后又搀扶一个穿着打
扮与她身份相称的妇人下了车。思嘉一眼便觉得那衣服颜色亮得刺眼,庸俗到了
极点,不过她还是很有兴趣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很久以来,对于时髦的衣着
她甚至连看的机会也没有了。嗯!今年不怎么兴宽阔的裙箍了,她心里想,同时
打量着那件红色花纹的长衣。还有,合拢那个黑鹅绒宽外套后,你便知道当今的
外套有多短了。多小巧的帽子!无边帽准是过时了。因这顶带檐帽戴在妇女头顶
上像个硬邦邦的大饼。帽带不是像软帽那样系在下巴底下,而是系在背后那束高
高的发卷下面,发鬈从帽子后边往下垂着,使得思嘉不能不特别注意,但帽子无
论在颜色或质地上都与这个女人的头发不相配。
  那女人下了马车后,一双眼睛立即朝房子望去。思嘉发现她扑满了白粉的兔
儿脸上有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呀,原来是埃米·斯莱特里!"她嚷道,因为十分惊异,不觉提高了嗓门。
  "是的,是我!"埃米说,含一丝傲慢的微笑扬起头来,开始走上台阶。
  埃米·斯莱特里!这个狡猾的荡妇,爱伦给她的婴儿施过洗礼,可她却把伤
寒症传染给爱伦,送了她的命。这个浓妆艳抹、粗俗而肮脏的白人渣滓,如今正
昂首阔步、得意洋洋地走上塔拉的台阶,仿佛她就是这里的人了。思嘉想起爱伦
来,感觉又突如起来地回到她那空虚的心田,一股暴怒像疟疾似的震憾着她。
  "滚下台阶,你这贱货!"她大声喝道。"从这里滚开!滚开!"埃米的颚骨顿
时垂下来,她看看乔纳斯,只见他正皱着眉头往上走。他尽管很生气,但仍竭力
保持威严。
  "不许你用这种态度对我妻子说话,"他说。
  "妻子?"思嘉不禁轻蔑地笑起来,这大大刺伤了对方。
  "你早该讨她做老婆了。你害死我母亲以后,是谁替你后来的孩子们施洗礼的
啊?"埃米"啊!"了一声便连忙转身下台阶,但乔纳斯一把拉住她的胳臂,不让她
向马车那边逃跑。
  “我们是来拜访的----友好的拜访嘛,"他竭力嚷道,"想同老朋友谈一桩小
事情----"“朋友?"思嘉的声音厉害得像抽了一鞭子。"我们什么时候跟你们这样
下贱的人交过朋友?斯莱特里家当初靠我们的施舍过活。后来却以害死我母亲当
作回报----而你----你----我爸因为你跟埃米养了私生子才把你开除了,这一点
你很清楚。这是朋友吗?赶快从这里滚开吧,免得我把本廷先生和威尔克斯先生
叫来。"听到这里,埃米便挣脱了丈夫的手向马车逃去,拖着那双带有雪亮的红鞋
帮和红流苏的小靴爬上马车。
  这时乔纳斯也跟思嘉一样气得浑身发抖,他那张松驰的胖脸涨得发紫,活像
一只愤怒的土耳其火鸡。
  "你以为现在还是有权有势?可是,我对你一清二楚。我知道你连双鞋也没有,
打赤脚了。我知道你父亲已经成了白痴----"“从这里给我滚开!"“哼,我看你
这腔调也叫不了多久了。我知道,你已经完蛋了。你连税金也付不起。我到这儿
来是想买你的这个地方----给你出个公道的价钱。埃米巴望住在这里。可现在,
说实话,我连一分钱也不给你了!你们这些住惯了沼泽地、自以为了不起的爱尔
兰人,等你们因为交不起税金被赶走的时候,便会明白现在在这里掌权的究竟是
些什么人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要买下这块地方,通通买下来----连家具及所有
的一切----那时我要住在这里。"原来,一心想要夺走塔拉的人就是乔纳斯·威尔
克森—-乔纳斯和埃米,他们用迂回的手法极力要搬进曾经使他们蒙受侮辱的住所,
以达到报复的目的。思嘉的全部神经充满了仇恨,就像那天她把枪筒对准那个长
满络腮胡的北方佬面孔开火时似的。她恨不得此刻手里还握着那支枪呢。
  "不等你们的脚迈进门槛,我就要把这所房子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掉,把它
烧光,然后遍地撒上盐。"她高声喊道。
  "我叫你滚出去!给我滚开!"
  乔纳斯恶狠狠地瞪着她。想继续说下去,但随即向马车走去。他爬进马车,
坐在那个正在抽泣的新娘身边,然后掉转马头。他们走时,思嘉还真想啐他们一
口。她真的啐了,她明知这是一种粗俗的孩子气的举动,但却因此觉得心里舒畅
多了。她巴不得他们还看得见这一举动。
  那些该死的黑人同情者竟敢跑到这里来当面奚落她的贫穷!那个卑鄙的家伙
根本就不想给塔拉出什么价钱。他只不过以此为借口到思嘉面前炫耀自己和埃米
罢了。那些厚颜无耻的提包党人,浑身长满虱子的穷白人,还吹牛要住到塔拉来
呢。
  可是,她突然害怕起来,这时怒气全消了。该死的!他们想住到这里来呢!
她竟毫无办法能阻止他们购买塔拉,毫无办法阻止他们扣押每一面镜子,每一张
桌子和床,扣押爱伦的桃花心木家具,以及每一件尽管已经被北方佬暴徒弄坏但
对她却仍然十分珍贵的东西。还有那些罗毕拉德家的银器。我决不让他们得逞,
思嘉忿忿地想。不,即使我不得不把这地方烧毁!埃米·斯莱特里永远也休想踏
上任何一小块母亲曾经走动过的地方!
  她关起门来,将背靠在门上,但仍然感到非常害怕,甚至比谢尔曼的军队住
进这所房子里的那天还怕得厉害得多。
  那天她最感到害怕的是塔拉可能会不由她分说硬被烧掉。可这次更糟----这
些卑劣的家伙将住在这所房子里向他们的狐朋狗党大肆吹嘘他们如何把骄傲的奥
哈拉家赶出去了。说不定他们还会把黑人带到这里吃饭睡觉。威尔告诉过她,乔
纳斯曾煞有介事地让黑人与他平起平坐,同他们一起吃喝,到他们家去拜访,让
他们坐他的马车同他一起兜风,还一路抱着他们的肩膀亲热呢。
  她一想到塔拉有可能遭到这样最后一次侮辱,心怦怦乱跳得几乎要透不过起
来了。她竭力镇静下来考虑眼前的问题,设想一条出路,但她每次集中思考时,
总有一股新的愤怒与恐惧的激情震撼她。出路一定会有的,有钱人总是有的。一
定会有人能借钱给她。不可能恰好这时候钱都用光了,或者吹走了。于是艾希礼
开玩笑的话又回到她的耳边:"只有一个人,瑞德·巴特勒......他有钱。"瑞德
·巴特勒。她匆忙走进客厅,随手把门关上。从百叶窗透进来的幽暗的微光和冬
天的暮色把她紧紧地包围着。
  谁也不会想起要到这里打扰她,而她正需要时间来安静地想一想。刚才脑子
里闪出的那个念头原来这样简单,她不明白以前为什么她竟没有想到过。
  "我要从巴特勒那里弄到钱。我要把钻石耳环卖给他,要不就向他借钱,用耳
环作抵押,将来有了钱再还给他。"这时候,她觉得大大放松了,结果反而显得虚
弱起来。她将交纳税金,并在乔纳斯·威尔克森面前放声大笑。可是紧跟着这个
愉快的念头,出现了严酷的事实。
  "我不光是今年要交纳税金,还有明年和我今后一生中的每一年呢。要是我这
次交了,他们下次定会将税额提得更高,直到把我赶走为止。如果我的棉田得一
次丰收,他们就抽它的税,到头来叫我一无所得,或者干脆将棉花没收,说它是
联邦政府的。北方佬和那帮追随他们的恶棍已经把我带到他们所需要的地步了。
只要我还活着,便一辈子都得担心他们会把我抓祝我得一辈子担惊受吓,拼命挣
钱,直到累死为止,眼看着自己的劳动一无所获,棉花被人家抢走了事......就
说借三百美元来交税款,这也只能救当务之急。我所需要的是永远脱出这个圈套,
好让我每晚安心睡觉,用不着为明天、下个月、乃至明年将要发生的事情操心。
"她继续这样思索着。有个念头冷静而自然地在她的脑子里形成了。她想起瑞德,
想起他那在黝黑皮肤衬托下闪光的雪白牙齿,以及那双一直在抚慰她的黑眼睛。
她记起亚特兰大被围困的最后阶段那个十分炎热的夜晚,那时他坐在皮蒂姑妈的
一半为夏天的朦胧月色所掩蔽的走廊上,她感觉到他那只炙热的手又握住了她的
胳膊,他一面说:"我想要你超过以前想过以前想要的任何一个女人----我对你比
对任何一个女人都等待得更久了。"“我要跟他结婚,"她冷静地想道。"到那时,
我就再也用不着为钱操心了。"多么美好的念头啊,比登天的希望还可爱呢,永远
也不必再为钱操心,相信塔拉永远平安无事,而且全家不愁吃穿,她自己也无需
再在石壁上碰得鼻青脸肿了!
  她觉得自己很老了。下午的几件事已耗尽了她的全部感情,最初是那个关于
税金的惊人消息,然后是艾希礼,最后是她对乔纳斯·威尔克森的一场暴怒。现
在,她已没有什么感情了。如果说她的感觉能力还没有完全枯竭,那么她身上一
定会有某种力量起来反对她头脑中正在形成的那个计划,因为这世界上没有第二
个像瑞德那样叫她憎恨了。但是她已经没有感情作用。她只能思考,而她的思想
是非常实际的。
  "那天晚上当他在路上把我们甩掉的时候,我对他说过些可怕的话,不过我可
以让他忘掉,”她这样毫不在意地想着,显然相信自己依旧是迷人的。"只要我在
他身旁,巴特勒还是不好轻易消受的。我要叫他感到我曾经一直爱他,而且那天
晚上不过是心烦意乱又十分害怕而已。唔,男人总是自命不凡的,只要你恭维他,
说什么他也相信......我决不能让巴特勒意识到我们当前处于怎样的困境,要先
征服他再说。嗯,决不能让他知道!即使他怀疑我们已经穷了,他也得知道我所
需要的是钱而不是他这个人。反正他无法知道,因为连皮蒂姑妈也不了解真实情
况呢。而等到我同他结婚以后,他便不得不帮助我们了。他总不能让自己妻子家
的人饿肚子呀。"他的妻子。瑞德·巴特勒夫人。在她的静静思考之下潜藏着的某
种带着反感的意识隐约动了动,但很快就平静了。她想起她同查尔斯度过的那个
矩暂密月中的令人厌恶的情景,他那摸索的双手,他那笨拙劲儿,他那不可思议
的激情----以及韦德·汉普顿。
  "现在不去想它。等同他结了婚再去动这个脑筋吧......"等到同他结了婚以
后,记忆摇动了警铃。一股冷冰冰的感觉从她的脊椎直往下流。她再一次记起在
皮蒂姑妈家的走廊上那个夜晚,记起她怎样询问他是否在向她求婚,记起他又是
怎样恶狠狠地笑起来,并且说:"亲爱的,我是不打算结婚的呀!"也许他是不打
算结婚。也许,尽管她那样迷人和狡黠,他还是拒绝娶她。也许----啊,多可怕
的想法!----也许他完全把她忘了,并且正在追逐别的女人。
  "我想要你超过以前我想要的任何一个女人......"思嘉紧紧地握着拳头,几
乎把指甲插到手心肉里去了。
  "如果他把我忘掉了,我也要叫他记起来。我要叫他再一次想要我。"而且,
如果他不想娶她而只是仍然想要她,那也有办法拿到钱的。毕竟,他曾经有一次
要求她当他的情妇嘛。
  她在客厅暗淡的光线中竭力要同那三条最能束缚她灵魂的绳子进行一次迅速
的决战----那就是对爱伦的思念、她的宗教信条,以及对艾希礼的爱,她知道自
己心中的主意对于她那位即使远在温暖天国(她一定在那里)的母亲来说也必然
是丑恶的。她知道私通是一种莫大的犯罪。她也知道,像她现在这样爱着艾希礼,
她的计策更是双重的卖淫。
  但所有这些在她心里头无情的冷酷和绝望的驱策面前都让步了。爱伦已经死
了,而死亡或许会赋予人们理解一切的能力。宗教用地狱之火来胁迫,禁止私通,
可是只要教会想想她是在不遗余力挽救塔拉,使它安然无恙,同时挽救她一家免
于饥饿----那么,如果教会还要懊恼就让它懊恼去吧。她自己才不懊恼呢。至少
现在还不。而且艾希礼----艾希礼并不要她呀。是的,他是要她的。她每回想起
他吻她的嘴唇时那种温馨的感觉,便相信这一点。但是他永远了不会把她带走。
真奇,怎么想跟艾希礼逃走就好像不是犯罪似的,而一跟瑞德----在这个冬天傍
晚的苍苍暮色中,她来到了从亚特兰大沦陷之夜开端的那条漫漫长路的尽头。当
初踏上这条路时,她还是个娇惯了的、自私自利而不谙世故的少女,浑身的青春
活力,满怀热忱,很容易为生活所迷惑。如今,走到了这条长路的尽头,那个少
女在她身上已经无影无踪了。饥饿和劳累,恐惧和紧张,战争和恐怖,早已带走
了她的全部温暖、青春和柔情。在她生命的内核周围已经形成一层硬壳,而且,
随着无尽的岁月,这支硬壳已经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地变得很厚了。
  然而,直到今天为止,还两个希望在支撑着她。她一直希望战争结束后生活
会逐渐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她一直希望艾希礼的归来会给生活带回某种意义。如
今这两个希望都已成了泡影。而乔纳斯·威尔克森在塔拉前面走道上的出现更使
她明白了,原来对于她,对于整个南方来说,战争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最激烈的
战斗,最残酷的报复,还刚刚开始呢。
  而且艾希礼已经被自己的话永远禁锢起来,这是比牢房还要坚固的呀。
  和平令她失望了,艾希礼令她失望了,两者都在同一天发生,这仿佛那层硬
壳上的最后一丝缝隙已被堵上。最后一层皮已经硬化了。她已经成为方丹老太太
曾劝她不要做的那种人,即成为一个饱经艰险因而敢做敢为的妇女。无论是生活
或者母亲,或者爱情的丧失,或者社会舆论,一概不在乎了。只有饥饿和饥饿的
梦魇才是她觉得可怕。
  她一经横下心来反对那些将她捆缚在旧时代和旧的思嘉的一切,这时她便感
到浑身轻松自在了。她已经作出决定,并且托上帝的福一点也不害怕了。她已经
没有什么可以丧失的了,她的决心已经下定。
  只要她能够诱惑瑞德跟她结婚,便一切称心如意了。可是万一----他办不到
呢----那也没有什么,她同样会拿到那笔钱。她有那么一会儿竟怀着自然的好奇
心想起当情妇会是什么样的滋味。瑞德会不会要她留在亚特兰大,就像人们说的
他把沃特琳那个女人养在那里一样呢?如果他叫她留在亚特兰大那就得付钱----
付出足够的钱来补偿因她离开塔拉而受到的损失。思嘉对于男人生活中的隐秘一
面毫无所知,也无法去了解这种安排可能涉及到的问题。她还说不准要不要有个
孩子。那可毫不含糊是活受罪呀。
  "我现在不去想它,以后再去想吧,"就这样她把这个令人心烦的念头抛到脑
后,免得动摇自己的决心。今晚她就告诉家人,她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必要时
设法用农场作抵押。
  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行。等到以后他们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时,那就
活该了。
  一想到行动,她就昂头挺胸起来。她清楚,这桩事不会是轻而易举的。上一
次,那是瑞德在讨好她,而她自己是掌权人。可如今她成了乞丐,是个无权提出
条件的乞丐了。
  "可是我决不像乞丐去求他。我要像个施恩的王后那样到他那里去。他万万不
会知道的。
  她来到那块高高的壁前,昂起头端详自己。她看见带有裂纹的镀金镜框里站
着一个陌生人。仿佛一年来她真是第一次看见自己。实际上她每天早晨都照镜子,
看自己的脸是否干净,头发是否整齐,不过她每次因为有别的事情压在心上,很
少真正端详自己,可是这个陌生人呀!这个脸颊瘦削的女人不可能就是思嘉呀,
思嘉有着一个漂亮的迷人的、容光焕发的脸蛋呀!可是她看见的这张脸一点不漂
亮,也丝毫没有她清楚记得的那种魅力了。这是张苍白憔粹的脸,而且那双向上
斜挑着的绿眼睛上方的黑眉毛,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也像受惊鸟儿的双翅那样
突然扬起,给人以骇异的感觉。她脸上呈现出一种艰辛而窘迫的神态。她想:"我
的容貌已引诱不了他。"于是又有了绝望的心情。"我消瘦了----消瘦得多么可怕
啊!"她拍拍自己的脸蛋,又急切地摸摸锁骨,觉得它们已经从紧身上衣里矗出来
了,而她的乳房已那么干瘪,几乎跟媚兰的一样小了。看来她已不得不在胸部塞
些棉絮什么的,使乳房显得丰满些才行,可她一贯瞧不起搞这种假名堂的女孩子
的呀。假乳房嘛!这叫她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她的衣着。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
把补过的衣褶摊在手里看着。瑞德喜欢女人穿着好,穿得时髦。她怀着期待的心
情想起她服丧后第一次出门时穿的那件有荷叶边的绿衣裳和他带来的那顶羽毛装
饰的绿色帽子,这些得到了他的连声赞赏。她还怀着羡慕甚至忌妒的心情想起埃
米·斯莱特里那件红格衣服,那双带穗的红靴子和那顶煎饼式的宽边帽。这些东
西都很俗气,但是又新又时髦,准能惹人注意。而现在,瞧,她多么需要惹人注
意啊!尤其是瑞德·巴特勒的注意!要是他看见她穿着旧衣服,他便会明白在塔
拉什么都不行了。可是万万不能让他明白呀。
  她竟然以为凭着她这又细又瘦的脖子,馋猫般的眼睛,破旧的衣着,就可以
到亚特兰大去按自己的需要拿住人家,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要是她在自己最
美、穿着漂亮的时候还没能赢得他向她求爱,那么如今邋邋遢遢,她怎么还敢存
这种希望呢?如果皮蒂姑妈讲故事属实,那他会是亚特兰大最有钱的人,并且很
可能对那里所有的漂亮女人,好的坏的都挑拣过了。好吧,她泄气地想,我只具
有大多数漂亮女人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下定了决心。不过,要是我有一件漂亮
衣服----在塔拉可没有什么漂亮衣服,甚至连一件没有翻改两次的衣服也没有。
  "就这样吧,"她心里嘀咕着,失望地俯视着地板。她看见爱伦的苔绿色天鹅
绒地毯,它已经很旧,有的地方磨坏了,撕破了,而且由于无数人在上面睡过而
留下了许多污渍,何况思嘉看见便明白塔拉也像这地毯一样破旧不堪,更加觉得
丧。整个那间愈来愈暗的房子都令她沮丧,这时她走到窗前,举起窗棂,打开
百叶窗,将冬日傍晚最后的光线放进房里。她关好窗户,把头倚在天鹅绒窗帘上,
两眼越过荒凉的田野向墓地上的苍苍柏树林望去。
  那苔绿色的窗帘使她脸颊上有一种刺痒而柔软的感觉,她欣慰地把脸贴在上
面轻轻摩擦。忽然她像一只猫似的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它。
  几分种后,她将那张沉重的大理石面桌上从对面拉过来。
  桌腿下面生锈的脚轮像抗议似的吱吱作响。她把桌子推到窗下,将裙子扎起
来,爬到桌上,踮起脚尖去抓那笨重的窗帘杆。但是,那杆子挂得太高,她很难
够得着,只得耐心地一次又一次跳起来去抓它,好不容易才把铁钉从木框上拉出
来,窗帘和杆子一起掉下来,哗啦一声落在地板上。
  仿佛施了魔法似的,那扇客厅的门忽地开了,嬷嬷那张宽大的黑脸随即出现
在门口,几乎每道皱纹都流露出热切的好奇和深深的疑惑。她很不以为然地看着
思嘉,后者正站在桌上,撩起裙子,露出膝盖,准备跳下地来。她脸上浮出激动
和胜利的神色,嬷嬷马上怀疑起来。
  "你动爱伦小姐的窗帘干什么?"嬷嬷问。
  "你站在门外偷听?"思嘉反问道,一面轻捷地跳下地来,然后将这块因年久
尘封而越发沉重的天鹅绒叠好。
  "根本用不着在门外偷听,"嬷嬷反驳她,一面双手叉腰,准备干仗了。"爱伦
小姐的窗帘碍你什么了,犯得着你把杆子也拔出来,一古脑儿拽下来。爱伦小姐
生前那么爱惜这些帘子,我可不让你这样糟踏!"恩嘉用忌妒的目光盯着嬷嬷,这
双热切而愉快的眼睛使人想起从前幸福年月里那个顽劣的小姑娘,对于那些年月,
嬷嬷如今只有惋叹了。
  "嬷嬷,快到阁楼上去把我那只装衣服样子的箱子取下来。"她喊着,轻轻推
了她一把。"我要做一件新衣裳。"嬷嬷一面想着要她这二百磅的笨重身躯爬上爬
下十分恼怒,一面又恐惧地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一事要发生了。她连忙把几块窗帘
从思嘉手里一把抢过来,紧紧抱着压在她那对下垂的乳房上,仿佛那神圣不可侵
犯的遗物。
  "你不能用爱伦小姐的窗帘来作新衣服,要是你居然打这个主意的话,只要我
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一瞬间,嬷嬷惯于形容"牛脾气"的那种表情在她的小主
妇脸上掠过,随间又变为微笑,这种嬷嬷不好反对了。但这并没有骗过这个黑老
太太。她明白思嘉姑娘只不过用微笑争取她,而这件事她是决不放过的。
  "嬷嬷,别小器了。我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可总得穿件新衣裳呀。"“你用
不着穿什么新衣裳。其他的太太们也没有穿新衣裳的。她们都穿旧的,还显得很
体面呢。爱伦小姐的孩子只要高兴也可以穿破衣裳,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而且
人家会尊敬她,就像她穿了绫罗绸缎一样。"那种牛脾气的表情又出现了。"天哪,
真有趣,怎么思嘉小姐越长越象杰拉尔德先生而不像爱伦小姐了呢!"“告诉你吧,
嬷嬷,皮蒂姑妈写信来。说范妮·埃尔辛小姐星期六结婚,我当然要去参加婚礼。
所以我得有件新衣裳埃"“我看你身上穿的这件衣裳就和范妮小姐的结婚礼服一样
漂亮了。皮蒂小姐不是来信说过,埃尔辛一家也穷得厉害嘛。"“可是我一定得穿
件新衣裳才行呀!嬷嬷,你还不清楚我们多么需要钱用。那笔税金----"“是的,
我知道所有关于锐金的事,不过----"“你知道?"“是呀,上帝也给了我耳朵,
不是吗?难道我就听不见?
  尤其是威尔先生,他从来就不关门。"
  难道嬷嬷什么都知道了,全都听到吗?思嘉觉得奇怪,这个走动起来连地板
都要摇晃的笨重身体,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偷听人家的谈话了。
  "好吧,要是你什么都听见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乔纳斯·威尔克森和埃米---
-"“是的,"嬷嬷说,眼里流露出潜藏着的怒火。
  "那么,你就别固执了,嬷嬷,难道你不知道我必须到亚特兰大去弄钱来交税
金吗?我得弄到一笔钱呀,我只好这样了。"她一只手握拳打另一只手的手心。"
老实说,嬷嬷,他们要把我们全部赶走,到那时,我们往哪里去呢?你看,那个
害死了母亲的贱妇埃米·斯莱特里正准备搬进这所房子里来,到母亲生前睡的床
上来睡觉呢,这时候你还用着为母亲的窗帘这种小事跟我争吵吗?"嬷嬷像只不安
分的大象似的,将笨重的身子的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上。她隐约地感觉自
己快要让步了。
  "不,我决不让那贱货到爱伦小姐的房里来,也决不让我们大家给撵到马路上
去,不过----"她突然用责备的眼光死死盯住思嘉:"你准备换上新衣裳去向他借
钱,那个人是谁呀?"“这个嘛,"思嘉刚一开口又止住了,接着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我自己的事。"嬷嬷狠狠地瞪着她,就像思嘉小时候做了错事找借口来蒙她,
被她看穿了那样。她仿佛看透了思嘉的心思,这时思嘉无可奈何地俯首低眉,对
自己的蓄意行为感到羞愧。
  "原来你需要穿一件簇新的漂亮衣裳去借钱。可这种事我觉得并怎么对头。你
又不直说钱从哪儿来的。"“我什么也不想说,"思嘉不耐烦地说。"那是我自己的
事。
  你到底给不给我那块帘子,帮我做件衣裳?"“好吧,"嬷嬷轻声说,她突如
起来的妥协口吻反而引起思嘉满腹狐疑。"我来帮你做。我说可以把那帘子的缎子
衬里做条裙子,上面的花边可以拆下来镶短裤边。"她把那块天鹅绒窗帘递给思嘉,
脸上掠过一丝狡狯的笑容。
  "媚兰小姐和你一起到亚特兰大去吗,思嘉小姐?"“不,"思嘉肯定地回答说,
她开始明白快要发生的事了。
  "我一个人去。"
  “这是你的想法喽,"嬷嬷断然说。"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还让你穿上那件
新衣裳。是的,小姐,一路上我会寸步不离的。"思嘉瞬息之间想像着她的亚特兰
大之行和自己同瑞德谈话时,嬷嬷像只巨大的黑色看门狗那样横眉怒目地站在背
后。于是她又摆出笑脸拍了拍嬷嬷的肩膀。
  "好嬷嬷,你那么好心要跟我一起去,一路上照顾我,可是这里没有你,他们
怎么活呀?你知道你简直就是塔拉的管家了。"“哼,"嬷嬷说,"别给我灌米汤了,
思嘉小姐,从我给你换第一块尿布,我就知道你。我说过我要跟你去亚特兰大,
我就去定了。要是你一个人到遍地都是北方佬和自由黑人之类的城市去,爱伦小
姐在坟墓里也要躺不住了。"“但是我会到皮蒂姑妈家去住的,"思嘉拼命找借口
为自己辩解。
  "皮蒂帕特小姐是个好人,她自以为什么都懂,可实际并不是那样,"嬷嬷说
着,便转过身去,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好像宣告谈话到此结束。她走进大厅。
这时地板又颤动起来,因为她在大声喊叫:"百里茜,孩子,搭起楼梯到阁楼,把
思嘉小姐的装衣服样子的箱子搬下来,想办法找一把好剪刀,可别闹个通宵还干
不完哪。"“真糟糕,"思嘉满心不高兴地暗忖着。"我背后很快就会有一只大警犬
跟着了。"晚餐后,收拾完餐具,思嘉和嬷嬷把衣服样子放在饭桌上,这时苏伦和
卡琳忙着拆窗帘的缎子衬里,媚兰用干净刷子刷天鹅绒窗帘上的尘土。杰拉尔德
、威尔和艾希礼坐在房间里抽烟,一面嘻嘻哈哈地看着妇女们在忙合。思嘉身上
似乎有一股愉快的兴奋之情感染了大家,但他们并不理解这种兴奋的意义。思嘉
脸上泛着红晕,眼睛里闪耀着光辉,老是笑个不停。她的笑声让大家都开心,因
为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听过她真正笑过了。这使杰拉尔德尤其高兴。他的眼睛跟
着她轻盈的体态转,往常那呆滞的眼神大大减少了,而且每当她从身边经过时都
要赞赏地拍拍她的臂膀。女孩子们都激动得像在准备一次跳舞晚会,她们拆呀,
剪呀,缝呀,仿佛在给自己做一件衣服似的。
  思嘉是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或者必要时把塔拉抵押出去。可是,究竟什么
叫抵押呢?思嘉说他们可以用下一年的棉花毫不费力地赎回来还绰绰有余呢。她
说得那么肯定,以致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问的了。当有人问起谁来借给她这笔
钱时,她说:"不必管闲事,"这样狡狯的答复把大家都逗笑了,她们纷纷开玩笑,
问她的那位百万富翁朋友到底是谁呢。
  "一定是瑞德·巴特勒船长,"媚兰略带揶揄的口气说,这个看来荒谬的设想
又引起大家一阵哄笑,因为他们知道思嘉最恨巴特勒,每回谈到他没有不骂他是
"下流坯"的。
  但是思嘉对媚兰的揶揄并没有反唇相讥,而同样在开玩笑的艾希礼一看到嬷
嬷匆匆对思嘉丢了个防范的眼色,便突然不敢笑了。
  苏伦被这种场合的晚会气氛感动得大方起来,拿出她那件虽然旧了但还相当
漂亮的爱尔兰花边护肩来,卡琳也坚持要思嘉穿她的便鞋到亚特兰大去,因为这
是目前在塔拉最好的一双鞋了。媚兰恳求嬷嬷给她留下足够的开鹅绒碎起来修补
她那顶旧软帽的框边,说那只老公鸡要不马上跑到沼泽地里去,便要同他那些华
丽的古铜色和翠绿色尾毛分家了。这话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思嘉看着那些飞针走线的手指,听着那些笑声,心里暗暗感到悲痛和耻辱。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对于我或者对于他们自己的整个南方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
情。他们还以为,不管周围的一切,他们谁也不会遇到真正可怕的事,因为他们
还是他们,奥哈拉家的,威尔克斯家的,汉密尔顿家的,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那
些黑人也这样想。多么愚蠢的人们啊!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还会这样想下
去,生活下去,习以为常,一切都不会改变。媚兰可以穿得破旧不堪,可以摘棉
花,甚至帮我杀人,但怎样也不会使她改变。她还是那个羞怯而高贵的威尔克斯
太太,那个十全十美的贵妇人!艾希礼能够面对死亡和战争,能够忍受受伤,蹲
监狱,然后回家过这种比一无所有还要坏的生活,可他同那个拥有'十二橡树'村
农场全部产业的绅士仍然一模一样。威尔有点不一样了。他看到了事物的真实情
形,不过他从来就是个没有多少东西可丧失的人。至于苏伦和卡琳----她们还以
为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呢。她们以不变应万变,因为她们觉得这局面很快就会过去
的。她们心想上帝会创造一个尤其对她们有利的奇迹。然后上帝不会这样。在这
附近唯一会出现的就是我正要到瑞德·巴特勒身上去创造的那个奇迹......他们
是不想改变的。也许他们不能变,我才是唯一改变了的人----可是如果我还有办
法,我也不会去改变的。"嬷嬷终于把所有的男人都赶出了饭厅,把门关好,然后
好开始试衣裳。波克扶杰拉尔德上楼睡觉去了,只有艾希礼和威尔还在前厅灯光
下坐着。他们有好一阵没说话,威尔嚼着烟草,像只平静的反刍动物。不过,他
那张和善的面孔可非常安静呢。
  "这次到亚特兰大去,"他终于慢吞吞地说,"我可不赞成。
  一点也不赞成。"
  艾希礼很快地看了眼威尔,然后将眼光移往别处。他什么也没说,只暗自纳
闷是否威尔也有他心中那种可怕的疑虑。
  但那是不可能的。威尔并不知道那天下午在果园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它是怎
样逼得思嘉走投无路的。威尔不可能注意到嬷嬷听见说起瑞德·巴特勒的名字时
脸上的那种表情;而且,威尔也不了解瑞德有钱和名声很坏的情形。至少,艾希
礼不认为他可能知道这些事,不过他自从回到塔拉以后已经明白,威尔像嬷嬷一
样似乎不用说便知道所有的事情,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前便有预感。周围空气中有
某种艾希礼说不清楚的不祥之兆,可是他没有能力挽救思嘉,使她不致陷于这不
祥的境地。那天夜里她没有正眼看过艾希礼一眼,她对艾希礼的那种威严而活泼
的兴奋神气简直吓人。他感到揪心的疑虑太可怕了,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没有权
利问她那是否属实而使她感到侮辱。他紧握双拳。凡是有关她的事情,他都无权
过问,当天下午他已经把这种权利彻底丧失了,永远丧失了。他已不能帮助她。
谁都无法帮助她。不过,他想起嬷嬷和她剪裁天鹅绒窗帘时表现的那种冷峻的态
度,便稍微感到欣慰了。
  嬷嬷会照顾思嘉的,无论思嘉愿意与否,她都会这样。
  "这些都是我引起的,"他懊恼地想。"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他想起那
天下午她是怎样挺着胸脯从他身边走开的,记得她倔强地昂起头来的样子。他的
那颗由于自己的无能而破碎、由于对方的仰慕而被误解了的心在向她靠近。他知
道在她的词汇里没有"仗义"这样的字眼,如果你说她是你平生所见最勇敢的女人,
她会瞠目而视,莫名其妙。他知道,她不会了解,当他觉得她勇敢时曾将多少真
正高尚的事情都归于她。他知道,她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勇敢地面对生活,用她自
己坚韧的精神去抵抗可能遇到的任何困难,以不承认任何失败的决心勇往直前,
即使发现失败已不可避免,也继续战斗下去。
  但是,过去四年他也看到了另一些不肯承认失败的人,一些明知处境十分危
险,但凭自己的勇气而慷慨以赴的人,结果他们还是失败了。
  他在阴暗的客厅里注视威尔,心想他从没见过像思嘉·奥哈拉身上所拥有的
这种勇敢,她要穿戴用她母亲的天鹅绒窗帘和公鸡尾毛做的衣帽,动身去征服世
界了。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思嘉和嬷嬷迎着寒风凛冽和彤云疾卷的阴沉天气在亚特兰大下
了火车。火车站在全城大火中毁了,还没有重建起来,她们是在那堆高出废墟好
几码的灰烬和烂泥中跳下来的,它们告诉人们,这里就是火车站了。思嘉习惯性
的环顾一下周围,寻找彼得大叔和皮蒂姑妈的马车,因为在战争年月每次她从塔
拉回到亚特兰大时都是他们来接的。
  随即她忽然醒悟起来,对自己的下意识举动一笑置之。当然了,彼得没有来,
因为她并没有把自己要到这里来的事预先通告皮蒂姑妈,而且她想起老太太在有
一封信里悲伤地说过,投降后彼得在梅里要求领回来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她环
顾车站周围车辙纵横和被分割得零零碎碎的空地,想找到一位老朋友和旧相识的
马车,好恳求人家把她们带到皮蒂姑妈的住处去,可是无论黑人白人她一个也不
认识。如果皮蒂写信告诉他们的情况属实,也许她的熟人中谁都没有马车了。时
世这么艰苦,人有吃有住就很不容易了,那顾得上牲畜。皮蒂的大多数朋友,像
她自己一样,现在都是双脚步行了。
  有很少几辆货车在运化车厢旁装货,还有几辆溅满了泥污的四轮单座马,车
上坐着粗壮的车夫,但载人的车只有两辆,其中一辆是轿车,另一辆是逢车,里
面坐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和一个军官。思嘉一见那身制服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尽管皮蒂姑妈在信中说过亚特兰大驻扎一军队,街上到处是大兵,思嘉猛一见到
这些穿蓝军服的人还是觉得惊异和害怕。这很难使人感到战争已经结束,也难相
信这些人不会追逐她,抢劫她,侮辱她。
  车站周围空荡荡的景象使她想起1862年的一个早晨,那时她作为年轻寡
妇身穿丧服、满怀厌倦地来到了亚特兰大。她记得这个地方当时多么拥挤,到处
是货车、客车和运送伤员的车辆,车夫们的漫骂声和叹息声,人们迎接朋友的招
呼声汇成一片喧闹,她不禁为战时那种心情轻松愉快的景象而感叹,接着又叹息
又如今不得不步行到皮蒂姑妈家去。但他仍然满怀希望,觉得只要到了桃树街,
她就会遇到熟人让她们搭车。
  正当她站在那里环顾观望时,一个棕色皮肤的中年黑人赶着一辆轿车向她驶
来,并从车里探出身来问:"要车吗,太太?两块钱,到亚特兰大城里啥地方都行。
"嬷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辆野鸡车!"她嘀古着,"黑鬼,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嬷嬷是个乡下
黑人,但她又并不经常住乡下;她清楚没有哪个体面妇女会坐野鸡车,尤其是轿
车的,除非家里有男人在身边护送。即使有个黑人侍女跟在身边,从习俗上讲也
还是不够的。嬷嬷看见思嘉仍在恋恋不舍地打量那辆出租马车,便恶狠狠地瞪了
她一眼。
  "我们走吧,思嘉小姐!一辆野鸡车和一个刚刚冒出来的黑鬼!不错,真是个
好搭档!"“我可不是刚冒出来的自由黑人。"车夫生气地辩解道。
  "我是老塔尔拍特小姐家的。这是她家的马车,我赶出来给家里挣点钱花。"
“哪个老塔尔伯特小姐?"“米尔格维尔的苏珊娜·塔尔伯特小姐呀。我们是老马
尔斯被打死以后搬到这里来的。"“你认识她吗,思嘉小姐?”
  “不认识,"思嘉遗憾地说。"我认识的米尔格维尔人很少。"“那好,我们走,
"嬷嬷断然地说。"你赶你的车吧,黑鬼。"她提起里面装着思嘉的新天鹅绒长袍、
帽子和睡衣的帆衣布袋,把包着自己衣物的干净包袱夹在腋下,然后领着思嘉走
过到处是煤渣和灰烬的湿地。思嘉尽管想坐车,但没和她理论,因为她不想与嬷
嬷发生争执。自头一天午她摘窗帘被嬷嬷抓住,嬷嬷眼里始流露出一副警惕的疑
惑神情,这是思嘉很厌烦的。看来难以逃脱她的陪伴,而且只要不是必须要求,
她也并不想激起嬷嬷的好斗脾气。
  她们沿着狭窄的人行道向桃树街走去,思嘉一路上都感到惊恐和悲伤,因为
亚特兰大已经变得如此荒凉,跟她记忆中的情景大不一样了。她们走过从前瑞德
和享利大叔叔住过的亚特兰大饭店所在地,如今那高雅的建筑只剩下一个空架和
部分焦黑的断垣残壁了。那些毗连铁路长达四分之一英里、存放着大量军需品的
库房还没重建起来,它们那些长方形屋基在灰暗的天空下看来分外凄凉。由于两
旁都没有了建筑物的墙壁,同时车库已经消失,因此火车道上的铁轨便显得赤裸
裸地毫无遮掩了。这些废墟中有一个与别处没有什么区别的地方,还保留着查尔
斯留给她的产业上的仓库遗址。享利叔叔已经替她付过去年的租金。过些时她得
偿还这笔钱。这又是一件叫她烦恼的事。
  她们拐了个弯走进桃树街时,她向五点镇望去,不禁大声惊叫起来,尽管佛
兰克告诉过她城镇已被大火夷为平地,她也从没想到这样彻底的毁灭。在她心目
中,她所热爱的那个城镇仍然处处是密集的建筑物和漂亮的房子。可是她现在看
到的这条桃树街连一个旧的标志也没有了,它显得如此陌生,仿佛她从没见过似
的。这条泥泞的大街,战时她曾驾车走过千百次的大街,围城时她低着头冒着在
空中开花的炮弹慌慌张张奔跑过的大街,她在撤离那天紧张匆忙而痛苦的时刻最
后告别的大街,如今竟是这样陌生,以致她伤心得要哭了。
  尽管自从谢尔曼在大火中撤出这座城镇和联盟军回来那一年起,这里已陆续
重建了许多新房子,可是五点镇周围依然有大片大片的空地,荒榛枯草中是一堆
堆烧焦的断砖碎瓦,其中又有几幢房子的遗址是她能勉强辩认出来的,房子只剩
下几截砖墙在暗淡的阳光里兀立着,没有玻璃的窗户张开大口,摇摇欲坠的烟囱
显得分外孤单。她也偶尔高兴地看见一两家熟悉的店铺,那是在炮火中幸存下来
并修复了的,其中那些耀眼的新红砖与灰色的旧墙形成强烈的对照。她从那些新
店铺门面和新办公楼的窗口看到令人兴奋的旧相识的牌号,但更多的名字是不的
熟悉的,尤其那成百上千的陌行医生、律师和棉花商的牌号。以前她在亚特兰大
几乎认识每个人,而现在眼前出现了这么多陌生的名字,这使她感到丧气。当然,
眼看着街道两旁新建筑物迎面而来,她也不能不为之振奋。这些建筑物也是成百
千的,有些还是三层楼房呢!到处都处在兴建新房子。她在大街上朝前望去,想
要让自己的观念适应这新的亚特兰大,这时她耳边是一片欢快的锯子声和锒头声,
眼前是一个又一个高耸的脚手架,人们扛着砖头在梯子上攀登。她朝前望去,望
着这条自己那么喜爱的大街,眼睛不觉有点湿润了。
  她心想:"他们把你烧成灰烬了,他们把你夷为了平地,可是他们并没有把你
打垮。他们打不垮你。你重获新生,变得像你过去那样雄伟,那样壮丽!"她顺着
桃树街往前走。后面跟着蹒跚的嬷嬷。一路发现人行道上仍像战争紧张时期那么
拥挤,这复苏的城镇周围仍然是那种仓皇喧扰的气氛,许久以前,她头一次拜访
皮蒂姑妈来到这里时,这城镇曾使她极为兴奋,仿佛浑身血液都要歌唱似的,如
今也像当时一样有那么多的车辆(只不过没有运送伤员的军车)在泥泞中挣扎,
有那么多马匹和骡子拴在店铺木棚前面的拴马桩上。人行道上拥挤不堪,她所看
到的面孔像头顶上的招牌一样,都是陌生的,都是些新人,许许多多容貌粗鲁的
男人和穿着俗丽的女人。街上到处是游手好闲的黑人,有的斜靠着墙壁,有的坐
在路边石上,像小孩天真地看马戏团游行的一样,好奇地观看着过往的车辆。大
街上一片乌黑。
  "尽是些刚放出来的自由黑鬼!"嬷嬷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们一辈子都没有个体面样儿。还有那一脸的粗鲁相。"他们就是一副粗鲁
相,思嘉也这样想,因为他们总是无礼地盯着她,不过她一看到那些穿蓝军服的
大兵,便吓得把这些黑人忘记了。城里到处是北方佬士兵,有的骑着马,有的步
行,有的坐在军车里,在街上闲档,从酒吧间出出进进。
  我永远也看不惯这些家伙,她握紧双拳,心里想。永远也不会!一面回过头
去对嬷嬷说:"快说,嬷嬷,赶快离开这群家伙。"“等我踢开这些挡路的黑鬼再
说,"嬷嬷大声回答道,一面用提包猛撞那个在她前面故意慢悠悠地磨蹭的黑人,
使他不得不闪到一边去了。"我不喜欢这个城镇,思嘉小姐。这里北方佬和刚放出
来的黑鬼太多了。"“那些不怎么拥挤的地方会好一些。只要我们过了五点镇,就
不会这样了。"她们择路越过那些放置在迪凯特街泥泞里的溜滑的垫脚石,然后继
续顺桃树街往前走。这里行人比较稀疏了。她们到了韦斯利礼拜堂,这是186
4年思嘉去找米德大夫那天停下来歇口气的地方,现在她注视着它,不由得鄙夷
地冷冷一笑。
  嬷嬷的机警眼光带着猜疑和询问的神色搜索她,但她的好奇心没有获得满足。
原来思嘉是在回想那天自己的恐惧心情,觉得太可笑了。那时她被北方佬吓坏了,
被媚兰既将分娩的紧张状况吓坏了,简直是在心惊胆战地爬行埃现在想起来,她
真不明白有什么必要那样害怕,就像孩子听到一声巨声那样害怕呢?而且那时她
觉得,北方佬和大火,以及战争失败的结局,将是她可能碰到的最坏的事情。可
它们同爱伦的死和杰拉尔德的精神恍惚比起来,同饥饿,同累断脊梁的劳动和面
临不安全的活生生的梦魇比起来,是多么无关紧要的事啊!
  如今叫她在侵略军面前英勇无畏,那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要面对塔拉被侵
吞的危险却显得非常困难了。不,除了挨饿,她什么也不怕!
  一辆轿式马车在桃树街迎面驶来,思嘉急切地站到路边石上瞧是否认识车上
的人,因为皮蒂姑妈的住处离这里还有好几条街呢。马车路过身边,她和嬷嬷都
凑近去细看,这时思嘉正准备露出一个微笑,可是当轿车窗口探出一个女人的头
----一个戴着高贵的毛皮帽的红得耀眼的头时,她几乎失声喊叫起来。原来双方
都认出来了,脸上都露出惊异的神情,思嘉更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这是贝夭·沃
特琳!在她再次缩回头去之前,思嘉还瞧见她那两只因表示憎恶而张大的鼻孔。
  真奇怪,她首先看到的那张熟悉面孔竟然是贝尔的!
  "是谁呀?"嬷嬷猜疑地问。"她认识你却不向你鞠躬。我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
样颜色的头发。就连在塔尔顿家也没见过。可好像—-嗯,我看是染过的!"“是
染过,"思嘉不屑地回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你认识一个染了发的女人?我问你,她究竟是谁?"“她是一个坏女人,"思
嘉简捷地回答说。"我向你保证,我并不认识她,你别问了。"“天哪,"嬷嬷轻轻
叹了一口气,用满怀好奇的眼光望着那辆驶去的马车,呆呆地连下颚都快掉下来
了。自从二十年前她同爱伦离开萨凡纳以来,还从没见过妓女,因此她很遗憾刚
才没有仔细看个清楚。
  "她穿得这么华丽,还有这么漂亮的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她喃喃地自言自
语。"我不懂上帝安的什么心,让那些坏女人这样享福,而我们好人倒要饿肚子,
打赤脚。"“很久以来上帝就不管我们了,"思嘉粗鲁地说。"可是你也不用对我说,
母亲听我这种话会在坟墓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理应觉得自己在社会地位和德行
上高于贝尔,但是做不到。如果她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她就会处于贝尔同样的地
位并受到同一个男人的资助了。她尽管对自己的决定一点也不后悔,但这件事实
质上还是使她感到难堪的。"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心里对自己说,同时加快了脚
步。
  她们经过以前米德大夫住宅所在的那个地段,可是住宅只剩下两个石级和一
条走道,上面什么都没有了。至于原来惠廷家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完全夷为平地,
连那些屋基石和砖AE?的烟囱也不见了,只有运走它们留下的车轮痕迹还依稀可辩。
埃尔辛家的砖房仍兀立在那里,而且新盖了二楼层和一个新的屋顶,邦内尔家修
补得很难看,上面用粗木板当瓦AE?盖了个屋顶,看来是在设法掩饰那副破烂相,
想尽量显得适合于居祝然而,这些房子的窗口没有一张面孔露出来,门廊里也看
不见一个人,这倘使思嘉感到高兴些。她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谈话。
  皮蒂姑妈家的新石板屋顶和红色砖墙,终于在前面出现了,这时思嘉的心也
怦怦地跳起来。上帝多么仁慈啊,竟没有让这所房子损毁得不可收拾!彼得大叔
正从前院走出来,胳膊上縜e着一只采购的篮子,他瞧见思嘉和嬷嬷一跟艰难地走
过来,黝黑的脸庞上漾开了一丝爽朗又不敢轻信似的微笑。
  思嘉暗暗想道,"我要狠狠地吻这个老迈的黑傻瓜,我多么高兴看到他呀!"
她随即快活地喊道:"彼得,快去把姑妈的眩晕药瓶子拿来,真的是我呀!"当天
晚上,皮蒂姑妈家的晚餐上摆着不少了的玉米粥和干碗豆。思嘉一面吃一面暗暗
发誓,一旦她又有了钱,便决不让这两样东西出现在她的餐桌上。而且,无论付
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也要再捞些钱,比交纳塔拉的税金还要多的钱。总之,有一
天她会捞到许多钱,即使杀人也在的所不惜。
  在饭厅的暗淡灯光下,思嘉问皮蒂的经济状况怎样,她希望事情会出乎她的
意料,查尔斯家能够借给她所需要的那笔钱。这个问题本来一点儿也不微妙,皮
蒂正高兴有机会同一位亲戚谈话,对于提问题的这种方式并没有注意,她马上伤
心地谈起自己所有的苦难来了。她连自己的农尝城里的财产和钱到哪里去了也不
知道,只发现一切都失去了。至少享利兄弟是这样对她说的。他已经付不出她的
地产税了。除了她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外,一切都已化为乌有,何况皮蒂还没有想
到这所房子并不属她一人所有,而是与媚兰和思嘉的共同财产。享利兄弟仅仅能
够交纳这所房子税金。他每月给一点点生活费。尽管要他的钱十分寒碜的。她也
只好这样做了。
  "享利兄弟说,他肩上的负担那么重,租税又那么高,他真不知怎样维持下去。
不过,当然喽,他也许是在撒谎,而手头还有一大笔钱,只是不想多给我一点罢
了。"思嘉知道享利叔叔说的不是谎话。这从他写给她的几封谈查尔斯财产的信中
可以看出,这位老律师在顽强奋斗要保住房子和城里原先仓库所在的那平地产,
好让韦德和思嘉在破产之后还剩有一点东西,思嘉知道他正在冒很大的牺牲替她
维持这些税金。
  "当然,他没有什么钱了,"思嘉冷静地想。"好吧,把他和皮蒂姑妈从名单是
划掉。现在除了瑞德,没有别的人了。我只好这么办。我必须这么办。不过,我
现在用不着想它。..…我得让她自己谈起瑞德,然后我再乘机提出叫她邀请他明
天到这里来。"她满面笑容地紧紧握住皮蒂姑妈那双胖乎乎的手。
  "好姑妈,"她说,"我们别再谈那些关于金钱什么的烦恼事了。让我们把这些
事抛到脑后,谈些愉快的话题吧。你得告诉我每一桩关于老朋友们的新闻呀。梅
里韦瑟太太怎么样了?还有梅贝尔呢?我听说梅贝尔的小克留尔安全返家了。可
是埃尔辛家和米德大夫夫妇呢?"皮蒂帕特一转换话题就开颜了,她那张娃娃脸已
不再在泪痕下伤心地抽搐。她一桩桩地报道老邻居的近况,他们在干什么、吃什
么、穿什么、想什么。她用惊异的声调告诉思嘉,在雷内·卡德从战场上回来之
前,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怎样靠做馅饼卖给北方佬大兵来维持自己的生活,想
想那光景吧!有时候几十个北方佬站在梅里韦瑟家的后院里,等着母女俩把馅饼
烤出来。现在雷内回来了,他每天赶着一辆旧货车到北方佬军营去卖蛋糕、馅和
小面包。梅里韦瑟太太说,等到她再多赚点钱,她就要在城里开个面包铺。皮蒂
并不想批评这种事,不过毕竟----至少她自己,皮蒂说,她是宁愿挨饿也不会跟
北方佬做这种买卖的。她特别注意每次碰到大兵都要给他蔑神的脸色,并且走到
街道的另一边去,以此来表示最大的蔑视,尽管这样做在雨天是很不方便的。思
嘉看出,对于皮蒂特小姐来说,只要能表示对联盟政府的忠诚,无论什么样的牺
牲,就算是两天弄脏一双鞋,都不是过分的。
  米德大夫夫妇的房屋是在北方佬放火烧城时毁掉的,后来费尔和达西相继牺
牲,他们便既无钱也无心思来重建了。米德太太说她再也不想建立家庭,因为没
有儿孙住在一起还算个什么家呢。他们感到十分孤独,只得去和埃尔辛一家住在
一起,后者总算把自己房子的损坏地方修复了。惠廷夫妇也在那里占有一个房间,
如果邦内尔太太能幸运地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一个北方佬军官和他一家去住,那么
她也有意要搬进去。
  "可是,他们这么多人怎么挤得下呀?"思嘉大声问。"有埃尔辛太太,有范妮,
还有休----"埃尔辛太太和范妮住在厅里,休住在阁楼上,"皮蒂解释说,她是了
解所有朋友们的家务安排的。"亲爱的,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事,可是----埃尔辛
太太称他们为'房客',可是,"皮蒂压低声音,"他们真是地地道道的寄宿者埃埃
尔辛太太就是在开旅店嘛!你说可怕不可怕?"“我想这是了不起的。"思嘉冷冷
地说,"我倒宁愿去年在塔拉有这样一批房客,而不是免费寄宿。要是这样,我们
现在也不会这样穷了。"“思嘉,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母亲在坟墓里连想起
要向在塔拉接待的亲友们收费,也会感到不安的!当然,埃尔辛太太这样做也纯
粹是迫不得已的,因为单靠她揽点缝纫活,范妮画瓷器,休叫卖柴火,是维持不
了生活的。想想看吧,小小的休竟卖起柴火来了!而他原来是一心要当个出色的
律师的。眼看着我们的孩子竟落到这个地步,我真想哭呢。"思嘉想起塔拉像铜钱
般闪耀的天空下那一行行的棉花和她弓着身子侍弄它们时那种腰酸背痛的感觉。
她想起自己用一双毫无经验的、满是血泡的手扶着犁把时的滋味。她觉得休·埃
尔辛也并不是特别值得同情的。皮蒂是个多么天真的老傻瓜呀,而且,尽管是一
片废墟,她还过得真不错呢!
  "要是他不高兴卖柴火,干吗不当律师呢?难道在亚特兰大就不需要律师了吗?
"“啊,亲爱的,不是这样!律师的事还多着呢。这些日子,实际上每个人都在控
告别人。由于什么都烧光了,界线也消失了,谁也说不清自己的地界在哪里。因
为大家都没有钱了。
  所以你要打官司也打不起。因此休只好一心一意卖自己的柴火。.....啊,我
差点忘了!我写信告诉了你了吗?范妮·埃尔辛明天晚上要结婚了。当然,你应
该参加婚礼。埃尔辛太太只要知道你到了城里,一定很欢迎你去。我真希望你除
了这身穿着还另外有件衣服。并不是说这一件不好看,亲爱的,可是----嗯,它
显得有点旧了。啊,你有件漂亮的长袍?我真高兴,这将是亚特兰大沦陷以来头
一次举行的真正的婚礼呢。
  婚礼上将有蛋糕,有酒,然后是舞会,尽管我不明白埃尔辛家怎么花得起,
因为他们本来是够穷的。"“范妮嫁给谁呀?我想达拉斯·麦克卢尔在葛底堡牺牲
之后----"_“乖乖,你不应该批评范妮。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对查尔斯那样忠于死
者呀。让我想想,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总是记不住名字----也许叫汤姆什么的。
我和他母亲很熟,曾经一起上过拉格兰奇女子学院。她姓托姆林森,是拉格兰奇
人,而她母亲是----让我想想。.....姓珀金斯,珀金斯?珀金森!对了。斯巴达
人。门第很好,可还是一样----嗯,我知道本来不该说的,可不明白范妮怎么愿
意去嫁给他的!"“他喝酒?还是----"“不,亲爱的。他的个性完美无缺,不过
你瞧,他下身受了伤,被一颗开花弹打的,打坏了两腿----把它们----把它们,
唉,我很讨厌用那个字眼,总之他只能叉开两腿走路了。
  因此他行走起来非常难看----嗯,可真不体面呢。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
他。"“姑娘们总得嫁人嘛!"“说真的,那倒不一定。"皮蒂皱皱眉头,表示异议。
"我就从没想过。"“你看,亲爱的,我不是说你呀!谁都知道你多么惹人爱慕,
而且至今还是这样。要不,老法官卡尔顿还常常向你飞媚眼呢,以致我----"“唔,
思嘉,别说了!那个老傻瓜!"皮蒂格格地笑着,情绪又好起来。"不过,无论怎
么说,范妮是那样可爱,她本该嫁一个更好的人,而且我就不信她真的爱上这个
汤什姆什么的。我不信她忘了达拉斯·麦克卢尔。不过她跟你不一样,亲爱的,
你对心爱的查理至今忠贞不渝,要是你想再嫁,可能又嫁过多次了。媚兰和我时
常谈起你为查理守节多么坚贞,虽然别人在背地里议论你,说你简直是个没心肝
的风流女子。"思嘉对于这种不高明的恭维漠然置之,只一心要诱导皮蒂从一个朋
友谈到另一个朋友,而且始终迫不及待地将谈话绕到瑞德身上。她决不会直截了
当问起他的,何况自己刚到这里。而且那样做可能会引起老太太琢磨一些最好不
去触动的想法。要是瑞德拒绝娶她,不愁没有机会惹起皮蒂对她的猜疑呢!
  皮蒂姑妈很高兴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就像一个孩子好不容易获得了自己的听
众似的。她说在亚特兰大,因为共和党人做了许多缺德事,目前的局面是可怕的。
况且这一趋势没有尽头,其中最糟糕的是他们向穷黑人头脑里灌输思想的那种方
式。
  "亲爱的,他们要让黑人投票选举呢!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尽
管----我不明白----反正我这样想,彼得大叔比任何一个共和党人都更加清醒,
也更有礼貌,不过,当然喽,像彼得大叔这样有教养的人是不会参加选举的。可
是,光这种想法本身就把黑人搞得简直昏昏然了。何况他们中间有些人是那么粗
野无礼。天黑以后你在大街上走路是有生命危险的,甚至大白天他们也会把姑娘
们推掇到路边的泥洼里去。而且,如果有位绅士胆敢表示抗议,他们就逮捕他,
以致----亲爱的,我告诉过你没有?巴特船长已经进监狱了。"“瑞德·巴特勒?
"即使是这么个消息,思嘉也要感激不尽,因为皮蒂使她无需亲自提到巴特勒的名
字就谈起他来了。
  "是的,千真万确!"皮蒂已兴奋得两颊发红,腰也挺得笔直了。"他就是因为
杀了一个黑人立即被抓起来的。说不定要判处绞刑呢!想想吧,巴特勒船长要被
判处绞刑!"思嘉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喘不过起来了,只是呆呆地盯着这位胖
老太太,老太太却因自己讲的事产生了效果而洋洋自得。
  "他们还没有找到充分的证据,不过的确有人杀了这个侮辱白人妇女的黑鬼。
北方佬感到十分恼火,因为最近有那么多气势汹汹的黑人被杀了。他们在巴特勒
船长身上找不到任何证据,可是正如米德大夫说的,他们总得搞出一个样板。大
夫认为如果他们真把他绞死,也是北方佬的第一桩大好事,不过那样一来,我就
想不通。.....想想看,巴特勒船长上星期还到过里,给我带来了一只怪可爱的鹌
鹑当礼物呢。他还问起你,说他担心围城期间得罪过你,你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
他的。"“他得在监狱里呆多久?"“谁知道呢。也许一直要关到执行绞刑那天吧。
不过,也可能他们最终落实不了他的杀人证据。当然喽,对于北方佬来说,只要
能抓住一个人判绞刑就行了。至于究竟谁有罪谁没罪,那是用不着操心的。他们
愤怒极了"----皮蒂神秘地压低声音----"至于那个三K党,在你们乡下也有吧?
亲爱的,我相信一定有的,只不过艾希礼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你们姑娘家罢了。三
K党人是不许谈这个的,他们在晚上装扮得像魔鬼似的,骑着马四处转悠,寻找
偷钱的提包党人和盛气凌人的黑鬼。有时三K党只吓唬吓唬他们。警告他们快离
开亚特兰大,可是如果他们不服从就动手用鞭子抽,并且,"皮蒂悄悄地说,"有
时把他们杀掉,扔到很容易发现的地方,上面还着三K党的名片呢。.....所以北
方佬非常气恼,想来个杀一儆百。..…不过休·埃尔辛告诉我,他认为他们不至
于绞死巴特勒船长,因为北方佬觉得他知道那笔钱的下落,只是不说罢了。他们
正想办法让他说出来。"“那笔钱?"“你还不知道吗?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
亲爱的,你是给埋在塔拉了,不是吗,巴勒特船长回来时城里简直都轰动了,他
驾着漂亮的马车,口袋里装满了钞票,可我们大家正愁着下顿饭没米下锅呢!这
真叫每个人都气炸了,一个惯常说联盟政府脏话的老投机商竟有这么多的钱,而
我们大家都穷得要命。每个人都急切地要知道他是怎样赚这么多钱的,可是谁也
没勇气去问他----就我敢问,而他只笑着说:'不是老老实实挣的,你放心好了。
'你看要从他嘴里掏点正经的东西多不容易呀!"“不过,当然啦,他的钱是跑封
锁线捞到的----"“当然,是这样,宝贝,有一部分是的。不过,跟他实实在在拥
有的那笔钱比起来,这只是缸里的一滴水。每个人,包括北方佬在内,都相信他
找到了藏在某个地方,属于联盟政府所有的成百万的金元。"“成百万的----金元?
"“嗯,宝贝,你说我们联盟政府的黄金到哪里去了呢?到了某些人的手里,而巴
特勒可能就是这某些人中的一个。北方佬以为是戴维斯总统离开里士满时携带着
这批金元,但等他们逮捕这个穷老头子时,才发现他原来身无分文。战争结束时
国库是没有钱的,所以大家认为是有些跑封锁线的商人拿到了这笔钱,他们现在
闭口不谈了。"“成百万的----金元?可怎么-—"“巴特勒船长不是给联盟政府运
过好几千包棉花到英国和纳索去卖了吗?"皮蒂得意地说。"不只是他自己的棉花,
还有政府的棉花呢!而且你知道,战时把棉花运进英国是怎么回事。你要价多少
就是多少呀!他是一个为政府办事的自由经纪人,为的是卖出棉花,然后用这笔
钱给我们买进军火。好,当封锁线愈来愈紧缩时,他就没法把军火运进来了。这
时他当然不可能将全部棉花用于军火,于是便有了成百万的钱由巴特勒和其他跑
封锁线的商人存在英国银行里,等候放松封锁时再使用。而且很难说他们存钱时
是用的联盟政府的名义。
  他们把钱存在自己名下,而且至今还在那里呢。.....自从宣布投降以来,人
人都在议论和狠狠批评那帮跑封锁线的家伙,而北方佬以杀害黑人的罪名逮捕巴
特勒船长时,一定已经听到这种传闻,因为他们已经在逼迫他将钱的下落告诉他
们了。你看,我们联盟政府的全部资金现在通通归北方佬所有了----至少北方佬
是这样想的。可是巴特勒船长声称他什么也不知道。.....米德大夫说他们还是应
当把他绞死,只不过绞刑太便宜这个窃贼和投机商了----亲爱的,你怎么了,怎
么这副样子!你有点头晕?我谈这些叫你厌烦吗?我知道他曾经是你的一位求爱
者,可是我以为你早已把他忘到一边了呢。就人品而论,我从没喜欢过他,这么
个无赖汉----"“他不能算是你的朋友,"思嘉认真地说。"围城期间,你到梅肯去
了以后,我跟他吵了一架,可如今他在哪里?"“就在那边公共广场附近的消防站
呢!"“在消防站?"皮蒂姑妈格格地笑起来。
  "是呀,他关在消防站。现在北方佬把那里当作一间军事监狱了。北方佬驻扎
在广场市政厅周围的营房里,而消防站就在附近街上。所以巴特勒也关在那里,
我说,思嘉,昨天我听到关于巴特勒船长的一桩最有趣的事。我忘记了是谁跟我
讲的。你知道他这个人总是那么爱修饰----一个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而他们
把拘留在消防站里,不让他洗澡,他坚持一定要每天洗一次澡,最后他们只好把
他从那个面对广场的小间里放出来,广场上有个长长饮马槽,所有人都在同一盆
水里洗澡呢。他们告诉他可以在那里洗,他说,不,说他宁肯保留自己南方人的
污垢,而决不沾上北方佬的污垢----"思嘉见她兴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唠叨,可
是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心里只有两个念头:瑞德拥有比她所想像的多得多的
钱,他现在蹲在监狱里。他关在监狱里并且可能被判处绞刑这一点多少改变了事
情的面貌,事实上是使事情显得稍稍明朗了一些。她没去想到瑞德要被判处绞刑。
她对钱的需要太迫切,太紧急,以致没有功夫去为他的最终命运操心了。此外,
她也部分同意米德大夫的意见,判绞刑太便宜他了。对于一个男人,不惜在两军
对垒之际,深更半夜把一个女人扔下不管,只是为了投入一桩早已失败的事业而
战斗,这样的人被绞死是活该的。.....要是在他蹲监狱时她能设法跟他结婚,要
是他随后被处决,那么,那成百万的金元就都是她的,都是她一个人的了。要是
不能结婚呢,那么,或者她只要答应在他获释后嫁给他,或者答应----啊,管它
什么都行!----她便能从他那里拿到一笔贷款。再说,如果他们把他绞死,她就
永远不用偿还了。
  一想北方佬政府的好意干预下她要成为寡妇,她的想像力便顿时燃烧起来,
成百万的金元呢!她能够把塔拉修复好,雇些工人种植许多英亩的棉花。她能购
买许多漂亮衣服,能吃想吃的一切,还有苏伦和卡琳也是这样。韦德会有足够的
营养品反他那瘦弱的身子吃得胖胖的,衣服穿得暖暖的,还要雇家庭教师,以后
上大学。.....再不会光着脚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像山区穷汉那样的笨蛋。那时也
能雇一位医生照料爸爸了。至于艾希礼----她还有什么不能替他做呢?
  皮蒂姑妈的独脚戏突然中断了,这时她用探询的口气说:"怎么啦,思嘉?"
思嘉猛地从梦想中醒过来,看见嬷嬷站在门道里,两手藏在围裙底下,眼里流露
着机警逼人的神色她不知道嬷嬷站在那里多久了,听到和观察到多少东西。从她
那双老眼里的光辉看来,说不定一切明白了呢。
  "思嘉姑娘好像是累了。我说她最好去睡吧。"“我有点累了。"思嘉说,一面
站起身来,用孩子般无可奈何的表情望着嬷嬷的眼睛,"我恐怕还受了点凉呢。皮
蒂姑妈,万一我明天要躺着休息一天,不跟你去探望邻居,你不会介意吧?我什
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望他们,尤其想去参加明晚范妮的婚礼。但如果我的感冒加重,
就不能去了。躺着休息,一天便是给我的最好不过的治疗了。"嬷嬷摸了摸思嘉的
手,看了看她的脸色,显得有点着急。
  她准是神色不怎么好。她昂奋的思绪突然低落下去,她的脸色苍白,身子微
微颤抖。
  "你的两手冷冰冰的,乖乖,你快去躺下,我给你熬点黄樟茶,烧块热砖拿来,
好让你发发汗。"“我多么大意呀,"胖老太太嚷道,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拍拍思
嘉的肩膀,"我一直唠叨个没完,根本没管你。宝贝,明天你一天躺着休息,我陪
你闲聊----啊,亲爱的,不行!我不能陪你了。我已答应明天去陪邦内尔太太呢。
她在患流行性感冒,她家的厨子也病倒了。嬷嬷,我真高兴你能在这里。
  明天早上你得同我一起过去,给我帮忙呀。"嬷嬷催促思嘉爬上黑暗的楼梯,
一面喃喃地抱怨手凉啦,衣服太单薄啦,等等,这时思嘉倒显得温顺和心满意足
了。要是她能够进而消除嬷嬷的猜疑并让她明天不呆在家里,那就太好了。那时
她就能到北方佬监狱里去探望瑞德了。她在爬楼梯时隐约听到隆隆的雷声,于是
她站在那熟悉的楼顶走廊上思量着这声音多么像围城期间的炮声。她浑身颤抖。
从那以后,她总是一听到雷声便连想起大炮和战争来了。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太阳断断续续地照耀着,狂风驱赶乌云飞速地掠过它的面孔,
刮得窗玻璃发出嘎嘎的响声,在房屋周围隐隐地呼喊着。思嘉念了一句简短的祈
祷。感谢头天晚上的雨已经停了,因为她曾躲在床上听着雨哗哗地下个不停,心
想这样下去她的开鹅绒新衣服和新帽子就全完了。如今她能偶尔看见太阳在短暂
地露用了,她的兴致便飞扬起来。她在床上几乎躺不住了,也没法再装出困倦的
样子和发出抱怨的叫声,一心等待皮蒂姑妈,嬷嬷和彼得大叔出门到邦内太太家
去。终于,大门砰的一声关了,剩下她一个留在家里,另外只有厨娘在厨房里唱
歌,这时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赶快把衣橱挂钩上的新衣裳取下来。
  经过一夜休息,她又觉得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了,于是她开始从内心深处汲
取勇气。看来她还得同一个男人----同任何一个男人----在智力上进行一声无情
的搏斗。这使得她大受鼓舞,而且经历了期以来的无数挫折和斗争,她懂得自己
终于遇到了一个毫不含糊、而她能够凭自己的努力予以打翻的敌手,想到这里她
颇有洋洋得意之感。
  没有人帮忙穿衣裳,这确是一件难事,但最终还是完成了,接着她戴上那顶
装有华丽的羽饰的帽子,跑到皮蒂姑妈房里,在穿衣镜前装扮起来,她看上去多
么漂亮啊!那几支公鸡毛赋予她一种俏皮的神气,而暗绿天鹅绒帽子更使她的眼
睛分外增辉,几乎成了翡翠色了。而且衣裳也是无比出色的。显得那么富丽、大
方,可又十高雅!能够再次穿上一件称心的衣裳,真是妙不可言了!看到自己显
得美丽动人,这是令人愉快的,她不禁俯身向前去亲吻镜子里的映像,但立即又
自嘲太傻气了。她拿起爱伦的那条羊毛披肩围在自己身上,可是它那些暗淡了的
方块的颜色与苔绿色的衣裳极不协调,这反而使她显得有点寒酸了。她把皮蒂姑
妈的衣橱打开,取下一件宽幅绒布的外套,一件皮蒂姑妈只在礼拜日才穿的薄薄
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从塔拉带来的那副钻石耳环利落地穿进自己那两
只穿过耳朵眼的耳垂上,然后把晃晃头观看效果。耳环发出愉快的丁当声,令人
听着非常满意,以致她想同瑞德在一起时一定要记住常常摇头才好。跳跃着的耳
环总是能吸引男人并给予一个姑娘天真活泼的神气的。
  多寒碜,皮蒂姑妈除了她那双胖手上戴的手套以外便没有别的手套了!女人
不戴手套就难以叫人觉得是位上流社会的太太,可是思嘉自从离开亚特兰大以来
就没有过。在塔拉的期艰苦岁月中,她的手被磨得粗糙乃至很难说是秀丽的了。
好吧,这已经是无法弥补的事。她想用皮蒂姑妈那个海豹皮手筒,好将自己的手
戴在里面。思嘉觉得这样一来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就算完美无缺了。现在谁见了她
也不会疑心她正负荷着贫穷和匮乏的重担了吧?
  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瑞德产生疑心,决不能叫他想她这次来访可能别有所图,
而不是出于对他的好感。
  她踮着脚尖走下楼梯,走出屋外,此时厨娘还在厨房里随意叫嚷着呢。她沿
着贝克街匆匆向前走,避免邻居们所有注视的眼光,接着在艾维街一所烧毁了的
房子前面的候车处坐下,等待有马车或货车经过时请人家让她搭乘一程,太阳在
匆匆飞渡的云朵后面时隐时现,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光辉照辉着大街,毫无暖意的
寒风却吹拂着内裤腿下的饰边,这使她觉得天气比原先设想的冷多了,便把皮蒂
姑妈的那件薄外套紧裹着身子,但仍禁不住瑟瑟发抖。正当她准备步行穿过城镇
到北方佬营地去时,一辆破旧的货车来了,车上有个老太婆,嘴唇上满是鼻烟潭,
那张久经风霜的脸躲在一顶皱巴巴的太阳帽底下,她赶着一匹慢悠悠的老骡子,
她是朝市政厅方向去的。但经过思嘉恳求才无可奈何地答应带她一程。不过显然,
那衣裳、帽子和皮毛手筒并没有赢得老太婆对她的好感。
  "她还以为我是个贱货呢,"思嘉心想。"不过也许她竟猜对了!"她们终于到
了广场,看得见市政厅的圆屋顶了。她向老太婆道谢,爬下货车,眼看着这个老
太婆驾车走了。她仔细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她,便使劲捏了捏两颊,让面
颊泛起红晕,又紧咬嘴唇,直到嘴唇痛得涨红了,她整了整头上的帽子,将头发
往后抿得整整齐齐,然后环顾广常那幢两屋楼的红砖市政厅是城镇被焚毁时幸存
下来的,它在灰蒙蒙的天宇下显得荒凉而又凌乱。它的四周,在以这一建筑物为
中心的广场上,遍布着一排排溅满泥污的军营棚屋。北方士兵在到处溜达。思嘉
心怀疑惧地看着他们,原先的勇气有点动摇了。她怎么在这座敌人军营中去寻找
瑞德呢?
  她朝大街前边的消防站望去,发现那些宽阔的拱门都紧紧闭着并且扣上了笨
重的铁杠。有两个哨兵分别在房子的两旁来回走动。瑞德就在那里面,可是她该
对那些北方佬怎么说呢?他们又会怎样回答她呢?她两肩向后一靠,挺起胸来。
  既然她有胆量杀死一个北方佬,她就不应该连对另一个北方佬说话的胆怯啊!
  她小翼翼踩着街上泥泞中那些垫脚石朝前走去,直到一个因为怕冷而把外套
扣子全部扣上的哨兵把她拦祝"怎么回事,太太?"他带有中西部口音,但还是客
客气气的。
  "我想到里面去看一个人----他是个犯人。"“这个嘛,恐怕不行,"哨兵说,
一边摸摸头。"这里对于探监规定可严格呢,而且----"他说到这时便打住了,一
面机警地注视着思嘉。"怎么,太太,你别哭呀!你到那边总部去问问那些当官的。
我敢保证他们会让你去看他的。"思嘉本来不想哭,这时便朝他笑了。他回过头来
对另一个正在缓缓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尔,你来一下。"后一个哨兵是个大
块头,穿着一件蓝上衣,只露出一脸令人厌恶的黑络腮胡。他踩着泥泞向他们走
来。
  "你带这位太太到总部去。"
  思嘉向他道谢,然后跟着哨兵走了。
  "请当心,别在这些垫脚石上扭伤了脚,"哨兵说着,搀着她的胳臂。"你最好
把衣裳撩起一点,免得溅上污泥。"从络腮胡中发出的声音带有浓重的鼻音,但也
是温和愉快的。他搀扶着她的手显得既坚定又有礼貌。怎么,北方佬并不全是坏
人嘛!
  "这么大冷天,一位太太出门可不容易呀,"她的这位"扈从"温情地说,"你走
了很远一段路吧?"“唔,是的,从城镇对面一直走过来的呢!"她答道,由于哨
兵说话的气使她感觉暖和起来。
  "这天气可不适于让太太们外出的呀,”哨兵似乎带点责备地说,"很容易感
冒埃喏,这就是哨兵指挥部,太太----你有什么事?"“这房子----这房子就是你
们的总部?"思嘉抬头注视着这所可爱的面对广场的老住宅,几乎要哭了。战争年
代她参加过在这里举行的多少晚会埃它本来是个那么令人愉快美丽的地方,可如
今----屋顶上飘扬着一面合众国的旗帜。
  "怎么啦?"
  “没什么----只不过----只不过我从前认识住在这里的人。"“唔,那可太叫
人扫兴了。我猜想现在连他们自己看见了认不出来了,因为里面实在已经损毁得
不成样子。好,你进去吧,太太,去找队长。"她走上台阶,一路抚摩着那些损坏
的白栏杆,然后推开前门,大厅阴暗而寒冷,像个地下墓穴似的。一个冻得瑟瑟
发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紧闭的双开门上,在过去兴旺的时候这里原是饭厅。
  "我要见队长,"她说。
  他把门拉开,让她进去,此时她的心脏紧张地跳着,她的脸颊因感到窘迫和
激动而涨得通红。房子里一股闭塞沉闷的气息,混杂着烟火、烟叶、皮革、发潮
的毛料制服和汗臭的身躯的气味,她的看到破碎壁纸的光裸的墙壁,一排排挂在
铁钉上的蓝军服和皱巴巴的帽子,一堆咝咝响的柴火,一张放满了文件的长桌和
一群穿铜钮扣蓝制服的军官。
  她吞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能说出话来了。她可能让这些北方佬知道她害怕呀。
她一定要在他们面前显露出她最漂亮最大方的本相。
  "谁是队长?"
  “我是队长,"一个敞开紧身上衣的胖子回答说。
  "我要看个犯人,他叫瑞德·巴特勒船长。"“又是巴特勒!此人可真是交际
广泛,"队长笑着说,从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亲属,太太?"“是的
----是----他的妹妹。"他又笑起来。
  "他的姐妹可真多呀,昨天还刚来过一个呢!"思嘉脸红了。同瑞德·巴特勒
厮混的一个贱货,很可能就是那个叫沃特琳的女人。而这些北方佬却把她当作又
一个那样的人了。这是不能容忍的。即算是为了塔拉的命运,她也决不能再地这
里逗留哪怕一分钟来蒙受这样的耻辱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恼怒地去抓住门把手,
这时另一个军官很快来到她身旁。他是个刚刮过脸、眼神显得愉快而和气的青年
人。
  "等一等,太太,你在火炉边暖的地方坐坐好吗?我去试试给你想点办法。你
叫什么名字?昨天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绝会见她呢。"她在挪过来的椅子坐
下,瞪着眼睛看着显得很尴尬的胖队长,报了自己名字。机灵的青年军官匆匆穿
上外套出去了,其余的人都挪到桌子的另一边,在那里低志谈论和翻动公文。
  她乐得把双脚伸到火炉边取暖。这时才发现脚已冻得多么厉害,她想起如果
事先在那只便鞋脚跟的洞里塞进一块硬纸片,那该多么好呀。不一会儿,门外传
来一阵低声细语,她听见瑞德的笑声。门一打开,随着一股冷风冲进房里,瑞德
出现了,他没戴帽子,只随便披上了一个披肩。他显得很脏,没有刮脸,也没系
领结。但看起来情绪还挺不错,一见思嘉便眨着那双黑眼睛笑开了。
  "思嘉!"
  他拉起她的双手,并像以往那样热烈、充满激情地紧紧握住不放。在她还没
意识到他的用意时,他已经低直头吻她的两颊,那髭须刺得她痒痒的了。他感到
她的身子在惊惶中回避他,但他紧紧抱住她的双肩说:"我的乖妹妹!"接着便列
开大嘴笑嘻嘻地瞧着她,似乎在欣赏她无法抗拒他的爱抚时的窘相,她也只好对
他这种强占便宜的手段报以笑声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监狱也没能改变他一丝一
毫。
  胖队长边吸雪茄边对那个快活的军官嘀咕着什么。
  “太不合乎规定了。他应当在消防站会面。你是知道规定的。"“唔,算了吧,
享利!在那边仓库里这位太太会冻僵的。"“唔,好了,好了,那是你的责任。"
“我向你保证,先生们,"瑞德朝他们转过身去,但仍然紧紧抱住思嘉的双肩,"
我妹妹并没有带锯子和锉刀来帮助我逃跑!"他们都笑了,就在这时思嘉迅速地环
顾了下四周。天哪,难道她能当着六个北方佬军官的面同瑞德说话吗?难道他竟
是个那样危险的罪犯,需要他们随时随地牢牢看守着他?那个好心的军官看见她
焦急的眼神,便将一扇门推开,同两个一见他进去便站起来的列兵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他们随即拿起步枪向门厅走去,并随手把门带上了。
  "要是你们愿意,就坐在这间整洁的屋里谈吧,"年轻的队长说。"可是别想从
那扇门逃出去!哨兵就在外面。"“思嘉,你看我就是这么个危险人物,"瑞德说。
"谢谢你,队长,你这样做真是太开恩了。"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拉着思嘉的胳
臂让她站起来,把她推进那个昏暗而整齐的房间,过后她再也想不起那个房间是
什么样子,只记得房间又小又暗,也不怎么暖和,剥落的墙壁的钉着手写的文件,
还有带牛皮坐垫的椅子,坐垫上还带毛呢。
  巴特勒把门关上,急忙向她走来,俯身看着她。她懂得他的意图,便连忙把
头扭开,但是从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难道现在还不能真正吻你?"
  “吻前额,像个好哥哥那样,"她故作正经地回答说。
  "不,谢谢你。我期待得到更好的东西。"他的眼光搜索着她的嘴唇,并在她
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不过你能来看我,这就好极了,思嘉!自从我入狱以后,
你还是头一个来看我的正经人,而且监狱生活是很叫人珍重朋友的。你什么时候
到城里来的?"“昨天下午。"“于是今天你一早就跑出来了?哎哟哟,亲爱的,
你真太好了。"他微笑着俯视她,这一真诚愉快的表情是她以前从没在他脸上看见
过的。思嘉内心激动地微笑着,垂下头来,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当然了,我立即出来了,皮蒂姑妈昨晚跟我说起你的情况,我就----我简直
一夜都没睡着,总是在想这太糟糕了。瑞德,我心里难过极了!"“怎么,思嘉!
"他的声调很温柔,但有点震颤。她抬走头来注视着他黝黑的脸,却没有看到丝毫
令人困惑的迹像,也就是她所十分熟悉的那种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下,她的眼光带着真正的困惑又一次垂下来。看来事情进行得比她希望的还要好。
  "能再一次看见你并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这监狱也就不算白蹲了。当他们通报
你的名子时,我真的不相信自己和耳朵呢。你瞧,那天晚上我在拉夫雷迪附近大
路上出于义愤得罪了你,从那以后,我从没打算你还会宽恕我。但是,我可以把
你这次来看我看作你对我的原谅吗?"她感到怒火在快速上升。即使迟至今日,但
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就气愤极了。不过她还是强将怒火压下去,把头一扬,那双耳
环也叮叮地跳跃起来。
  "不,我没有宽恕你。"她撅着小嘴说。
  "又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在我把自己奉献给国家,光着脚在弗兰克林雪里战斗,
并且作为对这一切劳苦的报酬而得了一场你闻所未闻的严重的痢疾的之后,又一
个希望破灭了!"“我不要听你的那些----艰苦,"她说,仍旧撅着小嘴,但从她
那对向上翘的眼角给了他一个微笑。"我还是觉得那天晚上你太狠心了。从没想过
要宽恕你。在一种什么意外事故都可能遇到的情况下,你竟然就把我孤零零的抛
下不管!"“可是你并没遇到什么意外呀!所以,你看,我对你的信心已经证明是
不错的了。我料定你准能平平安安回到家里,也料定你一路上决不会碰到北方佬
的!"“瑞德,你怎么在居然做出这样的傻事来----竟然在最后一分钟入伍,那时
你明明知道我们就要完蛋了?而且你毕竟说过只有白痴才会自己站出来当枪靶子
的呀!"“思嘉,宽恕我吧!我每回想到这一点就羞愧得无地自容呢。"“好,你
已经懂得为你对待我的那种方式感到惭愧,我很高兴。"“你想错了。我遗憾地告
诉你,我的良心并没有因为丢下你而感到内疚。至于入伍的事----那时我想的是
穿上高统靴和白麻布军装以及佩带两支决斗用的手枪参加军队。等到了靴子穿破
了,也没有外套和任何食物可以吃的时候,在雪地里行军挨冻。.....我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竟没有开小差,那的确是一种最单纯的疯狂行动,是一个人的血性使然,
南方人永远也忍受不了一桩事业的失败。不过请不要管我的什么理由了。只要得
到了宽恕就够了。"“你没有得到宽耍我觉得你是只猎犬。"不过她最后这个字眼
时带有爱抚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说"宝贝儿"了。
  "别撒谎,你已经宽恕我了。一个年轻的太太,如果仅出于慈悲心肠,是不敢
闯过北方佬岗哨来看一个犯人的,何况还整整齐平地穿着天鹅长袍、戴羽饰软帽
和海豹皮手筒呢。思嘉,你显得多美丽呀!感谢上帝,你总算没穿着破衣衫或者
丧服到这里来!我对那些穿得又丑又旧和永远带着黑纱的女人腻烦透了。看来你
日子过得不错埃转过身去,亲爱的,让我好好看看。"他果然注意到她的衣裳了。
他理应看重这些东西,否则就不是瑞德了。她不禁兴奋地笑起来,机警地连连旋
转起来,同时两臂张开,裙高高飘起,露出带饰带的裤腿。他那双黑眼睛贪婪地
从头到脚品味着她,这眼光遍身搜索着生怕稍有遗漏,这种厚颜无耻的赤裸裸的
目光常常使她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极了。
  "你看上去非常精神,非常非常整洁。简直叫人馋涎欲滴呢!要不是因为外面
有北方佬----不过亲爱的,你十分安全。
  坐下吧。我不会趁机占你的便宜。像上次见到你时那样。"他露出假装悔恨的
表情摸摸自己的脸颊。"老实说,思嘉,你不觉得那天晚上你有点自私吗?想想我
为你做的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偷来一匹马----而且是那么好的一匹马呀!然
后冲上前去保卫我们光荣的事业!可是所有这些辛苦给我换来什么呢?是一些恶
言恶语和非常凶狠的一记耳光。"她坐下来。谈话并没有完全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
进行。他刚一看见她时曾显得那么兴奋,对她的到来那么真诚地欢迎。
  他几乎真像个有良心的好人,而不是她所熟悉的乖戾的坏蛋。
  “难道你的辛苦一定要得到报酬吗?"
  “噢,那当然喽!你要知道,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
  我每付出一点代价,总是期望得到报酬的。"这话使她感到一股凉意贯透全身。
不过她还是振作起精神,又一次将耳环摇得叮叮地响起来。
  "唔,你其实并不怎么坏,瑞德。你只是喜欢夸耀罢了。"“嘿,你倒真的变
了!"他笑着说。"你怎么变成基督徒了?
  我通过皮蒂帕特小姐追踪你,可是她没有告诉我你变得富有女性的瘟柔了。
谈谈你自己吧,思嘉,我们分手以后你都干了些什么?"被他激起来的旧恨宿怨此
时还在她心中AE?作用,因此她很想说些刻薄话。但她还是装出满脸笑容,一副逗
人怜爱的模样。他拉了把椅子过来紧靠她身旁坐下,她也就凑过去,装着漫不经
心地把一只手轻轻地搁在他的臂膀上。
  "唔,谢谢你,我过得还挺不错,现在塔拉一切都好起来了,当然,在谢尔曼
经过这里之后过了一段艰苦日子,不过他毕竟没有把房子烧毁,而黑人们把牲口
赶到沼泽地,大部分保全下来了。就在今年秋天我们获得了丰收,轧了二十包棉
花。不错,这跟塔拉所能奉献的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我们下地的人手不多
呀。爸说,当然,来年会更好些。不过,瑞德,如今在乡下可真没意思呢!你想
想,没有舞会,也没有野餐,人们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艰难时世!天哪,我都腻
烦透了!最后,到上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了,爸这才发话说我应当作一次旅行,
好好享受一番。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想做几件衣裳,然后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
姨妈。要能再参加舞会,那才带劲呢。"这不,思嘉得意地想,我就这样自然而适
当地把事情交代过去了!既不说得太富裕也一点不寒酸。
  "你穿上跳舞服就更美十分了,亲爱的,这一点可惜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
去舞会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乡下情人都玩遍了,现在想到远处打个新鲜的吧。
"思嘉觉得值得庆幸的是,瑞德在国外待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回到亚特兰大。否则
他便决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她略略想了想那些乡下小伙子,那些穿得破旧
的憔悴的小个儿方丹兄弟,芒罗家那些破落了的男孩子,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
的纨绔子弟,他们因忙于耕地、劈栅条和饲养老牲口,早把以前有过的什么跳舞
和调情之类的玩意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她立刻不去想这些,故意格格地笑起来,仿佛表示他的确猜对了似的。
  "唔,看你说的,"她略带辩驳地笑道。
  "你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思嘉,不过这也许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照例微
笑着,将一个嘴角略略向下成了弧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喽,
你明白自己有着比天赋条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这种感觉,尽管我的为人是
有点僵化的。我时常困惑你究竟什么特点。竟叫我这样永远记得你。因为我认识
那么多女人,她们比你还要漂亮,还要乖巧,而且恐怕禀性上更正直,更善良。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永远记着你。即使战争结束这么久了,我在法国和英国
既没见到你,也没听到你的消息,而且与周围许多漂亮太太来往密切,可是我照
样时刻想你,惦记着你目前的情况。"思嘉听到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聪明
厚道,不觉生气起来,不过又很高兴他居然常常怀念她和她的魅力,因此暂时的
恼怒很快便消失了。他竟然没有忘记她呀!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表
现得那么文雅,即使一位绅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她只要把话题引
到他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向他暗示她也并没有忘记他,然后----她轻轻捏了捏他
的胳膊,同时又露出笑靥来。
  "唔,瑞德,看你说的,简直是在戏弄我这个乡下姑娘了!
  我心里十分清楚,自从那天晚上你丢开我以后,你根本没再想起过我。既然
你周围有那么多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姑娘,你就不能说你常想念我了。不过我不是
专门跑来听你谈这些有关我的废话的。我来----我来----是因为----"“因为什么?
"“唔,瑞德,我真是为你发愁!为你担惊受怕!他们什么时候才让你离开这个鬼
地方呀?"他马上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压在他的胳膊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担忧。至于我什么时候出去,这就很难说了。大概他们要把
绳索放得更长一点吧。"“绳索?"“对,我想我会在绳索放到末了的时候离开这
里的。"“他们不会真的绞死你吧?"“他们会的,如果能再得一点不利于我的证
据。"“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一声。
  "你会难过吗?如果你难过极了,我就要在遗嘱里提到你。"他那双黑眼睛在
无情地嘲弄她,同时他捏紧了她的手。
  他的遗嘱啊!她生怕泄漏了自己的心事,连忙将眼睛垂下去,可是来不及了,
他的眼神已经突然闪出了好奇的光芒。
  按照北方佬的意上思,我应该好好地立个遗嘱。现在人们对我的经济况议论
纷纷。我每天要被叫到一个个不同的问讯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问题。似乎外间
已在流传这样的谣言,说我携带联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黄金出逃了。"“那么----是
这样的吗?"“这简直是在诱供嘛!你跟我一样很清楚,联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机
而没有制造货币的工厂。"“那么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做投机生意吗?皮蒂姑
妈说----"“你倒真会盘问啊!"该死的家伙!他当然是有那笔钱的。她非常激动,
要想把话说得温和些已经很难了。
  "瑞德,我对你目前的处境感到十分担心。难道你认为没有什么获释的机会吗?
"“我的箴言是'绝望也没有用'。"“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也许有',我的迷
人的小傻瓜。"她扬起浓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来。
  "啊,像你这么个聪明人是不会被他们绞死的!我相信你会想出个聪明的办法
来击败他们,获得释放的!等到那时候----""到那时怎么样?"他亲切地问,向她
靠得更近些。
  “那么,我----"她装出一副害羞的神态,似乎说不下去了。她脸上的红晕是
不难做到的,因为她已经喘不过起来,心也似敲鼓般的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
歉,我对你----我那天晚上对你说的----你知道----在拉无雷迪。那时我----啊,
我多么害怕和着急,而你又是那么----那么----"她眼睛朝下,看见他那只褐色的
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紧了。"所以----那时我想我永远永远也不饶恕你!可是昨天
皮蒂姑妈突然告诉我说,你----说他们可能会绞死你----这真把我吓倒了,所以
我----我-—"她抬起头来,用急切祈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还含
着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们把你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
瞧,我----"这时,由于她再也经受不住他眼中那炽热的光辉,她的眼睑才又霎动
着落下来。
  再过一会我就要哭了,她怀着又惊愕又激动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思忖。我
能哭出来吗?那会不会显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说:"哎哟,思嘉,你可不能有那种念头----"说着便狠狠地将她的手
捏了一把,她痛得仿佛骨头都要碎了。
  她闭紧双眼,想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又记得把脸微微仰起来好叫他便于亲吻。
此时,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贴到她的嘴唇上来了,那两片结实而执著的使她过后感
到疲乏的嘴唇埃她如今还记忆犹新!可是他并没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头油然而
生,于是她把眼睛微微睁开,偷偷觑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头正向她的双手凑
过来。只见他拿起一只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举起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脸颊上
贴了一会,她本来准备承受一番狂暴劲儿的,此刻这一温柔亲昵的举动反而使她
大吃一惊。她很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因为他还低着头,便没法弄
清楚了。
  她赶忙垂下眼睛,免得他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她明白地浑身洋
溢的那股胜利之情必然明显地表现在她的眼睛里。他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
者至少会说他爱她。
  然后。.....正当她透过眼睑注视他时,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准备
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她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仿佛一
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见它似的,这时她吓得浑峰都凉了。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手心,
而决不是思嘉·奥哈拉那柔软、白皙、带有小涡的纤纤玉手。这只手由于劳动和
日晒已变得粗糙发黑了,并且布满了斑点,指甲已经损坏和变形,手心结了厚厚
的茧子,拇指上的血泡还没有完全好呢。上个月因溅上滚油而留下的那个发红的
伤疤是多么丑陋刺眼啊!她怀着恐怖的心情看着它,随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紧了
手。
  这时他们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她仍然看不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
头掰开,凝神着它,接着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拿起来,把双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
着,俯视着。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说,但声音显得十分冷峻。
  "放下那副假装正经的样子吧。"
  她极不情愿地看着他的眼睛,满脸反抗和烦乱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扬起来,
双目闪着奕奕的光辉。
  "你就这样在塔拉一直过得很好,是吗?种棉花赚了那么多钱,能够出外旅行
来了。你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耕地?"她企图把手挣脱出来,可是他拉住不
放,一面用拇指抚摩着那些茧子。
  "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说罢就把她的双手放到她的膝上。
  "啊,住嘴!"她大声喊道,顿时觉得得到了解脱,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了。
"我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谁管得着!"“瞧我多么傻呀,"她懊恼地想。"我应
该把皮蒂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偷到的手呀!可是我没发现自己的手那么难看。当
然,他是会注意的,此刻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来一切都完了。啊,怎
么恰好在他马上就要表白的时刻突然发生这种事呀!"“你的手我当然管不着,"
瑞德冷冷地说,一面将身子挪回来,懒懒地靠到椅背上,他的脸上似乎毫无表情。
  看来他要变得难以对付了。那么,如果还想从这一挫折中夺回来胜利,即使
她很不乐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许,只要她甜言蜜语地说说他----“我看你也
太粗鲁了,把我这双手肆意说成那样。只不过上星期我没戴手套骑马,把手弄—
-"“骑马,见鬼去吧!"他用平静的语调说。"你明明是用这双手在劳动,像个黑
鬼一样在劳动,难道不是这样吗?为什么要骗我说在塔拉一切都好呢?"“现在,
瑞德----"“我看还是说实话吧。你这次来到底要干什么?我差点被你虚情假意的
媚态迷住了,还以为你真的关心我,替我着急呢。"“啊,我就是为你着急呀!真
的!"“不,你不会。哪怕他们把我吊得比海曼还高,你也不会在乎的。这明明写
在你的脸上,就像艰苦的劳动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是对我有所求,而且这需求非
常急迫,才不得不装出这副样子。你干吗不开门见山把你的要求告诉我呢?那样
你会有更多的机会得到满足,因为,如果说女人有什么品性让我赞赏的话,那就
是坦率了。可你不是那样,你到这里来,像个妓女似地晃荡着叮叮响的耳坠子,
撅着嘴,媚笑着讨好一位嫖客似的。"他讲最后几句话时并没有提高嗓门或用别的
方式加重他的语气。但这些话对于思嘉仍然像鞭子一样噼啪作响,这使失望地看
到她引诱他向她求婚的愿望破灭了。要是他大发AEparAE?,伤害她的虚荣心,
或者斥责她,像别的男人那样,她还能够应付。然而他可怕的平静声调把她吓懵
了,使她根本无从考虑下下步该怎么办,尽管他是个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
她突然发现巴特勒是个危险人物,谁也休想去冲撞他。
  "我看我的记忆力出问题了。我本来应当记得你这个人跟我一样,做任何事情
都不会没有一个隐秘的动机。现在让我猜猜,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汉密尔顿太
太?你不会糊涂到认为我会向你求婚吧?"她顿时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我
想你不该忘记我经常讲的那句话,就是说,我是不会结婚的。"她仍然一言不发。
这时他忽然粗暴地问:"你没有忘记吧?回答我。"“没忘,"她无可奈何地答道。
  “思嘉,你可真是个赌徒!"他嘲讽地说。"你想碰碰运气,以为我蹲在监狱
里,不能同女人亲近了,便会像鳟鱼咬饵似的把你一手抓过来啦。"“可你正是这
样做的呀,"思嘉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为我的这两只手----"“好,现在我们已
经基本谈清楚了,除了你的理由以外一切都明白了。现在看你敢不敢老实对我说
究竟为什么要引诱我结婚。"他转成用一种温和的、甚至是挑逗人的语调,这使她
又有了勇气。也许还没有全完蛋呢?当然,她已经把结婚的希望给毁了,不过,
即使在绝望中她也不无高兴之处。这个木然不动的男人身上有些叫她恐惧的地方,
因此她现在觉得那种同他做夫妻的念头是可怕的。是是,如果她能聪明些利用他
的同情心和记忆,她也许还能得到一笔借款。于是她装出一副稚气的想要和解的
样子来。
  "唔,瑞德,你能给我很大的帮助----只是你为人温和一点就好了。"“为人
温和----这是我最乐意不过的了。"“瑞德,讲点老交情,我要你帮个忙。"“看
来这位磨硬了手心的太太终于在谈谈自己的使命了。
  我担心你扮演的真正角色并不是'探监'。你究竟要什么呢,钱吗?"他问得这
么直截了当,把她原先设想用委婉动情的迂回手法来诱导的计划一笔勾销了。
  "大方一点吧,瑞德。"她娇声娇气说,"我的确需要一笔钱。我要你借给我三
百美元。"“到底说真话了,谈的是爱情,要的是金钱,多么地地道道的女性呀!
这钱要得很急吗?"“唔,是----嗯,也不那么急,不过我要用。"“三百美元。
这是一大笔钱呢。你用它干什么?"“交塔拉的税金。"“你原来是要借钱。好吧,
既然你跟我讲生意经。我也就跟你讲生意经了。你给我什么作抵押呢?"“什么-
---什么?"“抵押。作为我的投资担保。我当然不能把这笔钱白白丢掉。"他的口
气很圆滑,甚至有讨好的意思,可是她不在意。
  也许到头来一切都满不错呢。
  "拿我的耳环。"
  “我可不喜欢耳环。"
  “我愿意用塔拉作抵押。"
  “这时候我要个农场有什么用?"
  “喏,你可以----你可以----那是个上好的种植园呢。你决不会吃亏的。我
一定用明年的棉花来偿还你。"“我倒觉得不怎么可靠,"他往椅背上一靠,把两
只手插进衣袋里。"棉花价格正在一天天下跌呢。时世那么艰难,钱又那么紧。"
“啊,瑞德,你这不是逗我玩吗!你明明有几百万的家当嘛。"他瞧着她,眼里流
露出一丝温暖而捉摸不定的恶意。
  "看来一切都满顺利,你并不十分需要那笔钱喽。那好,我知道了心里也挺高
兴。我总是盼望老朋友们万事如意。"“啊,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开
始着急起来,勇气和自制都消失了。
  "请你把声音放小些。我想你不至于要让北方佬听到你的话吧,有没有告诉过
你。你像只猫----黑暗中的猫----,眼睛尖得很呢!"“瑞德,别这么说!我情愿
把一切都告诉你。这笔钱我的确要得很急。我----我说一切顺利,那是在撒谎。
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我爸已经----已经----精神恍惚了。从我妈死后,他就
变得古怪起来,对我没有任何帮助。他完全像个孩子了。而且我们没有一个会干
田间活的人去种棉花,可需要养活的人却很多,一共十三个,而且税金----高得
很呢。瑞德,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过去一年多,我们差点儿饿死呢。啊,你不知
道!你也不可能知道呀!我们一直吃不饱,白天黑夜的挨饿,那滋味真可怕啊!
而且我们没有什么御寒的衣裳,孩子们经常挨冻,生病,还有----"“那你这身漂
亮又是从哪里弄到的?"“这是母亲的窗帘改做的,"她答道,由于心里着急,编
不出谎话来掩盖这桩有失体面的事了。"挨饿受冻我能忍受得住,可如今----如今
那些提包党人把我们的税金提高了,而且必须马上交钱,但是除了一个五美元的
金币,我什么钱也没有。我非得有钱来交那些税款不行了。难道你还不明白?要
是我交不出,我就会----我们就会失掉塔拉,而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失掉它的!
我决不放走它!"“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情况,却来折磨我这颗敏感的
心----常常一碰到美丽女人就要变软的心呢?不,思嘉,不要哭。你除了这一着
外什么手段都采用过了。可这一着我恐怕是经受不住的。当我发现原来你所需要
的是我的钱而不是我这个有魅力的人时,失望和痛苦便把我的感情撕碎了。"她想
起,每当他嘲讽别人时,总是说一些有关自己的大实话,于是她急忙反过头来看
着他。难道他的感情真正被伤害了?他真的有意于她吗?当他看她的手时,他是
预备求婚了吗?或者他那时仅仅准备像以前两次一样提出那种可恶的要求来呢?
要是他真正有意于她,或许她还能使他温驯下来,可是他的黑眼睛紧盯她时不是
用一种怜爱神态,而是在轻轻地嘻笑呢。
  "我不希罕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什么种植园主。你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拿得出来
吗?"好,他终于谈到正题上来了。该摊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勇敢地迎着他
的目光,她既然敢于冲出去抓那件她最害怕的东西。一切的风情媚态便都不复存
在了。
  "我----我还有我自己。"
  “是吗?"
  她的下颚紧得成了方形,她的眼睛变成翡翠的颜色。
  "你还记得围城期间在皮蒂姑妈家走廊上的那个夜晚,你说过----那时你说过
你是要我的。”
  他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向后一靠,瞧着她那紧张的脸,同时他自己的棕色脸
宠上显出一种莫测高深的表情。似乎有什么在他眼睛后面亲烁,可是他一声不吭。
  “你说过----你说你从来没有像现在想要我这样想要过任何一个女人。如果
你还想要我,你就能得到我了。瑞德,怎样我都愿意,你说好了。不过看在上帝
面上,你得给我开张支票!我说话算数,我发誓决不食言。如果你同意,我可以
立个字据。"他表情古怪,令人难以捉摸,因此当她迫不及待地接着说下去时也搞
不清他究竟是高兴还是在无可奈何地听着。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无论说什么都
好啊!她觉得自己脸上发烧了。
  "我得立即要这笔钱呢,瑞德。他们会把我们赶出家门,然后我爸的那个天杀
的监工就会来占领,并且----"“别着急嘛。你怎么会以为我还要你呢?你怎么会
以为你值三百美元呢?大部分女人都不会要价那么高呀。"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心里感到莫大的侮辱。
  "你为什么要这样干?这什么不放弃那个农场,住到皮蒂帕特小姐家去呢?那
幢房子你有一半嘛。"“天哪!"她大声叫道。"难道你是傻瓜?我不能放弃塔拉,
它是我们的家嘛。我决不放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爱尔兰人真是最不
好对付的民族,"他边说,边向后靠在椅子上躺起,把两只手从衣袋里抽出来。"
他们对许多没意义的东西,比如,土地,看得那么重。其实这块地和那块地完全
一样嘛。现在,思嘉,让我把这件事说个明白吧。你是到这里来做交易的了。我
给你三百美元,你呢,就做我的情妇。"“对。"这个讨厌的字眼一经说出,她便
顿觉轻松多了,同时希望也在她心中重新升起。他说了"我给你"呢。那时他眼里
闪耀着一丝残忍的光辉,仿佛有什么叫他大为高兴似的。
  "不过,我记得以前厚着脸皮向你提出样一个要求时,你却把我拒之于门外。
而且还用许多非常恶毒的话骂我,并捎带声明你不愿意养'一窝小崽子'。不,亲
爱的,我不是在揭疮疤。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不愿意为自己享乐做这
种事,但为了不失掉塔拉却愿意做了。这就证明了我的观点,即一切所谓的品德
都只不过是个代价问题罢了。"“唔,瑞德,瞧你说的!要是你想侮辱我,你就继
续说下去吧,不过得把钱给我。"现在她平静了一些。出于本性,瑞德自然要尽可
能折磨她,侮辱她,对她以往的蔑视和最近蓄意耍的手腕进行报复。
  好吧,她需要忍受,什么都能忍受。为了塔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一阵
儿,她想像着在仲夏天气,午后的天空蓝湛湛的,她昏昏欲睡地躺在塔拉草地上
浓密的苜蓿里,仰望飘浮的朵朵白云,吸着白色花丛中的缕缕清香,静听着蜜蜂
愉快而忙碌地在耳旁嗡嗡不已。午后的寂静和远处那些从红土地里归来的大车的
声音,更使人悠然神往。这一切完全值得付出代价,还不止值得呢!
  她抬起头来。
  "你能把钱给我了吗?"
  他那模样仿佛正自得其乐似的,但他说起话来语气中却带着残忍的意味。
  "不,我不准备给。"
  这句话出人意外,一时间她的心绪又被搅乱了。
  "我不能把钱给你,即使我想给也不行。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在亚特兰大一
个美元也没有。是的,我有些钱,但不在这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你钱有多少,在
什么地方。可是如果我想开张支票,北方佬就会盯住我,像只鸭子盯住一只无花
果虫那样,那时我们谁也休想拿到它了。你明白吗?"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都发
青了,那些斑点突然在她的鼻子两边显露出来,而那张扭歪的嘴和杰拉尔德激怒
得要杀人时一模一样。她猛地站起来,怪叫了一声,这使得隔壁房间里的嗡嗡声
都突然停止了。瑞德也迅猛像像头豹子,一下跳到她身边,用一只手狠狠捂住她
的嘴,另一只手抱紧住她的腰。她拼命挣扎着反抗他,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脚,
尖叫着借以发泄她的愤怒,绝望和那被伤害了的自尊心。她弓着身子左右前后地
扭动,想挣脱他那只铁一般的胳臂,她的心就要爆炸了,她那紧箍着的胸衣勒得
她快要断气了。他那么紧,那么粗暴地将她抱住,使她痛苦不已,而那只捂在她
嘴上的手已残忍地卡进了她的两颚之间。这时他那棕黑的脸已紧张得发白了,他
的眼光严峻而炙热,他把她完全举了起来,将她高高地紧压在他的胸脯上,抱着
她在椅子上坐下,任凭她继续挣扎。
  "乖乖,看在上帝面上,别再叫唤,别嚷嚷了!再嚷,他们马上就会进来。快
静一静。难道你要北方佬看见你这副模样吗?"她已顾不得谁看见她怎样了,什么
都不顾了,只是怒火万丈,一心要杀死他,不过这时她浑身感到一阵晕眩。他把
她的嘴捂住,她都不能呼吸了;她的胸衣像一根迅速缩紧的铁带;两只紧抱着她
的胳臂使怀着无可奈何的仇恨和愤怒的她在浑身颤抖。随后他的声音渐渐减弱了,
模糊了,他那张俯视着她的脸在一片令人作呕的迷雾中旋转起来,这迷雾愈来愈
浓,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了。
  当她慢慢扭动身子,渐渐恢复知觉时,她觉得浑身彻骨地疲倦、虚弱和困惑
不解。如今她是躺在椅子上,帽子脱了,瑞德正在拍打她的手腕,一双黑亮的眼
睛急切地察看着她的脸色。那个好心的年轻队长正动手将一杯白兰地灌进她嘴里,
可是酒洒出来,流到脖子上去了。其他军官不知所措地在旁边走来走去,晃着手
悄悄地议论。
  "我想----我准是晕过去了,"她说完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起
来的,便不由得害怕了。
  "把这杯酒喝下去吧,"瑞德说,端过酒杯送到她嘴边。这时她记起来了,但
只能无力地瞪视着他,因为她已疲倦得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
  "请看在我的面上,喝吧。"
  她喝了一口便呛得咳嗽起来,可是瑞德又把杯子送到她嘴边。这样她便又喝
了一大口,那烈性液体立即从喉管里火辣辣地流下去了。
  "我看她已经好些了,先生们,我十分感谢你们,"瑞德说。"她一明白我将要
被处决,就受不了啦。"穿蓝制服的军官们在地下擦着脚,显得很困惑。他们干咳
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便出去了。只有那个年轻队长还呆在门口。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没有了,谢谢你。"
  他走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再喝一点,"瑞德说。
  "不喝了。"
  “喝了吧。"
  她又喝了一大口,热流开始向全身灌注,力气也缓缓地回到两只颤抖的大腿
上,她推开酒杯,想站起来,可是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放开我吧,我要走了。"
  “现在还不行。再等一会儿。你还会晕倒的。"“我宁愿晕倒在路上也不愿跟
你呆在这里。"“反正都一样,我总不能让你晕倒在路上呀。"“让我走。我恨你。
"听她这么一说,他脸上又露出一丝笑意。
  "这话才像你说的。你一定感觉好些了。"她静静地躺了一会,想借怒气来支
撑自己,同时汲取一点力量。可是她太疲倦了,她已经疲倦得不想去恨谁,以致
对一切都不怎么在乎了。失败像铅块一般沉重地压着她。她孤注一掷,结果输了
个精光!连自尊心也没有了。这是她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这是塔拉的下场,是
他们全体的下常她仰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好一会,闭着眼睛,凝听着身边瑞德沉重
的呼吸,这时白兰地的热劲已逐渐渗透全身,带给她以温暖和一种虚假的力量。
末了,她睁开眼睛,注视着他的面孔,怒气又油然而生。当她那双高挑的眉毛向
下一落,显出一副蹙额不悦的神气时,瑞德原先那种身笑又得新出现了。
  "现在你好多了。从你这眉头一皱的神态就看得出来。"“当然,我完全好了。
瑞德·巴特勒,你这人真可恨,如果说我见过流氓的话,你就是个流氓,我一开
口你就明明知道我要说什么,同时也早就决定不给我那笔钱,可是你还让我一直
说下去。你本来可以不要我说了----"“不要你说,白白放弃机会不听你说的整个
故事吗?不太可惜了。我在这里太缺少可供消遣的玩意了。我还真的从没听过这
么令人满意的故事呢!"他忽然又像以往那样嘲讽地大笑起来。她一听这笑声便跳
起来,抓起她的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现在还不行。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谈正经话了吗?"“让我走!"“我看你是
完全好了。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是你火中唯一的一块铁吗?"他的眼光犀利而机
警,审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是你要玩弄这把戏的唯一对象?"“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比你
所意识到的关系要大得多。你的钓丝上还有没有别的男人?告诉我!"“没有。"
“这不可信。我不能想像你就没有五六个后备对象保留在那里。一定有人会站出
来接受你这个有趣的提议。我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因此要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可我还是要给你。目前我能给你的大概也只有忠告了。
  听着,因为这是个好的忠告。当你想从一个男人身上得到什么的时候,可万
万不要像对我这样直统统地说出来。要装得巧妙一些,要带诱惑性一些,那会产
生更好的效果。你自己是懂得这一着的,并且很精通,但就在刚才,当你把你的
----你借钱的----抵----押----品提供给我时,你却显得像铁钉一样生硬。我曾
经在距我二十步远的决斗手枪上方看见过像你这样的眼睛,那可不是令人舒服的
景象。它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热情。这玩意不能用来控制男人,亲爱的。看来你快
要把早年受的训练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的行为不用你来教训。"她说,一面疲
惫地戴上帽子。
  她不明白他怎能在自己脖子上套着绞索和面对她的可怜处境时还这么开心地
说笑。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两手捏着拳头插在衣袋里,似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的竭力挣扎。
  "振作起来吧,"他说,一面看着她把帽带系好。"你可以来观看我的绞刑,这
会使人舒坦多了。那样一来,我们之间的旧帐----包括这一次在内,就一笔勾销
了。我还准备在遗嘱里提到你呢。"“谢谢你,不过他们也许迟迟不给你行刑,到
时候再交纳税金就晚了,"她说着突然出一声与他针锋相对的狞笑,她的话的确也
就是这个意思。
 
               第三十五章

  她从消防站走出来时天正在下雨,天空阴沉沉的一片浅灰色。广场上的士兵
们都到棚屋里躲雨去了,大街上也很少有行人。她看不到哪里有什么车辆,便明
白自己只有一路步行回家,可路还远着呢。
  她一路艰难地走着,白兰地的热劲渐渐消退了。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冰冷
刺骨的雨点迎面向她打来。雨水很快淋透了皮蒂姑妈那件薄薄的外套,弄得它湿
糊糊地贴着她的身子。她知道那件天鹅绒新衣也快糟踏完了,至于帽子上的羽毛
已水淋淋地耷拉下来,就像它们原先的主人雨天戴着它们在塔拉后仓场院里走动
时那样,人行道上的砖块多已损坏,而且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根本没有砖了。这
些地方的泥已经齐脚踝深,她的便鞋陷在里面像被胶粘住似的,有时一拔脚鞋就
掉了。每回她弯下腰去用手提鞋时,衣服的前襟便落在泥里。她甚至懒得绕过泥
坑,而随意踏到里面,提着沉重的衣裙径直走过去。她能感觉到那湿透的裙子和
裤腿边缘冰冷地纠缠在脚踝上,可是她已不再去关心这套衣裳的命运了,尽管在
它身上她曾经押了那么大一笔赌注。她只觉得寒冷、沮丧和绝望。
  她怎么能在说过那些大话之后就这样回到塔拉去见大伙呢?她怎能告诉他们,
说他们都得流落到别处去呢?她怎能失去那一切,失去那些红色的田地、高大的
松树、褐黑色的沼泽腹地,寂静的坟地呢?那坟地上的柏林深处还躺着她的母亲
爱伦呀!
  她在溜滑的道路上吃力地走着,心中又燃起了对瑞德的仇恨之火。这个简直
是个无赖!她巴不得他们把他绞死,免得她以后还要同这个对她的丑事和受的侮
辱了如指掌的人见面。当然,如果他愿意,他是完全可以替她弄到那笔钱的。啊,
绞刑还太便宜了他呢!感谢上帝,他现在已经看不见她,看不见她浑身湿透、披
头散发、牙关打颤的模样!她一定显得十分狼狈,而他见了准会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一些黑人都对她露齿而笑,他们还相互嬉笑着看她在泥泞中
连行带滑地匆匆走过,有时停下来喘着气换鞋,显得非常狼狈。他们竟敢嘲笑她,
这些黑鬼!他们竟敢对她这位塔拉农场的思嘉·奥哈拉小姐呲牙咧嘴!她恨不得
把他们全都痛打一顿,打得他们的脊背鲜血淋漓。那些把他们解放、让他们来嘲
笑白人的北方佬,真该死啊!
  她沿着华盛顿大街走去,此时周围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样地阴沉。这里
一点也没有她在桃树待见到的那种喧闹和欢乐气氛,这里曾经有过许多漂亮的民
房,但现在很少有重建起来的。那些经过烟熏火燎的房基是黑糊糊的烟囟(如今
叫做谢尔曼的哨兵)令人失望地不断出现。杂草丛生的小径所到之处,往往是原
来有房子的地方,或者是早已荒废的旧草地,标着她所熟悉的名字的停车间,以
及再也不知缰绳为何物的拴马桩,等等。眼前只有凄风冷雨、泥尘和光秃秃的树,
寂静与荒凉。她的双脚多么湿冷,回家的路又是多么长啊!
  她听到背后马蹄趟水的声音,便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更往里靠一点,免得让更
多的污泥溅上皮蒂姑妈的那件外套。一辆四轮马车在街悄悄地驶着,她回过头去
观看,要是赶车的是个白人便央求他带上一程。当马车经过身边时,她在雨雾中
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看得见驾车的人从高高的防雨布后面探出头来,他的面貌
似曾相识。她走上前去仔细一看,那人不好意思的轻轻咳了一声,马上用一种熟
悉的声音惊喜地喊道:"怎么,那不会是思嘉小姐吧?"“啊,肯尼迪先生!"她喊
道,过街道,俯身靠在泥泞的车轮上,也不管那件外套会不会弄得更脏了。"我遇
见谁也没像现在这样高兴过呢!"他一听她说得这么亲热就高兴得脸都红了。随即
从马车对面吐出一大口烟叶汁,然后轻快地跳下来。他热情地同她握了握手,螦
EAE?那块防雨布,扶她爬上车去。
  "思嘉小姐,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你不知道最近这里很危险吗?而
且你浑身湿透了。赶快拿这条毯子把脚裹起来。"看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鸡忙着照料
她时,她一动不动,乐得享受他的殷勤好意。有这么一个男人,便是弗兰克·肯
尼迪这样婆婆妈妈的男人也好,在身边忙活,咯咯地叫,疼爱地责怪她,那有多
美呀!在刚刚受过瑞德的冷遇之后,便尤其感到惬意了。还有,在她远离家乡时
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更是多么可喜的事呀!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马车也是新
的。
  那骑马显得年轻膘壮,可是弗兰克好像比他的实际年龄老多了,比他和他的
那伙人到塔拉时那个圣诞之夜又苍老许多。他很瘦,脸色憔悴,一双发黄多泪的
眼睛深陷在面部松驰的皱折里。他那把姜黄色的胡子显得比以前少了,上面沾着
烟叶汁,而且有点蓬乱,好像他在不断地搔它似的。然而,与思嘉到处见到的那
些愁苦、忧虑而疲惫的面孔对比之下,他看来还算是精神焕发、心情愉快的呢。
  "看到你很高兴,"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城里来了。上星期我还见
到皮蒂帕特小姐,可她没有说起你要到这里来。有没有----嗯----有没有别人从
塔拉跟你一道来?"他在想苏伦呢,这可笑的老傻瓜!
  "没有,"她边说,边用那条暖和的旧毛毯把身子裹好,并拭着将它拉上来围
住脖子。"我一个来的,事先也没有通知皮蒂姑妈。"他对马吆喝了一声,车轮便
开始转动,小心地在泥滑的街道上行驶起来。
  "塔拉的人都好吧?"
  “唔,是的,都还可以。"
  她必须想出点什么来说说才好,可是要谈起来也真不容易。她的心情沮丧得
像铅一般沉重,因此她只想裹着暖和的毯子,仰靠着独自思忖:"现在我不想塔拉
的事,以后再去想吧,到那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了。"要是她能引这老头谈一
个可以一路谈下去的话题就好了,那时她就用不着说多少话,只需间或说一声"真
好"或"你真能干"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我真没想到会碰见你呢!我知道自己太不应该了,没有同老朋
友们保持联系,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亚特兰大。好象有人跟我说过你在马里
塔嘛。"“我在马里塔做买卖,做过不少买卖呢,"他说。"苏伦小姐没有告诉你我
已经在亚特兰大落脚了吗?她没有对你说起我开店的事?"她模糊地记得苏伦叨过
弗兰克和他的铺子,可是她根本没注意苏伦说的话。她只要知道弗兰克还活着和
他总有一天会把苏伦从她手里领走就足够了。
  "不,她一句也没说,"她撒了个谎。"你开了个铺子?看你多能干呀!"他听
说苏伦竟没说关于他的消息,心里颇为沮丧,可是随即思嘉的一句恭维话又使他
乐开了。
  "是的,我开了个铺,并且我觉得还是个很不错的铺呢。人们说我是个天生的
买卖人呢。"他开心地笑着,他那似乎忍不住的格格笑声,思嘉一听就觉得讨厌。
  她暗想:看这个自命不凡的老傻瓜!
  "唔,你无论干什么都一定会成功的,肯尼迪先生。不过你怎么竟会开铺店来
了呢!记得前年圣诞节你说过你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嘛。"他刺耳地假咳了几声,又
搔了搔胡子,流露出一丝羞涩不安的微笑。
  "唔,说来话长,思嘉小姐。"
  真是谢天谢地!她心想。也许这可以让他唠叨下去,不到家不罢休了。于是
她高声嚷道:"你就说吧!"“你记得我们上次到塔拉搜集军需品的时候吧?对了,
就在那以后不久,我便积极行动起来。我的意思是投身于真正的战争。因为我已
经没有别的事情好干了。那时候也不怎么需要原来这种差使,因为,思嘉小姐,
我们已经很难给军队做什么事了;所以我想对于一个身体还不错的人来说最好是
去参战。于是我便跟着骑兵打了一阵子,直到肩膀上挨了一颗小小的子弹。"他显
得很自豪,这时思嘉说:"多可怕呀!"“唔,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皮肉受了点
伤罢了,"他似乎不愿让思嘉这么大惊小怪。"后来我被送进南边一家医院,等到
我快要好起来时,不料北方佬的突击队冲过来了。乖乖,乖乖,那可真叫紧张啊!
我们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突然消息传来,凡是能够行走的人都得帮助把军备
资和医院设备搬到铁路上去启运。我们刚要装完一列货车时,北方佬冲进了城镇
的一端,于是我们只好迅速从另一端撤出去。乖乖,乖乖,多么可怕的一幅景象
呀,你坐在列车顶上眼看着北方佬焚烧那些我们不得不丢在站台上的军需品。思
嘉小姐,他们把我们堆置在铁路旁边长达半英里的物资全都烧光了。我们仅仅让
自己空着手逃出来了。"“多可怕呀!"“是的,就是这样。可怕呀。那时我们的
人已回到亚特兰大,我们的火车也就开了这里。你瞧,思嘉小姐,这已经是战争
结束前不久的事,因此----好了,有许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垫、毯子等等没有
人来认领。我可以肯定这些都是北方佬丢弃的东西。我想这些就是我们投降的条
件吧,难道不是吗?"“唔。"思嘉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现在已逐渐暖和过来,有
点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得对不对,"他带点困惑的口气说。"不过据我看来,
这批物资对北方佬是毫无用处的。他们很可能会把它烧了。而我们的人却为它付
出了实实在在的现款,因此我觉得它应当仍属于联盟政府或属于联盟政府的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唔。"“我很高兴你赞同我的看法,思嘉小姐。不知怎的,
我良心上总有点过意不去。有不少人对我说:'哎,忘了它吧,弗兰克,'可我就
是忘不了。只要我做了点什么亏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头来。你认为我做得对吗?
"“当然对,"她说,但不明白究竟这个老傻瓜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良心
上有点不自在。一个人到了弗兰克这个年纪,应该审就学会不去介意那些鸡毛蒜
皮无关紧要的事了。可他却总是这样胆小怕事,小题大作,像个老处女似的。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宣布投降以后,我有大约十块银元,别的一无所有。
你知道他们对琼斯博罗和我在那里的房子和店都干了些什么。我真不知怎么办才
好。可是我用这十块钱在五点镇旁边一家旧铺子上盖了个屋顶,然后将那些医疗
设备搬进去并做起买卖来。谁都需在床、瓷器和床垫的,我便把它们卖便宜一点,
因为我琢磨着这些现在归我所有的东西本来也可以属于别人的嘛。不过我用卖得
的钱又买来更多的东西。这样一来,生意就挺不错了。我想只要继续干下去,我
是会赚到许多钱的。"一听到"钱"这个字,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地回到他身上来了。
  "说你赚了钱是吗?"
  她发现她有兴趣,显然更加兴奋了。除苏伦之个,还很少有女人向他表示过
超乎敷衍的殷勤呢。如今得到像思嘉这样一位他曾经仰慕过的美人来倾听他的话,
真是莫大的荣幸了。他让马走慢一点,好叫他们在他的故事结束之前不会到家。
  "我还不是百万富翁呢,思嘉小姐。而且想想看我从前有过那么多的钱,如今
所以的就显得少了。不过我今年赚了一千美元。当然,其中的五百美元已用在进
新货、修理店铺和交纳税金上。我仅仅净挣了五百美元,并且从眼前必然兴旺的
发展趋势看,明年我应该能净赚两千美元。这笔钱我也完全用得美的,因为,思
嘉小姐,我手头还有一桩活儿准备干呢。"思嘉一谈起钱就兴致勃勃了。她垂下那
两扇浓密而不怎么驯顺的眼睫毛微微地觑着他,同时挪动身子向他靠近了一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笑,将手中的缰绳在马背上抖了抖。
  "我想,光谈这些生意经会叫你厌烦的,思嘉小姐。像你这样一位美人儿,是
用不着懂生意上的事的。"看这老傻瓜。
  "唔,我知道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可是我非常有兴趣呀!
  请你只管讲下去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释嘛!"“好吧,告诉你,我另一
桩要办的事是买个锯木厂。"“什么?"“一个锯木料和刨木板的工厂。我现在还
没有把它买到手,可是已有眉目。一个名叫约翰逊的人有这么个厂子,在桃树街
那头,他急于要卖掉它。他眼前需要一笔现款,所以想卖给我,同时准备自己留
下来替我经营,工资按周支付。这一带只剩下很少几家锯木厂,其余的都叫北方
佬给毁了。现在谁要是有这么一家,谁就等于有了一个金矿,因为目前卖木材可
以自己要价,要多少算多少呢。北方佬在这里烧掉了那么多的房子,如今人们住
房困难,便发疯似的一个劲儿盖房。他们搞不到木料,或者供不应求。人们还在
大量拥进亚特兰大,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因为没有了黑人,已无法从事农业;
还有就是那些北方佬和提包党人,他们也蜂拥而来,想把我们已经刮过的骨头刮
得更干净一点。我告诉你,亚特兰大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城市。人们需要木料盖
房子,所以我想尽快买下这家锯木厂----尽快,只要收到一部分赊欠户的帐就动
手买。到明年这时候,我手头便会松多了。我----我想你是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急
于要挣钱的,难道不是吗?"他脸红了,又呵呵地笑起来。他在想苏伦呢,思嘉只
觉得讨厌。
  她思量了一下,想向他借三百美元,但又觉得没意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会感到难办的,他会支支吾吾,会找到借口,总之是不会借给她的。他辛辛苦
苦挣了这点钱,到春天便可以同苏伦结婚了,可是如果钱作了别的用透,他就不
得不再推迟婚期。即使她设法博得他的同情和对未来家庭的责任感,让他答应借
笔钱给她,她知道苏伦也决不会允许的。
  苏伦愈来愈明白她事实上已成了个老姑娘,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容许任何人再
来推迟她的婚期了。
  这个成天垂头丧气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何妙处会使得这个老傻瓜急于跟她
结婚呢?苏伦不配有这么个心爱的丈夫,也不配做一个商店和一家锯木厂的老板
娘。一时她有了点钱,她随即就会摆出令人作呕的架子而决不会为保卫塔拉拿出
一分钱来的。苏伦决不会的!她只会拿那笔钱图自己的享受,也不管塔拉是否因
交不起税金而丧失或者被烧得一干二净,只要她自己能穿上漂亮衣裳,同时拐得
个"太太"的称号就行了。
  思嘉想到苏伦安乐的未来和自己与塔拉岌岌可危的命运,不禁怒火中烧,感
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赶忙从马车里向泥泞的街道望去,生怕弗兰克发现她脸上
的表情。她想她快要失去所拥有的一切了,而苏伦呢----突然之间,她心上萌生
了一个决心。
  苏伦不配享有弗兰克,以及他的商店和锯木厂!
  苏伦不应当享有它们。思嘉要把它们据为己有。她想起塔拉,也想起身纳斯
·威尔克森,他恶毒得像条响尾蛇,站在屋前台阶上,这时她抓住了命运之船沉
没时上面飘浮着的最后一根稻草。瑞德叫她失望了,但上帝给她送来了弗兰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吗?"她紧握拳头,茫然地向雨中凝望。"我能够让他忘掉
苏伦,立即向我求婚吗?既然我能够让瑞德也几乎向求婚了,我想我是准能得到
弗兰克的!"她侧过脸来,朝他浑身上下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确不怎么英俊,
牙齿长得很难看,呼吸中股臭味,而且老得可以当我父亲了----"她这样冷冷地思
忖着。"此外,他还有点神经质,胆小怕事,婆婆妈妈,这些我看是一个男人所能
有的最糟糕的品性了。不过他至少是个上等人,我想我可以凑合着与他生活,比
跟瑞德过得会好些。他当然更容易由我操纵。不管怎样,一个穷得像乞丐的人是
没有权利挑选的。"他的苏伦的未婚夫,这一点并没有让她引起良心上的不安。要
知道,正是道德上的彻底破产促使她到亚特兰大来找瑞德的,事到如今,把她妹
妹的情人据为己有便显得只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为它伤脑筋了。
  既然有了新的希望,她的腰杆便硬起来,也暂时忘却双脚又湿又冷的难受劲
儿了。她眯着眼睛紧定地望着弗兰克,以致他颇觉惊异,她也赶忙把眼光移开,
因为想起瑞德说过:"我在一支决斗的手枪上方看见过像你这样的眼睛。.....它
们是不会激起男人胸中的热情的。"“怎么了,思嘉小姐?你觉得冷吗?"“是呀,
"她故作无奈地答道。"你不会介意----"她装着胆怯地支吾着。"要是我把手放进
你的外套口袋里,你不会介意吧?天这么冷,我的皮手筒又湿透了。"“唔----唔
----当然不会了!何况你连手套也没有戴!真是,真是,看我这老糊涂,一路上
只顾这么喋喋不休地闲聊,聊得都昏头脑了!也没想到你在挨冻,需要马上烤烤
火呢!快,萨利!顺便说说,思嘉小姐,我老是在谈自己的事,也忘了问问你在
这鬼天气跑到这一带来干什么?"“我刚才到北方佬总部去了,"她不加思索地答
道。他听了大吃一惊,两道灰黄的眉毛直竖起来。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大兵----唔----"“圣母玛利亚,让我想出个上好的
谎言来吧,"她急忙暗暗地祈祷。对于弗兰克来说,是万万不能让他疑心到她见过
瑞德了。弗兰克认为瑞德是个最可耻的无赖,一个规矩女人连跟他说话也是很不
应该的。
  "我去那儿----我去那儿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军官要买我的针线活儿
带回去送给他们的妻子。我的绣花手满不错呀。"他惊恐得往座位上沉重地一靠,
厌烦之情与困惑的感觉在他脑子里揪斗起来。
  “你到北方佬那里去----可是思嘉小姐!你不应当去的。
  你看----你看。.....肯定你父亲不知道!一定的,皮蒂帕特小姐----"“啊,
要是你告诉皮蒂姑妈我就完了!"她真的焦急得哭起来了。要哭得容易的,因为此
刻她身上又冷,心里又难受,可是哭的效果却惊人地显著。弗兰克感到很难为情
又毫无办法,这样的困境即使是思嘉突然要把衣服脱下来也不过如此了。他的舌
头好几次顶着牙齿出啧啧的声音,叨念着"天啊,天啊!"同时做出无可奈何的手
势。他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想把她的头搂过来靠在自己肩上,抚慰她,
拍拍她,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这样做过,他不懂该怎样动手。思嘉·奥哈
拉,一位漂亮得无以复加的年轻太太,正想把自己的针张活儿兜售给北方佬呢。
他的心火烧火燎起来了。
  她继续啜泣着,间或说一两句话,这便让弗兰克猜想塔拉的景况一定很不好
了。奥哈拉先生仍处于"精神严重失常"的状态,家中又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那么
多人。所以她才跑到亚特兰大来想挣点钱维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弗兰克嗫嚅了
片刻,突然发现她的头已经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它是怎样靠过来的。他确
确实实没有挪动过她的头,但是她的头确实已经靠在他肩上,思嘉已经软弱无力
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嘤嘤地哭泣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种又兴奋又新奇的感觉。他
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肩膀,起初还是怯生生的,后来发现她并不反抗才变得胆大
起来,拍得也更起劲了。这是个多么惹人怜爱而又温柔的小家伙呀。她居然尝试
着凭自己的针线活儿挣钱,又显得多么勇敢而幼稚可笑!不过,同北方佬打交道
就太不应该了。
  "我不会告诉皮蒂帕特小姐,可是你得答应我,思嘉小姐,你再也不做这种事
了。只要想想你是你父亲的女儿----"她那翠绿的眼睛无可奈何地搜寻他的目光。
  "但是,肯尼迪先生,总得想办法呀。我得照顾我那可怜的孩子,要知道现在
是谁也不来管我们了。"“你是一个多么勇敢可爱的女人啊,"他毫不含糊地说。
  "不过我不想让你做这样的事。要不你的家庭会蒙羞的!"“那么我怎么做好
呢?"她那双泪盈盈的眼睛仰望着他,好像她认为他懂得一切,现在就等他的话来
决定了。
  "唔,眼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会想办法的。"“啊,我就知道你会的!你
真能干----弗兰克。"她以前从没称呼过他的名字,第一次这么叫他,他听得又高
兴又惊讶。这可怜的姑娘大概是糊涂了,连自己说漏了嘴也没发觉。他对她感到
十分亲切和满怀爱怜。要是他能替苏伦的姐姐做点事情,他是非常乐意的。他掏
出一条红色大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来擦了擦眼睛,然后对他一笑。
  "你看我这个可笑的小笨蛋,"她用抱歉的口吻说,"请不要见怪才好。"“你
才不是小笨蛋呢。你是个十分勇敢可爱的女人,竟想把一副过分沉重的担子挑在
自己肩上。我怕的是皮蒂帕特小姐帮不上你。我听说她的大部分财产已经丧失,
而亨利·汉密尔顿先生自己的状况也不太好。我但愿自己有个家可以接待你。不
过,思嘉小姐,请你记住这句话,等到苏伦小姐和我结了婚,我们家里将经常为
你保留一席之地,韦德也可以带来。"现在是时候了!准是圣徒和天使们在保佑着
她,终于给她带来了这么个天赐良机。她设法装成一副吃惊和难为情的样子,张
开嘴像马上要说话似的,可是又吧嗒一声闭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当你妹夫了,别假装你还不知道似的,"他用一种神经质的快
乐口吻说。紧接着,发现她眼里满含泪水,他又惊恐时问:"怎么了,苏伦小姐没
有生病吧,难道她病了?"“啊,没有!没有!"“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
我。"“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一定写信告诉你了呢----啊,真丢人!
"“思嘉小姐,怎么回事呀!"“唔,弗兰克,我这话本不该说的,不过我以为,
当然喽,你知道----我以为她写了信给你----"“写信给我说什么?"他焦急得哆
嗦起来。
  "啊,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好人做这种事!"“她做了什么呀?"“她真的没写信
告诉你?唔,我猜想她是太难为情啦。她理应感到羞耻嘛!啊,我有这么一个丢
人的妹妹!"到此时,弗兰克连提问题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
脸色发来,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
  "她下个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结婚了。唔,我真抱歉呀,弗兰克。这件事要由
我来告诉你,真不是滋味。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生怕自己当老姑娘呢。"弗兰克
搀扶思嘉下车时,嬷嬷正站在屋前走廊上,她显然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了,因为
她的破头巾已经淋湿,那件紧紧围在肩头的旧披肩上也有许多雨点。她那皱巴巴
的黑脸上流露着气恼和忧虑的神色,嘴唇撅得比以往思嘉见过的哪一次都高。她
匆匆地瞟了弗兰克一眼,等到发现是谁时才变了脸色----变得又愉快又惶惑,同
时掺杂着一丝歉疚的意思。
  她蹒跚着向弗兰克走来表示欢迎他,但当他要同她握手时,她却咧开嘴大笑
站行起鞠躬礼来了。
  "能在这里看到家里人真不错啊,"她说。"你好呀,弗兰克先生?我的天,你
这不是阔起来啦!要是我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了,我也不会担这分心了。我
知道她得有人照顾着。我一回来就发现她出门了,我就慌得像只没了头的小鸡,
心想她在这城里一个人乱跑,可大街上到处是刚放出来的下流黑鬼呢。怎么,宝
贝儿,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就出去了?而且你还在感冒呀!"思嘉狡黠地向弗兰克眨
了眨眼睛。尽管刚刚听到的那个消息正使他苦恼不堪,他还是微微一笑,懂得她
的意思是要保持沉默,叫他参与眼睛那个好玩的密谋。
  "你快去给我找几件干衣服来,嬷嬷,"她说。"还弄点热茶。"“天哪,你的
新衣裳全给糟踏完了,"嬷嬷嘟囔着。"俺得花时间把它晾干刷净,这样才能穿上
去参加今天晚上的婚礼。"她进屋里去了,此刻思嘉紧挨着弗兰克悄悄说:"今天
晚上来吃饭吧。我们太孤独了。然后我们一起去参加婚礼。你要当我们的护送人
呀!还有,请不要在皮蒂姑妈面前说起----说起苏伦的事。那会使她十分伤心,
况且,要是她知道我妹妹----,我也受不了呀。"“唔,我不会!我不会!"弗兰
克连忙说,他一想起这事来就胆战心惊呢。
  "今天你对我太好了,帮了我那么大的忙。现在我又勇敢起来了。"分手时她
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时用那双电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此时,正好在门口等候着的嬷嬷丢给她一个捉摸不定的眼色,跟着她呼哧呼
哧地到楼上卧室里去。她一声不响替思嘉脱下湿衣服,把它们挂在椅子上,然后
推着她上了床。她端来一杯热茶和一块包在绒布里的热砖,然后俯身看着她,用
一种思嘉听到过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气说:"乖乖,你怎么不告诉自己的嬷嬷你到底
在干什么呢?要不,我就不会这么老远跟着你到这亚特兰大来了。我年纪也大了,
身子也胖,没法儿这样到处跑了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宝贝,你骗不了
我。我对你了如指掌,我刚才看见了弗兰克先生的脸色,也看了你的脸色,我对
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我还听见你对他讲的悄悄话,关于苏伦小姐的。我要是
早知道你是来找弗兰克先生,我就呆在家里不出来了。"“好吧,"思嘉简捷地说,
便在毯子底下蜷缩起来,明知要想不让嬷嬷闻到一点风声是白费力气的。"你认为
我是来找谁呀?"“孩子,我不知道,可是我昨天实在不愿意看你那张脸,我还记
得皮蒂帕特小姐写信给媚兰小姐说过,那个流氓巴特勒有许多钱,而且我也忘不
了我听到的那些话。不过弗兰克先生嘛,他是个上等人,虽然相貌不佳。"思嘉严
厉地瞥了她一眼,嬷嬷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说一切我都知道。
  "那么,你准备怎么样呢,泄露给苏伦吗?"“我要想一切办法帮助你,使得
弗兰克先生更加高兴,"嬷嬷说,一面将思嘉颈边的被头塞严实些。
  趁嬷嬷在房间里忙着收拾时,思嘉静静地躺了一会,她觉得目前满可以放心
了。她们之间已用不着再费口舌。人家也没要你加以说明,也没有责备你。嬷嬷
已经明白,一声不响了。思嘉发现嬷嬷是个比她自己更不妥协的现实主义者。那
双带斑点的警觉的老眼睛看人看事既深刻又清楚,有着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
凡她心爱的事物碰到危险时,便能挺身而出,决不为良心所阻挠。思嘉是她的宝
贝孩子。凡是这个宝贝孩子所想要的,即使属于别人所有,她也一害要帮助她去
得到。至于苏伦和弗兰克·肯尼迪的树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暗中冷
冷地笑笑罢了。如今思嘉遇到了困难并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去解决,何况思嘉还是
爱伦小姐的孩子呢。嬷嬷振作精神去帮助她,毫不犹豫。
  思嘉感觉到了无言的支持,而且脚头的那块热砖也使她暖和起来了,于是刚
才在马车上挨冻时已隐约闪烁的那个希望,此刻便成了熊熊大火。它叫她浑身发
热,心脏怦怦跳着使血液的血脉中迅速循环。力气也恢复了,在一种难以控制的
激情之下她差点要大笑起来。还没有被击倒呢。她愉快地想。
  "把镜子给我,嬷嬷,"她说。
  "用毯子把肩膀盖好,不要露出来,"嬷嬷命令道,一面把手镜递过来,厚厚
的嘴唇上漾着一丝微笑。
  思嘉看着自己。
  "我苍白得像个鬼了,"她说,"头发乱得像马尾巴似的。"“你的确不那么精
神了?"“唔。.....外面雨下得很大吗?"“可不,在下倾盆大雨呢。"“好吧,
不管怎么样,你得给我上街跑一趟。"“冒着这样大的雨,我可不去。"“反正,
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有什么急事要办呀?我看你这一整天也累得够呛了。
"“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思嘉边说,边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你可以给我洗
头发,用科隆水洗清。还得给我买一缸啊啊籽汁,好用来把头发抿得服贴些。"
“这种天气我不会给你洗头发,你也不必往头上洒什么香水,像个荡妇那样。只
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干这种事。"“啊,不,我就是要嘛。快从我的钱包里
拿出那个五美元的金币来,到街上去。还有----对了,嬷嬷,你顺便给我买盒胭
脂带回来。"“买盒什么?”嬷嬷疑惑地问她。
  思嘉对嬷嬷的那双怀疑的眼睛故意不理睬。因为你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什么办
法可以把她吓祝"你不要管。买胭脂就是了。"“我可从来不买那种我不知道的东
西。"“你看爱管闲事,告诉你吧,那是颜料,用来擦脸的。不要气鼓鼓地像只蛤
蟆,站在那里发呆了,快去吧。"“颜料!"嬷嬷气哼哼地说。"擦脸的!好吧,别
看你长这么大了,我不能揍你!我可从来没丢过这种脸呢。你真叫发昏了!爱伦
小姐这会儿正在坟墓里为你难过呢!把你的脸擦得像个----"“你明明知道罗毕拉
德奶奶就常常用胭脂擦脸,而且----""是啊,而且她只穿一条裙子,还故意用水
打湿,让裙子在身上使大腿原形毕露,但这并不说明你也可以那样做呀!在老小
姐年轻的时代就是那样不要脸的,可如今时代变了,而且----"“天哪!"思嘉忍
不住叫嚷起来,她已经急了,用力把毯子螦E掉。"你给我马上滚回塔拉去!"“除
非我自己愿意走,否则你休想叫我回塔拉去。我是自由的,"嬷嬷也怒气冲冲地说。
"而且我就是要呆在这里。还是上床躺着吧。难道你硬是要弄个肺炎不成?把那件
胸衣脱下来!脱下来吧,乖乖。反正,思嘉小姐,这种天气你哪里也不能去。可
是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我可不会去给你买什么颜料呀!谁都会
知道我是给自家孩子买的,那不羞死人了吗!思嘉小姐,你那么可爱,长得那么
漂亮,用不着擦什么了。宝贝,你知道,除了坏女人,谁也不擦那种东西的。"
“可是你看她们擦了不是显得更漂亮吗?"“我的天,听听你说的!宝贝,别说这
种丢人的话了。把湿袜子脱下来。我决不让你自己去买那玩意。爱伦小姐会恨我
的。快上床去躺下。我就走。说不定能找到一家没人认识我的铺子呢。"那天晚上
在埃尔辛太太家,范妮举行了婚礼,当老列维和别的乐师出来为舞会演奏的时候,
思嘉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又一次亲临舞会,可真叫人兴奋埃她对于自于所受到
的热情款待也很高兴。她挽着弗兰克的胳臂进屋时,在场的每一个都拥上前来惊
喜地叫着欢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说他们曾多么想念她,并且叫她再不要回去
塔拉去了。男人们显得那么豪爽,好象已经忘记从前她挖空心思让他们伤心的那
些事,而姑娘们似乎也不记得她曾想方设法引诱她们的情人的事了。甚至连梅里
韦瑟太太、惠廷太太、米德太太,以及别的在战争后AE?曾对她十分冷淡的寡妇们,
也忘记了她的轻率举动和她们对她的反感,而只记得她在她们共同遭受挫折的时
候受到的磨难,以及她是皮蒂的侄媳和查尔斯的遗孀。
  她们吻她,含着眼泪谈到她母亲的去世,并详细询问她父亲和妹妹们的情况。
每个人都问到媚兰和艾希礼,请她说说究竟为什么他们也没有回到亚特兰大来。
  思嘉尽管为大家的欢迎态度而高兴,但凡心时时伴随惴惴不安的感觉始终无
法排除,这便是她那身天鹅绒衣裳引起的。那件及裳从膝部以下仍旧是湿的,而
且边上还有泥污,虽然嬷嬷和厨娘曾经用滚水壶和刷子烫了又烫,刷了又刷,又
提着在火炉眼前使劲抖了半天,也没有解决问题。思嘉生怕有人注意到她这副邋
遢相,从而明白她原来只有这一件漂亮衣裳。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场许多客人穿
的衣裳比她的这件还差得多。那都是些旧衣裳,显然是仔细补过和烫过的。她的
衣裳尽管湿了,但至少是完整而簇新的----除了范妮那件白缎子结婚礼服,她这
件实际是晚会上唯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思嘉想起皮蒂姑妈告诉她的矣尔辛家的经济状况,不清楚他们哪里弄来的这
许多钱,竟买得起缎子衣服,以及用来开支晚会上的茶点、装饰和乐队,等等,
这得花一大笔钱埃也许是借了债,要不就是整个埃尔辛家族都给予支援,才举行
了范妮的这个奢华的婚礼。在现在艰难时期举行这样一个婚礼,这在思嘉看来完
全是一种奢侈行为、与塔尔顿兄弟们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尔顿家
墓地上那样觉得很不舒服。随意挥霍金钱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为什么当旧时
代已一去不复返时这些人还要以往那样摆阔气呢?
  不过她很快就把霎那间的反感摆脱掉了。再说这又不是花她的钱,也用不着
她为别人做的蠢事而烦恼和破坏她自己今晚的兴致呀!
  她发现新郎原来是个熟人,是从斯巴达来的托米·韦尔伯恩,一八六三年他
肩部受伤时她曾护理过他。那时他是个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伙子,从医学院休学
参加了骑兵部队。如今他显得像个小老头了,由于臂部受伤成了驼背。他走起路
来显得很吃力,如皮蒂姑妈所形容的,叉开两腿一瘸一拐的,样子很难看。但是
他好像对自己的外表一点也不难堪,或者说满不在乎,那神气就像对谁也不领情
似的。他已经完全放AE?继续学医的希望,当起承包商来了。手下有一支爱尔兰劳
工队伍,他们正在建造一个新的饭店。思嘉心想像他这个模样怎么会干AE?如此繁
重的行当来,不过她没有问,只是又一次辛酸地意识到:一旦为生活所迫,几乎
什么事都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尔辛还有那个小猴儿似的雷内·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谈话,这
时椅子和家具已推到墙边,准备跳舞了。
  休还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后一次见到时那个模样,没有什么改变。他仍是那
个瘦弱和有些神经质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绺浅褐色的头发覆盖着前额;那双纤细
的手显得毫无用处,这些她都记得很清楚呢。可是雷内从上次休假回来同梅贝尔
·梅里韦瑟结婚以后,模样已变了不少。他那双闪烁的黑眼睛里仍然有高卢人的
神采和克里奥尔人对生活的热情,不过,尽管他有时开怀大笑,他脸上仍然隐约
地流露出某种严峻的表情,而这是战争初AE?所没有的。而且,他身着显耀的义勇
军制服时那种傲慢的高雅风度现在丧失贻尽啦。
  "两颊美如花,双眼绿如玉!"他说着,一面亲吻思嘉的手并赞赏她脸上的胭
脂。"还像在义卖会上第一次看到你时那样漂亮呀。你还记得吗?我永远也忘不了
你那只结婚戒指丢到我篮子里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过我可真没想到你
会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另一只戒指呀!"他狡黠地霎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没想到你会卖起馅饼来了,雷内·皮卡德,"她说,雷内倒并不因为有
人当面揭他这不体面的职业而感到羞耻,反而显得高兴,并且拍着休的肩膀放声
大笑起来。
  "说得对!"他大声喊道。"不过,这是岳母梅里韦瑟太太叫我干的,是我这辈
子干的头一桩工作。我雷内·皮卡德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饲养赛马渡过一生的呀!
可是如今我推着馅饼车也高高兴兴着呢!岳母大人能让你干任何事情。她本来可
以当一位将军,好让我们打赢这场战争,你说呢,托米?"好吧!思嘉心想。尽管
他的家族曾经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拥有广袤的土地,在新奥尔良也有一幢大厦,他
竟高兴推着车子卖馅饼!
  "要是我们的岳母也参了军,我们保准一个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这
样说表示赞同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觑着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长而威严的身影。"我们
之所有能坚持这么久,全亏我们背后那些不愿投降过的太太们。"“她们决不投降,
"休纠正说,脸上流露出自豪而稍带讥讽的微笑。"今晚这里没有哪位太太是投降
过的,无论她们的男人在阿波马托克河的表现怎样。她们的遭遇要比我们的坏得
多。至少我们还能在战斗中出出气呀。"“可她们就只有满腔仇恨了,"托米补充
说。"哎,思嘉,你说是这样么?太太们看到自己的男人沦落到如此地步,会比我
们伤心得多。本来休要当法官,雷内要在欧洲的国王面前拉小提琴----"他发现雷
内要揍他,便便躲开了。"而我呢,要当大夫,可如今----"“给我们时间吧!"雷
内喊道。"到那时候我会成为南部的馅饼王子哩!我的宝贝休将成为引火柴大王,
而你,我的托米,你会拥有爱尔兰奴隶而不是黑奴了。多大的变化----多大的玩
笑啊!还有,思嘉小姐和媚兰小姐,你们会怎么样呢?
  难道你们还挤牛奶,摘棉花?"
  “真是,不!"思嘉冷静地说,她不能理解雷内这种腶e顺受的态度。"我们让
黑人干这种活儿。"“媚兰小姐嘛,我听人说她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
转告她,我雷内赞成,并且说过除了'耶稣',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虽然他微
笑着,但他的两眼由于路易斯安那这位冲劲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闪出骄傲的光芒。
  "可是,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呢,"托米提醒他。
  "我并不想贬低博的名气,不过我的第一个儿子将命名为'鲍勃·李·韦尔伯
恩'。"雷内笑着耸了耸肩膀。
  "我给你说个笑话,不过是真事。你看克里奥尔人对于我们勇敢的博雷加德和
你的李将军是怎么看的吧。在驶近新奥尔良的列车上,一个属于李将军部下的弗
吉尼亚人连续遇到了博雷加德军队中的一个克里奥尔人。那个弗吉尼亚人不断地
谈着李将军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那位克里奥人显得很客气,他皱着眉头
听着,仿佛要记住似的,然后微笑着说:'李将军!啊,是的!现在我知道了!李
将军!就是博雷加德说他很好的那个人!'"思嘉试着要有礼貌地附和他们的笑声,
可是她没弄明白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只觉得克里奥尔人也像尔斯顿人和萨凡纳
人那样傲慢罢了!而且,她一直认为艾希礼的儿子本来应该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
名的。
 
  乐队奏完开场曲以后立即转入《老丹·塔克》乐曲,这时托米请她跳舞。
  "你想跳吗,思嘉?我不敢请你,不过休或者雷内----"“不,谢谢。我还在
为母亲守孝呢,"思嘉连忙婉言谢绝。
  "我要坐在这里,一次也不跳。"
  她从人群中找到了弗兰克·肯尼迪,并招呼他从埃尔辛太太身旁走过来。
  "我想到那边壁龛里坐坐,请你给拿点吃的过来,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聊聊。
"等那三个人一走开她便对弗兰克这样说。
  他赶忙去给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饼来,这里思嘉在客厅尽头那个壁龛里
坐下,仔细摆弄着她的裙子,将那些明显的脏点遮掩起来。又看到这么多人和又
一次听到音乐,她感到激动,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里发生的丢人的事,置诸脑后
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为和她的耻辱时,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
她再琢磨究竟自己在弗兰克那颗受伤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么印象。不过今晚用
不着。今晚她感到浑身挺自在,满怀希望,两眼也熠熠生辉了。
  她从壁龛中朝大厅望去,观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战时头一次在亚特兰
大来时这间客厅多么华丽。当时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头顶上空枝
形吊灯的千百个小巧的彩色棱镜,反映和散播着几十支蜡烛放射的每一道光辉,
像客厅四周那些钻石,火苗和蓝宝石的闪光一样。墙上挂的那些古老画像曾经是
那么庄严优雅,以热情而亲切的神成俯视着宾客。那些红木沙发是那么柔软舒适,
若中那最大的一张当时就摆在她坐着的这个壁龛的尊贵位置。这曾经是思嘉参加
舞会时喜爱坐的一个座位。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客厅和那边的餐厅,以及那张有
20个座位的红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着的20把细腿椅子,还有笨重的餐具
架和柜台,上面摆满了银器、烛台、高脚杯、调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
战争刚开始时思嘉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由一位漂亮的军官陪伴着,欣赏小提琴
和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时听到舞步在打过蜡的明亮地板上发
出令人激动的瑟瑟声。
  如今头顶上的枝形吊灯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挂在那里,大部分的棱镜已
经损毁,好像北方佬占领军的长统马靴把它们的美丽模样当成了靶子似的。现在
客厅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而大部分亮光却来自那个宽大火炉里高声嘶
叫的火苗。火光一闪一闪映照出灰暗的旧地板已经磨损和破裂到无法修补的程度
了。褪色墙纸上的那些方块印迹表明那里曾经挂过画像,而墙灰上那个大的裂口
则使人记起周城时期这所房子上落过一发炮弹,把房顶和二层楼的一些部份炸毁
了。那张摆着糕点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红木餐桌,在显得空荡荡的饭厅里仍然居重
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划破了,损坏的桌腿也说明是粗陋地修理过的。那
个餐具架、那些银器,以及那些纺锤形的椅子,都不见了。原来挂在客厅后面那
些法国式拱形窗户上的暗金色锦缎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带饰边的旧窗帘还
留在那里,它们虽然干净但显然是补缀过的。
  她从前喜爱的那张弧形沙发所在的地方,如今摆的是一张不怎么合适的木条
凳。她坐在条凳上,尽量装得优雅些,希望裙子还能凑合着让她跳舞。能得新跳
舞是多么惬意呀!不过,实际上她同弗兰克坐在这个平静的壁龛里,会比卷入紧
张的旋舞有更大的收获。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倾听他谈话,并且诱引他进入更加想
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乐的确很动人。当老列维哇的一声拉响班卓琴和发出弗吉尼亚舞的指
令时,她的便鞋不禁和着老列维肥大而笨拙的脚打AE?拍子来了。脚步在地板上瑟
瑟地挪动着、擦着、磨着,两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对方前进又后退,旋转着,将手
臂连接成孤形。
  "老迈的丹·塔克,他醉了----"
  (摇摆呀,舞伴们!)
  "倒在马车里,踢马一脚!"
  (轻快地跳呀,太太们!)
  在塔拉农场过了一段压抑而劳累的生活以后,能再一次听到音乐和舞步声,
看到熟悉亲切的面孔在朦胧的灯光下欢笑,互相戏谑,说俏皮话,挑逗,挖苦,
调情,的确是惬意的事。这使人感到仿佛死而复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辉日子
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要是她能够紧闭眼睛,不看那些翻改过的衣服、衬过的马
靴和修补过的便鞋,要是她头脑里不再浮现那些从舞蹈队中消失了小伙子们的面
孔,她便几乎会觉得一切如旧,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了。可是她看着,看到老年
人在饭厅里摸索酒瓶,主妇们成排地靠墙站着,用没有拿扇子的手遮着嘴谈话,
年轻的舞们们在摇摆、蹦跳,这时她突然凄凉而惊恐地发觉一切都完全变了,从
前这些熟悉的人影现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们看起来似乎和过去一样,但实际上不同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仅仅因为
他们又长了五岁吗?不,不只是时间流逝的结果。而且有某些东西已经从他们身
上、从他们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种安全感包裹着他们,它是那么轻柔,
以致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在它的庇护下进入了锦绣年华。
  如今它一去不复返了,连同它一起逝去的还有往日就在这个角落里泮溢着的
那种兴奋之情,那种欢乐和激动的感觉,也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的传统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不过不是像他们那样变的,而且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
那里端坐着,观看着他们,发现自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外来人,就像来自另一世
界的一个外来人那样,讲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同时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突
然她醒悟了。这种感觉和她同艾希礼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她同他以及他那
一类人(他们构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是被某种她
所无法理解的东西排除在外了。
  他们的面貌没有多大变化,态度也一点儿没有变,但在她看来,老朋友们给
她保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两种东西了。一种历久不衰的庄严,一种没有时间性的慷
慨,仍旧牢牢地附着在他们身上,而且将终生不渝,但他们会怀着无尽的痛苦,
一种深得难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坟墓。他们是些说话温柔,强悍而疲倦了的人,
即使失败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失败,被损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挠。他们已备受摧残,
无依无靠,沦为被征服领地上的公民。他们们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国土,眼看着它
被敌人和那些戏弄法律的恶棍们践踏,原来的奴隶转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
褫夺公权,妇女横遭污辱。而且他们还记着那些坟墓。
  他们那个旧世界的一切都变了,可旧的形态没有变。昔日的习俗还在继续流
行,也必须继续流行,因为习俗是唯一留给他们的东西了。他们牢牢掌握着他们
从前所最熟悉、最喜爱的东西,那种悠闲自在的风度、礼节,彼此接角时那种可
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别是男人对待妇女们所持的保护态度。男人们忠于自己
从小受到教养的那个传统,一贯是讲礼貌的,谦和的;他们几乎成功地创造了一
种维护妇女的风AE?,使之不受任何她们所难以接受的粗暴行为的侵扰。思嘉心想,
这是最荒谬不过的事,因为在过去五年中,即使隐遁得最远的妇女也很少见过和
听说过的那种风尚,如今实际上已所剩无几了。她们护理过伤员,抿阖过死堵的
眼睛,蒙受过战争烽火和灾难的折磨,也经受了恐怖、逃亡和饥饿。
  但是,无论他们经过了什么样的情景,已经和还要完成多么卑下的任务,他
们依然是太太和绅士,在流离失所----悲惨、凄凉、无聊时仍保持忠诚,相互关
心,像钻石一般坚贞,像他们头顶上那个破碎了枝形吊灯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
往昔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但这些人仍会走自己的路,仿佛从前日子依然存在,
他们还是那么可爱,悠闲,坚定,决不像北方佬那样为蝇头小利而奔走钻营,决
不放弃所有的昔日风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变化很大,否则她就不会做出离开亚特兰大以来所做的
那些事情;否则她现在也不会考虑去干她正拼命想干的那种勾当了。不过她的改
变与他们的有所区别,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区别,她暂时还说不清楚。也许就在
于她能无所不为,而这些人却有许多事情是宁死也不愿意做的。也许就在于他们
虽然不抱希望却依然笑对生活,温顺地过日子,而思嘉却做不到这一点。
  她无法漠视生活。她必须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
要微笑着为它掩饰也是不行的。对于她那些朋友们的宝贵品质和勇气以及坚强不
屈的尊严,思嘉可一点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种对事物采取微笑观望而拒不正视
的愚蠢的倔强精神。
  她凝望着跳得满脸兴奋的人们,心想他们是不是也像她那样为种种事物所驱
使,为已故的情侣、伤残的丈夫、饥饿的儿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护过陌
生人的可爱的住宅。
  不过,毫无疑问,他们是迫不得已啊!她了解他们的环境,比了解她自己的
只略略少一点。他们的损失就是她的损失,他们的苦难就是她的苦难,他们的问
题也和她的问题一样。不过,他们对这一切却采取了与她不同的态度。她在客厅
里正注视着的这些面孔,这不是些面孔:它们是些面具,是永远也拿不下来的极
好的面具。
  可是,如果他们也像她那样在痛切地忍受着残酷环境的折磨(实际就是如此),
那么他们怎能保持这种欢乐的神态和轻快的心情呢?说真的,他们为什么要装出
这副样子来?他们真叫她无法理解和有点不耐烦了。她可不能像他们那样。她不
能用漠不关心的态度来观察这劫后的世界。她好比一只被追猎的狐狸,怀着破碎
的心在拼命逃跑,想赶在猎犬追上之前到达一个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们来了,因为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以一种她无法做到也决
不想做到的态度面对他们所丧失的东西。她恨他们,恨这些面带笑容、脚步轻快
的陌生人,这些骄傲的傻瓜,他们从丧失的事物中捞取自尊心,好像正因为丧失
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妇女们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们就是太太,虽然她
们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儿,也不清楚她们下次要穿的衣裳从哪儿来。全是些太太
呢!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太太,尽管她有天鹅绒衣裳和喷了香水的头发,尽
管她可以对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经拥有过的财产感到骄傲。自从她同塔拉农场的
红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后,她那优美的风度就全被剥夺了,她知道自己也不会
觉得像一位太太,除非她的餐桌上摆满了银质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热AE?腾腾
的美味佳肴,她的马厩里有了自己的骏马和马车,她的农场里由黑人而不是白人
拉棉花。
  "啊,这就是区别!"她叹息一声愤怒地想道。"你们尽管穷,但依然觉得自己
是太太,可我就不是这样。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没有钱就不能当太太呀!"甚
至在这突如起来的新发现中她也隐隐地认识到他们虽然显得愚蠢,可他们的态度
还是对的。爱伦如果还活着也可能这样想。这使她非常不安。她知道她应当像这
些人一样看待自己,可是她不行。她也知道她应当像他们那样虔诚地相信,一位
天生的太太永远是太太,即使已沦于AE?困,可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她一直听人们对北方佬嗤之以鼻,因为北方佬的帮作高雅是以财富而不是以
教养为基础的。然而就在此刻,尽管有点异端邪说的味道,她不能不认为北方佬
在这件事上是对的,即使他们在别的方面都是错了。要做太太就得花钱。她知道,
要是爱伦从女儿嘴里听到的这样的话,她准会昏过去的。无论怎样AE?因,都不能
使爱伦引为羞耻。羞耻嘛!是的,这就是思嘉的感觉。她因为穷了,沦落到了不
择手段,吝啬和干黑人干的活儿,所以觉得耻辱呀!
  她懊恼地耸了耸肩膀。也许这些人是对的而她错了,不过,反正一样,这些
骄傲的傻瓜并不像她那样聚精会神地向前看,甚至不惜冒丧名受辱的危险去夺回
已经失掉的东西。要去不择手段地捞取金钱,这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是有点太
降格了。时世是艰难无情的。你如果想征服它,就得进行艰苦无情的斗争。思嘉
知道这些人的家庭传统会阻止他们去作这样的斗争----色然以挣钱为目的斗争。
他们全都觉得毫不掩饰地挣钱,甚至谈论金钱也是俗不可耐的事。当然,也有例
外。梅里韦瑟太太做馅饼生意,雷内叫卖馅饼,休·埃尔辛卖劈柴,托米搞承包,
就是如此。弗兰克也有勇气开店呢。
  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怎么样呢?那些农场主会弄到几英亩土地过穷日子。
那些法官和医生会重操旧业等待再也不会来的主顾。可其余的人,那些本来依靠
收入过闲散日子的呢?
  他们会落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但是她不会一直穷下去的。她不会坐下来等待一个什么奇迹来帮助她。她要
闯进生活中去,从那里攫取她所能取得的东西。她父亲作为一个穷苦的移民小伙
子起家,终于挣到了塔拉那片广大的土地。父亲能做到的,他的女儿也能做到。
  她跟这些人不同,他们曾经将一切作为赌注押在一桩已经完蛋的事业上,如
今,还在心安理得地为丧失那桩事业而感到自豪,因为据说那是值得你作出任何
牺牲的。他们从过去汲取勇气。可她则是在从未来汲取勇气埃现在,弗兰克·肯
尼迪就是她的未来。至少,他拥有一个店铺,还有现金。只要能同他结婚,弄到
那笔钱,她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撑一年了。
  一年以后----弗兰克必定会买下那个锯木厂。那时她倒要亲自看看那城镇怎
样迅速繁荣,而现在,在很少有人竞争的时候,谁能办起一家木材厂谁就会有一
个金矿呢。
  这时,从思嘉内心深处冒出了战争初期瑞德说的关于他在封锁期间赚了一笔
钱的那些话。当时她并没有费心思去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可现在它们变得再明白
不过了,因此她奇怪为什么当时那样幼稚无知而认识不到呢?
  在一种文明崩溃的时候也像在它兴AE?时一样,有大量的金钱好赚的。
  "这就是他预见到的崩溃,"她想,"而且他是对的。现在还有许多的钱让每一
个不怕艰辛的人去赚----或者去攫取呢。"她看见弗兰克从对面向她走过来,手里
端着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饼,她这才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她可从没想过是否为了
塔拉值得同弗兰克结婚。她明白这是值得的,所以主意一定便没有再去想它了。
  她朝他微笑着,饮着果子酒,明知自己脸上有红晕比任何酒AE?里的东西都更
加迷人。她挪动了一下裙子,让他坐在身旁,然后故作姿态懒懒地挥动手帕,让
他能闻到香水淡淡的芳香。她为自己喷酒了这种香水而感到得意,因为舞厅里别
的女人谁也没有,而且弗兰克已经注意到了。出于一时冲动,他还在她耳边悄悄
说过她红润、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这么胆小就好了!他让她想起一只怯懦的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
一点塔尔顿兄弟们那样的豪爽和热情,或者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粗野无礼,
那该多好呀!不过,如果他有了这些特质,他也许就能觉察到她那故作正经地扇
动着的眼睑下暗藏的拼命挣扎之情了。实际上,他对女人还不够了解,想不到她
打算干什么勾当。这是她的幸运,但这并没有提高她对他的尊敬。
 
               第三十六章

  两个星期之后,经过一场旋风式的求婚,思嘉与弗兰克·肯尼迪结婚了。她
红着脸告诉对方,他的求婚方式使她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来拒绝他的热情。
  其实,弗兰克压根儿不知道在这两个星期里思嘉一直因为他对她所给予的暗
示和鼓励反应迟钝而恨得咬牙切齿,整夜在房里转悠而不得安眠,祈祷苏伦那边
千万不要寄什么不合时宜的信来破坏她的计划。她感谢老天爷,幸亏妹妹是个最
不爱写信的人,只喜欢收到别人的信,而不喜欢给别人写信。可是当思嘉披着爱
伦那条褪色的围巾在卧室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走动度过漫漫长夜时,她总是想事情
还不牢靠,就怕有个万一呀。弗兰克也不知道她收到过一封威尔的短信,说乔纳
斯·威尔克森又到塔拉来过一次,发现她去了亚特兰大,便大发雷霆,结果威尔
和艾希礼只得把他赶出门去。威尔的信还强调一件她最明白不过的事情,即交纳
额外税金的AE?限愈来愈近了。看到一天天就这样悄悄地过去,她简直急得走投无
路,恨不得能将报时的沙漏抓到手里,让沙粒停止流动。
  但是她将自己的感情掩饰得如此周密,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出色,以致
弗兰克一点未起疑心,他只看见表面上的一切----查尔斯·汉密尔顿的这位美丽
而柔弱无助的年轻寡妇,每天晚上在皮蒂帕特小姐的客厅里接待他,带着钦佩之
情AE?息静平地听他谈论将来经营店铺的种种计划和他期望赚多少钱来买下那家锯
木厂。她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表示深切的理解和浓厚的兴趣,这就足以医治他
因苏伦的所谓变节而在感情上受到的伤害了。他对苏伦的行为感到痛心和困惑,
而他的虚荣心,那种中年单身汉明知自己对女人已没有吸引力的胆怯而敏感的虚
荣心,更是极大地受到了创伤。他不能写信给苏伦,责备她不忠实,连想到这个
态头都觉得害怕。但是跟思嘉念叨念叨念苏伦的事,倒可以减轻他心头的痛苦。
思嘉没有说一句贬低苏伦的话,只不过告诉他,她了解她妹妹待他多么不好,并
说他理应得到一个真正赏识他的女人的体贴和照顾。
  小巧玲珑的汉密尔顿太太就是这样一位又颊红润的漂亮女子,她一说起自己
的苦楚便唉声叹气,而当他说点笑话逗她高兴时,又马上发出像小银铃般令人欢
快的甜蜜笑声了。她身上那件经嬷嬷洗得干干净净的绿色长袍,衬托出她苗条的
身段,更显得纤腰楚楚,而且,她的手帕和头发里不时飘出的淡淡清香多么迷人
啊!这样一个柔弱漂亮的女子,在连她自己都不了解其艰难的险恶世界中,竟会
如此孤苦伶仃,这简直是人世间的耻辱。目前既没有丈夫、兄弟、也没有父亲来
保护她。弗兰克觉得对于一个孤独的女人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冷酷了,思嘉也
默默地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他天天晚上都来看她,因为皮蒂家的气氛令人愉快和宽慰。嬷嬷总是站在前
门对他微笑,而这样的微笑是只给有身份的人的,皮蒂拿咖啡加白兰地招待他,
还不断奉承他,思嘉刚一直全神费注地聆听他的每一句话。有时下午他外出做生
意,便赶着马车带思嘉同去。这些旅行特别愉快,因为她提出那么多愚蠢的问题
----"真是妇道人家",他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道。他认为思嘉对做生意一窍不通,
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也笑着说:"当然喽,你不能希望像我这样一个傻女人会懂得
你们男人的事呀!"思嘉让他在他那老处女般的生活中初次感到自己成了个堂堂男
子,上帝赋予了他一种比别人更高尚的品质,让他来保护那些孤弱无助的蠢女人。
  终于,他们站在一起举行婚礼了,这时弗兰克拉着她那表示信任的小手,思
嘉的眼睫毛轻轻垂下,在微红的双颊上方形成两道浓黑的新月,可是他依然不明
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完成了某种罗曼蒂
克和令人激动的大事。他弗兰克·肯尼迪居然使这个美人儿倾倒,投入他有力的
怀抱里了。这是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们的婚礼没有请一个亲友参加。证婚人是从大街上叫来的陌生人。思嘉坚
持这样做,他也就让步了,尽管有点勉强,因为他原来希望他在琼斯博罗的妹妹
和妹夫能来参加。要是能在皮蒂小姐的客厅里举行个招待会,请朋友们来喝喝酒
祝贺新娘,那他会更高兴听。但思嘉甚至连皮蒂小姐参加也不同意。
  "只要我们两个人,弗兰克,就像私奔那样,"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一个劲地
央求道。"我一直就想跟人逃到外面去结婚,亲爱的。为了我,你就这样做吧!"
正是这种讨人喜欢,他至今还觉得新鲜的言词,以及她央求时那浅绿眼睛的眼角
边挂着的晶莹泪珠,终于把他征服了。毕竟,男人总得对他的新娘做出某种让步
吧,尤其是关于结婚仪式,因为女人对于这种动感情的事总是看得很重的。
  这样,在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之前,他便结婚了。
  弗兰克给了她那三百美元,但对于她竟要得如此之急依然很不理解,刚开始
还有点不太情愿,因为这意味着他马上购买锯木厂的希望落空了。不过,他总不
能眼看着她的一家人被撵出去呀,而且一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模样,他的失望情绪
就开始减退,再看看她对他的慷慨"深表感激"时的娇媚样儿,失望情绪更一下子
无影无踪了。过去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弗兰克"深表感激"过,因此他觉得这笔
钱是很值得花的。
  思嘉打发嬷嬷立即回塔拉,叫她完成三个任务:一是将钱交给威尔,二是宣
布她的婚事,三是将韦德带回亚特兰大。
  两天以后她接到威尔的一个便条,她把这条子带在身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越看越高兴。威尔说税款已经付清,但乔纳斯·威尔克森对这一消息"表现得相当
无礼",尽管至今尚未提出对他的恫吓。威尔在便条最后祝她幸福,这是一种简单
的礼节性祝贺,不带丝毫个人的意见。她知道威尔理解她所采取的行动和她为什
么要这样做,他既不会责怪也不会对她加以赞许。但是艾希礼会怎么想呢?她狂
热地猜想着。不久以前就在塔拉果园里我还对他说过那种话,可如今,他会怎样
看我呢?
  她还收到一封苏伦的一信,写得错字连篇,措词激烈,公然辱骂,信上还沾
有泪痕,总之是一封充满恶毒语言和对她的品质作了真实写照的信,它使她终生
难忘,而且永远也不会原凉写这封信的人。不过塔拉已安然无事了,至少挣脱了
眼前的威胁,这给她带来的快乐是连苏伦的那些话也无法加以冲淡的。
  要她认识到如今她的永久家庭是在亚特兰大而不是在塔拉,这还是很不容易
的。在她拼命为这那笔税金奔走时,除了塔拉和威胁它的命运之外,她没有想过
什么别的。甚至在结婚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到过她为保全家庭所付出的牺牲竟
是使自己永远离开家了。现在木已成舟,她才清醒过来,感到心中有一种难以排
遣的思家之痛。但事已至此,她已达成了这笔交易,就得遵照执行。而且她对弗
兰克挽救了塔拉非常感激,不免对他也产生了感情,同时下定决心不让他对娶她
为妻感到懊悔。
  亚特兰大的女人对于邻居家的事了解得差不多跟自己家里的事一样多,而且
兴趣更大。她们全都知道弗兰克·肯尼迪同苏伦之间有一种"默契"已经好几年了。
事实上,他曾经羞答答地说过他准备明年春天结婚。因此他和思嘉悄悄结婚的事
一经宣布,便引起大家纷纷议论、猜测和怀疑,这是不足为怪的。梅里韦瑟太太
从来就爱刨根问底,她竟直戴了当地质问弗兰克,究竟为什么跟一位姑娘订了婚
却娶了她的姐姐。后来她告诉埃尔辛太太,她过问此事得到的全部回答却是对方
的一副傻相。可是对于思嘉,梅里韦瑟太太这个精明能干的人竟也不敢当面去问。
这些天来,思嘉显得是够平静和温柔的,但她眼里含着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情,叫
人看了恼火。不过她天性好斗,谁又犯得上去惹她呢!
  她知道亚特兰大人都在议论她了,但她并不在乎。毕竟,嫁男人是没有什么
不首道德的。反正塔拉已经平安无事,就让人家去说好了。她可还有许多别的事
情要干呢。最要紧的是得用一种很巧妙的方式让弗兰克明白他那店必须赚更多的
钱。自从受到乔纳斯·威尔克森的那番恫吓之后,她再也无法安宁,除非和弗兰
他往后能有点积蓄。况且即便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弗兰克也应该赚更多的钱,
以便她积攒下来付明年的税金。另外,她心里还老牵挂着弗兰克提起过的那外锯
木厂。弗兰克可以从锯木厂的经营中赚许多钱。现在木材如此昂贵,谁有了锯木
厂谁就可以发财。她暗自发愁,因为弗兰克的钱如果付了塔拉的税金就没法买那
个锯木厂了。
  她下定决心要使弗兰克的那店尽量多赚钱,快赚钱,这样他便可以在别人还
没来得及买走那个锯木厂之前将它买下来。
  她知道这是一笔好买卖。
  如果她是男人,她一定要把店抵押出去,用这笔钱来买锯木厂。但是婚后第
二天当她轻描淡写地向弗兰克暗示这一想法时,他只微微一笑,叫她那可爱的小
脑袋瓜不必为生意上的事操心。她居然还知道什么叫抵押呢,这叫他有点惊讶。
  最初他还觉得很有趣,但是就在新婚后没几天,这种乐趣便很快消失了。随
之而来的是某种震惊。有一次他无意中告诉她"有些人"(他很谨慎地没有讲出他
们的姓名)欠了他的钱,但目前还不出来,而他当然不能去逼这些老朋友和绅士
们。从那以后思嘉一次又一次提起这件事,弗兰克才后悔当初不该对她说了。她
还装出一副迷人的孩子气,说自己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究竟哪些人欠了他的钱。
一共欠了多少。弗兰克对这件事总是躲躲闪闪,再也不想多谈。他只神经质地干
咳着,晃着手,重复那句关于她可爱的小脑瓜的骗人的话。
  弗兰克渐渐明白过来,这可爱的小脑袋瓜同时还是个"善于算计"的脑袋瓜。
实际上比他自己的算计功无要精得多,而知道了这一点是令人焦虑不安的。他发
现她能用心算的方法很快将一长串数字加起来,而他对三位以上的数字都得用笔
才能计算。还不只此,连分数的算法对她来说也毫不困难,这一发现着实让他大
吃一惊。她觉得一个女人懂得分数和生意这灯事情是有失体面的,而且觉得如果
她不幸生来就有这样一种不符合贵妇人身份的理解能力,她就应该装出不懂的样
子。现在他不再喜欢跟她谈生意上的事情了,而在婚前他是很高兴这样做的,因
为那时他以为这些事情她全然不懂,向她解释是一愉快。现在看到她对这一切了
如指掌,这种表里不一便激起了他作为男子汉通常具有的那种愤怒。再加上他发
现女人还具有头脑,就觉得自己的幼想破灭了。
  弗兰克到底在婚后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思嘉为达到嫁给他的目的采取了欺骗
的手段,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也许是那位显然未婚的托尼·方丹来亚特兰大做生
意时向他透露了。但也可能是他在琼斯博罗的妹妹听到他结婚的消息后大吃一惊,
直接写信告诉他的。但可以肯定他并没有从苏伦人那里听到什么。她从未给他来
人,自然他也不好不写信去作解释。
  既然他已经结婚了,解释还有什么用呢?一想到苏伦将永远不明真相,永远
以为他无情无义地抛弃了她,就深感内疚。说不定旁人也在这样想,也在议论他,
这肯定将他置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了。而他又无法洗刷自己,因为一个男人总
不好说自己被一个女人欺骗了吧-一个有身分的男人总不能到处宣传自己的妻子用
谎话让他上了圈套吧。
  思嘉已经成他的妻子了。妻子有权利要求自己丈夫忠诚。
  再说,他不愿让自己相信她是随随便便嫁给他的,对他根本没有感情。他那
男性的虚荣心不允许这种想法期留在心里。
  他宁愿相信思嘉是突然爱上了他,结果便撒了个谎把他骗到手。但这一切都
是令人费解的。他清楚,对于一个比他年轻一半而漂亮精明的女人来说,他没有
什么的吸引力,不过弗兰克毕竟是个有身分的人,他只好将这些疑团放在心里。
思嘉已经是他的妻子,他总不能向她提出一些可笑的问题去侮辱她,何况那也无
济于事啊!
  弗兰克并没有刻意想挽回什么,因为看来他的婚姻也算美满的了。思嘉在女
人里面算得上是最美最动人的,他认为她完美无缺----除了她太任性。婚后他很
快发现只要依着她,生活就可以过得很愉快,不过要是不依她----只要依着她,
她就像孩子那样高兴,老是笑呀,说些傻里傻气的笑话呀,坐在他膝头上,捋他
的胡须,直到他发誓他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她还会表现得出人意外地温柔和
细致,晚上他回家时,她已经把他的拖鞋烘在火炉边,还大惊小怪地抱怨他脚湿
了,生怕他又要感冒。她总是记得他喜欢吃鸡,咖啡里要放三匙糖。是的,同思
嘉在一起,生活是十分甜蜜和舒适和----只不过凡事都得依着她。
  婚后两个星期,弗兰克感染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让他卧床休息。在战争
的头一年,弗兰克得过肺炎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从那以后,他生怕重犯,所以
这次也秒得躺下盖着三条毯子发发汗,乖乖地喝嬷嬷和皮蒂姑妈每隔一小时给他
送来的汤药。
  可是病拖着不见好,弗兰克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愈来愈对他那店发起愁来。
现在店里的事情由一个站柜台的店员在管理,每天晚上到家里来向他汇报一天的
交易,但弗兰克还是不放心。他很烦躁,但思嘉却一直在期待着这样一个机会,
这时便把冰凉的小手放在他额头上试探着说:"现在,亲爱的,要是你老这样烦躁,
我可也受不了啦。还是让我去城里看看事情究竟进行得怎样吧。"她终于去了,临
去前把他劝好了。他有气无力地提出反对时,她还微笑。在她新婚的这三个星期
里,她一直迫切地想看看他的帐本,好查明他的财产状况。他病倒了,真是难得
的机会!
  那丫就在五点镇附近,新修的屋顶在被烟熏黑的旧砖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
耀眼。从人行道直到街边搭着个板篷,连结板篷柱子的长铁杆上拴着几匹骡马,
骡马背上覆盖着破毯子和棉絮,骡马耷拉着脑袋任凭那蒙蒙细雨淋着。店铺里面
就像布拉德在琼斯博罗的那店似的,只是这里烧得哔剥作响的炉子周围没有闲人
在消遣和向沙箱里吐烟草法。这店比布拉德的店要大,但灰暗得多。板篷挡住了
大部分冬日的阳光,店里又脏又黑,只是从两侧墙壁高处的两个有蝇屎斑的小窗
透进一丝亮光。地板上撒满了沾着烂泥的木屑,而且到处是尘土和脏物。店里的
前头一部分似乎整齐些,阴暗处立着一些很高的货架,堆满了色彩鲜艳的布匹、
瓷器、烹饪器皿和零碎日用品等。但是隔板后面,即后边那个部分,便都是乱糟
糟的了。
  隔板后面没有地板,硬地上零乱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在半明半暗中,
她看到有成箱成袋的货物,以及犁头、马具和廉价的松木棺材。黑暗处还摆着些
旧家具,从廉价的按木到桃花心木和红木的旧家具。还有一些破旧很名贵的织锦
椅垫和马鬃椅垫,这些同周围一片混乱景象很不谐调。地上还乱扔着一些瓷便壶
、碗碟和高尔无球棒;四壁周围还有几个深深的贮藏箱,里面很黑,她点起蜡烛
才看清楚里面装着一些种子、铁钉、螺钉和木工用具。
  "我还以为弗兰克这样婆婆妈妈像老处女,一定会把事情搞得更有条理,"她
暗想,一面用手帕擦擦她那双弄脏了的手。
  "这地方简直是个猪圈。你看他是怎么开店的呀!他只要把这些东西上的灰尘
掸掉,把它们摆到前面去让人们看得见,不就可以卖得快多了吗?"既然他的货物
是这个样子,他的帐目肯定更不用说了!
  她想我现在必须看看他的帐本,于是端起灯到店铺的前面去了。站柜台的店
员很不情愿地把背面很脏的厚厚的帐本递给她。显然他尽管年轻,却同弗兰克的
观点一样,认为女人是不应当参与生意经的。但思嘉用尖刻的话镇住他,打发他
出去吃午饭。这时她感到舒坦多了,因为他那不以为然的神气叫他很恼怒。她坐
在靠近炉子的一张破椅子上,盘起一条腿,将帐本摊开。这时正是吃中午饭的时
间,街上空无一人。店里也没有顾客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慢慢地翻看着帐本,仔细审视弗兰写的那一行行很难辩认的人名和数字。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发现了弗兰克缺乏生意人头脑的最新证据,因而皱起了
眉头,人家欠他的债款到少有五百美元,有些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而那些欠债
人她都认识,其中是梅里韦瑟家和埃尔辛家的。从弗兰克不愿意提起"人们"欠他
钱的态度来看,她一直以为这笔钱为数不多。想不到竟是这么大一笔啊!
  "要是他们真还不出钱来,为什么还照样来买东西呢?"她恼火地想道。"要是
他明明知道他们还不起钱,又为什么还照样卖给他们东西呢?只要他叫他们还钱,
其中许多人是还记得还钱的。埃尔辛家既然给范妮买得起新缎子礼服,办得起奢
华的婚礼,肯定也还得起钱。弗兰克就是心太软了,人们利用了他这一点。嗨,
只要他将这笔钱的一半收回来,便可以买下那家锯木厂,而且轻易就替我交清税
金了。"于是她想:"弗兰克竟然还想去经营锯木厂呢!那可真是见鬼了。要是他
把这个店都开得像个慈善机关,他还有什么希望在锯木厂上赚钱呀!不到一个月,
厂子就会被官府没收了。嗨,要是让我来经营这店,准会比他强多了。由我来经
营一个木锯厂,准能胜过他。尽管我对木材生意还一窍不通呢!"思嘉从小受的是
这样一种传统观念的教育,即男人是万能的,而女人则没有什么才智,因此说发
现一个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出色地做生意,甚至比男人做得更好,这种想法在思
嘉来说就是非常惊人和革命的了。当然她也发现这种想法并不完全正确,但它依
然是个令人愉快的假设。因此牢牢地据守在她心头。她以前从来没有将这种惊人
的想法说出来过。
  她默默在坐那里,膝头上摊着那本厚厚的帐簿,惊异得微微张开嘴,心想在
塔拉那几个月贫困的日子里,她确确实实干过一个男人干的活儿,而且干得相当
出色呢。她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育,认为一个女人是不能单独成事的,可是在威尔
到来之前,她没有任何男人的帮助,不也照样把农场管起来了吗?那么,那么,
她心里嘀咕着,我就相信女人没有男人帮助也能够做成世上所有的事情----除了
怀孩子,而且天晓得,任何神志正常的女人,只要可能,谁会愿意怀孩子呀。
  一想到她和男人一样能干,她便突然感到自鸣得意,而且急切想证实这一点,
想像男人一样来为自己挣钱。挣来的钱将是她自己的,用不着再去向任何一个男
人祈求,更用不着向他报帐了。
  "但愿我有足够的钱,自己来买下那家锯木厂,"她大声说着,叹了一口气。
"我一定要使厂子兴旺起来。连一块木片也不赊给人家。"接着她又叹息起来。她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弄钱,因此这个主意是办不到的。而弗兰克只要把人家欠他
的钱收回来便可以买下木厂。这是一个可靠的赚钱办法。等到他有了这家木厂之
后,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经营得比以前开店更认真一些。
  她从帐本后面撕一页,开始抄那些已经好几个月未还列的欠债人名单。她一
回家就要向弗兰提出这件事,要他处理。
  她要让他明白,即使他们都是些老朋友,即使逼他们还帐确实有点难为情,
但这些人无论如何也得还了。这也许会让弗兰克为难,因为他胆小怕事,而且喜
欢朋友们称赞他。他的面皮如此之嫩,竟宁可不要钱也不愿公事公办地去讨债呢。
  也许他会告诉她谁也没有钱还他的债。嗯,或许这是真的。贫穷对于她来说
确实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保留有一些银器和珠宝,或者死守着一
点不动产。弗兰克可以把它们当现金要来嘛。
  她想像得出当她把这个想法向弗兰克摊牌时,他会怎样恼火。居然让他拿朋
友的首饰和财产!是呀,她耸了耸肩膀,随他自己的便去悲叹好了。我要告诉他,
他可以为了友谊而甘愿继续受穷,我可不愿意。要是弗兰克没有一点勇气,他将
永远一事无成!他必须赚钱,即使我不得不当家掌权,好叫他这样去做。
  她正强打精神、咬紧牙关赶忙抄写时,店堂的前门忽然推开了,一阵冷风随
着刮进来。一位高个子男人迈着印第安人的轻快脚步走进灰暗的店里,她抬头一
看,原来是瑞德·巴特勒。
  他身着簇新的衣服和大衣,一件时髦的披肩在他那厚实的肩膀上往后披着。
当他俩的目光相遇时,他摘下头上那顶高帽子,将手放在胸前有皱褶的洁白衬衫
上,深深鞠了一躬。
  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在那张褐色的面孔衬托下显得分外触目,他那双大胆的
眼睛在她身上搜索着。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边说边朝她走去,"我最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接
着便欢快地放声大笑起来。
  起先她像是看见鬼闯入店堂似的吓一大跳,随后连忙放下那只盘着的腿,挺
起腰来,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去看过皮蒂帕特小姐,听说你结婚了,所以我匆匆赶来向你道喜。"她想
起那次在他手下受到的侮辱,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狗胆包天还敢来见我!"她喊道。
  "正好相反!你怎么还敢见我呢?"
  “哎哟,你真是最最----"
  “让我们吹休战号好不好?"他朝她咧嘴一笑,这种一闪即逝的微笑显得轻率,
但并没有对他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或对她的行为有所责备的表示。她也不禁报之
一笑,但那是很不自在的苦笑。
  "他们没绞死你,真令人遗憾!"
  “恐怕别人也有你这种想法。来,思嘉,放松些吧。你像吞了一根通条在肚
子里似的,这可不合适呀。我想你一定已经有充分的时间忘掉我那个----嗯----
我开的那个小小的玩笑了吧。"“玩笑?哼!我是决不会忘掉的!"“唔,会的,
你会忘掉的。你只是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罢了,因为你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正
当体面的。我可以坐下来吗?"“不行。"他在她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又咧
嘴一笑。
  "我听说你连两星期也不肯等我呢,"他嘲讽地叹了口气。
  "女人真是反复无常啊!"
  他见她不回答,又继续说下去。
  "告诉我,思嘉,作为朋友----最熟悉和最知心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你要是
等到我出狱以后,是不是更明智一些?难道跟弗兰克·肯尼迪这老头儿结婚,比
跟我发生不正当的关系,更有诱惑力吗?"事情常常是这样,每当他的讥讽引得她
怒火中烧时,她总是以大笑取代愤怒来反击他的无礼。
  "别胡说八道。"
  “你能否满足我的好奇心,回答一个我想了许久的问题?
  你轻易嫁给不止一个而是两个你根本不爱、甚至连一点感情也没有的男人,
难道就没有一点女性的厌恶感,没有内心深处的痛苦吗?或者说,我对于我们南
方女性的脆弱认识有错误呢?"“瑞德!"“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尽管小时候人们
向我灌输过这种美好的想法,说女人都是脆弱、温柔而敏感的,但我总觉得女人
具有一种男人所不具备的韧性和耐心。不过,照欧洲大陆的礼教习俗来看,夫妻
之间彼此相爱毕竟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结合形式。确实,从趣味上说是非常糟糕的。
欧洲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我始终认为很好。为彼此方便而结婚,为寻欢作乐而
恋爱。这是一种明智的制度,你说是吗?你比我所想像的更接近那个古老的国家。
"要是向他大喊一声:"我可不是为了方便而结婚的!"那才痛快呢。但遗憾的是,
瑞德已经镇服了她,如果提出抗议,说自己清白无辜,受了委屈,只会从他那里
引出更多带刺的话来。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她冷冷地说。为了急于改变话题,她问道:"你是怎么
出狱的呢?"“唔,这个嘛,"他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气回答说。"没遇到多大麻
烦。他们是今天早晨让我出来的。我对一个在华盛顿联邦政府机构中担任高级职
务的朋友搞了一点巧妙的讹诈。他是个杰出人物----一位勇敢的联邦爱国人士,
我常常从他那里为南部联盟购买军械和有裙箍的女裙。我那令人烦恼的困境通过
正当途径让他注意到时,他马上利用他的权势,这样我便被放了出来。权势就是
一要,思嘉。你一旦被抓起来时,便要记住这一点。权势能解决一切问题,至于
有罪无罪,那只不过是个理论上的问题罢了。"“我敢发誓,你决不是无罪的。"
“对,我反正我已经逃出罗网,现在可以坦率地向你承认我象该隐一样有罪了。
我确实杀了那个黑鬼。他对一位贵妇人傲慢无礼,我身为一个南方的上等人,不
该杀掉他吗?既然我在向你坦白,我还得承认在某家酒吧间里和还和一位北方佬
士兵斗了几句嘴,并把他毙了。这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却没有人指控我,或许
某个别的可怜虫代替我上了绞刑架吧。"他对自己的杀人勾当如此津津乐道,吓得
思嘉毛骨悚然。
  她想说几句从道义上加以谴责的话,但是突然想起理地塔拉农场葡萄藤下面
的那个北方佬。这个北方佬犹如她踩死的一只蚂蚁一样,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而且既然她同瑞德一样有罪,她又怎能参与对他的判决呢。
  "而且,既然我已经向你和盘托出,我还想再告诉你一件绝密的事(那就是说
千万不要告诉皮蒂帕特小姐!),我确实有那笔钱,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银
行里。"“那笔钱?"“是的,就是北方佬最爱打听的那笔钱。思嘉,你上次向我
借钱时,我没有给你,那可并不完全是小气呀。若是我开了张支票给你,他们就
会追查它的来源,那时恐怕你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到的。我唯一的希望是寄托在不
动声色上。我知道那笔钱是相当安全的。因为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他们找到这
笔钱,并且想从我手里拿走掉,那么我就会把战争期间卖给枪弹器械的北方佬爱
国人士一个个都点出名来。那时丑事便会张扬出去,因为他们中间有些人如今已
在华盛顿身居要职了。事实上,正是我威胁要透露有关他们的秘密,这才让我出
了狱呢,我----"“你的意思是你----你真的有南部联盟金子?"“不是全部。天
哪,不是!以前做封锁线生意的,肯定有50个或者更多的人把大笔的钱存在纳
索、英国和加拿大。南部联盟的支持者中那些不如我们灵活的人会很讨厌我们。
我赚到了将近50万。思嘉,你想想,50万美元,只要当时你克制住你那火爆
性子,不匆匆忙忙再结婚的话!"50万美元。一想到那么多的钱,她就觉得简直
像生了病似的一阵剧痛。她根本没去理解他嘲讽她的话,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见。
很难相信在这充满苦难和贫穷的世界上会有这么多钱,这么多的钱,如此之多,
而且为别人所占有,别人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却并不需要它。而在她和这个敌对世
界之间,她却只有一个又老又病的丈夫和这肮脏而微不足道的小店瑞德·巴特勒
这样一个流氓却那么富有,而负担如此沉重的她却几乎两手空空,上天真是不公
平呀。她恨他,恨他穿得像个花花公子坐在这里奚落她。那么,她决不能奉承他
的聪明,使他更加洋洋得意。她拼命想找些尖刻的话来刺他。
  "我想你自己以保留这笔南部联盟的钱是理所当然的吧。
  得了,一点也不正当。这明明白白就是偷,而且你自己也很清楚。凭良心说,
我是决不会要的。"“哎哟,今天的葡萄可真酸呀!"她故意皱着眉头喊道。
  "不过,我究竟是从谁手里偷来的呢?"
  她没吭声,确实得想想是从谁手里偷的。说到底,他所干的也非是弗兰克干
的那一套,不过后者的规模小得多罢了。
  "这笔钱的一半是我靠正当手段赚来的,"他接着说,"是靠诚实的联邦爱国人
士的帮助正当赚来的,这些人心甘情愿背地里出卖联邦----在他们的货物上获得
百分之百的利润。
 
  还有一部分来自战争开始时我在棉花上投放的一小笔资金,这些棉花我买进
时很便宜,到英国工厂急切需要棉花的时候,便以每磅一美元的价格卖出去。也
有一部分是我做粮食投机买卖赚来的。为什么我就该让北方佬来侵吞我的劳动果
实呢?
  不过其余部分确实属于联盟所有。联盟让我们将他们的棉花设法通过封锁线
运出去,然后在利物浦以高价出卖。他们真诚地把棉花交给我,让我将卖得的钱
给他们买回皮革和机械。
  而我也是真诚地拿着棉花准备买回他们所要的东西。我奉命将金子以我的名
义存在英国银行里,这样我的信用会好一些。
  你记得封锁线吃紧之后,我的船根本不能得出任何南部港口,这笔钱也就只
好留在英国了。对此我又有什么责任呢?难道我就该像傻瓜一样把所有的金子从
英国银行里抽出来设法弄回威尔顿,还给北方佬?封锁线吃紧了,那难道是我的
过错?我们的事业失败了,难道也是我的过错?这笔钱过去属于联盟所有,可是,
现在已不存在什么南部联盟----虽然你从不了解,只是听别人谈起而已。那么,
这笔钱我又该给谁呢?难道去给北方佬政府吗?让人把我当贼看待,我真恨死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皮夹子,抽出一根长长的雪茄,津津有味地闻了闻,装出一
副焦急的模样瞧着她,似乎等待她回答。
  "该死的,他总是抢先我一步,"她想。"他的行为我听起来总有些错的地方,
可我却总也指不出到底错在哪里。"“你可以把这笔钱分发给那些真正需要钱的嘛,
"她一本正经地说,"南部联盟是不存在了,但还有许多联盟的人和他们的家属正
在挨饿呢。"他把头朝后一仰,粗鲁地放声大笑起来。
  "你装出现在这副伪善样子,真是再迷人而又可笑不过了,"他坦然高兴地嚷
道。"思嘉,你总得说老实话。不能撒谎。爱尔兰人是世界上最不善于撒谎的。来
吧,还是坦率些吧。你对于已经不复存在的南部联盟从来满不在乎,更不会去关
心那些挨饿的联盟人。要是我提出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们,你准会尖叫起来抗议的,
除非我首先把最大的一份给你。"“我才不要你的钱!"她尽量装出一副冷漠严肃
的样子说。
  "哎哟,你真的不要吗?我看你现在都急得手心痒痒了。
  只要我拿出一个二角五分的银币来给你看,你就会扑过来抢的。"“如果你到
这里来就是为了侮辱我和笑我穷的话,那你就请便吧,"她一边抗议,一边设法挪
动膝头上那本厚厚的帐簿,以便站起来使她的话显得更有力些。但他抢先站起来,
凑到她跟前,笑着将她推回椅子上去。
  "你一听到大实话便发火,这个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呀?
  你讲人家的大实话可毫不客气,为什么人家讲一点有关你的,你就不许了呢?
我不是在侮辱你。我认为贪得之心是一种非常好的品德。"她不太明白"贪得之心
"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他表示赞许,她的心情也就稍微平静了些。
  "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要嘲笑你穷,而只是想来祝你婚姻幸福和长寿。此
外,苏伦对你的偷窍行为又怎么说的呢?"“我的什么?"“你公然偷走了她的弗
兰克。"“我并没有----"“好吧,我们不必在措辞上躲躲闪闪了。她到底怎么说
的?"“她没说什么,"思嘉说。他一听便眉飞色舞起来,指出她在撒谎。
  "她可真够宽宏大量呀。现在让我来听听你诉穷吧。当然我有权了解,不久前
你可还到监狱来找过我。弗兰克有没有你想要的那么多钱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
的放肆态度。她要么忍受,要么就请他离开。不过,现在她并不想赶他走。他说
的话是带刺的,但都是些带刺的大实话。他了解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为什么要
这样做,但似乎他没因此而看不起她,而且,虽然他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令人
讨厌,但好像还是出于一片友好的关心。她是她唯一可以彼此讲老实话的人。这
对她是一种宽慰,因为她很久不向别人倾吐自己的心事了。要是她把心里话都说
出来、恐怕谁听了都会大吃一惊的,而跟瑞德谈话,就好比穿了一双太紧的鞋跳
舞之后换上一双旧拖鞋那样,让人感到又轻快又舒适。
  "你弄到交税的钱了没有?可不要告诉我在塔拉还有挨饿的危险。"说这话时,
他的声调有点不一样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双黑眼睛,发现他脸上的一种表情,它使她先是感到吃
惊和惶惑,接着便突然微微一笑,这种甜蜜而迷人的微笑是近来她脸上难得出现
的。他可真是个任性的坏蛋,但有时又显得多么好埃她直到现在才明白了,他之
所以来看她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要嘲弄她,而是想弄清楚她是否弄到了她争需的那
笔钱。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一出监便急急忙忙起来找她----虽然装出一副漫不经
心的样子。实际上,只要她依然需要钱,他便会借给她的。不过,尽管如此,如
果她谴责他,他还是要折磨她,侮辱她,不承认他自己有这种意图。他真是个叫
人难以捉摸的家伙。难道他真对她有意,比他自己所乐于承认的还要有意些?或
者他怀有某种别的意图?她想也许是后者吧。但是天知道呢?有时他尽做些这样
的怪事。
  "不,"她说。"我们已经没有挨饿的危险了。我----我弄到钱了。"“但决不
是没有经过一番斗争就弄到手的,我敢保证。你是尽量大努力地克制自己,才戴
上了结婚戒指吧?"她尽量忍着才没有笑出来,因为她的行为竟被他这样一语道破
了,但她还是按捺不住露出一点酒窝。他又坐下来,称心惬意地伸开那两只长腿。
  "好了,谈谈你的困境吧。弗兰克这个畜生是不是在他的前景方面让你受骗了?
这样欺骗一个孤弱无助女子,真该结结实实揍他一顿。好啦,思嘉,把一切都告
诉我吧。你对我是不应该保守秘密的。说真的,连你最糟糕的秘密我都知道呢。
"“唔,瑞德,你真是个最坏的----唔,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不,他倒不完全是
欺骗我,不过----"她突然变得很愿意表白自己了。"瑞德,只要弗兰克能把人家
欠他的帐都收回来,我也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不过,瑞德,你知道有五十来个
人欠他的欠的钱呢,可他却不肯去催他们还。他就这样脸皮保他总说上等人不能
对别的上等人干这种事。所以我们也许还得等好几个月,也许永远拿不到这些钱
了。"“唔,你要这些钱干什么用呀?难道你非得收回这些钱才够吃用吗?"“那
倒不是,不过,唉,事实上我现在就急需一笔钱呢。"一想起那个木锯厂,她的两
眼就发亮了。也许----“要钱干什么?还要付更多的税?"“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因为你正要笼络我借给你一笔钱呀。唔,我清楚你的这套迂回战术,
而且会借给你的----也不需你不久前提供的那种迷人的抵押品,我亲爱的肯尼迪
太太。当然,你要是坚持,那也未尝不可。"“你真是个最粗鄙的----"“根本不
是。我只是想让你放心。我知道你会在这一点上担心的。当然不怎么厉害。但是
有一点,我是乐意借给你钱的。不过我得知道你打算怎么花这笔钱。我想我是有
这个权利的。要是拿去给你自己买件漂亮的大衣或买辆马车,那我同意。不过,
要是给艾希礼·威尔克斯买两条长裤,那我恐怕就得拒绝了。"她突然大发雷霆,
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艾希礼·威尔克斯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一个子儿,即使他快饿死了,我也没法
让他接受我的一个子儿呢!你压根儿不了解他,他有多自重,多骄傲!当然你不
可能了解他,像你这样一个----"“让我们别开始骂人吧。我也可以拿出一些骂人
的话来回敬你,它们会跟你骂我的话不相上下。你别忘了我一直在通过皮蒂帕特
小姐了解你的情况。这位好心的老小姐只要碰到一个同情者是无话不谈的。我知
道艾希礼从罗克艾兰回家之后一直住在塔拉。我也知道你甚至还容忍他的妻子守
他在身边。这对你一定是个严峻的考验吧。"“艾希礼是----"“唔,是的,"他满
不在乎地摆摆手说。"艾希礼实在是太高尚了,像我这种俗人又哪能理解他呢。但
是请你别忘了,当初你在'十二橡树'村跟他扮演的那个亲热镜头,我可是个感兴
趣的见证人呀,并且从那以后有些迹像告诉我他始终没变。你也没有变。要是我
没记错的话,他那天给你的印象并不见得那么崇高。我也并不认为他现在就能给
人更好的印象了。他为什么不带着家眷自己出外去找工作,不再住在塔拉呢?当
然,这只不过是我突然想到的一点,不过,要是你靠塔拉帮着养活他,那我是一
个子儿也不借给你的。在男人当中,那些让女人来养活他们的人是非常不光彩的。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直像个干农活的苦力一样在劳动呢!"她尽管
很生气,但一想起艾希礼劈栅栏时情景,便不由得一阵伤心。
  "我敢说,他所值的黄金和他的体重一样多。要制造肥料方面,肯定是把好手,
而且----"“他是----"“唔,是的,我知道。我们可以承认他确实尽了自己最大
的努力,不过我不能想像他能给你多大帮助。你休想让一个威尔克斯家的人成为
干农活的能手----或者成为别的有用人才。他们这个家庭纯粹是摆设。现在,消
消气吧,别在意我对那们骄傲而高尚的艾希礼说了这许多粗鲁的话。我真奇怪连
你这样一个精明而讲求实际的女人居然也会抱着这些幻想不放。你到底要多少钱,
打算干什么用呢?"她不作声,于是他又重复说:"你究竟打算干什么用?看看你
能不能做到跟我讲实话。
  讲实话的撒谎是会同样有效的。事实上,比撒谎好。因为如果你对我撒谎,
肯定有一天我会发现,想想那该有多难堪。思嘉,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除了撒
谎以外,我可以忍受你的一切----你对我的厌恶、你的脾气、你所有的那些荡妇
作风,就是不许撒谎。好,你到底要钱干什么呢?"瑞德对艾希礼的攻击使思嘉十
分恼怒,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去啐他一口,并把他提供借款的诺言对准他嘲笑的
面孔毅然扔回去。她差点就要这样做了,可是一会儿那只理智而冷静的手赶快拉
住了她。她勉强压住怒火,设法装出一副文雅端庄的表情。他往后仰靠在椅靠上,
将两知腿伸到炉边。
  "要是世界上有一桩事情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使我快活的话,"他说,"那就莫
过于看到你的思想斗争了。我指的是原则和金钱之类的实际东西之间的斗争。当
然,我知道你天性中实际的一面总是赢的,不过我要等待,看看你那更好的一面
是否有一天也会取胜。要是这一天果然来到,那我就得卷起铺盖永远离开亚特兰
大了。有许多女子,她们天性中那更好的一面总是取得胜利的。.....好,我们还
是言归正传吧。你到底要多少,干什么用?"“我也不大清楚到底需要多少,"她
绷着脸说。"但我想买下一家锯木厂----而且我想我能廉价买到。另外,我还需要
两辆货车和两头骡子。骡子要好的,还要一骑马一辆马车供我自己用。"“一家锯
木厂?"“对,要是你肯借钱给我,我可以把一半的盈利给你。"“我要个锯木厂
干什么用呀?"“赚钱呀!我们可以赚很多的钱。或者我可以给你的借款付利息-
---让我们看看,合适的利息是多少?"“百分之五十算是相当好的了。"“50-
---啊,你是在开玩笑吧!不许笑,你这个坏家伙,我可是一本正经的。"“我正
是在笑你的一本正经。我怀疑除了我还有谁能明白,你那张骗人的可爱面孔背后
那个小脑袋瓜里,究竟在转些什么念头?"“得了!谁管这个?听着,瑞德,你想
想这是不是一笔好买卖。弗兰克告诉我有个人有家锯木厂在桃树街,他想卖掉。
  他急着用现金,所以愿意廉价出售。现在这一带没有几家锯木厂,而人们盖
房子的那股热情----嗨,我们就可以高价卖木材了。这个人可以留下,让他管理
工厂挣点工资。这是弗兰克告诉我的。要是有钱,弗兰克自己就把它买下了。我
猜想他原来是打算用那笔给我付税金的钱买这家厂子的。"“可怜的弗兰克!一旦
知道他正是你从他鼻子底下抢着把这个厂子买下来他会怎么说呢?你又如何向他
解释我怎么借给你钱而不致于损坏你的名誉呢?"思嘉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她一心
想的是这个木材厂可以赚大钱。
  "嗯,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他总该知道你的钱不是从灌木林中捡到的吧。"“那我就告诉他吧----嗨,
这样,我就告诉他,我把我的钻石耳环卖给你了。而且我也的确准备给你呢。这
就算是我的抵----抵什么品吧。"“我才不要你的耳环作抵押品。"“我也不要,
我也不喜欢这副耳环。其实,它们也并不真是我的。"“那是谁的呢?"她马上记
起那个大热天的中午,塔拉周围那一片寂静,以及那个躺在穿堂里的穿蓝军服的
死人。
  "这是一个死人给我留下的。现在完全可以算我的了。拿去吧,我并不需要。
我宁可把耳环换成现金。"“天哪!"他不耐烦地嚷道。"你除了钱还想过别的没有?
"“没有想过,"她坦率地答道,一面用她那双尖利的绿眼睛盯着他。"要是你也经
历过我那一段,你也就不会再想别的了。我发现钱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东西。而
且上帝可以替我作证,我决不打算再挨饿了。"她记起那火辣辣的太阳,她那晕乎
乎的脑袋底下枕着的柔软红土,"十二橡树"村废墟后面那间小屋里散发出来的黑
人气味,以及那时在她心里连续不断重复的一句话:"我决不再挨饭了,我决不再
挨饿了。"“总有一天我会有钱的,会有许许多多钱,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那
个时候,我的餐桌上决不再有玉米粥和干豌豆了。我会有漂亮的衣服,全都是绸
子的----"“全都是?"“全都是,"她简捷地回答,对他言外的挖苦之意甚至不屑
一顾。"我要有许许多多的钱,使北方佬永远休想将塔拉从我手中抢走。我还要给
塔拉盖新房子和一个新仓库,还要买些耕地和好骡子,种上你以前从未见过的那
么多的棉花。韦德将永远也不会尝到他得不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时那种沮丧的滋
味。永远也不会!他将得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有我的全家人,他们也决不会
再挨饿了。我说到做到,每句话都算数。你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你是这样自私自
利的一条猎犬。
  你从来没有遇到过提包党人想赶你走的事情。你也从来不曾挨过冻,穿过破
旧衣裳,为了免于挨饿而不得不折断自己的脊梁骨!"他用温和的语调说:"不过,
我是在联盟军部队里待过八个月的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比在那里更能体会
挨饿的滋味了。"“部队!呸!你从来也没摘过棉花,除过杂草。你从来----不许
你嘲笑我!"她嗓门一粗,他的手便又放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是在嘲笑你。我只是笑你的外表和实际有多么不同。我在回忆我最初在
威尔克斯家的野宴上碰见你的情景。那时你穿着一件绿衣裳,一双小小的绿便鞋,
身边围着一大群男人,多么得意呀。我敢担保当时你连一块美元合多少美分也不
知道。当时你的脑袋瓜里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去引诱艾希----"她把手猛地从他手底
下抽开。
  "瑞德,要是我们还想相处下去的话,请你一定不要再谈论艾希礼·威尔克斯
了。我们总是为他争论不休,因为你根本无法理解他。"“我想你对他是十分了解
的吧,"瑞德不怀好意地说。"不过,思嘉,要是我借钱给你,我得保留谈论艾希
礼的权利,我爱怎么说他,便怎么说。我可以放弃利息,但决不放弃刚才说的那
种权利。还有不少关于这个年轻人的事情我想知道呢。"“我没有必要同你议论他,
"她简单地答道。
  "唔,可是你必须这样做!你看,我掌握了钱袋口的绳子呢。等到你有了钱的
时候,你也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利去这样对待别人嘛。.....看来你对他还是有意的
----"“我没有。"“唔,从你这样迫不及待维护他的模样来看,事情不更明显了。
你----"“我不能容忍让我的朋友受人嘲讽。"“那好,我们暂时先不谈这个吧。
他现在对你还有意吗?
  或者经过在罗克艾兰那段日子,他已经把你忘掉了?或者也可能他已经懂得
欣赏自己那个非常珍贵的妻子了?"一提到媚兰,思嘉的呼吸便开始急促起来,差
点忍不住要吐露全部真情,告诉他艾希礼只是为了保全面子才同媚兰在一起的。
但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
  "唔,这么说,他还没有充分感受到威尔克斯太太的好处了?甚至监狱里的艰
苦生活也没有减轻他对你的热情?"“我看没有必要谈论这个问题。"“我要谈,
"瑞德说。他说话的声音里有种低调,思嘉没有理解,也不想理解。"而且,老实
说,我就是要谈,并且等着你回答。那么,他还爱着你了?"“唔,就算是又怎么
样?"思嘉生气地嚷道。"我不愿意跟你谈论他,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也不了解
他的那种爱。你所知道的爱只是那种----嗯,就像跟沃特琳一类女人搞的那一种
嘛。"“唔,"瑞德的口气显得温和了。"那么说,我就只能有淫欲了?"“唔,你
自己明白就是那么回事。"“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谈论这件事了。原
来我这不干净的手和嘴唇会玷污他的纯洁爱情呢。"“嗯,是的----差不离。"
“我倒是对这种纯洁的爱情很有兴趣----"“瑞德,别这样烦人了。要是你坏到那
种地步,竟以为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唔,我倒从来没有这么想
过,真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对这一切感兴趣呢。但是为什么你们之间就不曾
有过一点不正当的关系呢?"“要是你以为艾希礼会----"“啊,这么说来,那是
艾希礼而不是你在为这种纯洁性而斗争了。说真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轻易地出
卖自己。"思嘉又恼怒又无奈地窥视着他平静而不可捉摸的面孔。
  "我们再也不要谈这件事了,好吗?我也不要你的钱,你给我滚吧!"“唔,
不,你是要我的钱的。那么,既然已经谈到这里,怎么又不谈了呢?讨论这样圣
洁的一首情诗肯定不会有什么害处----既然其中没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嘛。这样
说,艾希礼爱的是你的心,你的灵魂,你那高尚的品德喽?"思嘉听了他这番话痛
苦极了。当然,艾希礼所爱的正是她的这些东西。正因为了解这一点,她才觉得
生活还能忍受下去。她了解艾希礼很欣赏那些深深埋藏在她身上、唯独他看得见
的美好东西,但是了为保全名誉,他只能够对他保持着一种遥远的爱。不过这些
东西一旦被瑞德说出来,尤其是用他那暗含讥讽而平静得很能欺骗人的言语揭露
出来,便显得不那么美好了。
  "这倒使我想起了童年时代的理想,认为这样一种爱在这猥亵的世界里是可以
存在的,"他继续说。"这样说来,他对你的爱就没有一点点性的因素了?要是你
长得很丑,没有这雪白的皮肤,情况也会一样吗?要是你没有那么一双让男人神
魂颠倒,很想把你抱在怀里的绿色眼睛,他也会爱你吗?还有你那屁股一扭一扭
、对任何九十岁以下的男人能带诱惑性的浪劲呢?还有你那两片嘴唇----唔,我
可决不敢让自己的淫欲去冒犯呀!难道艾希礼对这一切什么都没看见,还是说他
看见了,但竟然无动于衷呢?"思嘉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在果园里的情景:艾希礼两
臂哆嗦着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那张嘴狂热地吻着她,似乎永远不离开了。想到这
里她不禁脸红了,而脸红是逃不过瑞德的眼睛的。
  "这样,我就明白了,"他说,声音里带有一点近似恼怒的激动。"原来他爱你,
仅仅是因为你的心呢。"他怎敢用他那肮脏的手指来搜刮秘密,使她生活中唯一美
好而神圣的东西反而显得卑贱了。现在他正在冷静而坚决地突破她的最后一道防
线,眼看就要得到他所需要的情报了。
  "是的,他就是"她一边喊,一边将她对艾希礼嘴唇的回忆抛在脑后。
  “我亲爱的,他恐怕连你有没有心都不知道呢。要是吸引他的果真是你的心,
他就不必对你严加防范,像他为了让这种爱保持'神圣’(我们可以这样说吧?)
而努力做的那样了。
  总之,他尽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管它,因为一个男人竟然爱慕一个女人的心
灵,而同时保持上等人的身丛和仍然忠实于自己的妻子。其实,对于艾希礼来说,
他既要保全威尔克斯家的名誉,又对你的肉体那样垂涎欲滴,那一定是非常难受
的呢。"3"你总是以你自己的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唔,我从来不否认我是
贪图你的肉体的,如果你就是这个意思的话。不过,谢天谢地,我对名誉这类东
西倒是满不在乎。凡是我想要的东西,只在能到手我就拿,所以我用不着跟魔鬼
或天使去搏斗。看你给艾希礼建造了一个多么快乐的地狱啊!我简直要可怜他了。
"“我替他建造了一个地狱?"“对的,就是你!你的存在对于他是一种永恒的诱
惑,但是他跟他家族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为了保全这些地方所谓的名誉,无论多
深的爱情都可以抛弃。照我看来,现在这个可怜虫似乎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名誉来
安慰他自己了!"“他是有爱情的!。.....我的意思是,他爱着我!"“他真的爱
你吗?那么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然后我们今天的讨论就宣告结束,你也可以拿
到钱,哪怕你扔到阴沟里里我也不管了。"瑞德站起身来,将他抽了一半的雪茄扔
进谈盂里。他的动作跟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夜里思嘉所注意到的一样,带有异教徒
的放肆劲儿和受到压抑的力量,是有点阴险而可怕的。
  "要是他真爱你,他怎么会让你跑到亚特兰大来弄这笔税金呢?如果我让一个
我所爱的人来干这种事,我便----"“他不知道呀!他没想到我----"“难道你就
没想过他应该想到的吗?"他的声音里分明带有好不容易才压住的火气。"要像你
说的这样,他真爱你,他就应该知道你在绝望的时候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哪怕
把你杀了也不该让你跑到这里来找----不找别人偏偏来找我,真是天晓得!"“不
过,他的确不知道呀!"“要是没人告诉他,他自己就猜不出来,那就说明他对你
和你那可贵的心根本不会了解。"他多么不公平啊!好像艾希礼会猜别人的心思似
的。好像艾希礼如果知道了就能阻止她来似的。但是她突然觉得艾希礼真的是能
够阻止她来的。只要他在果园里给她一丁点儿暗示,说总有一天情况会有所变化,
她便决不会来找瑞德了。
  在她临上火车的时候,他只消说一句温存的话,哪怕只表示一点惜别的爱抚
之意,也会使她回心转意的。可是她只谈到了名誉。不过----难道瑞德说对了?
难道艾希礼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吗?她赶快甩掉这个不忠的想法。当然,他没有
怀疑她。艾希礼决不会怀疑她竟然会想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艾希礼那么高尚,
决不会有这种念头。瑞德只不过想尽力破坏她的爱情罢了。他正在千方百计要毁
掉她所最珍重的东西。总有一天,她恶狠狠地想道,她的踮站住了脚,厂子经营
得令人满意,她手里有了钱,那时她就得让瑞德·巴特勒为他现在加给她的苦恼
和屈辱付出应有的代价了。瑞德站在她跟前有点得意地俯视着她。那阵曾经使他
激动的情绪已经过去了。
  "这一切究竟与你有什么相干呢?"她问。"这是我的事,是艾希礼的事,可不
是你的事。"他耸了耸肩膀。
  "不过有那么一点,思嘉,我对你的忍耐力抱有深深的不带个人成见的赞赏,
而且我真不想看到你的精神在过重的负担下被压得粉碎。就说塔拉吧,它本身就
是一副需要由男子汉来挑的重担。再加上你那位有病的父亲。他永远不会帮你什
么忙了。还有那些姑娘和黑人。现在你又有了个丈夫,或许还要加上皮蒂帕特小
姐。即使艾希礼和他的一家不要你照管,你的担子已经够重的了。"“他不需要我
照管。他帮忙----"“啊,天哪,"他不耐烦地说。"让我们别再谈这个了。他帮不
了你什么。你现在靠你,将来还得靠你,或者靠别人,直到他死。就我个人来说,
我已经很厌烦,不想把他当作一个话题来谈了。.....你到底要多少钱?"她真想
把他狠狠地痛骂一顿。他加给她种种的侮辱,迫使她将心里最宝贵的东西和盘托
出,并放肆地践踏它们。经过这一切之后,他居然以为她还会要他的钱呢!
  但是她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没有骂出来。要是能够傲然拒绝他的许诺,让他
滚出店门,那该有多痛快呀!但是,只有真正富有的人和真正无所顾虑的人,才
能这样痛痛快快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呢。只要她还贫穷,她就还得忍受这样的场面。
不过,等到她有了钱----啊,多么美好而令人兴奋的一个想法!等到她有了钱时,
她决不忍受自己所不高兴的任何事情,也决不做她所不愿意做的任何事情,甚至
对人礼貌不礼貌也得看人家是否叫她高兴了。
  我要叫他们全都充军到哈利法克斯去,她想,瑞德当然是头一个了!
  想到这里,她激动得那双绿眼睛闪出了光芒,嘴上也浮现出一丝丝笑影。瑞
德也微微一笑。"你真是个可爱的人,思嘉,"他说。"尤其在你动什么坏脑筋的时
候。只要能看看你那个可爱的酒窝,我就情愿给你买13头骡子,如果你的话。
"前门打开了,站柜台的店员走了进来,一边用牙签剔牙。
  思嘉站起身来,披上围巾将下巴底下的帽带系紧。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能不能现在就陪我去一趟?"她问。
  "到哪里去?"
  “我要你赶车带我到那家木锯厂去。我答应过弗兰克,不单独赶车出城。"
“冒雨去木锯厂?"“是的,我现在就要把木锯厂买下来,省得你变卦。"他突然
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响,竟把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店员吓了一跳,好奇地看着他。
  "你难道忘了你又结婚了吗?叫大家看见肯尼迪太太同流氓巴特勒一起赶车出
城,那可够你受的了。要知道我是上等人家客厅里不接待的人呀。你难道不顾自
己的名誉了?"“名誉,胡说八道!我得赶在你变卦之前,并且趁弗兰克还没有发
现我打算买,就把这厂子给买下来。别这样慢慢吞吞了,瑞德,一点小雨有什么
关系呢?让我们快走吧。"那个锯木厂!每当弗兰克一想起它便要叹息一番,怨自
己当初不该向她提起。她将自己的耳环卖给了巴特勒船长(不卖别人偏偏卖给他!)
而且不同自己的丈夫商量就把厂子买了下来,这已经很不对了,而她甚至还不把
厂子交给丈夫去经营。看来这真不妙。似乎她压根儿就不信任丈夫或他的判断力。
  弗兰克同他所认识的所有男人一样,认为一个妻子总应该尊重丈夫比她高明
的见识,应该全面接受丈夫的意见,而决不自作主张。他本来可以容忍大多数的
女人自行其事。女人就是这样一些有趣的小家伙嘛,对她们的癖好迁就一点不会
有什么坏处。弗兰克的为人生来温和文雅,对于妻子决不会过分苛求。他会欣然
满足一个娇小人儿的傻念头,最多只怜惜地责怪她愚蠢和奢侈。可是思嘉决心要
干的那些事情,他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比如说,那家锯木厂吧。当她带着甜蜜的微笑回答他提出的一些问题,说她
自己准备经营这个厂子时,他简直吓坏了。"我自己做木材生意。"这是她的原话。
弗兰克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刻他所感到的恐怖。她自己去做生意!这真令人难以
想像。在亚特兰大,没有一个女人做生意。事实上,弗兰克从来没听说过哪里有
女人做生意的事。如果在艰难时世女人不幸要被迫赚点钱来贴补家用,她们也总
是悄悄地做些适合女人身分的事情----如梅里韦瑟太太烤馅饼卖,埃尔辛太太和
范妮画瓷器,做针线活和收留寄者或者像米德太太到学校教书,邦内尔太太教音
乐。这些太太们在赚钱,但她们却像女人应该做的那样留在家里干活。要是,身
为一个女人,却离开家庭的保护,冒险跑出去进入粗鲁的男人世界,同他们在生
意上竞争。同他们厮混在一起,受人侮辱和议论。.....尤其是当她有一个能够充
充裕裕养活她的丈夫,无需被迫这样做的时候!
  弗兰克原先以为她只是开开玩笑,逗逗他,一个不太得体的玩笑,但很快他
便发现她真的要干,她果然将锯木厂经营起来了。每天她比他起得还早,赶车去
桃树街,常常要到他锁上店门回皮蒂姑妈家吃完晚饭很久才回家来。赶车到木厂
去要跑很远一段路程,只有不赞成她的彼得大叔在护送她,路过的树林里又都是
些自由黑人和北方佬流氓。弗兰克没法陪她去,困为那店占去了他全部的精力和
时间,但他表示反对时她只简单地说:"要是我不警惕约翰逊那个狡猾的家伙,他
就会偷卖我的木料把钱装进自己的腰包。什么时候我能找到一个信得过的好人来
帮我经营这个厂子,我就不必这样经常到那里去了。到时候,我可以把时间花在
城里卖木料了。"在城里卖木料!那可是最糟糕的了。她确实时常从厂里腾出一天
时间来兜售木料,碰到那样的日子,弗兰克就只好躲在店堂后面的黑屋里,生怕
遇到什么熟人,他的妻子竟然在卖木料呀!
  人们对思嘉纷纷议论起来。说不定也在议论他呢,说他居然允许自己的妻子
干这种不体面的行当。弗兰克在柜台上遇到一些顾客,听他们说"我刚才看到肯尼
迪太太在。.....",这时他真难堪啊!大家都尽力告诉他她干了些什么。大家都
在谈论建造新旅馆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原来当托米·韦尔伯恩正在从另一个人
手里买木料时,思嘉恰好赶车经过那里。
  她立即从车上爬下来,当着那些正在平地基的干粗活的爱尔兰工人的面直截
了当地告诉托米他上当了。她说她的木料质量更好又便宜,为了证实这一点,她
在头脑里列出一连串数字,当即给他作了估算。她让自己插足于一群陌生的干粗
活的工人中间,这就够失体面的了,更糟的是一个女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中显示
她那样善于算计。当托米接受了她的估算并给了她定单以后,思嘉仍不赶快乖乖
地离开,却继续到处闲逛,同爱尔兰工头、一个名声很坏、凶狠的矮个子男人约
翰尼·加勒格尔说话。仅这件事就在城里被人们议论了足足好几个星期呢。
  最重要的是,她果然在这个厂的经营上赚了钱,而任何男人都不会因自己的
老婆在这样不合妇道的活动中赚了钱而感到自在。她也从来没有拿出钱来交给丈
夫用在店铺上。大部分的钱都寄到塔拉去了,而且她一封接一封地给威尔·本廷
写信,告诉他应该如何花这些钱。她还告诉弗兰克,等塔拉的修缮工作完成之后,
她准备将钱作为有抵押的贷款放出去生利了。
  "唉!唉!"弗兰克每当想起这一点便感叹不已。女人压根儿就没有权利懂得
什么叫抵押嘛。
  近几天来思嘉满脑子都是计划,便对于弗兰克来说,这些计划一项更比一项
精了。她居然提出要她在的被谢尔曼烧毁的仓库地基上建造一家酒馆。弗兰克倒
不是什么戒酒主义者,但他强烈反对这个主意,当酒馆的房东是一种不吉利的买
卖,一种不名誉的买卖,几乎跟出租房子开妓院一样不名誉。至于到底为什么,
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因此思嘉对他那站不住脚的主张只报以"胡说八道"。
  "酒馆最好出租,亨利叔叔这样说过,"她告诉他。"租酒馆的人总是按时交租
金,而且弗兰克,你听我说,我可以用卖不出去的次木料建一家造价低廉的酒馆,
从中获取可观的租金,靠这些租金和厂里赚来的钱,再加上从抵押贷款中挣得的
钱,我就可以再买几个锯木厂了。"“宝贝儿,你可不需要再多的锯木厂了!"弗
兰克吓得大喊起来。"你该做的是卖掉你已经有的那个厂。它已经把你累得要命,
而且你知道找自由黑人在那里工作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自由黑人当
然都是没用的,"思嘉表示赞同说,但全然不理睬他建议的她该卖掉厂子的话。"
约翰逊先生说,他从来都不清楚他早晨来干活时那一帮人是否都到齐了。你压根
儿已无法再依靠黑人。他们干上两天便不干了,一直等到工钱花光了才又回来。
整个这一帮人很可能一下子全走光的。我越看这个解放运动,越觉得它是犯罪。
它实际上把黑人都毁了。许许多多的黑人根本不干活,我们厂里能雇到的那些人
也都是些吊儿郎当,漫不经心,根本派不上用常要是你为了他们好,骂他们几句,
打当然更谈不上了,'自由人局'便会像鸭子抓无花果虫那样向你扑过来。"“宝贝
儿,你没有让约翰逊先生揍那些----"“当然没有,"她厌烦地回答说。"我刚才不
是说过了吗,要是我敢这样做,北方佬就会送我进监狱了。"“我敢断定你爷这一
辈子从来也没有揍过黑人一下,"弗兰克说。
  "嗯,只捧过一回。有一次爸打了一天猎回来,黑人马夫没有把马擦干,挨了
他的打。不过,弗兰克,那时候可不同呢。现在这些获得自由的黑人得另当别论
啦,狠狠揍一顿对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说,也许很有好处。"弗兰克不仅对他妻子的
主张和打算感到吃惊,同时对他们婚后几个月来她的变化也大为诧异。她已经完
全不是当初他娶她为妻时那个温柔甜蜜而富于女性的人了。在向她求婚的短短一
段时间里,他曾经认为从她对生活的种种反应、无知、羞怯和柔弱来看,他还从
未见过一个女人比她更富有女性魅力了。现在她的种种反应却都是男性化的了。
虽然她仍有粉红色的双颊、酒窝和迷人的微笑,但她说起话来,做起来来活像个
能干的男人。她说话的声音尖刻果断,她同事当即立断,没有一丁点儿女孩子犹
豫不决的样儿。她一旦确定自己需要什么,就像个男人似地通过最简捷的途径去
追求,而不是以女人所特有的那种躲躲闪闪和迂回的办法。
  弗兰克并不是以前从没见过这种女人。亚特兰大像所有南部其他城市一样,
也有一些有钱的贵女人,她们是谁也碰不得的。没有人比得过那位矮胖的梅里韦
瑟太太的威风,比得过文弱的惠廷太太,她在追求自己的目的时真是聪明透了。
不过,无论这些太太们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她们所采取的
毕竟还是女人的手段。她们自始自终对男人的意见表现得毕恭毕敬,而不管是否
真正听他们的。她们讲究这种礼貌,显得听男人的话,这者是重要的。
  可是思嘉只听她自己的;至于别人的话谁也听不进去。她办起事来跟男人一
模一样,这就难怪全城人的人都在对她议论纷纷。
  "而且,"弗兰克苦恼地想,"也许还在议论我,竟然让她这么不守女人的本分。
"此外,还有巴特勒那个男人,他经常到皮蒂姑妈家来,这是最最丢脸的事。弗兰
克一直厌恶这个人,即使在战前和他做生意的时候。他经常感到苦恼,当初不该
将瑞德带到"十二橡树"树去,并把他介绍人自己的朋友们。他之所以看不起瑞德,
是由于后者在战争期间残酷地做投机生意赚钱,而且没有参军。瑞德在联盟军里
服役过八个月的事只有思嘉一个人知道,因为瑞德曾经装着害怕的样子央求她不
要向任何人泄漏他的这件"丑事。"弗兰克最最看不起他的是他抓住南部联盟的金
子不放,而像布洛克海军上将和其他遇到同样的情况的老实人,则将大量金钱都
归还给联邦国库了。但是,不管弗兰克怎么想,瑞德仍是皮蒂姑妈家一位常客。
  表面上他是来看皮蒂姑妈,皮蒂小姐也没觉察出什么,只能相信这是真的,
因而对他的来访还自鸣得意。而弗兰克感觉很不舒服,认为吸引他来的并不是皮
蒂小姐。小韦德虽然对大多数人都显得很怕生,偏偏非常喜欢他,甚至叫他"瑞德
伯伯,"这使弗兰克十分恼怒。弗兰克不由得记起战争年代瑞德在思嘉身边献过殷
勤,那时人们对他们便有过议论。他想现在人们对他们的议论可能更不像话了。
弗兰克的朋友们谁也没有勇气对他说起这类事情,尽管对于思嘉办木厂的事有时
直言不讳。但是他不免要注意到邀请他和思嘉吃饭或参加宴会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来拜该他们的人也渐渐少了。思嘉对她的邻居们大多不喜欢,就是她所喜欢的那
几个人也由于厂里的事情太忙而顾不上去看望,因此关于很少有客人来访一事她
并不在意。但弗兰克却敏锐地感觉到了。
  弗兰克一辈子受着一句话的支配:"邻居们会怎么说呢?"现在他妻子因不守
礼节而引起了这么大的震动,他对此却毫无办法。他觉得人人都在非议思嘉,都
谴责他容许妻子"有失妇道"而瞧不起他。她做了那么多丈夫不应该允许做的事情,
可是按他的看法,要是他不允许她做,劝告她,甚至批评她,那么一阵暴风雨就
会劈头盖脸起来了。
  "唉,唉,"他无可奈何地叹息,"她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容易发狂,而且会
狂得很久!"哪怕有时一切都很顺利,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在屋里独自哼着歌儿
、充满深情又显得很调皮的妻子,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只
要他说一声:"宝贝儿,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暴风雨便马上降临了。
  只要她那双黑眉突然在鼻梁上方皱成一个尖角,弗兰克便会哆嗦起来。思嘉
具有鞑靼人的坏脾气和野猫的凶劲儿,一发作起来她就根本不顾自己说些什么或
者多么伤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家里总是笼罩着乌云。弗兰克提早去店里,并且
呆到很晚才回家。皮蒂就像兔子找地洞躲起来似地钻进自己的卧室,韦德和彼得
大叔退缩到车房里去,厨娘则留在厨房里尽力克制自己不提高嗓门唱赞美诗。只
有嬷嬷能沉住气,忍受思嘉的坏脾气,因为嬷嬷同杰拉尔德·奥哈拉和他的火爆
性子打交道有了许多年,已经锻炼出来了。
  思嘉也并非有意暴躁,她其实很想成为弗兰克的好妻子,因为她喜欢他,而
且对他救塔拉所给予的帮助十分感激。但是他如此经常并且以如此不同的许多方
式在考验她的耐心,直到她实在忍无可忍了。
  她决不会尊重一个听任她骑在头上的男人,可他在无论怎样不愉快的情况下
对她或对别人总是表现得那么畏畏缩缩,这种态度她是无法忍受的。她本来也可
以不在意这些事情,甚至快快活活过日子,因为如今有些经济问题她已经在着手
解决了,可是还有许多小事证明弗兰克既不善于做生意又不让她成为一个好生意
人,这就又要常常使她生气了。
  正如她所料想到的,弗兰克一直不背去催收别人赊欠的帐,直到思嘉催了又
催,他才带着歉意马马虎虎地去问了问对方。这种经历最后向她证明,肯尼迪家
永远只能维持一种勉强过得去的生活,除非她决定亲自去挣钱。她如今才明白弗
兰克只要在他那肮脏的小店里把后半辈子闲混过去,就心满意足了。他几乎没有
意识到,他们的根基如此单薄,生活还得不到保障,而在当今乱世只有金钱才能
防御新的灾害,因此多挣钱是非常必要的。
  弗兰克在战前那些太婆日子里或许能够做一个成功的商人,至于现在,她觉
得他已古板到了令人憎恶的地步,还在顽固地想照老规矩行事,而这些老规矩早
已跟旧时代同时一去不复返了。冷酷无性的新时代需要的是侵略性,而这正是他
完全缺乏的。思嘉自己倒具有这种侵略性,也想施展它,不管弗兰克是否愿意。
他们需要钱,她正在赚钱,但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照她看来,弗兰克到少不应
该去干涉她正在取得成功的那些计划。
  由于她缺乏管理经验,经营这个新厂可真不容易。如今的竞争比刚开始时更
加激烈了,因此她每天晚上回家总是精疲力尽,心事重重,而且苦恼不已。在这
种情况下,每当弗兰克带着歉意地干咳一声说:"宝贝儿,我可不会干这种事",
或者"宝贝儿,我要是你,就决不会干这种事",此刻思嘉只能按捺住自己不大发
脾气,但她经常是按捺不住的。要是他自己没有勇气闯出去多挣点钱回来,他凭
什么还要找她的岔儿呢?而且他找岔儿的地方又尽是些可笑的事!在这种年头,
就算她干得不像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何况这个不是女人所应干的木厂还在不
断地赚钱,而这些钱又是他们----她自己、这个家和塔拉,还有弗兰克----所非
常需要的!
  弗兰克需休息和安静。他所虔诚服役的那场战争已经损坏了他的健康,断送
了他的财产,而且使他变成了一个老头儿。对于所有这些,他全不后悔。经过这
四年战争之后,他对生活只求平平安安,和和气气,周围是亲善的面孔,处处受
到朋友们的赞,许。但不久他便发现现在家里要得到安宁是需要会出代价的,那
就是得让思嘉随心所欲,不论她想干什么都依她。由于他感到辛苦,他便依从她
买个安宁。有时他在寒冷的黄昏从外面回来,思嘉微笑着替他打开前门,在他的
耳朵、鼻子或其他某个不合适的地方吻一下,或者晚上在温暖的被窝里感觉到她
的头睡意朦胧地偎在他肩膀上,那时他认为这个代价还是很值得的。只要思嘉能
随心所欲,家庭生活就可以过得满愉快。不过他所得到的安宁是空的,徒有其表
而已,因为他付出的代价是放弃了婚后生活中他认为应该享受的一切。
  “一个女人总应该更多地关心自己的家和家里人,不就该像个男人那样在外
面闲荡,"他想道。"现在要是她有一个孩子----"一想到孩子他就微笑了,而且他
经常在梦想孩子呢。可思嘉却真截了当地宣布她不要孩子,而孩子也不会是等在
那里一请便来的呀。弗兰克知道许多女人说不要孩子,那不过是愚蠢和害怕罢了。
要是思嘉有了孩子,她一定会爱他的,一定会像起他女人一样心甘情愿待在家里
抱娃娃了。到那时她便只好卖掉那木厂,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所有的女人
都是有了孩子以后才觉得非常愉快,而弗兰克知道思嘉如今是不愉快的。虽然他
对女人一无所知,但思嘉有时感到不愉快这一点,他还不至于根本看不见吧。
  有时他半夜醒来,听到身边有蒙着枕头的轻轻抽泣声,他第一次醒来感觉到
她啜泣得连床都震动了的时候,曾惊恐地问过她:"宝贝儿,怎么加事呀,"可是
她生气地一声斥责:"唔,别管我!"就这样给顶了回去,从此再也不吭声了。
  是的,有了孩子会使她愉快起来,而且会使她的脑子摆脱那些与她不相干的
傻事。有时弗兰克暗自叹息,觉得自己抓到了一只热带鸟,它一身光補e,色彩斑
斓,但对于他来说,只要有只鹪鹩也就行了。事实上那会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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