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说,不喜误入

              第三十七章

  四月的一个黑夜,外面上着暴雨,托尼·方丹从琼斯博罗骑着一匹大汗淋漓
累得半死的马来到他们家门口敲门,将弗兰克和思嘉从睡梦中惊醒,搞得他们心
惊肉跳。这是四个月以来思嘉第二次敏锐地感觉到重建时期的全部含义是什么,
而且更深刻地理解了威尔说"我们的麻烦还刚刚开始"的含意,同时也懂得了艾希
礼那天在寒冷飕飕的塔拉果园里说的那些凄凉的话是多么正确----他当时说:"我
们大家面对的是比战争还在坏、比监狱还在坏----比死亡还要坏的局面呢。"她首
次与重建时期直接地接触是她听说乔纳斯·威尔克森在北方佬支持下要将她从塔
拉撵出去的时候。但这次托尼的到来以一种可怕多的方式使她更深切地明白了重
建时期的含义。托尼在黑夜里冒着大雨奔来,几分钟之后又重新消失在黑夜里,
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拉开了一场新恐怖剧的帷幕,而思嘉绝望地感到这帷幕
永远也不会再落下来了。
  在那个下大雨的夜晚,来人急促地敲打着他们家大门,思嘉披着围巾站在楼
梯平台上往下面大厅一看,瞧见了托尼那张黝黑阴郁的面孔,而托尼上前立即把
弗兰克手里的蜡烛吹灭了。她赶紧摸黑下楼,紧握着她那双冰冷潮湿的手,听他
轻轻地说:"他们在追我----我要到得克萨斯去----我的马快死了----我也快饿死
了。艾希礼说你们会----可不要点蜡烛呀!千万不要把黑人弄醒了。.....我希望
尽可能不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直到厨房里的百叶窗被放下来,所有的帘子也都
拉到了底之后,托尼才允许点上一支蜡烛,向弗兰克急急忙忙说起来,思嘉则在
一旁忙碌着为他张罗吃的。
  他没有穿大衣,浑身都被雨淋透了,帽子也没戴,一头黑发在小脑壳上。不
过,当他一口吞下思嘉端来的威士忌之后,那双飞舞的小眼睛又流露出方丹家小
伙子们的快活劲儿,尽管在当时情况下,它有点令人寒心。思嘉感谢上帝,幸亏
皮蒂小姐正在楼上大打呼噜,没有被惊醒,否则她看见这个幽灵准会晕过去的。
  "该死的杂种,不中用的家伙,"托尼咒骂着,一面伸出杯子想再要一杯。"我
已经精疲力尽了,不过要是我不迅速离开这里,我的这张AE?就完了,不过这也值
得。上帝作证,真是如此!我如今得设法赶到得克萨斯去,在那里藏起来。艾希
礼在琼斯博罗跟我在一起,是他叫我来找你们的。弗兰克,我得另外找一骑马,
还得在一点钱。我这骑马快要死了----它一路上在拼命赶呢—-我今天像个傻瓜,
像从地狱里出来的蝙蝠一样从家里跑出来,既没穿大衣又没戴帽子,身上一个钱
子儿也没有。不过家里也真没多少钱了。"说着说着他竟笑起来,开始贪婪地吃着
涂了厚厚一层冻黄油的凉玉米面包和凉萝卜叶子。
  "你可以把我的马骑去,"弗兰克平静地说。"我手头只有十块钱,不过,要是
思你能等明天早晨----"“啊,地狱着了火,我可等不及了!"托尼加重语气但仍
很高兴地说。"也许他们就在我后面。我就是急急忙忙动身的。
  要不是艾希礼把我从那里拉出来,催我赶快上马,我会像个傻瓜似的还待在
那里,说不定现在已经被绞死了。艾希礼可真是个好人。"这么说,艾希礼也卷进
了这个可怕的令人费解的事件中去了。思嘉浑身冷得发抖,心快蹦到喉咙里了。
北方佬现在抓到了艾希礼没有?为什么弗兰克不问个究竟?为什么他把这一切看
得如此平淡,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呢?她忍不住开口提问了。
  "是什么事情----是谁----"
  “是你父亲过去的监工----那个该死的乔纳斯·威尔克森。"“是你把----他
打死了吗?"“天哪,思嘉·奥哈拉!"托尼愤怒地说。"要是我打算杀了某某人,
你不会以为我只拿刀子钝的那面刮他一下就满意了吧?不,天哪,我将他碎尸万
段了。"“好,"弗兰克平静地说。"我向来就不喜欢这个家伙。"思嘉向他看了看。
这可不像她所了解的那个温顺的弗兰克,那个她觉得可以随便欺侮、只会胆怯地
捋胡子的人。他此时显得那么干脆、冷静,在紧急情况面前一句废话也不说了。
他成了一个男子汉,托尼也是个男子汉,而这种暴乱场合正是他们男子汉大显身
手的时候,可没有女人的份儿呢。
  "不过艾希礼----他有没有----"
  “没有。他想杀那人家伙,但我告诉他这是我的权利,因为萨莉是我的弟媳。
最后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同我一起去琼斯博罗,怕万一威尔克森先伤了我。不
过我并不认为艾希礼会受到牵连的。但愿如此。给我在这玉米面包上涂点果酱好
吗?能不能再给我包点东西留在路上吃?"“要是你不把一切情况都告诉我,我可
要大声嚷嚷了。"“等我走了以后,如果你想嚷嚷就请便吧。趁弗兰克给我备马的
这会儿功夫,我把事情讲给你听吧。那个该死的-威尔克森早就惹了不少麻烦。你
当然知道,他在你的税金问题上做了些什么文章。这只不过是他卑鄙无耻的一个
方面罢了。
  最可恨的是他不断煽动那些黑人。要是有人告诉我,说我能活着看到我可以
憎恨黑人的那一天就好了。那些黑人真该死,他们居然相信那帮流氓告诉他们的
一切,却忘了我们为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现在北方佬又主张要让黑人参加选举,
可他们却不让我们选举。嗨,全县几乎只有极少几个民主党人没有被剥夺选举权
了,因为他们又排除了所有在联盟军部队里打过仗的人呢。要是他们让黑人有选
举权,我们就完了,该死的,这是我们的国家呀!并不属于北方佬!天哪,思嘉,
这实在无法忍受,也不能忍受了!我们得起来干,即便这导致着另一场战争也在
所不惜,很我们便将有黑人法官,黑人议员----全是些从树林里蹦出来的黑猴子
----"“请你----快点告诉我吧!你到底干了什么?"“慢点包,让我再吃口玉米
面包吧。是这样,据说威尔克森干的那些搞黑人平等的事走得实在太远了点。他
成天同那些傻黑鬼谈这些事,他竟胆敢-—"托尼无奈地急急地说,“说黑人有权
跟----白种女人----"“唔,托尼,不会呢!"“天哪,就是这样!你好像很伤心,
这我并不奇怪。不过,地狱着了火,思嘉,这对你来说,不会是新闻了。他们在
亚特兰大这里也正在对黑鬼这样说呢。"“这我----我可不知道。"“唔,一定是
弗兰克不让你知道。不管怎样,在这之后我们大家认为我们得在夜里私下去拜访
威尔克森先生,教训他一顿,可是还没等我们去----你记得那个叫尤斯蒂斯的黑
鬼吗,就是过去一直在我们家当工头的那个人?"“记得。"“就是那个尤斯蒂斯,
今天萨莉正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他跑到厨房里面----我不知道他跟她说了些什么。
我想我再也不会知道他说些什么了。反正他说了些什么,拉着我听见萨莉尖叫起
来,便跑到厨房里去,只见他站在那里,喝得烂醉像个浪荡子----思嘉,请原凉
我说漏了嘴。"“说下去吧。"“我用枪把他打死了,母亲急急忙忙赶来照顾萨莉,
我便骑上马跑到琼斯博罗去找威尔克森,他是应该对此负责的。要不是他,那该
死的傻黑鬼是决不会想到干这种事情。一路经过塔拉时,我碰到了艾希礼,当然
他便跟我一起去了。他说让他来干掉威尔克森,因为他早想对他在塔拉的行为进
行报复了。不过我说不行,因为萨莉是我死去的同胞兄弟的妻子,所以这该是我
的事。他一路上跟我争论不休。等我们到了城里,天哪,思嘉你看,我竟没带手
枪!我把它丢在马房里了。
  把我给气疯了----"
  他停下来,咬一了口硬面包,这时思嘉在发抖。方丹家族中那种危险的狂暴
性格在本县历史上早就闻名了。
  "所以我只得用刀子来对付他。我在酒吧间找到了他,把他逼到一个角落里,
艾希礼把别的人挡祝我首先向他说明来意,然后才将刀子猛戳过去,随即,还没
等我明白过来事情便完了,"托尼边想,边说着。"等我明白过来的第一件事是艾
希礼让我上马,叫我到你们这里来,艾希礼在紧要关头是个好样的。他一直保持
着清醒的头脑。"弗兰克拿着自己的大衣进来了,顺手把大衣递给了托尼。
  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厚大衣,但思嘉没有表示异议。她好像对这件事完全站在
局外,这可纯粹是男人的事呀。
  "不过,托尼,家里需要你着呢。真的,要是你回去解释一下----"“弗兰克,
你真是娶个傻老婆呀,"托尼一面挣扎着把大衣穿上,一面列着嘴笑笑。"她可能
还以为北方佬会给一个保护女同胞不受黑鬼污辱的男人发奖呢。他们会发的,那
就是临时法庭和一根绳子。思嘉,亲我一下吧,弗兰克,你可别介意,我也许和
你从此永别了。得克萨斯离这里远着呢。我可不敢写信,所以请告诉我家里人,
到目前为止,我还平安无事。"思嘉让他亲了一下,两个男人便一起走出去,进入
倾盆大雨之中。他们在后门口又站了一会说了些什么。接着,思嘉突然听到一阵
马蹄溅水的声音,托尼走了,她打开一道门缝,看见弗兰克牵着一匹喘着气、跌
跌绊绊的马进了马房。她关上门,颓然坐下,两个膝盖仍在发抖。
  现在她知道重建运动究竟意味着什么了,就像知道如果家里被一群只束着遮
羞布蹲在那里的光身子野人所包围时意味着什么一样。归近许多她很少想到的事
情如今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比如说,她听到过但当时并没有在意去听的那些话,
男人们正在进行但她一进来便中止的议论,还有一些当是看来并没有什么意思的
小事情,以及弗兰克费尽心机地警告她不要在只有虚弱的彼得大叔保护下赶车去
木厂,等等。现在这一切汇在一起,便形成一幅令人害怕的景象了。
  黑人爬到了上层,他们背后有北方佬的刺刀保护着。思嘉可能被人杀死,被
人强奸,对于这种事很可能谁也没有办法。要有人替他报仇,这个人就会被北方
佬绞死,也无需经过法官和陪审团的审判。那些对法律一窍不通、对犯罪情节毫
不在意的北方佬军官门,只需草草经过举行一次审判的动议,便可以把绞索套到
南方人的脖子上了。
  "我们怎么办呢?"她双手绞着,处于一种恐怖无依的极端痛苦之中。"那些魔
鬼会绞死像托尼这样好的小伙子,就为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同胞而杀死了一个黑
醉鬼和一个恶棍般的无赖,对这些魔鬼我们怎么办呀?"“实在无法忍受!"托尼
曾经大声呐喊过,他是对的。实在是无法忍受。不过他们既然无依无靠,不忍受
又怎么办呢?
  她开始浑身发抖,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客观地看待一些人和事,清楚地认识
到吓怕了孤弱无助的思嘉·奥哈拉并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了。成千上成像她
那样的女人遍布南方,她们都吓怕了,都是些孤弱无助的人。还有成千上万的男
人,他们本来在阿波马托克斯放下了武器,现在又将武器拿起来,准备随时冒生
命危险去保护这些女人。
  托尼脸上显出某种在弗兰克脸上也反映出来的表情,一种她最近在亚特兰大
别的男人脸上也看见了的表情,一种她注意到了但没有想到要去分析的神色。这
种表情同投降后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脸上那种厌倦而无可奈何的表情完全不一样。
当时那些男人只想回家,别的什么也不管。可现在他们又在关心某些事情了,麻
木的神经恢复了知觉,原先的锐气又在燃烧。他们正怀着一种残酷无情的痛苦在
重新关心周围的一切。像托尼一样,他们也在思索:"实在无法忍受!"她见过多
少南方的男人,他们在战前说话温和,但好勇斗险,在最后战斗的绝望日子里不
顾一切,坚韧不拔。但是,就在短短的片刻之前,从那两个男人隔着烛光相对注
视的面孔中,她看到了某种不同的东西,某种使她感到振奋而又害怕的东西----
那是无法形容的愤怒,难以阻挡的决心。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同周围的人有了一种类似亲属的亲密关系,感到与他们的
愤怒、痛苦和决心已融为一体了。的确,实在难以忍受!南方是这么美好的一个
地方,决不容许轻易放弃它;南方是如此可爱,决不容许那些痛恨南方人、想把
他们碾得粉碎的北方佬来加取践踏;南方是这么珍贵的家乡,决不容许让它落在
那些沉醉在威士忌和自由之中的无知黑人手中。
  她一想到托尼的匆匆到来,便觉得自己与他有了血缘关系,因为她想起她父
亲在一次对他或他的家族来说不算杀人的谋杀事件之后连夜匆匆离开爱尔兰的故
事。她身上有杰拉尔德的血,暴力的血。他记起自己开枪打死那个抢东西的北方
佬时那股激动的高兴劲儿。他们身上都有暴力的血,它危险地接近表面,就潜伏
在那温文尔雅的外貌下。他们大家,她认识的所有男人,连那两眼朦胧的艾希礼
和哆哆嗦嗦的老弗兰克也在内,都有那种潜伏在底下的品质----必要时都能杀人,
都会使用暴力。就连瑞德这个没有一点道德观念的流氓,也因为一个黑人"对贵妇
人傲慢无礼"而把他杀了呢。
  当弗兰克浑身湿淋淋,咳嗽着进来时,她才猛地一跃而起。
  "唔,弗兰克,像这种日子,我们还要熬多久呀?"“只要北方佬还恨我们,
我们就得过下去,宝贝儿。"“难道就没有了一点办法吗?"弗兰克用疲倦的手捋
了捋湿胡子。"我们正在想办法呢。"“什么办法?"“干吗不等我们搞出点名堂以
后再谈呢?也许得花好多年的时间。也许----也许南方将永远是这个样子了。"
“唔,不会的。"“宝贝儿,睡觉去吧。你一定着凉了。你在发抖。"“这一切什
么时候才结束呀?"“等我们大家有权利,可以投票选举的时候,宝贝儿。等每一
个为南方打过仗的人都能投票选举南方人和民主党人的时候。"“投票选举?"她
绝望地叫喊道。"投票选举管什么用,要是黑人都失去了理智----要是北方佬毒化
了他们,让他们反对我们?"弗兰克耐心地跟她解释,可是说通过投票选举能摆脱
这一困境,这道理实在令人费解,她怎能听得懂呢。对于乔纳斯·威尔克森永远
不会再对塔拉构成威胁了。她十分感激她还在想托尼。
  "啊,可怜的方丹这一家!"她大声叫喊道。"只剩下亚历克斯了,而在米莫萨
却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托尼干吗不理智一点-—等到半夜再干,那样是谁干的就
没人知道了。春耕的时候他要能帮上忙。比在得克萨斯要强得多了。"弗兰克伸出
臂膀搂住她。通常他总是战战兢兢地搂她,好像总感到她会不耐烦地推开。而今
夜他的眼睛似乎望着遥远的地方,竟无所畏惧地把她的腰紧紧搂住了。
  "如今有比耕种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呀,宝贝儿。教训这些黑鬼,狠狠地打击那
些无赖,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之一。只要像托尼这样的好青年还在,我想我们
就不用过多地为南方担忧。让我们去睡吧。"“不过,弗兰克----"“我们只要团
结在一起,对北方佬寸步不让,我们总有一天会胜利的。别让你那可爱的小脑袋
瓜为这事烦恼了,宝贝儿。让男同胞的去操心吧。也许那一天不会在我们这一代
来临,但相信总有一会来到的。当北方佬看到他们无法削弱我们的力量,他们会
感到腻烦,不再纠缠我们。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一个合我们意的世界里生活,
养育我们的子女了。"她想起韦德,还有好几天来暗藏在她心头的那个秘密。
  不,她决不愿意让她的孩子们在充满仇恨和不安、酝酿着暴力和痛苦,陷于
贫穷、苦难和危险的一片混乱之中成长。她决不希望她的孩子们知道这一切。她
需要一个安定的、有良好秩序的世界,可以让她朝前看,深信孩子们未来平平安
安的。她希望她的孩子们面对的是宽厚、温暖和丰衣足食的世界。
  弗兰克以为这一理想可以通地投票选举来实现。投票选举?那又用吗?南方
的好人再也不会有选举权了。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一种能抵抗命运带来任何灾
难的可靠保障,那就是金钱。她狂热地向往着要有钱,要有许多许多钱,便他们
能抵抗一切灾难,平平安安。
  她突然告诉弗兰克,她快要有孩子了。
  托尼逃走以后的几星期日子日子里,皮蒂姑妈家屡遭北方佬大兵的搜查。他
们事先不打招呼随时闯进屋里来,在各个房间穿来穿去,见人便盘问,翻箱倒柜,
甚至连床底下也要搜查。军方当局听说有人曾劝过托尼到皮蒂小姐家去,因此他
们断定他藏在那里或附近什么地方。
  这样,皮蒂姑妈便经常处于彼得大叔所谓的"过分紧张"之中,不知道什么时
候自己的卧室里会闯入一个军官和一帮子大兵。弗兰克和思嘉都没有提到过托尼
的匆匆来访,因此老太太即便想透露出透露不出任何消息来。她哆哆嗦嗦地分辩
她有生以来只见过一次托尼·方丹。那是1862年的圣诞节,这话倒一点不假。
  "而且,"她为了把情况说得更有利些,又赶忙向北方佬士兵们补充一句,"那
时候他喝得烂醉呢。"思嘉刚刚怀孕,感到很不舒服,心情也很不好,一方面很憎
恨那些穿蓝军服的大兵闯入她的私室,顺手牵羊拿走一些他们喜欢的小玩意儿,
一方面也非常害怕托尼的事会最终毁了他们大家。监狱里关满了人,他们都是没
有多少理由便被抓进去的。她晓得哪怕查出来蛛丝马迹,不仅她和弗兰克,就连
无事的皮蒂也得去坐牢。
  有一段时间华盛顿大肆宣传动没收全部"叛逆者的财产",以便偿还合众国战
绩。这种宣传鼓动合得思嘉处于一种极为痛苦的忧虑之中。此处,当前亚特兰大
还盛传一种谣言,说凡是触犯军法者都要没收其财产,思嘉知道了更是吓得发抖,
生怕她和弗兰克不仅会失去自由,还会失去房子、店AE蘚par和木厂。即使财产没
有被军方没收,但是如果她和弗兰克被送进了监狱,那同没收还有什么两样呢,
要是他们自己不在,谁来照管他们的生意呀?
  她埋怨托尼给他们带来了可怕的麻烦。托尼怎样对自己的朋友作出这样的事
来?艾希礼怎么会叫托尼到他们这里来呢?她再也不愿帮任何人的忙了,因为这
似乎意味着让北方佬像一窝蜂似地拥来向她勒索。是的,她会将需要她帮助的人
都拒之门外。当然艾希礼除外。托尼来过之后的几个星AE赲par里,只要外面路上
有一点动静,她便会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生怕是艾希礼由于帮了托尼的忙也在
设法逃跑,到得克萨斯去。她不知道艾希礼现在的情况怎样,因为他们不敢往塔
拉写信透露托尼半夜来访的事。他们的信可能会被北方佬截取,给农场带来麻烦。
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知道艾希礼总算没有被牵连上。最
后,北方佬也不再来打扰他们了。
  但是,即使这样,思嘉仍然没有从托尼来访时开始的恐惧中摆脱出来。这种
恐惧比围城时的炮弹所引起的震惊更为厉害,甚至比战争最后几天里谢尔曼的部
队所造成的恐怖还要厉害。似乎托尼在那个暴风雨之夜的出现一下子把她眼前那
幅仁慈的AE?障搬走了,迫使她看到了自己的生活确实是很不牢靠的。
  1866年早春,思嘉环顾周围,明白了自己和整个南方面临着怎样的前途。
她可以筹划和设计未来,她可以比自己的奴隶干得更加卖力,她可以战胜种种艰
难困苦,她可以凭藉自己的坚强意志解决她在早年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种种问题。
然而,无论她作出多大的努力和牺牲。也无论她有多大的应变能力,她那付出了
巨大代价才创立的一个小小开端却可能随时被人家一把夺走。如果真的发生这样
的事情,那么除了像托尼痛苦地提到过的那种临时法庭和横行霸道的军画裁判之
外,她是没有任何合法权利,也不可能得到任何补偿的。那些日子只有黑人才拥
有权利或者能取得补偿。北方佬已经使南方屈服了,他们还打算继续下去。南方
就像被一只狠毒的巨手弄得完全颠倒了,过去当权的人现在比他们以前的奴隶还
要束手无策了。
  佐治亚州到处有重兵把守,派到亚特兰大的人比别的地方更多,各个城市北
方佬部队的指挥官们有着绝对的权利,对于当地居民甚至操有生杀大权,而且他
们行使了这种权利。他们可以而且确实凭一点点微不足道理由或者无缘无故地将
市民送进监狱,夺走他们的财产,将他们绞死。他们可以确实用种种自相矛盾的
法规来折磨市民,例如,怎样经商、付仆人多少工资、在公开或私下场合说什么
话、给报纸写什么文章,等等,都是有规定的。他们甚至规定垃圾该什么时候倒,
倒在什么地方,如何倒法。他们规定过去南部联盟拥护者的妻子女儿只能唱什么
样的歌,因此谁要是唱了《狄克西》或《美丽的蓝旗》,便构成仅次于叛逆的罪
名了。他们规定任何人如果没有履行"绝对忠诚"的宣誓,就休想从邮局领取信件。
他们甚至禁止发给新婚夫妇结婚证书,除非他们乖乖地宣读了这令人憎恶的誓言。
  报界被剥夺了言论自由,以致军方的种种目无法纪或劫掠行为根本没有敢提
出公开的抗议,而个人的抗议也由于惧怕遭到逮捕而沉默下来。监狱里关满了有
声望的市民,他们待在那里没有获得早日审判的希望。陪审团审讯和人身保护法
实际上都已废除。民事法庭勉强还存在,但完全由军方随心所欲人地行使职能。
军方可以也确实在干预裁决,所以那些不幸被捕的市民实际上全被军事当局摆布
了。被逮捕的人实在多得很。只要有煽动反对政府的一点点嫌疑,有三K党同谋
的嫌疑,或者有黑人控告他态度傲慢,就足以让一个市民进监狱了。不需要什么
犯罪的证明和证据,只要控告就行。
  由于"自由人局"的煽动,愿意出来控告的黑人随时都能找到。
  黑人虽然现在还没有获得选举权,但北方已决定他们应该获得,同时决定他
们的选票必须倾向于北方。心里有这么个谱,这对黑人是再好不过的了。无论黑
人想干什么,北方佬士兵总是替他们撑腰,而白人要想让自己惹祸,最有效的办
法就是去控告黑人。
  过去的奴隶如今都成了天之骄子,加上北方佬的帮忙,那些最卑贱无知的黑
人都爬到了上层。有些比较好的黑人藐视自由,他们也同自己的白主人一起在吃
大苦。许许多多管家的佣人,他们在奴隶中原来属于最高的一级,现在却都留在
白人主子家,干过去下等黑人干的体力活。许多干田间活的忠心奴隶也拒绝接受
这种新的自由。不过闹事最凶的那群"没用的自由黑鬼"却大部分来自干农活的阶
层。
  在奴隶制时代,这些卑贱的黑人一直是被干家务活和庭园活的黑人所看不起
的,他们被看成不中用的家伙。正如爱伦那样,整个南方农场主妇都让那些黑人
的孩子经过一番培训和淘汰,从中选出最优秀的去担任较重要的任务。派到地里
干活的那些黑人是最没有能力学习、智力最低下,最不老实,最不可靠,最坏和
最粗野的。不过现在,这个在黑人社会层次中最低下的阶层已将南方搞得民不聊
生了。
  原先的农奴,在主持"自由人局"的那帮狂妄冒险家的支持下,加上北方那种
近乎宗教狂热的炽烈仇恨的怂恿,现在发现自己突然青云直上身居要职了。他们
在那里理所当然地指望着像个小情报机构那样行事。就像一群猴子或小孩被无拘
无束地放进一堆珠宝之中,这些珠宝的价值,他们当然无法理解,于是便在那里
放肆起来----不是恣意破坏取乐,便是无法取闹。
  那些黑人,包抱智力最低下的在内,也有值得赞扬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中间
只有极少数人接受恶意的指使,而且这极少数人甚至在奴隶制时代通常也是些"难
以驯服的黑鬼"。
 
  而他们作为一个阶级来说,都是思想止很幼稚,容易受人摆布,并且长久以
来养成了接受命令的习惯。过去是他们的白人主子命令他们,现在他们有了一批
新的主子。即"自由人局"的提包党,他们的命令是:"你们其实跟任何白人都一样,
因此就可以像他们那样行事。只要你们哪一天能够为共和党人投票,你们就可以
得到白人的财产,实际上现在他们的财产已等于是你们的了。只要能拿到手,就
尽管拿吧!"黑人们被这些鬼话搞得头晕脑胀,自由成了一顿永远吃不完的野餐,
每个星期,天天都有的野宴,一场闲荡、盗窃和傲慢无礼的狂欢。农村里的黑人
拥进了城市,使得农业地区没有劳动力种庄稼。亚特兰大到处都挤满了农村来的
黑人,而且还在大批大批地陆续拥来。由于受了这种新学说的教育,他们都是些
又懒又危险的分子。他们拥挤在肮脏的小木屋里,相互传染着天花、伤寒和肺玻
在奴隶制时代,他们习惯于生病时受到女主人的照顾,可现在他们根本不知道如
何看护自己和其他的病人了。过去他们依赖主子们来照料他们的老人和婴儿,而
现在他们对那些无依无靠的人却没有一点点责任感。"自由人局"对政治上的事兴
趣太大了,他们已顾不上提供像农场主过去提供的那种照顾。
  没人管的黑人孩子们像丧家之犬在城里到处乱跑,直到好心肠的白人将他们
领回自己厨房去养活为止。被儿女抛AE鶿par了农村老年黑人,在这喧哗的城市里
感到惊慌失措,坐在路边向过往的妇女哭着哀求:"太太,请您给我在费耶特维尔
的老主人写封信,告诉他我在这里。他会来带我这老黑奴回家的。天哪,这种自
由我可受够了!"黑人源源不断地拥来,其数目之大把"自由人局"吓坏了,他们这
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但为时已晚,只好尽为设法将他们送回原来的主人那里去。
他们告诉那些黑人,如果回去,可以算自由工人,受书面合同的保护,按天计算
工资,这些老黑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农场,给那些如今已贫穷不堪的农场主加重了
负担,但后者又不忍心赶他们出去。不过年轻的黑人还是留在亚特兰大。他们不
愿意到任何地方去干任何一种工作。肚子吃得饱饱的,干吗还要工作呢?
  黑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喝威士忌了,而且想喝多少有多少。在奴隶制时代,
除圣诞节外,他们从来也尝不到它,只有到了圣诞节,每个黑人在领取礼物时可
以尝到那么"一丁点儿。"如今他们不仅有"自由人局"的鼓动家们和提包党人在怂
恿,而且还有威士忌的刺激,因此严重的违法行为就不可避免了。在他们的威胁
下,生命财产得不到保障,不受法律保护的白人感到十分惊慌。待上的行人常常
遭到喝得烂醉的黑人的侮辱,房屋和仓库往往半夜被人纵火烧掉,牛马和鸡鸭常
常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偷走,各式各样的犯罪层出不穷,但罪犯却很少和缉拿归案
的。
  但是这些卑鄙的行为和威胁与白人妇女所遇到的危险相比,又算不了什么了。
许多妇女由于战争失去了男人的保护,独自住在远离市中心的地区的街上。正是
大量的凌辱妇女的暴行以及人们对妻儿安全经常的提心吊胆,逼得南方的男人憋
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愤怒,于是一夜之间冒出了三K党。北方的报纸在大声疾
呼反对这个夜间活动的组织,却从未觉察到成立这个组织的悲哀的必然性。北方
佬将追捕到的每一个三K党徒都处以绞刑,因为他们居然胆敢将惩罚罪犯的权利
拿到了手里,而事实上此时一般的法律程序早已被入侵者废除了。
  这儿是一副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半个民族正企图用刺刀强迫另半个民族接
受黑人的统治,而这些黑人中有许多从非洲丛林中出来还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呢。
必须给黑人以选举权,而他们原先的主人却大多得不到这种权利。必须压服南方;
剥夺白人的选举权正是压服南方的有效办法之一。凡是为南部联盟打过仗、在它
的政府中有过一官半职或者帮过忙和给过它方便的人,大多数不允许参加投票选
举,没有选举其国家官员的权利,他们完全被置于一种外来统治的控制之下。许
多人清醒地想起李将军的话和榜样,愿意宣誓,再成为公民,并忘记过去的一切,
但是他们没有被允许这样做。其他的人是允许宣誓的,可他们却坚决拒绝,决不
向一个有意要他们屈服于残暴和羞辱之下的政府宣誓效忠。
  "如果他们的行为像样一点,那我在投降之后就会宣那个该死的誓了。我可以
回到合众国去。但是天知道,我根本无法让他们改造成那个样子!"这样的话思嘉
听过不知多少遍,早已腻烦得要尖叫起来了。
  在这些令人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思嘉日日夜夜被恐惧折磨着。目无法纪的黑
人和北方佬大兵的威胁,无时无刻不在扰乱她的心。财产被没收的危险随时存在,
甚至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她还担心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呢。她常常为自己和
她的朋友以及整个南方的无能为力感到丧气,所以这些天来她总是在想托尼·方
丹说过的那些话,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托尼当时十分激动地说:"天哪,思嘉,这
实在难以忍受,也不能再忍受了!"虽然经历过战争、大火和重建运动,亚特兰大
现在又成了一个繁华的城市。在很多方面,这个地方很像南部联盟初期那个热闹
的年轻都会。唯一使人难堪的是拥挤在大街上的士兵穿上了一种令人讨厌的制服,
钱掌握在一些不该拿的人手里,黑人在享着清福,而他们原先的主人却在挣扎,
在挨饿。
  在这表面现象下面是苦难和恐惧,但从一切外观来看仍是一个正在废墟中迅
速崛起的繁华城市。一个喧闹扰攘的城市。亚特兰大似乎不管情况怎么变,总应
该是匆匆忙忙的。萨凡纳、查尔斯顿、奥古斯塔、里土满、新奥尔良却从来不是
这样。只有缺乏教养和北方佬化了的地方才会匆忙。不过,在目前这个时期,亚
特兰大比过去或未来任何时候都更加缺乏教养和更加北方佬化。"新人"从四面八
蜂拥而来,大街上从早到晚都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北方佬军官和新近致富的提
包党人坐着雪亮的马车,把泥水溅到本地人破旧的货车上;外来富人所营造的华
丽而俗气的新房子在原有市民安静而稳重的住宅中间层出不穷。
  战争确立了亚特兰大在南方事务中的重要地位,这个一向不引人注目的地城
市现在已经变得远近闻名了。谢尔曼曾为之战斗了整整一个夏天和杀了许多人的
那些铁路,如今又在刺激这个城市的生活了。亚特兰大又成了一个广阔地区的活
动中心,就像它遭到破坏之前那样,同时它正在接纳一大批蜂拥而入的新市民,
其中有受人欢迎的,也有不受人欢迎的。
  入侵的提包党人把亚特兰大当成他们的司令部,他们在大街上任意推搡那些
也是新来的南方古老家族的代表。谢尔曼进军期间农业地区被烧毁的一些人家,
因为已没有奴隶给他们种棉花维持生计,也只好到亚特兰大来谋生了。"从田纳西
和卡罗来纳每天都有新的逃难者来到这里定居,因为在他们那里重建运动的手比
在佐治亚伸得更长呢。许多曾在联邦军队中领过津贴的爱尔兰人和日耳曼人,遣
散之后也在亚特兰大定居了。北方佬驻军的妻子和家人对经历了四年战争的南方
充满了好奇,也跑到这里来凑热闹。各式各样的冒险家蜂拥而入,希望在这里发
家,同时农村的黑人还在大批在批续不断拥来。
  这座城市一片喧哗,大大开放,就像在边境上的一个村庄,毫不掩饰其缺陷
和罪恶。酒馆突然兴旺起来,有时一个街区便有两三家。入夜之后,大街上到处
都是醉汉,有黑人也有白人,摇摇晃晃地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暴徒、小偷和娼
妓鬼鬼祟祟地躲在没有灯光的小巷里和灰暗的大街上。赌场经营最兴旺,几乎没
有一夜不发生开枪、动刀子或打架的事。正派的市民极为愤怒地发现在亚特兰大
有着一个巨大而且繁华的红灯区,比战争时期的还要大,还要繁荣。从拉下的帷
帘背后通宵达旦地传出刺耳的钢琴声,以及狂野的歌声和笑声,还不时被尖叫声
和枪声所打断。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比战争时期的娼妓还要胆大,竟敢厚着脸皮
探身窗外招徕过往的行人。每到星期天下午,红灯区鸨母们的华丽马车在大街上
招摇过市,里面全是些打扮得非常妖艳的姑娘,她们从放下来的锦帘后面探出头
来呼吸新鲜空气。
  在这些鸨母中,贝尔·沃特琳是最臭名昭著的一个。她开了一家新妓院,那
幢两层大楼使区内邻近的妓院看上去就像破旧的养兔场一样。她这家妓院楼下有
个长长的酒吧间,墙上雅致地挂着油画,每天晚上还有一个黑人乐队在那里演奏。
  据说楼上配备着最上等的豪华家俱,沉甸甸的花边窗帘和进口的金框镜子。
这家妓院所养的12个年轻姑娘打扮起来都非常漂亮,而且举止行为比其他妓院
的姑娘要文雅些。至少警察很少光顾贝尔的妓院。
  这家妓院已成为亚特兰大的已婚妇女们暗地里、窍窍私语的话题,说教的牧
师们用谨慎的措词称之为邪恶的污秽场所,一个为人们所蔑视和谴责的地方。大
家都知道贝尔这类女人不可能有那么多钱来盖这样豪华的房子,她一定有后台,
一个有钱的后台老板。瑞德·巴特勒从没顾虑到体面而隐瞒他和贝尔的关系,因
此显然这个后台不是别人就是他。如果有人偶尔朝那辆由一名粗鲁的黄种黑人赶
着的马车里看上一眼,便会发现贝尔本人也是很阔绰的。每当她在一对良种的栗
色马背后驱车经过,沿待两旁所有的男孩子都会避开自己的母亲跑来过去偷看她。
并且兴奋地低声说:"这就是她!就是那个贝尔!我看到她的红头发了!"与那些
弹痕累累、用旧木器和熏黑的砖瓦片修补的房屋并排而立的是提包党人和发战争
财的人新建的住宅,那里夜夜灯火辉煌、歌舞声透过窗帘飘出。穿着昂贵鲜艳的
丝绸衣服的妇女们在长长的阳台上散步,一些身着夜礼服的男人在一边殷勤地伺
候。噼噼啪啪香槟酒的瓶塞的声音此起彼伏。
  桌上铺着带装饰图案的网织的桌布,上面是七道菜的晚餐。深红色的火腿、
蒸鸭、肥鹅肚酱,各种罕见的应时和不应时的水果,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在那些破旧的老房子里,人们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越是出身高贵而勇敢
的人,日子过得越苦,越是表面上装出对物质要求毫不在乎的傲太,内心越发紧
张。米德大夫能说出不有家庭不幸的故事,例如,某某人先从公寓大厦被撵到了
供膳食的寄宿舍,后来又被迫搬到了后街一些黑暗的房子里。他有许多女病人都
患有"心脏衰弱"和"肺痨"之类的疾玻他知道,而且她们也清楚他明白,毛病就出
在慢性的饥饿上。他还能诉说一些肺病和糙皮病如何传染给全家的事,这种情况
过去只在贫穷的白人中发生,而如今在亚特兰大最上等的人家里也出现了。有些
婴儿两条腿细得像患伺偻病似的,还有些母亲没奶喂孩子。从前这位老医生每生
一个孩子,总要虔诚地感谢上帝一番,而现在他并不觉得生命是那么可贵的了。
对于初生的婴儿和那么多出生几个月就死去的婴儿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冷酷了。
  豪门大宅里有的是华灯、美酒、小提琴、舞蹈、锦锻、呢绒,而就在它的四
周,人们却在饥寒交迫中慢慢地死亡。征服者有的是傲慢无理和冷酷无情,可留
给被征服者的便只有痛苦和仇恨了。
 
               第三十八章

  思嘉亲眼目睹这种情景,白天身临其境,夜间又带着它们上床睡觉,时时忧
虑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知道由于托尼的事,她和弗兰克已列入了北方佬的
黑名册,随时都可能大难临头。但是,尤其是现在,她可承受不起前功尽弃的损
失----现在一个婴儿即将出世,木厂正开始赚钱,塔拉还要她继续维持,直到秋
天收了棉花为止。啊,要是她会失去一切怎么办!或许她还得用那孱弱的武器,
面对这疯狂的世界,一切从头开始呢!还得用她的朱唇、碧眼和狡猾而浮浅的脑
子,同北方佬以及他们的一切主张作斗争埃她实在忧虑重重,负荷不了啦,觉得
与其重新开始还不如自杀算了。
  在1866年春天那一片破坏和混乱之中,思嘉将全部精力放在木厂上,一
心一意要让它赚钱,在亚特兰大,钱有的是。
  盖新房的浪潮正在给她急需的机会,她晓得只要她不蹲监狱就准能发财。她
不断告诫自己,处世要温和些,谨慎些,受到侮辱得忍受,碰到不公平的事要让
步,不要冒犯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人,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她同别人一样,非常
憎恨那些傲慢无礼的自由黑人,每次听到他们的辱骂或高声大笑时都要气得炸了
肺。但是她从来连一个轻蔑的眼色也不敢向他们表示。她憎恨提包党人以及那些
参加了共和党的南方白人,恨他们那样容易便发家致富,而她却要艰难地挣扎着
过日子,但是她从来不说一句指责他们的话。在亚特兰大,没有人比她更仇恨北
方佬的了,只要看到那身蓝军服便气得要命,但另一方面即使在家里她也从不谈
起他们。
  我决不做多嘴多舌的傻瓜,她冷静地想道。让别人为从前的日子和那些永不
复生的人伤心去吧。让别人对北方佬的统治和丧失投票权而愤怒去吧。让那些说
了实话的人去蹲监狱,或者参加了三K党的人去受绞刑吧。(三K党这个名字多
么可怕,对于思嘉来说。几乎就同黑人一样呢。)让别的女人为她们的丈夫参加
了三K党而感到自豪吧。谢天谢地,弗兰克总算没有混到里面去!让别人去为那
些他们无法办到的事情烦恼、生气和出谋划策吧。过去,同紧张的现在以及没有
把握的未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当面包、住房和争取不蹲监狱成了最现实的问
题时,投票选举又算得了什么?请上帝保佑,让我平安地过到六月,不要出什么
事呀!
  总得要待到六月呀!思嘉知道到了六月她就得在皮蒂姑妈家待着休息,直到
孩子生下来为止。人家已经在议论她,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敢在外面抛头露面。没
有哪个女人怀了孕还在公开场合出现的。弗兰克和皮蒂早就央求她不要再露面,
不要给她自己----以及她们----丢丑,而她也答应他们到六月不再工作了。
  总得要到六月呀!在六月以前,她一定得使木厂稳稳地站住脚跟,这才能够
放心离开。在六月以前,她必须赚足够的钱,对可能发生的不幸作一点点防备。
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而时间这么短促。她希望一天能更长些,并且争分夺秒地
拼命赚钱,赚更多的钱。
  由于她喋喋不休责骂胆小的弗兰克,那店总算现在有了点起色,连一些老帐
他也收了,但是思嘉还是把希望寄托在那家木厂上。如今的亚特兰大就像一棵被
砍倒在地的大树,正在重新长出更茁壮的幼芽,更稠密的叶子,更繁茂的枝条。
对建筑材料的可供应数量远远跟不上需求。木材、砖瓦和石头的价格在猛涨,思
嘉经营的那家木厂从天一亮直到黄昏掌灯时分,始终忙得不亦乐乎。
  每天她花费一些时间在木厂里,盯着每一件事情,尽力制止她确信在发生的
盗窃事件。但大部分时间她却坐着车在城里转悠,同那些建筑师、承包商和木匠
周旋。甚至去拜访一些听说将来可能要盖房的陌生人,诱惑他们答应买她的木材,
而且只买她一家的木材。
  很快她就成了亚特兰大大街上一个时常能见到的人物。
  她坐在一辆轻便马车里,旁边是一位神情严肃、但不以为然的老黑人车夫。
她把那条膝毯拉得高高地围着她的肚皮,那双戴手套的小手紧紧抱住膝盖。皮蒂
姑妈给她做了一件漂亮的绿色短斗篷,可以遮住她的体形,还做了一顶绿色的扁
平帽,和她的眼睛正好相配。她总是穿着这些得体服装出去做生意,并在双颊上
抹上淡淡一点胭脂,再轻轻洒一点科隆香水,这使她看上去十分迷人,只要不从
车里下来露出自己的体形就行了。实际上也很少需要也下车的事,因为她一微笑
打个招呼,人们就会赶快跑过来,而且是光着脑袋冒雨站在车旁同她谈生意经。
  她当然并不是唯一知道做木材生意好赚钱的人,但是她不惧怕竞争者。她对
自己的精明颇为自豪,深信跟别人不相上下。她是杰拉尔德的亲生女儿,父亲遗
传给她的那种狡猾的经商本能现在由于需要而磨练得炉火纯青了。
  刚开始,别的生意人都嘲笑她,女流之辈哪会做生意呢,因此嘲笑中还带点
和善的轻视。但现在他们不再嘲笑了。一看见她驱车过来,他们便狠狠诅咒。事
实上正因为她是女流之辈,事情反而对她有利,因为有时她装出一副毫无办法和
恳求的样子,人们一看心就软了。在无论什么情况下,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无需用
言语表达,就能给人一种她是个勇敢而又怯懦的上等女人的印象,只是被严峻的
环境所迫才落到了如此不守妇道的地步的印象;这样一个孤弱娇小的女子,要是
顾客不买她的木材,她说不定会饿死呢。不过,一旦她那贵妇人式的风度没取得
应有的效果时,她转瞬变得像个冷酷无情的生意人,为了招徕一个新顾客而不惜
亏本,用比竞争者更低的价格出卖,而且毫无顾忌地滥骂其他做木材生意的人。
她就做出一副不太情愿揭露事实真相的样子,叹着气告诉一位可能与她成交的顾
客,说她的竞争者们的木材价格实在太高,而且都是些烂木头,到处是节孔,总
之,质量糟透了。
  思嘉第一次这样撒谎时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事后也不无内疚----不好意思
是因为谎言居然可以如此轻松地脱口而出,内疚是由于她突然想起母亲会怎么说
呢?
  爱伦对于一个撒谎和损人利己的女儿会怎样教训,那是很显而易见的。她会
大吃一惊,难以置信,然后说些刺人但又不失文雅的话,教导应该如何对待名誉
、诚实、真理和帮助自己的邻居,等等,思嘉一想像母亲脸上的神情,便禁不住
畏缩起来。但是很快这个形象便变得模糊不清,被一种冷酷无情、不讲道德的贪
婪的的冲动所抹煞,这种冲动产生于塔拉那些贫困的日子,如今又在目前不安定
的生活中大大加强了。这样,她就跨过了这个里程碑,就像跨过以前那些阻止她
行动的规范一样----她叹息自己已经不是爱伦所希望她做的那种人了,同时耸了
耸肩,重复一遍她那句万应灵丹式的口诀:"我以后再去想这些吧。"从此,在做
生意方面她就彻底忘掉了爱伦,也再没有对自己抢别人买卖的手段内疚过了。她
知道用谎言去损害人家,对她自己来说是绝对安全的。南方的绅士制度保护了她。
南方的上等女人可以用谎言去损害一位绅士,而南方的绅士却无法用谎言来损害
一个上等女人,更不能说这个上等女人是撒谎者。其他做木村生意的人只能在暗
里发火,跟家人一起时激动地声称,但愿上帝保佑能让肯尼迪太太变成男人,哪
怕五分钟也好。
  迪凯特街上住着一位开木厂的穷白人,他用思嘉的那套武器对付她,公开说
她是个专爱说谎的人和诈骗犯。但这丝毫没有用,反而害了他自己,因为大家都
感到吃惊,怎么一个穷白人居然能对一个出身名门的上等女人说这种坏话呢,即
使这个上等女人的行为多么不合妇道。思嘉听到那个穷白人的责难时,先是不失
身分地默默忍着,后来便渐渐将注意力转向这个人和他的顾客了。她残酷无情地
以比他更低的售介来抢夺对方的生意,而且暗暗心疼地抛出一批优质木材来证明
自己的诚实,结果那个人很快就破产了。于是她便自己出价将对方的木厂高高兴
兴地买了过来,使弗兰克也震惊不已。
  一旦木厂到了手,就遇到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到哪里去找一个值得依赖的
人来经管呢?她不需要另一个像约翰逊那样的人。她明白尽管自己严加防范,他
还是背着她在卖她的木材。不过她想,找个合适的人应该还是容易的。不是现在
大家都穷得要命吗?不是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闲荡没有工作的人吗?他们中间有
些人过去很富裕,可现在失业了。没有哪一天弗兰克不给一些饥饿的退伍兵以施
舍,皮蒂和她的厨娘不包些吃的给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
  不过,连思嘉自己也不明白,她不能要一个这样的人。
  "我不能要那些过了整整一年还没打到事情干的人,"她想。
  "要是他们还不能适应和平时期,他们也就无法适应我。而且他们看上去全都
那么畏畏缩缩,像挨了揍似的。我可不要挨揍的人。我要的是精明能干,像雷尼
或托米·韦尔伯恩或凯尔斯·惠廷那样的,或者像西蒙斯家的一个小伙子,或者
----或者任何一个属于这一类的人。他们没有士兵们一投降便什么事也不管的那
种神气。他们看上去像是十分关心许多事情呢。"但是西蒙斯家的小伙子们正在开
办一个砖窑,凯尔斯·惠廷在卖一种药剂,是从他母亲厨房里制作出来的,那是
可以使黑人最卷缩的头发涂上六次就能变直的灵丹,他们居然都彬彬有礼地朝思
嘉微微一笑,婉言谢绝了她的雇用,这叫她大吃一惊。她又试了试许多别的人,
结果都一样。实在无法了,她决定提高工资,但还是遭到了拒绝。梅里韦瑟太太
有个侄子甚至傲慢地对她说,虽然他并不特别喜欢赶大车,但大车毕竟是他自己
的,他宁愿自食其力使事业有所发展,也不愿到思嘉那里去。
  一天下午,思嘉的马车追上了雷内·皮卡德的馅饼车,看见瘸子托米·韦尔
伯恩因搭便车回家也坐在雷内的车上,于是她就跟他俩打招呼。
  "雷内,你看,为什么你不到我的木厂干活?经营一家木厂可比赶一辆馅饼车
要体面呢。我想你大概觉得不太好意思呢?"“我吗,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雷内咧嘴笑笑说。
  "什么算体面呢?我倒一向是体面的,直到这场战争将我像黑人一样解放了。
我再也不必像过去那么高贵和闲得无聊了。我自由得像只小鸟了。我喜欢我的馅
饼车。我喜欢我的骡子。我喜欢亲爱的北方佬,他们好心地买我岳母的馅饼。不,
我的思嘉,我决心要成为馅饼大王。这是我命中注定了的!就像拿破仑一样,我
听天由命。"他高兴地挥舞起他的鞭子。
  "但是你父母把你养大,决不是让你来卖馅饼的,就像把托米养大不是来对付
那帮粗野的爱尔兰泥瓦匠一样。而我那里的工作可要----"“那么你的父母准是把
你养大来经营木厂的吧,"托米插嘴说,嘴角抽搐了一下。"是的,我正看见那个
小小的思嘉在母亲膝头上,咬着舌头在背课文:'要是次木料能卖好价钱,可千万
别卖好木料呀。'"雷内一听大笑起来,他那双小猴眼高兴地飞舞起来,他用力捶
了一下托米的驼背。
  “放肆,"思嘉冷冷地说,因为她听不出托米的话时有多少幽默。"当然我父
母养育了我,可不是叫我来开木厂的。"“我并没有放肆的意思。不过你是在开木
厂呀,不管你父母养你时是不是就要你干这一行。事实上你干得很好。得了,依
我看,我们中间谁都不是在干原先打算干的那一行,不过我想我们照样都还干得
不错呢。如果生活不能完全如意便坐下来哭鼻子,那才是可怜虫,才是一个可怜
的民族。思嘉,你干吗不去找个有气力的提包党人来替你干活呀?上帝知道,树
林里有的是!"“我才不要提包党人。提包党人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不是烧得通红
的或者钉得牢牢的,都会给你偷走。如今他们很得意,只会待在原地不动,决不
会屈尊到这里来捡我们的骨头。
  我要的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家出身的人,又精明能干又忠诚老实,还要--
--"“你的要求倒不算高呢。不过照你出的工钱,你是找不到这样的人的。你说的
那种人,除非是完全残废的,现在全都找到了工作。他们也许不适宜干当前的活,
不过他们毕竟全都在干着呢。"“只要你了解底细,就会发现很多男人是没有多少
头脑的,难道不是吗?"“也许这样,不过他们还是很有自尊心的,"托米冷静地
说。
  "自尊心!我看自尊心的味道好得很,尤其在外皮容易剥落时放点蛋白糖霜,
味道就更好了,"思嘉尖刻地说。
  两个男人有点勉强地大笑起来,但思嘉似乎觉得他们作为男性在联合起来反
对她。她想想托米的话是对的,这时他脑海中掠过一些她已经找过和打算去找的
男人。他们全都很忙,忙着干某些事情,干得很辛苦,比战前他们可能想像得到
的要辛苦得多。也许他们干的并不是自己所愿干、最容易干,或者曾被培养要干
的事。可是他们毕竟是在干了。对于男人来说,这个世界的确太艰难,不能有什
么选择。要是他们在为失去希望而悲伤,在渴望过去的生活方式,那除了他们自
己谁也不清楚。他们正在打一场新的战争,一场比上次更加艰难的战争。他们现
在又关心起生活来了,以那种在战争将他们的生活切成两段之前激励过他们的同
样的急切感和强烈意识关心着。
  "思嘉,"托米难为情地说,"我刚才对你无礼了,实不愿意求你帮忙,不过我
还是得求你。或许这对你也有好处。我的内弟,休·埃尔辛在卖柴火,干得不太
顺利,因为除了北方佬,现在谁都自己出来捡柴火了。我知道埃尔辛一家的日子
过得非常艰辛,我尽力帮忙,但你知道我还得养范妮,还有母亲和两个寡妇在斯
巴达要我照顾。休这个人很好,你要的正是一个好人,而且你知道的,他又是好
人家出身,人很忠厚老实。"“不过----嗯,休没有多大气力,要不然他的柴火生
意是会成功的。"托米耸了耸肩膀。
  "你看事情的眼光可真够厉害的了,思嘉,"他说。"但是,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休。事情做过头了反而会更糟的。我想,他的忠厚老实和心甘情愿会弥补他的气
力不足,而绰绰有余呢。"思嘉在全城游说遍了没有成功,而许多想干的提包党人
却跑来纠缠不休。但都被她拒绝了。最后她终于决定接受托米的建议,让休·埃
尔辛来干。休在战争时期是位干劲很大、足智多谋的军官,但是打了四年仗,受
过两次伤,他的全部智谋好像已经干涸,如今面对和平时期这一严峻的现实,像
个孩子般糊涂起来了。近来他挑着柴火到处叫卖时,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丧家犬的
神色,看来压根儿不是思嘉所希望雇到的那种人。
  "他很愚蠢,"思嘉心想。"他对做生意差不多是一窍不通,我敢打赌他连二加
二等于多少都不会。而且我怀疑他也学不会了。不过,他至少是个老实人,不会
欺骗我。"这些日子思嘉并不怎么需要老实,不过她越是不看重自己的老实,便越
发看重别人的老实了。
  "可惜的是约翰尼·加勒格尔正同托米·韦尔伯恩合伙在盖房子,"她想。"他
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硬像钉子,滑得像蛇,要是给他的报酬合适,他也会老老
实实的。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们可以很好地共事。也许等那家旅馆盖好之
后,我就可以把他弄过来了。在这之前,我只好让休和约翰逊先生将就对付着。
要是我让休负责新厂,让约翰逊留在老厂里,我自己就可待在城里管推销,锯木
和运输的事由他们去办。不过,要是我总留在城里,那么在请到约翰尼之前,还
得冒约翰逊先生偷木料的风险。他要不是个贼就好了!
  我想将查尔斯留给我的那块地分一半盖个木料堆置常只要弗兰克不在我面前
那么大声叫嚷,我还想用另一半地建一个酒馆呢!不管他怎样抗议,只要拿到了
足够的钱,我马上就要建酒馆的。要是弗兰克的面皮不那么嫩就好了。啊,天哪,
要不是我偏偏在这个时候要生孩子,那多好呀!很快我的肚子就要大得不能出门
了。哦,天哪,我怎么就要生孩子了呢?
  而且,天哪,要是那些该死的北方佬不来管我,要是----"要是!要是!要是!
生活中居然有那么多的"要是",什么事也没有把握,一点安全感也没有,总在忧
虑会失去一切,重新受冻挨饿。当然,现在弗兰克赚的是多了一点,不过弗兰克
总爱感冒生病,经常一连几天得在床上躺着。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废人。不,她
不能指望依靠弗兰克。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依靠。而现在她能挣到的钱似乎太
少了。哦,要是北方佬跑来将她的东西全部拿走,她该怎么办呢!要是!要是!
要是!
  她每月挣的钱,一半寄到塔拉交给了威尔,一部分还瑞德的债,其余的便自
己存起来。没有哪个守财奴比她数钱数得更勤,也没有哪个守财奴比她更害怕失
去这些钱。她不肯把钱存到银行里去,因为怕银行倒闭,或者北方佬可能要没收。
所以她把钱尽量带在自己身边,塞在自己的紧身衣内,将一小叠一小叠的钞票藏
在屋子周围放在壁炉的砖缝里,放在废物袋内,夹在《圣经》的书页中。一个星
期又一个星期过去,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因为多省下一块钱,到了灾难临头时,
就会多丢掉一块钱埃弗兰克、皮蒂和其他人们对于她那种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的
无名火都极为体贴地容忍着,将她的坏脾气归咎于怀孕,从没意识到真正的原因。
弗兰克知道对于怀孕的妇女就得迁就,所以他压抑着强烈的自尊心,听凭她继续
经管木厂,听凭她在目前这种任何女人都不应该再出去抛头露面的时候继续在城
里到处乱跑,绝口不提任何意见。她的行为不断使他感到难堪,不过他预想再忍
耐一段时间就差不多了。只要孩子一下地,思嘉又会成为当年他追求过的那个富
于女性美的可爱姑娘了。但是不管他如何姑息迁就,她还是不停地发脾气,因此
他感到她真像是鬼迷心窍了。
  到底什么东西迷住了她的心窍,什么东西使她变得疯狂,看起来谁也弄不明
白。实际上那是一种强烈欲望的表现,她要在自己不得不闭门隐居之前赶快将她
的事情安排好,赶快尽可能多赚些钱以防万一,赶快建立一个坚实的金钱堤坝来
防御北方佬日益高涨的仇恨浪潮。这些日子正是金钱迷住了她的心窍。要说有时
她也想到孩子,那只是对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而莫名其妙地生气。
  "死亡,纳税,生孩子!这三件事,那一件也没有合适的时间容你选择的!"
当思嘉作为一个女人开始经营木厂时,亚特兰大普遍感到震惊。经后随着时光的
流逝,大家更断定她这个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做生意使用的残酷手段令
人骇异,何况她可怜的母亲还是罗毕拉德家的小姐呢。并且,当谁都知道她怀了
孕的时候,她却照样在大街上到处奔跑,这就更加令人难以接受了。无论哪个正
派的白女或黑人妇女,只要一杯疑自己有了身孕,便几乎都不再迈出家门,因此
梅里韦瑟太太愤怒地说,从思嘉的所作所为来看,她大概是想把孩子生在大街上
了!
 
  不过以前人们对她的行为所作的种种批评,同现在城里人的对她的流言蜚语
比较起来,就根本算不了什么了。思嘉不仅同北方佬做买卖,而且处处显出她就
是喜欢这样做呢!
  梅里韦瑟太太和许多别的南方人也在同刚来这里的北方佬做生意,但不同的
是他们并不情愿,而且公开地表示不喜欢。可思嘉却是喜欢,或者说,似乎喜欢,
那一样是够糟的了。她确实在北方佬军官家里同他们的妻子喝过茶呢!实际上她
什么事都干过,只差没邀请他们到她自己家里来了,而且全城的人都在猜想,要
是没有皮蒂姑妈和弗兰克,她准会请他们去的。
  思嘉知道全城人都在议论她,但她并不在乎,也顾不上去计较。她对北方佬
的恨还是同当年他们想烧掉塔拉时那样厉害,不过她能够把这种仇恨掩盖起来。
她明白,如果她打算赚钱,便只能从北方佬那里去捞,而且她也明白,用微笑和
好言好语去巴结他们,准能把他们的生意拉到她的木厂来。
  等到有一天,她非常富裕了,而且把她的钱藏到了北方佬无法找到的地方,
到那时她便可以告诉他们她对他们的真实看法,告诉他们她憎恨他们,厌恶他们,
瞧不起他们。那会多令人高兴呀!但是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她不得装着与他们
融洽相处,这是再简单明了不过的事。要说这是虚伪,就让亚特兰大人尽管利用
这种虚伪吧。
  她发现,同北方佬军官做朋友就像射击地上的鸟一样容易。他们在一个敌对
的地方成了寂寞的流亡者,其中许多人渴望与女性有礼貌地交往,因为在这个城
市里。正派女人从他们跟前经过时常常掉头不理,好像要啐他们一口才解气似的。
只有妓女和黑人妇女才跟他们说话和气。但是思嘉显然是个等女人,一个有门第
的上等女人,尽管目前在干活,因此只要她嫣然一笑,那又碧绿的眼睛滴溜一转,
他们就浑身激动了。
  经常,思嘉坐在车里对他们说话,向他们摆弄两个酒窝,这时她实际上对他
们厌恶极了,恨不得破口大骂他们一顿。不过她还是克制住自己,而且发现随意
玩弄玩弄北方佬,一点也不比跟南方男人这样调逗要难多少,只不过这不是逗乐
而是一桩可恨的交易罢了。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在患难中的文雅温柔的南方贵
妇人。她具有端庄而高雅的风度,可以使她的受骗者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过
她那和蔼的态度仍叫北方佬军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便心里暖洋洋的。
  这种暖意是非常有利的----也正是思嘉想要得到的。许多驻防的军官由于不
知道自己在亚特兰大要待多久,把妻子和家眷都接过来了。由于旅馆和公寓早已
客满,他们便正在自己盖房子,并且很愿意从这位和气的肯尼迪太太那里买木料,
因为她待他们比城里任何别的人都更有礼貌。那些提包党人和无赖也正在用他们
新捞到的钱款建筑豪华住宅、店铺和旅馆,他们也发现与她做生意比与原先联盟
军的大兵们打交道要愉快一些。那些大兵虽然也很客气,但这种客气只不过比直
言不讳的憎恨更加合法和冷酷而已。
  所以,正因为她长得又美丽又迷人,而且有时又显得很孤弱无助,他们便都
乐意光顾她的木材厂以及弗兰克的店铺,觉得他们应该帮助这位有胆识但显然只
有一个无能的丈夫在养活她的小妇人。思嘉注视着她事业的进展,觉得不但目前
她要靠着北方佬的钱,而且将来还得靠这帮人庇护呢。
  同北方佬军官的关系保持在她想保持的水平上,这比她所料想的要容易些,
因为他们全都惧怕南方的上等女人,不过思嘉也很快便发现这些军官的妻子引起
了一个她没有料到的问题。同北方佬妇女联系并不是她所乐意的。她很想避开她
们,可是办不到,因为这些军官的妻子一心想见她。她们对南方和南方妇女怀有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而且思嘉最先给了她们满足这一愿望的机会。亚特兰大的其
他妇女压根儿不与她们发生任何联系,甚至在教堂里也拒绝向她们点头,因此每
当思嘉为了生意到她们家里去时,那就似乎是她们日夜祈求的事情实现了。经常,
思嘉在一家北方佬门前坐在自己车里同这家的男人谈论木料和屋顶板时,这个男
人的妻子就会跑出来搭讪,并坚持要她进屋喝杯茶。思嘉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
很少拒绝,因为她总希望有个机会自然地建议她们去光顾弗兰克的店铺。不过她
的自我克制能力多次受到严峻考验,因为她们经常提出种种涉及私人的问题,而
且对南方的一切都表现出一种洋洋自得和好意屈就的态度。
  北方佬妇女认为《汤姆叔叔的小屋》这本书的启示仅次于《圣经》,所以她
们全都问起南方人家养的用来追逐逃跑奴隶的那种猎狗。而且她们根本不相信她
所说的她有生以来只见过一只猎狗,而且是一只温和的小狗,并非色恶宠大的猛
犬。他们还想看看农场主用来在奴隶脸上打印记的那种可怕的烙铁和用来打死奴
隶的有九根皮条的鞭子。思嘉觉得她们对于纳奴隶为妾的问题表现出来的极大兴
趣,实在十分庸俗和没有教养。尤其当她看到北方佬军队在亚特兰大定居以后黑
白混血婴儿大量增加时,更是十分憎恨。
  听到这类带有偏见的无知言论,亚特兰大无论哪一个女人都会气得要命,但
思嘉却设法忍受,她所以忍得住,是因为她们在她内心引起的鄙视多于愤怒。他
们毕竟是北方佬,谁也不会指望北方佬干出什么好事,说出什么好话来。因此,
他们所表现的对于她的国家和人民及其伦理道德的种种轻率的侮辱,都始终未能
深深地触动她,只不过从她心上轻轻擦过,引起一种很好地掩藏起来的轻视和讥
笑,直到发生了一件叫做怒不可遏的事情为止。这件事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什
么表明的话,那就是南北之间的鸿沟有多么宽阔,而且要想跨越这道鸿沟是完全
不可能的。
  一天下午,她与彼得大叔赶车回家,经过一家住着三家北方佬军官的房子,
这些军官正在用思嘉的木料盖自己的住宅。她驱车经过时,三个军官的妻子正好
都站在门口,她们向她招手,请她把车停下来。她们出来,跑到她的马车旁边同
她招呼,那口音又一次使她觉得,对于北方佬,除了他们那种声调之外,似乎什
么都可以原谅了。
  "我正想见你呢,肯尼迪太太,"一个缅因州来的瘦高个女人说。"我想从你那
里了解一点关于这个愚昧城市的情况。"思嘉怀着理所当然的鄙视吞下了这种对亚
特兰大的侮辱,勉强装出一副笑容。
  "要我告诉你些什么呢?"
  “我的保姆布里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说她在这些她称为'黑魔'的人当中再也
无法待下去了。孩子们现在成天缠得我心烦意乱,请告诉我,怎样才能再找到一
个保姆。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呀。"“这并不难,"思嘉说着,笑起来。"如果你能
找到一个刚从农村来的还没有被'自由人局'宠坏的黑人,你就会有一个最好的仆
人了。你就站在这里,站在你家门口,询问每一个经过这里的黑女人,我保证--
--"那三个女人气得大声叫喊起来。
  "你以为我会放心将我的孩子交给一个黑鬼吗?”缅因州的女人喊道。"我是
要一个爱尔兰的好姑娘呀。"“我恐怕你在亚特兰大是找不到爱尔兰仆人的了,"
思嘉冷冷地回答说。"我自己就从未见过一个白种仆人,我家也想要,而且,"她
忍不住在话里略带讥设的声调,"我可以向你保证,黑人并不会吃人,倒是很值得
依赖的。"“天哪,这怎么行!我家里可不能用黑人。怎么能这样想呀!"“我连
看都不要看,怎么还能相信他们呢,至于让他们带我的孩子。....."思嘉想起嬷
嬷那双亲切而粗糙的手,那双由于伺候爱伦、她自己和韦德而变得难看的手。这
帮陌生人对于黑人的手能知道什么,她们哪里会明白黑人的手多么可贵,多么令
人鼓舞,多么准确无误地懂得怎样去抚慰人、体贴人和温暖人,她想到这里轻轻
地笑了笑。
  "真奇怪,你们怎么会这样想呢。不正是你们大家把他们解放了吗?"“天哪,
可不是我呀,亲爱的,"缅因州女人笑着说。"上个月我来南方之前,还从没见过
一个黑人呢,而且也不想再见另外一个了。他们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可不能
信任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思嘉早就觉得彼得大叔在急促喘气了,他坐
得笔挺,两眼紧紧盯着马耳朵。这时那个缅因州的女人突然大笑起来,指着彼得
大叔给她的同样看,这促使思嘉更加注意彼得的神情了。
  "看那个老黑鬼,像只癞癞蛤蟆似的,气得鼓鼓的,"她格格地笑着。
  "我敢断定他就是你家的一个老宝贝吧,是吗,你们南方人压根儿不懂得怎样
对待黑鬼。你们把他们都宠坏了。"彼得倒抽了一口气,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两眼
仍直勾勾地朝前看。他这一生还没有被一个白人叫过"黑鬼。"其他黑人倒是这样
叫过他,可从来没有白人这样叫过。至于被看做"难以信任"和称为"老宝贝,"对
于他这个汉密尔顿家多年来的庄严桩石更是从来没有过的。
  思嘉尽管没有看见但却感觉得到,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的那个黑下巴开始在
颤动,她不禁怒火满腔。这些女人贬低过南方的军队,滥过戴维斯总统,并且诬
陷南方人虐待和残杀他们的奴隶,这些思嘉都带着默默的轻蔑听过去了。只要对
她有利,她还能忍受对她个人品德和诚实的种种侮辱。但是听到他们用愚蠢的话
语伤害这个忠实的老黑奴,她就象一包火药被点着了似的。她朝彼得腰带上挂着
的那支大马枪瞧了一眼,两只手痒痒地想去摸它。她们这些人真该杀,这些傲慢
无知而又极其嚣张的征服者真该杀啊!但是她咬紧牙关,直到两颊的肌肉都鼓出
来了,仍然不断提醒自己时机尚未来到,到时候她要告诉北方佬们她究竟是怎样
看他们的。是的,总有一天。天哪,一定!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呢。
  "彼得大叔是我们自己家里人,"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再见,咱们走吧,彼得。
"彼得突然朝马背上狠抽一鞭,把马吓得往前一跳,马车便颠簸着离开了。思嘉听
见那个缅因州女人用一种困惑不解的语气说:"她家里有?不见得是她的亲戚吧?
他黑得很厉害呢。"该死的家伙!她们真该死。等到我有很多钱了,我一定要往她
们脸上啐唾沫。我一定要----她朝彼得瞧了一眼,看见有颗泪珠正从他鼻梁上淌
下来。
  顷刻间一种因他受侮辱而引起的悲伤与怜惜的感情压倒了她,使她的眼睛也
酸痛了,就好像看见有人毫无理智地虐待了一个孩子一样。这些女人伤害了彼得
大叔----这个同老汉密尔顿上校一起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彼得,他曾经将濒死的
主人抱在自己怀里,后来把媚兰和查尔斯抚养成人,接着又伺候不中用而愚蠢的
皮蒂帕特小姐,逃难时保护她,投降之后又弄了一骑马越过战后的一片废墟,将
她从梅肯带回家来----就是这样一位彼得呀!而她们竟然说她们决不依赖黑鬼!
  "彼得,"她把手放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声音在发抖。
  "你要哭,我可替你难为情了。你别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只不过是些该死的
北方佬罢了!"“他们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好像我是头骡子,听不懂她们的话-
---好像我是个非洲人,一点也听不懂她们说些什么,"彼得说着,用鼻子响亮地
哼了一声。"她们还叫我黑鬼,可从来也没有哪个白人这样叫过我。她们说我是老
宝贝,说黑鬼一个也不能依赖!我不能依赖吗?老上校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你,
彼得,请你照看我的孩子们吧。好好照顾你那年轻的皮蒂帕特小姐,'他说,'因
为她像个蚂炸一样没有头脑。'这些年来我就一直好好照顾她----"“除了大天使
加百列,谁也不会比你更能安慰体贴人了,"思嘉安慰他说。"没有你,我们简直
就无法活呢。"“是的,姑娘,谢谢你的好意。这些事情我知道,你知道,但他们
这些北方佬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凭什么跑来管我们的事呢,思嘉小姐?
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咱们这些支持南部联盟的人。"思嘉没说话,因为她那股在北方
佬女人面前没有发泄出来的怒火仍然在心里燃烧。两人默默地赶车回家,彼得不
再用鼻子吸气,他的下嘴唇开始慢慢突出来,直到长长地伸出来吓死人了。现在
最初的伤痛正在平息,他却越加忿怒起来。
  思嘉想:北方佬是些怎样该死的怪人啊!这些女人似乎觉得既然彼得是黑人,
他就没能耳朵能听,就没有像她们那种脆弱的感情,会受到伤害了。她们不知道
待这些黑人应该亲切一些,把他们当作孩子,教导他们,夸奖他们,疼爱他们,
责骂他们。她们根本不了解这些黑人,不了解这些黑人和他们原先的主人之间的
关系。但是他们居然发动一场战争来解放他们。既然解放了黑人,他们又不愿和
黑人打交道,只一味利用他们来恐吓南方人。他们并不喜欢黑人,不信赖他们,
也不了解他们,然而他们却还不断地在大喊大叫,说南方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同黑
人相处下去。
  不相信黑人!思嘉信任他们远远超过大多数白人,肯定比对北方佬要信任得
多。黑人身上有种忠诚、耐劳和仁爱的品德,这些是任何严峻的情势也无法使之
破裂,金钱也无法买到的。她想起面对北方佬入侵时仍然留在塔拉的那几个忠心
耿耿的黑人。他们可以逃走,或者参加军队去过闲荡的生活,可是他们却留下来
了。她记起迪尔茜怎样在棉花地里挨着她干苦活,记起波克怎样冒着生命危险去
邻居鸡窝里偷鸡给全家吃,想起嬷嬷怎样陪伴她到亚特兰大来,阻止她做错事。
她还想记起一些邻居家的仆人,他们怎样保护那些男人到前线去了的女主人,怎
样护送她们逃过战争的恐怖,怎样看护受伤的人,掩埋死者,安慰生者,干活,
行乞,偷窃,为了让餐桌上有吃的便什么都干,而且哪怕现在,"自由人局"向他
们许了各种各样惊人的诺言,可他们还是紧紧跟着他们的白人主子而且比过去当
奴隶时干得更加辛苦。但是,所有这些事情北方佬都不理解,而且永远也不会理
解。
  "但是,是他们解放了你们呢,"思嘉大声对彼得说。
  "不、小姐!他们没有解放我。我也不要让这帮废物来解放,"彼得生气地说,
"我还是属于皮蒂小姐。要是我死了,她也得把我埋在汉密尔顿家的坟地里,因为
我是属于这里的呀......我要是告诉皮蒂小姐,你怎样让北方佬女人侮辱了我,
她准会十分生气的。"“我可没有干这种事呀!"思嘉吃惊地大叫。
  “就是你干了嘛,思嘉小姐,"彼得说着,嘴唇往外伸得更长了。"重要的是
你和我都没有理由去跟北方佬打交道,让他们有机会侮辱我。要是你不跟她们来
往,她们就不会有机会把我比做骡子或非洲人了。而且,你也没替我责备她们呀。
"“我还是责备她们了呀!"思嘉说,显然被这种指责刺痛了。"我不是告诉她们你
是我们家自己人吗?"“这不算责备,只是事实罢了,"彼得说。"思嘉小姐,你没
有必要跟这些北方佬打交道。没有哪家的小姐像你这样。你决不会看见皮蒂小姐
理睬那帮废物的。要是她听见她们说我的那番话,她准会生气的。"彼得的批评,
比起弗兰克和皮蒂姑妈或者邻居们的话来,更使她觉得难过。她感到那样恼火,
恨不得使劲摇晃这个老黑奴,直到他那两片没牙的牙床碰得嘎嘎响为止。彼得说
的倒全是真话,不过她深恨这些话出自一个黑人来说简直是最丢脸的事。
  "一个老宝贝呢!"彼得嘟囔着说。"我想皮蒂小姐听了这种话决不会再让我给
你赶车了。肯定不会,小姐!"“皮蒂姑妈还会让你照样给我赶车的,"她厉声说。
"所以,咱们别再提这事了。"“我想我的背快出毛病了,"彼得阴郁地警告说。"
我的背现在就痛得要命,几乎直不起来了。只要我的背一痛,小姐就不会让我再
赶车了。.....思嘉小姐,要是咱自家人都不赞同你的做法,就算那些北方佬和白
人渣滓都捧你,那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呢。"这番话对于思嘉当前的处境可真是
概括得好极了,以致她陷入一种十分愤怒的沉默中。是的,征服者们确实都对她
表示赞许,但她的家人和邻居却不这样。她知道全城的人都在纷纷议论她。现在
连彼得都对她那样反感,甚至不愿跟她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了。这真是一个
致命的打击了。
  在此之前,她对人家的议论是压根儿不在乎的,不但不在乎,而且有点瞧不
起。但彼得的话在她心中点了愤恨的怒火,促使她采取守势,使她突然对邻居如
同对北方佬一样厌恶起来。
  "他们管我干什么呢?"她想道。"他们准以为我喜欢跟北方佬交往,喜欢像干
农活的黑奴一样卖苦力吧。他们这样做,只不过给我难上加难罢了。但是,不管
他们怎样想,我才不管它呢,而且目前我也管不起。不过有一天----有一天----
"啊,总有那么一天的!等到她的生活又有了保障的那一天,她就可以交抱着两臂
舒坦地休息,成为像母亲爱伦那样的贵妇人了。她会像贵妇人那样娇弱,躲在家
里,那样一来,人人都会夸奖她了。啊,如果她又有了钱,她会变得多么了不起
啊!到那个时候,她会让自己变得像爱伦那样和蔼可亲,处处为别人着想,处处
都注意礼仪了。她不会再一天到晚地担惊受怕,因为生活会变得平静而悠闲呢。
她将有时间跟她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听他们念课文。遇到冗长而暖和的下午,那
些上等女人会来拜访她,在一片塔夫绸裙的啊啊声和棕榈扇刺耳而有节奏的噼啪
声中,她会叫仆人给她们送上茶水和可口的三明治,以及蛋糕,等等,与她们悠
闲地聊天,消磨时光。对于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她会非常地对待他们,给穷人送
去一篮篮的食物,给病人送去羹汤和果冻,同时在华丽的马车里向那些不如她得
意的人"装腔作势"一番她会像她母亲过去那样成为一个真正南方式的上等女人。
到那时候,大家都会像爱伦那样爱她。会赞扬她多么无私,会称她为"慷慨的夫人
"。
  她对未来的种种设想感到很有乐趣,尽管她心里明白自己并没有真正想要变
得慷慨无私或和蔼可亲,但总也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所希图的只是具有这些
品德的好名声。不过她那副脑筋动得太粗了,根本辩不出这类细微和差别来。只
要有那么一天,她有了钱,人人都赞许她,就足够了。
  有一天!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不管人家怎么说她。现在还不是成为一个
伟大女性的时候。
  彼得的话果真说对了。皮蒂姑妈真的激动起来,彼得的背也一夜之间痛到确
实无法再赶车了。从此思嘉只好自己一个人赶车,她手心上的茧子又重新磨起来
了。
  就这样,春天的几个月过去了,四月的冷雨天结束,温润芳稟E的五月天气随
之而来。这几个星期思嘉一直被一大堆工作和忧虑所包围。肚子愈来愈大,行动
愈来愈不方便,老朋友们愈来愈冷淡,家里人则愈来愈体贴,愈来愈觉得焦急,
愈来愈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底是什么在驱使她这样干。在这些焦虑不安和奋力挣
扎的日子里,她眼中只有一个人是可以依赖和能够理解她的,那就是瑞德·巴特
勒。说也奇怪,在这方面居然所有的人中间偏偏是他,因为他这个人像水银一样
飘忽不定,像一个刚从地狱出来的魔鬼一样邪恶倔强呢。但是他同情她,而这一
点是她从任何别的人身上都得不到而且也从没指望得到的。
  瑞德经常出城,神秘地去新奥尔良,可从来不解释去干什么,只是思嘉总带
点醋意,觉得肯定同某个女人----或者一些女人有关。但自从彼得大叔拒绝替她
赶车之后,瑞德留在亚特兰大的时间便愈来愈长了。
  在城里,他大部分时间是在一家名叫"时代少女"的酒馆楼上赌博,或者在贝
尔·沃特琳的酒吧间里与那帮比较有钱的北方佬和提包党人亲切交谈赚钱的计划,
这种城里人对他比对他那班密友更加憎恶。他现在不到皮蒂家拜访了,这也许是
为了尊重弗兰克和皮蒂的感情,因为思嘉现在的处境很微妙,男人去拜访会使弗
兰克和皮蒂受不了。不过她几乎每天都会偶然碰见地。当她赶车经过桃树街和迪
凯特街那段AE?AE?的路到木厂去时,他屡次骑马追上她。他总是勒住缰绳跟她谈
一会儿话,有时将马拴在她的马车背后,替她赶着车在两个木厂之间巡视一番,
这些天来,她尽管不想承认但实际上是比过去更容易疲劳了,因此也愿意让他这
样做,心里还暗暗感激他。他每次都在他们回到城里之前便离开她,可是城里人
还是都知道了他们相会的事情,因此这又给人们提供了一些新的议论资料,在思
嘉触犯礼仪的那一长列条目中也添上了新一条。
  她有时猜想,他们的这些相遇难道完全是偶然的吗?几个星期过去了,随着
城里黑人门事的紧张气氛不断加剧,他们相遇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不过为什么
他偏偏在现在她的模样最难看的时候来找她呢?要是说从前他对她有过什么不良
企图的话,那么现在他肯定没有,而且连以前到底有没有,她现在在也开始怀疑
了。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讥讽地提到他们在北方佬监狱中那令人忿怒的场面了。
他再也没有提起艾希礼以及她爱他的事,更没有说什么他"垂涎她"那类没教养的
粗话。她想最好还是别没事找岔,不必去要求解释为什么他们会经常相遇。最后
她认定,瑞德是因为除了赌博没有什么别的可干,而且在亚特兰大又很少有知己,
因此打她无非就是为了找个说话的人而已。
  且不管瑞德的理由是什么,反正思嘉发现他这个伴还是最受欢迎的。他总是
全神贯注地听她发牢骚,说她怎样失去了顾客,怎样放了呆帐,约翰逊先生如何
欺骗她,以及休多么无能,等等。他听说她赚钱了,便鼓掌喝采,而弗兰克听了
只会溺爱地微微一笑,皮蒂更是茫然,只能"哎呀"一声完事。她明白瑞德一定经
常在帮她揽生意,因为他很熟悉或认识所有阔绰的北方佬和提包党人。但是,他
却始终否认自己帮了什么忙。她了解他的为人,而且从来也没信任过他,但是只
要看见他骑着那匹大黑马沿林荫路转弯过来,她便会高兴得打AE?精神,有点情不
自禁了。等到他跳进她的马车,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对她说几句俏皮话,她便觉
得自己既年轻又快活,又娇媚动人,虽然满怀忧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全不
在意了。她对他差不多可以无话不谈,不用费尽心儿隐瞒自己的动机和自己的真
实想法,也从未有过觉得无话可说的情况,像跟弗兰克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甚
至,如果她坦白点的话,可以说像跟艾希礼在一起的。不过,当然,她同艾希礼
的谈话中有那么多东西由于面子关系是不好说出来的,因此也就不好多加评论了。
总之,有一个像瑞德这样的朋友,使她感到很欣慰,何况目前由于某种无法解释
的原因,他又决定对她规规矩矩。这非常令人宽慰,因为近来她的朋友实在太少
了。
 
  "瑞德,为什么这个城里的人都这样卑鄙下流,都这样非议我呢?"就在彼得
大叔发出最后通牒之后不久她烦躁地这样问他。"他们说得最糟糕的人,到底是我
还是提包党人,都很难说了!其实我只不过于我自己的事,又没干过什么坏事,
而且----"“要说你没干过什么坏事,那只是因为你没有碰到机会罢了,而且也许
他们模模糊糊地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唔,请你严肃一点吧!他们都把我气疯了。
我所干的也不过是想弄点钱嘛,而且----"“就因为你所干的与别的女人所干的不
同,而且你又取得一点小小的成就。正像以前告诉过你的,这就是在任何一个社
会都不能宽恕的一种罪恶。只要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就该死!思嘉,就因为你的
木厂办得成功,这对于每一个没有成功的男人来说,便是一种耻辱。你要记住,
一个有教养的女性应该待在家里,应该对灾个复姑而残酷的世界一无所知才好。
"“但如果我一直待在自己家里,我就会没有什么好干的了。"“总的说来,就是
你应该高雅而自豪去饿肚子。"“嘿,胡说八道!你就瞧瞧梅里韦瑟太太吧。她在
卖馅饼给北方佬,这可比开木厂更糟呢。埃尔辛太太在给人家缝缝补补,招些房
客。至于范妮,她是在瓷器上画些谁也不要看的丑东西,可是为了帮助她谁都去
买,而且----"“不过你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我的宝贝儿。她们的事业都不得意,
所以没有触犯那些南方男人强烈的自尊心。这些男人还会说:'可怜而又可爱的傻
娘们,她们干得很难呀!不过那也好,就让她们去觉得自己是在帮忙吧。'再说,
你提到的那些太太可并没觉得干活是一种享受。她们总让大家知道,她们现在干
活是不得已的,一旦有个男人来解放她们,让她们摆脱这种不适合女人的劳动,
她们就不干了。因此大家都为她们感到难过。可是你呢,你明显地是喜欢干活的,
而且显然不想让任何男人来管你的事,所以也就没有人会为你感到难过了。就为
这一点,亚特兰大人也决不会原谅你。因为替别人感到难过是一桩非常令人高兴
的事呀。"“有时我真的希望你能严肃一点。"“你是否听到过这样一句东方的格
言:'尽管狗在狂吠,大篷车继续前进。'让他们叫去吧,思嘉。我想什么东西也
无法阻挡你这辆大逢车的。"“但是我赚点钱,他们凭什么要管呢?"“思嘉,你
可不能样样都想要呀!你要么像现在这样不守妇道只管赚钱,同时到处受人家的
冷笑,要么就自命清高,受冻挨饿,赢得许多朋友。可是你已经作出自己的选择
了。"“我可不愿受穷,"她马上说。"不过,这是正确的选择吧,你说呢?"“如
果你最需要的是钱。"“是的,我爱钱胜过世界上任何别的东西。"“那么这就是
你唯一的选择。不过这一选择,就像你所需要的大部分东西那样,附带着一种惩
罚,这就是寂寞。"这话使她沉默了片刻。这倒是真的。她静下来想想,的确是有
点寂寞----因为缺乏女伴感到的寂寞。在战争年代,她情绪低落时可以去找爱伦。
自从爱伦去世之后,一直总还有媚兰和她作伴,当然她和媚兰除了在塔拉一起干
苦活以外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可现在一个女伴也没有了,因为皮蒂姑妈除了她自
己那小小的闲谈圈子之外,对人生是没有什么想法的。
  "我想----我想,"她开始犹豫地说,"就跟女人的关系而言,我始终是寂寞的。
但亚特兰大的女人之所以讨厌我,也不仅仅是由于我在工作。反正她们就是不喜
欢我。除了我母亲,没有哪个女人真正喜欢过我,就连那些妹妹也是这样。我真
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不过就是在战前,甚至在我跟查理结婚之前,女人们对我所
做的一切就似乎都不赞成----"“你忘了威尔克斯太太了吧,"瑞德的眼睛恶意地
闪亮了一下。"她总是完全赞成你的嘛。我敢说,除了杀人,无论你干什么她都会
赞成的。"思嘉冷酷地想道:"她甚至也赞成杀人呢。"接着便轻蔑地笑起来。
  "啊,媚兰!"她忽然想起,但紧接着就悲叹道:"只有媚兰是唯一赞成我的女
人,不过可以肯定也不是我的什么光荣,因为她压根儿连一只母鸡的见识都没有。
要是她真有点见识----"她有点发窘,没有说下去了。
  "要是她真有点见识,她会发现有些事情她是无法赞同的,"瑞德替她把话说
完。"好了,你当然对于这些比我更清楚。"“啊,你这该死的记忆力和臭德行!
"“对于你这种不公平的粗鲁劲儿,我理应不予理睬,现在就算了吧,让我们还是
说正经的吧。我看你得自己打定主意。
  要是你与众不同,你就应该与世隔绝,不仅与你的同龄人,而且还得与你的
父辈那一代,以及你子女那一代,全都隔绝。他们决不会理解你,无论你干什么,
他们都会表示忿怒。不过你祖父母也许会为你感到自豪,或许会说:'这个女儿跟
她父亲一模一样了,'同时你的孙子辈也会羡慕地赞叹:'我们的老祖母一定是个
十分辛辣的人物呢!'他们都想学你。"思嘉给惹得哈哈大笑起来。
  "有时候你真能悟出个真理来!我的外祖母罗毕拉德就是这样。以前我只要一
淘气,嬷嬷就拿她来警戒我。外祖母像冰一样冷酷,对自己和别人的举止都很严
格,但是她嫁了三次人,引得那些情敌为她决斗过无数次,她抹胭脂,穿领口低
得吓人的衣服,而且没有----嗯----不怎么喜欢穿内衣。"“所以你非常敬佩她,
尽管你还是尽量想学你的母亲!我有个祖父,是巴特勒家族的,他是个海盗。"
“不是真的吧!是让俘虏蒙着眼走船板的那种海盗?"“我敢说只要那样能弄到钱,
他就会让人蒙着眼走船板的。总之,他弄到好多钱,后来留给父亲一大笔遗产。
不过家里人总是小心地称他为'船长'。在我出生之前很久,他在一家酒馆跟人吵
架时被打死了。不用说,他的死对于子女倒是一大解脱,因为这位老先生一天到
晚喝得醉醺醺的,酒一落肚便忘记自己是个退休的船长,一味诉说过去的经历,
把他的儿女们都吓坏了。不过我很佩服他,而且尽力想更多地模仿他而不是我自
己的父亲,因为我父亲是位和蔼可亲的绅士,有许多体面的习惯和虔诚的格言--
--所以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我保证你的孩子们也不会赞成你。思嘉,就像梅里韦
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现在不赞成你这样。你的孩子们也许会是些吃不了苦,缺乏
男子汉AE?慨的人,因为一般吃过苦的人的子女往往是这样。而且对他们更糟的是,
你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大概已下定决心不让他们去经历你所经历过的苦难了。
  这可大错特错了。吃苦要么使人成材,要么把人毁掉。所以你就得等待你的
孙子辈来赞同你了。"“我不知道我们的孙子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你这个'我
们是不是暗示我和你会有共同的孙子辈呀?
  去你的吧,肯尼迪太太!"
  思嘉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涨得通红。叫她难为情的不光是他那句开
玩笑的话,因为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这愈来愈粗的腰身。他俩以往谁也没有提到她
怀孕的事,因为她跟瑞德在一AE?时总是把膝毯一直盖到腑窝底下,即使天气很暖
和也是这样;她总以女人的习惯安慰自己,以为这样一盖别人就看不出来。现在
发现他已经知道,便突然恼羞成怒,受不了了。
  "你替我滚下车去,你这个下流坯,"她声音颤抖地说。
  "我才不会干这种事情,"他平静地回答。"等你还没到家天就要黑了,这里又
来了一帮新的黑人,就住在泉水附近的帐篷和棚屋里,听说都是些下流的黑鬼。
我看你又何必给那些容易感情中动的三K党人制造一个理由,让他们今天夜里穿
上睡袍出去奔跑呢。"“你滚吧!"她喊中着,使劲去夺他手里的缰绳,可突然感
到一阵恶心向她袭来。瑞德马上勒住马,递给她两条干净的手帕,又相当熟练地
把她那个歪在马车边上的脑袋托起来。
  黄昏的太阳从一片刚刚长出嫩叶的树林中斜照过来,暂时织成一个令人头晕
目眩的金黄碧绿的漩涡。当这阵头晕作呕过去之后,她便双手捂住脸,不胜羞愧
地哭起来。她不但在一个男人面前呕吐----这件事本身令人十分尴尬,足以把一
个女人吓坏了----而且这样一,她怀孕这一丢脸的事也就昭然若揭了。她觉得自
己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他了。这件事袋子偏偏发生在他面前,在这个从来不尊重妇
女的瑞德面前呀!她一边哭,一边准备听他说出一些叫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粗鲁
打趣的话来。
  "别傻了,"他心平气和地说。"你要是感到难为情而哭,那才傻呢。来吧,思
嘉,别耍小孩脾气了。你早就该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早就看出你怀孕了。"她以
十分惊恐的语气"啊"了一声,然后用两手紧紧捂住绯红的面孔。"怀孕"这个字本
身就把她吓坏了。弗兰克每次提到她怀孕时总是不好意思地用"你那状况"来表示。
她父亲杰拉尔德在不得不提起这类事情时也往往微妙地用"坐房"这样的字眼,而
女人们则体面地把怀孕说成"在困境中"。
  "你要是以为我不知道,你可真是个小孩子了,尽管你总用膝毯把自己捂得严
严的。当然我早知道了。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老是----"他突然打住不说了,于
是两个都沉默起来。他提起缰绳,朝马吆喝了一声,然后继续心AE?AE?和地说下
去。随着他那慢条斯理的声调温和地在她耳边回响,她面孔上的红晕也逐渐消退
了。
  "我没想到你还这样容易激动,思嘉。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理智的人,可现在失
望了。难道你心中还有羞怯之感?我恐怕自己向你提起这件事情就不能算是上等
人了。其实,我也知道我不是上等人,就凭我在孕妇面前竟不觉得发窘这一点来
看,也可以说明我认为可以把她们当做正常人看待----为什么能看天看地或看任
何别的地方,就不能看她们的腰围,然后却偷偷向那里瞧一两眼----我以为这才
是最不无礼的呢!
  我干吗要来这一套呀?这完全是正常的情况嘛。欧洲人就比我们明智多了。
他们是要给那些快要做母亲的人道喜的。尽管我不想主张我们也要像他们那样做,
不过那确实比我们这种设法回避的态度毕竟要明智些。这是一种正常情况,女人
应该为此感到自豪,而不需要躲在闺房里好像犯了罪似的。"“自豪!"思嘉压低
嗓门喊道。"自豪----呸!"“难道你不觉得有个孩子值得自豪吗?"“啊,天哪,
决不!----我恨孩子!"“你指----恨弗兰克的孩子?""不----不管谁的孩子都恨。
"霎时间她对自己的再次漏嘴感到丧气,但他还是轻松地继续谈着,好像压根儿没
有注意到似的。
  "那么我们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孩子。"
  “你喜欢?"她抬起头来喊道,对他的话感到非常吃惊,竟忘了自己的窘境。
"你多会撒谎呀!"“我喜欢小毛头,也喜欢小孩子,要等到他们开始长大,养成
大人的思维习惯和大人撒谎仆人的本领并变得下流之后,才不喜欢了。这对你也
不应该是什么新闻,因为你知道我非常喜欢韦德,尽管他还不是个很理想的孩子。
"思嘉想这倒也是真的,并突然感到惊异起来。他的确好像非常愿意跟韦德玩儿,
并且经常给他送礼物呢。
  "既然我们已经把这个可怕的话题谈开了,而且你承认不久的将来你就要有个
孩子,那么我现在就把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话说出来吧。有两件事情。
第一,你独自赶车是很危险的。你明白这一点,而且大家也跟你说够了。哪怕你
个人并不在乎你是否会被人强奸,你也得考虑考虑后果呀。因为你的固执,你可
能给自己惹出事来,那时本城一些正义的男人便不得不去吊死几个黑人替你报仇。
这就会招致北方佬对他们进行惩罚,有些人也许会被绞死。你有没有想到过,那
些上等女人之所以不喜欢你,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怕你的行为会给她们的儿子丈
夫惹出大祸来?再说,要是三K党人把黑人处理得多了,北方佬便会对亚特兰大
采取更为严厉的措施,结果让人们觉得连谢尔曼也好像是天使了。我这样说是有
依据的,因为我一直跟北方佬关系很好。说起来也难为情,他们待我就像自己人
一样,所以我听见他们公开这样说过。他们要彻底消灭三K党,为此不惜再次烧
毁整个这座城市,并且把十岁以上的男人全都绞死。这全伤害到你的,思嘉。你
的钱恐怕也保不住了。谁也说不准一旦大火烧起来会烧到哪里为止。没收财产,
提高税金,对可疑的女人课以罚款----这些办法我都听他们提出过。三K党人--
--"“你认识三K党人吗?像托米·韦尔伯恩,休,或者----"瑞德不耐烦地耸了
耸肩膀。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是个叛徒,变节者,流氓。难道我会知道吗?不过我确
实知道那些被北方佬怀疑过的人以及他们发动的一次冒失行动,那些人几乎都被
绞死了。虽然我知道你对邻居们上绞架不会感到悲痛,但我相信你肯定会因为失
去你的木厂而伤心的。我从你脸上的固执劲儿看到,你肯定不相信我,因此我的
话也就等于白说了。所以我唯一能说的是请你经常把那支手枪带在身边----而且,
只要我在城里,我会尽量出来替你赶车的。"“瑞德,你真的----难道你真的是为
了保护我,你才----""是的,宝贝儿,是我那大肆宣扬的骑士精神在促使我保护
你。"他那双黑眼睛里的讥讽神色开始闪烁,脸上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无影无踪了。
"还为什么呢?还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在默默地如饥
似渴地想占有你,站得远远地崇拜你;不过我很艾希礼先生一样,也是个高尚的
人,我把这一切向你隐瞒了下来。因为,唉,你是弗兰克的AE?子,为了名誉,我
不能把这些告诉你。但是,就连威尔克斯先生那样讲究名誉的人,有时也免不了
要露馅儿,所以现在我也在露馅,把自己的秘密情感向你透露,还有我那----""
啊,看在上帝面上,请你闭嘴吧!"思嘉打断他的诉说,因为生当他把她弄得像个
自高自大的傻瓜时,她总是十分气恼,而且也不愿意把艾希礼和他的名誉作为他
们的话题继续谈下去了。于是她说:"你要告诉我的另一件事又是什么呀?"“怎
么,当我正在最露一颗热爱着、但却被撕碎了心时,你却想改变话题了?好吧,
另一件事是这样的。"他眼里的嘲讽神气又消失了,脸变得阴郁而平静。
  "我希望你对这匹马想点办法。这匹马的脾气太倔,它的嘴像铁一样硬了,你
赶起它来一定很累吧,对吗?嗨,要是它想脱缰逃跑,你根本无法制止它。而且
如果你被翻到阴沟里,那可能使你和孩子都活不成了。你应该给它戴上一副最重
的马嚼子,要不然就让我牵去给你换一AE?口头比较嫩、比较驯服的马来。"她抬
起头来看了看他那张目无表情但温和的面孔,突然她的火AE?烟消云散了,正如他
就她的怀孕作了那番谈话之后她的羞怯反而消失了一样。刚才,当她还巴不得自
己死了的时候,他却那样神奇地让她平静下来,心安理得了。现在他变得更加好
心,连对她的马都想得非常周到,这不免引起她一阵感激之情,心想为什么他要
是始终都这样多好呢?
  "这骑马确实很难赶,"她温柔地表示同意说。"因为不断地使劲拉它,我的胳
臂整夜痛得不行。你说怎样对付它最好,就照你的办吧,瑞德。"他的两眼恶作剧
地闪烁着。
  "这话听起来倒满甜,很有点女性味道呢,肯尼迪太太。
  这可不像你AE?时那种专横的空调呢。看来,只要对付得当,是可以将你变成
一个乖乖地依靠男人的妇女的。"她的脸一沉,又发起脾气来了。
  "这次你非给我滚下车不可,要不我就用马鞭抽你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就
能容忍你----为什么总尽量对你那么好。你一点礼貌也没有。一点道德不讲,简
直就是个----算了,你滚吧。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爬下车来,从车背后解开他那
骑马,然后站在黄昏的马路上向她挑逗地咧嘴一笑,这时思嘉也不由得朝他咧咧
嘴,才赶着马了。
  是的,他很粗鲁,又很狡猾,他不是一个你能放心跟他打交道的人。你永远
也说不准你放在他手里的那把钝刀子,什么时候稍不防备就会变成最锋利的武器。
但是,尽管这样,他毕竟很有刺激性,就像----是的,就像偷偷他喝上一杯白兰
地!
  这几个月以来,思嘉已经知道了白兰地的用处。每天傍晚回家,被雨水淋得
湿透了,而且由于长时间在车上颠簸,浑身觉得酸痛,这时她除了想起背着嬷嬷
那双贼亮的眼睛藏在衣橱顶层抽屉里的那瓶酒之外,便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撑得住
了。米德大夫没有想到要警告她,女人在怀孕期间不该喝酒,因为他从未想到一
个正派女人也会喝比葡萄酒更烈性的酒呢。当然,在婚礼上喝杯香槟,或者感冒
很厉害时上床睡觉前喝杯热棕榈酒,也还是可以的。虽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喝
酒,因而使全家的人一辈子丢脸的,正像有些发疯或离了婚的女人,或者像苏珊
、安东妮小姐那样相信妇女应该有选举权的女人,也常常喝酒。但是,尽管米德
大夫对思嘉有许多地方看不顺眼,可他还从没怀疑她居然会喝酒呢。
  思嘉发现晚餐之前喝一杯纯白兰地大有好处,只要事后嚼点咖啡,或者用香
水漱漱口,是不会让人闻出酒味的。为什么人们竟那样可笑,不准妇女喝酒,而
男人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喝得酩酊大醉呢?有时弗兰克躺在她身边直打呼噜,她又
睡不着觉,当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为担心受穷、害怕北方佬、怀念塔拉和惦记
艾希礼而受尽折磨时,要不是那个白兰地酒AE?,她早就发疯了,只要那股愉快而
熟悉的暖流悄悄流过她的血管,她的种种苦恼便消失殆荆三杯酒落肚之后,她便
会自言自语地说:"这些事情等我明天更能承受得住以后再去想吧。"但是有几个
夜晚,甚至连白兰地也无法镇住她的心头的痛苦,这种痛苦甚至比害怕失去木厂
还强烈,那是因渴望见到塔拉而引起的。亚特兰大的嘈杂,它的新建筑物,那一
张张陌生的面孔,那挤满了骡马、货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狭窄的街道,有时几
乎使她感到窒息,受不了了。她是爱亚特兰大的,但是----啊,它又怎么比得上
塔拉那种亲切的安宁和田园幽静,那些红土地,以及它周围那片苍苍的松林啊!
哦,回到塔拉去,哪怕生活再艰难些!去按近艾希礼,只要看得见他,听得到他
说话,知道他还爱自己,这就足够了。媚兰每次来信都说他们很好,威尔寄来的
每一封短笺都汇报棉花的种植和生长情况,这使她的思乡之情愈加深切了。
  我六月份回家去。六月以后我在这里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我可以回家舒舒
服服住上两个月。她想着想着情绪便好起来了。果然,她六月回到家里,但不是
如她所盼望的那样,而是六月初威尔来信说她父亲杰拉尔德去世了。
 
             第三十九章

  火车很晚才到达琼斯博罗。思嘉走下车来。六月的黄昏显得格外长,深蓝的
暮色忆已经笼罩着大地。村子里剩下的仅有几家商店和几所住宅射出了黄色的灯
光。大街上的建筑物,有的被炮弹打坏了,有的烧坏了,因此,房子与房子之间
往往有很长的距离。破旧的房子呆呆地盯着她,黑黝黝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房
顶上有炮弹打的洞,半边墙也被炸掉了。
  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边拴着几骑马,还有几头骡子。红土路上空无一人,
死气沉沉。在宁静的暮色中,整个村子里只能听到马路那头一家酒吧里传出来的
尖叫声和醉汉的欢笑声。
  车站在战争中烧毁了,还没有重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木棚,周围就什么也
没有,无法遮风挡雨。思嘉在棚子下面走了一会儿,在一只空木桶上坐下,那几
只空木桶放在那里,看来是让人坐的。她沿着马路张望,看威尔·本廷来了没有。
  威尔本应到这里来接她。他应该知道:收到他那封简短的信,得知父亲杰拉
尔德去世的消息,她肯定会乘最早的一班火车赶来的。
  她走得十分仓促,小旅行包里只有一件睡衣,一把牙刷,连换洗的内衣也没
有带。她没有时间去买丧服,问米德太太借了一件黑色连衣裙,但是太瘦,她穿
着很不舒服。米德太太现在很瘦,而思嘉已怀孕很久,穿着这件衣服,觉得特别
不舒服。她虽然为父亲去世感到悲伤,但也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她低
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觉得很难看。身段已经根本没有了,脸和脚腕子也都肿了。
在此以前,对于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她并不在乎,可是现在,她立刻就要见到艾
希礼了,就十分在意了。她虽然处于悲痛之中,然而一想到和他见面,而她怀的
又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就感到不寒而栗。她是爱他的,他也爱她,此时此刻
她意识到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仿佛成了她忠于爱情的罪证。她那苗条的腰身和轻
盈的脚步都已消失,无论她多么不希望他看到这一点,她现在也完全无法回避了。
  她烦躁不已地跺起脚来。威尔应该来接她呀。她当然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询
问一下他的情况,要是知道他不会来,她也可以找个人赶车,把她送到塔拉去。
但是她不乐意到布拉德商店去。因为那是星期六晚上,可能区里有一半男人都在
那里。她不愿意让人家看见她这副样子,因为这件不合身的黑衣裳不但不能遮掩
她难看的体形,反而使之更加突出了。另外,她也不想听人们出于好意,对她父
亲之死没完没了地说些表示同情的话。她不需要同情。她怕一听到有人提他的名
字,她就会哭起来。她并不想哭。她知道,一哭起来就控制不祝上次,在那可怕
的黑夜里,亚特兰大陷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漆漆的路上,她抱着马的脖子痛
哭,悲痛欲绝,怎么也抑制不祝她确实不想哭。她的喉咙又感到一阵哽咽,自从
噩耗传来,她不时地有这种感觉,但是哭有什么用呢。只会弄得她心烦意乱,而
且还消耗体力。唉,威尔、媚兰、还有那些姑娘们,为什么就不写信告诉她父亲
生病了呢?她会马上乘火车到塔拉来照顾他的,必要的话,还可以从亚特兰大请
个医生来嘛。这些傻瓜,他们都是些傻瓜。难道他们没有她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吗?她总不能同时待在两个地方呀,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亚特兰大也为他们竭尽
全力了。
  思嘉坐在木桶上东张西望,还不见威尔接她,感到坐立不安。他到哪儿去了
呢?此刻她突然听见身后铁路上的煤渣沙沙响,回头一看,只见亚历克斯·方丹
扛着一口袋燕麦,越过铁路,朝一辆马车走去。
  "天哪!这不是思嘉吗?"他喊道,立即撂下口袋,跑过来,握住思嘉的手,
他那痛苦的黑黝黝的小脸露出亲切的神情。"看到你,我真高兴。我看见威尔在铁
匠铺钉马掌呢。火车晚点了,他以为能来得及。我跑去叫他,好吗?"“还好吧,
亚历克斯,"她说,她虽然很难过,却也露出笑容。见到一个老乡,她觉得好受多
了。
  "唉----唉----思嘉,"他仍然握着她的手,吞吞吐吐地继续说,"我为你父亲
感到非常难过。"“谢谢你,"她答道,其实她并不希望他提起这件事,因为他这
么一说,使她眼前顿时闪出出父亲音容笑貌。
  "思嘉,你应该得到安慰,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儿的人都为他而感到自豪,
"亚历克斯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手。"他----嗯,我们知道他死得像个战士,是在
战斗中死去的。"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思嘉感到莫名其妙。像个战士?是有人开枪
把他打死了吗?难道他和托尼一样,和共和党人交火了吗?然而她不能再听亚历
克斯讲下去。一提到父亲,她就想哭,而她不是能在这里哭的。要哭,也要等到
坐上车,和威尔一起上了路,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再哭。威尔看见没有关系,因为
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样。
  "亚历克斯,我不想谈这件事,"她一句话把人家顶了回去。
  "思嘉,这没关系,"亚历克斯说,这时他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涨得满脸通红。
"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哎,思嘉,提到任何一个女人,我都没说过一句粗鲁
的话,可是,说实话,我真的觉得应该有个人拿起鞭教训教训苏伦。"他在胡扯些
什么呀?思嘉一点也听不明白。苏伦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可惜呀,这地方人人对她都是这个看法。只有威尔不责备她,当然还有媚兰
小姐,她是个大好人,在她眼里谁都没有缺点----。"“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想
谈这件事,"思嘉冷冰冰地说,可是亚历克斯好像不知趣。他仿佛知道她为什么这
样不客气,这就使得思嘉更为恼怒。她不愿意从一个局外人那里听到自己家中不
好的消息,不希望这个局外人看她对自己家中发生的事一点知道。威尔怎么不把
所有的细节都写信告诉她呢?
  思嘉希望亚历克斯不要那样盯着她看。她感到亚历克斯已发现到她怀孕了,
这使她很不好意思。亚历克斯则在昏暗的暮色中一面看着她一面想,她的容貌完
全变了,刚才是怎样认出她来的呢。这变化也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女人怀了孕,
都是很丑的。此外,奥哈拉老先生之死,也一定让她特别伤心。她父亲一向是最
宠爱她的。但是还不止于此,还有更深刻的变化。和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她
现在的气色好多了。至少如今她看上去她似乎一天能吃上三顿像样的饭了。
  往日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很多。过去她那惊恐不安的目光,现在
坚定了。她现在有一种威严、自信、果敢的神气,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这种
神气。弗兰克这个老家伙一定和她生活得很愉快。她确实是变了。她是个美丽的
女人,这是肯定无疑的,不过她脸上那种温柔甜美的表情不见了,她仰着头讨好
男人的神态,过去他比谁都熟悉,现在也全然消失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不是大家都变了吗?亚历克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衣
服,脸上马上又露出平时那种痛苦的样子。晚上有时躺着睡不着觉,他就苦思怎
样才能让母亲作手术,怎样才能死去的可怜的乔留下的小儿子受教育,怎样才能
赚到钱,再买一头骡子,每到这时候,他就觉得还不如继续打下去,他真希望战
争永远打下去。他们那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在军队里总有吃的,哪怕是
玉米饼子也无所谓,在军队里总有命令你做什么事情,而不必受这份罪。面对着
一大堆问题,无法解决。在军队里,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别被敌人打死就行了。
除此之外,还有迪米蒂·芒罗。亚历克斯想和她结婚,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已经有这么些人靠他来养活了。他爱她已经爱了很久,现在她脸上的红晕在
逐渐褪去,眼中的欢乐在逐渐消失。要是托尼没跑到得克萨斯去,该有多好埃家
里要是还有一个男人,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那可爱的脾气暴躁的小兄弟,身
无分文,跑到西部去了。他们确实是都变了。怎么能不变呢?他深深地叹了一口
气。
  "你和弗兰克帮了托尼的忙,我还没谢谢你呢,"亚历克斯说。"是你帮他逃走
的吧?你可太好了,我打听到了一点消息说他在得克萨斯平安无事的。我没敢写
信问津,不过你和弗兰克是不是借给他钱了?我愿意归还----"“唔,亚历克斯,
快别说了。现在不谈这个,"思嘉说。钱对她说来居然无关紧要了。
  亚历克斯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我去找威尔来。明天我们都来参加葬礼。
"亚历克斯打起那口袋燕麦,转身要走。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从一条小
路上拐出来,吱嘎吱嘎朝他们驶来。
  威尔没等下车就喊道:"对不起,思嘉,我来晚了。"威尔笨手笨脚地下了车,
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思嘉面前,鞠了个躬,吻了吻她。他从未吻过她,每次提到
她的名字,都总要加上"小姐"二字。因此,威尔这样欢迎她,虽然出她意料之外,
却使她感到温暖,感到十分高兴。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躲开车轮,上了车,她低头
一看,发现这就是她逃离亚特兰大的时候乘坐的那辆快要散架的旧马车。这么长
时间,竟然还没有散架呢?一定是威尔非常注意维修。现在看到这辆车,她感到
有点不舒服,而且又记那天晚上离开亚特兰大的情景。她想,就是不吃不穿,她
要给家里添辆新车,把这辆旧烧掉。
  威尔开始没有说话,思嘉对此非常感激,他把自己那顶破草帽往马车后面一
扔,对牲口吆喝了一声,他们就出发了。
  威尔还是老样子,细长的个子,看上去有些不顺眼,淡红色的头发,温和的
眼睛,和牲口一样有耐性。
  他们离开村子,走上了通往塔拉的红土路。天边依然残留着一些微红,大片
羽毛般的云彩染成了金色和淡绿色。乡间的夜幕悄悄地降临,笼罩着周围的一切,
像祈祷一样使人感到安逸。她在困惑,几个月来,没有乡间的清新空气,没有新
犁过的土地,没有甜美的夏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湿润的红土那么好闻。
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都想下车去捧上一把。路边红土沟里长满了忍冬,枝叶
纵横交错,雨后发出浓郁的香气,和世界上最好的香水一样香。突然有一群燕子
扑打着翅膀,从他们头顶上掠过,还不时地有受惊的兔子穿过大路,白色的尾巴
摇动着,像是一个鸭绒的粉片。从耕种的土地中间穿过,她高兴地看到两边的棉
花长势良好,还有那绿色的灌木在红土里茁壮成长。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呀!潮湿
的沟底里那灰色的薄雾,那红色的土地和茂盛的棉花,平地上一行行弯弯曲曲的
庄稼,远处还有黑色的松树,宛如一片片黑色的屏障。她怎么能在亚特兰大待这
么久呢,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思嘉,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关于奥哈啦先生的一切情况,在到家以前,我会
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你。我想先就一件事听听你的意见。你现在应该算是一家之
主了吧。"“什么事呀,威尔?"他扭过头来,温和而冷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我请求你同意我和苏伦结婚。"
  思嘉紧紧地抓住坐垫,感到十分吃惊,差点向后倒下。和苏伦结婚!自从她
把弗兰克·肯尼迪从苏伦那里抢走以后,就从来没有想到有谁会想和苏伦结婚。
有谁会要苏伦呢?
  "哎哟,威尔!"
  “这么说,你是不介意喽?"
  “介意?不,我不介意,但是----威尔,你真叫我奇怪!
  你和苏伦结婚?威尔,我一直都以为你喜欢卡琳呢。"威尔两眼盯着马,抖了
抖缰绳。从侧面看,他的姿势没有变,但思嘉感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的,"他说。
  "怎么,她不想跟你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哎呀,威尔,你真傻。你就问问她嘛。她比两个苏伦都要强!"“思嘉,你
知道在塔拉发生了许多事情,近几个月来,你哪里有多少心思来关心我们呀。"
“我不关心,是吧?"思嘉突然发起火来。"你以为我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呢?坐着
四骑马的大马车到处参加舞会吗?我不是每个月给你们寄钱吗?我不是交了税,
修了屋顶,买了新犁耙,还买了骡子吗?我不是----"“你先别发脾气,使你们爱
尔兰人的性子,"他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要说你做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够
两个男人干的。"她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后,她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让我们有安身之处,让我们有饭吃,这我不否认。可是这里的人们脑
子里在想些什么,你就不大关心。我不责怪你,思嘉,你一直是这个样子。人们
心里想什么,你从来不感兴趣。我想告诉你,我根本就没问过卡琳,因为我知道,
问也无用。她就好像是的一个小妹妹,我肯定她什么事都对我说,不过别人说。
但她始忘不了那个死了的情人,永远也忘不了。我也不妨告诉你,她正想上查尔
斯顿,去做修女呢。"“你在开玩笑吧?"“这个,我猜到你会大吃一惊的,思嘉,
我只想央求你不要说她,笑她,也不要阻拦她。让她去吧。她只有这么一点儿要
求,她的心碎了。"“我的天哪!心碎的人多了,也没见谁去当修女。就拿我来说
吧,我送掉了一个丈夫。"“可是你的心没有碎,"威尔心平气和地一边说,一边
从脚下拴起一根草棍,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这句话顿时使她泄了气。她一
直是这样,如果别人说的话是合乎实际的,无论多么难以接受,她也会老老实实
地承认。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思忖着,要是卡琳当了修女,会是怎样的一种情
况。
  "你答应我,不要说她了。"
  “那我就答应你吧,"思嘉回答说,同时看一眼威尔,觉得对他有了进一步的
了解,也感到有些惊讶。威尔爱过卡琳,现在还很爱她,设法帮助她,使她顺利
得到解脱。可是他怪然要和苏伦结婚。
  "可是这苏伦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不喜欢她吗?"“唔,我也不是一定不喜欢
她,"他一面说,一面把草棍从嘴里拿出来盯着看,好像十分有趣。"苏伦并不像
你以为的那么坏,思嘉,我想我们俩会和睦相处的。苏伦差就差在她需要一个丈
夫,生下一帮孩子,女人都是这样。"马车沿着车辙很深的路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
两人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思嘉的心里左思右想。问题一定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
一定还有更深一层、更重要的原因,否则性情温和、言语亲切的威尔是不会想和
苏伦这样一个爱唠叨的人结婚的。
  "威尔,你没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你要是觉得我是一家之主,我就有权问
清楚。"“你说得对,"威尔说,"我想你会理解的。我不能离开塔拉这个地方。这
里就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我爱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为它出过力,觉
得它就像自己的一样。你要是在某件东西上出过力,你就会对它有感情。你明白
我的意思吗?"思嘉的的确确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听到他说他也喜爱自己最喜
爱的东西,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对他有一种亲切的之感。
  "我是这么想的。你爸爸死了,卡琳再当了修女,这里就只剩下我和苏伦了。
我要是不与她结婚,自然是不能在这里住下去的,你知道人们会说闲话的呀。"
“但是----但是,威尔,那里还有媚兰和艾希礼呀----"一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威
尔就转过脸来看着思嘉,灰色的眼睛发出深沉的目光。她又一次感到威尔对她和
艾希礼的事很清楚,很理解,不过他既不指责,也不表示赞成。
  "你们很快就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不,这里不是他们的家。
艾希礼正是因此而苦恼。他没把这里当他的家,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挣钱养活自己。
他干不好农活,他自己也知道,他很努力,可是天知道,他天生不是干农活的料,
这你我都是很清楚的。他要是叫他劈柴火,他准得把自己的脚丫子劈掉。要是叫
他下地扶犁,他还不如小博扶得直。怎么种庄稼,他很多事都不懂,够写一本书
的。这也不能算是他的过错,在天生就不是干这的。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可
是住在塔拉,靠一个女人施舍过日子,又无法报答,所以很苦恼。"“施舍?他真
的说过----"“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你是了解艾希礼的。但是我看得出来。昨
晚,我们俩坐在一起给你爸爸守灵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向苏伦求婚,苏伦同意了。
艾希礼说,这倒使他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说他住在塔拉,总感到像条狗似的,既
然奥哈拉先生死了,他觉得他和媚兰小姐就不得不在这里待下去,否则人们就会
说我和苏伦的闲话了,现在既然这样,他说他就打算离开塔拉,到别处去找工作
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不过他说要到北方去,他在纽约有个朋友,
是个北方佬,给他写信,让他到那里一家银行去工作。
  "啊,不行!"思嘉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威尔一听,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也许他还是到北方去的好。"
  “不,不!我看不好的。"
  思嘉心里思绪万千。她暗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艾希礼到北方去。艾希礼要
是走了,就可能永远见不到面了。虽然过去几个月没有见到他,而且自从在果园
里出了那件事之后一直没有单独与他说过话,但是她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一想到
为他提供了存身之处就感到高兴,她每次给威尔寄钱,都想到这可以使艾希礼生
活宽裕些,因此觉得愉快。他当然不是个像样的庄稼汉。她认为他生来就是干大
事的。为他感到骄傲。他生来就高人一等,就该住大房子。骑好马,念念诗,还
可以使唤黑奴。现在大房子没有了,马没有了,黑奴没有了,书也很少了,可是
这统统没关系。艾希礼不是生来就该种地劈柴的。难怪他要离开塔拉了。
  但是她不能让他离开佐治亚。必要的话,她可以逼着弗兰克在店里给他安排
个工作,辞退那个站柜台的伙计,可是,不能这么办,因为艾希礼不只种田不行,
站柜台也是不行的。
  威尔克斯家的人怎么能做买卖呢?啊,那是绝对不行的!一定要有个合适的
工作----对呀,当然可以把他安插在她的木材厂里!她想到这里,如释重负,禁
不住露出笑容。可是艾希礼会不会接受她这份好意呢?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一种
施舍呢?她一定得想个办法,使艾希礼认为是在帮她的忙,她可以辞掉约翰逊先
生,让艾希礼去管老厂,让休管新厂,她要向艾希礼解释,就说弗兰克身体不好,
店里的活儿也太重,帮不了她的忙,她还可以以怀孕为理由,说明为什么非请他
帮忙不可。
  思嘉无论如何也要让艾希礼明白,眼下非帮他一把不可。
  他要是愿意把木材厂接过去。她情愿把利润分一半给他,只要能把他留在身
边,只要能看见他脸上露出的愉快笑容,只要有机会看到他眼神里无意中依然流
露出的爱慕之情,她是什么都愿意给的。不过她也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鼓励他
表白爱情,千万不要让他放弃他比爱情更看重的纯洁的名誉感。
  她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让他知道她刚刚作出的决定,否则他会不干的,因为
他怕再出一次那种糟糕的事。
  "我能在亚特兰大给他找个事做。"她说。
  "那就是你和艾希礼的事了,"威尔说,随即又把草棍放到跟里去了。"驾!快
点儿,谢尔曼。我还得求你一件事,然后才能说你爸爸的事。那就是请你不要谴
责苏伦。祸,她已经闯下了,你就是把她的头发全揪光,也不能让奥哈拉先生复
活了。何况她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能把这件事办好的。"“我刚才就想问你,这苏伦
究竟是怎么回事?亚历克斯说得吞吞吐吐,说应该用鞭子抽她一顿,她到底做错
了什么事?"“是啊,大家都对她很愤慨,今天下午在琼斯博罗,谁见了我都说再
看到她就要宰了她,不过他们也许过一会儿就好了。现在你得答应我。不去责怪
她。奥哈拉先生的遗体还在客厅里,今天晚上我不希望发生争吵。"“他不希望发
生争吵!"思嘉心里想,她感到有些生气。
  "听他的口气,好像塔拉已经是他的了。"接着她又想到父亲杰拉尔德还停在
客厅里,于是突然哭起来,抽抽搭搭地,好伤心埃威尔伸出一只胳臂把她搂过来,
使她感到舒服一些,什么也没说。
  他们慢慢颠簸前行,路也越来越黑,思嘉把头靠在威尔的肩膀上,帽子歪在
一边,她忘记了这两年来父亲的情况,一位糊涂的老人呆呆地看着门口,等待一
个就远不会再来的女人。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位神采奕奕的老人,留着鬈曲的白
色长发,声音洪亮,性格开朗,急起来跺脚,高兴起来开个不伦不类的玩笑,对
人总是慷慨大方,她想起小时候,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这位爽朗的父亲
带她骑马,让她坐在前面,骑着马跳篱笆,她淘气的时候,就把她按住,打她的
屁股,她要是一哭,父亲也跟着哭,然后给她两毛五分钱一个硬币,她就不哭了,
她记得父亲从查尔斯顿和亚特兰大回家来,带了很多礼物,从来没有一件合适的。
她还记得父亲在球斯博罗参加法院开庭日庆祝活动以后,深夜回到家里,醉醺醺
的,骑着马跳过篱笆,扯着嗓子唱《身穿绿军装》。记得他第二天看到母亲爱伦
是有多么难为情。唉,现在他去和母亲作伴去了。
  "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他病了呢,我马上就会赶回来----""他没有生病,连一
分钟也没病过。来,亲爱的,给你手绢,我来详细地给你说一说。"她用他的印度
绸大手帕擤了擤鼻涕,因为她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很仓促,连手绢也没拿。擤完
鼻涕,他又偎在威尔的怀里。威尔真好!碰到他什么事都不着急。
  "恩嘉,你听着,是这么回事,你一直给我们寄钱来,我和艾希礼交了税,买
了那头骡子、种种什么的,还买了几头猪,一群鸡。媚兰小姐养鸡养得不错,的
确养得非常好。媚兰小姐,她可真是个好人,这么说吧,我们为塔拉买了这些东
西以后,就剩下了多少钱买衣服了,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只有苏伦不同。"
“媚兰小姐和卡琳小姐待在家里,都穿自己的旧衣服,好像也感到不错。思嘉,
你是了解苏伦的,没有新衣服,她是受不了的。她每次不得不穿着旧衣服跟我去
琼斯博罗,或者更远一点,去费耶特维尔,都觉得难受得要命。尤其是有些北方
来的冒险家的太太,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扭来扭去。'自由人局'里那些该
死的北方佬,他们的太太也爱打扮。
  本地妇女就不同,她们穿着最难看的衣服进城,表示毫不在乎,而且引以为
荣,苏伦可不是这样。她还说要一辆大马车呢。她说你就有一辆。"“那并不是什
么大马车,而是一辆旧的敝篷车,"思嘉气愤地说。
  "唉,不管是什么车吧,我还得告诉你,苏伦对你和弗兰克·肯尼迪结婚始终
耿耿于怀,我也觉得这不能怪她。你知道,这是一种卑鄙的伎俩,姐妹之间可不
该耍这一套。"思嘉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气得像一条响尾蛇,准备咬人。
  "卑鄙的伎俩,是吧?你说话这么文雅,我得谢谢你呀,威尔·本廷!他喜欢
我,不喜欢她,叫我有什么办法?"“你是个机灵的女子,思嘉,我知道你是有办
法让他喜欢你的。女孩子都会干这个。不过我觉得你恐怕是花言巧语把他弄到手
的。你认为必要的时候,你会是非常迷人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苏伦的情人
呀。就在你去亚特兰大这前一个星期,她收到他一封信,信里的话甜如蜜,还说
等他再赚一点钱就结婚。她给我看过这封信,所以我知道。"思嘉默不作声,因为
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想不出什么好说的,别人就罢了,可是威尔出来对她进
行批评,她是万万没有料到的。她用谎言欺骗了弗兰克以后,从来没有良心不安
内疚过,她认为一个女孩子要是连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那就只能怪她自己了。
  "威尔,说句公道话。"她说,"要是苏伦和他结了婚,你觉得她会为塔拉,或
者我们哪一个人,花一分钱吗?"“我刚才说了,你认为必要的时候,你会是很迷
人的,"威尔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是啊,我觉得那就不能指望
从弗兰克这个老家伙那里得到一分钱了,不过你确实使了卑鄙的伎俩,这是无法
回避的事实。如果你想以手段来为目的辩解,那就不干我的事了,我算什么人,
有什么资格来抱怨?但是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苏伦就像一只大黄蜂。我认为
她倒也不见得认为弗兰克这个老家伙有多么好,只是她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她
老说你如何穿好衣服,坐大马车,住在亚特兰大,而她却埋没在塔拉这个地方了。
你知道,她确实爱出去会客,参加宴会,还爱穿漂亮衣服,这我不怪她。女人就
是这样。"“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去,让她去探望朋友,我就办我
的事,返回时候,她乖得像只小耗子,可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是非常激动的,简
直要炸开了,我以为她了解某人要----也许是她听到了一些有趣的闲言碎语,也
就没怎么在意。大约有一个星期,她在家里跑来跑去,就那么兴奋,也不怎么说
话。她去看过凯瑟琳·卡尔弗特小姐----思嘉,你一定会为凯瑟琳小姐难过得哭
瞎了眼。那可怜的孩子还不如死了好,嫁给了那个叫希尔顿的北方佬,他是个窝
囊废。你知道,他把房子抵押出去,也弄不回来了,如今一定得离开这里不可。
"“我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了解爸爸的情况。"“我这就告诉你,
"威尔继续耐心地说。"她回来以后就对我们说,我们对希尔顿的看法不对,她管
他叫希尔顿先生,还说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我们大家都取笑她,后来她就在老在
下午带着爸爸出去散步。好几次,我在地里干完活儿回来,就看见他们俩坐在墓
地周围的矮墙上,她一个劲地跟他说,还作着各种手势,老先生呆呆地看着她,
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而且不断地摇头。你是知道他的情况的,思嘉,他的脑子
越来越不清醒,连他自己在哪儿,我们是些什么人,他也弄不大清楚了,有一次,
我见她指了指你母亲的坟,老先生就哭起来了。她回到家里,又高兴,又兴奋,
我就教训了她一顿,还满凶地呢。我说:'苏伦小姐,你干吗要折磨你那可怜的老
爸爸,让他又想起你妈呢?平时他不大想得起你妈已经死了,你这不是故意刺激
他吗?'她呢,把头一扬,笑了笑,说:'你少管闲事,我现在这么做,到时候你
们就都高兴了。'媚兰小姐昨天晚上对我说,苏伦把她的计划告诉她了。但是媚兰
小姐说她当时以为苏伦只是说着玩的。她说她没能告诉我们任何人,是因为这个
想法使她感到十分不安。"“到底什么想法?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回家的
路都走了一半子。我关心的是我爸爸。"“我这不正在给你说吗,"威尔说,"既然
快到家了,我看咱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说完了再走吧。"他一拉缰绳,马就停住
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路边有一道用茂盛的山梅花筑成的篱笆,这是麦金托什
家的地界。思嘉从黑黝黝地树底下看过去,可以隐隐约约看出几根阴森森的大烟
囟还在寂静的废墟上矗立着,她心里责怪威尔,怎么把车停在这样一个地方。
  "简单地说,她的想法就是让北方佬赔偿,赔他们烧掉的棉花,赔他们赶走的
牲口,赔他们拆毁的篱笆和马厩。"“让北方佬来赔?"“你没听说吗?南方同情
联帮的人,财产受到破坏的,只要提出申请,北方政府一律赔偿。"“我当然听说
过,"思嘉说。"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照苏伦看来,关系大着呢。那一天,
我带她去琼斯博罗,她碰上了麦金托什太太,她们闲聊的时候,苏伦自然注意到
麦托什太太穿着多么考究,也自然要问一问。麦金托什太太就很神平地对她说,
她丈夫如何向联邦政府提出申请,要求给一位联邦同情都赔偿财产损失,这位忠
诚的同情从来没有给南部联盟任何形式的帮助和支持。"“他们从来不给任何人帮
助和支持,"思嘉厉声说。"这帮苏格兰血统的爱尔兰人!"“唔,也许是这样。我
不清楚他们。但不管怎么样政府给了他们----唔,我记不清是几万几千块钱了。
反正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这给了苏伦很大的启发。她琢磨了一个星期,没有对
我们说,因为她知道我们会嘲笑她,可是她又非得找个人说说不可,所以她就去
找凯瑟琳小姐,而那个废物白人希尔顿就又给她出了一些主意,他说你父亲不是
在这个国家出生的,自己没有参加打仗,也没有儿子参加打仗,也没有在南部联
盟任职。他说,他们如果把这些情况加以引伸,就可以说奥哈拉先生是联帮的一
个忠诚的同情者。他给她出了一大堆这样的馊主意,她回来以后就开始对奥哈拉
先生作工作。
  思嘉,我敢保证你父亲有一半时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也正是想利用这
种情况,让他去立下绝对可靠的誓言,而他压根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爸
爸去立下绝对可靠的誓言!"思嘉喊道。
  "近几个月以来,他的神智越来越不清楚,我想她也正要利用这一点。你要知
道,我们谁也没有想会有这样的事,我们光知道她在搞名堂,但是没想到她竟然
会利用你那死去的妈妈来责怪你爸爸,说他明明可以从北方佬那里弄到十五万块
钱,而非要让自己的女儿们穿破旧衣衫。"“15万块钱。"思嘉息言自语,她刚
才听说要立誓言而产生的恐惧也渐渐消失了。
  这可是一大笔钱呢!而且要得到这笔钱只需要签署一份所谓效忠于美国政府
的督词,说明签字人一向支持政府,从未帮助或支持过反对政府的人。十五万块
钱!撒这么一个小谎就能得到这么一大笔钱!唉,她怎么会责怪苏伦呢!天哪!
  难这就是亚历克斯说要用皮鞭抽她的理由吗?这就是为什么当地人说要宰了
她吗?傻瓜,都是傻瓜。她要是有这么些钱,干什么不行呢!当地任何人有了这
笔钱,干什么不行呢!撒这么小谎有什么要关系?不管怎么说,从北方佬那里拿
多少钱都是心安理得的,怎么拿都行。
  "昨天中午前后,我和艾希礼在劈栅栏条,苏伦就用这辆车送你父亲进城去了,
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媚兰小姐了解一点情况,但是她只希望苏伦会因某种原因
而改变主意,所以也就没对任何人说,她根本没想到苏伦会做这样的事。"“今天
我了解到了详细的情况。希尔顿那个废物在城里那些投靠北方佬的人和共和党人
中间有些影响,苏伦和他们商量好了,只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奥哈
拉先生是忠于联于邦的人,再渲染一下他是爱尔兰人,没有参军打仗等等。最后
在推荐书上签个字,就可以分给他们一些钱----究竟分多少,我不知道。父亲只
需要宣个誓,在宣誓书上签个字,宣誓书就寄到华盛顿去了。"“他们稀里呼噜很
快就把誓词念完了,你爸爸也没说什么,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接着苏伦就让他签
字。但就在这时,他似乎突然醒悟了,便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也不见得就知道这
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愿意干,苏伦也的确老是让他生气。
  这样一来,苏伦可就急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于是她就领他出了办事处,
上了马车,在街上来回地跑,一面对他说你妈在九泉之下哭着指责他,明明可以
好好的养活孩子们,却让她们受穷受苦了,听人家说,你父亲坐在车上,像个孩
子似的嚎啕大哭,他一听到你母亲的名字总是这样。这情景城里的人都看见了,
亚历克斯·方丹凑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苏伦把人家抢白了一通,叫他别多管闲
事,真把人家气疯了。"“不知她怎么想出鬼点子,下午弄了一瓶白兰地,又陪奥
哈拉先生来到办事处,然后就拿酒灌他。思嘉,一年来我们在塔拉就没有烈性酒。
只有一点迪尔茜酿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奥哈拉先生受不了,就喝醉了。苏伦连
劝带骗,过了两三个钟头,他终于屈服了,他说,好吧,她让他签什么,就签什
么。他们把誓词又拿出来。他刚提起笔来要写,苏伦却犯个了大错。她说:'这样
一来,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就不用对我们神气了!'你知道,思嘉,斯莱特里
因为北方佬烧了他这有一所小破房子,要求赔偿一大笔钱,埃米的丈夫也大华盛
顿给他办通了。”
  “一听苏伦提这两个人的名字,你爸爸直起腰来,抖了抖肩膀,用敏锐的眼
光盯着她,他一点也不糊涂了,他说:'斯莱特里和麦金托什,他们也签过这样的
东西吗?'苏伦顿时紧张起来,吞吞吐吐地一会儿说签了,一会儿又说没签。他就
扯着嗓子叫喊:'你得说清楚,那个该死的奥兰治分子,那个该死的白人穷小子,
他们也签过这种东西吗?'希尔顿那家伙顺口说:'是的,先生,他们都签了,得
到了一大笔钱,您也能得到一大笔钱。'"“老先生接着就大发雷霆。亚历克斯·
方丹说,他在离办事处老远的一家酒馆里都听见他叫嚷了。他带着很重的爱尔兰
口音说:'你以为塔拉的奥哈拉家的人能和那该死的奥兰治分子,和那该死的白穷
小子,同流合污吗?'他说完就把那誓词一下撕成两半,朝苏伦脸上扔去。他还叫
嚷了一声:'你不是我的女儿!'就转身跑掉了!"“亚历克斯说看见他像头牛一样
冲到街上。他说,自从你母亲死后,老先生这是第一次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说,
看见他醉得跌跌撞撞,仍扯着嗓子叫骂,从来没听见谁骂得这么好听呢。亚历克
斯的马就在街上,你父亲爬上去,也不问一声让不让骑,就骑着跑了,扬起的尘
土能把人给呛死。他一边跑,一边还在骂呢。"“快到天黑的时候,我和艾希礼坐
在前门的台阶上,注视着那条大路,心里十分着急,媚兰小姐在楼上趴在床上大
哭,什么也不说。突然我们听见路那头有马蹄声,还有个人喊叫,像是打猎的时
候追狐狸的喊声,艾希礼说:'真怪呀!听着好像奥哈拉先生,战前他骑马来看我
们的时候就是这样。'"“接着我们就看见他在草场的尽那头,他肯定是在那里从
篱笆跳进来的,然后他就顺着山坡拼命往上跑,同时高唱起歌来,好像他在世上
无牵无挂的样子。我从不知道你父亲有这么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是《矮背马车上
的佩格》,一边唱,一边用帽子打那骑马,那马也就像疯了似地猛跑。等他跑到
草场的这一头,他应该勒住缰绳,可是他没有勒,看来他想要跳过篱笆。我们一
看这种情况,都吓坏了,连忙跳起来,接着就听见他喊:'来,爱伦,看我跳这个
篱笆!'可是那马跑到篱笆前,把屁股一抬就站住了,它不肯跳,可是你爸爸就从
马头上面折了过去。他一点罪也没受。等我们赶到那里,他已经死了,大概是把
脖颈子摔断了。"威尔停了一会,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是她一声不吭,于是他又
抓起缰绳。"驾!快跑,谢尔曼,"他这样一吆喝,马便又沿着回家的路左跑起来。
 
               第四十章

  这一夜,思嘉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以后,太阳从东边小山上的青松后面升
起,她从破床上起身,坐在窗口一张凳子上,用一只胳臂支着沉甸甸的头,朝窗
外看去,看见了打谷场,果园,还有远处的棉花地。一切都是那么清新、湿润、
宁静,碧绿。她一看见那棉花地,痛苦的心就感到一定的安慰。虽然塔拉的主人
已经故去,在清早看得出这地方是有人维护的,是有个精心照料的,是宁静的。
矮矮的木鸡舍外面糊着一层泥,免得让耗子和鼬鼠钻进去,而且用白粉刷得干干
净净,用森砂盖的马厩也是这样。园子里束平地种着一行行的玉米,又黄又亮的
南瓜、豆子、萝卜,没有丁点儿杂草,四周是橡树枝条做成的篱笆,显得整整齐
齐。果园里没有杂乱的树丛,一行行果树下面只有雏菊在生长。绿叶遮掩下的苹
果和长满绒毛的粉红桃子,在闪烁的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再朝远处看,弯曲成行的棉花在清晨金色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片绿色,纹丝不
动,成群的鸡鸭正优闲的漫步向田里走去。因为在那新耕的土地里可以找到最美
味的虫子和蜓蚰。
  思嘉明白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威尔,因而心里充满了殷切的感激之情。她虽然
对艾希礼是一片忠心,也不认为艾希礼为这兴旺景象作了多少贡献,因为塔拉的
兴旺绝不是靠一位种田的贵族,而是靠一个热爱土地的"小农"的辛勤劳动。目前
农场只有两骑马,远没有昔日那种气派。当年草场上到处骡子、骏马,棉花地和
玉米地一眼望不到边。不过现在有的这一部分也还是不错的,那大片荒凉土地等
将来日子好了还可以开垦嘛,休耕一段时间,还会更肥沃呢。
  要说威尔干的话,还不仅限于种了几英亩地,他制服了佐治亚州种田人的两
个死敌:靠种子繁殖的松树和一蓬蓬杂乱的黑莓。他们没有能悄悄地侵入花园、
牧尝棉田、草地,也没有在门廓附近肆意滋生。佐治亚州有无数农场,却很少见
到这种情况。
  思嘉想到塔拉几乎变成一片荒野,心里感到一阵后怕。幸亏她和威尔两个人
干得不错。他们顶住了北方佬的侵犯,也阻挡住了大自然的掠夺。最使她感到欣
慰的是威尔已经告诉她,等到秋天棉花收进来以后,她就可以不再寄钱了,除非
贪婪的北方佬看上了塔拉,非要课以重税不可。她知道,要是没有她的帮助,威
尔的日子会是非常艰难的,但她佩服而且敬重他那种独立的精神。过去他的身份
是雇工,思嘉给的钱他都是接受的,可是现在他就要当思嘉的妹夫了,要当一家
之主了,他就想靠自己努力了。确实可以说,威尔是上帝为她安排的。
  头一天晚上,波克就把墓穴挖好了,紧挨着爱伦的墓。此时他手执铁锹,站
在湿润的红土后面,等着过一会儿把土铲回去。思嘉站在他的身后,躲在一棵矮
小的疙里疙瘩的雪松下面一小片树荫里。六月的清晨,赤热的归光洒在她身上,
呈现出无数的斑点。她两眼望着别处,尽量不看面前那红土墓穴。吉母·塔尔顿,
小休·芒罗、亚历克斯·方丹和麦克雷老头儿最小的孙子,他们四个人用两块木
板抬着杰拉尔德的棺木从房子里走出来,沿着小路歪歪斜斜地慢慢走来,后面,
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跟着一大群邻居和朋友,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默默地往
前走,当他们来到花园里充满阳光的小路上的时候,波克把头靠在铁锹把顶上,
哭起来。思嘉看到波克的头发,几个月前她去亚特兰大时还是乌黑发亮的,现在
却已一片花白了,心里不禁感到惊讶。
  思嘉觉得有些疲倦。她托上帝的福,昨天晚上就把眼泪哭干了,所以现在她
能站在那里,眼睛干干的。苏伦在她身后掉眼泪,这哭声使她无法忍受,要不是
攥紧了拳头,真会转身在那发肿的脸上给她一耳光。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父亲
的死是苏伦造成的,照理说,在对她不满的众位邻居面前,她应该克制自己的感
情。那天清晨,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也没有人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家都默
默地与思嘉亲吻,与握手,悄悄地对卡琳甚至对波克说些安慰的话,看见苏伦,
却像没这么个人似的。
  他们认为,苏伦的过错不仅是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她还曾设法使父亲背叛南
方。在当地那种严厉的封闭的社会里,这样做就等于背叛他们大家的荣誉。她打
破了本地区在世人面前展示的牢固的联合阵线,她企图向北方政府要钱,这就和
从北方来的冒险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站到一边去了,而这样的人比北方军的大
兵还要遭憎恨。她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坚决支持联盟的家庭,出身于一个农场
主的家庭,却投靠了敌人,从而给本地的所有家庭带来了耻辱。
  送葬的人一方面因为忿怒而激动,另一方面因为悲伤而沉闷,其中有三个人
尤其如此,一个是麦克雷老头儿,自从多年前杰拉尔德从萨凡纳搬到这里,他们
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另一个是方丹老太太,她喜欢杰拉尔德,因为他是爱伦的
丈夫,还有一个是塔尔顿太太,她对杰拉尔德比对别的邻居更亲近些,她常常说,
当地只有杰拉尔德一人能分得出公马和阉马。
  葬礼之前,在停放灵柩的客厅里,这三个人怒容满面,艾希礼和威尔一看这
情况,感到有些紧张,就来到爱伦生前的办事房里商量对策。
  "他们有人要谴责苏伦,"威尔直截了当地说,一面说,一面把一根稻草放进
嘴里咬成两段。"他们自以为有理由谴责她。也许他们是对的。这一点,我管不着。
可是,艾希礼,无论他们说该说不该说,我们都不能赞成,因为我们是家中管事
的男人。这样一来,就会出麻烦。谁能想个法子,别让麦克雷老头讲话,他聋得
像个木头桩子,他要是讲起来,谁阻止他,他也听不见。你清楚,方丹老太太要
是劳叨起来,天底下谁也没法让她停下来,而塔尔顿太太,你没看见吗,她每次
见到苏伦,红眼珠子不停地转。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
他们要是说些什么,我们就非得顶他们不可。即使不和邻居顶嘴,现在我们这里
的麻烦事也就够多的了。"艾希礼叹了口气,他非常担心。邻居们的议论,他比威
尔更清楚。而且他知道,在战前,邻居之间的争吵,甚至互相开枪,多半是因为
送葬者要对着死者的灵柩讲几句话这种习俗而引起的。这葬者往往都是说些赞美
的话,但也不尽然,有时说话者的本意是要表示极大的尊敬,而死者的亲属过于
敏感,却产生了误会,因此棺材上面刚填完最后一铣土,接着就出现了麻烦。
  琼斯博罗和弗耶特维尔这两个地方的卫理公会牧师和浸礼会牧师都表示愿意
来帮忙,但是都被婉言谢绝了。既然没有牧师,就由艾希礼拿着卡琳的《忠诚福
音》来主持仪式。卡琳信奉天主教,姐妹们中她最虔诚,对于思嘉没有想到从亚
特兰大请一位牧师来十分不满。后来人们提醒她,等以后有牧师来主持威尔和苏
伦的婚礼时,还可以到杰拉尔德坟上去祈祷一番,这才使她的气消了一点。就是
她极力反对请附近的新教牧师,而把仪式交给艾希礼来主持,她还把书中该读的
段落作了记号。艾希礼在这位老秘书的帮助下可以主持仪式,但他明白自己肩负
着防止出麻烦的重任,同时也了解老乡们的火爆脾气,不知怎样主持才好。
  "真没主意,威尔,"艾希礼一面抓着光亮的头发,一面说。"我既不能把方丹
老太太和麦克雷老头儿打倒在地,也不能捂住塔尔顿太太的嘴不让她说话。他们
起码会说苏伦是个杀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奥哈拉先生是不会死的。这种对
着死者说话的习俗真是要命。这是一种野蛮的作法。"“你听我说,艾希礼,"威
尔慢条斯理的说。"我今天决不让任何人谴责苏伦,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你等着看
我的吧。你念完了经书,作完了祈祷,说'谁想讲几句话吗',这时你就朝我看一
看,我就头一个出来讲话。"思嘉呢,她看着那几个人抬着棺材勉强进了小门,来
到墓地,她压根儿没有想到仪式之后会出什么麻烦。她心里十分沉重,觉得父亲
这一入土,意味着她与往昔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之间的纽带又少了一条。
  抬棺材的人终于把棺材放在墓穴旁,站在了一边,同时活动活动酸疼的手指。
艾希礼、媚兰和威尔依次来到墓地,站在奥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后,比较亲近的邻
居挤了进来,其他的人站在砖墙外面。思嘉头一次和这些人见面,对这么多人来
送葬有些惊讶,也很感动。交通不便,来的人就算很多了,总共大约有五六十人,
有些人是远道而来的,思嘉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及进赶来的。有些是全
家带着黑奴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伊赶来的。许多小农场主从河那边
赶了很远的路来参加葬礼,在场的还有几个从山林的沼泽地来的穷苦人,沼泽地
的男人都是细高个子,留着长胡子,身穿租毛外衣,头戴浣熊皮帽,长枪,随便
挂在胳臂上,口里含着烟叶,他们的老婆也都来了。这些女人光着脚站在松软的
红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满了烟末。她们头戴遮阳帽,脸色发暗,仿佛得了疟疾,
但都是干干净净,浆过熨过的印花布衣服显得发亮。
  左邻右舍是全体出动了,方丹老太太面容憔悴,脸色发黄,像是一只掉了毛
的鸟,倚着手杖在那里站着,站在她身后的是萨利·芒罗·方丹和年轻的方丹小
姐。她们小声恳求老太太。甚至拽她的裙子,想让她坐在矮墙上,可老太太就是
不肯坐。老太太的丈夫,人们管他叫老大夫,没有在场,他已经在两个月之前去
世了,那以后,许多生活的乐趣就从老太太的眼睛里消失了。凯瑟琳·卡尔弗特
·希尔顿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这倒也合适,因为目前这场悲剧,她丈夫也是有责
任的。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遮阳帽,低垂着头,思嘉惊讶地到看凯瑟琳是细纱长
裙上挂着油渍,手上长了黑斑,也不干净,指甲盖底下都是泥。如今的凯瑟琳已
经失去了上流社会的风度。她穷了,不仅如此,她贫困潦倒、无精打采、邋邋遢
遢,无可奈何地混日子。
  "她不定哪一天就会嚼烟末了,说不定她已经嚼上了。"思嘉想到这里,感到
惊恐不巡,"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她打了一个冷战,赶忙把眼光从凯瑟
琳身上移开,因为她意识到上流社会与穷百姓之间的距离是微乎其微的。
  "我就是比别人能干,"思嘉这样想。她又想到南方投降以后,她和凯瑟琳是
在同样的条件下干起来的,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心里感到一阵宽慰。
  "我干得不错,"她一面想,一面仰起脸来,露出了微笑。
  她这微笑只笑了一半便收敛起来,因为她注意到塔尔顿太太正瞪着大眼盯着
她。塔尔顿太太眼圈都哭红了,她用责备的目光瞪了思嘉一眼以后,又把目光转
到苏伦身上,她那异常愤怒的眼光说明苏伦要倒霉了。在她和她丈夫身后站着塔
尔顿家的四个姑娘,她们的红头发对眼前这严肃的场合不是合适的,她们那红棕
色的眼睛和欢蹦乱跳的小动物的眼睛一样,又精神,又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儿,艾希礼站出来,手里拿着卡琳的旧经书《忠诚福音》,这时大
家都不再走动,帽子都摘了,两手交叉着,连裙子的啊啊声也听不见了。艾希礼
低头站了一会儿,阳光照得他那一头金发闪闪发光。人群中间没有一丝声音,微
风吹过木兰的枝叶发出的窃窃私语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远处一只模仿鸟不停地发
出刺耳的哀鸣,让人无法忍受。艾希礼开始读祈祷文,所有的人都低头听他用洪
亮而有节奏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读那简短而庄重的经文。
  "啊!他的声音多好听啊!"思嘉想着,喉咙里感到一阵哽咽。"如果爸爸的葬
礼说一定得有人主持,我倒愿意让艾希礼来主持。我宁愿让他主持,也不让一个
牧师来主持。我宁愿让他也不愿让一个生人来掩埋父亲的遗骨。"艾希礼该读炼狱
里的灵魂一节了,这一节也是卡琳作了记号让他读的,但是他突然停下来,把书
合上了。只有卡琳发现他没读这一切,她感到困惑,就抬起头来,只听艾希礼接
着读起了主祷文。艾希礼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在场的人有一半从没有听说过炼
狱,如果他们听了后发现他暗示像奥哈拉先生这样的好人也没有能直接进入天堂,
即使是在祈祷文中所这种暗示,也会认为他是进行人身攻击。因此,他尊重大家
的意见,把炼狱这一切省略了。大家热情地跟着他读主祷文,但是在他开始读"万
福马利亚"的时候,大家的声音逐渐减弱,以至于完全沉静下来,使人感到尴尬,
他们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篇祈祷文,于是开始偷偷地交换眼色,只有奥哈拉家
的小姐们,媚兰,还有几个仆人跟着说:"请为我们祈祷,现在以及将来我们死的
时候都为我们祈祷。阿门。"艾希礼抬起头来,站了一会儿,不知怎样进行下去。
邻居们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同时调整了一个姿势,站得随便一点,等着听期讲
话。大家都觉得仪式还应该继续下去,谁也没想到他主持的这天主都祈祷仪式就
要结束了。这里的葬礼一向拖得很长。卫理公会和浸礼会的牧师主持葬礼,没有
固定的祈祷文,而是根据具体情况边想边说,而且往往都要说得所有送葬的人落
泪,死都家属中的妇女嚎啕大哭,为亲密的朋友举行的葬礼,如果只读几篇简短
的祈祷文就算完了,邻居们是会感到惊讶,感到伤心,感到忿怒的。这一点,艾
希礼比谁都清楚。人们会把这件事当做饭桌上的话题谈上几个星期,老百姓会认
为奥哈拉家的小姐们对父亲不够敬重。
  所以,艾希礼很快瞧了卡琳一眼,表示歉意,接着就又低下头,背诵起圣公
会葬礼祈祷文来了,他以前曾多次在"十二橡树"村用这篇祈祷文给奴隶们送葬。
  "我能使你复活,我能给你生命。.....无论何人。.....凡信我者,必将永生。
"这篇祈祷文他也没有记得很清楚,所以他背得很慢,有时甚至停下来,回忆下面
应该怎么说。但是他这样一字一顿地说,却使得艾希礼的话更为感人。一直没有
掉泪的人现在开始纷纷掏手绢了。虔诚的卫理公会教徒和浸礼会教徒都认为这是
一次天主教仪式,起初他们以为天主教仪式都是庄严肃穆,不动感情的,现在也
改变了他们的看法,思嘉和苏伦都毫无觉察,还觉得艾希礼的话又入耳又动听。
只有媚兰和卡琳已经悲伤过度,看到艾希礼这样胡闹又感到非常伤心,但是没有
出来制止。
  艾希礼背完以后,睁大他那双悲哀的灰色的眼睛,环顾四周。接着他与威尔
交换了个眼色,就说:"有谁想讲几句话吗?"塔尔顿太太的嘴唇动了一动,显得
非常紧张,可是没等她开口,威尔就吃力地迈步向前,站在棺材面讲起话来。
  "朋友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头一次出来讲话,也许你们会觉得我太狂
妄了,因为我是大给一年前认识奥哈拉生先的,而你们认识了已经二十年,或者
二十多年了,但是我有一条理由:他要是能够活上一个月,我就可以他爸爸了。
"人们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些人都是很有教养的,不会悄悄说话,但他们的脚交替
挪动,眼睛转身卡琳。卡琳低着头站在那里,大家都知道威尔一下爱着卡琳,威
尔看到大家都向那边看,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即将和苏伦小姐结婚,只等牧师从亚特兰大前来主持婚礼,我想我是
有权第一个讲话的。"威尔的话还未说完,人群里就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发出
了像蜜蜂嗡嗡叫的忿怒的声音。这声音里既包含着愤怒,也包含着失望。大家都
喜欢威尔,都尊敬他,因为他为塔拉出了大力。大家也都知道他喜欢卡琳,因此
当他们听到他要和最近最受大家鄙视的人结婚的消息时,感到无法接受。善良的
威尔怎么会和那个卑鄙可恶的小人苏伦·奥哈拉结婚呢?
  气氛一度十分紧张。塔尔顿在太太两眼射出了愤怒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仿
佛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可以听见麦克雷老头高声恳求
孙子告诉他刚才威尔说了些什么。威尔面对众人,脸色依然温和,但他那双浅蓝
色的眼睛却好像在说,看谁敢对他未来的妻子说三道四。霎那间人们难以决定,
他们既疼爱威尔又鄙视苏伦。后来还是威尔胜利了。他继续讲下去,他们刚才的
停顿是讲话中自然的停顿。
  “奥哈拉先生风华正茂的时候你们就认识他了,而我不认识他。我只知道他
是位善良的老先生,不过有点糊涂。我从你们那里了解到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我
想在这里说的是:奥哈拉先生是一位爱尔兰战士,是南方的一位高尚的人,是最
忠于联盟的一个人。这三种品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以后恐
怕也不会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因为产生像他这样的人的时代和他本人一样,已
经过去了。他是在国外出生的,我们今天给他送葬,但是他比我们所有送葬的人
更肯有佐治亚人的特质。他和我们共同生活,他热爱我们的土地,说真的,他和
那些战死的士兵一样,是为我们的事业而死的。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他有我们
的优点,也有我们的缺点,有我们的长处,也有我们的短处。他的一个优点就是
一旦他决心做某种事情,那就什么力量也阻拦不住他,什么人也吓不倒他,任何
来自外界的东西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当时英国政府要绞死他,他并不惧怕,他
离开家,跑了。
  他刚来美国的时候很穷,可是他一点也不怕,他找到了工作,挣到了钱。这
个地方原来是一片荒野,刚和印度安人赶走,他来开发这个地方,可是他一点也
不怕。他硬是在荒野之中开出一个大农常战争爆发以后,他的钱越来越少了,可
是他不怕再过穷日子。北方佬来到塔拉以后,要烧他的房子,要杀死他,可是他
一点也不怕,他们也没有把他怎么样,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寸步不让。所以
我说他具有我们的优点,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他也有
我们的缺点,他是可以从内部攻破的。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整个世界都不能把他
怎么样,他的心却能做到这一点。奥哈拉太太去世的时候,他的心也死了,他被
攻破了。后来我们看到的奥哈拉先生已经不是原来的奥哈拉先生了。"威尔说到这
里停了一下,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们。他们站在烈日之下,好像入了神,固定在
地上了。无论他们对苏伦多么愤慨,这时也都忘得干干净净。威尔的目光在思嘉
身上停了片刻,眼角微微眨了眨,仿佛内心里在在微笑,以给她一些安慰。思嘉
一直在抑制着自己的泪水,这时的的确确感到的了安慰。威尔的话句句在理,他
没有说什么在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团聚之类不中听的话,也没有劝她屈从于上
帝的意旨,而思嘉听到在理的话,总感到增加了力量,得到了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最后出了那样的事对死者有所轻视。你们大家,还有我,
也都和他一样,我们也有同样的短处,同样的弱点。任何人都不能把他怎么样,
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无论是北方佬,还是从北方来的的冒险家,无论是艰难的
生活,苛捐杂税,还是严重的饥饿,都不可能把我们怎么样。但是我们心中的弱
点却能在瞬间把我们毁掉。不一定要失去亲人才触动我们的感情,像奥哈拉先生
那样。人好比一部机器,都有一个发条,而这发条又因人而异。我的意思是:如
果谁身上的发条断了,他就不如死了的好。在当今的世界上没有他的位置,他还
是死了更快活。.....所以我说你们大家现在不必为奥哈拉先生感到痛苦。昔日谢
尔曼来到这里,奥哈拉先生失去妻子的时候,倒是应该感到悲痛的。现在他的躯
体去和他的心会合了,我们就没有理由为他感到悲痛了,如果还感到悲痛,就太
自私了。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父亲,所以才这样说。.....如果大家不介意,咱们
就讲到这里。
  家属都很难过,别再增加他们的痛苦了。"威尔说完这话,转向塔尔顿太太,
放低了声音说:"夫人,能不能请您扶着思嘉回屋里去?让她在太阳底下站这么时
间不合适。方丹老太太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我可不是说她有对死者不尊敬的意
思。"话题突然从颂扬死者转到思嘉身上,使她感到很惊讶,大家都把目光向她投
来,她脸立时就红了,觉得很难为情。她怀孕已经很明白了,威尔为什么还要加
以宣扬呢?她不好意思而又气愤地瞪了威尔一眼,威尔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只
好屈服了。
  威尔的眼神好像在说:"请吧!我是有意这样做的。"他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主
人了。不过思嘉不想大闹一番,所以无可奈何地朝塔尔顿太太走去,由于威尔故
意把塔尔顿太太的注意力从苏伦身上引开,引到生育问题上来,而这又正是她一
向最感兴趣的问题,无论是动物生育还是人生育都一样,因此这时她就挽起了思
嘉的胳臂。
  "到屋里去吧,我的宝贝儿。"
  她一面说,脸上一面露出非常热心的样子,思嘉只得由她搀着走,人们给她
让出一条通路来,大家低声向她表示同情,有人在她走过时还抻出手拍拍她,表
示慰问。她走到方丹老太太面前时,老太太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说:"孩子,我扶
着你进去吧。"她还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看萨利和年轻的方丹小姐,说:"你们不用
来,我不要你们。"她们慢慢穿过人群,人们随即又合扰了,她们沿着树荫下面的
小路向房子走去。塔尔顿太太显得太热心,使劲托着思嘉的胳膊肘,几乎每走一
步都要把思嘉提得脚不着地了。
  等她们走远了,别人听不见了,思嘉激动地说:"威尔为什么这样说?这等于
说:'你们看哪!她要生孩子了!'"“怎么,难道你不真是要生孩子吗?"塔尔顿
太太说。"威尔那样做是对的。你本来就不该在大太阳底下站着。你要是晒晕倒了,
就会引起流产的。"“威尔并不是担心她流产,"方丹老太太一面气喘吁吁地说,
一面吃力地穿过前院朝房前的台阶走去,老太太心眼多,对刚才的情况看得明白,
因此脸上带着笑容。"威尔干得漂亮。
  比阿特里斯,你要知道,他既不希望你也不希望我在墓旁再待久了。他怕我
们说些什么,只好用这样方法把我们打发走…。..还不光是这样。他还不愿意让
思嘉听见土块落在棺材上的声音。他这样做是对的。思嘉,你要记住,你只要没
听见往棺材上盖土的声音,死去的人对你说来还没有死。可是你一旦听见那声音。.....
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种声音,因为它意味着终结。.....要上台阶了,扶我一
下,孩子,帮我一把,比阿特里斯。思嘉用不着拐杖,也用不着你搀她。我倒正
像威尔刚才说了,精神不大好。.....威尔知道你是你父亲的宠儿,你已经够受的
了,他不想让你受更多的罪。他觉得你那两个妹妹会比你好受一点。苏伦做了亏
心事,理应在那里顶着。卡琳有上帝保佑,而你就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孩子,
是不是?"“是的,"思嘉回答道。她一面搀着老太太上台阶,一面暗自吃惊,老
太太袮E着嗓子说话,说得很有点道理。"我从来没有什么依靠,只依靠过我母亲。
"“可是你失去母亲以后是能独立生活的,是不是,有些人就不行。你爸爸就是这
样,威尔说得地,你用不着难过。你爸爸离开你妈爱伦就没法生活,现在他去了,
反而好了,我也一样,等我去跟我那大夫作伴的时候就好了。"她说这话并没有想
博得别人的同情,那两个搀她的人也没有她表示同情。她讲得很轻松,自然,仿
佛老伴依然活着,就在琼斯博罗,坐上小马车,一会儿就可见面。老太太的确太
老了,经历的事也太多了,所以她是不会怕死的。
  "不过,您也可以独立生活呀,"思嘉说。
  老太太愉快地看了她一眼,说:
  "是呀,不过有时候是很难受的。"
  “哎,老太太,"塔尔顿太太插话说,"你不应该对思嘉说这样的话。她已经
够难过的了。她从外地赶回来,衣裳这么瘦,心里又这么难过,天气又这么热,
这就足以让她流产了,你还在这里说什么痛苦啊,悲伤埃"“活见鬼!"思嘉烦躁
地说:"我并不觉得难过,我不是那种受点风寒就会流产的笨蛋。"“那很难说。
"塔尔顿太太怀着无所不知的神情说。"我的头胎就流产了,就因为我看见一只公
牛用犄角拱伤了我们的一个黑奴。你还记得我那匹枣红马吧?它叫乃利,你从来
没见过那么壮的马,可是它容易紧张,它怀驹的时候,要不是我看得紧,它就--
--"“快别说了,比阿特里斯,"老太太说。"思嘉肯定不会流产的。咱们在过道里
坐一会儿吧,这里有过堂风凉快,比阿特里斯,你到厨房去看看有没有脱脂牛奶,
给我们拿一杯来,要不就到放食品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酒,我现在可以喝上一杯了。
咱们就坐在这儿,等他们告别以后再走。"塔尔顿太太打量了思嘉一番,用十分肯
定的语气说:"思嘉该上床去歇歇了,"好像她什么都懂,连预产期是几点几分都
能计算出来。
  "去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手杖捅了她一下,塔尔顿太太随手把帽子往
碗橱上一扔,用手指拢了拢她那湿漉漉的红头发,朝厨房走去。
  思嘉往后靠在椅背上,解开紧身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过道因屋顶很高,使
屋里阴凉,再加上过堂风从后面一直吹到前面,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之后,感觉
特别凉爽,思嘉顺着过道看去就能看到客厅,杰拉尔德的灵柩原来就停放在这里。
  不过此刻她顾不上多想父亲,又把眼光移支壁炉上方悬挂的祖母罗毕拉德的
肖像。这幅肖像虽然有刺刀破坏的痕迹。但那高挽的头发,那半袒的胸脯和那冷
漠高傲的神态,依然和往常一样,使她感到精神振奋。
  "我真不知道,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究竟是丢了孩子心疼,还是丢了马匹更心
疼,"方丹老太太说。"她对吉姆和那几个女儿一向不大关心,你知道吗?她就是
威尔刚才所说的那种人。她身上的发条已经断了。有时候我觉得说不定哪天她也
会走你爸爸的那条路。她只有亲眼看着人生孩子马下驹儿的时候才高兴,此外她
就没有高兴过。她那几个女儿也都没有出嫁,而且没希望能在本地找到丈夫,所
以她就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她就是这么个怪人。.....威尔说要娶苏伦,这是真的
吗?"“是真的,"思嘉两眼盯着老太太说。她记得过去怕这位方丹老太太怕得要
命。可现在,她长大了,老太太要是再来掺和什么,她就会立刻对老太太说去见
鬼去吧。
  "他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嘛,"老太太坦率地说。
  "是吗?"思嘉顶了她一句。
  "别那么神气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说。"我并不想说你那宝贝妹妹的坏话,
我刚才要不是从坟地里走开,也许是会说些什么的。我觉得既然现在这里男人少,
威尔可以从大部分女孩子里随便挑。有比阿特里斯的四只野猫,有芒罗家的向个
女儿,还有麦克雷家----"“他准备娶苏伦,就这么定了。"“苏伦能捞到他,真
是走运。"“塔拉能捞到他,才真是走运呢。"“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吧,是不是?
"“是的。"“那你就只图有个男人来照料塔拉,竟不考虑等级而让她下嫁吗?"
“等级?"思嘉说,她对老太太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什么等级?现在讲等级有
什么用,女孩子只要能找到一个丈夫来照顾她就行了。"“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老太太说。"有人会说你这是合乎常理的。有人会说你这是界限模糊了,而这界限
是丝毫模糊不得的。威尔无论怎样说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们家有些人却是上
等人埃"老太太敏锐的目光落到思嘉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这时思嘉想到威尔,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扬,但性情温和,总在嚼一根草根
儿,看上去无精打采,南方的穷苦人大都是这样子。他没有什么有钱有势血统高
贵的祖先。他家里最初踏上佐治亚州土地的人说不定欠了奥格尔索普的债,也说
不定还是个奴隶。威尔也没上过大学,实际上他受过的教育不过是在边远的学校
里念过四年书。他诚实可靠,踏实肯干,不过他的确不是上等人。用罗毕拉德那
样的标准来衡量,苏伦嫁给她,确实是降低身份了。
 
  "看来你不反对让威尔到你们家来了?"
  “是的,"思嘉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太太要是敢来反对,思嘉就会毫不犹豫地
朝她扑过去。
  没想到老太太却说:"你吻我一下吧。"她一面说,一面微笑,表现出极力赞
许之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
  思嘉,你从小就固执,硬得像个山核桃,我不喜欢固执的女人,除我自己不
算。不过我的确喜欢你处理事物的方法。对于你无能为力的事,即使你不赞成,
也不大吵大闹。你好比一个好猎手,做起来来干净利落。"思嘉笑了笑,感到有些
莫名其妙。看着老太太把布满皱纹的脸凑了过来,她便顺从地轻轻吻了一下,虽
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这番称赞是何用意,但她还是感到很高兴。
  "你让苏伦嫁给一个下等人,虽然这里人人都喜欢威尔,可还是会有许多人要
议论的。他们会异口同声说威尔是个好人,同时又说奥哈拉家的小姐尊下嫁多么
可怕。不过这种话你也不必介意。"“我从来不介意别人说些什么。"“这我倒也
有所耳闻,"老太太的语气里有点尖酸刻薄的味道。"不论人们议论什么,你别介
意就是了。这门亲事说不定会很美满的。当然喽,威尔结婚以后也还是一副穷光
蛋的样子,他的语法也不会有什么进步,他即使能赚上一大笔钱,也不可能像你
父亲那样,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穷光蛋不可能有多少光彩的,不过威尔是个正
直的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办。刚才在坟地里,我们的想法全是错误的,只有像他
这样一个天生正直的人才才能时加以纠正。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
可是我们自己要是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对苏
伦来说,对塔拉来说,威尔的确是不错的。"“这么说来,您是赞成我让他娶苏伦
了?"“不,"老太太用疲倦而痛苦的声音说,但语气很坚定。
  "赞成穷光蛋和名门世家通婚?不可能!我怎么能赞成让下等人和上等人结合
呢?说起来,穷光蛋也是善良的,可靠的,诚实的,不过----"“可是您刚才还说
这门婚事可能会是美满的呀!"思嘉惊讶地说。
  "唔,我认为苏伦嫁给威尔是件好事,其实她嫁给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为她
很需要有一个丈夫。到哪儿去找呢?你又到哪儿找这一个好管家,来照料塔拉呢?
不过这不等于说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你不也一样吗?"“可是我喜欢眼下这种状
况,"思嘉一面想,一面琢磨着老太太的意思。"威尔娶苏份,我是高兴的。她为
什么会认为我介意呢?她凭想像就认为我介意,她总是这样。"思嘉感到莫名其妙,
而且有点不好意思。别人把他们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强加于她,说她如何如何,她
当然不理解,也不好意思。
  老太太扇着棕榈叶做的扇子,兴致十足地接着说:"我和你一样,也不赞成这
桩婚事,但又讲究实际,你也一样。碰上不顺心的事,而又没有办法,喊叫哭闹
都无济无事。这样一对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们家和老大夫家经历的曲折
比谁都多,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办。要说我们有什么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
笑,时机自然会来到。’许多难关,我们都是这样渡过的,一面笑,一面等待机
会,我们已成了渡过难关的专家了。这也是不得已埃我们压宝总不到点子上。
  碰上胡格诺教派,我们逃出了法国,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党,我们逃出了英
格兰,碰上邦尼·普林斯·查理,我们逃出了苏格兰,碰上黑人,我们逃出了海
地,现在又让北方佬给收拾了。可是每一次我们用不了几年就又出人头地了,你
知道里面是什么缘故吗?"说到这里,她把头一摇,思嘉觉得说她像一只懂事的老
鹦鹉,真是再像不过了。
  "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思嘉客平地回答说。不过她实在讨厌透了,和
那天听老太太讲克里克人①暴动的故事一样厌烦。
  "那你就听我说。我们对不可能回避的事实总是低头的。
  我们不是小麦,而是荞麦。小麦熟了的时候,因为是干的,不能随风弯曲,
风暴一来,就都倒了。荞麦熟了的时候,里面还会有水分,可以弯曲。大风过后,
几乎可以和原来一样挺拔。我们不是挺着脖子硬干的那种人。刮大风的时候,我
们是柔和顺从的,因为我们知道这样最有利,遇到困难,我们向无法回避的事情
低头,而不需要大吵大闹,我们微笑,我们干活,这样来等待时机。等到我们有
力量的时候,就把那些垫脚石踢开,这就是渡过难关的窍门,我的孩子。"她停了
停又接着说:"现在我可把这穿门儿教给你了。"老太太说罢,大声地笑起来,虽
然她的话相当恶毒,她却好像觉得十分有趣,看样子她以为思嘉会对她的话有所
AE繺par论,可是思嘉还不大理解她这番话,一时也没有什么好说。
  "你没看见。"老太太继续说,"我们的人倒了就会爬起来,可是左近有许多人
就不是这样。就拿凯瑟琳·卡尔弗特来说吧。你看她成了什么样子,成了穷人。
比她嫁的那个男人寒酸多了。再看看麦克雷一家,也穷困潦倒,一筹莫展,一天
到晚唉声叹气,惋惜过去的好日子。不知道干什么好,什么也不会干,而且也不
想干,再来看看----哎,左邻右舍看谁都一样,除了我们的亚历克斯和萨莉,除
了你和吉姆·塔尔顿,还有他的几个女儿和另外几个人,别的人都倒下了,他们
身缺少那种水分,也缺乏重新站起来的勇气,这些人只知道钱,只知道黑奴,现
在钱没有了,黑奴也没有了,他们也成了一伙穷光蛋了。"“你忘了威尔克斯一家
了。"“不,我没有忘记,我想为了礼貌起见,就没有提他们,因为艾希礼是你们
家的客人呀。你既然提到他们,就来看看他们的情况吧。那个英迪亚,听说她已
经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因为斯图尔特·塔尔顿被打死了,她就十足一副寡妇
的神气,既不想把他忘掉,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她要是想
找,还可以找一个死了老婆,带着一大帮孩子的人嘛。那可怜的霍妮想找个男人
都快想疯了,呆头呆脑像只老母鸡。至于艾希礼,瞧他那副样子!"“艾希礼可是
个好人,"思嘉顶了她一句。
  "我从来没说他不是好人,可他好比四脚朝天的乌龟,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
威尔克斯一家人能顺利渡过眼前这难关,他们靠的是媚兰,而不是艾希礼。"“媚
兰!我的天!老太太,您在说些什么?我和她在一起生活过,对她有所了解,她
弱不禁风,胆小怕事,连对鹅吆喝一声的勇气都没有。"“现在有谁会想对鹅吆喝
呢?我总觉得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媚兰也许不敢对鹅吆喝,可是无论什么事情要
是威胁到她那可爱的艾希礼,她的儿子,或者她对文明行为的信仰,哪怕是整个
世界,哪怕是北方佬的政府,她都敢冲着它大声嚷嚷。她的做法和你不同,也和
我不同,思嘉。你母亲要是还活着,她也会这样做。媚兰使我想起你母亲年轻的
时候。.....她也许能使威尔克斯一家顺利地渡过难关。"“唔,媚兰是个好心的
小傻瓜,可是你对艾希礼太不公AE絓par了。他----"“哎哟!艾希礼除了会看书,
别的什么都不行,碰上目前这种困难,他是无法摆脱的。我听说,他在本地干农
活干得最差。你只要把他和我们家的亚历克斯比一比就可看得出了,没打仗的时
候,亚历克是个最无聊的花花公子,一心想弄条新领带,要不就喝得烂醉,或者
朝人乱开枪,或者追那些不怎么样的女孩子。可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学会了种
地,不学是不行。不学就得饿死,我们全都得饿死。他在这带种棉花是种得最好
的。小姐,的确是这样,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
  养猪,养鸡,他什么都很在行。别看他脾气不好,他可是个好小伙子啊,他
知道怎样等待时机,随机应变。等这艰苦的恢复时期一过,你就等着瞧吧,我那
亚历克斯马上就会阔起来,和他父亲和祖父一样有钱,而艾希礼呢----"思嘉听她
这样贬低艾希礼,感到很难过。
  "我觉得这都是些无稽之谈。"她冷淡地说。
  "怕不见得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两眼使劲盯住她。
  "自从你去了亚特兰大,你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真的,别看我们待在乡下,
我耍的那些手段我们也都听到了。时代变了,你也跟着变了。我们听说你讨好北
方佬,讨好穷白人,还讨好从北方来的冒险家,从他们身上骗取钱财。我还听说
你装得一本正经,就这么干下去吧。把他们的钱都刮出来,一个子也别剩。等你
刮够了,他们不能再为你效劳了。就把他们一脚踢开。你一定要这样做,而且要
做好,要是让那些穷鬼沾上你,你可就完了。"思嘉两眼盯着她,双眉紧皱,揣摩
她这番话的意思,她还是不大明白,而且对老太太把艾希礼描籥e成四脚朝天的乌
龟仍然余怒未消。
  "我觉得您这样说艾希礼是不对的。"她突然说。
  "思嘉,你好胡涂埃"
  “那是您的看法,”思嘉狠狠地说,恨不得上去给她一记耳光。
  "要是说起几块钱,几毛钱,你是够精明的,不过那是男人精明。而你作为女
人却一点也不精明。和人打交道,你可不能算精明。"思嘉听到这话,顿时两眼冒
火,两只手不停地攥拳头。
  "我把你惹火了,是不是?"老太太笑着问。"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啊,是
吗?请问这是为什么呢?"“理由很多呀。"老太太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这时
思嘉突然感到老太太很累,而且显得特别衰老。两只鸡爪般的小手交叉着搭在扇
子上,黄得像蜡做的,和死人的手一样,思嘉想到这,怒气全消失了,她往前凑
了凑,双手抓起老太太的一只手。
  "您真会装蒜,"思嘉说。"您唠叨了半天,并没有一句真心话。您不停地说,
是不是让我想我爸爸,是不是?"“你别瞎摩挲!"老太太毫不客平地说,一面把
手抽回来。
  "不单是这个原因,还因为我的话有道理,只是你太笨,不能领会罢了。"思
嘉听了这讽刺的话并不介意,笑了笑。刚才她心里还为老太太说艾希礼的话生气,
现在这气已经全消了。她意识到老太太说话并没有当回事,感到很高兴。
  "我还是要谢谢您,您和我谈话,对我真关心。关于威尔和苏伦的事,您同意
我的意见,我感到很高兴,虽然----虽然许多人是不赞成的。"这时,塔尔顿太太
顺着过道走来,手里端着两杯脱脂牛奶。她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干,连端两杯奶都
洒出来了。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弄到这两杯奶,"她说:"快喝了吧,他们马上就从坟地
到这儿来了,思嘉,你真要让苏伦嫁给威尔吗?我不是说威尔和她不般配,你要
知道,他可是个穷光蛋呀。而且----"思嘉和老太太互相递了个眼色,老太太的眼
神里充满讥讽的意思,思嘉的眼神里也有同样的意思。
 
              第四十一章

  最后一个送葬者告别了,最后一辆车轮声和马蹄声消失了,思嘉走进母亲爱
伦过去的办事房,从秘书的文书格子里发黄的故纸堆里取出一件发亮的东西,这
是她前一天晚上藏在这里的。听见波克在饭厅里一面摆桌子,一面抽平地哭,就
叫他过来。他走进来时那张黑脸像丧家的狗的脸一样难看。
  "波克,"她正颜厉色地说,"你要是再哭,我就----我就也要哭了。你可不能
再哭了。"“是的,小姐,我不哭了,可是每次我忍着不哭,就想起杰拉尔德老爷
----"“那你就别想,别人哭,你都可以忍受,唯独你哭,我真受不了。你看,"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口气变得温和了,"你还不明白呀?你哭,我受不了,
因为我知道你多么爱护老爷,去擤擤鼻子,波克。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波克一面
大声擤鼻子,一面流露出有些感兴趣的目光,不过,与其说他感兴趣,不如说他
是出自礼貌。
  "那天晚上,你去偷人家的鸡,让人家开枪打伤了,你还记得吗?"“哎呀,
思嘉不!我从来没有----"“好了,怎么没有,事到如今你也就别对我隐瞒了,我
说过我要给你一只表,奖励你的忠诚,你还记得吗?"“是,小姐,我记得。我猜
想您已经忘了。"“没有,我没忘,现在就给你。"思嘉伸出手来给他看一只沉甸
甸的金表,上面刻着很多立体的花纹,一根链子垂下来,链子上也有一些装饰品。
  "哎呀,思嘉小姐!"波克说:"这是杰拉尔德老爷的表!
  我看见老爷看这只表,不知看了多少次。"“不错,是爸爸的表,波克,现在
我把它送给你了,拿去吧。"“唔,我不要,小姐,"波克也边说往后退缩,显出
很害怕的样子。"这是白人老爷们用的表,是杰拉尔德老爷的。思嘉小姐,您怎么
能说把它送给我呢?这只表照理应该属于小少爷韦德·汉普顿。"“现在这只表属
于你了。韦德·汉普顿为我爸爸干过什么事?爸爸生病虚弱的时候,给他洗过澡,
换过衣裳,刮过脸吗,照顾过他吧?北方佬来的时候,随时跟他在一起吗?为他
偷东西吗?你别这么傻,波克,要是说谁配得到这只表,那就是你了。我知道,
爸爸要是在世,也会同意的。拿去吧。"说罢,她抓起波克的一只手,把表放在他
的手心里。波克怀着愉快的心情看着这只表,脸上慢慢显出十分崇敬的神色。
  "给我了,真的,思嘉小姐?"
  “是的,真给你了!"
  “那么----谢谢您,小姐。"
  “愿不愿意让我拿到亚特兰大,去刻上几个字呀?"“刻字是什么意思?"波
克用怀疑的语气问。
  "意思就是在后面用刀刻几个字,比如----比如'勤劳忠实的好仆人波克-奥哈
拉全家赠'这类的话。"“不用了,谢谢您,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后退了一步,
手里紧紧握着那只表。
  思嘉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怎么了?波克?你不相信我会把它捎回来吗?”
  “小姐,我会相信您----不过,唔,也许您会改变主意的。"“不会的。"
“那您也许会把它卖了,我估计它值好多钱呢。"“你以为我会把我爸的表卖掉吗?
"“是呀,小姐,如果您需要用钱的话。"“你说这样的话,真不应该,真想揍你
一顿,波克,我都想把表收回来了。"“不,小姐,您不会的!"悲伤了一整天的
波克,这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了解您----不过,思嘉小姐----"“说下去,
波克。"“您对待黑人的这一片好心,只要拿一半去对待白人,我想人们对您也许
会好一些。"“人们对我已够好的了,"思嘉说。"你去找一下艾希礼先生,让他到
这里来见我,马上就来。"艾希礼坐在爱伦书桌前的小椅子上,他身材高大,椅子
显得又小,又不经坐,思嘉跟他谈经营木材厂的事,并利钱对半分。他坐在那里
对思嘉一眼也不看,一声也不吭,低着头看自己的两只手,反复地慢慢地翻动着,
看了手心看手背,好像从来没见过,这双手虽然干重活,却依然细长,看上去一
定感觉灵活。对一个庄稼汉来说,这双手是保护得够好的。
  他低头不语,思嘉感到有些急躁,于是就竭力说服这个木材厂有多么吸引人,
她甚至把她特有的微笑和眼神的媚力也都使出来了,可惜这全是白费力,因为他
一直连眼皮也没抬。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思嘉没提威尔告诉她关于艾希礼决
定到北方去的消息,言谈之中假装不知道有什么障碍能使他不同意她的计划。艾
希礼还是一言不发,她渐渐也没什么话她说了。但他那瘦削的肩膀给人以坚定正
直的感觉,思嘉不禁为之一惊。他不会拒绝吧!他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拒不接
受呢?
  "艾希礼,"她刚一开口又停下来,她本来不想把怀孕也当做一条理由,她不
愿让艾希礼看见她肚子鼓鼓的那副丑样子,可是她用的其它一些理由都不起作用
了,只好决定把此事以及她如何没有办法人作为最后一张牌打了出来。
  "你一定要到亚特兰大来。我现在特别需要你帮忙,因为我管不了厂里的事了。
可能要等好几个月呢,因为----你看----唔----,因为。....."“快别说了,看
在老天爷份上!"他边粗暴地说,边站起来。突然向窗口走去。他站在窗口,背对
着思嘉。注视着窗外一群鸭子在粮仓的院子里蹒跚而行。
  "难道----难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看我一眼吗?"思嘉无可奈何地问:"我知
道我的样子----"艾希礼猛地转过身来,他那灰色的眼睛正好接上思嘉的目光。他
眼中喷射出强烈的表情,使思嘉紧张得情不自禁地把两手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别说你的样子了,"他异常激动地说。"你明白,我一直觉得你很漂亮。"
思嘉一听这话,感到无限喜悦,顿时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真好,肯说这样的话,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实在不好意思----"“你不
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我也的确是不好意思。当初
要不是我把事情办得那么蠢,你现在也不必这样为难了。你也决不会嫁给弗兰克
了。去年冬天,我本不该你离开塔拉。我怎么这么愚蠢啊!我应该了解你----知
道你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所以你----我应该----我应该----"他脸上出现痛苦
的神色。
  思嘉的心跳得非常猛烈。艾希礼当时没有和她一起出逃,现在后悔了。
  "我当时起码也可以抢劫甚至杀人,来把税款替你弄到,因为你像收留叫花子
一样收留了我们。唉,都是我把什么事全都弄糟了。"思嘉的心一阵收缩,感到很
失望,刚才那喜悦的心情也消失了一些,因为她并不希望听艾希礼说这样的话。
  "我当时反正是要走的,"她说,脸上显得有些疲倦。"再说,我也不会让你去
做那样的事,现在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是的,都已经过去了,"他痛苦地慢
慢说。"你不会让我去做这些不光彩的事。可是你却把自己卖给了一个你并不爱的
男人----还要为他生孩子,为的是让我们一家不至于饿死,我无能,你照顾了我,
你可太好了。"他话里有话,说明他心灵上创伤尚未愈合还在发痛,他的话使思嘉
眼里流露出愧色。艾希礼很快就感觉到这一点,脸色也就变得温和了。
  "你没有以为我是在责怪你吧?天知道,思嘉。我可没有责怪你呀。你是我认
识的最勇敢的一个女人,我是在责怪自己呢。"他又转身去看窗外,他的肩膀在她
眼中已没有刚才显得那样坚定了。思嘉默默地等了半天,希望艾希礼的情绪有所
变化,变化到刚才说她漂亮时的那种情情,希望他再说一些她喜欢听的话,她很
久没有到他了,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她知道他还在
爱她,这是很明显的,他的一举一动,他说的每一句痛苦自责的话,他由于她为
弗兰克生孩子而产生的不满情绪,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她很想再听他亲口表达他
的爱,很想引出话题使他能自动表白,但是她又不敢这样做。她记得去年冬天自
己曾在果园里许诺不再挑逗他的感情。她虽然感到很难过,但是她明白,要想使
艾希礼留在她身边,她必须遵守诺言。她只要说一句表示情欲的话,使一个祈求
拥抱的眼色,那就一切全完了。艾希礼就一定会到纽给去。这是绝对不能让他走
的。
  "唔,艾希礼,你也不要责怪自己了!怎么会是你的过错呢?还是到亚特兰大
来帮我个忙吧,好吗?"“不行。"“可是,艾希礼。"她的声音由于痛苦和失望都
变了。"可是我一直都在指望着你呢。我的确非常需要你。弗兰克帮不了我。他忙
着经营商店,你要是不来,我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人!在亚特兰大,有本事的人
都在忙着干自己的事,别人呢,又都没能耐,还有----"“说也无用,思嘉。"
“你的意思是宁可到纽约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到亚特兰大来,是不是?
"“谁告诉你的?"他转过身来看着思嘉,心里有些不高兴,额头和眉毛皱起来。
  "威尔。"
  “是的,我已经决定到北方去,有个老朋友,战前曾和我一起作过'长途旅行
',在他父亲的银行里给我找了个差使,这样比较好,思嘉,我对你没什么用,我
不懂木材业务。"“可是银行业务你更不懂,更难学!而且我知道,你没有经验,
我可以原谅你,北方佬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艾希礼一愣,思嘉马上意识到这些
话得不妥当。艾希礼又转身往窗外看去。
  "我不需要谁来原谅我,我应该凭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为止,我这一辈子都
干了些什么呢?我得做出点成绩来,要不就彻底完了,不过这也是我自己的过错,
我在你的牢笼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可是木材厂赚的钱,我愿意和你平分,艾希
礼!你是在自力更生呀,因为----因为那是你自己的工作和买卖呢。"“那也一样,
平分,也不全是我挣来的,而是你送给我的,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思嘉--
--我自己,媚兰,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吃的,住的,甚至穿的衣服,都是你送
的,可是我还没有什么给过你报答呢。"“哎,你是给过的。威尔就不可能----"
“我现在劈柴已经劈得很不错了。"“艾希礼!"她用绝望的声音叫道。艾希礼那
讥讽的语气使她两眼充满了泪水。"我离开这一段时间里,你出了什么事?
  你现在说话这样严肃,这样辛酸!过去你可不是这样啊!"“出了什么事?一
件很重要的事,思嘉,我一直在思考。
  投降以后,一直到你离开这里这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我没有真正地思考过。
我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中,只要有东西可以吃,有床可以睡,就行了。但是你去亚
特兰大的时候,是肩负着一个男人的重任去的,我觉得自己比男人差得远,甚至
比女人更差。有这样的想法而不能摆脱。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要摆脱这种想
法,有些人在战争结束的时候,情况还不如我,可是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情况吧。
所以我要上纽约去。"“可是,我不明白!你要是想找工作,亚特兰大和纽约不是
一样吗?而且我的木材厂----"“不行呀,思嘉,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要定
要到北方去。我要是到亚特兰大给你干活,那我就彻底完了。"“完了----完了-
---完了"这个字眼儿就像丧钟一样在她心中一阵阵回荡,使她感到害怕。她立刻
朝他望去,看见了明亮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在看着她,并且透过她看到了一种
命运,而这是她既看不到,也不能理解的。
  "完了?你是说----难道你做过什么错事,亚特兰大的北方佬能拿你治罪吗?
我是说----关于帮助托尼逃跑的事,要不----要不----艾希礼,你没有参加三K
党吧?"他立刻把望着远处的目光收回来,刚刚开始微微一笑,就又收住了笑容。
  "我忘了你喜欢按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我并不是怕北方佬,我的意思是,我
要是到亚特兰大去继续接受你的帮助,我就把任何自立的希望永远葬送了。"“噢,
"她马上松了一口气,"原来就为了这个!"“是啊,为了这个,"他又笑笑,比刚
才更没有笑意。"就为了我作为男人的骄傲,为了我的自尊心,还有一点,你也许
会称之为我的永远不泯灭的灵魂。"“不过,"她又开始一个新的回合,"你可以逐
渐把木材厂从我这里买过去,这就是属于你的了,然后----"“思嘉,"他用严厉
的口气找断她,"我告诉你,不行!我还有别的原因呢。"“什么原因?"“你比任
何人都清楚。"“噢----那个呀?不过----没关系,"她连忙解释好让他放心。"你
知道,去年冬天,我在果园里答应过的,我会履行我的诺言,而且----"“这么说,
你比我更能控制自己。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履行这样一个诺言,我本不该提这件
事,不过我不能不让你明白。思嘉,这件事我不想再谈了,已经了结了。威尔和
苏伦结婚以后,我就到纽约去了。"他睁得大大的两眼,发出强烈的目光,和思嘉
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他就匆匆地朝门口走去,他的手放在门把上。思嘉痛苦地望
着他,这次谈话已结束了,她失败了。经过这一天的劳累和悲伤,加上眼前的失
望,她突然感到软弱无力,精神也一下子垮了,她大叫一声:"哎,艾希礼!"接
着她就倒在破旧的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她听见他迈着犹豫不定的脚步离开屋门向她走过来,听见他无可奈何地一遍
一遍地她头上唤着她的名字。接着又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厨房顺着走廊传过
来,媚兰突然来到屋里,她睁着两只大眼睛,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思嘉。.....不是孩子。.....?"
  思嘉趴在满是尘土的软垫上,又大喊起来。
  "艾希礼----他真坏!坏透了----真可恨!"“唉,艾希礼,你把她怎么了?
"媚兰蹲在沙发旁边,把思嘉搂在怀里。"你对她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干呢?这
会使她早产的,来,亲爱的,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出了什么事呀?"“艾希礼-
---他真----真顽固,真可恨!"“艾希礼,你真让我吃惊,害得她这样伤心,也
不看看她那情况,而且奥哈拉先生又是刚刚下葬。"“你别朝他发火!"思嘉自相
矛盾地说。她突然把头从媚兰肩上抬起来,她那浓黑的头发也从发网里散落出来,
满脸都是眼泪。"他有权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媚兰,让我解释一下,"艾希礼说,
他的脸色熬白。"思嘉好心要在亚特兰大给我安排一个工作,在她的一家木材厂里
当经理----"“当经理!"思嘉气愤地说。"我说赚的钱和他对半分,他----""我对
她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要到北方去,她—-"“哎呀,"思嘉一边说,一边又
哭起来。"我对他说了又说,我多么需要他----我如何找不到人来管理这个木材厂
----我又要生孩子了----可是怎么也不肯来!所以现在----现在我只好卖掉这个
木材厂,而且我明白卖不上什么好价钱,这样我就要赔钱,我们还得挨饿,可他
丝毫不关心,他坏透了!"她说完了,又把头搭在媚兰瘦小的肩上。这时她觉得有
一线希望,也就不像刚才那样痛苦了,她意识到媚兰对她忠心耿耿,能够助她一
臂之力,她感到媚兰非常气愤,因为任何人,哪怕是自己亲爱的丈夫,只要把思
嘉惹哭了,都会使她气愤的。媚兰像一只倔犟的小鸽子飞到艾希礼的面前,对着
他吸起来,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
  "艾希礼,你怎么能不听思嘉的话呢?她为我们做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啊!
这样我们显得多么忘恩负义呀!她现在怀着孩子,没有什么办法----你怎么这样
不懂事,咱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人家尽力帮了咱们,现在人家需要帮助了,你却
不干!"思嘉偷偷看了看艾希礼,见他两眼盯着媚兰愤怒的黑眼睛,脸上带着明显
的惊异和犹豫不决的神情。同时,思嘉也为媚兰进行攻击的猛烈程度感到惊讶,
因为她知道媚兰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不用妻子来指责的,认为他的决定仅次于上帝
的决定。
  "媚兰。....."他刚想说话,又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停下来。
  "艾希礼,你还犹豫什么?想一想她为我们----为我,做过多少事吧!我生小
博的时候,要不是她,我就死在亚特兰大了。而且她----是的,她还杀了一个北
方佬,这全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件事你知道吗?为了我们,她杀过一个人。你和
威尔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像奴隶一样,什么都干呀,干呀,就为了我们这两张嘴,
我一想起她犁地、摘棉花的情景,我就----啊,亲爱的!"说到这里,她又飞奔到
思嘉身旁,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吻起思嘉散乱的头发来。"现在她头一回要求我
们为她做一点事----"“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你就不必说了。"“艾希礼,你想
想!除了帮助她以外,你还该想到,在亚特兰大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而不必和
北方佬生活在一起,这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那儿有皮蒂姑妈和亨利叔
叔,还有我们那么多朋友,小博可以和许多小朋友玩,还可以去上学。要到北方
去,我们就不能让他去上学,和北方佬的孩子混在一起,和小黑鬼同班上课,那
我们就得请家庭教师,可我们又怎么又负担得起呢----"“媚兰,"艾希礼语调平
静的说。"你真的这么想去亚特兰大吗?我们商量去纽约的时候,你可没说呀,你
从来没表示----"“噢,咱们商量去纽约的时候,因为我觉得你在亚特兰大无事可
做,而且我也不便多言多语。丈夫到哪里,做妻子的就该跟到哪里,现在既然思
嘉这么需我们,这顶工作又非你来承担不可,那咱就回家吧!回家!"她紧紧地搂
着思嘉,用非常兴奋的语调说。"这样我就又可以看到五点镇和桃树街了,还有-
---还有----啊,我多么想看看所有这些地方啊!也许我们还能够有一自己的小家
庭。多么小,多么简陋,都没关系,那可是我们自己的家呀!"她眼睛里放射出了
兴奋、喜悦的光芒,另外那两个人目不转眼地看着她,艾希礼显得不知所措的样
子,思嘉则又惊讶又羞愧。她从来没想到媚兰这样留恋亚特兰大,盼着回去,盼
着有一个自己的家。媚兰在塔拉显得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说她想家,的确使思嘉
感到吃惊。
  "思嘉,你总为我们想到这一切,你可真太好了。你知道我多么想家呀。"媚
兰爱赞扬别人良好的动机,其实有时别人也不见得有此动机,思嘉遇到这种情况
总觉得惭愧和不愉快,现在正是这样,所以她突然感到无法正眼看艾希礼和媚兰
了。
  "你想到过没有,我们可以有自己的一所小房子,我们结婚已经五年了,却还
没有一个家。"“你们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在皮蒂姑妈家里。那里也就是你们的家。
"思嘉含糊地说。她在玩弄一个沙发靠垫,两眼往下看,以免流露出获得初步胜利
的心情,因为她意识到情况知向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谢谢你,亲爱的,不麻烦了。那样太拥挤,我们还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
-喂,艾希礼,快说同意呀!"“思嘉,"艾希礼用非常平淡的语气说,"看着我。
"思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一双灰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无可奈何的神情。
  "思嘉,我去亚特兰大。.....我对付不了你们俩。"他说完以后,转身走出屋
去。思嘉心中胜利的喜悦立刻被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心理所抵消。艾希礼刚才说
话的神情,和刚才他说要是去亚特兰大就彻底完了神情一模一样。
  苏伦和威尔结了婚,卡琳到查尔斯顿进了修道院,随后艾希礼和媚兰就带着
小博到亚特兰大来了。迪尔茜也跟他们来了,给他们做饭,看孩子,百里茜和波
克暂时留在塔拉,等将来威尔另外找到黑人帮他干农活儿的时候,他们也要到城
里来的。
  艾希礼在艾维待找到一所小砖房,就在这里安了家。这所房子就在皮蒂姑妈
房子后面,两家的后院紧挨着,中间只隔一道没有修剪的,显得很乱的水蜡树篱
笆。媚兰选定这个地方,就是因为靠得近。回到亚特兰大的头一天早晨,她就一
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搂着思嘉和皮蒂姑妈不放,她说,离开亲人的时间太
长了,现在住得再近也不嫌近。
  房子原来是两层的,城市被围攻的时候,炮弹把上面一层打坏了,投降以后,
房主回来,因无钱修复,只好给残存的这一层加了个平顶,这样一来,这所房子
就显得又矮又宽,不成比例,好像是孩子们用鞋盒子垒着玩的一样,不过这所房
子离开地面还是很高的,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窖,有一长溜台阶弯着通到上面。
看上去有点可笑,这地方虽然显得很简陋,却也有所长处。有两棵秀丽的大橡树
为它遮阴。台阶旁还有一棵落满灰尘,开着许多白色的花朵的玉兰,大片的草地
上长满了三叶草,边上是杂乱无章的水蜡树篱笆,上面还缠绕着散发着芳香的忍
冬的藤蔓。草地上,有一簇簇的玫瑰,经过摧残之后,主干上又发出了新枝,还
有粉色的紫薇争芳斗艳,仿佛它们头顶上上从没发生战乱,北方佬的战马也没啃
过它们的枝叶。
  在思嘉眼里,没有比这再难看的房子了。可是媚兰觉得就连"十二橡树"村那
样的大厦也没有这所房子好看。这是他们的家。她和艾希礼和小博总算在自己的
家里团聚了。
  从一八六四年以来,英迪亚·威尔克斯就和霍妮一起住在梅肯,现在也搬到
她哥哥这里来住了,房子不大,显得有些拥挤。但是艾希礼和媚兰还是欢迎她的。
时代变了,钱虽不多,可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南方的老规矩:对于亲属中生活无着
落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热烈欢迎的。
  霍妮嫁人了,而且据英迪亚说,嫁了个各方面不如她的人。此人是个粗人,
原来住在西边的密西西比州,后来在梅肯落了户。他红脸膛儿,大嗓门,一天到
晚乐呵呵的。英迪亚并不赞成这门婚事,正因为这样,住在一起就不愉快。她一
听艾希礼有了自己的家,很高兴,这样她就能搬出来,免得别扭,也免得看着妹
妹和一个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还觉得幸福,这使她感到难受。
  家中除了英迪亚以外,其他人私下里都认为霍妮头脑简单,就知道傻笑,竟
然也找到了一个男人,真令人惊讶,因为比人们原来预料的情况好多了,她丈夫
倒也是正经人,还颇有些财产,不过英迪亚生在佐治亚州,又是在弗吉尼亚州受
的教育,所以她总认为东海岸以外的人都是野人,都是蛮种。她搬出来,感到高
兴,说不定霍妮的丈夫也同样感到高兴,因为近来英迪亚很难对服。
  英迪亚已完全是一副老处女的样子了。她25岁,看上去也的确是这个年纪,
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再追求美貌了,她那即没有睫毛又暗淡无光的眼睛不妥协地正
视世上的一切事物,她那薄薄的嘴唇总是闭得紧紧的,显得很傲慢。她现在有一
种庄重、骄傲的神气,这种神气,说也奇怪,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树"村时一心想
表现的少女的天真妩媚对她更为合适。人们差不多拿她当寡妇看待。大家都知道,
斯图尔特·塔尔顿要不是战死在葛底斯堡,一定会和她结婚。因此都把她看作未
结婚却早已有主的女人,对她十分尊重。
  艾维街上这所小屋共有六间房,很快就布置起来,但非常简陋,有的是弗兰
克店里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家具,因为艾希礼身无分文,只好赊帐。除了最便宜
的最必需的以外,一概不要。这使得弗兰克感到尴尬,因为他很喜欢艾希礼,这
也使得思嘉颇为难受。思嘉和弗兰克本来愿意免费把店里最精致的红木家具和雕
花黄檀木家具给他们用,但威尔克斯坚持不收。因此他们家显得光秃秃的,难看
得要命。思嘉见艾希礼住的房子既无地毯,又无窗帘,很是过意不去。但艾希礼
对周围的情况似乎毫不在意。媚兰非常高兴,因为这是他们结婚以后头一次有了
自己的家,甚至为了有这样一个家而感到骄傲。思嘉觉得如果朋友们看到他们没
有窗帘,没有地毯,没有靠垫、椅子、茶具也不够用,她会感到难为情,而媚兰
招待客人,却仿佛不缺豪华窗帘和锦缎沙发。
  媚兰表面上很幸福,身体却很不好,生小博时就把身体搞垮了,生了以后在
塔拉过于劳累,使得她更加虚弱,她非常瘦,好像身上的小骨头要扎透她那白皙
的皮肤似的,她带着孩子在后院里玩,从远处看,她就像个小女孩子,腰细得令
人难以相信,更谈不上有什么身段。她的前胸不丰满,臀部和小腹一样平,再说
她既不爱好也想不起来(思嘉这样认为)在衣服前襟上加个褶边,或在后腰上用
点衬,因此越发显得瘦骨嶙峋。身上是这样,脸上也是这样,又瘦又苍白,两道
柔软的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像蝴蝶的触须一样,在没有血色的皮肤上显得特
别黑。在她那张小脸上,两只眼睛太大,下面两片黑,更使眼睛显得特别大,因
而并不觉得美,不过那眼神还和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战乱与无休止的痛苦与劳累都未能影响她那恬静的眼神。这是一个乐观女人
的眼睛,任何狂风暴雨都不能打乱这种女人的内心的平静。
  思嘉心里很纳闷,她这双眼睛是怎么样保养的呢?她一看见,就感到羡慕。
思嘉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时像饿猫的眼睛一样,有一次瑞德谈到媚兰的眼睛,他说
什么来着,是不是用了一个无聊的比喻,说是像两支蜡烛?对,他说像是顽皮的
世界上做出的两件好事。的确也像是两支周围有遮挡的蜡烛,什么风也吹不着,
光线柔和,放射着重归故里的幸福光芒。
  这座小小的住宅总是宾客盈门。媚兰从小就讨人喜欢,大家听说她回来了,
都来看望她。每个人都给她带了礼物,有装饰品,画片,一两把银汤匙,麻布枕
套,餐布,碎呢地毯等。这些小东西都是他们设法保存下来没有被谢尔曼抢走的,
所以非常珍贵,不过他们说这些东西现在自己不大用得着,一定请她收下。
  有些老年人来看她,这些人曾和她父亲一起在墨西哥打过仗,他们带着别的
客人来看看"当年汉密尔顿上校这位可爱的小姐。"她母亲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这
里来,因为她对长辈非常尊敬,眼下年轻人又都忘了规矩,为所欲为,所以长辈
们可以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她的同辈人,那些年轻的妻子、母亲和寡妇喜欢她,
因为她和她们一样吃过苦,受过罪,然而并不怨天尤人,还能怀着同情心听她们
倾诉衷肠,年轻人也上她这里来,因为在她家里可以痛快地玩儿,可以见到想见
的朋友,所以当然要来。
  媚兰待人和蔼亲切,又不爱出风头,在她周围很快就聚集了一伙人,有年轻
的,有年老的,他们代表着残存的战前来特兰大的社会精华,他们的钱袋是空的,
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维护旧制度最坚决。亚特兰大经过战已经四分五裂,许
多人已经死去,整个社会对目前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这样一个社会仿佛看到媚
兰是一个坚强的核心,亚特兰大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媚兰虽然年轻,但她具有劫后余生所所珍视的一切品质:贫穷并因此而感到
骄傲,有勇气,不抱怨,开朗,热情,慈爱,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忠于一切旧的
传统。媚兰不肯改变,甚至不承认在不断弯的环境中有改变之必要。在她家里,
昔日的光景仿佛又重新出现,大家都兴致勃勃,以更加鄙视的眼光看着那些北方
来的冒险家和那些共和党暴发户过奢侈淫逸的生活。
  人们对媚兰那年轻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对过去的一切是忠贞不渝的。这使人
们会暂时忘记自己一伙人中那些使人愤怒、害怕、心碎的败类。这样的人为数不
少,有些人,家庭背景不错,但由于贫穷,走投无路,投靠了敌人,加入了共和
党,接受了胜利者给他们安排的工作,否则他们全家就要依靠救济过活了。有些
年轻人当过兵,现在又没有勇气面对现实,花数年时间去积累自己的财产。这些
年轻人学着瑞德·巴特勒的样子,和北方来的冒险家勾结起来,以极不光彩的手
段赚钱。
  败类之中最坏的要算是亚特兰大那些名门大户的女儿们了。这些女孩子是在
投降以后才长大,对于那次战争只有小时候留下的一些印象,而没有长辈经历的
痛苦。她们既没有失去丈夫,也没有失去情人。她们对过去那种富裕豪华的生活
已没多少印象,而北方来的军官又那么英俊,衣着那么讲究,性情那么温和。他
们举办那么盛大的舞会,他们的马也那么漂亮,他们对南方的姑娘们简直是崇拜
得很呢!他们把南方的姑娘们当作女王来看待,小心翼翼地避免伤害她们的自尊
心,这就使得姑娘们心里想,为什么不和他们交往交往呢?
  他们比城里那帮年轻人可帅多了,城里那些人穿得极差,态度又严肃,干起
活儿来又认真,他们就没有什么时间玩了。
  因此发生过好多起和北方军军官私奔的事,有关的家庭感到异常痛心。有些
兄弟在街上和姐妹相遇也不理睬,有些父母也不肯再提起女儿的名字。那些以"不
屈服"为座右铭的人想起这些悲惨的事就吓得出一身冷汗,但他们一看到媚兰温柔
而又刚毅的面孔,这种恐心理全然消释。老年妇女都说,她为城里的姑娘们树立
了榜样,是她们的楷模,因为她并不炫耀自己的美德,年轻姑娘们也没有对她不
满。
  媚兰没有料到自己竟逐渐成了新社会里的重要人物。她只觉得大家对她很好,
到家里来看她,让她参加她们的缝纫组、舞蹈俱乐部、音乐社团等。亚特兰大一
向爱好音乐,喜欢好的乐曲,南方有些城市讽刺它,说它没有文化,它并不介意。
现在日子越来越艰苦,气氛越来越紧张,人们反倒对音乐又产生了兴趣,而且兴
趣越来越大,因为一听音乐,他们就很容易忘掉街上那些肆无忌惮的黑人,忘掉
那些穿蓝军装的驻军。
  媚兰成了新成立的周末乐团的负责人,这使她感到难为情。她是怎样荣任这
一职务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她会弹钢琴,给谁都能伴奏,就连
五音不全又特别爱唱二重唱的麦克卢尔姐示,她也能为他们伴奏。
  实际情况是这样:媚兰巧妙地把妇女竖琴乐队、男声合唱团、女青年曼陀林
与吉他乐队都统统合并到周末乐团里。这样一来,亚特兰大就能听到很像样的音
乐了。说真的,很多人认为乐团演出的《波希米亚女郎》比纽约和新奥尔良的专
业乐团还要好得多。她设法把妇女竖琴乐队合并之后,梅里韦瑟太太就对米德太
太和惠廷太太说一定要让媚兰负责乐团,梅里韦瑟太太说,媚兰是能和竖琴乐队
合得来,就能和任何人合得来。这位太太本人是卫理公会教堂唱诗班的风琴伴奏,
作为一个演奏风琴的人,她对竖琴和演奏竖琴的人是看不上的。
 
  媚兰还是阵亡将士公墓装修协会的秘书和联盟赈济孤寡缝纫会的秘书。在这
两个组织开了一次联席会,会上争论激烈,有人扬言要武力解决,并断绝曾多年
的友谊,这次会议之后,媚兰就荣幸地得到了这个新的职务。会上争论的焦点是
要不要为联盟战士墓旁的联邦战士墓清除杂草。北方军人墓在这里很不协调,使
得妇女们为美化自己亲人的坟墓的努力前功尽弃。压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炸发出
来,两个组织形式对方,互相怒目而视,缝纫组是赞成清除杂草的,美化协会的
女士们却坚决反对。
  米德太太代表后一种意见。她说:"为北方佬的坟拔草?
  只要给我两分钱,我就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挖出来,扔到垃圾堆上去。"一听这
话,双方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人人各抒己见,谁也不听谁的。这次会是梅里韦瑟
太太家的客厅里举行的,当时梅里韦瑟爷爷被她们轰到厨房里去了,据他后来说,
她们吵得就像富兰克林战场上的炮声一样,他还说,据他观察,参加富兰克林战
斗要比参加这些女士们的会议安全得多。
  不知怎地,媚兰站到了这伙人的中心,而且还以她那素来温柔的声音压住了
她们的争吵声,她壮着胆身这群愤怒的人说话,心里非常害怕,心都提到了嗓子
眼儿了,声音也发颤,但是她不停地喊:"女士们,请听我说!"后来人们渐渐安
静下来"我想说的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想了很久----我们不但应该把杂草
除掉,还应该把鲜花种在----我----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每次往亲爱
的查理墓上放鲜花的时候总要在附近一个北方佬的墓上也放一些,看上去太AE郳
par凉了!"人们一听这话,又骚动起来,比刚才叫嚷得更凶了,不过这次两个组
织合在一起了,他们的意见一致了的。
  “往北方佬的墓上放鲜花!媚兰,你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事!""他们杀死了查
理!""他们还几乎把你也杀了!""你忘了,那些北方佬大概连刚出生的小博也不
会放过。他们甚至想把塔拉的房子烧掉,让你无家可归呢!"媚兰靠在椅背上,勉
强支撑着,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严厉指责,这压力几乎要把她压垮了。
  "啊,朋友们!"她用祈求的语气说。"请听我把话说完!
  我明白我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因为我的亲人之中就死了查理,而且托上
帝的福,他埋在哪里我还知道。而今天在座的许多人,他们的儿子、丈夫、兄弟
死了,埋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不知道,而且----"她激动得讲不下去,屋里一片寂静。
  米德太太愤怒地目光变得忧郁了。葛底斯堡战斗结束之后,她曾长途跋涉赶
到那里,想把达西的尸体运回来,但是没人能够告诉她达西埋在哪里了,只知道
是在敌人的地区里,埋在一条匆匆忙忙挖的沟里了,阿伦太太的嘴唇颤抖了。她
的丈夫和兄弟跟着倒霉的摩根进军俄亥俄,她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北方的骑兵冲
过来,他们就在河边倒下了,埋在何处,她一无所知。艾利森的儿子死在北方的
一个战俘营里,她是个最穷的穷人,无力把自己儿子的尸体运回家来,还有一些
人从伤亡名单上看到这样的字样:"失踪----据信已阵亡,"这就是他们送别亲人
这后了解到的最后一点情况,今后也不会听到什么消息了。
  大家都转向媚兰,她们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为什么又触动这些创伤呢?不知
道亲人埋在哪里----这样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在一片沉寂之中,媚兰的声
音慢慢坚定起来。
  "他们的坟墓可能在北方地区的某个地方,正象有些北方人的坟墓在我们这里,
要是有个北方妇女说要把坟挖开,那有多么可怕----"米德太太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可是如果有一个善良的北方妇女----我总觉得会有些北方妇女是善良的。不
管人们怎么说,北方女人肯定也不都是坏人。要是她们为我们的人清除墓上的杂
草,摆上鲜花,虽然是敌人,也这么做,我们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呀。如果
查理死在北方,我会得到安慰,要是----我不管你们各位对我怎么看,"说到这里,
她的声音又颤抖起来。"我要退出你们这两个俱乐部,我要----北方人的坟墓,凡
是我能找到的,我就要把杂草清除干净,还要种上花,看谁敢阻拦我!"媚兰怀着
毫无畏惧的神情说完这番话以后,就哭着,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
  梅里韦瑟爷爷在时代少女酒馆划定的男子活动区里平安无事,一小时后,对
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说,大家听了媚兰的话,都哭起来,和他拥抱,最后形成了
一次充满友好情谊的盛会。就这样,媚兰当上了这两个组织的秘书。
  "所以她们准备把杂草清除干净。糟糕的是多丽说我特别的愿意帮助,因为我
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我并不讨厌北方人,我认为媚兰小姐是对的,另外
那些泼妇是不对的。不对,在我这个年纪,再加上腰痛,也得去拔草,不可想象。
"媚兰还是孤儿院管理委会的委员,她还征集图书,赠给刚成立的青年读书会,塞
斯庇安一家每月利用业余时间演出一场话剧,就连他们也要媚兰帮忙,媚兰胆小,
不敢站在煤油脚灯前面去讲话,但是她会做服装,需要时她能用粗布制作演戏的
服装。莎士比亚朗读会决定朗读莎翁的作品外,还读些狄更斯先生和布尔沃一利
顿先生的作品,而没有采纳一个年轻会员的建议,读些拜伦勋爵的诗,这也是在
媚兰的帮助之下决定的。媚兰私下里认为那位年轻会员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单身汉。
  夏末的夜晚,在她灯光昏暗的小屋总是坐满了人。椅子不够坐的,妇女们就
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男人们靠在栏杆上,要不他们就坐在纸箱子上或下面的草坪
上。有时客人们坐在草地上品茶,媚兰也只能够用茶水招待客人,思嘉看到这种
情况,心里不禁纳闷,媚兰让人家看这副穷酸相,也不嫌寒碜。思嘉要是不把房
子布置得和战前一样,而且能给客人喝好酒、冷饮,吃火腿、野味,她就无意在
家里招待客人,更不会招待媚兰请的那样有名气的客人。
  佐治亚州著名英雄戈登将军常常和家里人一起到这里来,瑞安神父是联盟的
著名诗人,他每次路过亚特兰大,也一定会到这里来。参加聚会的人津津有味听
他那风趣的讲话,不用怎么催促,他就朗诵他写的《李将军的战刀》或朗诵他那
不朽的诗句《被征服的战旗》。他每次朗诵这首诗都把妇女们感到得落泪。前南
部联盟副总统亚历克斯·斯蒂芬斯,每次来到亚特兰大都要到这里来。人们一听
说他到了媚兰家里,就都赶来,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倾听这
位体弱的人洪亮的声音。经常有十几个儿童在场,在父母的怀里打瞌睡,他们早
就该上床睡觉了,谁家也不想让孩子错过这个机会,这样,若干年后他们就可以
说接受伟大副总统的亲吻,握过他那曾参与指挥这场战斗的手。每一位要人来到
亚特兰大,都要到威尔克斯家做客,并且往往在这里过夜。
  这就使这所平顶的小屋显得愈加拥挤,结果英迪亚不得不在小博活动的小屋
里打地铺,迪尔茜穿过后院的篱笆,跑到皮蒂姑妈那里去代借鸡蛋来准备早餐。
虽然这样,媚兰还是热心款待客人,像大酒店一样。
  媚兰压根儿没想到,人们聚集在她周围,好像聚集在一面褪了色的受人拥护
的军旗周围。因此,有一天,米德大夫的举动使她又惊讶,又羞愧。米德大夫在
媚兰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他出色的朗读了麦克白的台词,吻了吻她的手,
用他先前谈论我们的光荣事业语气说:"亲爱的媚兰小姐:到你家来做客,我总感
到特别荣幸和愉快,因为你----还有和你一样的很多妇女----是一个核心,维系
着我们大家,维系着我们劫后保存下来的一切,他们夺去了我们男子的精华,也
夺去了我们年轻女子的笑声。他们损害了我们的健康,毁灭了我们的生活,改变
了我们的习惯。
  他们摧毁了我们的繁荣,使我们倒退了五十年,他们造成了沉重的负担,使
我们的孩子们不能上学,使我们的老人不能晒太阳。希而我们要重建家园,因为
我们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做基矗只要我们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北方佬拿走什么都没
关系。"后来,思嘉的肚子越来越大,即使披上皮蒂姑妈的大黑披肩也遮盖不住了。
但在这之前,她和弗兰克常常穿过后院的篱笆,到媚兰的门廊上参加聚会。思嘉
总是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点方,躲以阴影里,这样她就不但不引注目,而且可以
尽情地欣赏艾希礼的面庞而不被人发觉。
  事实上是艾希礼把她叹引来的,因她对人们谈话的内容感到厌烦和难过。老
是那一套----首先,艰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势;然后总要谈到内战,妇女们抱
怨什么东西都涨价,问男人们好日子是否还会回来。无所不知的男人们就总是说
一定会回来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生活艰能只是暂时的,妇女们知道这些男
人在撒谎,男人们也知道妇女们认为他们在撒谎。但他们还是照样兴致勃勃的撒
谎,妇女们也都假装相信他们的话。人人都知道艰苦的日子是不会轻易过去的。
  谈完了艰苦的生活,妇女们就要谈黑人怎样越来越无礼,北方来的冒险家如
何令人愤慨,北方士兵在街上游荡多么令人难以忍受。他们问男人们,北方佬改
造佐治亚,还有完没完?男人们就给她们吃定心丸,说改造很快就会结束,总而
言之,一旦民主党人重新获得选举权,改造就结束了。她们很能体谅男人们的难
处,也就不再刨根问底追问究竟何时结束了。谈完了政治形势,就该开始谈内战
了。
  要是两个过支持联盟的人不管在哪里碰到一起,他们就只有一话题,要是十
几个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兴高采烈地再打一遍,他们最爱说的就是"如果怎样怎
样。"“如果当时英国承认了我们----""如果当时杰夫·戴维斯征集了所有的棉花,
而且在加强封锁之前就运到英国—-""如果朗斯特里将军在葛底斯堡服从命令的话
----"“如果斯图尔特将军在马尔斯·鲍勃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在身边,而不是在进
行袭击----""如果石壁杰克逊没有牺牲----""如果维克斯堡没有陷落----""如果
我们能再坚持一年----"总要提到的还有:"如果他们没有让胡德取代给翰斯顿--
--"或者说"如果他们在多尔顿是让胡德指挥,而没有让给翰斯顿指挥----"如果!
如果!他们在寂静的黑夜里,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快----步兵,骑兵,炮兵,使
他们回忆起火红的年代,在垂暮之年回想起那炎热的盛夏。
  "他们怎么不谈点别的呢?"思嘉暗自思忖。"光是谈内战,老是谈内战,除了
内战,什么都不谈。大概一直到死,他们也不会谈别的了。"她四处张望,看见小
孩子躺在父亲的怀里,睁着大眼睛,喘着粗气,聚精会神听大人讲述如何夜间出
击,骑兵勇猛往前冲,把战旗插在敌人的防御工事上。他们能听到战鼓声、号角
声、南方起义者呼叫声,他们能看见脚上打了泡的士兵扛着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
进。
  "这些孩子将长长大了也只会谈论内战,不会谈论别的。
  他们会认为打北方佬是了不起的事。是光荣的事,哪怕是瞎着回来,瘸着回
来,甚至干脆回不来。他们都愿意记住这场战争,谈论这场战争。我可不愿意。
这场战争,我连想都不愿意想。要是能忘,我愿意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啊,要
是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该多好啊!"媚兰说起在塔拉发生的事情,把思嘉描籥e成
一个英雄,说她怎样对付侵略者,怎样保住查理的战刀,怎样勇敢地扑灭了大火。
思嘉一面听,一面起鸡皮疙瘩。对于这些往事,她既不感兴趣,也不感到自豪。
她根本就不愿意想这些事。
  "唉,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忘掉呢?为什么不能不往后看,而往前看呢?我
们打那场战争是不明智的。还是赶快把它忘掉的好。"不过看起来除了她,谁也不
愿意把它忘掉,所以思嘉很高兴能如实地对媚兰说,即使是在黑夜里,她也不想
露面,怕她为情。媚兰对这样的解释是十分理解的,和生育有关的任何事情她都
非常体谅。媚兰很想再生一个孩子,但是米德大夫和方丹大夫都说,如果再生孩
子,她就活不成了。但她又不肯完全听从命运的摆布,所以就大部分时间和思嘉
待在一起,借以体验怀孕的乐趣,虽然不是自己怀孕,而思嘉本来就不大理想这
个孩子,而且嫌他来得不是时候,因此就觉得媚兰这种态度极其无聊。但她暗自
高兴,因为大夫发了话,艾希礼和他妻子就不可能再痛痛快快地过性生活了。
  现在思嘉常常见到艾希礼,但是从来没有单独会见过他。
  他每天从木材厂下班回家,总是先到思嘉这里报告一天的工作情况,但常常
有弗兰克和皮蒂在场,有时更糟糕,连媚兰和英迪亚也在场,她只能问几个生意
有关的问题,出几个主意,然后就说:"谢谢你来一趟,明儿见。"思嘉心里想,
要是没有怀孩子该多好啊!有这天赐良机,她就可以每天早止和他一起赶车到木
材厂去,路上经过那清静的小树林,没有人盯着他们,他们就可以想像重新回到
战前那悠闲的日子了。
  不过她决不会要求他说什么表白爱情的话,决不再提爱情的事,她已经暗地
里起过誓,不再做这样的事了。但是,如果有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说不定会摘
下他那副假面具。自从来到亚特兰大,他一直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不定他
还会回到老样子,重新成为那次野宴之前的艾希礼,成为他们彼此表露爱情之前
的艾希礼,即便他们不能成为情人,也可以重新做朋友,借他的友谊之光来温暖
自己冷漠的心。
  "我要是赶快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她焦急地盘算着,"到那时候,我们就可
以天天一起赶着车去上班,可是一路上闲聊----"她恨不得赶快把孩子生下来,不
光是因为她强烈地希望和他在一起,木材厂也需要她照料,她不直接管理,交给
休和艾希礼来经营,从那时起,两个厂子一直是亏损。
  休虽然非常努力,却极不称职。他不会做生意,更不会对付工人,谁都能压
他的价。要是有个狡猾的顾客非说木材质量不高,不值要的那个价,休就会感到,
作为一个正人君子,只能表示歉意,低价出售。休卖了一千英尺的地板料,思嘉
知道售价后,气得大哭了一场,那是厂里生产的质量最高的地板料,休简直是白
送了!除此之外,他也不善于对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开工钱,领了工钱就去喝
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第二天早上就不来上班。遇到这种情况,休就不得不别找
别的工人,造成误工。因为这些困难,休一连数日未能进城去推销木材。
  利润从休的手上流走了,他这么愚蠢,思嘉自己又夫能为力,因此急得不得
了。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辞掉,另找一个人,谁都会比他强,她再也
不用自由的黑人,给自己找麻烦了。自由的黑人说走就走,靠他们怎么能干活呢?
  因为有工人没有上工,休前来报告,思嘉和他大吵了一通,随后对丈夫说:
"弗兰克,我基本上拿定主意了,我要雇几个囚犯到厂里来干活。不久以前,我和
约翰尼·加勒格尔谈了谈。他是托米·韦尔伯恩的领班。我说我们用黑鬼干活儿,
不出活。他问我为什么不用囚犯,我一听,感到这个主意不错。他说,我可以从
别人手里转雇几个,用不着多少钱,供他们吃饭也很便宜。他还说,我可以爱怎
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他们,'自由人局'也不能像一窝蜂似地来给我找麻烦,多管闲
事。约翰尼·加勒格尔和托米的合同一到斯,我就把他雇来经营休管的那个厂。
他既然能让他管的那帮难应付的爱尔兰人干活,就一定能让囚犯们干很多活儿。
"用囚犯干活!弗兰克惊异得目瞠口呆。这是思嘉提出的许多异想天开的计划中最
坏的一个,甚至比开一个酒馆的想法还要糟糕。
  这个主意,至少在弗兰克和他接触的思想保守的人看来,是不行的。这种雇
犯人的新制度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战后佐治亚州很穷,政府养不起犯人,就让需
要大批劳力的人把他们雇去,修铁路,或在松树林和伐木场干活。虽然弗兰克和
他结交的那些文质彬彬的教徒认为有必要实行这种制度,他们照样横加指责。其
中有些人原来就不相信奴隶制度,现在他们认为这种制度比过去的奴隶制度还要
坏得多。
  思嘉居然想雇犯人干活!弗兰克知道,如果思嘉这样做了,他就永远抬不起
头来了。这比拥有木材厂并且亲自经营要糟得多,比她做过的任何事情都糟得多,
过去他表示反对,还总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别人会怎么说呢?"不过这次----这
次就不光是害怕舆论界的议论了。他觉得这与贩卖人口和卖淫一样坏。如果他允
许思嘉做这件事,这就是他灵魂中的一项罪孽。
  弗兰克深信此事不妥,就鼓起勇气制止思嘉,不让她干,言词之强烈使得思
嘉吃了一惊,不吭声了,最后,为了平息他的愤怒,思嘉赔笑脸说她并不想真干,
还说她只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没办法,才发脾气的,可是她暗中仍在盘算这件
事,并且有点想干。雇用犯人干活,这能解决她最大的一个难题,不过要是弗兰
克如此强烈地反对----她叹了一口气,哪怕两个木材厂有一个是赚钱的,她也能
顶得祝可是艾希礼经营的木材厂并不比休高明。
  刚开始,艾希礼没有尽快把厂子管好,没有比思嘉自己经营时多赚一分的钱,
使得思嘉感到惊讶,失望。他很精明,又读过那么多书,完全没有道理经营不好,
赚不到钱。但是他并不比休经营得好。他没有经验,处理不当,全然没有商业头
脑,不愿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在这些方面,他和休是一样的。
  爱情使得思嘉很快为艾希礼找到了借口,她认为这两个人是不同的。休就是
笨,笨得没办法,而艾希礼则是不熟业务。不过她也感到艾希礼不能像她那样的
脑子里迅速作出判断,出一个合适的价。有时她甚至怀疑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辩
认地板和窗台板。因为他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以信任。他就觉得和他打交道的
那些无耻之徒也都是可以相信的。有好几次,如果不是思嘉巧妙地进行干预,就
赔钱了。除此之外,他要是对某一个人有好感----看来他有好感的人还真不少--
--他就把木材赊给他们,从来也想不到要查一查,看这些人有没有银行存款或别
的财产。在这一方面,他和弗兰克一样不灵。
  但是思嘉仍然觉得,他总能学会的,在他学的过程中,思嘉以母亲般的慈爱
容许他处理不当,并且耐心等待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思嘉这里来,无精打
采的样子,她总是孜孜不倦地给他出些主意,既不伤他的自尊心,又对他有帮助,
尽管她这样鼓励他,安慰他,但他眼睛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呆滞的眼神,她感
到不可理解,甚至感到害怕,他变了,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只要她能单独见一见
他,说不定就能找出其中的奥秘。
  这种情况害她一连好多天睡不好觉。她为艾希礼担心,一方面是因为她发现
艾希礼不愉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知道他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无助于他成为一个
好的木材商人。让休和艾希礼这样两个没有商业头脑的人来经营她的木材厂,简
直是受罪,为了度过这最艰难的几个月,她曾绞尽脑汁,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如
今眼看着竞争的对手把最好的顾客都吸引去了,实在感到痛心。唉,她要是能马
上重新开始工作就好了!由她亲自来指导艾希礼,他就肯定能学会。约翰尼·加
勒格尔管另外那个木材厂,她来主持销售,这样情况就好了。至于休,他要是还
想干,就让他赶车送货,他也就能干点这个。
  当然,加勒格尔虽然很能干,却是一个十分狡猾的人,可是----不用他,又
用谁呢?为什么那些既能干又诚实的人不愿给她干活呢?现在如果有这么一个能
替代休的工作,她就不着这么操心了,但是----托米·韦尔伯恩虽然腰部有伤,
却成了城里生意最好的包工头,人们都说他赚钱像造钱一样。梅里韦瑟太太和雷
内也干得不错,在繁华闹市开了个面包房,雷内是用真正法国人的勤俭精神来经
营这个店的。梅里韦瑟爷爷也兴高采烈地从厨房角落里解放出来,赶车替雷内送
糕点呢。西蒙斯家的几个男孩子也忙得热火朝天,他们经营一个砖窑,工人一天
三班倒。凯尔斯·惠廷的头发拉直机也大赚其钱,因对他对黑人说,要是他们的
头发老这么鬈曲着,就永远不让他们投共和党的票。
  所有思嘉认识的能干的年轻人,包括大夫、律师、店主,情况都一样。内战
刚结束时候的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一归而光,大家都忙头为自己赚钱,谁也顾不
上帮她赚钱,清闲的只有像休这样的人,像艾希礼这样的人。
  又要作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上加忙埃"我决不再要孩子了,"她下定了
决心。"我可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年生一个。天啊!一生孩子,一年就有半年
不能去木材厂,现在我算明白了,木材厂我一天不去都不行,我要直截了当告诉
弗兰克,我不再要孩子了。"弗兰克是希望多要几个孩子的,但是思嘉有办法对付
他。
  她已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个孩子了。木材厂重要得多。
 
              第四十二章

  思嘉生了一个女儿,小家伙不大,头上光秃秃的,丑得像只没毛的猴子。她
长得像弗兰克,真是可笑。父亲特别疼爱她,只有他才觉得认为女儿长得好看。
不过邻居们出自好心,都说小的时候丑,长大了就漂亮了,小孩子都是这样。女
儿取名爱拉·洛雷纳,爱拉是为了纪念外婆爱伦,洛雷纳是当时女孩子最流行的
名字,正象生了男孩子取名罗伯特·李,或叫"石壁杰克逊,"黑人生了孩子就叫
亚伯·林肯,或者叫"解放"。
  这孩子是在一个星期的中间出生的。那时亚特兰上空笼罩着一片紧张,人心
惶惶,觉得大难临头。一个黑人夸耀说他强奸了一个白种女人,于是就被抓起来
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审判,三K党就冲进监狱,悄悄把他绞死了。三K党这样做,
是为了使那个尚未暴露姓名的不幸的女人不必到公开的法庭上去作证。这个女人
的父兄哪怕把她杀了,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去宣扬自己的耻辱。因此市民们认
为把这个黑人绞死似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实际上这也是惟一可行的体
面的解决办法,但是军事当局却大发雷霆,他们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当
众作证。
  军队到处抓人,宣称即使把亚特兰大所有的白人男子全都关进监狱,更要把
三K党消灭干净,黑人非常紧张,也很不满,暗地里抱怨说要放火烧白人的房子
进行报复。谣言满天飞,有的说北方佬抓住肇事者要统统绞死,有的说黑人要集
体暴动,反对白人,老百姓关门闭户,待在家中,男人们也不敢去上班,怕留在
家里的妻子儿女无人保护。
  思嘉身体虚弱,卧床休养,默默地感谢上帝,艾希礼头脑清楚,没有参加三
K党,弗兰克年纪太大,精神不济所以也没有参加。否则北方佬不定什么时候就
突然出动,把他们抓起来,那有多么可怕呀!现在的情况就够糟的了,三K党里
那些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怎么就不能暂时不添乱,不这样刺激北方佬呢?说不定那
个女人根本没有被奸污,说不定她只是受了惊吓,胡言乱语,而很多人却可能因
为她而送命。
  气氛十分紧张,就好像看着一根点燃的导火线慢慢向一桶炸药烧去。在这样
气氛下,思嘉倒很快恢复了体力。她充沛的精力曾帮她在塔拉渡过难关,现在又
要发挥更大的作用。生下爱拉·洛雷纳不到两周,她就能坐起来,还责怪女儿不
爱动,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下地了,她非要去照料厂子不可。厂子目前没有人管,
因为休和艾希礼都不敢整天把家眷扔下不管。
  然而她遇到了沉重的打击。
  弗兰克刚刚做父亲,非常高兴,就鼓足勇气阻挡思嘉外出,因为外面情况的
确很危险。思嘉本不必为此事着急,她可以不予理睬,径自出去办事就是了,可
是弗兰克已经把她的马和车封闭在车房里,而且发了话,除了他本人以外,谁也
不准动用,更糟糕的是在思嘉卧床的时候,弗兰克和嬷嬷在家里细心搜寻,把她
藏的钱都找出来了,而且用弗兰克的姓名存在了银行里,因此思嘉现在连车也没
法雇了。
  思嘉对弗兰克和嬷嬷大发雷霆,接着又软下来,苦苦哀求,最后她像一个得
不到满足而急得发狂的孩子,整整哭了一上午,虽然她这么痛苦,却只听见人家
说:"哎呀,宝贝儿!
  别耍小孩子脾气呀!"或者说:"思嘉小姐呀,你要是再哭啊,你的奶就要变
酸了,孩子吃了是要肚子疼的哟!"思嘉气冲冲地跑出去,穿过后院,来到媚兰家
里,嘶哑着嗓子诉说她的委屈,宣称就是走着也要到木才厂去,她要让亚特兰大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嫁给一个多么卑鄙的坏蛋,她可不能像个没有头脑的顽皮孩
子,让人家耍着玩儿。她要带上一支手枪,谁威胁她,就打死谁,反正已经打死
过一个人了,她想----的确很想----再打死一个。她要----媚兰本来连自家大门
口都不敢迈出,听她说要这样干,吓得心惊胆颤。
  "哎呀,你可千万不能冒险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活不成了。你可
千万----"“我偏去!我偏去!我走着----"媚兰看着她,发现她不像是一个产后
休弱的女人在撒气。
  思嘉脸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的表情,和她父亲杰拉尔德·奥哈拉
拿定主意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媚兰对这种表情是很熟悉的。她伸出胳臂
搂住思嘉的腰,搂得紧紧的。
  "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你那么勇敢,这几天艾希礼到厂里去,我不敢让他去。
唉,亲爱的,我真糊涂!亲爱的,我会告诉艾希礼,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可以过
来和你和皮蒂姑妈作伴,让他去上班----"思嘉自己很清楚,当时艾希礼是不可能
独自应付局面的,所以她就大声说:"你这样干没用!他要是老惦记着你,去上班
又有什么用?没有一个人不可恨!就连彼得大叔都不肯和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
怕!我自己去。我要一步一步走着去,总能在什么地方找几个黑鬼干活儿----"
“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这样。你会出事的,听说迪凯特街上的棚户区有许多
为非作歹的黑鬼,你还必须从那儿经过不可。让我想一想----亲爱的,答应我你
今天什么事情也不做,让我想想办法。回家去休息会儿吧,你的脸色很不好。
  你要答应我。"
  思嘉由于大发脾气,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也就只好这样了。她垂头丧气地表
示同意,然后就回家去了。家里人想与她和好,都被她顶了回去。
  那天下午,一个陌生人穿过媚兰家和矮树篱笆,一拐一拐地走进了皮蒂姑妈
的后院,虽然他就是嬷嬷和迪尔茜所说的那种"无业游民",媚兰小姐在街上遇见
就会把他们接到家里,让他们住在地窖里。
  媚兰这所房子有三间地下室,过去两间人住,一间放酒。
  现在迪尔茜住着一间,另外两间住的是衣衫褴褛的可怜的过路人,川流不息,
除了媚兰,谁也弄不清楚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只有她知道是在哪儿遇上
他们的。也许那两个仆人说的是对的。她确实是在街上遇见他们的。不过既然有
些重要人物和不那么重要的人物到她的小客厅里来,不幸的人们也就可以到她的
地窖里来,吃点东西,睡一觉,带上点吃的,再赶路。到这里住宿的,一般都是
过去南部联盟的兵,他们粗鲁,没有文化,无家可归,他们也没有亲人,四处流
浪,寻求工作。
  在这里过夜的还往往有面色黝黑、饱经风霜的农村妇女,带着一大群金黄头
发、默不作声的孩子。这些妇女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丢掉了农场,正在到处寻
找失散的亲人,令人吃惊的是附近有时还会出现外国人,他们不会讲或者只会讲
一点英语,他们是听了花言巧语,以为南方的钱好挣,才到这里来的。有一天,
一个共和党人在这里过夜,起码嬷嬷非说他是个共和党人,她说共和党人她能闻
出来,就像马能闻到响尾蛇一样,当然谁也不相信嬷嬷说的这一套。因为大家认
为媚兰慈爱也会有个限度,至少大家希望如此。
  那陌生人走进后院时,思嘉正在侧面的回廊上,怀里搂着小女儿,在11月
微弱的阳光下晒太阳。思嘉一看见他就想:"是的,他一定是媚兰的那帮瘸腿狗。
他还真是个瘸子呢!"这个人装着一条假腿,走起路来和威尔一样,一拐一拐的。
他是一个高个子的瘦的老头,头发已经脱落,头皮红得发亮,看上去很脏,灰白
胡子长得可以塞到腰带底下。他满脸皱纹,面无表情,看上去60开外,但身体
看上去还较确朗。
  此人其貌不扬,虽然装了假腿,走起路来却和长虫一样快。
  他上了台阶,朝思嘉走来,还没讲话,思嘉发现他鼻音很重,带卷舌音,这
在平原地带是很少见的,因而断定他是在山里长大的。他的衣服虽然破旧不堪,
却和大部分山里人一样,有一种沉静而高傲的神气,决不容许别人冒犯,他的胡
子上有嚼烟叶的口水,嘴里含着一大团烟叶,显得脸都有些变了形。他的鼻子又
窄又高,两道眉毛下边是一个空洞,腮帮子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形成一条对角
线,一直插到胡子里。另一只眼睛很小,冷淡而无光,那是一只呆板无情的眼睛。
在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支沉甸甸的手枪,很显眼,破靴子的口上还露着一把单刃猎
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回敬了思嘉一眼,隔着栏杆啐过一口痰来,这才开始说话,"他那只
独眼中有一种蔑视的眼光,但不是蔑视她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女性。"“威尔克斯
小姐让我来给你干活,"他简捷地说。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好像不习惯于说话,
说得很慢,很费劲,"我叫阿尔奇。"“很抱歉,我没有活儿给你干,阿尔奇先生!
"“阿尔奇是我的名字。"“请原谅,那你姓什么?"他又啐了一口痰,"这不干你
的事。"他说,"你就叫我阿尔奇吧。"“你姓什么我不管!我没有活儿给你干。"
“我看不然,威尔克斯小姐说你要像个傻瓜似的到处乱跑,很不放心,所以派我
来给你赶车。"“是吗?"思嘉说。这人说话如此放肆,媚兰多管闲事,这使她感
到很生气。
  他那只怀着敌意的独眼与思嘉的眼光相遇,但这敌意并不是对她而来的,"是
啊,男人要保护自家女人,女人就不该找麻烦,你要是非出去不可,我就给你赶
车,你憎恨那些黑鬼,也憎恨北方佬。"他把嘴里烟叶从一边倒到另一边,没等主
人让,就在最高一磴台阶上坐下来。"别以为我愿意给女人赶车,可是威尔斯小姐
待我好哇,她让我住在她的地窖里,是她让我给你赶车的。"“可是----"思嘉无
可奈何地说。但她刚一开口就又停住了,对这个人端详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脸
上露出了笑容,这个老家伙的相貌她并不喜欢,可是用了他,事情就好办多了。
  有他赶车,思嘉就可以进城去,到木材厂去,或者去找顾客,有他做保镖,
谁也不用怕她不安全。一看他那副模样,谁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就这样吧,"她说。"但是这件事得征求我丈夫的同意。"弗兰克单独和阿尔
奇谈了谈,也勉强同意了,接着就给车房发话。思嘉的马车可以启用了。他原本
期望思嘉做了母亲以后会变,现在他失望了,而且有些难过。但一转念,又觉得
如果思嘉非要到那些该死的木材厂去,阿尔奇可就来得太巧了。
  对于这样一种安排,刚开始整个亚特兰大都感到惊讶。阿尔奇和思嘉在一起
很不协调,一个是面貌凶恶的脏老头子,拖着一条假腿,耷拉在挡泥板上,一个
是衣着整洁的漂亮少妇,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只见他二人不停地在城内外到处
奔波,彼此很少说话,显然是互相嫌弃。他们在一起,显然是各有所需,他需要
的钱,而她需要有人保护。城里的女人都说,起码这比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个
叫巴特勒的男人驾着车到处跑要好。她们都在纳闷,不知道瑞德·巴特勒这些日
子到哪里去了。三个月以前,他突然消失了,就连思嘉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阿尔奇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别人不跟他说话,他是一声不吭的。回答别的问
话,也是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每天早上从媚兰的地窖里出来,就坐在皮蒂姑妈
房前的台阶上,一面嚼烟叶,啐唾沫,一面等候思嘉。思嘉一出来,彼得便把她
的马车从车房赶出来。彼得大叔很怕阿尔奇,只是不像怕魔鬼和三K党那么厉害
罢了。就连嬷嬷也是摄手摄脚地从他身旁走,过不敢出声。他憎恨黑人,黑人也
知道,而且怕他。
  除了原有的手枪和猎刀以外,他又增加了一把手枪,他在黑人中间,真是远
近闻名。他从来不真的拨出手枪,甚至不必往腰带上伸手,只凭心理上的影响就
足够了,只要是阿尔奇在附近黑人是连笑也不敢笑的。
  有一次,思嘉出于好奇心,问他为什么仇恨黑人。他的回答使思嘉出乎意外,
因为其时不管问他什么问题,他总是回答说:"这不干你的事。"这一回,他是这
样回答的:"我憎恨他们,我们山里人都憎恨他们。我们从来就不喜欢他们,从来
不理睬那玩艺儿。这场战争就是他们闹出来的。就冲着这个,我也不能不憎恨他
们。"“可是你也参加打仗了。"“我认为那是一个男人应该干的。我也恨那些北
方佬,比恨黑人更厉害,我最恨的是多嘴多舌的女人。"阿尔奇露骨地说出这样无
礼的话,顿使思嘉感到不快,恨不得把他甩掉,但是离开他又怎么办呢?还有什
么别的办法让她象这样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呢?他既无礼,又肮脏,有时甚
至身上有股怪味儿,但是他能解决问题。思嘉去木材厂,他送她,接她,还送她
一家家去找她的顾客,在她谈生意或下指示的时候,他就一边啐唾沫,一边望着
远处发呆。她一下车,他也下车,紧紧跟在后面。她要是和粗鲁的工人,黑人或
北方的军队打交道,他一般总是待在身边,寸步不离。
  没多久,人们就对思嘉和她的保镖看惯了,看惯了以后,妇女们就开始羡慕
她的行动自由,自从三K党绞死人以后,妇女几乎是被软禁起来了,即便是进城
买东西,也一定六七个人结伴而行。而这些女人们生来喜欢交往,这样一来,她
们就坐立不安,因此就把面子撂在一旁,来找思嘉,求她把阿尔奇借给她们用用。
她倒也挺大方的,只要自己不用,总是让他去为女友效力。
  阿尔奇转眼间就仿佛成了亚特兰大专营保镖行业的人,妇女们争先恐后地在
他闲暇的时候雇用他,几乎每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都有一个孩子或者黑人仆人送
来一张条子,上面写道:"今天下午如果您不用阿尔奇,能否让我雇用一下,我要
到公墓去献花。"或者说:"我要去买一顶帽子。""我想让阿尔奇赶车送内利姑妈
出去兜兜风。"还有的说:"我需要到彼得斯大街去一趟,但爷爷身体不大好,不
能陪我去,能不能让阿尔奇----"姑娘,太太,寡妇,他都去给她们赶车,对她们
统统表现出那种不以为然的鄙视态度,很显然,除了媚兰之外,他是不喜欢女人
的,和对待黑人和北方佬的态度一样。妇女们刚开始对他的无礼感到惊讶,但后
来也就习惯了,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只是有时候吐些嚼烟叶的唾液,大家自然把
他和赶的马同样看待,而忘记了还有他这样一个人。有一次,梅里韦瑟太太把侄
女生孩子的所有细节跟米德太太说了遍,压根儿没想起阿尔奇就坐在车前赶车。
  只有在当前这种局势之下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战前,妇女们连厨房也不
会让他进的,她们在后门口拿给他一些吃的,就把他打发走了。现在大家都欢迎
了,因为有他在场就感到安全。他粗鲁,没有文化,而且肮脏,但他有能力地保
护妇女们免受重建时期各种恐怖行为的威胁。他以保镖为业,保护妇女的安全,
这样她们的丈夫白天就可以去工作,夜晚有事也可以出去了。
  渐渐思嘉发现,自从阿尔奇来给她干活之后,弗兰克常常晚上出去,他说店
里的帐目需要结。现在生意好,上班时间顾不上结帐。有时他说朋友生病了,需
要去照料一下。另外还有一个民主党人的组织,每星期三晚上聚会,研究怎样重
新获得选举权,而弗兰克从未缺席。思嘉觉得这个组织聚在一起不会谈别的,只
是议论戈登将军怎样比其他各位将军功劳大,仅次于李将军,他们还要把整个战
争重打一遍,她看得清楚,在重新争选举权方面没取得什么进展。弗兰克显然是
很喜欢参加这些聚会的,因为他总是待到最后,待到很晚。
  艾希礼有时也出去照料病人,他也参加民主党人的聚会,而且常常是和弗兰
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逢这种时候,阿尔奇就护送皮蒂、思嘉、韦德和小爱拉穿
过后院,到媚兰家去,两个家庭在一起渡过这个夜晚,这几个女人做针线活儿,
阿尔奇说直挺挺地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呼噜,每呼一声,他那灰白胡子就跳动
一阵。没人请他在沙发上坐,而且这沙发是全家最精致的一件家具,每次见他往
上前一躺,还把靴子放在漂亮的软垫上,她们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们谁也没
有这个勇气出来阻拦他。有一次,他说幸亏他一躺下就会睡着,否则一帮女人像
一群母鸡似的不停地唠唠叨叨,会使他发疯的。大家一听,更不敢阻拦他了。
  有时思嘉也纳闷,阿尔奇到底是哪里人,在媚兰的地窖里住下之前是干什么
的,但一直没敢问他。一看他那独眼的严厉的面孔,好奇心也就消失了。她只晓
得,听他的口音,他是北方的人山里人,他当过兵,在南方军队投降之前不久,
他受了伤,丢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有一天,她大骂休·埃尔辛,倒使得阿尔奇
全盘托出了自己的经历。
  有一天早上,这个老头儿赶着车送思嘉到休经管的木材厂去,思嘉发现厂子
没开工,黑人都不在,休无精打采地在树底下坐着,工人都不见人影,他也不知
道怎么办好,一看这情形,思嘉怒火冲天,便毫不客平地和休发作起来,因为她
刚弄到一份购买大宗木材的定单,而且要得很急,这份定单是她费了很大精力,
搭上自己的姿色,而且争了半天才弄到手的,而木材厂现在却不开工。
  "送我到那个厂子去,"她向阿尔奇吩咐道:"我知道路上要走很长时间,饭也
吃不上了。不过我花钱雇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我要让威尔克斯先生把手上的活儿
停下来,先把我这批木材赶出来。说不定他那里也没开工呢。这可就好了!我从
来没见过休·埃尔辛这样蠢货!等约翰尼·加勒格尔一把商店盖好,我就把他赶
走。加勒格尔在北方佬军队里干过事,这有什么关系?他能干活儿。我从没看见
爱尔兰人有发懒的。
  我再也不雇自由的黑鬼了。那些人靠不祝我要把加勒格尔找来。再雇上几个
犯人,他会让他们干活儿的,他----"阿尔奇一听这话,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
充满了恶意,接着他用沙哑的声音带着冷酷的怒气说:"你什么时候雇来犯人,我
什么时候走。"思嘉大吃一惊,说:"哎呀!这是为什么"“我知道雇犯人是怎么回
事,我管它叫谋杀犯人,买人就像买骡子一样,他们受到的待遇连骡子都不如,
他们挨打,挨饿,还要遭杀害。有谁过问呢?政府不管。政府已经把钱拿到手了。
雇犯人的,他们也不管。他们只想花最少的钱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干最多的
活儿。见鬼去吧,太太,我从来看不起女人,现在就更看不起女人了。"“这和你
有什么关系嘛?"“有的,"他的答话十分简单。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当犯
人当了将近四十年。"思嘉倒抽了一口冷气,霎那间,倚在靠垫上直往后缩。原来
阿尔奇这个谜和谜底在这里,他之所以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和出生地,不愿谈自己
的经历,原因就在这里,他说话不流利,对社会采取冷酷、仇恨的态度,原因也
在这里。四十年啊!他入狱的时候肯定还年轻。四十年啊!他一定是判的无期徒
刑,而判无期徒刑的人----“是不是因为----杀人?"“是的,"他坦率地答道,
同时抖了抖缰绳,"杀了老婆。"思嘉吓得直眨眼睛。
  胡子遮盖着的嘴唇好像动了动,仿佛他在讥笑思嘉这样害怕。"你要是怕我杀
你,感到紧张,那你可以放心,太太,我是不会杀你的。我不会无故杀死任何一
个女人。"“你杀了你的老婆!"“她和我兄弟乱搞,他跑了,我就把她杀了。放
荡的女人就该杀,法律不应该为了这个就把一个人关起来,可却把我关起来了。
"“可是----你是怎么出来的呢?跑出来的吗?还是赦免了?"“可是说是赦免,
"他紧紧地皱了皱那两道灰色的浓眉,好像连续讲话有困难。
  "早在1864年,谢曼打到这里,当时我在米莱吉维尔监狱,四十年来我一
直关在那里,狱长把我们这些犯人都召集起来,对我们说,北方佬来了,他们杀
人,放火,现在除了黑鬼和女人以外,我要是还有什么更恨的东西,那就是北方
佬。"“那是为什么?你曾经----你是不是认识几个北方佬。"“不是,太太,但
是我听别人谈起他们,听说他们最爱多管闲事。我就恨那些爱管闲事的人。他们
在佐治亚干了些什么呢?放走我们的黑奴,烧了我们的房子,杀了我们的牲畜,
这是为什么?狱长说,军队急着招兵,我们这些人谁要是参加,打完仗就可以释
放----如果还能活着的话。可是我们这些判了无期的,我们这些杀人犯,狱长说
军队不要。说是要把我们送到另一所监狱去。我对狱长说,我和另外那些无期的
不同,我进来,是因为杀了老婆,而她是该杀的,我要打北方佬,狱长觉得我言
之有理,就把我夹在其他犯人里边,一块儿放出来了。"他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
了喘气。
  "说起来,真有意思。他们把我关起来,是因为我杀了人,他们把我放了,还
给我一杆枪,去让我去杀更多的人。重新得到自由,手里还拿着枪,可真好呀!
我们从米莱吉维尔出来的人打得不错,杀了不少敌人,我们自己也死了一些,没
听说有一个人开小差。战争结束以后,就把我们都放了,我丢了一条腿,丢了一
只眼,但是我不后悔。"“噢,"思嘉有气无力地说。
  她使劲回忆,当时急于挡住谢曼的军队猖狂进攻,把米莱吉维尔监狱的犯人
放了来,关于这件事,她听到过一些什么情况。1864年圣诞节的时候,弗兰
克提起过这件事。他是怎么说的?当时的情况她记不起来了。她仿佛又感到了那
些日子里出现的疯狂恐怖气氛,又听到围城的隆隆炮声,又看到一串大车,鲜血
滴滴答答,落在红土路上,又看到乡团列队出发,其中有年轻的士官生,有儿童,
比如费尔·米德,有老人,比如享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犯人们也列队出发,
有的在联盟末日战死,有的在田纳最后一战,在冰天雪地里冻僵。
  一时间思嘉觉得这个老头儿真是太傻,政府剥夺了他一生中40年光阴,他
却还为它而战。为了一桩算不上犯罪的罪行,佐治亚州剥夺了他的青春和中年,
而他却把一条腿和一只眼睛奉献给了佐治亚州。这使她回想起瑞德在战争初期说
过的话,她想起他说他在这个社会里受排挤,决不会为它而战。但是到了紧急关
头,他还是为它而战了,这和阿尔奇的情况是一样的,在思嘉看来,所有南方人,
无论地位高下,都是注重道义的傻瓜,他们重视毫无意义的言论,却不关心自己
的皮肉。
  思嘉看了一眼阿尔奇特那双骨节肿大的老手,那两支手枪和短刀,马上又产
生了一阵恐惧之感,在社会上四处流窜的还有没有其他像阿尔奇这样的犯人,为
了联邦的利益而赦免了杀人犯"无赖、小偷?真的,街上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
杀人犯。弗兰克要是知道了阿尔奇的真实情况,可就麻烦了。要是皮蒂姑妈----
她准会吓死的。至于媚兰----思嘉恨不得把阿尔奇的真实情况告诉她,也算是对
她的一种惩罚,谁让她收容不三不四的人,还硬塞给亲戚朋友呢?
  "我----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些情况告诉我,阿尔奇,我----我是不会告诉别
人的,威尔克斯太太和其他的一些妇女要是知道了,会感到十会震惊的。"“其实,
威尔克斯太太是知道的,头一天晚上,她让我在地窖里住下的时候,我就告诉她
了,难道你以为像她这样和善的女人,我能不告诉她,就让她收容我吗?""神明
保佑我们!"思嘉非常惊讶地说。
  媚兰明明知道这是个杀人犯,而且杀过女人,却没有把他撵出去。她还把自
己的儿子托付给他,把自己的姑妈,嫂子和朋友也托付给他。她是一个最胆小的
女人,独自和这样一个人待在家里,居然不觉得害怕。
  "威尔克斯太太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她认为我没有问题。她认为骗子总要
骗人,小偷总要偷东西,但是谁要是杀了人,他一辈子也不会再杀人了。她还以
为不管谁为联盟打过仗,就把他过去干的坏事抵消了。我自己也认为杀了老AE臷
par不能算是干了什么坏事。.....威尔克斯太太的确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
我对你明说了吧,你哪一天去雇犯人,我就哪一天离开你。"思嘉没有马上回答,
但她心想:"对我来说,你越早离开越好,你这个杀人犯!"媚兰怎么会这么----
这么。她不该收留这个老无赖,还不告诉朋友们他是个杀人犯。这么说,在军队
里服役就能抵消过去的罪孽了!媚兰把服役和接受洗礼混为一谈了!不过话又说
回来了,媚兰是很糊涂的,什么联盟,什么老兵以及与此有关的事,她都弄不清
楚。思嘉暗地里咒骂这些北方佬,又多了一条憎恨他们的理由。要不是他们,怎
么会出现这种事,使得一个女人不得不让一个杀人犯来当她的保镖。
  阿尔奇赶着马车在寒冷的暮色中送思嘉回家去,思嘉突然发现在时代少女酒
馆门前聚着一群人,有马,有马车,有货车。艾希礼骑在马上,脸上的神情严肃
而是紧张。西蒙斯家几个兄弟从马车上往外探着身子拼命作手势。休·埃尔有一
缕棕色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他也在那里使劲招手。梅里韦瑟爷爷卖馅饼的货车停
在这群人的中间,思嘉来到近处,看到托米·韦尔伯恩和享利·汉密尔顿叔叔也
挤在梅里韦瑟爷爷的坐位上。
  思嘉有些不快,她想,"我真希望享利叔叔不要这样回家,让人家看见,多么
难为情。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马,他就是想每天晚上跟爷爷一起到酒馆去。"思嘉
来到这群人跟前,马上感觉到一点他们的紧张气氛,虽然她不算敏感,心里也觉
得一阵害怕。
  "哎呀!"她知道,"不是又有什么人被强奸了吧!三K党要是再绞死一个黑人。
北方佬就得把我们消灭光!"她立刻就对阿尔奇说:"停车。出事了。"“你不会是
想在酒馆门口停车吧,"阿尔奇说。
  "你没听见吗?停车。各位晚上好,艾希礼----享利叔叔----出什么事了?你
们都那么----"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着摘了摘帽子向她致意,但是他们的
眼睛里都闪烁着十分激动的目光。
  "是好事,也是坏事,"享利叔叔大声说。"全在你怎么看了。照我看,州议会
不可能不这样做。"一听是州议会,思嘉松了一口气,她对州议会没有多少兴趣,
觉得那里的事情几乎与她无关。她原来以为北方佬的军队又再来骚乱,才感到害
怕的。
  "州议会现在怎么了?"
  “他们坚决拒绝批准修正案,"梅里韦瑟爷爷说,他的声音里流露出自豪的心
情。"那些北方佬,这一下子够他们瞧的。"“咱们吃不了他妈的兜着----思嘉。
请原谅我说这样的粗话,"艾希礼说。
  "啊!修正案?"思嘉问,心得显得挺明白的样子。
  要说政治,思嘉是一窍不通,她也很少花时间考虑政治问题。前些时候,批
准过一个第十三条修正案。也许是第十六条,但"批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根
本不明白了,男人总要为这样的事感到兴奋。艾希礼看到思嘉脸上茫然无知的神
情,微微一笑。
  "就是让黑人参加选举的修正案呀,"艾希礼解释道。"修正案提交州议会,他
们拒绝批准。"“他们真糊涂!北方佬肯定会逼着我们就范的!"“我刚才说吃不
了他妈的兜着,就这个意思,"艾希礼说。
  "我为州议会感到自豪,为他们的胆量感到自豪!"享利叔叔喊道。"只要我们
顶住,北方佬是没人办法逼我们就范的。"“他们能这样做,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艾希礼虽然语气镇定,眼睛里却流露出担忧的精神,"这样一来,我们今后的日
子就要艰难得多了。"“不,艾希礼,肯定不会!日子再难也难过现在这个样子了!
"“会的,情况会更糟,会比现在糟得多,假如我们有一个黑人州议会怎么办?假
如我们有一个黑人州长怎么办?假如军事条例比现在更坏怎么办?"思嘉渐渐开了
窍,害怕得要命,眼睛越睁越大。
  "我一直在想,如何做才对佐治亚最有利,对我们大家最有利,"艾希礼神情
严厉一本正经地说。"最明智的做法究竟是像州议会这样对着干,刺激北方佬,迫
使他们把全部军队开过来,不管我们接受不接受,就把黑人选举权强加到我们头
上。还是尽量忍气吞声,乖乖地顺从他们,轻易地把这件事对付过去,到头来,
都是一样的。我们毫无办法,我们只能任凭人家摆布。说不定我们还是老老实实
地接受为好。"他的话,思嘉没听进去多少,其中的含义更是没有领会。
  她知道艾希礼总是考虑问题的两面,而她却只考虑问题的一面,那就是:这
样刺激北方佬,会对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想当激进派,投共和党的票了吧,艾希礼?"梅里韦瑟爷爷毫不客平地嘲讽
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气氛紧张。思嘉看见阿尔奇很快把手伸向手枪,可是又停
了下来,阿尔奇不但认为而且老爷爷是个爱说废话的老头子。哪怕媚兰小姐的丈
夫说的是蠢话,阿尔奇也不想让梅里韦瑟爷爷这样侮辱他。
  艾希礼眼中忧虑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的怒火中烧。但是还没等他开口,享
利叔叔就朝爷爷开了火。
  "你----你胡说----对不起,思嘉----爷爷,你发昏了,怎么这样对艾希礼说
话?"“艾希礼会自己说话,用不着你来替他辩护,"爷爷冷峻地说。"他说话像个
投靠了北方佬的南方人。屈服吗?见鬼去吧!对不起,思嘉。”
  “我不相信退出联邦能解决问题,"艾希礼说,因为生气,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但是佐治亚退出的时候,我是支持它的。
  我也不相信战争能解决问题,可是打起来以后,我也参加了战斗。现在我不
相信刺激北方佬更加疯狂会有什么用处。但是,既然州议会决定这么干,我愿意
支持州议会,我----"“阿尔奇,"享利叔叔突然说,"送思嘉小姐回家去吧,这不
是她待地方。政治本来就不是女人的事,何况一会儿大家还可能对骂。走吧,阿
尔奇。晚安,思嘉。"他们沿着桃树街走去,思嘉的心吓得怦怦直跳。州议会干了
这样的的蠢事,会不会影响她的安全呢?会不会惹火了北方佬,拿走她那两个木
材厂呢?
  "唉,先生,"阿尔奇独自在哪里嘀咕。"我以前听人说起,兔子朝猎狗脸上啐
唾沫,现在才见着。州议会里那些人要是认为对他们有好处,对我们也有好处,
未尝不可以高呼'杰夫·戴维斯万岁!南部联盟万岁!'那些喜欢黑人的北方佬已
经下定决心让黑人来管我们了。不过你还是该佩服州议会里那些人,他们勇气可
嘉!"“让我佩服他们?见鬼去吧!佩服他们!他们都该枪毙!
  这样一来,北方佬就会猛扑过来,像鸭子吃无花果虫一样把我们吃掉。他们
为什么不批----批----怎么说来着?就是要求他们干的那个事情,他们怎么不想
法让北方佬静下心来,而又刺激他们呢?他们会让我们屈服的,我们不如现在就
屈服,何必等到将来呢?"阿尔奇冷漠地瞪了她一眼。
  "不抵抗就屈服?女人跟山羊一样,连一点自尊心也没有。"思嘉雇来了十个
犯人,两个木材厂一边五个,阿尔奇说到做到,马上就不干了。媚兰出面说情,
弗兰克答应给他涨工钱,全都无济于事。他仍然护送媚兰、皮蒂、英迪亚和她们
的朋友到城里去,就是不护送思嘉。要是思嘉和太太小姐们一起坐牢,他也不赶,
真是令人尴尬呀,这个老无赖竟然要评判她的所作所为,更加令人难堪的是听说
她的家里人,乃到她的朋友,也都同意那个老头儿的看法。
  弗兰克劝她不要走这一步。艾希礼开始坚决不用犯人,后来违心地接受了,
这是因为思嘉流着泪苦苦哀求,而且答应情况好转以后就雇自由的黑人,邻居都
公开表示反对,弄得弗兰克、皮蒂、媚兰都抬不起头来,就连彼得和嬷嬷都说,
用犯人干活,会倒霉,不会有好结果的。大家都说乘人之危是不对的。
  "用奴隶干活儿的时候,你们并没有反对呀!"思嘉气恼地说。
  唔,那可不一样,奴隶可没有处于危难之中。黑人当奴隶时可比现在获得自
由还好得多。她要是不信,看一看周围的情况就清楚了。但是有人反对只会使思
嘉更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从来就是这样。她不让休经营木材厂了,让他赶车去运
货,她要雇用约翰尼·加勒格尔,各项细节也已最后敲定了。
  据她了解,好象只有加勒格尔赞同雇用犯人。他把那子弹形状的头轻轻点了
点,说这一着儿实在高明,思嘉看了看这个过去的小个子骑手,见他两腿弯曲,
身体健壮,一副土地神的面孔严肃而认真,心中暗想:"谁要是拿自己的马给他骑,
那就是不心疼马,我可不让他靠近我的马,离马一丈远点。"但是她把一伙犯人交
给他,却一点也不心疼。
  "这群人,我可以随意使唤吗?"他问,他的眼睛冷冰冰的,好像两个灰色的
玻璃球。
  "可以随意使唤。我只要求你把厂子管好,我什么时候要木材,什么时候就有,
我要多少,就有多少。"“我跟你干,"约翰尼干脆地说,"我去通知韦尔伯恩先生,
我不跟他干了。"他穿过一群石匠、小泥瓦匠,渐渐远去,思嘉方才舒了一口气,
精神振作起来,约翰尼的确是一个令人满意的人选,此人干练精明,而且没有闲
话。弗兰克看不起他,指责他说"爱尔兰穷小子就知道赚钱。"然而正因为这个缘
故,思嘉却看重他,她知道,如果一个爱尔兰人决心做出点成绩来,他就是一个
难得的人材,根本不必问他个人情况如何。她觉得她和约翰尼之间比和自己同一
阶层里的男人更亲近一些,因为约翰尼懂得钱的重要性。
  约翰尼接管了木才厂以后,第一个星期就使思嘉感到十分满意,因为他用五
个从犯人干的活比休用十个自由黑人干的还要多。这且不说,他还让思嘉更清闲
了,自从一年前她来到亚特兰大从没这么清闲过,这是因为约翰尼不愿意让她到
厂里去,而且是毫不客平地这样对她说的。
  "你在那头管卖货,我在这头管生产,"他干脆地说。"犯人营不是女人待的地
方,要是别人没告诉你,现在我约翰尼·加勒格尔告诉你了。我的任务是发货,
对不对?那就行了!
  我不喜欢像威尔克斯那样天天有人盯着,他需要有人盯着,我不需要。"因此
思嘉虽不非常乐意,却不常到约翰尼的厂子里去,怕去得多啦,他就不干了,那
可就糟了。他说艾希礼需要有人盯着,思嘉听了很不舒服,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艾希礼使用犯人和使用自由劳力相比,没什么不同,到底
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除此之外,他好像因为使用犯人而感到羞愧,近日
来也没有什么话对她说了。
  思嘉对于艾希礼身上发生的变化惴惴不安,他那光亮的头发里出现了灰发,
由于疲劳,肩膀也不那么挺了,他也很少面带笑容。他不再是许多年前她一见钟
情的英俊的艾希礼了,似乎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他,而他的嘴又总
是闭得紧紧的,思嘉不但困惑不解,而且感到心疼,她恨不得一把把他拉过来,
让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他那花白的头发对他说:"你有什么苦恼,
告诉我,我来解决,我能帮你处理好的。"然而他严肃、冷淡,始终和她保持一定
的距离。
 
             第四十三章

  12月里,难得有这么一天,太阳暖烘烘的,差不多和小阳春时节一样,皮
蒂姑妈院里的橡树上仍然挂着干了的红叶子,渐渐枯萎的小草还能看出一丝黄绿
色,思嘉抱着孩子来到侧面的回廓上,在一片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坐在了摇椅子。
她身装一件崭新的绿色薄长裙,裙上镶着许多波浪式的黑色花边,头戴一顶新的
网眼便帽。这都是皮蒂姑妈给她做的。这两件东西都对她很合适,她也知道,因
此心里十分高兴,几个月以来一直那么难看,现在又漂亮起来了,多开心呀!
  她坐在摇椅上,一面摇着孩子,一面哼着小曲儿,忽然听见后街上传来马蹄
声,她从过道上杂乱的枯藤缝里好奇地向外探望,只见瑞德·巴特勒正骑着马朝
她家走来。
  他离开亚特兰大有好几个月了。他走的时候,杰拉尔德刚去世,爱拉·洛雷
纳还差很长时间没有出生。思嘉曾经想念过他,但是此刻她真想找个什么法子躲
开,不见他。实际上,她一看见他那黑脸膛,心里就因内疚而感到慌乱。有人件
事涉及艾希礼,一直使她心里不安,而她不愿意与瑞德讨论这件事,但是她知道,
不论她多么不想讨论,瑞德是一定要讨论的。
  他在大门外停下来,翻身轻轻地下了马,思嘉一边紧张注视着他。一边想,
发现他很像韦德常常央求好读给他听的一本书里画的插图。
  "他就缺少一副耳环和衔在嘴里的短刀了,"思嘉想。"唉,管他是不是海盗,
只要我有办法,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把我给杀了。"他顺着小路走过来,思嘉
跟他打个招呼,同时装出一副最甜密的笑脸。她正好穿着一件新衣服,戴着一顶
适合于她的帽子,显得那么漂亮,真是幸运啊!他迅速地打量了她一番,立刻思
嘉知道,他也认为她是很漂亮的。
  "刚生的孩子!哎呀,思嘉,可真没想到哇!"他一边说,一边笑了,同时弯
腰掀开毯子,看了看爱拉·洛雷纳难看的小脸。
  "看你说的,"思嘉说着,脸都红了。"瑞德,你好吗?你走了很长时间了呢。
"“的确是这样。思嘉,让我抱抱孩子吧。唔,我懂得怎么抱孩子,我有许多奇怪
的才干。他可真像弗兰克,就是没有胡子,不过到时候会长的。"“还是别长的好。
这是个女孩儿。"“是个女孩儿?那就更好了,男孩子都讨人嫌。你可别再生男孩
儿了,思嘉。"思嘉本来想回敬他一句,说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不愿再生了,可是
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她笑了笑,在脑子里到处搜寻合适的话题,以拖延时
间,暂时不讨论她怕谈的那个问题。
  "这次出去,一切都好吗,瑞德?你这次去了哪里?"“唔,到了古巴----新
奥尔良----还有一些别的地方。哎呀,思嘉。快把孩子接过去吧,她流哈喇子了,
我又没法掏手绢儿。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不过她把我的前襟弄湿了。"思嘉把孩
子接过来,放在腿上,瑞德懒洋洋地坐在栏杆上,从一个银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
  "你老去新奥尔良去,"她说,她撅了撅嘴又接着说:"你从来不肯告诉我去那
儿干什么呢。"“我这个人工作勤奋呢。思嘉,我大概是为了公事而去的吧。"
“你还工作勤奋!"她毫不客平地笑起来。"你一辈子就没工作过。你太懒了。你
就会资助北方来的冒险家,让他们偷盗,好处和你对半分,然后你就贿赂北方的
官员,让你参加与他们的规划,来掠夺我们这些纳税人。"他把头往后一仰,大笑
起来。
  “你是多么想赚够了钱去贿赂官员们,你也好那么干呀!"“你这种想法---
-"思嘉开始有些恼怒。
  "也许有朝一日你赚足了钱以后,就大规模行贿。说不定你靠那些雇来的犯人
能发大财呢。"“啊!"思嘉说。她有些心烦意乱了。"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雇用
犯人了?"“我昨天晚上就到这里,在时代少女酒馆过的夜,那里消息满天飞,是
个闲言碎语大汇合的地方,比妇女缝纫会可强多了。大家都说你雇用了一伙犯人,
让那个小恶棍加勒格尔管着他们,要把他们累死。"“这不是真的。"她忿怒地说。
"他不会把他们累死的。我可以保证。"“你能保证吗?"“我当然能保证,你怎么
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唔,请原谅,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动机一向是无可非
议的。然而约翰尼·加勒格尔是个冷酷的小无赖。我没见过第二个人像他那样的
人。最好盯着他点,要不检查员一来,你就麻烦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
的独木桥,”思嘉生气地说。
  "犯人的事,我不想多说了。人们都说不赞成,可雇用犯人是我自己的事---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新奥尔良干什么呢?你老往那里跑,大家都说----"说到这里,
她住了口,她本来不想提这件事。
  "大家都说什么?"
  “说----说你在那里有个情人。说你要结婚了。是吗,瑞德?"她很久以来就
想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所以现在她按捺不住,就坦率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她
一想到瑞德要结婚,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妒忌心理使她感到隐隐痛苦。至于为什
么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平静的眼神顿时机警起来,他迎着思嘉的视线,盯着她看,看得她两颊泛
起了红晕。
  "这对你有很大关系吗?"
  “怎么说呢,我不想失去你的友情啊,"思嘉一本正经地说。为了显得对这件
事并不十分在意,她还低下头拉了拉毯子,把孩子的头围了围。
  他突然大笑一声,接着说。"思嘉你看着我。"她勉强抬起头来,脸更红了。
  "你那些朋友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要是我结婚,那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把那
个女人弄到手。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一个女人我非要娶她不可呢。"这样一
来,她倒真的弄不明白了,而且感到难堪。因为她想起围城期间,有一天晚上,
也是在这个回廊上,他说:我这个男人是不打算结婚的,而且流露出要她做情妇
的意思。她还想起那天到监狱去看他的可怕情景,想到这里她又感到一阵羞愧。
瑞德注视着她的眼神,脸上渐渐露出了一副讥笑。
  "不过你既然坦率问我,我还是满足你这无聊的好奇心吧。我到新奥尔良去,
不是为了什么情人,而是为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儿。"“一个小男孩儿!"这突
如起来的消息使她十分惊讶,她倒明白了。
  "是的,我是他的监护人,要对他负责。他在新奥尔良上学。我常常那里去,
主是去看他的。"“给他带礼物吗?"她问。这时她明白了为什么他总知道韦德喜
欢什么礼物。
  "是的,"他有些不耐烦,简短回答说。
  "我可从来不给,他长得好看吗?"
  “太好看了,不过这对他并没有好处。"“他乖吗?"“不乖,可调皮了,我
真希望从来就没这么个孩子,男孩子都讨人赚。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他突然脸
色不快,象生气似的似乎后悔不该提起这件事。
  "你要是不想说,我当然就不问了,"她傲慢地说,其实她是很想再了解一些
情况的。"不过我实在看不出你可以当监护人。"说完了,大笑起来,想借此来刺
他一下。
  "你自然看不出,你的视野是很有限的嘛。"他没有说下去,抽着烟沉默了一
会儿,思嘉很想找一句无礼的话来回敬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这件事你要是不跟别人说,我就非常感激你了,"他最后说,"不过我知道要
求一个女人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我是能保守秘密的,"她说,觉得自尊心受
到了伤害。
  "你能吗?了解到朋友的真实情况当然是很好的。思嘉,别撅着嘴了。很抱歉,
我刚才失礼了,不过你非要盘根问底,也只好怪你自己了。对我笑一笑,我们愉
快地待一会儿吧,下面我就要提出一个令人不快的话题了。"“哎呀!"她心想,
"现在他肯定要谈艾希礼的木材厂的事了。"于是她很快装出一副笑脸,露出酒窝,
想借以讨他的欢心,"瑞德,你还去过什么地方?总不至于一直待在新奥尔良吧,
对不对?"“对,最近这一个月,我在查尔斯顿,我父亲去世了。"“唔,真遗憾。
"“不必感到遗憾,对于他的死,我敢说,他不遗憾,我也不遗憾。"“瑞德,你
怎么这样说话,太可怕啦!"“我是明明不遗憾,却硬作装遗憾的样子,岂不更可
怕吗?
  我们两个人之间一直没有好感,我想不起老头子在我哪件事情上持过赞成的
态度,我太像我爷爷了。而他对我爷爷也总是说不赞成就不赞成。我长大以后,
他从不赞成渐渐变成了不折的不扣的厌恶,我承认,我也没有想办法改变他对我
的这种态度。父亲要求我做什么事,做什么人,都是非常无聊的。最后他把我赶
出家门,我身无分文,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只能当一个查尔斯顿男子汉、神枪手
和扑克高手。我没有饿死,而是充分发挥了打扑克的本事,靠赌博,日子过得很
不错。而我父亲觉得这是对他的莫大侮辱,巴特勒家出了赌徒,他受不了,所以
我第一次回家,他就不容许我母亲见我。战争期间,我要查尔顿外面跑封锁线的
时候,母亲撒了个谎,才溜出来看了看我,这自然不会增加我对他的好感。"“唔,
这些情况原来我一点不知道。"“我父亲,人们说他是一位正派的老先生,是属于
老派的,也就是说,他既无知,又顽固,而且容不得人,和老派的先生们想法一
模一样,没有自己的想法,他抛弃我,说我死了,大家都很佩服他。""'你假如你
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来,'我就是他的右眼,他的长子,他为了报复,就把
我挖掉了。"说到这里,他面露微笑,由于回忆这段有趣的往事,他两眼一动不动。
  "唉,这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但是一想到战后他是怎样对待我母亲和我妹妹的,
我就不能宽恕他。她们生活没有来源。
  农场的房子烧掉了,稻田又变成了沼泽地。因为纳不起税,镇上的房子也完
了。她们住着连黑人都不住的两间房子。我给母亲寄钱去,可父亲又把钱退回来
----这钱不干净啊,你明白吗?----好几次我回到查尔斯顿,偷偷把钱塞给我妹
妹。可是父亲总能发现,对她大发脾气,闹得她活不下去,真可怜啊!钱还是退
回来了,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弟尽力帮助,但又没
有多少钱来,他也是不肯接受我的帮助----用投机商的钱会倒梅,你明白吗?另
外就是靠朋友接济。你姨妈尤拉莉一直对她们很好。你知道,她是和我母亲最要
好。她送给她们衣服,还有----我的天啊!我母亲到了靠人济的地步!"思嘉很少
见他这样摘去面具,他脸上露出了对父亲的痛恨,和对母亲的怜恤。
  "尤拉莉姨吗?真是天知道,瑞德,除了我给她的钱以外,她还有什么呢?"
“噢,原来她的钱是从你这里来的!你可真没教养了。我的宝贝儿,居然当着我
的面吹嘘这件事来寒碜我。我非把钱还给你不可!"“那太好了,"思嘉说。她突
然一咧嘴笑了,瑞德也朝她咧嘴笑了。
  "唔,思嘉,怎么一提到钱,你就眉开眼笑?你能肯定除了爱尔兰血统以外,
你身上没有一点苏格兰血统吗?说不定还有犹太血统呢!"“真讨厌!我刚才并不
是有意说起尤拉莉姨妈,让你感到难为情。但是说实话,她认为我浑身是钱,所
以总写信来要钱。天晓得,就算不接济查尔斯顿那边,我的开销也已经够多了,
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慢慢饿死的,我想是这样----我也希望是这样,他罪有应
得。他是想让母亲和罗斯玛丽和他一起饿死的。现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帮助她们
了。我在炮台山给她们买了一栋房子,还有佣人伺候她们,当然她们不愿说钱是
我给的。"“那是为什么?"“亲爱的,你还不了解查尔顿吗?你到那里去过,我
家虽然穷,也得维持它的社会地位,要是让人家知道这是用了赌徒的钱,投机商
的钱,北方来的冒险家的钱,这地位就无法维持了,她们对外是这么说的:父亲
留下了一大笔人寿保险金----他生前为了按期付款,节衣缩食以至于饿死,就是
为了他死后他们生活有保证,这样一来,他这个老派先生的名声可就更大了。.....
实际上,他成了为家殉难的人。他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母亲和罗斯玛瓦都过上了
好日子,他的劲儿都白费了,因而不能瞑目,那就好了。.....他是想死的----是
很愿意去死的,所以我对他的死,可以说不感到遗憾。"“为什么?"“唔,事实
上他是李将军投降的时候就死了。你知道他那种人。永远也不可能适应新的时代,
没完没了地唠叨过去的好日子。"“瑞德,老年人都是这样吗?"她想到父亲杰拉
尔德以及威尔说的关于他的情况。
  "天啊,不是的。你就看享利叔叔和那老猫梅里韦瑟先生,就以他们二人为例
吧。他们随乡团出征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依我看,从那以后他们显得
更年轻了,更有活力了。我今天早上还遇到梅里韦瑟老人,他赶着雷内的馅饼车,
和军队里赶车的一样,一边走,一边骂牲口。他对我说,自从他走出家门,避开
媳妇的照顾,开始赶车以来,他感到年轻了十岁。还有你那享利叔叔,他在法庭
内外和北方佬斗,保护寡妇和孤儿,对付北方来的冒险家,干得可起劲了----我
估计他是不要钱的。要不是爆发了战争,他早就退休,去治他的关节炎去了,他
们又年轻了,这是因为他们又有用了,而且发现人们需要他们,新的时代给老年
人提供了机会,他们是喜欢这个新时代的。但是许多人,包括许多年轻人与我父
亲和你父亲一样,他们既不能适应,也不想适应。既然说到这里,我就要和你讨
论一个不愉快的问题了,思嘉。"瑞德突然改变了话题,使得思嘉一阵慌乱,所以
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而在内心里痛苦地说:"老天爷,问题来了。
不知能不能把他压祝"“我了解你的为人,所以不指望你说实话,顾面子,公平交
易。但是我当时信任你,真是太傻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明白的,
无论如何,你看上去是心虚的。我刚才来的时候,路过艾维街,有人在篱笆后面
跟我打招呼,不是别人,正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我当然停下来,和她聊了
一会儿。"“真的吗?"“真的。我们谈得非常愉快。她说她一直想告诉我,她认
为我在最后时刻还能为了联盟而出击,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埃"“一派胡言!媚兰
是个糊涂虫,由于你的英雄行为,那天晚上她差一点死了。"“如果死了,我想她
会认为自己是为了高尚的事业而牺牲的。我问她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她对我这样
不了解情况感到惊讶,她说他们现在搬到这里来住了,还说你待他们很好,让威
尔克斯先生与你合伙经营木材厂了。"“那有什么关系?"思嘉简捷地问。
  "我借钱给你买那家木材厂的时候,曾作过一条规定,你当时也同意了的。那
就是不能用这家木材厂来养活艾希礼·威尔克斯。"“你可真讨厌。你的钱我已经
还了,现在这个厂归我所有,我要怎么办,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还帐的钱是怎么来的?"“当然是卖木材赚的。"“你是利用我借给你创业的钱
赚来的。这才应该是你的意思。你利用我的钱来养活艾希礼,你这个女人完全不
讲信用,如果你现在还没有还我的钱,我就会来逼债,你要是还不起,我就会把
你拍卖,那才有意思呢。"他的话虽然不重,眼里却冒着怒火。
  思嘉急忙把战火引到敌人的领土上去。
  "你为什么这么恨艾希礼?我想你准是妒忌他吧。"她话一出口,恨不得把舌
头咬掉,因为瑞德仰天大笑,弄得她很难为情,满脸通红。
  "你不但不讲信用,而且还非常自负,"他说。"你以为你这全区的大美人儿可
以没完没了地当下去,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总是漂亮的小姑娘,男人见了没有不
爱的。"“不对!"她气愤地说。"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艾希礼。我能想
到的就只有这个理由。"“你再想想,小妖精。这个理由不对。至于我恨艾希礼-
---我既不喜欢他,也不恨他。事实上,我对他和他这一类的人只感到怜悯。"
“怜悯?"“是的,还加一点鄙视。你现在可以像火鸡那样叫唤,你可以告诉我像
我这样的流氓,一千个顶不上他一个,怎么竟敢如此狂妄,竟然对他表示怜悯或
鄙视呢。等你发完了火,我再向你说明我的意思,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唔,我
没有兴趣。"“我还是告诉你吧,因为我不忍心让你继续作你的美梦,以为我妒忌
他。我怜悯他,是因为他早就应该死了,而他没有死。我鄙视他,是因他的世界
已经完了,而他不知如何是好。"思嘉感到他这些话有点耳熟。她隐隐约约记得听
过类似的话,但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的了。她正在气头儿上,
所以也没有多想。
  "照你这么说,南方所有正经人就都该死了!"“要是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
我想艾希礼之类的人是宁愿死了的。死了就可以在坟上竖一块方方正正的碑,上
面写着'联盟战士为南国而战死长眠于此'。或者写着'Dulceetdecor
umest----'或者写着其它常见的碑文。"“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要是
不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写出来,放在你鼻子底下,你是什么也看不明白的,对不对?
我是说,一了百了,他们死了就不必解决问题了,那些问题也是无法解决的。除
此之外,他们的家庭会世世代代为他们而感到骄傲。我听说死人都是很幸福的。
你觉得艾希礼·威尔克幸福吗?"“那当然----"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想起最近
见到艾希礼的眼神。
  "难道他,还有休·埃尔辛,还有米德大夫,他们都幸福吗?他们比我父亲、
比你父亲幸福吗?"“唉。也许他们没有感到幸福。因为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钱财。
"他笑了。
  "不是因为失去了钱财,我的宝贝儿。我告诉你吧,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世界
----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里面的那个世界。他们如今好像鱼离开了水,猫长了翅儿。
他们受的教育要求他们成为某一种人,做某一种事,占有某一种地位。李将军一
到阿波马托克斯,那种人,那种事,那种地位就都一扫而光了。思嘉呀,瞧你那
副傻样子!你想,现在的艾希礼,家没有了,农场也因交税的事而被没收了。至
于文雅的绅士,现在一分钱能买20个。在这种情况下,艾希礼·威尔克斯能干
什么呢?他是能用脑子,还是能用手干活呢?我敢打赌,自从让他经管木才厂以
厂你的钱是越赔越多了。"“不对!"“太对了!哪个星期天晚上你有空,给我看
看你帐本好吗?"“你见鬼去吧,而且用不着等你有空。你可以走了,随你的便吧。
"“我的宝贝儿,鬼我见过了,他是个非常无聊的家伙。我不想再去见他。就是你
让我去,我也不去了。.....当初你急需用钱,我借给你了,你也用了,我们那时
有一个协议,规定这笔钱应该如何用,可你违反了这个协议。请你记住,可爱的
小骗子,有朝一日你还要向我借钱的。你会让我资助你,利息低得难以想像,这
样你就可以再买几家木材厂,再买几头骡子再开几家酒馆。到那时个,你就别想
再弄到一个钱。"“需要钱的时候,我会到银行去借。谢谢你吧,"她冷淡地说,
但胸口一起一伏,气得不得了。
  "是吗?那你就试试看吧,我在银行里有很多的股份。"“真的吗?"“是啊,
我对一些可靠的企业很感兴趣。"“还有别的银行嘛----"“银行倒是不少。不过
我要是想点办法,你就别想从他们那里借到一分钱,你要是想用钱,去找北方来
的高利贷的吧。"“我会很高兴去找他们的。"“你可以去找他们,但是一听他们
提出的利息,你是会吃惊的,我的小宝贝儿,你应该知道,生意之间,搞鬼是要
受罚的。你应该规规矩矩地跟我打交道。"“你不是个好心人吗?又有钱,又有势,
何必跟艾希礼和我这样有困难的人过不去呢?"“不要把你自己和他强扯在一起,
你根本算不上有困难。
  因为什么也难不住你,但是他有困难,而且解脱不了,除非他一辈子都有一
个强有力的人支持他,引导他,帮助他。我决不希望有人拿我的钱来帮助这样一
个人。"“你就曾帮过我的忙,当时我有困难,而且----"“亲爱的,你是个冒险
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冒险家,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依赖亲属中的男人,没有为
怀念过去而流泪。你出来大干了一场,现在你的财产有了牢固的基础,这里面不
仅有从一位死者的钱包里偷来的钱,还有从联盟偷来的钱。似的成就包括杀人,
抢别人的丈夫,有意乱搞,说谎骗人,坑人的交易,还有各种阴谋诡计,没有一
项是经得起认真审查的。真是令人佩服。这已足够说明你是一个精力充沛、意志
坚强的人,是一个很会赚钱的冒险家。能帮助那些自己肯干的人,是件很愉快的
事。我宁愿借一万块钱给那位罗马式的老妇人梅里韦瑟太太,甚至可以不要借据。
她是从一篮子馅饼起家的,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开了一家面包房,有五六个伙
计,上了年纪的爷爷高高兴兴地送货,那个法国血统的不爱干活的年轻人雷内,
现在也干得很起劲,而且喜欢这份工作。.....还有那可怜的托米·韦尔伯恩,他
的身体相当于半个人,却干着两个人的活儿,而且干得很好----唉,我不说了,
再说你就烦了。"“我已经烦了,烦得快要发疯了,"她冷冰冰地说了这么一句,
故意让他生气,改变话题,不再谈这件涉及艾希礼的倒霉事。而他却只笑了笑,
并不理会她的挑战。
  "像他们这样的人是值得帮助的,而艾希礼·威尔克斯----呸!在我们这样一
个天翻地覆的世界里,他这样的人是无用的,是没有价值的。每缝这个世界底儿
朝天的时候,首先消失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怎么不会这样呢?他们没有资格继续
生存下去,因为他们不斗争----也不知道怎样斗争。天翻地覆,这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过去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一旦发生天翻地覆的大事变,个
人的一切全都失去,人人平等,然后白手起家,大家都重新开始。所谓白手起家,
就是说除了脑子好使手有劲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但有些人,比如艾希礼,脑子既不好使,手也没有劲,或者说,虽然脑子好
使手有劲,却顾虑重重,不敢加以利用,就这样,他们沉了底,他们也应该沉底,
这是自然规律,除掉这样的人,世界会更美好,但总有少数坚强的人能够挺过来,
过些时候,他们就恢复到大事变之前的状况。"“你也过过穷日子!你刚才还说你
父亲把你赶出家门的时候,你身无分文,"思嘉气愤地说。"我觉得你应理解而且
同情艾希礼才对呀!"“我是理解他的,"瑞德说。"但如果说我同情他,那就见鬼
了。南方投降以后,艾希礼的财产比我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多得多。他至少有些朋
友肯收留他,而我是个被社会唾弃的人,但是艾希礼又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呢?"
“你要是拿他和你自己相比,你这个高傲自负的家伙,那为什么----感谢上帝,
他和你不一样,他不愿意你那样把两手弄脏,和北方佬、冒险家投靠北方的人一
块儿去赚钱,他是一个谨慎、正直的人。"“可是他并没有因为谨慎、正直而不接
受一个女人给他的帮助,给他的钱。"“他不这样又怎么办呢?”
  “我怎么能说呢?我只知道我自己,被赶出来的时候干了什么,现在干什么。
我只知道另外有些男人干了什么。我们发现在旧文明的废墟上有机会可以利用,
于是我们就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有的光明磊落,有的见不得人,现在我们还尽可
能利用这个机会。艾希礼之流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同样的机会,却不加以利用。他
们就是不会想办法,思嘉。而只有会想办法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瑞德说了些什
么,思嘉几乎没有听进去,因为瑞德开始讲话时她回想起来的一些模糊印象。现
在清楚了,她记得那天冷风吹过塔拉的果园,艾希礼面对着她,站在一堆准备做
栏杆的木棍旁,两眼望着远处,他说----他说什么了?他得到一个很滑稽的外国
名字,听起来像是异教徒的语言,他还谈到了世界的末日,当时她不理解他的意
思,现在她明白了,感到非常吃惊,同时也有一种疲倦、不适的感觉。
  "哎,艾希礼说过----"
  “他说过什么?"
  “在塔拉的时候,他有一天谈到----谈到诸神的末日,谈到世界的末日,以
及诸如类的傻话。"“啊,Gotterdammerung!"瑞德的眼神表现
出极大的兴趣。"他还说什么?"“唉,记不清了,我当时也没注意听。噢,对了,
他还说过什么强者通过,弱者被淘汰。""这么说,他是清楚的。这他就更难以忍
受了。他们大部分人不清楚,也永远弄不清楚。
  他们一辈子都弄不明白,失去的幻影消失到哪里去了,他们只好默默地忍受
着一切,既感到高傲,又感到无能为力,但艾希礼和他们不同,他是清楚的,他
知道自己已被淘汰了。"“不对,他没有被淘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
被淘汰。"瑞德静静地看着思嘉,他那棕色的脸膛是舒展的。
  "思嘉。你是怎么取得他的同意,到亚特兰大来为你经营这个木材厂的?当时
他有没有极力推辞?"思嘉马上想起父亲葬礼之后她和艾希礼谈话的情景,但随即
置之脑后。
  "当然没有,"他显得很生气的样子回答道,"我对他说我需要他帮忙,因为当
时我信不过经管木材的那个家伙,弗兰克自己又忙得顾不上帮我,而且我也快要
----快要生这个小爱拉了。他是很愿意来给我帮忙的。"“拿做母亲当借口可真是
个不错的理由!原来你是这样说服他的。现在你把这个可怜虫放到你需要他的地
方,并用他的责任心把他拴住,和用链子把你那些犯人拴住是没有区别的。我祝
你们二人幸福。不过刚才一开始我就说了,今后不管你耍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把戏,
也别想再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思嘉既生气,又失望,
非常难过。她已经盘算了很久,想再向瑞德借钱在城里买一块地,再开一家木材
厂。
  "我用不着你的钱。"她说。"我靠约翰尼·加勒格尔那个厂,赚了很多钱,因
为现在不用自由的黑人了。我还有作抵押的钱,而且我们的店做黑人生意,也很
赚钱。"“是啊,我听说了!你可真聪明,专门找那些生活没有着落的人,孤儿寡
妇,愚昧无知的人,从他们身上捞钱。思嘉,你要是非捞不可,为什么不去找那
些有钱有势的人,而非找这些软弱的穷人呢?自从罗宾汉到现在,劫富济贫才是
最高尚的行为!"“那是因为穷人的钱好捞得多,而且捞起来也安全得多----姑且
就用说你的这个"捞"字吧"思嘉直截了当地说。
  他悄悄地笑起来,连肩膀都抖动了。
  "思嘉,你是一个很坦率的流氓!"
  流氓!这话也能使她伤心,真有意思。她激动地对自己说,我可不是流氓埃
至少她并不想去当流氓。她想当一个有地位的上等人。她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的
情况,仿佛看见母亲在走来走去,层层的裙子沙沙作响,随身的香囊散发着清香,
两只小手不知疲倦地为别人操劳,赢得了人们的爱戴、尊敬和怀念。想到这里,
她心里突然感到非常难受。
  "你要是存心折磨我,那全是白费功夫,"她说,脸上显得有些疲倦。"我知道
我近来已放松应有的谨慎,也不像小时候的教育要求的那样宽厚、和气。可是,
瑞德,我也是没有办法呀。的确是没办法。不这样做又怎么办呢?那个北方佬闯
进塔拉的时候,我要是手软一点,会怎么样呢?我和韦德,整个塔拉,我们所有
的人,会有什么结果呢?我当时是应该----不过现在我连想也不愿意想了。还有
乔斯·威尔克森来抢占房子的时候,我要是宽宏、谨慎又会怎么样呢?我们大家
现在住到哪里去呢?还有我当时要是天真、顺从而没有盯着弗兰克去解决那倒霉
的债务税金,我们就会----唉,不要说了。也许我是个流氓,瑞德,但我不会永
远愿意当流氓的。
  可是这些年来,甚至现在,不这样又怎么办呢?我有什么别的出路呢?我觉
得仿佛是在风暴中划一只装载很满的船,勉强保持在水面上已经很不容易了。我
哪里还顾得上那些无关要紧的东西,那些放弃也并不可惜的东西,比如仪态端庄,
以及----以及如此类型的东西,我非常害怕船会沉下去,就把看起来最不重要的
东西全扔掉了。"“自尊心、体面、真诚、纯洁、宽厚,"他和颜悦色地一一列举。
"思嘉,你做得很对呀!船要沉的时候,这些东西是重要的,可是看一看你周围的
朋友吧,他们或者把船安全地划到岸边,使货物完好无损,或者宁愿仪容整平地
全船覆没。"“他们是一群大傻瓜,"她怒气冲冲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嘛,等我有
了很多钱,我也会像说的那样好好地去做人,我会做一个老实忠厚的人。到时候
我就做得起老实人了。"“现在你也做得起----但是你并不愿意去做。落水后的货
物是难以打捞上来的即使打捞上来,也往往损坏得面目全非,无法恢复原状了。
恐怕等你认为有能力把你扔掉的体面、纯洁与宽厚打捞上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它
们已经在海里起了很大变化,但我想并没有变得充实,变得新奇。....."他突然
站起来,拿起帽子。
  "你要走吗?"
  “是的。你不觉得松了一口气吗?你要是还有良心的话,我走以后,你就好
好扪心自问自己的良心吧。"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孩子,伸出一个
手指让孩子来抓。
  "我想弗兰克一定美得很吧?"
  “当然了,当然。"
  “我想他一定为孩子作了很多按排?"
  “哎呀,你难道不知道男人对孩子总是胡思乱想。"“那就告诉他,"瑞德说
到这里突然停下来,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告诉他如果他想实现他对孩子的那
些安排,他就最好晚上多待在家里,而不要像现在这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告诉他待在家里。"“你这个坏蛋!你怎么敢说可怜的弗兰
克会—-"“哎呀,我的天啊!"瑞德放声大笑起来。"我不是说他去玩儿女人去了!
弗兰克!啊,我的天啊!"他一边笑着,一边走下台阶。
 
               第四十四章

  三月里的一天下午,天气很冷,风也很大,思嘉把彩毯往上拉了拉,掖在胳
臂底下,这时她正赶车沿着迪凯特街到约翰·加勒格尔的木材厂去,近来独自一
人赶车外出是很危险的,这一点她也知道,而且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危险,这
是因为对黑人完全失去了控制。正如艾希礼所说的那样,自从州议会拒绝批准那
修正案以来,可真吃不了兜着了。州议会断然拒绝,好像给了北方佬一记耳光,
北方佬一怒之下要进行报复,而且来得很快很猛。北方佬为了达到要把黑人选举
权强加于佐治亚州这个目的,他们宣布佐治亚发生了叛乱,宣布在这里实行最严
厉的戒严。佐治州作为一个州已经被消灭了。和弗罗里达州和亚拉巴马州排在一
起,编为第三军事区,受一位联邦将军管辖。
  如果说在此以前生活不安全,人心不定,现在就更加如此,前一年宣布的军
事条令当时似乎很严厉,现在和波普将军宣布的条令一比就显得温和多了。面对
着黑人统治的可能性,前景暗淡,没有一点希望,有不满情绪的佐治亚州惴惴不
安,处于痛苦之中。至于黑人,他们看到了并且念念不忘。
  新近获得的重要地位,由于他们意识到有北方佬军队给他们撑腰打气,他们
暴行就愈演愈烈,谁也别想得到安全。
  在这个混乱和恐怖的时期,思嘉感到害怕了----虽然害怕,却很坚定,她仍
旧像过去一样独自一人赶着车来来去去,并把弗兰克的手枪插在马车缝里,以备
不时之需。她默默地诅咒州议会,不该给大家带来这更大的灾难。这种好看的大
无畏的立场,这种人人赞扬的豪爽行动,究竟会有什么好处?
  只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再往前走不远有一条小路,然后穿过一片光秃秃的小树林通到沟底,这里便
是棚户区。思嘉吆喝了一声,让马快点跑。她每次从这里经过都感到非常紧张。
因为这里有一些军队扔下的帐篷。还有一些石头房子,又脏又乱又臭。这是亚持
兰大城内域外名声最坏的一个地方,因为这个肮脏的地方住着一些走投无路黑人,
当妓女的黑人,还有一些下层的穷白人,听说黑人或白人犯了罪的,也躲到这里
来,北方佬军队要是追捕某个人,首先就到这里来搜查。枪杀刀砍的事件在这里
更是经常发生。当局没办法也懒得调查,一般就让住在这里的人自己解决那些见
不得人的麻烦事,后面的树林里有一个造酒的作坊,能用玉米产生劣质威士忌。
到了晚上,沟底的小屋里就传出醉鬼的嚎叫和咒骂声。
  就连北方佬也承认这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应当加以铲除,可是他们并没有
采取行动,使亚特兰大和迪凯特居民感到愤怒,呼声甚高,因为他们往来于这两
个城市之间,非走这条路不可。男人路过棚户区都把手枪套解开,正派女人根本
就不愿意路过这里,即便有丈夫保护也不愿意,因为常有黑人中的浪荡女人喝得
醉醺醺的,坐在路旁说些粗话辱骂行人。
  过去只要有阿尔奇在思嘉身边,她就不把这棚户区放在眼里,因为就连最放
肆的黑人女人也不敢当着她的面笑一笑,可是自从她不得不自己驾车以来,已经
出了多少次使人不愉快或令人伤脑筋的事,她每次驾车从那里经过。那些浪荡女
人似乎都要出来捣乱。她没有办法,只好置之不理,自己生闷气,回家以后,她
也不敢把这些事给邻居或者家里人说,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因为邻成们会
得意地说:"啊,你还指望什么好事吗?"家里人就会拼命劝说,让她不要再去,
而她是决对不可能就此不出去的。
  谢天谢地,今天路边倒没有衣衫褴褛的女人,她路过通向棚户区的那条小路
时,看见午后暗淡的斜阳下,一片小破房子趴在沟底,顿时产生了一阵厌恶的感
觉,一阵凉风吹来,她闻到烧木柴的气味,炸猪肉的气味,还有没人打扫的露天
厕所的气味,混在一起,真叫人呕心。她把头一扭,熟练地把缰绳在马背上一抖,
马儿加快了速度,拐了一个小弯,继续向前跑去。
  她刚想松了一口气,突然又吓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有一个身材高大
的黑人悄悄地从一棵大橡树后面溜了出来,她虽然受了一惊,但还没有被糊涂。
霎时间,她把车停住,一把抓起弗兰克的手枪。
  "你要干什么?"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正颜历色地喝道。那黑人又缩到大树后
面,从他回话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是很害怕的。
  "哎呀,思嘉小姐,别开枪,我是大个子萨姆呀!"大个子萨姆!一时间她不
明白他的话,萨姆本来在塔拉当工头,围城的日子里她还最后见过他一面。他怎
么。.....“出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萨姆!"那个人犹犹豫豫地从大树后面出
来,他是个邋遢的大个子,光着脚,下身是斜纹布裤子,上身是蓝色的联邦制服,
他穿着又短又瘦。思嘉认出来了,这的确是萨姆,就把手枪放回的处,脸上露出
了愉快的笑容。
  "啊,萨姆!见到你,我真高兴!"
  萨姆连忙冲到马车旁,两眼兴奋得转个不停,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像大腿
一样大的两只黑手,紧紧地攥住思嘉伸给他的手。他那西瓜瓤一样红的舌头不停
地翻动着,他高兴得整个身子左右来回扭动着,这动作竟像看门狗跳来跳去一样
可笑。
  "我的老天爷,能再见到家里的人,可真太好了!"他说,一面使劲攥着思嘉
的手,她觉得骨头都要攥裂了。"您怎么也这么坏,使起枪来了,思嘉小姐?"
“这年头里,坏人太多了,萨姆,我不得不使枪埃你到底在棚户区这个糟糕的地
方干什么,你是个体面的黑人呀?怎么不到城里去找我啊?"“思嘉小姐,我不住
在棚户区,只是在这里待一阵子。我才不住在这个地方哩。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懒
的黑人。我也不知道您就在亚特兰大,我还以为您在塔拉呢。我原想一有机会就
回塔拉去。"“自从围城以后,你就一直待在亚特兰大吗?"“没有,小姐!我还
到别处去过。"这时他松了手,思嘉忍着疼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看骨头是否仍然
完好。"您还记得最后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吗?"思嘉回想起来,那是围城前的一天,
天气很炎热,她和瑞德坐在马车里,一伙黑人以萨姆为首,排着队穿过尘土飞扬
的大街,朝战壕走去,一面高唱《去吧,摩西》。思嘉想到这里,点了点头。
  "唉,我拼命挖壕沟,装沙袋,一直干到联盟军离开亚特兰大。带领我们的队
长被打死了,没人说怎么办,我就在林子里躲了起来。我想回塔拉去,可又听说
塔拉一带全烧光了。
  另外,我想回也回不去。没有通行证所叫巡逻队抓去。后来北方佬来了,有
个军官是个上校,他看中了我,叫我去给他喂马,擦靴子。
  "是啊,小姐,我那时候可神气了,当上了跟班的。和波克一样,可我本来是
个庄稼汉呀。我没告诉上校我是个庄稼汉,他----您知道,思嘉小姐,北方佬糊
涂得很他们根本不分清楚!就这样,谢尔曼将军开到萨瓦纳,我也跟着上校到了
萨瓦纳。天啊,思嘉小姐,那一路上,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事。抢啊,烧啊--
--思嘉小姐,他们烧没烧塔拉?"“他们是放了火,可我们把火扑灭了。"“噢,
那就好了。塔拉是我的家,我还想回去呢。仗打完了以后,上校对我说:'萨姆,
跟我回北方去吧,我多给你工钱。'当时我和其他黑人一样,很想尝尝这自由的味
道再回家,所以就跟着上校到了北方,我们去了华盛顿,去了纽约,后来还到了
波士顿,上校的家在那里。是哪,小姐,我这个黑人跑的地方还不少呢!思嘉小
姐,北方佬的大街上,车呀,马呀,多得很呢!我老怕叫车压着哩!"“你喜欢北
方吗,萨姆?"“也喜欢----也不喜欢。那个上校是个大好人,他了解黑人,他太
太就不一样,他太太头一次见我,称我‘先生',她老这么叫我,我觉得很别扭。
后来上校告诉她叫我'萨姆',她才叫我'萨姆'的。可是所有北方人,头一次见到
我,都叫我'奥哈拉先生'。他们还请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好像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不过我从来没和白人坐在一起过,现在太老了,也学不会了。他们待我就像待他
们自己人一样,思嘉小姐,可是他们心里并不喜欢我----他们不喜欢黑人,他们
怕我,因为我块儿大。
  他们还老问我猫狗怎么追我,我怎么挨打。可是天知道,思嘉小姐,我没有
挨过打呀!你知道杰拉尔德老爷从不让人打我这样一个不值钱的黑人。
  "我把情况告诉他们,还对他们说太太对待黑人多么好,我得肺炎的时候,她
连觉也不睡,细心照料我一个星期,可他们都不相信。思嘉小姐,我想念太太,
想念塔拉。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一天晚上就溜出来,上了一辆货车,一直坐到亚
特兰大。您要是给我买张票,我马上就回塔拉去,我回去看看老爷。这自由我可
是受够了,我愿意有个人安排我按时吃得饱饱的,告诉我干什么,不干什么。生
了病还照顾我。我要是再得了肺炎怎么办?那北方佬的太太能照料我吗?不可能,
她可以称我'奥哈拉先生',但是她不会照顾我的。可是太太,我要是病了,她会
照顾我的----思嘉小姐,您怎么了?"“爸爸和母亲都死了,萨姆。"“死了?思
嘉小姐,您在开玩笑吧。您不应该这样对待我的!"“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母亲
是在谢尔曼的军队开到塔拉的时候死的。爸爸----他是去年六月去世的。唉,萨
姆,别哭埃不要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受不了!萨姆,别哭!我实在受不了。现
在咱们不谈这个了。以后有时候我再详细给你说。.....苏伦小姐在塔拉,她嫁了
一个非常好的丈夫,是威尔·本廷先生。卡琳小姐,她在一个----"思嘉没有说下
去,她对这个哭哭啼啼的大汉,怎么能把修道院是什么地方说清楚呢。"她现在住
在查尔斯顿,不过波克和百里茜都还在塔拉......来,萨姆,擦擦鼻子。你真想
回家去吗?"“是的,可这个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有太太在----"“萨姆,留在亚
特兰大,给我干活儿怎么样?现在到处坏人这么多,我非常需要一个赶车的人。
"“是啊,思嘉小姐。您肯定是需要的,我一直想对您说,您一个人赶着车到处跑
可不行啊,您不知道现在黑人有多么坏呀,特别是住在这棚户区的人。您这样可
不安全呢。我在棚户区只待了两天,就听见他们议论您了,昨天您经过这里,那
些下贱的黑女人冲着您大叫。当时我就认出您来了,可您的车跑得太快,我没追
上。不过我让那些人掉了层皮,真的,萨姆,您没注意她们今天就没出来吗?"
“我倒是注意到了,这真得谢谢你,萨姆。怎么样,给我赶车好吗?"“思嘉小姐,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我还是回塔拉去吧。"萨姆低下头,他那露着的大拇指指
头在地上划来划去,不知他为什么有些紧张。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多给你工钱,你一定要留在我这里。"他那张傻呼
呼的黑黑的大脸膛,和孩子的脸一样容易看出内心的感情。他抬头看了看思嘉,
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他走到近处,靠在马车边上,悄悄地说:"思嘉小姐,我非
离开亚特兰大不可。我一定要到塔拉去,我一到那里,他们就找不着我了,我--
--我杀了一个人。"“一个黑人?"“不,是一个白人,是一个北方佬大兵,他们
正在找我,所以我才待在棚户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喝醉了,朝我说
了些很难听的话,我受不了,就掐住了他的脖了----我并没不想起死他,思嘉小
姐,可我的手特别有劲,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死了。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所以就躲到这里来了。昨天看见您从这里经过,我就说:'上帝保佑,这不是思嘉
小姐吗?她照顾过我,她不会让北方佬把我抓走的,一定会送我回塔拉。"“你说
他们在追捕你?他们怎么知道是你干的呢?"“是的,我这么大个子,他们不会弄
错了。我想我大概是全亚特兰大最高的黑人了。昨天昨上他们已经到这里来找过
我了,有一个黑人姑娘,把我藏在树林里一个洞里了,他们走了我才出来。"思嘉
皱了皱眉头坐了一会儿。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萨姆杀了人而感到震惊,或者伤心,
而是因为不能用他赶车而感到失望。像萨姆这样身材高大的黑人当保镖,不比阿
尔奇差。她总得想法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到塔拉去,当然不能让当局把他抓去。这
个黑人很有用,把他绞死可太可惜了。是啊,他是塔拉用过的最好的工头了!思
嘉根本没想到他已经自由了。在她心目中,他仍然是属于她的,和波克、嬷嬷、
彼得、厨娘、百里茜都一样,他仍然是"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因此必须受到
保护。
  "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塔拉去,"她最后说。"萨姆,现在我还要往前面赶路,
天黑以前还要回到家里。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你要去的地方,谁也别告诉,你
要是有帽子,拿来,可以遮一遮脸。"“我没有帽子呀!"“那就给你两毛五分钱,
从这里的黑人那里买一顶,然后到这里来等我。"“好吧,小姐,"现在又有人告
诉他做什么了,他松了口气。脸上也显得精神了。
  思嘉一边赶路一边想。威尔肯定欢迎这样好的一个庄稼汉到塔拉来。波克干
地里活儿一直干得不大好,将来也不会干得好。有了萨姆,波克就可以到亚特兰
大来,和迪尔茜待在一起,这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答应过的。
  她赶到木材厂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了,没想到会在外面待到这到晚。约翰
尼·加勒格尔站在一所破房子的门廓上,这房子是这家小木材厂的厨房。还有一
所石头房子,是睡觉的地方,房前有一根大木头,上面坐着四个犯人,这就是思
嘉派给约翰尼的五个犯人之中的四个。他们穿的囚服,因为有汗,又脏又臭。他
们拖着疲倦的脚步走动时,脚镣发出哗啦哗的响声。这几个人都带着一种消沉、
绝望的眼神。思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很瘦,健康状况很差。可是就在不久以前,
她把他们雇来的时候,他们都是挺结实的呀。思嘉下了车,这些人连眼皮也不抬,
只有约翰尼转过脸来,还顺手把帽子摘下来,向思嘉打了个招呼,他那棕色的小
脸盘儿硬得像核桃一样。
  "我不喜欢这些人这个样子,"她直截了当说。"看上去,他们身体不好,还有
一个在哪里?"“他说他有玻"约翰尼要理不理的说。"在里边躺着呢。"“他有什
么病?"“多半是懒玻"“我去看看他。"“你别去,说不定他光着身子哩。我会照
顾他的。他明天就上班。"思嘉犹豫了一下,她看见一个犯人无力地抬起头来瞪了
约翰尼一眼,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样子,接着又低下头,两眼看地了。
  "你用鞭了抽他们吗?"
  “对不起,肯尼迪太太,现在是谁在管这个厂子?你说过你让我负责管这个
厂。我可以随意使唤。你没有什么可指我的,对不对?我比埃尔辛先生了的木材
多一倍,难道不是这样吗?"“的确是这样,"思嘉说,但她打了一个寒噤,仿佛
有一只鹅踩了她的坟。
  她觉得这个地方和这些难看的房子有一种可怕的气氛,而过去休·埃尔辛经
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这种气氛。她还觉得这里有一种孤独、与世隔绝的感觉,
这也使她不寒而栗。
  这些犯人与外界离得那么远,什么联系也没有,任凭约翰尼·加勒格尔摆布。
他要是想抽打他们,或用别的办法虐待他们,她是无从知道的,犯人是不敢向她
诉苦的,他们怕她走了以后受到更重更严厉的惩罚。
  "这些人看上去怎么这样瘦埃你让他们全吃饱吗?天知道,我在伙食上花的钱
足可以把他们喂得像猪一样肥。上个月,光是面粉和猪肉我就花了三十块钱,晚
饭你给他们吃什么?"思嘉边说边走到厨房前面,往里面看了看。有一个黑白混血
的胖女人正在一只生了锈的旧炉子前做饭,一见思嘉,轻轻地行了个礼,又接着
搅她煮的黑眼豆,思嘉知道约翰尼·加勒格尔和这个女人同居,但她觉得还是不
理会这件事为好,她看得出来,除了豆子和玉米饼子之外,并没有准备什么别的
可吃的东西。
  "还有什么别的给他们吃呢?"
  “没有。"
  “豆子里没搁点腌肉吗?"
  “没有。"
  “也没搁点炖咸肉吗?黑眼豆不搁咸肉可不好吃,吃了不长劲儿呀,为什么
不搁点咸肉?"“约翰尼先生说用不着搁咸肉。"“你给我往里搁。你们的东西都
放在哪里?"那女人显得很害怕,她的眼睛朝着放食品的壁看了看,思嘉走过去使
劲一下子把门打开,只见地上放着一桶打开的玉米面,一小口袋面粉,一磅咖啡,
一点白糖,一加仑主高梁饴,还有两只火腿,其中一只火腿在架子上,是最近才
做熟的,只切掉了一两片。思嘉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看约翰尼,约翰尼也是满脸怒
气,并用冷冰冰的眼睛看着她。
  "我上星期派人送来的五袋白面到哪里去了?那一口袋糖和咖啡呢?我还派人
送过五只火腿,十磅腌肉,还有那么多甘薯和爱尔兰土豆。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
了?就算你一天给他们做五顿饭吃,也不至于一个星期就都用光埃你卖了!你一
定是卖了,你这个贼!把我送来的好东西全卖了,把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然后
就给这些人吃干豆子、玉米饼子。他们怪不得这么瘦呢。你给我让开!"她怒气冲
冲地从他身旁走过,来到门廓上。
  "你,头上那个----对,就是你。给我过来!"那人站起来,吃力地向她走来,
脚镣哗啦啦地直响,她看了看他光着的脚脖子,磨得通红,甚至都磨破了。
  "你最后一次吃火腿是什么时候?"
  那人低着头往地下看。
  "说话呀!"
  那人还是站在那里不吭声,垂头丧气的样子,后来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思
嘉一眼,好像在恳求她,接着又把头低下去了。
  "不敢说,是不是?那好吧,你到食品柜把架子上的火腿拿来。丽贝卡,把刀
给他,让他拿过去和那几个把它分了,丽贝卡,给这几个人准备点饼干和咖啡。
多给他们点高梁饴。马上动手,我要看着你拿给他们。"“那是约翰尼先生自己的
面粉和咖啡,"丽贝卡低声说,害怕得不得了。
  "约翰尼先生自己的?真可笑!这么说,那火腿也是他自己的了,叫你怎么办,
就怎么办。动手吧,约翰尼·加勒格尔,跟我到马车这里来一下。"她大步穿过那
到处都是拉圾的院子,上了车,看见那些人一面撕火腿,一面拼命往嘴里塞,仿
佛很害怕会有人随时拿走似的。她看到这情景,虽然还在生气,也算得到了一点
安慰。
  "你是个少见的大流氓!"她气愤到了极点地对约翰尼喊道。这时给翰尼站在
车轮旁,耷拉着眼皮,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我送来的这些吃的,你如数还我钱吧。
以后,吃的东西按每天送,不按月送了。那你就没法跟我捣鬼了。"“以后我就不
在这里了,"翰尼·加勒格尔说。
  "你是说要走吗?"
  这时,思嘉很想说:"滚就滚吧!"话都说到嘴边停了,冷静一想,还是很慎
重。约翰尼要是一走。她可怎么办呢?他比休出的木材多一倍呀。她手上正还有
一项大宗定货,数量之大,从未有过,而且还要得很急,一定要把这批木材如
送到亚特兰大。约翰尼要是走了,她又能及时找谁来接着管这个厂呢?
  "是的,我是要走。你是让我在这里全面负责的,你还说只要求我尽量多出木
材。并没有告诉我应该怎样管这个厂,现在更不必多此一举了,我这木材是怎么
搞出来的,这不干你的事。你不能责怪我不守信用。我为你赚了钱,挣了我那份
薪水----有外块可捞,我也决不放过,可是你突然跑来插一杠子,管这,管那,
当着众人的面让我威信扫地。这教我以后怎么维持纪律呢?这些人,有时候打他
们一顿有什么关系?
  这些懒骨头,打他们一顿还算便宜他们呢。他们吃不饱,他们的要求满足不
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不配有什么更好的待遇,咱们要么互不干涉,要
么我今天晚上就走。"他这时板着的面孔看上去比石头还坚硬,思嘉进退两难了。
他要是今天晚上就走,她怎么办呢。她不可能整夜待在这里看着这些犯人埃思嘉
这种进退两难的心情在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因为约翰尼的表情也悄悄地发生了
变化。他的脸没有刚才绷得那么紧了,说话的语气也婉转一些了。
  "天不早了,肯尼迪太太,您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我们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
就闹翻了呀?这么办吧,您下个月扣我十块钱工资,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思嘉的
眼睛不由得转向那帮可怜的人,他们还在那里拼命啃火腿,她还想到那个在
透风的破房子里躺着的病人,她得把约翰·加勒格尔赶走。他是个贼,是个惨无
人道的人。谁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他是怎样对待这些犯人的。可是另一方面,这个
人很能干,她碰巧现在正需要一个能干的人,现在可不能让他走埃他能替她赚钱
呀。今后她一定要想办法让犯人吃上他们该吃的东西。
  "我要扣你20块钱工资,"她狠狠地说。"明天早上我再来跟你谈这件事。"
她随手抓起缰绳,但她知道这件事不会再谈了。她知道这件事就算了结了,而且
她知道约翰尼对这一点也是很清楚的。
  思嘉赶着马车沿着小路朝迪凯特街奔去。这时她的良心和她那赚钱的欲望相
互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她知道自己不该把那些人的性命交给一个铁石心肠的小个
子,任凭他去处置。
  如果他造成任何一个犯人的死亡,那么她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因为她明知
道此人惨无人道,却还让他管他们。可是----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也不该犯
罪呀。要是他们犯了法,被抓住了,受到不好的待遇就活该了。想到这里,她似
乎有点安心了,可是等她上了大路以后,犯人们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绝望的面孔
又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唉,以后再想吧,"她的决心一下,就把这件事推进了她心中的木材库,把
大门也关上了。
  思嘉来到棚户区前面的大路拐弯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去了,附近的
树林黑黝黝的,阴森森的。太阳一落,暮色中大地笼罩着刺骨的寒气,冷风吹过
黑暗的树林,秃枝断裂,枯叶沙沙作响。她从来没有这么晚一个人待在外面,因
此她很紧张,盼望赶快回到家里。
  大个子萨姆连影子也没有,思嘉只得停下来等他,不禁为他担起心来,他不
在这里,是不是让北方佬抓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通往村子的小路上有脚步
声传来,才松了一口气,她想,萨姆让她等这么久,一会儿非要好好训斥他一顿
不可。
  但是从大路拐弯的地方过来的不是萨姆。
  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大个子白人,和一个小个子黑人,前胸后背都像是个
大猩猩,她赶紧抖动缰绳,顺手抄起手枪。
  这马刚刚走步,因那白人伸手一拦,便又突然愣住了。
  "太太,"那白人说,"给我一个两毛五的硬币吧。饿坏了!"“闪开,闪开!
"她一面回答,一面尽量保持镇定。"我没带钱。驾!驾!快跑!"那人手疾眼快,
一把抓住了马笼头。
  "抓住她!"他对那黑人喊道:"她的钱大概在胸口那儿!"下面发生的事对思
嘉来说就像一场恶梦。一切都发生得那快。她只记得她抄起手枪。但她本能地觉
得不能对那白人开枪,怕伤了马。那黑人脸上挂着淫荡的微笑,朝着马车跑来,
她就对他开了枪,打中了没有,根本不知道。不过紧接着她的手被人紧紧抓住,
几乎把手腕子都折断,枪也马上被抢走了。那黑人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因为靠得
近,连他身上的臭味儿都闻见了。那黑人想把她拉下车去,她就用那只还能活动
的手拼命挣扎,抓那人的脸,后来她觉得那人的大手摸到了她的喉咙,只听哧的
一声,她的紧身衣从领口到腰全给撕开了,接着那黑手就在她胸口乱摸。她从来
没感到过这么害怕,这么厌恶,就像发疯似地大喊大叫起来。
  "快堵住她的嘴!快把她拉下来!"那白人喊道。于是黑人便在思嘉脸上乱摸,
摸到了她的嘴,她拼命咬了那人的手,接着又喊叫起来。这时她听见那白人的咒
骂声,因此她意识到这漆黑的马路上还有第三个人。萨姆朝这个黑人冲过来,他
才松开堵住她嘴的那只手,跳了下去。
  “快跑哇,思嘉小姐!"萨姆喊道,一面还在与那个黑人交手。思嘉颤抖着,
喊叫着,抓起缰绳和鞭子,把那马一抽就跑起来,她感到轮子底下压着一件软软
的有弹性的东西,原来是那白人,萨姆把他打倒以后,他就躺在那里了。
  思嘉已吓破了胆,不停地抽打那骑马,马也跑得飞快,弄得马车又颠又摇晃,
惊吓之中,思嘉觉得后面有跑动的脚步声,她就连连对马吆喝,让它再跑快点儿。
她要是再落到那个黑腥腥手里,就是死了,也不能再让他碰她一碰。
  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思嘉小姐,停下!"她没敢让马放慢步子,先战
战兢兢地回头一看,原来是萨姆跟在后面奔跑,两条腿快得像动力很大的活塞。
思嘉停住车,萨姆赶到跟前,纵身跳到车上,但因快儿大,把思嘉挤到了一边,
他脸上,汗水和血混在一起往下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您伤着了没有?他们
伤着您了没有?"思嘉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萨姆的视线很快移动了一下,
朝别处看去,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紧身衣已经撕到了腰,光光的胸脯和内衣都
露在外面,她吓得哆哆嗦嗦地把撕开的两边拉在一起,低下头,抽抽搭搭地哭起
来。
  "把缰绳给我,”萨姆说着,就把缰绳从她手里抢了过去。
  "好马,快跑啊!"
  鞭子一响,那马一惊,接着就狂奔起来,差一点把车甩到沟里去。
  "但愿我把那个黑鬼弄死的,不过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气喘吁吁地说。"他
要是伤害了您,思嘉小姐,我就非回去把他弄死不可。"“不要----不要----快走
吧,"她呜咽着说。
 
               第四十五章
  那天晚上,弗兰克把思嘉、皮蒂姑妈和孩子们安顿在媚兰家以后,就和艾希
礼一起骑马出去了。思嘉几乎要大发雷霆伤心地落泪了。在这样的一天晚上,他
怎么还要出去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呢?政治集会!就在这天晚上,她刚在外面受了
欺侮,而且当时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事,他怎么能这么对待她呢?这个人可真自私
自利,没心肝,当她哭着,敞着怀,萨姆把她抱进屋来时,他一直很平静,他这
种态度简直能把人气疯了。她一面哭,一面诉说事情经过。他都始终没有着急,
他只慢条斯里地问:"宝贝儿,你是伤着了----还是光是受了惊?"她当时又气又
恼,说不出话来,萨姆就主动替她说只是受了点惊。
  "他们没来得及再撕她的衣服,我就赶到了。"“萨姆,你是个好孩子,我会
记住你的好处。要是我能帮你做点什么----"“是的,先生,您可以送我到塔拉去。
越快越好!北方佬正在抓我呢。"弗兰克听他这么说,也是很平静,而且也没再问
什么,弗兰克的表情很像他在托尼来敲门的那天晚上的表情,仿佛这应该是男人
的事,而且处理起来越少说话,越不动感情越好。
  "你去上车吧。我叫彼得今天晚上就送你,把你送到拉甫雷迪,你先在树林子
躲一夜,明天一早坐火车去琼斯博罗,这样比较稳妥。.....啊,宝贝,别哭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并没有伤着你。皮蒂姑妈,请把嗅盐拿来给我用用,好吗?
嬷嬷,去给思嘉小姐倒杯酒来。"这时思嘉又大声哭起来,这一次是生气而哭的,
她需要得到他的安慰,需要他表示愤怒,说要为她报仇,她甚至希望他对她发火,
说早就告诉她会出这样的事----怎么都行,就别这样显得平静而无所谓的样子,
认为她没有遇到什么大不了的危险,他虽然表示很关心,很体贴,可就像是心不
在焉,好像还有什么事,比这重要得多。
  原来这件重要的事就是参加一次小小的政治集会。
  思嘉听到弗兰克让她换衣服,准备送她到媚兰家去待一晚上,她真不敢相信
自己是不是听清楚了。他应该知道她今天碰上这样的事有多么痛苦,现在已经筋
疲力尽了,而且神经受了刺激,极需躺在床上,盖上毯子,暖暖和和地休息休息,
再来一块热砖头暖暖脚,来一杯热甜酒压压惊,怎么会有心思到媚兰家去待一晚
上呢。弗兰克要是真爱她,在这样一天的晚上,无论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也不能
离开她的身边呀。他应该在家里守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
她要是真出一什么事,他也就活不成了,等他今天晚上回来,他们俩单独在一起
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每逢弗兰克和艾希礼一道外出,女眷们都聚集在媚兰的小客厅里做针线活儿,
气氛总是很宁静的,今晚也不例外,屋里炉火熊熊,使人感到很温暖而愉快。桌
上的灯发出幽静的黄色光芒,照在四个女人光亮的头发上,她们就在这盏灯下埋
头做针线。四个人的裙子轻轻飘动,八只小巧的脚轻轻地搭在脚凳上,育儿室的
门开着,可以听到从里面传出韦德、爱拉和小博的轻微的呼吸声。阿尔奇坐在壁
炉前的一张凳子上,背对着炉火,满嘴的烟叶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他在那里认
真地削一块木头,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儿和四位梳妆整齐、衣着讲究的妇人在一
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仿佛他是一只花白的凶猛的看门老狗,而她们则是四只
温顺可爱的小猫。
  媚兰用略带气愤的口气没完没了地轻声述说最近妇女竖琴乐队发火的事,在
讨论下次音乐会出什么节目的问题上,妇女们竖琴乐队未能和男声合唱团取得一
致意见,于是当天下午就找到媚兰,宣布她们全都要退出乐团。媚兰尽全力解说
协调,才说服她们暂不实行这项决定。
  思嘉的心情依然没有平静,听媚兰这样滔滔不绝地反复讲述,几乎忍不住大
喊:"去他妈的妇女竖琴乐队!"她非常想详细谈一谈她自己的可怕经历,让大家
分担一下她所受到的惊吓。她想告诉她们自己当时是多么勇敢,这样她就可以借
自己的声音向自己证实自己当时的确是很勇敢的。可是每当地提起这个话题,媚
兰就巧妙地扯到别的无聊的事情上去。
  这使得思嘉大为不满,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这些人怎么都和弗兰克一
样坏呢!
  她刚逃脱那么可怕一次遭遇,这些人怎么就这样坦然,这样无动于衷?如果
让她说一说,她会感到好受些,可这些人连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给她,真是太缺乏
起码的礼貌。
  这天下午发生的事对她震动太大了,虽然她不肯承认,连对自己也不肯承认
这一点。她只要一想起黄昏时在树林附近的路上,一张凶恶的黑脸在暗处向她窥
视,就吓得她浑身哆嗦,她一想起那只黑手在她胸口乱抓,要是萨姆不来,还要
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她就把头垂得更低,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她坐在这平静的客厅里沉默不语,一面想尽力安心做针线,一面听着媚兰说
话,可是越是这样,她的神经绷得越紧,她觉得她的神经紧张得随时都会像班卓
琴的弦一样砰的一声绷断的。
  阿尔奇在那里削木头,她也感到不舒服,对着他直皱眉头。突然她又觉得奇
怪,他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削木头呢?往常他晚上守卫的时候,总是直挺挺在躺在
大沙发上睡觉,鼾声震耳,每呼一口气都把他那长胡子吹起来。使她觉得更为奇
怪的是无论是媚兰,还是英迪亚。谁也不提醒他在地上铺张纸,免得木屑掉得到
处都是。他已经把炉前的地毯弄得满是木屑一塌糊涂,她们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正看着阿尔奇,他突然一转身往火上吐了大口嚼烟叶的唾沫,声音之大,
使得英迪亚、媚兰和皮蒂都跳了起来,好像方才响了一颗炸弹。
  "至于这么大声儿吗?"英迪亚说。她因为又紧张,心情不愉快,声音都有些
嘶哑了。思嘉看了看她,感到很奇怪,因为英迪亚一向是比较矜持的。
  阿尔奇也两眼盯着她,不甘示弱。
  "我看就是这样,"他顶了一句,又吐了一口。媚兰朝着英迪亚皱了皱眉。
  "我就喜欢爸爸从来不嚼烟叶,"皮蒂姑妈开口说话了。媚兰眉头皱得更厉害
了,她回过头来说皮蒂,思嘉还没听见她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呢。
  "唔,别说了,姑妈。你真不会说话。"
  “哎哟!"皮蒂说着就把针线活儿往腿上一撂,嘴也撅了起来。"我可告诉你
们,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今天晚上是犯了什么玻你和英迪亚还不如两根木头棍子
好说话呢。"谁也没理睬她。媚兰并没有因为说话太冲而向她赔不是,只安安静静
地继续做起针线来。
  "你的针脚太大了,"皮蒂得意地说,"全得拆下来重做。
  你是怎么了?"
  媚兰一声不吭,不回答她。
  她们出了什么事吗?思嘉感到很纳闷,她是不是光去想自己受惊吓而没注意?
真的,虽然媚兰千方百计想使大家觉得今天晚上和过去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没什
么两样。但气氛却与往常不同。这种紧张气氛不可能完全是由于下午的事情大家
感到吃惊而引起的。思嘉偷偷地看另外几个人,碰巧英迪亚也在看她。她感到心
里很不舒服,因为英迪亚长时间地打量她,冷酷的眼神包含的不是痛恨与鄙视,
而是更强列的感情。
  "看样子她认为我是罪魁祸首了。"思嘉愤怒地这样想。
  英迪亚把视线又转到阿尔奇身上,刚才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已经一扫而光,
用一种焦急询问的眼光望着他。但阿尔奇并不理会她。他倒是在看思嘉和英迪亚
一样冷冰冰地看着她。
  媚兰没有再说什么,屋里鸦雀无声,在沉寂中,思嘉听见外面起风了。她突
然觉得这是一个很不愉快的夜晚,现在她开始感到气氛紧张,心想也许整个晚上
气氛都是紧张的,只是自己过于烦恼,没有注意吧。阿尔奇的脸上显出一种警惕
、等待的神色,他竖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像只老山猫一样,媚兰和英迪亚也都
是忍着心中的不安,一听见路上有马蹄声,或凄风吹动秃枝发出的阵阵呜咽声,
或枯叶在草坪上滚动发出的沙沙声,她们都要放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静听,
炉火中木柴轻微的爆裂声也会使她们吃惊的,仿佛听到有人偷偷走来的脚步声。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但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事情仍在进行之中,她却
一无所知。看一看皮蒂姑妈那胖乎乎的善良的脸,皱着眉,撅着嘴,就知道她和
自己一样莫名其妙。
  但是阿尔奇、媚兰和英迪亚是知道的。在寂静之中,她几乎可以感觉得出英
迪亚和媚兰思绪翻滚,犹如关在笼子里的松鼠疯狂地跳动一般。虽然她们表面装
得若无其事,她们是肯定知道一些情况的,是料到要发生什么事的。她们这种内
心的不安也传给了思嘉,使得她也更加烦燥紧张起来,她手底下一乱,就把针扎
到拇指上,她又疼又懊恼,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把大家吓一跳,她挤了挤,挤
出了一滴鲜红的血。
  "我太紧张,缝不下去了。"她大声说,随手把要补的衣服扔在地上,"我太紧
张了,简直要大声喊叫。我太累了我要回家睡觉去了,这弗兰克是知道的。他真
不该出去,他说啊,说啊,老说保护妇女,对付黑鬼和北方来的冒险家,现在需
要他保护了,他到哪儿去了呢?在家里照顾我吗?不是,根本就没有,他跟着一
帮人东跑西蹿去了,这帮人全是光会说----"思嘉怒气冲冲地看了看英迪亚的脸,
停下来不说了,这时英迪亚呼吸急促,她那没睫毛的灰色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向她投来冷酷的目光。
  "要是不太难为你,英迪亚,"思嘉用讥讽的口吻说,"你能告诉我今天晚上为
什么老钉着我,我就感激不尽了。难道我的脸发绿了,还是怎么了?"“谈不上难
为我,我很乐意告诉你。"英迪亚说,眼里也闪出了光亮。"我不愿意听你贬低肯
尼迪先生这样一个好人。
  你要是知道----"
  “英迪亚!"媚兰提醒她不要说下去,手里的活儿攥得紧紧的。
  "我想我对自己的丈夫比你更了解,"思嘉说。她从来没跟英迪亚吵过架,现
在看到要吵,就来劲儿了,也不紧张了。
  媚兰和英迪亚互相看了看,英迪亚勉强把嘴闭上了,可是接着又说起来,冷
酷的语气里夹杂着恨。
  "你真让我恶心,思嘉·奥哈拉,你还说什么要受到保护!
  有没有保护,你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然这几个月你就不会那样东奔西走,招
摇过市,惹得那些陌生的男人为你着迷了。
  今天下午的事全是你自找的,要是有公理的话,这就算便宜你了。"“英迪亚,
快别说了!"媚兰说。
  "让她说下去,"思嘉说。"我听了很高兴,我早就知道她恨我,可是她太虚伪,
不愿承认。要是她觉得有人会迷上她,她就会一天到晚光着屁股在街上炫耀。"英
迪亚气得一下子站起来,她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她那瘦削的身子不停地发抖。
  "我就是恨你,"她用颤抖而清楚的声音说。"过去我不说,并不因为我虚伪,
你即不懂礼貌,又缺乏教养,你哪里会明白。我是想到如果我们大家不抱成一团,
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那就不可能战胜北方佬,可是你----你----你却处处破坏
正派人的威信,弄得一个好丈夫抬不起头来。让北方佬和那些无赖笑话我们,污
蔑我们,说我们没有教养。北方佬不知道你压根儿就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他们呆
头呆脑的,没意识到你这个人根本是没有什么教养的。你到树林子里去乱蹿,惹
得那些黑人和下流白人对你下了手,以后他们也就会对城里所有的正派女人下手
的。你还给我们那些男人带来了生命危险,因为他们不得不----"“英迪亚!我的
上帝呀!"媚兰说。思嘉虽然仍在生气,对媚兰这样随便呼唤上帝还是感到吃惊。
"你千万别说!她不知道啊,而且她----你千万别说!你答应过----"“孩子们,
别吵了!"皮蒂姑妈嘴唇颤抖着在一旁恳求。
  "我不知道什么?"思嘉也站了起来,她气愤极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冷酷的怒
不可遏的英迪亚和在一旁苦苦哀求的媚兰。
  "你们这帮蠢货?"阿尔奇突然用轻蔑的语气说。谁也还没来得及斥责他,只
见他把披着灰发的头一场,猛地站了起来。"外面有人来了。不是威尔克斯先生。
你们都别嚷嚷了!"还是男人说话管用,那几个女人站在那里,突然不吭声了,脸
上的怒容也很快消失了,都看着他向门口蹒跚走去。
  "谁呀?"没等外边的人敲门,他说问。
  "巴特勒船长。快开门。"
  媚兰飞快地向门口气去,她的裙子飘得很厉害,膝盖以下的裤腿都露出来了。
阿尔奇的手还没摸到门把手,她就一下子把门打开了。瑞德·巴特勒站在门廓上,
黑呢帽低低地压着眼睛,狂风把他的披肩吹得左右翻腾,发出啪啦的响声。
  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客气了,他既没摘帽子,也不和别人说话,只盯着媚兰
一个人,也不招呼一下,就直截了当地说起话来。
  "他们在哪儿?快告诉我。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思嘉和皮蒂姑妈都惊呆了,
她俩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英迪亚像一只老瘦猫,一下子蹿到了媚兰
身边。
  "什么都别告诉他,"她急忙说。"他是奸细,他投靠了北方佬!"瑞德连看都
不看她一眼。
  "快说吧,威尔克斯太太!也许事情还来得及。"“媚兰好像吓傻了,两眼直
直地看着他的脸。"“竟是----"思嘉刚要说话,就被打断了。
  "住嘴,"阿尔奇厉声喝道:"媚兰小姐,你也不要说了。
  你他妈的滚,你这个该死的投敌分子。"“不要这样,阿尔奇,不要这样!"
媚兰喊道,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只颤抖的手搭在瑞德的胳臂上,好象是要保护他,
怕阿尔奇动手。"出了什么事?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瑞德黑黑的脸上显得
很不耐烦,可又不能不顾及礼貌。
  "我的天哪,威尔克斯太太,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怀疑了,只是他们干得还算
巧妙,才拖到今天晚上。我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晚上我和两个喝醉酒的北方船长打扑克,是他们泄露出来的。北方佬知
道今天晚上要出事,他们就做了准备。那些傻瓜上了人家的圈套了。"一瞬间,媚
兰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站立不稳,瑞德忙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她才
没有摔倒。
  "别告诉他!不要上他的当!"英迪亚喊道,一面恶狠狠地看着瑞德。"你没听
见他说吗。他刚才是和北方军官在一起呢。"瑞德还是看也不看她,他的眼睛死死
地盯着媚兰苍白的脸。
  "告诉我,他们上哪里去了?他们有开会的地方吗?"思嘉虽然心里害怕,而
且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看得很清楚,瑞德板着脸,丝毫没有一点表情。但
媚兰显然看出了一点什么,使她感到可以信赖,于是她摆脱了瑞德的胳膊,直了
直她那瘦小的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在迪凯特街旁边棚户区附近,他们
在原先沙利文农场的地窖里碰头----就是烧得很厉害的那个农常"“谢谢。我马上
赶去。北方佬要是来了,就说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他飞奔出去,拖着黑披肩消失
在黑夜之中,屋里的人一直到听见外面石子乱迸,猛烈的马蹄声疾驰而去,方才
意识到他的确来过这里。
  “北方佬要到这里来?"皮蒂姑妈喊道,她两脚一软瘫倒在沙发上,吓得连哭
都不敢哭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是再不告诉你,我就要发疯
了!"思嘉一把抓住媚兰拼命地摇,好像使劲摇就能从她嘴里摇出答案来。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艾希礼和肯尼迪先生可能就死在你手里了!"英迪亚虽
然因为担心而痛苦万分,可说话的声音里却带着胜利者的语调。"别摇媚兰了,她
快晕过去了。"“不会,我不会晕的,"媚兰小声说,一面伸手抓住椅子靠背。
  "我的天哪,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杀了艾希礼呢?请你们哪一位告诉我吧---
-"阿尔奇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发出的吱吱声,打断了思嘉的话。
  "坐下,"他命令道:"我叫你们都坐下,拿起你的针线活儿,就像什么事也没
发生一样,说不定北方佬从天一黑就在监视这所房子呢。"她们都战战兢兢地照着
做了,就连皮蒂姑妈也哆里哆嗦地抓起一只袜子拿在手里,一面像受惊的孩子一
样,睁着大眼看周围的人,希望人有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艾希礼在哪里?他出了什么事,媚兰?"思嘉喊道。
  "你丈夫在哪里?你就不关心他吗?"英迪亚的灰色眼睛喷射着疯狂的毒汁,
两只手不断揉搓正在缝补的那条旧毛巾。
  "英迪亚,别说了!"媚兰恢复了讲话的声音,但从她那吓得煞白的脸和痛苦
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也是极力勉强支撑着。"思嘉,也许我们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
----可是你今天下午遭了那么大的麻烦,所以我们----所以弗兰克就说先别----
而且你又一向是公开反对三K党----"“三K党----"起初思嘉说这个词儿,好像
从来没有听见过,也不知道它的含义,可是接着她就几尖声喊叫起来:"三K党!
艾希礼可不是三K党!弗兰克也不可能!哦,他答应过我过呀!"“肯尼迪先生当
然不是三K党,艾希礼也是,我们认识的男人,他们都是,"英迪亚大声说。"他
们都是真正的男子汉,是白人,南方人,难道不是吗?你应当为他感到自豪才对,
而不该让他偷偷地退出来,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你们一直都
知道,而我却----"“我们怕惹你烦恼,"媚兰伤心地说。
  "这么说来,他们说去参加政治集会,而实际上是去干这个去了,是不是?唉,
他可是答应过我呀!现在北方佬要来了,他们会没收我的木材厂,没收那个商店,
还会把他关进监狱----唔,瑞德·巴特勒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英迪亚和媚兰面面
相觑,两人都很害怕。思嘉站起来,把手里的活计扔到地上。
  "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我就进城去了解,我见人就问,非问个----"“坐下,
"阿尔奇说,眼睛狠狠地钉着思嘉,"我来告诉你,你今天下午出去乱跑,遇上麻
烦,这是你自找的,就是因为这个,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还有另外那些男
人今天晚上就都出去了,他们要去宰了那个黑人和那个白人,如果能抓住他们的
话,还要把棚户区连窝儿都端了,要是那个投敌分子说的是实话,那就是北方佬
产生了怀疑,他们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了兵埋伏在那里。我们的人就上了圈
套。要是巴特勒说的是谎话,他就是个奸细,他会去报告北方佬,我们的人还得
让他们打死,他要是真的告发了,我就把他弄死,即使我自己活不成了,那也无
所谓。他们要是不死,谁都得赶快离开这里,到得克萨斯去,在那里销声匿迹,
也许永远不能再回来,这都是你的过错,你的手上沾满了血埃"从媚兰的脸上可以
看出,她现在不再害怕,而是生气气来。她注意到思嘉慢慢地明白了,而且脸上
马上就显出了恐怖的神色,就站起来,把手搭在思嘉肩上,正颜厉色地说:"阿尔
奇,你再说这样的话就给我出去,这不是她的过错,她只是做了----做了她认为
应当做的事。我们的先生们也做了他们认为该做事,人都是这样,该怎么做,就
得怎么做,我们的想法不同,做法不同,因此不能----不能拿我们自己的标准来
衡量别人,你和英迪亚怎么能说这样难听的话呢?说不定她丈夫和我丈夫都----
都----"“听!"阿尔奇轻轻打断了她的话,"都坐下,有马的声音。"媚兰坐在一
把椅子上,拿起艾希礼的一件衬衫,把头一低,无意识地把褶边撕成了碎条。
  马越来越近了,蹄声也越来越大。还可以听见马具的碰撞声和嘈杂的人声,
马蹄声在房前停止了,接着一个人的声音压倒了其他人,他下了一道命令,屋里
的人就听见脚步声穿过侧面的院子,奔后面的过道去了,这时他们觉得仿佛有一
千只恶毒的眼睛正从前面没有遮挡的窗户往里面看,她们四个人心里很怕,却还
要低着头,一本正经地做针线,思嘉不断地在心里吼叫:'是我害了艾希礼!是我
害了他!'在这疯狂的时刻,她连想也没想到她可能还害了弗兰克呢。她脑子里顾
不上想别的,只有艾希礼的形像,他躺在北方佬骑兵的脚下,他那漂亮的头发沾
满了血。
  门口传来一阵粗暴急促的敲门声,思嘉看了看媚兰,发现她那紧张的小脸上
有了一种新的表情,和她刚才看到的瑞德·巴特勒脸上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完全一
样,那是一个打扑克的人手里只有两张两点的牌却还要唬人时脸上不动声色的样
子。
  "阿尔奇,开门去,"她平静地说。
  阿尔奇把短刀往靴统里一插,把腰带上的手枪解开了扣儿,一拐一拐地走到
门口,把门开开。皮蒂姑妈一看门廓里挤着一个北方佬军队的队长和几个穿蓝军
装的士兵,就惊叫了一声,好像一只耗子发现捕鼠器的机关压下来了一样,但别
人都没有说话。思嘉发现她认识这个军官,于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是汤姆·贾
弗里队长,是瑞德的朋友,她曾经把木材卖给他盖房子。她知道他是个正派人。
既然他是个正派人,也许不至于把她们关在监狱里去。他也一下子认出思嘉,于
是摘下帽子,鞠了一个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呀?"“我是威尔克斯太
太,"媚兰答道,说着便站了起来,她虽然身材矮小,却显得非常庄重。"我有什
么事需要你们闯到我家里来吗?"队长的眼睛很快地扫了一遍屋里的人,在每人的
脸上都停了一下,接着又把视线从人们的脸上转到桌上,转到帽架上,仿佛要看
看屋里有没有男人的痕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谈一谈。"“他们不在,
"媚兰说,声音不大,却极为冷淡。
  "你能肯定吗?"
  “威尔克斯太太的话,你就不必怀疑了。"阿尔奇说。他的胡子也翘了起来。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我不是不尊重您。如果您能作出保证,我就不搜查
了。"“我可以保证,不过你要是想搜就搜吧,他们进城到肯尼迪先生的店里开会
去了。"“他们没在店里,今天晚上没有会,"队长板着脸说。"我们要等在外面,
一直等到他们回来。"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就走了出去,随手把门也关上了,屋里的
人听见外面有人以严厉的语气在下命令,因为有风,听不太清楚,好像是"包围这
所房子。每个门窗站一个人,"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思嘉模模糊糊看见一张张留
着大胡子的面孔在窗外望着她们,心里感到非常害怕。媚兰坐下来,顺手从桌上
拿起一本书。她的手并没有发抖,她拿的是一本书名是《悲惨世界》的旧书。过
去联盟的战士最喜欢。他们就着篝火的亮光读这本书,还严肃而风趣地称之为"悲
惨的李将军",她从中间翻开了一页,就用清晰而单调的声音念起来。
  “缝啊,"阿尔奇又压着嗓子小声给她们下了命令。三个女人听见媚兰那冷静
的朗读声,情绪也镇定下来。拿起她们的活计,埋头缝补起来。
  媚兰在四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到底念了多长时间,思嘉始终不知道,只觉得
好像有几个钟头,媚兰念的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现在不光想到艾希礼,
也开始想到弗兰克了。他今天晚上显得很镇静,原来是这个原因啊!他答应过她,
说不再和三K党发生任何关系,当时她就是怕出这样的事啊!她一年来辛辛苦苦
取得的成果都要付诸东流。她奋斗,她担忧,她风里来雨里去,现在全都白费了,
谁又会料想到弗兰克这个无精打采的老家伙会去参与三K党的莽撞行动呢?此时
此刻,说不定他已经死掉了,即或没有死,北方佬抓住他,也会把他绞死。还有
艾希礼,也是一样。
  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掐着手心,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状的红印子,艾希
礼有被绞死的危险,说不定都已经死了,媚兰怎么还能平心静气地在这里没完没
了地念呢?但是媚兰用冷静、温柔的声音读到冉阿让的悲惨遭遇,使她有所感受,
因此她也镇定下来,而没有跳起来大喊大叫。
  她回想起托尼·方丹那天晚上来找他们的情景,有人追赶他,他已经跑得筋
疲力尽,又身无分文。要是他没有及时跑到他们家,拿到钱,换上一骑马,那早
就被绞死了。弗兰克和艾希礼要是现在还没死,他们的处境就和托尼一样,可能
还会比他更糟。房子已被军队包围了,他们要是回来拿钱,拿衣服,就不可能不
被抓祝说不定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有北方佬军队监视,那他们也就无法找朋友
帮忙了。可是也说不定他们现在正连夜向着克萨斯拼命飞跑呢。
  但是瑞德----也许瑞德及时赶到他们那里了。瑞德总是随身带着很多钱。他
可能借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渡过难关,不过这很奇怪。为什么瑞德要自找麻烦,
关心艾希礼的安全呢?他肯定是不喜欢他的,肯定说过他鄙视他,那为什么----
这个心中的迷又使她为艾希礼和弗兰克的安全担起心来。
  "哎,都是我不好!"她痛心地责备自己,"英迪亚和阿尔奇说的是对的,都是
我不好。但我从来没想到他们中哪一个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去加入三K党呀!而
且我从来也没想到我真会出什么事。不过我也不能不这么干呀。还是媚兰说得对。
人就是这样,该怎么做,就得怎么做,我得赚钱!就该维持那两个木材厂。现在
看来,可能都保不住了,不管怎样的,还是我自己不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
媚兰的声音开始颤抖,渐渐变小了,终于听不见了,她回过头来盯着窗户看,仿
佛没有北方佬军队隔着玻璃往里面看。另外几个人抬起头来,见她在倾听的样子,
就都竖起耳朵听起来。
  外面有马蹄声,还有歌声,因为门窗紧闭,再加上有风,听不太清楚,倒是
还能听得出来,唱的是人们最讨厌的一支歌,是歌颂谢尔曼的队伍的----《横扫
佐治亚》----那唱歌的不是别人,而是瑞德·巴特勒。
  瑞德刚刚唱完头一句,就有另外两个人的声音,也是醉汉的声音,跟他叫嚷
起来。那两个人气呼呼地胡言乱语,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含含糊糊。贾弗里队长
在前面的过道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这之前,屋
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面面相觑,因为她们都听出来了,和瑞德争论的那两个醉
汉就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前院小路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有贾弗里队长简短的盘问声,有休和搀杂
着傻笑的尖叫声。瑞德的声音深沉而急躁,艾希礼的声音很怪,很不自然,不断
地喊:"见鬼了!见鬼了!"“这不可能是艾希礼!"思嘉暗自想道。她感到莫名其
妙。
  "他是从来不喝醉的,还有瑞德----他是怎么回事?他要是醉了,就越来越安
静,从不这样喊叫。"媚兰站了起来,阿尔奇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听见队长喊道:
"这两个人被拥了。"阿尔奇马上抓了枪把子。
  "不要这样,"媚兰坚定地低声说。"让我来。"这时媚兰的脸上的表情,和那
天在塔拉她手里无力地握着沉甸的战刀,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看着下面那具
北方佬尸体时的表情是一样的。一个温和、胆小的人在环境的驱使下会变得碅E老
虎那样警觉,那样凶猛,她一把开开了前门。
  "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她用清楚的音调大声说,里面还夹杂着非常不
满的情绪,"我看你们是又把他给灌醉了,快扶他进来。"在漆黑的院子里,北方
佬军队的队长在风中喊道:"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先生被捕了。
"“被捕?为什么?就因为他喝醉了酒?要是在亚特兰大凡是喝醉了的人都得被捕,
那整个北方驻军就得永远待在监狱里了。还是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要是
你自己还能走得了路的话。"思嘉的脑子转得不够快,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能理
解。
  她知道瑞德和艾希礼并没有醉,她也知道媚兰也明白他们并没有醉,可是这
个平时温和,文静的媚兰,现在为什么当着北方佬的面像泼妇一样大喊大叫,非
说他们两个人醉得走不了路呢?
  外面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争论声,夹杂着咒骂声,接着就是有人摇摇晃晃上
台阶的声音。艾希礼在门廊里出现了,他脸色苍白,耷拉着脑袋,光亮的头发乱
作一团,他这个大个子从脖子到膝盖全裹着瑞德的大黑披肩里。休·埃尔辛和瑞
德两个人连自己也站立不稳,却还在两边架着他,很明显,要是没有他们架着,
他就瘫在地上了。北方佬军队的队长跟在他们后面,看他脸上的神气,又是怀疑,
又觉得有趣。他在门廊上站住了,他手下的人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冷风也一个劲
地往屋里刮。
  思嘉非常害怕,又迷惑不解,看了看媚兰,又回过头来看看那站也站不住的
艾希礼,她似乎有点明白了。把刚要说:"可他是不会喝醉的,"这话又咽下去了。
她意识到自己是在看一场戏,一场性命攸关的戏,她知道她和皮蒂姑妈都没有在
戏里扮演角色。但另外几个人是参与的,他们彼此衔接得很好,就像经常排练的
演员一样,她只看懂了一部他,但她很识相,没有吭声。
  "把他放在椅子上,"媚兰气愤地说。"你,巴特勒船长,给我马上离开这里!
你今天又把他灌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有脸到这里来!"那两个人很轻地把艾希礼放
在一把安乐椅上,瑞德摇摇晃晃地顺手抓住了椅子背才勉强站稳,并用痛苦的腔
调对那位队长说:"这是对我多好的报答呀,是不是?谁让我帮他躲过警察,还把
他送回家来呢?一路上他还大嚷大叫,还想抓我的脸哩!"“还有你,休·埃尔辛,
我真替你感到难为情!你那可怜的母亲会怎么说呢?又喝醉了,而且是和巴特勒
船长一起喝的,而他是一个----一个喜欢北方佬的投敌分子啊!哎哟,威尔克斯
先生,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呀?"“媚兰,我没怎么醉,"艾希礼含含糊糊地说,
站完了就往前一扑,抱着头趴在桌子上。
  "阿尔奇,把他送到他屋里,让他去睡觉吧。往常不也是这样吗?"媚兰说。
"皮蒂姑妈,请您赶快去给他铺床。啊----啊,"她突然大哭起来。"啊,你怎么能
这样呢?你答应过我呀!"阿尔奇把胳膊伸到艾希礼的胳肢窝底下,皮蒂姑妈虽然
早吓得两腿发软,也已经站起来了。队长走过来拦住了他们。
  "不要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着枪迈步走进屋里,瑞德显然还是站立不稳,他把一只手搭在队
长胳膊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眼神集中起来。
  "汤姆,你干吗要抓他呢?他还没怎么醉,有时候比这醉得厉害得多。"“什
么喝醉了,见鬼去吧,"队长说,"他要是醉得躺在污水沟里,我也管不着。我又
不是警察,可是他和埃尔辛先生参与了三K党的行动,今天晚上去袭击了棚户区,
这才来逮捕他们的,这伙人杀了一个黑人,一个白人,为首的就是艾希先生。"
“今天晚上?"瑞德听后大笑起来。他笑得站立不住就顺势坐在沙发上,手后抱着
头,过了一会儿他能说出话来了,就接着说:"不会是今天晚上吧,汤姆。今天晚
上这二位一直和我在一起呀,他们没不开会,从八点钟就跟我在一起喝酒。"“跟
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位队长皱起眉头,看着艾希礼在打呼噜,他的妻子
在那里哭得很伤心,一时看不透,就接着问:"可是----你们在哪里呀?"“我不
想说,"瑞德一面说,一面醉醺醺地瞅了媚兰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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