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说,不喜误入

尹圣锡的面孔如纸一样苍白,他一动不动。

鲜红的血滴。一滴……又一滴……从杰森手中长刃的刃端滴落,落在地面上的草叶上。草叶被沉重地压了下去。

圣锡的眼神完全没有了光彩。蓝色的丝带从尹圣锡的左臂上飘落,被刀分成两段。砍断的丝带悠悠地飘落……

她甜美地微笑着:“圣锡,如果哪一天,我突然看不到你了,我也在这棵枫木上绑满丝带好吗?是蓝色的丝带,只属于蓝聆恩的蓝色丝带,代表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来。”

丝带缓缓地落在地上——

圣锡的身体向下栽去,然而他的手却在向前探出,想要抓住那化为两段的丝带。他的手拼命地伸出……

剧痛在一瞬间从他的全身蔓延开来,他的骨头似乎完全化开。那种残酷的疼痛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似乎没有了可能性。

“你死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和我有过蓝丝带承诺的人,我到哪里去找一个让我等了两年的人呢?”

冰冷的夜幕上,清辉流泻。

最后一抹光彩在他的眼中消逝,粘满鲜血的手虚弱地垂了下去,再无知觉……

“圣锡——”聆恩大叫着从睡梦中醒来,她的额头上满是冷汗,眼中盈满惊恐,仿佛窒息般的噩梦还在她的大脑里缠绕着,让她心惊胆战。

窗外,天空墨一般地黑,不知从何时开始了哗哗的大雨。黑暗的房间就像是她眼中黯淡的颜色,她猛然醒悟,再也顾不得什么,手忙脚乱地跑下床,奔出自己的房间。

啪——

圣锡房间的灯被打开,明亮的房间里空荡荡的。

聆恩的手指抽紧。她浑身竟在剧烈地颤抖着,那种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是我一意孤行把危险带给你,我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必须把危险带走,我要你安全,你懂吗?”

我要你安全,你懂吗?

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转过身,不顾一切地跑出公寓。推开大门的刹那,冷冷的夜风夹着冰凉的雨丝扫到她的身上,墨一般的夜像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样横亘在她的面前。她冲进了雨幕之中。雨水在一瞬间打湿了她的面孔、她的头发、她的身体……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要把危险带离你的身边。”

圣锡,为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一个人去承受呢?为什么你始终不要我的帮助?是你不相信这世界上的所有人还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对不对?既然有着这样的牵挂,就不该伤害我,欺骗我,说什么最讨厌的人。为什么要做那么可笑的事情?你才是真正的傻瓜,竟然以为那样做我就会恨你。如果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一个人承担,那么蓝聆恩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一个人承担,那么蓝聆恩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泪水从她的眼中涌了出来,尖锐的疼痛划过她的心脏。她在大雨滂沱的街道上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她要找到那个人,她要……

“我要陪着他,不想再一个人等待了,那样很累,我要守在他的身边,我就可以知道他好还是不好,可以尽我的全力去守护他。”

雨越下越大,逐渐变成倾盆大雨,雨珠结结实实地砸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她的身体在大雨中像一片随风飘零的落叶。无助与悲凉已经完完全全地贯穿了她的身体,天地之大,竟没有一个可以帮助他们的人。

“即使……他会死,我……也要陪着他,让他快乐地走过生命的最后时光……让他体会到什么才是幸福……”

一辆白色的跑车在大雨中急速地开过,飞速地划过雨幕。大雨仿佛报复般地砸在她的身上,她的奔跑似乎已经超过了自己的负荷。

就在跑车从聆恩的身边急速擦过的瞬间——

终于,仿佛是她身体里的所有力量在一刹那全部被抽离,两腿再无力气迈开,她重重地摔倒在雨地里。在倒地那一瞬间,她几乎是尽全力地绝望地喊出声:“圣锡——”

一道闪电劈开如墨一般的天空,轰隆隆的声音淹没了她奋力的呼喊,大雨不断地下着,形成一重重的厚重雨幕,让人完全喘不过气来。

白色的跑车从她的身边开过,远远地把她抛在了后面。透过跑车的车窗可以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浓密卷曲的长发,玫瑰色的红唇边缓缓绽放着那抹诡异美丽让人窒息的微笑。她低低地笑出声:“你终于只属于我一个人,对不对?”

雨哗哗地下着。雨水如小溪一般在她的身边流过,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挣扎地抬起头,却再无力站起身来。

绝望的目光透过雨幕,那抹颀长的影子在她的眼前却渐渐地清晰起来,她努力地伸出手,却无法触碰到一丝一毫。影子离她越来越远,仿佛已经走向遥远的天边,再也……不属于她。

“我真的害怕如果哪一天你突然不见了,我该怎么办?我知道这样想很不好,可是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如果你真的不见了,我一定会满世界地找你,不顾一切地找你,那时候,如果你看到了我,你就一定要出现,一定不可以让我等下去,一定要出现,你知道吗?”

“你不要找我,真的到了那么一天,就找一个爱你的人,然后,用你对我的爱,好好地去爱他,这样,你就不会失去你的幸福,你还是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

大雨中,绝望而脆弱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滴落,仿佛在她的心里最重要的东西就那样被硬生生地剥离了。

她痛苦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14
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住,天空如洗过一般湛蓝澄澈。空气中还有着淡淡的水汽。

南宫敖躺在宽大的床上,他的眼眸紧闭,呼吸有些沉重。

床旁的柜子上,摆放着一个水杯。

“少爷——”卧室的门外传来杰克谨慎的声音,“少爷,有人要求见你。”

“我现在很累,让我休息。”他闭着眼睛,淡淡地说道。

“可是……”杰克没有离开,站在卧室的门外,欲言又止。

南宫敖淡漠地说道:“是谁要见我?”

“蓝聆恩。”

房间里一片安静。

南宫敖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的嘴唇有些苍白干裂,缓缓地说道:“带她去大厅。”

南宫家的大厅。佣人弯身推开门,面孔上是恭敬而谨慎的神色。

南宫敖大步走了进去,他随兴地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长发如夜空般柔顺地披下来,他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聆恩站在大厅的中央。

看到她的时候,他的眼中迅速掠过一抹惊诧。蓝聆恩站在他的面前,她如百合花一般苍白的面孔上有着清楚的泪痕,乌黑的头发在她的身后散乱着,身上的衣服居然有着泥土的痕迹。

“你……”南宫敖震惊地看着她,“你出了什么事情……”

“……”

蓝聆恩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从他走进来的时候,她就一直凝盯着他,一动不动。她的眼睛仿佛夜一般地幽深与绝望,看得南宫敖莫名地紧张起来。

空气紧绷得可以让人窒息。大厅的门敞开着,外面的佣人和保镖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聆恩终于动了。她身体颤动着迈开了步子,朝着南宫敖走了过来。她的嘴唇紧紧地抿住,仿佛在倔强地忍受着什么痛苦。

南宫敖的眉头紧紧地锁起。蓝聆恩走到了他的面前,停住了脚步。她抬起头,目光定定地停留在南宫敖的脸上,痛苦的眼底在一瞬间迸发出强烈的恨意。那恨意,像熊熊烈火一般迅速燃起。

“骗子——”

他黑眸一怔。

啪——

一声清脆的掴击声在寂静的大厅里震颤。那一刹那,大厅里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屋里死寂一片,人们甚至于连呼吸都停止了。

南宫敖的脸微微侧向一边,五指的痕迹清晰地印在他的面颊上。

蓝聆恩挥起的手掌微微地颤动着,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她几乎失控一般地大喊道:“南宫敖,你这个无耻的骗子——”

那一声绝望的叫喊终于惊醒了守在外面的保镖,他们飞快地冲了进来,毫不留情地拉住了那个胆敢对他们的少爷无礼的女孩。

蓝聆恩的手臂被无情的力道弯向她的身后,她的身体被迫后退,泪水从她的脸上纷纷落下。她在绝望地挣扎,绝望地哭喊着:“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放过他吗?为什么还要伤害他?南宫敖,你这个无耻的骗子,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逼得毫无退路才甘心呢?你把他还给我,南宫敖——”

保镖毫不留情地把她朝大厅的门口拉去,泪水在她的脸上疯狂地落下。

“放开她——”一声厉喝仿佛来自天外,如冰寒一般的气息迎面而来。

那些保镖怔忡地看着南宫敖,他们惊疑地放开了手,退到了一边。

南宫敖冷凝的面孔如冰雕,他看着蓝聆恩,声音极缓:“你把话说清楚,我伤害了谁?”

“你把圣锡带到哪去了?”聆恩愤怒无惧地瞪视着他,“不是你说的吗?你会遵守我们的约定放过他,可是昨天,你为什么派人袭击我们……”

凌厉的光芒迅速地在他的眼底闪过,他的眸光倏地变得幽冷:“你说有人袭击了你们?是谁?”

蓝聆恩的黑瞳被怒火燃亮,她的声音充满愤恨:“是你,只有你才会这样做!”

“没有!”南宫敖掩下眼底的一丝异样的光芒,在她如剑芒一般冰冷的目光中,他在力图保持自己的冷静,“我没有派人袭击你们,尹圣锡不在我这里。”

“南宫敖,都到这种时候了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只有你才会知道他的特殊身份,只有你知道月圆之夜他的力量会全部消失。既然你根本就没有放过他,为什么一开始要骗我?我还以为……还以为……”她的声音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在她的控诉般的声音中,南宫敖湛蓝的目光渐渐地蒙上灰暗的颜色,他低缓地说道:“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无论你是一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但至少你可以遵守自己做出的承诺,你可以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可是我却错信了你,没想到你居然是一个如此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我真是一个傻瓜,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她的话如漫天毒箭句句针对他,在一刹那间,他的头部竟然像受到重击一般地剧烈疼痛起来。苍白的面孔上出现痛苦的神色,他死死忍住。

南宫敖的声音低哑:“我没有做过……”

“南宫敖,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就把他还给我。”

南宫敖的手忽然一阵颤抖,感觉心好像裂开了一条缝,痛楚一点点蔓延开来。他在那种痛楚中微微苦笑。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

“蓝聆恩——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对你们做任何事。”

她的目光淡漠,言语冰冷:“没有做过?那么你告诉我,那些人到底是谁?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知道圣锡有那样致命的弱点?那些昨天差点杀了我和圣锡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眼眸倏地变得冰冷如冰。无论是内心的还是身体上的痛苦都即将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浑身似乎被火焰燎烤着,焚毁着他的镇静、他的理智,他再也无法隐忍下去了,而那在心底升起的,竟是一种疯狂的愤怒。

“我不知道——”他转过身,手扶住了面前的桌子,右手仿佛发泄一般地猛地一挥——

哗啦——

桌子上的水果盘被掀翻在地,他的身体一阵剧烈地摇晃。

“蓝聆恩——”他背对着她,目光中有一种令人心痛的悲伤,“你难道就从未想到过,如果是我做的,我会叫他们伤害你吗?难道……你就从没想到过……一点也没有想过……”

没有人回答他。

南宫敖的眉头一点点地皱起,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桌子的边缘,用来支撑自己的身体。那一刻,他清晰地听到她的哭泣声,那种无奈而痛苦的哭泣声。心中竟一阵绞痛,痛得他似乎再无力说出任何一个字,他只能一手捂住自己心口的位置,忍受着那恍如黑洞般漫无边际的痛苦。

痛……

小女孩用手轻轻地捧起少年受伤的手,认真地在他的伤口上吹了吹,又对他甜甜一笑:“会痛啊!但是吹吹就不痛了。”

“南宫哥哥越来越厉害了。”女孩站在玫瑰花丛旁甜美地笑着,像最纯洁的天使。

她仰起头,可爱地笑道:“我最崇拜的就是南宫哥哥了,南宫哥哥好优秀好漂亮啊!这么长的头发,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

剑道练习场上。小女孩在费力地挥舞着一把木剑,笨拙的样子全无半点章法,一个站在一边的长发贵族少年微笑着走了上去。他站在小女孩的身后,一手握住她的一只胳膊,耐心地调整她的姿势。他的长发垂下来,与女孩从耳际边垂下的长发混在了一起。

终于摆好了一个姿势,小女孩仰起头,对着他,开心地笑着。少年的脸上有着令人恍惚的绝美微笑,如神一般地完美并且充满光彩。

“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是吗?”他听到她的哭泣声,微微地苦笑着,“那好,我就证明给你看,直到你相信我为止。”

一直站在大厅门口的杰克忽然抬头朝南宫敖看过来,同时喊道:“少爷——”

他的目光黯淡,声音干哑:“你们都给我出去!”

“少爷……”

“出去——”他加重了语气。

他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杰克默然,用目光示意所有的保镖和佣人都退了出来,包括他自己。大厅的门被缓缓地关上。

大厅里一片死寂。

她站在他的身后几步远的距离,良久,他缓慢地转过身来。聆恩震惊地睁大眼眸,不由地退后一步。南宫敖蓝色的瞳眸中目光黯然幽深,仿佛是受伤的野兽一般,眼眸中竟有着浓浓的悲伤。一道耀眼的光芒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迸射出来。他的手里捏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南宫敖一步步地走近她。聆恩的大脑顿时一片混乱,她只能本能地后退,他每向前走一步她就朝后退一步。强势的气息一点点地笼罩着她,她的眼眸中有着深深的恐惧。

直到聆恩的后背抵到墙角,她已再无退路。面如死灰,她眼看着南宫敖一点点地逼近。在那一刻,她忽然转过身朝一边跑去,但是,没等她迈开步子,南宫敖已在瞬间出手钳制住她,将她拉了回来。那似乎可以折断她手腕的力道,痛得她忍不住去挣扎,却挣扎不开。

“放开我——”她绝望地大喊。

望着她的惊骇瞳眸,他的蓝眸却在最初的迷乱中渐渐地清晰起来,染尽一抹淡淡的温柔。他淡然轻笑:“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那个声音在聆恩的耳边响起的瞬间,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手臂上的疼痛,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南宫敖,看着他苍白的面孔上那抹淡然的笑意。

她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轻柔危险:“如果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肯听的话,那么你就杀了我吧!我没有办法把尹圣锡交给你,但我可以把我的命交给你。”

他把手中的水果刀倒过来,把刀把放在蓝聆恩的手里。聆恩本能地想挣脱,但是,他的手捏住了她握刀的手。他用的力气很大,几乎可以把聆恩的手骨捏碎。刀的刃端对准了他自己的胸口。

聆恩的眼眸中盈满惊恐,而他却优雅地毫不在意地笑着。

“从这里,这里是我的心……”他低声说着,“狠狠地刺下去,你的所有恨就全部了结了。”

在他的微笑中,蓝聆恩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的身体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般地缓缓地从墙壁上滑下。身体完全蜷缩起来,她的大眼睛中盈满透明的惊恐与绝望,心,在刹那间跌入无尽深渊中。

南宫敖在她身体滑下的同时俯下身凝视着她,他忍住头部剧烈的疼痛,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比她还要悲伤,还要无奈。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对于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是你,一个是凡子,但是,凡子已经死了。”他的声音哑然脆弱,“我只剩下你了,如果你真的这么恨我,就用这把刀杀了我,这样,我们就不用这么难过,再也不用忍受折磨,这难道不是一种很好的办法吗?”

南宫敖的手滚烫似火,面孔苍白得近乎于透明。

“如果你不敢,我可以帮你……”凝盯着她,他低低地说着,轻轻地拉过她握刀的手,刀锋利的刃端抵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在用力——

刀缓缓地滑过……

蓝聆恩在一片惊恐中看着白衬衣被划破,看到一丝丝血痕缓缓地渗出白色的衬衣。空荡荡的大厅里,似乎有着肌肤被划破那种破碎的声响。

血痕在渐渐扩大。那一瞬间,她仿佛失去了声音,只能睁大眼睛,有泪水不断从那里面涌出,滑过她的面颊。

滚烫的泪珠一颗颗地滑落,落在他的粘着血迹的白衬衣上,血被泪稀释,颜色慢慢变得淡漠,像一朵朵悄然绽放的梅花。

刀刃忽然停住。聆恩抬起泪眼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危险的神情,她更加惊惧地拼命摇头。

“不——”她终于哭喊出声,手奋力地往回收,然而,他的手已经用力,两力作用之下,水果刀还是硬生生地刺进他的胸膛。白衬衣上有血珠滴落下来……

南宫敖虚弱地一笑,痛苦地喘息着:“这一回,你是否……应该相信我了呢……”

哐当——

水果刀从他的手中掉落,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眼眸缓缓地闭上,身体向前倾去,头无力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已然昏去。她的肩膀感受到了他额头的温度,竟如燃烧的火一般滚烫。

“南宫敖——”

晚上。

南宫敖靠在床旁,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好,由于那一刀刺下的时候聆恩用力挣扎了一下,所以伤口不是很深,多数是划伤。服过药,在昏睡一天之后,额头上原本滚烫的温度终于降了下去,他终于醒了过来。杰克被他叫到了房间里。

他眸光阴暗,如无边的夜色:“是杰森干的吧?这一天的时间,你应该有话可以告诉我了。”

杰克默然应道:“是他,他没敢用创世的人,只是用钱收买了这里的黑社会替他做事。昨晚,是他带人袭击了天狼,在郊外的枫林里曾有一场恶斗,杰森一定是在天狼失去能力的时候抓住了他,否则蓝小姐也不会这么激动。”

他冷静得不可思议,也阴冷得不可思议:“马上把杰森找到,然后——按照创世的规矩,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杰克瘦高的身体微微一动,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但是又马上隐没在他的眼底。

“我知道,”杰克缓慢地说道,“按照创世的规矩,违抗命令擅自作主的人,只有废了他。我会做得很干净。”

窗外一片深沉的夜色。

南宫敖的眼眸渐渐地清晰起来,有美丽的光芒在他蓝色的眼底闪烁。

“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已经派了人守在蓝小姐的公寓周围,但是,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

杰克静静地说道:“从她回去开始她就一直坐在公寓前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夜凉如水。黑缎子一般华丽的夜空上,繁星点点。

清澈的星光在一个女孩晶莹剔透的眸子中闪动,她默默地坐在石阶上,黑色的头发柔顺地垂落下来。她安静得像一个布娃娃。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等你回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你怎么可能把我丢下呢?”

黑色的劳斯莱斯房车在街道旁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被推开,南宫敖率先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在下车的一瞬间,就已经看到了那个守在庭院里的女孩。

夜风徐徐吹拂,树影婆娑。星空下,她安静地坐着,安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眼中有着令人心伤的执著。

南宫敖站在冷冷的街道上,湛蓝的眼眸渐次漾深。他慢慢地走进庭院,走进了她宁静的世界。在她的面前,他停住了脚步。

万籁俱静。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自下而上,晶莹的瞳眸中终于有了他的影子。黑晶一般的眼睛与他相视,美丽的黑晶中闪烁着茫然、脆弱、无奈……

他的语气清幽:“今天,杰克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一样东西,我想,你应该认识……”

他的手成拳握着什么东西递到她的眼前,在她的面前慢慢展开。蓝色的丝带在他的手心里出现,被风一吹,从他的手中悠悠地飘落。

蓝聆恩的眼眸忽然睁大,脆弱与绝望完全吞没了她所有的感情,她竟在一瞬间,麻木僵硬得像一个木偶一般。

蓝丝带,是两段……

丝带在她的眼前缓缓飘落,两段蓝丝带……

就像是曾经所有美丽的承诺还有刻骨铭心的往事全部被残忍地砍断……

她的眼眸大而空明,有一股寒冷从骨子里透了出来,她可以感觉得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正从她的身体中渐渐地逝去。

南宫敖漠然:“他死了!”

蓝丝带落在她的脚边。她低下头,伸出手捡起两段丝带,丝带上面有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心仿佛化成一个绝望的黑洞,黑洞在慢慢扩大,最后将她的整颗心完全吞噬。聆恩恍惚地站起身,握紧手中的蓝丝带,缓慢地朝庭院门口走去。

南宫敖惊异地看着她,却发现她的眼中似乎有着一片朦胧的白雾,白雾掩盖了她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外界的声音似乎都与她无关了。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移动,不由自主地跟着她。

她走上街道,一步一步地走着……

蓝丝带在她的手心里隐现,她慢慢地走着,仿佛是他在牵着她的手,仿佛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曾经最美丽的画面。

她的头靠在他的后背上,她的鼻间有一种干净而清爽的味道,仿佛是深夜里淡淡的花香。

“我觉得今天……好幸福啊!”

“为什么?”

“因为圣锡有救了,因为我知道你可以活下来,我再也不用去守着那样绝望的心情哭泣,再也不用难过,我不用害怕离开你,我可以一直都守在你的身边了。”

“聆恩……”

他死了——

一瞬间,所有的意识全部都消失,全部都冰封成最遥远的回忆。眼前是一片伤逝的黑暗。她的身体晃了晃,直直地栽倒下去。在她倒下的瞬间,一双手接住并抱住了她冰凉的身体。一颗晶莹的泪水静静地滑落她苍白的颊畔,绝望地跌坠,然后带着灿烂的星芒破碎……




15
护士把点滴调到适当的速度,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南宫敖静静地守在床边,俊美的面孔上有深深的疲惫,他的目光落在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脸上。目光中有着太多的情绪,不忍、痛惜、焦虑……

蓝聆恩已经昏迷了三天,这三天中,她也有醒过来的时间,但是那时候她的眼睛是空洞而麻木的,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睁大眼睛凝望着病房的天花板,一动不动,没多久,她就会再次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无论水还是食物都无法给她喂进去,她仿佛是一朵开过的花,在一点点地枯萎。

喀哒——

门小心地被推开,杰克走了进来,走到南宫敖的身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南宫敖神情一凛,目光顷刻间锐利起来。他站起身,看了一眼沉睡的蓝聆恩,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杰克跟在他的身后。

病房的门缓缓地关上。

幽黑的长睫毛微微抖动,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的呼吸很轻微,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一般。

金色的阳光透过透明的琉璃折射在房间里,纱制的窗帘被卷起来。阳光洒遍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地方都明亮而温暖,一片灿烂的光芒。微微地侧过头,她的眼眸失神地看向窗外。透明的玻璃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一个颀长的身影忽然在明亮的窗外闪现。

他的手轻轻地放了上去,静静地贴上了玻璃,她微笑地伸出了手,他们的手很默契地合在了一起,中间间隔薄薄的一层玻璃。她的手在光滑的玻璃上轻轻地滑动着,他的手也在动,随着她的方向。在他们手心相对的地方,透明的玻璃忽然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躺在病床上,她苍白的面孔上缓缓地浮现一抹虚弱的微笑。那微笑,透明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再度被推开。南宫敖走了进来。

她的眼眸紧闭,似乎从没有醒过来一样。被子严不透风地盖住她的整个身体,连扎着针头的手都已经放在了被子里。透明的药液通过输液管静静地传输到她的身体里。

南宫敖走到病床的旁边,默默地站立着。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

最后一抹血色在蓝聆恩的唇边褪去,嘴唇开始微微地颤抖,她的额头出现小小的密密的汗珠。南宫敖眉头一皱,目光凛然。他的手放在她肩膀的位置,竟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在不住地颤抖。

这是——

他心头一紧,手猛挥,果断地掀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在被子掀开的刹那,他震惊地瞠大眼眸。

血,大片的血迹浸满她胳膊下白色的被单。输液管的针头在她的手背上残忍地刮开了一道血口,鲜红的血从伤口处不断地涌出来,染红了被子,染红了她身上白色的病号服。

她的面孔苍白如雪,生命在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体里流淌出去。她宁静地闭着眼睛。血,在不停地流着……

窗外,太阳明亮得刺眼。

南宫敖的身体剧烈颤动,他的眼眸倏地变得如锋刃般锐利,蓝眸中闪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他咬牙切齿地大喊出声来:“蓝!聆!恩!你给我起来!”

他猛地将她从床上拽起来,聆恩被他拉起来,并用力抵到了床边,毫无怜惜之情,毫不控制力道。

蓝聆恩的眼睛还是紧闭,嘴唇惨白毫无血色,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也许,她已经把什么都给忘了。

南宫敖眸光冰冷,他忽然冷笑:“不睁开眼睛吗?看来你真的是很想死,但是,你这种死法未免太幼稚了!”

她沉默地闭着眼睛,手背上的鲜血缓缓地流着。

他冷漠地看着,却没有任何给她止血的动作。

“你这种方法很难死掉!”他冷淡地说道,“而且你不觉得太慢了吗?我可以教给你另外一种死法,这里是六楼,你直接跳下去不是死得更快?!”

她的身体开始了剧烈的颤动,这是失血过多体力即将不支的征兆。

他依旧漠然地冷笑,手更加用力地捏紧她。

“不然让我帮你,让我直接掐死你岂不是更好?你死了,我可以帮助你通知远在非洲的蓝医生,告诉他他的女儿是怎样勇敢,看看她是多么平静地面对死亡,你的爸爸还有你的妈妈……”

爸爸妈妈——

蓝聆恩似被重击般猛地一颤,她倏地睁开眼睛,如梦初醒一般惊恐地看着南宫敖,原本空白麻木的脑海突然之间有一道亮光闪过。

南宫敖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是要高兴还是难过呢?看来你是完全忘了他们了,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他们的存在,蓝聆恩!你才是这世界上最残忍最自私的人!”

手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剧痛的感觉,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不,不是的……”

南宫敖愤恨地看着她:“不是什么?你终于知道说话了吗?不是想死吗?那你就去死!我实话告诉你,就算你死了你也找不到他,如果你死了,你和他就真正地分开了,你们永远都不会在一起!”

蓝聆恩震惊地看着他。他却不留情地将她甩开,转身朝病房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背对着她。他的眼中盈满痛苦的冰晶,然而,他的声音却冷漠如风:“告诉你吧!我的手下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这表示,他很有可能没有死!”

他很有可能没有死!

一刹那,蓝聆恩甚至忘记了呼吸,她的眼前忽然一片明亮透明,那是阳光的颜色。手背上的剧痛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然而,那流淌出来的鲜血却在一瞬间让她惊恐地喊出来:“不要——”

她的身体猛地挣扎,居然从粘满鲜血的床单上滚落,重重地跌在地上。

蓝聆恩跌落在地板上,她忍住疼痛挣扎着抬起头看着南宫敖。她的手费力地向他伸出,眼中盈满晶莹剔透的眼泪。

她在痛苦地哀求着:“救救……我,我不要死,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哭喊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我不要死——”

南宫敖霍地转过身。他疾步走向她,迅速将她虚弱的身体抱起,也终于暴露出了他的紧张与惊骇。他将她紧紧抱住,捏紧她流血的手背,近乎失控一般地大喊着:“医生——”

血很快被止住,护士熟练地为她受伤的手背包扎好伤口,尽管她的眼中有着掩不住的诧异。

南宫敖一直站在窗前,一言不发。

蓝聆恩的手背上缠着白色的绷带,默默地靠在床边,直到护士离开病房,她孤清的眼眸已经转向了南宫敖,苍白的嘴唇微颤:“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目光中有着一种让人心痛的期待,那样地迫切,然而在那种迫切中竟还含着一丝小心翼翼,仿佛他的话是一个玻璃杯,脆弱得触手就会被打破。

南宫敖站立在窗前,目光深蓝如窗外天空一望无际的颜色。

她执著地看着他,执著得连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

“他还没有死对不对?”她吃力地说着,努力凝望着南宫敖,想在他的眼中找到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对不对?你回答我……”

南宫敖的眼眸深邃,暗含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他静静地说道:“是的,他还活着,我们已经找到了那晚围攻他的人,在他就要死的时候,他很及时地变回了自己天狼的原形,居然……逃走了。”

逃走了——

仿佛是一阵清凉的风从她的身边吹过,吹散了眼前令人绝望的黑暗。她的眼眸在一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所有的阳光全都笼罩在她的身上,苍白如雪的脸上出现微微的笑容,在阳光的照射下,那虚弱的笑容竟是透明的,温暖的……

“现在不想死了吗?”南宫敖目光冷漠,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话语中为什么会有这样恶毒的嘲讽,竟是句句针对她,“如果你今天就这样死了,你们就这样错过,不知道他会不会再为你死一次。你以为你们是谁,莎士比亚笔下的痴男怨女?”

对于他的嘲讽,她幽黑的长睫毛微微颤动,却只是淡淡一笑。看着自己手背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她静静地说道:“我并没有想过要死……只是那种绝望的感觉太过于强烈,强烈到我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任何疼痛,让我无法清醒过来。我只是想从那种痛苦中挣扎出来,唯有找到另外一种疼痛来刺激自己。我只是想让自己不再麻木沉沦下去,我只是想转移那种痛苦而已,即使伤害了自己也已经是——顾不得的事了。”

他的心中竟一阵抽痛,那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他有一种窒息一般的痛苦,他眼眸中那曾经最狂妄不羁的自信早已经被一寸又一寸的脆弱所攻占。

再也无法用冷漠掩饰自己,他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俯视着她,目光中的暗芒如两团火焰在燃烧,他的喉咙似乎在火焰的燎烤下完全干哑:“蓝聆恩!你知不知道你才是这世界上最自私残忍的人!你想转移你的痛苦,那我的痛苦呢?你有什么权利如此去践踏我的感情!你——”

“我没有——”她惊讶地抬头看他。

“就是你——”

南宫敖霍地举起她受伤的手,逼视着她,目光暗烈。

“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付出的才叫做感情吗?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绝望?我……即使因为你而痛死也是无所谓的吗?”

他的声音逐渐地转为沉痛,深深地凝望着她。

“你当我南宫敖是傻子吗?把你的感情分给我一点就不行吗?从前的我们,不是很好的吗?”

“南宫敖……”

“不要再叫我南宫敖!”

他低吼出声,湛蓝色的眼眸中竟有着如冰片一般痛苦的脆弱。

“从我九岁开始,就有人不停地警告我‘你是南宫敖,你不能这样做’‘南宫敖,你不该说这样的话’……因为我是南宫敖,不是古敖,我注定要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强者,要做一个王,无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必须要做——”

聆恩呆呆地看着他。

他站在聆恩的面前,背对着窗户。窗外的阳光静静地射进来,却无法照亮他的眼睛,尽管他的身后有着万道光芒。

他微微地苦笑着:“聆恩,难道你就不觉得这样的我和那个被关在实验室里的天狼没有任何区别吗?为什么你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你就不愿意施舍一点同情心给我?既然如此,十年前你为什么要出现?你的出现就是为了折磨我的吗?就是为了恨我吗?”

他的语气竟是充满怨恨。

蓝聆恩终于固执地喊出声:“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们冤枉了我爸爸,是你毁了我爸爸的一只手甚至于毁了我爸爸的人生!”

“蓝聆恩——”南宫敖看着蓝聆恩,他的目光黯淡如森林里的浓雾,“还不明白吗?你是多么幼稚单纯地恨着我,你的爸爸是不是冤枉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年,如果我不及时地留下他的一只手,创世的内部决定就是留下他的一条命!这一点……恐怕连你的爸爸都不知道吧!”

蓝聆恩的长睫毛猛地扬起,她震惊地瞪大瞳眸,震惊地看着南宫敖。

他的眼眸依旧漠然。
 
“不要以为我这样说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或是谅解,我不需要这些,因为你一定会是我的,从十年前你走进我的剑道场那一刻我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我只知道,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你,所以,无论我所做的事在你看来是多么地可恨可耻都是无所谓的,都是值得原谅的。”

他的眼神恍惚间竟如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点点地吞噬她的思想和感情。

蓝聆恩的心中一阵恐慌,握在他手心里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沁出冷汗,她想抽回,谁知他握住她的手腕,握得很紧。

她惊怔。

他却微笑,俊美的面孔上有着浓浓的依恋。

“聆恩,你不能离开我,”他的声音轻柔且危险,声音中有着罂粟花一般深深的诱惑,那诱惑犹如一层又一层的迷网将她重重包围,“还记得吗?那天,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你是带着一身的阳光,你带着那一身的阳光走进了我的世界……”

似含伤痛的语气在纯白的病房里震荡。

“那是在我失去至亲之后第一次看到阳光,那样地明亮温暖,我不得不尽我的全力去抓住它,更不能让我的敌人得到它,否则,我将永远沉沦在黑暗的深渊里,万劫不复。所以,蓝聆恩,我要你记住,永远地记住一件事——”

窗外,阳光灿烂得耀眼。

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目光中有着炽烈的感情。她却感到一股至深的寒气将自己重重包围,冰冻了她的血液、思维甚至于呼吸。

南宫敖的声音仿佛是誓言一般,坚定得不容人质疑:“除非我死或是你死,否则,我不会给你第二个选择,我们必须在一起!”

夜晚。

阴暗的房间里有着甜香的气息。

白色的百合花铺满柔软的地毯,簇拥着房间最中央的一个大床。白色的大床上躺着一个人。他似乎被施了魔法一般沉沉地睡着,毫无知觉,乌黑的头发有些散乱地在额头间垂落,沉静的面孔上依稀闪动着薄薄的透明光芒。

纤细而白皙的脚踝在地毯上轻轻地踩过,小巧的脚趾间粘上从肥厚的花瓣上挤出的清香花汁。卷曲的长发柔柔地垂落,月光在她的面庞上轻轻地洒落,瓷娃娃一般的肤色,每一个毛孔都在如花似地娇媚地呼吸着。

优里走到大床前,安静地俯下身来,俯视着他的睡容,缓慢地说道:“你的呼吸好弱啊!这么多天你都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是不是……要死了呢?但是,你不能这么简单地死去呀,你……就这样简单地死去,我会不甘心,很不甘心的。”

她微笑着低声呢喃着,好像是怕惊醒了他,然而她的双眸中,却有着一种北极般冰冷的光芒。

“我要你死得很痛苦,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痛苦,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你们这些坏人欠我的。我要你们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她的目光静静地转向一边的桌子上。桌子上放着一个密封的瓶子和一次性注射针管。瓶子里有着透明的液体,月光下,那些浓稠的液体竟似有生命一般在微微转动着。

她玫瑰色的唇瓣浅浅笑开。

“认识吗?天狼,那就是创世用你身上的狼菌为原料花费了几年的时间研制的U型狼菌……如果把它输入你的体内,它马上就可以和你的血液交融在一起,你就可以知道,它的威力到底有多么可怕了……”

她眼中的黑暗,幽深如海。

“如果你现在醒来,你就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我就是南宫凡,那个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和你纠缠不清的南宫凡。如果一开始你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么,在我身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发生,我不会失去我的爸爸妈妈,不会这么孤单地活着,不会被人逼着从那么高的海崖跳下去,不会毁容,不会失去他,一个这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展非。”

泪水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落在百合花的叶片上,凝成一颗晶莹的夜露。

“既然他不在了,我又怎么能让你们这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呢?我要你们和我一样痛苦,让你们其中一个死去,让你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这是你们欠我的,应该还给我,应该一点也不剩地还给我。”

眼中的愤恨若破碎的玻璃,尖锐得可以把任何人刺得遍体鳞伤。

他仿佛体力透支一般沉沉地昏睡,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也无法知道危险就在自己的身边。

浓稠的液体被一次性针管缓慢地抽了出来,在月光下,原本透明的颜色竟突然闪现诡异的蓝光。

黑暗里,马上有一股厚重而迷茫的甜香升起并且快速地弥漫,在几秒间,就完全遮盖了百合花淡雅的香气。

仿佛被噩梦魇住一般,睡梦中的蓝聆恩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眉心紧蹙,手紧紧地揪住一边的床单,一遍又一遍痛苦地呢喃着:“救救他……快点救救他……住手……”

“聆恩……”

一直守在一旁的南宫敖被她的声音惊醒,他睁开眼睛,手已经扭开了身旁的台灯。

昏黄的灯光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南宫敖忙探身上前察看聆恩的情况,却发现她的额头上满是密密的冷汗,脸上有着痛苦的神情。

“聆恩,醒醒……”他轻唤着她,手抚上她的额头,想替她擦掉冷汗,他的手却被她一直在慌乱舞动的手给抓住。仿佛是在溺水的时候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抓得很紧。南宫敖愣住。

聆恩的眼睛紧闭,额头上有着细细的汗珠,月光下,她白皙的面孔上有着淡淡的美丽的光晕。

她紧握住南宫敖的手,却沉浸在自己的梦中,痛苦地祈求着:“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求求你……快点让她住手,会死的呀……”

在噩梦中,她孤立无援,只是本能地握紧好不容易抓到的一只手,无望地求救。他静静地凝望着她,湛蓝色的眼眸中渐渐浮现温柔的光芒,他轻轻地把她抱在了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身体。

她还是在颤抖。他默默地说着:“对不起,聆恩,如果我是一个好人,我也许会被你们感动,会放过你们,可惜,我只是一个卑鄙的小人,我只知道,是我的就不能让给别人,好不容易让你回到我的身边,我又怎么可能救他?”

他优美的手指在聆恩柔顺的长发上轻轻地滑过,万分怜爱地说道:“不用怕,就让尹圣锡永远地离开吧!因为你们的缘分已经断了,你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到此为止了,我会给你一个崭新的梦,让你重新快乐起来,这个世界上,无论我伤害谁,都不会伤害你。”

他抱紧了她。她似乎平静下来,渐渐地停止了呢喃,再一次陷入梦中。

月亮寂寞地徘徊在天际。一切,都归于平静。




16
晨光柔柔地洒落在医院的草地上。早晨的露水还没有褪去,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湿意。

“目前还没有找到杰森——”

杰克站在南宫敖的身后,毕恭毕敬地把这几天的追踪情况报告给南宫敖,这几天来,他已经在整个宇南布置妥当,很快地,各种消息已经一点点通过创世的人脉传达过来。

“看来他早有预谋,才会躲得这么隐蔽,不过我已经派了大量的人手出去,保证他绝对逃不出宇南,应该在最近两天就会有消息。”

南宫敖的眼眸中闪动着高深莫测的光,他云淡风清地问道:“有没有关于天狼的消息?”

杰克说道:“现在我们只能肯定那天晚上杰森绝对没有抓到天狼,他纠集的都是些乌合之众。也许他太自信了,以为在月圆之夜天狼绝然没有反抗的能力,可是,事情发展到最后,他反而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尹圣锡大概已经找到什么地方隐藏起来了。”

“他不会隐藏起来!”南宫敖淡然冷笑,“既然是天狼,那么在他的骨子里定然也流着狼族的血液了,那样狂傲的一个人是不会缩在什么角落里的。况且,如果他知道蓝聆恩在这里,他早就会冲出来了,恐怕是,他已经没有能力让自己出现了。”

杰克有点惊讶地看着南宫敖。南宫敖沉稳镇定,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让你派人跟着那个白亚,这几天,他有什么动作吗?”

杰克答道:“动作很多,他这几天似乎颇为心神不宁,总是跑到蓝小姐住的公寓去,有时候还要在那里等上很久,看上去很焦急的样子。我们察看了蓝小姐的手机,里面全是他的电话,这家伙很精,只是打电话却从不留言。”

南宫敖微微一笑,果然,所有的一切都不出他的所料。

杰克看着他的笑容,马上幡然醒悟道:“少爷,他这样焦急,是不是尹圣锡已经拖不了多久了?他仿佛凭空消失是因为他可能已经死了?”

“他的确支持不了多久——”南宫敖冷笑着说道,“我已经派人对蓝丝带上的血样进行了化验,化验报告上显示,隔了这么多天,那血样里的狼菌居然依旧存活着并且快速地繁殖着。这就完全可以想象到那些在尹圣锡血液里的狼菌已经进化到了何种程度,恐怕已经大大超出了他身体的承受极限,他已经回不来了。”

杰克怔住,看着南宫敖脸上笃定的神情,他不由疑惑地问道:“那么,少爷,现在的天狼……”

“早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没有再追查的必要了。”南宫敖淡淡地说道,“他体内的狼菌已经进化到了连创世也无可奈何的地步,如果我们不及早收手,只怕会反为其害,我倒宁愿他就这样平淡地消失,那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情。”

“南宫少爷——”草地的另一边,一个护士正急促地朝南宫敖跑来,南宫敖认得她,她是专门照顾聆恩的护士。

她看上去很急的样子。难道聆恩出了什么事情?南宫敖的心中一紧,他迎着那名护士大步走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他有些急促地问出声。原本焦急的护士反而胆怯起来,她忙退后几步,小声地说道:“我刚刚去蓝小姐的房间里打扫,可是,蓝小姐却不见了,病号服也被换了下来,她好像擅自出院了。”

擅自出院——

她果然还是不肯面对现实,固执地在逃避他。

南宫敖的眉头微微皱起,那宛若雕刻的容颜中,蓝眸深沉如海,平静下却暗藏着隐隐的波涛汹涌。

白色的公寓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静谧祥和的气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蓝聆恩轻轻地推开院门。庭院里一切依旧,只是那几盆菊花盆栽的叶子有些枯黄。已经很久没有给它们浇水了。

聆恩走到公寓的大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一切依旧,挪了位的桌子和沙发横亘在她的眼前,客厅里很是凌乱。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默然地站着。良久,聆恩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了另一边。她径直走到一个房间前,轻轻地推开门,在门推开的一刹那,一屋子寂寞的味道猛地扑面而来。

金色的阳光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飞舞着。房间里似乎还有他的气息,安全温暖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变。

聆恩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床头,小熊套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朝着聆恩举着自己的手臂,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在憨态可掬地笑着。她默默地走上前拿起小熊套,套在手上,不由自主地轻轻挥动一下。

“圣锡,”小熊跳动着,“要幸福啊!一定要幸福啊!”

小熊在笑着。她默默地凝望着手中的布偶,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被抽离了灵魂一般。阳光从窗外默默地溜进来,把她的影子在地板上一点点地拉长。房间里静静的。

她忽然握紧了手中的小熊布偶,紧紧地贴在胸口上,身体已经弯了下去,跪倒在地板上,乌黑的长发立刻垂了下来。有两滴晶莹的水珠滴落地板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七彩的光芒迸射而出。

路边的花店。

一大束百合花被女孩抱在怀里。钱被放在柜台上,但是却没有人去拿。

优里抬起头,眼神淡淡地看着店里的老板,除了淡淡的眼神,她的面孔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被女孩绝美的样貌深深吸引的店老板终于反应过来,忙抓起钱掩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着:“我马上给你找钱。”

“不用了!”优里转身走出了店门,大束的百合花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安静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安静的样子仿佛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也或许,她的思绪,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

卷曲浓密的长发在太阳光下闪动着动人的光彩,吸引着人行道上的人惊艳的目光。这世界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孩子。

黑色的劳斯莱斯在她的身边飞速开过,却在不远的地方莫名地停住,靠在了路边,而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抱着手中的百合花,她再次与劳斯莱斯擦过。

“少爷——”望着渐行渐远的女孩,杰克竟有着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那个女孩的神态,好像小姐。”

车内,南宫敖沉默着看着前方,他的目光疑惑而不解。刚刚就是他命令停的车。因为在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车外看到那个女孩的刹那,他差点以为那个女孩就是凡子——一样的神态,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眼神……

但是,她们有着不同的面孔,虽然都是惊人的美丽,但,那不是他的妹妹。南宫凡,应该早在两年前葬身大海,是他亲手在海边捡起的那个被凡子视同生命的娃娃。

可是——

杰克看着女孩慢慢走远,渐渐地要融入人流之中。

“少爷,要怎么办?”

南宫敖沉吟片刻,最终淡淡地说道:“一个陌生人而已,与我们无关。”

他挥手示意开车,然而,在车刚刚启动的时候,他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远处的那抹影子。

怎么会有人连背影都如此相像?南宫敖微皱起眉头。

“杰克,”他低声说道:“找个人去查查她的来历,但是不要惊动她。”

“是!”

劳斯莱斯终于驶了出去,在车流之中穿行而过。

优里停下脚步,她凝望着怀中的百合花,恍惚间,竟如孩童一般纯真无邪地笑了。

百合花被她轻轻地万分怜爱地放在床边,宽大的花瓣衬托着床上躺着的人苍白如纸的脸色。

她微微地笑着,优美的手指轻轻地从他英气逼人的眉间划至他高挺的鼻梁,低声柔柔地说道:“你可以闻到它的香气吗?那表示你还没有死,对吗?”

百合的香气被从窗外吹进的风卷起,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床忽然轻轻地颤动。优里的目光中有着一点点的惊讶。

床上,尹圣锡的面孔上忽然出现痛苦的表情,仿佛是沉浸在一个噩梦之中无法自拔。他的额头上竟渐渐地出现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他仿佛在被一种剧烈的疼痛所包围,痛得他身体剧烈地挣扎,甚至于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洁白的被单被他拧得变了形状,他却无法睁开眼睛,无法挣脱这非人的折磨。

他在痛苦地挣扎。优里已经退到了一边,她眼中浮现的慌乱暗示出眼前发生的情况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她以为自己可以用这种药剂控制他,这种方法,她曾成功地用过两次——

一次是在两年前的圣林实验室她利用这种药剂控制了化学老师让他攻击蓝聆恩;第二次,她给一个日本大财团的社长下药,最终控制了他的大脑,让他对自己唯命是从,进而得到了大量的钱财,使她可以修复自己的面容,然而,很快地,那位社长却在不久后因为全身剧烈的疼痛而死去,而受疼痛折磨时的样子,和尹圣锡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难道是……

优里吓得退后一步,手扶到一边的桌面上,正好打翻了桌子上装U型狼菌的瓶子,瓶子落在地毯上,朝旁边滚去。优里惊慌地像一个兔子一般上前抓住瓶子,紧紧地握在手里。

尹圣锡并没有如她所愿出现受她控制的情况,却出现了那个董事长临死时出现的状况,这表示,这瓶U型狼菌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效用,现在,它只是一瓶可以把敌人置于死地的毒药。

“啊——”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大叫。

是尹圣锡!优里惊怔地抬起头,却看到他已不再挣扎,完全地平静下来。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近他。他的眼眸紧闭,面孔如纸一般苍白,仿佛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但是,他还有呼吸,虽然极弱,但是,他还活着。

优里定定地看着他,刚刚的惊慌在她的眼中一点点地逝去,她竟轻轻地启唇笑了:“你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不过……”

她抱紧怀中的瓶子,目光冷得如冰一般。

“你是挺不了多久的,用死亡来拆散你和蓝聆恩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你死了,她就可以像我一样,绝望而痛苦地活着了……”

夕阳西下。晚霞如火一般在天边灿烂地燃烧着。

从洒水壶里喷洒出的水流在菊花盆栽的根部飞溅着,水流很快渗进干涸的花土中去,菊花看起来已经有了点精神了。一水壶的水很快就要浇完了。

“尹圣锡呢?他在哪里?”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分外地响亮。聆恩回过头。

白亚站在庭院的门旁,目光炯炯:“我已经来这里许多次了,每一次这里都没有人。你们又在给我玩什么把戏?”

“对不起,白医生……”聆恩犹豫着不知该从何开口,“圣锡……他暂时不在这里……”

白亚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我已经没有耐心管你们的事情了,尹圣锡已经快到极限了,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极为宝贵的。作为一个医生,一个对他的病情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医生,我给你们一句忠告,尽快让他接受治疗。蓝聆恩小姐,我不希望你用感情绊住他!那只会害了他!”

他仍旧是那样地冷漠而不近人情。在他的眼里,是蓝聆恩绊住了尹圣锡,如果不是她,尹圣锡就会乖乖地留在他的医疗中心进行治疗,而不会浪费这么多的时间。

而在他数十年的从医生涯中,在他看来,只有留住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感情,不过是身外之物,没有它,人反而会活得更长。许多年前,就是他给了尹圣锡不要有任何牵挂的忠告,但是那小子到底还是没有听从,惹上这份无谓的感情,平白无故地让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

白亚分外冷静地说道:“请你不要让我觉得挽救他是一个错误,如果他再这么不把生命当成一回事,我和我的医疗队会考虑放弃他。”

聆恩怔住。她抬头看到白亚眼中暗藏的怒意,便已经清楚他的话并不是简单的开玩笑。

“对不起——”聆恩朝着白亚深深地俯下身,她的眼帘垂下,白亚看不到她眼中那抹压抑的痛苦,却听到了她语气中浓浓的歉意,“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圣锡遇到了一点麻烦,但是我很快就可以找到他,我会让他去找你。但是,圣锡还没有放弃,请你也不要放弃他。”

“麻烦?”白亚目光敏锐地看着蓝聆恩,“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是不是创世的人……”

聆恩表情安静:“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圣锡他说过,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牵连到白医生你。”

白亚眉头打结,目光严厉:“蓝聆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你——给我们时间。”聆恩的声音坚定,她已经很好地隐藏了她心底的那份脆弱,因为在她的心中还有希望存在,“他一定还活着,我一定会把他带到你的面前。”

白亚用古怪的眼神凝视着她,良久,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漠:“如果你找到他,并且他还活着,告诉他,我在帝垣医院等着他。”

他说完,转身推开院门大步离开。蓝聆恩目送他离开,很快地,另外一个挺拔的影子已经闯进了她的视线之内。灿烂的夕阳下,漆黑如夜空的长发笼罩着一层让人为之炫目的金边,他俊美如王子的面孔上却缓缓出现从容而优雅的笑意。

聆恩站在庭院里。他却站在庭院的外面凝望着白亚的背影,闲适地笑道:“这样的人才却不属于创世,真是太可惜了,他似乎对治愈尹圣锡很有把握。”

“他只是一个医生!”蓝聆恩看着他,目光灼灼,“救人是他的职责,他不是在和创世作对,南宫敖,你绝对不能伤害他!”

南宫敖缓步走进庭院,站在她的面前,无比惬意地一笑,笑得洒脱不留痕迹:“创世好像还没有卑劣到连一个医生都不放过的地步,聆恩,你这样说是不是太无道理?”

“抱歉,我认为创世的承诺没有任何可信度,因为,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

南宫敖眼眸微眯,凝盯聆恩:“看来你还是无法相信我!无论我用何种方式对你做出承诺,对于你来说,都是一文不值!”

聆恩转身去拿一边的水管,拧开开关,准备清洗院子。她看上去很忙碌。

南宫敖看着她的身影,忽然冷笑出声:“看来,我和你,都是这天下最大的傻瓜!”

从水管里喷出的水流哗哗地响着。

她的眼神淡淡的,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南宫敖立在庭院的中央,湛蓝的眼眸深邃凝重,似乎有着千头万绪深溺其中。他的声音幽然:“我知道,现在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相信我,但是,你却情愿相信那个小子,那个虚伪透顶的小人,他到底做到了什么,竟可以让你如此死心塌地地去爱他,居然把他对你的每一句欺骗当成承诺来相信!”

他似乎是在挑衅。聆恩的脸上,平静无波。

清凉的水流如小溪一般从水管中欢快地跳跃而出,地上的小草马上变得湿漉漉的。

他残酷地冷笑:“如果我告诉你,我们都被尹圣锡给耍了,他只不过是一个胆小的懦夫,被袭击只是幌子,而他本人却在某个女人那里寻欢作乐,彻底地背叛你,你会……”

哗——

水管忽然调转方向,冰凉的水流在一瞬间射向南宫敖。南宫敖没有动。

啪——

水管被扔在地上,清澈的水流从管中汩汩流出,滋润着这一片草地。

“南宫敖——”她愤恨地瞪视着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给我住嘴!”

他的脸上,有着清凉清澈的水珠滴落。然而,那却并不是他所在意的。看到她眼中隐隐跳动的两团火焰,他竟淡然一笑:“你不相信吗?”

蓝聆恩出奇地冷静:“如果你想破坏我和圣锡,拜托你想一个更好一点的办法,说这样的话,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早川优里……”他淡淡地说着。

聆恩抿紧嘴唇看着他。

他转向聆恩,似乎是怕吓到她一样,声音柔和地说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优里……聆恩看着他,目光中含着深深的不解。

他低声说道:“我的手下人,已经找到了尹圣锡!”

聆恩的眼中有一道光芒闪过,她的眼眸忽然完全亮了起来,仿佛暗夜里璀璨的星星。在一刹那间,她竟激动地朝南宫敖靠近了一步。

“你说的是真的?你找到了他?”

他微微冷笑:“你大可以放心,他过得很好,早川优里对他伺候得很周到。”

聆恩脸上的笑容凝固。南宫敖的眼眸深黯如夜空:“这些天,当你为他昼夜不安的时候,尹圣锡却一直和早川优里在一起。他们在郊外的一栋别墅里,过得……很快乐!”

瞬间,她震惊地睁大眼眸,无法置信地看着他,她的嘴唇在颤抖:“这不可能……你……你说谎!”




17
月光清冷,夜色幽暗。

一辆黑色房车停在别墅外面的路边,车里面依稀有几个人影。从外面看那栋别墅,漆黑一片,没有灯光。

一个人影从别墅里悄无声息地潜了出来,如野猫一般靠近黑色房车。车窗迅速摇下。杰克沉着地看着车外的手下,示意他说话。

那个手下悄声说道:“尹圣锡和那个女的还在里面二楼的房间里,别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们潜伏了这么久,却并没有发现这里有杰森的踪迹。”

杰克点头示意手下退下。他则回过头来看后座的南宫敖,暗暗说道:“少爷,看来那个早川优里与杰森无关,但天狼还在里面。”

南宫敖微微侧头看向了另外一个人。后座一片昏暗,唯一的光亮就是从车窗外洒进来的淡淡的月光。聆恩安静得近乎于僵凝。南宫敖有些心痛地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已经冰凉。

“聆恩……”他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呢?我不想看到你受到伤害。”

聆恩抽回了自己的手。她伸手推开车门,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固执:“我不会相信你所说的话,我要自己去看他!”

南宫敖再一次按住了她推门的手,目光凝重:“我陪你去!”

“不——”她固执地拒绝,“我不需要。”

“我怕你会遇到危险。”

聆恩的目光清澈:“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给我带来危险,他们不会伤害我。”

她的脸上有着月光般皎洁的光芒,那光芒仿佛璀璨的星辰。

南宫敖冷静地说道:“聆恩,不要再固执了,再过一会儿,当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你就注定要被伤害了!”

别墅的大门被推开。这么大的别墅里真的没有其他人,静得有些可怕。聆恩直接上了二楼。她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知道优里的房间在哪里。况且,那淡雅的百合花香气也在无形中告诉了她该去的方向。

二楼,整个连起来是一个超大的房间。推开门就是小型的客厅与书房,再往里走就是卧房。

南宫敖推开了房门。聆恩默然地走了进去。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她的脚步踏上去不会发出一点点声音。

她站在客厅的中央,忽然不动了。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那扇白色的门就通往卧房。不知为什么,她竟无法迈开脚步。

“你不敢了吗?”南宫敖缓步走到她的面前,低头在她的耳边轻语道,“现在和我回去还来得及。”

“这也许根本就是你计划好的,”聆恩忽然抬头凝盯他,“你是要我上当——”

他轻笑,声音低低的:“如果这样想会让你感觉好些,你就这样想下去吧!你也根本不用打开这扇门,老老实实地回去等着那个属于你的尹圣锡出现吧!”他拉起她的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蓝聆恩被他拉向房门。

“放手——”她挣脱他的手。

“安静!”黑暗中,他压低声音说道,“你该不是想惊醒那两个人吧!这个时候打扰人家可是很不道德的。”

聆恩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了那扇门。她的手握住了门把手,轻轻地转动。门没有上锁。白色的门板在她的眼前缓慢地朝一边退去。百合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月光淡淡的。

迎面的大床上,有两个人影。一刹那,仿佛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在她的身体里翻滚,并迅速结成冰,冻结她的血液。如木偶一般,她几乎是毫无知觉地僵立在门口。

床上的两个人,相拥而卧。优里依偎在那个人的怀里,沉沉地睡着,长长的卷发缠绕着他们两个人,他们露在外面的手,十指交错,紧紧地握在一起。优里裸露在外的肩头与月光交相辉映,闪动着象牙般美丽的光泽,还有她如天使一般的面孔,是惊心动魄地绝美。而她依偎的那个人,对于聆恩来说,是那样地熟悉,熟悉得让聆恩所有的感情几乎在一瞬间全部崩溃。

“尹……”一只大手忽然上前捂住她即将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并将她揽向门的另一边,隐藏起来。

蓝聆恩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双手去扒那只捂住自己嘴唇的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南宫敖在她的耳边低吼:“蓝聆恩,你给我冷静点!”

她还在无谓地挣扎,想要摆脱他的手。南宫敖把她紧紧地箍在怀里,不让她发出一点点声音。她大大的眼睛充溢着晶莹的泪珠,在她挣扎的过程中,一颗接着一颗地掉落下来。她在拼命地摇头,因为她不信,她绝对不相信尹圣锡会这样对她。

眼泪无声地掉落下来。那只手拦住了她所有的声音,那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的她恨透了那只手。她重重咬了下去。血的气息立刻在她的齿间弥漫出来。

南宫敖的眉头猛地皱起,却还在咬牙坚持着。两人完全僵持住。

就在此时,从里面的房间里忽然传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呢喃,然而,聆恩却听清楚了。因为那是圣锡的声音。她眼眸中的光芒在一瞬间倏地凝住,然后,黯淡下来。

“我爱你……优里……”

那一瞬间,她忘记了挣扎。目光如白雪一般空茫茫一片。

南宫敖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手。蓝聆恩忽然转身急速地朝客厅的门外跑去,她跑得很快,快得不可思议。南宫敖追出房门时,她已经下了楼。

聆恩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栋几乎让她窒息的别墅。她沿着马路飞快地奔跑。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混乱的意识中唯有那一句话却分外地清晰,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耳边响起:我爱你……优里……

夜色茫茫。

泪水迷蒙她的双眼,她的步伐开始混乱,因为她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

道路两旁的树木沙沙作响,茂密的夹竹桃吐露着粉红色的花蕾。

聆恩终于踉跄着停下,手扶住路旁一棵高大的树木。脑袋已经不听使唤,无论她怎么抗拒,刚刚她亲眼看到的那一幕还是不停地在脑海里重复放映,挥之不去。混乱中,竟是一种想吐的感觉。

她面孔雪白,手紧紧地握住树干,身体已经弯了下去。她在干呕。一片混沌的思维将她牢牢地禁锢着,她在那种撕裂般的痛苦中沉沦,浑然不知周围的情况。

黑暗中,一只手从她的斜后方伸出来,悄无声息地靠近她的后颈。

危险已经来临。那只手在转瞬间欺近她,另一只手随之跟上,从后面紧紧地扼住了聆恩的脖子。聆恩被拽得退后几步,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全部抽离,她无法呼吸。耳边响起一个邪恶的声音:“等我把你抓到,我看谁还敢对付我,你是我活命的唯一筹码。”

他的手,似烙铁一般,毫不放松地扼住她的脖子,将她向后拖去。
 
“杰森——”暗夜中,忽然有一声冷冽的厉喝从马路的另一边响起。是南宫敖。

杰森心下一乱,手不由自主地一阵哆嗦。感觉到脖子上手掌力道的放松,聆恩奋力地一挣。她竟挣开了杰森的手,一得到放松,她的身体立即本能地冲上马路,逃离危险。

但是,身后同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杰森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任何退路,只有抓住她,他才有可能活下去。聆恩惊悚地回过头,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从她的眼前张牙舞爪地朝她刺过来,匕首的刃端仿佛恶鬼的獠牙,在幽暗的夜里闪动着寒冷的光芒。

她只能无用地向后退去。匕首狠狠地刺下——

眼眸本能地闭上,仿佛是在认命地等待那一刀的来临,她甚至连呼救的力量都已经消失。绝望如小溪一般在她的心底汩汩流出。匕首的寒光在暗夜里分外清明,若狼深邃的眼睛。

在匕首刺下的一瞬间,有一个挺拔的影子从聆恩的身后抱住了她,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将她的身体转过来。她似乎是在旋转,风在她的耳边呼呼作响。

冰冷的夜里,有利刃刺破身体的声音。她感到那个抱住自己的人身体忽然重重地一颤。聆恩震惊地睁开眼睛。一双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她,她伏在他的怀里,再也听不到风声。她抬起头,眼中有着重重的迷雾。

南宫敖俊美的面庞,近在咫尺。

砰砰砰——

同时,清冷的夜里响起几声枪响,黑衣随护反应迅捷地从他们的身边跑了过去,去追逐那个狂奔远去的身影。

杰克快步冲向他们,他看到的是聆恩的背影,南宫敖抱住了她。杰克急促地叫了一声:“少爷——”

“抓住他!”南宫敖的声音依然冷冽,却还含着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颤抖。

聆恩仰起头,她陡然发现南宫敖面孔上隐忍的疼痛。他的脸色一变,身体已经向前栽倒。她的手不由地伸出来拦住他,然而,她的手却一滑,触手的竟是温热的液体。

南宫敖的身体向前,似乎无力一般把头垂在蓝聆恩的肩上,以蓝聆恩为支撑才不至于摔倒。这也使得聆恩看到了他的身后。月光下,他的后背,竟被血浸透一片,外套上一片暗红。

聆恩震惊地用一只手捂住嘴唇,震惊得让自己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她的嘴唇颤动:“南宫敖……”

“没关系的。”

轻轻地拥住她,以她的身体作为自己的支撑,尽管看不到她,但是,他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紧张。湛蓝色的眼眸在一瞬间涌现出浓浓的爱恋,他多么希望这一刻就这样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哪怕到了最后使自己的鲜血全部流光。眼前一片恍惚,他竟忘记了自己伤口的疼痛。他,似乎又找回了那个曾经站在玫瑰花间对他浅笑的小女孩。

南宫宅的大厅里,一片灯火通明。

南宫敖被随护扶进卧房,卧房里,一个看上去极为精明干练的男人已经迎着南宫敖站了起来。他就是创世内部的医生艾伦,是在蓝医生离开之后走入创世并接管他所有工作的另外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

佣人上前要脱掉南宫敖的外套,但是被他制止。他亲自走上去把南宫敖的手臂轻轻地抬起,把他的外套小心翼翼地脱下,竟然一点点也没有碰到他的伤口。

脱下外套,白色的衬衫后面已经被血浸透,伤口与衬衫粘连在一起。他伸出手很小心地剥离那层与伤口连接在一起的已经破碎的衣片。

伤口突然有一种撕裂般的剧痛。南宫敖皱起眉头。但是,他的目光触到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他与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蓝聆恩呆站在靠近房门的一个角落里,手足无措,眉宇间有着让人心痛的脆弱。南宫敖的心中一紧。

这一夜,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此刻,她大大的眼眸中盈满愧疚,那种痛苦的自责让她看上去要比他疼得多。

他忽然微微一笑,紧皱的眉头也缓缓地松开。那笑容仿佛是在说:他是不痛的。

聆恩怔住。

衬衫终于被脱掉,艾伦认真地检查了他背部的伤口。

“伤口很深,皮肉都已经翻了过来,但是还好没有伤及内脏,南宫少爷,你可真是幸运啊!”

就在艾伦在用镊子夹着消毒棉小心翼翼地给南宫敖背部的伤口消毒的时候,杰克已经从房间外走了进来:“少爷——”

南宫敖抬眼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杰克低下头:“我太不小心,让他跑了。”

南宫敖如鹰一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他凝盯着杰克。杰克站在原地。

良久。

南宫敖平静地说道:“下一次,你应该不会再让他跑了吧?”

杰克低头:“是。”

南宫敖淡淡地一笑,不再说话。

伤口已经消毒。艾伦紧接着熟练地上药、缠绷带,一系列动作做得有条不紊。很快地,一切都处理完毕。

佣人递上一件外衣,披在南宫敖的身上。他的眉宇间有着淡淡的疲惫:“你们,都下去吧!”

房间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聆恩也转过了身。

“你也要离开吗?”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从容而平静,“陪我一会吧!”

聆恩回过头,她看到南宫敖披着外衣坐在床上。南宫敖对着她微微一笑,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他优雅的微笑,有一种炫目的光彩。

佣人轻轻地关上了门。她僵立在门边。他望着她:“我想靠一会儿,你能不能帮帮我?”

聆恩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拿起一边白色的靠枕,放在他与床头之间,然后轻轻地扶住他,让他靠上去。她的动作很小心,没有碰到他的伤口。

南宫敖微微一笑:“你坐下来陪我一会儿好吗?伤口很痛,我睡不着。”

聆恩幽黑的长睫毛轻轻地颤动,她沉默地搬来一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他转头看她,她的目光却投向窗外,外面是漆黑的夜空。她的目光空洞恍若失神。南宫敖心中暗痛。

“你还在……为他难过吗?”

她无声。

南宫敖凝重地叹息:“聆恩,尹圣锡根本不值得你这样难过,你怎么能够原谅他对你的欺骗和背叛?他根本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不要说了好吗?”聆恩的嘴唇微颤,看着他,“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好吗?我现在……不想再听到他的名字,不想再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一件事。”

她的样子很痛苦。

南宫敖的眼中忽然有一道狠意迸发出来:“我会替你去惩罚他们,让他们尝到比你多百倍千倍的痛苦。”

“不要——”她仿佛被蛇蝎咬中一般地跳起来,无比惊慌地看着南宫敖,“你不可以这样做!”

“不可以?”他的语气中含着怒意,“难道让我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难过看着你痛苦吗?我办不到!”

聆恩下意识地喊道:“没有,我无论是难过还是痛苦都不是因为他!”她似乎很坚决。

南宫敖凝眸看她,深邃的感情从他的眼眸中延伸出来,渐渐地包围了她。

“会是因为我吗?”他的声音低哑下去。

聆恩怔住。

“我可以这样想吗?”他幽深的眼底有着浓烈的情感,声音沙哑,“你这样痛苦难过的原因——是因为我,你是在心疼我身上的伤口,你是在为了我而痛苦难过,你是因为我……”

夜风冷冷地从窗外吹了进来。房间里静悄悄的。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

他忽然苦笑出声:“看来是我太痴心妄想了,我早该明白,你那样讨厌我,又怎么会因为我……我真是太笨了……”他的神情黯然。

“你的伤口,还痛吗?”她的声音轻轻的,却重重地落在他的心上。

他凝看着她,声音中竟有着一种迫切:“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她不答他的话,眼神淡淡的:“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刀呢?以你的身手,应该可以对付他的。”

他淡笑:“那是我故意的。”

“……”她的目光中有着深深的疑惑。

“因为我想为你做更多的事情,那一刀是为你挨的,我可以为你受伤,我想用这种方式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就可以,像现在这样,看着的是真实的你,而不再是一场残酷的美梦。”

他的声音中有着低不可闻的叹息,倨傲而冷淡的面孔上隐隐浮现出固执的脆弱。向来对任何事情都可以不动声色的他,在她的面前,却清清楚楚地表现出了他心中那份炙热的感情。

他转向她:“这样做,你是不是又要骂我卑鄙呢?还是在心里笑我是一个多么失败的可怜虫?”

“我没有那样想过。”她安静地摇头,白皙的面孔上有着透明的光芒,“我应该感谢你,不是吗?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也许……已经死掉了,所以,我要谢谢你才行,我应该谢谢你……”

她似乎是在喃喃自语,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些话。

“我应该……谢谢你……”

“聆恩……”南宫敖惊怔地看着她。

她的眼眸空洞,仿佛失神一般,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的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想要唤回她的思绪。

然而,她没有反应。

他用力,甚至不惜弄痛她。

“蓝聆恩——”

她终于惊觉,回过头来看他。他澄澈的眼神中竟有一种让人窒息的美丽,南宫敖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她。

蓝聆恩浅浅一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在笑。一种疼痛的感觉从他的心底升起,竟比后背上的伤口让他更难过千倍百倍。他沉痛地闭上眼睛,靠在床头。他仍旧把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不肯放松一丝一毫。

天亮了。晨曦微露,天际,是一片如海岸线一般晴朗的湛蓝。

优里坐在床前,她微侧着头,长长的头发从身体的一侧倾泻下来,在晨光的照耀下,说不出地柔媚与动人。

他还在沉沉地昏迷着,无法感知到外界的情况。

她柔美地笑着,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在尹圣锡的额间划过,缓缓地,自他高挺的鼻梁再一次划下,然后,停住。她在试探着他的鼻息。那样微弱的呼吸,不用手指去感受是无法察觉到的。

“还活着,”她轻轻地收回手指,微微地笑着,“既然你还没有死,就让我想想你还能为我做些什么!”

她去抚弄他额间的黑发,低笑出声:“让我好好地想一想你还有什么用处!”

“我看你还是适可而止吧!”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一只手精确抓住她的手臂,并且用力地朝旁边一掀。优里被推开,她踉跄了几步才站住,转过头,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悚的表情。

“你……”优里惊恐地说不出话来,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原本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床上,只能等着死亡来临的人。他的眼睛缓缓地睁开,如狼一般深邃的眼眸中有着一股逼人的傲气,只是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那股卓绝的气势已如河水泛滥一般汹涌而来。

优里呆怔地看着他。他醒过来了!

尹圣锡从床上坐起来,他的眼眸一凛。自己的上身竟然是赤裸的,他竟没有穿衣服,这是怎么回事?似乎是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他在什么地方?

当他坐起来的一刹那,优里震惊得几乎晕倒。在她给他注射了U型狼菌之后,本以为他必定会痛苦地死去,然而,他竟醒了过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震惊的目光停滞在他的胸口,然后,她的眼睛忽然不可思议地睁大。

当她在枫林里把几乎死掉的他找到并带回来的时候,那里有着密密麻麻的刀伤,而她只是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并没有想过要去医治,因为,他的死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她只是想折磨他而已。然而,现在,他非但已经醒了过来,那些刀伤,竟已经完全痊愈,好得连疤痕都已经消失。

这是——

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他。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奇迹?




18
优里呆怔地站在他的面前,说不出一句话来,眼中是惶恐的神情。

尹圣锡质疑地看着她,冷漠地说道:“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忽然明白,他不认识她,因为她已经换了一张脸,因为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抱着布娃娃的南宫凡。

但是,在这之前,她曾以现在的身份,现在的这张脸在他的面前出现过两次。可是,他却还是不记得她。难道,他的心里只会记住那一个人?

她的心中,忽然有一股焦躁的妒火燃烧起来,这种燃烧竟让她心中最初的惶恐消失,那种报复的邪恶心理再一次占据了上风。

她微微一笑,缓缓地说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早川优里。”

尹圣锡望着她,眼中一片茫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多天前,你晕倒在枫林里,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很多天……”

他的大脑一痛,电光火石间,他之前的记忆竟如潮水一般向他涌过来,除了他昏迷这段时间的一片空白,剩下的记忆全部恢复。

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张面孔,一张让他心痛的面孔。她,现在怎么样了?

优里冷静地看着他突然站起身,抓过自己散落在床边的衣服,快速地穿上,然后,大步地朝外走。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的面孔冰冷:“天下竟有你这样绝情的人。”

他恍若未闻,大步向外。

凝望着他的背影,她微微地冷笑:“十年前,也是我救了你,那时的你,和现在一样,只是一心想离开,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他的脚步倏地停住。

她的声音曼妙,在晨光中,动听得如歌声一般:“还记得那时候的你对我许下的承诺吗?你说你永远不会离弃我,你说如果哪一天我找到你,你会报答我的。”

他猛地转过身,幽深的眼眸中闪过凌厉的目光。她迎着他,绝美地笑着,一如天真的孩子。

“天狼,你还记得我吗?你的记忆里,还有我的位置吗?”

“你……”他蹙着眉,凝盯着她,“你是南宫凡……”

“还好,你还记得我,你还记得那个因为你的存在而在地狱里沉沦的南宫凡,你还记得那个被你毁了的南宫凡……”

“住口!”他冷喝,目光冷峻,“不管你是谁!我并不欠你的!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痛苦,不过是你作茧自缚,自己折磨自己。”他冷冷地说完,再度转身。

优里的眼中有痛恨的暗芒闪动:“你那么急着去找她吗?也许现在的她,并不想见到你!她在恨你!”

他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转瞬间,颀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门之外。也许他听到了,但只是把她的话当成挑拨,不以为意。

她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喃喃地说着:“即使你找到她也是没有用的,她在恨你,恨你无情的背叛。尹圣锡,你真是个可怜的人,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和我一样,一无所有了。”

空荡荡的房间。她的目光清冷如风。

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从睡梦之中醒过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灿烂的阳光在她的眼前如淘气的精灵一般快乐地跳跃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片清明。

右手被一种异样的温暖所包围,那温暖,似曾相识,但又渺远陌生。聆恩抬起头。漆黑的长发在她的眼前如华丽的锦缎一般延伸开来。南宫敖靠在床边,他的头微微地侧向一边,沉沉地睡着。昨夜,不知何时,她竟伏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昨夜?

她的胸口忽然一阵沉闷地剧痛,只是那么一个念头,就已经带来了她所有的痛苦。她的眼中盈满绝望的冰晶。

昨夜,她亲眼看到他背叛了她。

昨夜,她亲耳听到他对那个人说我爱你。

昨夜,她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伤害。

就是在昨夜,她痛苦得几乎死掉,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她所付出的感情已经完全死掉了,剩下的只是绝望、痛苦和彻底淹没她的冰寒。心中忽然一阵憋闷的感觉。她想站起身,想走到外面去呼吸空气。但是,她却被另一种力量拉住。她动不了。

她低下头。南宫敖还在沉睡中。但是,他的手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宽大的手掌将她的小手完全包容,不给她可以抽出的机会。聆恩怔怔地站住。

他睁开眼睛,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倦色,然而,却还在对着她微笑着:“你不要到别的地方去,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好吗?”

咔哒——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门被打开。

尹圣锡推开了门。一屋子寂寞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旷的房间里,金色的光芒在他的眼前狂乱地跳动,如同一个失音的音乐盒。

整个房子静悄悄的。这里没有人。尹圣锡站在门口,他眼中最初的期待与兴奋渐渐地冷却下来。客厅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全没有他走时的那种混乱。

他转过头,目光投向外面。庭院里,菊花怒放着,翠绿的叶子舒展着自己的身体,随风招摇着。花盆里的花土是湿润的,连地上的草都是绿绿的。一切都是那样地祥和与宁静。

尹圣锡渐渐地平静下来。也许,她出去办什么事情了,等一下她回来看到他的时候,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这几天,她一定在忍受煎熬吧!

他,已经准备好吓她一跳了。他忽然,孩子般神气地笑了。

傍晚时分。

佣人走进来把用过的晚餐端回去,退出去的同时把门关上。

房间里,开着一盏台灯,橘黄柔和的光线让这间房间有了一种温馨的气氛。

“你陪了我一天,会不会很累?”南宫敖转头看着守在一边的蓝聆恩,轻声说道,“我已经叫佣人准备了房间,你可以去休息。”

她摇头。无情绪波动的眼眸,似清水般澄亮清澈。

南宫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神情。他心中忽然有一种苦涩的沉淀:“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聆恩一怔。他竟什么都能够察觉出来。

南宫敖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不想你因为心里对我有愧疚而委屈你自己。你可以说,无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

“我想回去。”她的目光安静,“我想回去……”

“果然是这样,你还是……要回去……”他苦笑,“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说,即使他给了你那样大的伤害,你还是要回去,就算是我为你付出一切甚至去死,你都不会留下,我说的对吗?”

他的声音低沉。俊美的面孔上有着令人心惊的悲伤,聆恩看不到他心中流血的疼痛,只看到他湛蓝的眼眸似结冰的冰蓝海洋。聆恩有些失神。

“蓝聆恩,现在的你,可以狠狠地嘲笑我对不对?我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即使为你受伤有什么用,即使为你豁出一条命去有什么用,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还是要走,你一定要走——”

当当当——

房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女佣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艾伦医生来检查伤口了,可以让他进来吗?”

“滚——”他的目光冷峭,充满怒意地大喊出声。白色的枕头从他的手中飞出,砸在门板上,“嘭”的一声。虚掩的房门重重地一颤。房门外立刻安静下来。

“我不允许——”南宫敖转头看蓝聆恩,声音坚决,“我不允许你回去,不允许你回到他的身边去,绝对不可以。”

床头的台灯发出柔和的光芒,却无法融化他眼中燃烧的怒意。

聆恩安静地站着。

“我只是要回去整理一些东西。”她的声音淡淡的。

南宫敖眼中的怒意忽然凝固,他惊愕地凝望着蓝聆恩:“你……”

她淡淡地一笑:“我会回来,整理好了东西我就会回来,因为我说过要好好地照顾你,你的伤口还没有好,我怎么能走呢?”

一种浓烈的情感忽然在他的心头涌起,在他的胸口肆无忌惮地冲撞。
 
他的声音干哑:“你真的会回来吗?”

在他灼灼的注视下,她默默地点头。

“好,我在这里等着你,你要记住你的话,办完了事情就马上回来!”南宫敖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着深邃的哀伤,“聆恩,如果在天亮的时候我看不到你,我会……很难过的。”

夜风飒飒。

一前一后两辆黑色的宾利缓缓地停在离公寓不远的路边。蓝聆恩从最前面的车里走了出来。杰克带着几个随护从后面的车里走出,跟在蓝聆恩的身后。

聆恩停住脚步。她回头看着那几个人,说道:“你们不要跟着我。”

杰克面露难色:“对不起,蓝小姐,杰森很可能就在这周围,他现在的目标是劫持你,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走。”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她的目光淡然安静,“这里是我的家,有我最美好的回忆,你们进去了,会破坏掉它们,我不想那样做,因为那是我唯一剩下的最宝贵的东西。”

夜色沉寂。漫天的星光在华丽如锦缎的夜幕上闪烁着灿烂的光芒。草地上,虫儿在低声吟唱。

蓝聆恩静静地走进庭院。石板上,淡淡的月光勾勒出一个熟悉的颀长的影子。她站住。

“聆恩,我回来了。”

月光下,他看着她。他英气逼人的面孔上有着帅气的笑容,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蓝聆恩,一如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坏笑着。

“怎么样?吃惊了是不是?”

聆恩安静地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熟悉的面孔,看着他微笑的表情……

她的目光清幽如月亮的光华。良久,她忽然低头微笑:“是的,我很吃惊。”

尹圣锡怔住。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凝固,渐渐地转为疑惑与不解:“你……”

聆恩抬起头,他看到她脸上那如水一般缓缓流动的忧伤。

她轻声说着:“这几天,你还好吗?你过得是不是很好?好得已经把我忘记了。”

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底升起。他惊诧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看到他眼中的惊讶时,她的眼眸已经完全黯淡下来。夜风微凉。她站在风中,长发随风舞动,单薄的肩头骇冷一般微微地颤动。他习惯性地靠近她,伸出手想要把自己的温暖传递给她。但是,在他的手伸出的瞬间,她忽然一让,竟退后了一大步。

他吃惊地看她,却看到她眼中那抹陌生的惊慌。他们的眼中,含着一模一样的惊慌,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在刚刚的一刹那,随风逝去了。

尹圣锡的目光深邃,声音中含着强迫性的镇定:“出了什么事?”

她的表情僵凝:“你要我说吗?你要我怎么说?出了什么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蓝聆恩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无法克制的颤抖,也有着一丝冰凉的寒意。

尹圣锡的声音低哑:“我要你说,我要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的表情平静,平静得竟让他的内心狂躁起来。她的样子,仿佛是他做错了什么。可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蓝聆恩忽然转过身,想要离开这个院子。他心中一紧。她转身的样子是那样的决绝,仿佛永远都不会回过头来。刹那间,那曾经一直包围着他的可怕的孤独感,曾一度被他远远抛离的孤独感再一次如阴影一般环绕在他的周围。

“别走——”他猛地上前拉住她的手,深邃的眼中充满了紧张与无助,“你别走——”

她如被毒蛇咬中一般惊悚地回过头,脑海中一片混乱,只是本能地去挣脱他的手,本能地想逃开。

“放开我!”她在挣他的手。

他的心仿佛被重物击中,碾碎一般残酷的疼痛让他的眼底一片暗色。他不顾一切地大喊出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啪——

惊慌中的聆恩终于挣脱了他的手,然而,由于用力过猛,她的手在他们之间不自觉地扬起,冰凉的指尖在他的面颊上划过,如被针尖划过地刺痛。

那一刻。她怔住。他亦怔住。

聆恩看到他的脸。他的左面颊上有一道细细的伤口,是她的指甲划上的,此刻,正一点点地渗出血来。她的双手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唇,黑白分明的眼中有着破碎的痛苦的星芒。

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尹圣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眸顿时间冷得像千年不融的冰雪般,透着阵阵寒意。

杰克与南宫家的随护站在蓝聆恩的身后。他们的样子,像是在保护蓝聆恩。

杰克神情冷峻:“蓝小姐,需要我们帮忙吗?”

他似乎明白了。脸上的伤口忽然一阵火辣辣地刺痛。他的眼底涌动着暗芒。

“蓝聆恩,这就是原因对不对?你已经和那个人在一起!”他冷笑,“我真是蠢得可以,居然已经被你背叛却还在这里傻傻地等你!”

蓝聆恩凝望着他,目光晶莹如水。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她的声音微颤,“我们之间,最先背叛的是你,为什么你要赖在我的身上呢?我没有背叛过你,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已经和早川优里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住口!”尹圣锡的眼中迸射出冰冷的光芒,他仿佛是受到侮辱一般气愤地喊道,“蓝聆恩,你给我住口,你简直在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和早川优里在一起过?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像一只暴怒的狮子一般怒喊着。

蓝聆恩的目光淡淡的。她默默地转过身,转身朝马路的另一边走去。黑衣随护跟在她的后面。这一次,他没有追上去。他固执而倔强地站立在夜风之中,固执而倔强地不肯再说一句挽回的话。然而,他的心,却如被千万只针狠狠地扎过,被千万把刀狠狠地割过,也许,是这种血淋淋的痛苦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黑衣随护的脚步忽然停下。

尹圣锡深黯的眼中有着一丝光亮闪过,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前方。

蓝聆恩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却传进他的耳中:“白亚医生要我转告你,他在帝垣医院等着你,你早点去吧!”

尹圣锡眼中的光亮在一瞬间破灭。他冷笑:“现在,我去与不去都与你无关!”

夜风忽然冷得刺骨。他静静地伫立着,看着她离开,看着她坐进黑色的宾利车。黑色的宾利车扬长而去。

街灯沉默。整个街道上,只留下他一个人,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他忽然感到一阵寒冷,冷得让他止不住想颤抖,可是,他却倔强地忍受着,不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懦弱。

天边,只剩下几颗星星,闪着淡淡的光芒。天地之间,仿佛是一片青色。天快亮了。

蓝聆恩推开房门。南宫敖斜靠在床头,沉沉地睡着。床边的柜子上,那盏台灯依旧亮着,和天边的星光一样,光线淡淡的。

蓝聆恩轻轻地走上前去,关上了台灯。她把盖在南宫敖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一拉,盖到他的肩头,这样,他就不会着凉。做好了这一切,她转身离开,不想再打扰他。

然而,她的手被拉住。聆恩回过头,她看到南宫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底,有着红色的血丝,显然,他这一夜,原来并没有睡。

他微微地笑着:“我以为我在做梦,但是,现在,我知道不是了,我不是在做梦。”他手上忽然用力。蓝聆恩已经被拉了下去,落在了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抱住她,用很大的力气抱住她,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揉碎一般地用力。滚烫的气息在她的耳边徘徊。

他在她的耳畔低声呢喃着:“你终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你终于回到我的身边了!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等得有多辛苦……”




19
单薄的门板被猛地撞开,愤怒的气息从大门之外疯狂地席卷而来。整个房间似乎都在颤动。

“是你做的对不对?”尹圣锡站在门口,他幽暗的瞳孔里,怒意如火焰一般狂舞着。他的声音冷如寒冰,“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窗边,万道光芒射进。她背光而立。玫瑰色的唇瓣浅浅笑开,柔软的唇瓣上依稀有着灿烂的光芒。

“我就知道,你还是要回来找我,你终究还是逃不出你当年对我许下的诺言,这就是你和我的宿命。”

“你最好快点告诉我——”他的目光暗冷幽深,如千年古潭,“到底你对我们做了什么?为什么她认为我背叛她?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你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她冷笑:“当然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做了让你们彻底决裂,让你们永远分开万劫不复的事情。”

冷风忽然朝她袭来。那一瞬间,尹圣锡已至她的面前,五指如钩飞快地将她抵至墙边。他眼中痛恨的剑芒足可以把她杀死,但是——

他的声音沉静:“你最好给我把话说清楚,否则……”

她无惧地扬眉轻笑:“否则怎样?你会杀了我吗?”

“我会杀了你!”尹圣锡目光森寒,另一只手已经移到了她咽喉的位置。这表示,他会毫不犹豫地扼死她。

她的身体,忽然不动了。尹圣锡的眼底是一片至深的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手指甚至因为这种绝望的疼痛而微微地无意识地颤动。他深邃的眼眸幽黑,里面充满着寒冷的冰芒。

他卡住她的喉咙,声音喑痛:“我会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因为你毁了我的所有一切,我的所有生命、所有的感情全部被你这个恶毒的人烧成灰烬,我……”

“你不能杀我!”她淡淡地笑着,“杀了我你就要对不起一个人,他可是你的兄弟,他那样爱我,他要我活下去,杀了我你就对不起他,你忘了你的兄弟了吗?你忘了展非了吗?”

尹圣锡冷烈的目光忽然一怔:“展非?你知道他在哪?”

她分外得意地笑着:“他和我在一起,一直都和我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看着你们痛苦,看着你们受折磨,我们很快乐地活着。”

他怎么能够相信她说的话。

尹圣锡的神情冷峻,幽暗的目光如刀一般凝盯着她。他忍无可忍地低吼出声:“你给我闭嘴,不要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快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讥笑,绝美的面孔上满是轻视:“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已经不再属于你,她已经回到了南宫敖那里,他们,本该就是最相配的一对,不是吗?”

阳光在他的眼前闪烁着,他愤怒的脸上缓缓流动的是一种无望的悲哀。然而,他苍白的面孔上,却还有着一股不屈的傲气。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优里恶毒而得意地笑着,“在你昏迷的一个晚上,蓝聆恩来到了这里,亲眼看到了你我的缠绵,也亲耳听到了你所说的话,你说,你爱我!在你们之间,你才是一个最无耻的背叛者,是你背叛了她!”

在你们之间,你才是一个最无耻的背叛者,是你背叛了她!

尹圣锡的手倏地抓住了她的肩膀,所用的力气恨不得将她的肩膀捏碎。他凝盯着她:“我怎么可能对你说那样的话,这不可能!”

“在你昏迷的时候,那句话,我在你的耳边整整重复了一天,”她骄傲地笑着,“那句话已经成了你潜意识的一种本能,你不过是无意识的鹦鹉学舌而已,却成了我对付她最好的武器。”

抓住她肩膀的手忽然松开,尹圣锡冷冷地推开她,转身离开。

优里慵懒魅惑地低笑:“你就这样走了,这也太无情了,不管如何,我们也曾有过一夜的……”

“那是更不可能的事情!”他背对着她,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她的心中顿时一片恼火。

她扬起眉,声音尖锐:“你说什么?”

“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不屑地冷哼,回头看她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我不管你是南宫凡还是早川优里,也不管我当时是清醒还是昏迷,我都不会对你做出任何事情,因为,无论我的身体还是精神,都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他终于桀骜不驯地冷笑。

“甚至连将就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优里的面孔顿时间变得雪白,瞳孔深缩,犹如一只受到刺激的猫随时会扑上来撕咬对方一样。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是蓝聆恩全部都看见了,她现在比我还要痛恨你,痛恨你的欺骗,痛恨你的背叛,她现在属于南宫敖,与你尹圣锡毫无关系,你还要去找她,自取其辱吗?”她尖锐地挖苦着。

他却微微一笑,笑得淡漠却释然:“我现在只能去找她,因为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是我伤了她的心,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告诉她你这么幼稚的骗局,告诉她我尹圣锡从来没有背叛过她,告诉她我自始至终爱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你以为她会相信?”

真挚的情感在他的眼中闪烁着剔透的光芒。他眼中的黑暗渐次地清晰。

“她会相信我的,只要我找到她,她就会相信我!我要把她找回来。”

中午。

南宫家的大厅。

“刀伤不是很严重,只要换几天药就会好了。”艾伦把一些替换的药品放在蓝聆恩面前的桌子上,两人边说话边往楼上走,艾伦微笑着说道,“蓝小姐照顾人果然很细心,对药品剂量的把握也很在行,如此说来,你在这方面特殊的悟性是受蓝医生的影响吗?”

聆恩的脚步停住。她原本淡淡的目光忽然有一丝的怔忡,她看着眼前的艾伦,终于奇怪地说道:“你认识我爸爸?”

“蓝医生一直都是我最崇敬的老师,我也是因为他才努力争取进入创世的,不过等我进入的时候蓝医生已经离开了。”

聆恩的目光一黯。

艾伦微笑:“我始终相信蓝医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是一个高尚的人,有那样精湛医术的医生绝对不会因为一己之利而去贪图什么。”

聆恩真诚地笑道:“谢谢你,虽然我爸爸现在已经不是医生了,再没有精湛的医术,不过我还是要替他谢谢你。”

艾伦再度微笑。

这时,佣人从侧门走了进来,抬头对站在楼梯上的蓝聆恩说道:“蓝小姐,少爷要你去剑道场。”

聆恩回过头,有点惊讶地看着女佣:“他在那里?”

女佣恭敬地说道:“是的,少爷不在楼上,他在剑道场等着小姐过去。”

聆恩微怔。她的眼中带着些微的疑惑。

聆恩走到了剑道练习场的门前。周围静悄悄的。

她有些疑惑地拉开了滑门。优美的旋律就在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响起,随着门的打开,聆恩看到南宫敖站在明亮的窗前,穿着一套黑色的剑道服,耀眼的长发从他的肩上垂泻下来,俊美的面孔上带着眩目的光芒。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小提琴,把它挟在下颚上,对着聆恩优雅地笑着。优美的手指轻轻地滑动琴弓,小提琴似乎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份,十分协调稳重,美好的旋律弥漫了偌大的剑道场,有如纺丝似的缕缕升起。

聆恩惊讶地看着他,看着他那白皙光洁的长手指像被指板吸住似的来回移动,琴弓就如呼吸一般自然地上下滑落。

南宫敖的目光自始至终停留在她微微诧异的面孔上,蓝色的眼眸中有着张扬的爱恋,化作如丝般的旋律重重地包围着她,竟让聆恩在刹那间有一种将要窒息的感觉。

曲子在细腻的颤音中逐渐消失,余韵变成无形的漩涡在房间里盘旋袅绕……

南宫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眼眸中含着点点的笑意:“小提琴奏鸣曲第一章,献给你,我最美丽的公主。”

聆恩的手中还端着盛着药品的托盘。她站立在滑门前,眼中的惊讶已经褪去。南宫敖原本含笑的眼眸中忽然有着一点异样的神色。他微微地不易为人所察觉地挑起眉。眼前的蓝聆恩,突然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静静地站立在他的面前。恍惚间,似乎有万千道光芒包围着她,抑或是,从她的身体里迸发出万千道光芒。她的眼中有着美丽的流光在闪烁着。黑瞳清亮如水,秀挺的鼻梁下的小巧的嘴唇柔软红润如花瓣。

在她拉开滑门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她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女孩,她已蜕变,就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她的美丽变得令人窒息,让人惊叹折服。这个小女孩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突然长大。

没有发现南宫敖眼中的微怔,她静静地说道:“你该回去了,艾伦医生在等着给你换药。”

南宫敖在她的声音中回过神来。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端的药盘上,微微地笑着:“药已经在这里了,你来替我换啊!”聆恩目光淡淡的,“艾伦医生在等你。”

他微笑着,淡雅如花,口气却像一个执拗的孩子:“那就让他等去吧!我只要你在这里陪着我,我要你给我换药。”

聆恩抿紧嘴唇,转身朝外走。然而,她的脚步甚至于还没有迈出去,一双温暖的手臂从她的身后毫不犹豫地搂住了她单薄的肩头。聆恩心中一惊,托盘不自觉地滑出手去。

啪——

托盘落在了原木地板上,绷带和镊子等物落在她的脚边,而药瓶已经远远地滚了出去。

聆恩的眉宇间透着紧张。她本能地伸出手来想挣脱他,但是在半空中被南宫敖的手轻而易举而且准确无误地握住。

漆黑如墨的长发从南宫敖面颊的两边垂泻下来,如丝一般落在她的肩头。他俯首在她的颈项里,眷恋地呼吸着她身上淡雅的清香,声音中持续着优雅而戏谑的笑意:“只是给我换个药,你就那么害怕吗?”

聆恩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逃不出他的控制。感受到他强势的气息,她的理智却还在,她的声音力持镇静:“你先放开我。”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只想着从他的怀抱里脱身出来,“我给你换药,你这样子我没有办法帮你。”

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南宫敖一笑,放开了她的手。在他放开她手的刹那间,聆恩忽然感到腿下一软,她竟紧张害怕得站不住了,无力地跪坐下来,她的手顺势捏住了地板上的镊子,又捡起了滚到一边的药瓶。

她刚刚抬起头,却一惊,又马上别过头去。南宫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他已经脱掉了他的剑道服上衣,上衣从他的腰际间垂下来,平滑的胸膛上紧绷着一层层白色的绷带。

南宫敖弯身坐在了原木地板上,悠闲惬意。他的目光投向远远的蓝聆恩,雅谑地笑道:“离我那么远,你要怎么给我换药?”

聆恩握紧手中的托盘。她走了过去,跪在他的身后,解开了他胸膛上的绷带。一圈圈的绷带在她的手中落下。冰凉的镊子轻轻地揭开伤口上的纱布,消毒、上药……她快速地完成着这一系列的工作。

南宫敖感受到了她的飞快。他微笑。

新的绷带被再次缠上,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她低下头,有些手忙脚乱地把镊子、药瓶统统拾到了托盘里,起身就想走。南宫敖忽然转过身。他的手抓住了刚刚起身的蓝聆恩。

聆恩震惊得瞪大眼眸。她被一种强硬的力道甩在地板上,面颊感受到了地板的冰凉,被拉扯的手臂传来一阵疼痛。她想挣扎着起来。但是,一道阴影自上而下压来,仿佛是天罗地网一般,将她包围。她的眼前一暗。一双大手盖住了她的眼眸,挡住了她惊恐的视线。阳光在她的眼前瞬间消失。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20
阳光悲伤地在地板上缓缓地流淌。光滑的地板上,反射着一片刺眼的光芒。

聆恩的眼眸被他的大手盖住。南宫敖压住了她,他俯下头,缓慢地吸取着她身上的清香,再把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地传递给她。他在她的颈窝处模糊不清地低语:“我爱你……聆恩……”

恐惧在她的背后一点点扩大,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却看不到一丝丝光亮。她痛苦而惊恐地喊出声:“南宫——”

声音消失在她的喉咙深处,消失在他突然覆下的嘴唇里,化成变调的无助的呜咽。当他覆上了她的红唇之后,所有压抑的感情竟在刹那间爆发,狂吻一发难以制止,就像是诱惑的罂粟,他已完全沉溺其中。

那一刹那,恍若五雷轰顶,她的身体如木头一般僵住。

大脑停止运转——

血液停止流动——

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只除了嘴里唇舌的交缠,好像有一团火在灼烧着她,将她的神志完全吞噬。那一瞬间,有无数的影子在她眼前的黑暗中闪过,无数的红叶如火一般飘落。她只看清一个人的影子。黑暗中,那人深邃的眼眸中有着沉痛的光芒。

他们之间,到底是谁错了?到底是哪里错了?一种绝望的痛苦密密麻麻地爬上她的心,她似乎在无尽的深渊里飞速地下坠,然后,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捂住她眼眸的手心里忽然有一种湿润的凉意。那种凉意,让完全迷失理智的南宫敖忽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他缓缓地抬起头,然后——怔住。

晶亮的水珠如小溪一般在他的手两边流出,顺着她的面颊滑下,落在冰凉的地板上。她的眼泪,粘上了他的指尖,晶莹剔透犹如水晶。泪珠无声地滴落。水晶破碎……

“聆恩……”他微微蹙眉。

止不住的泪水从她的面颊两边落下。她的语气带着湿润的恨意:“南宫敖,你不要让我再恨你一次!”她的身体还在恐慌地颤抖。

南宫敖的眼中终于出现一丝不忍,湛蓝的眼眸渐渐地宁静下来。他的手缓缓地从她的眼前移开。光亮在她的眼前出现。

然而。

就在那一刻。

哗——

滑门被猛地拉开,就像是原本一片黑暗的世界突然被划开一道口子。万丈的光芒毫不犹豫涌了进来。仿佛是某种召唤一般,心中那一份沉重的挚爱忽然如潮水一般涌动起来。聆恩转过了头。

颀长的影子在光洁明亮的地板上隐隐地颤动。尹圣锡的身体在颤动。他的一只手抓住被拉到一边的滑门扶手,紧紧地抓住,五指都在发狠一般地用力,手指的骨节在咯咯作响,他恨不得把滑门捏碎,捏得粉碎。

北极般冰寒的目光在他的眼中凝结,那种光芒,犹如破碎的玻璃,硬生生地刺进他的眼底、他的心底……

他的心,一片血肉模糊的剧烈疼痛。

啪——
 
滑门的扶手终于在他的手边破碎。顿时,竹制的扶手变成尖锐的竹片,深深地刺进他的手掌。鲜红的血滴,带着触目惊心的光芒,从他紧握成拳的指缝间滴落,一滴滴地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红血滴落……

嘀嗒……嘀嗒……

聆恩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变得如白纸一样惨白。仿佛那流出的是她的血,是她的血一点点地从他的身体里流出。她抬起头。她的目光一片麻木地空然。

然后。

她触到了他的眼神,仿佛被利刃刺中,她的身体完全僵住。孤绝墨绿的目光从他的狼瞳之中迸射而出,那目光,残酷得触目惊心,残酷得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再真实。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离他而去。

他眼中的忧伤犹如天边孤寂的星光。

“从我降生在这个世界上那一天起,我就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即使有,最后也会因受到我的牵连而遭受厄运,我不敢去触动人世间的一切感情,因为我受不了失去它的打击,所以,我的世界,注定冷血,注定寂寞,注定我要孤独地一个人活……”

他的话忽然停住了——

聆恩静静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她的脸上有着明亮单纯的笑容,澄澈如秋日里的金色的阳光。

“我应该早点出现的,不是吗?我如果早点出现,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忍受那么多的孤单、那么多的寂寞,我可以给你做许多你喜欢吃的东西,可以带给你许多的快乐,就像现在这样,握着你的手,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尹圣锡沉默地转过身,大步离开。

一种撕裂的疼痛传遍聆恩的全身,她忽然猛地推开南宫敖,站起来朝着大门追去。她含着眼泪喊道:“不要走……”似乎是很无力的请求。

然而。

尹圣锡的脚步居然停下,他转过了身。幽深的目光静静地停留在她的脸上,他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她说话。

蓝聆恩的嘴唇微微颤动:“我……我没有……”

喉咙仿佛被哽住一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清澈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滴落。她抬起泪眸凝看着他。时间,在他们之间,一点点地流逝……

良久。

她轻轻地敛下长长的睫毛,泪水无声落下。

“说一句对不起好吗?我只要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就会原谅你,真的……”

他的眸光倏地变冷。

蓝聆恩的声音充满脆弱的祈求:“我们之间最先错的是你呀,我只要你说一句对不起,只要一句就好……”

她的眼眸,如泉水一般清澈透明。

尹圣锡英气逼人的眉宇间却有着一股冷冷的神气:“你是想让我求你吗?”

蓝聆恩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让她全然陌生的冷漠,就像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他言语中那股冰冷的不屑一顾。

他傲然冷笑:“蓝聆恩,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我,更不会去祈求任何人。”

一瞬间,聆恩的身体轻颤。仿佛是脱了线的风筝,她的灵魂飘忽在遥远的天际,再没有目标和方向。潮湿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两颗滚烫的泪珠无声落下。她呆怔着。尹圣锡的身影,一点点地走出了她的视线,再没有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地搭上她的肩膀,似乎是要安慰她一样。

聆恩安静地回过头,她看到了南宫敖。然后,她的声音颤抖,轻声问道:“你冷吗?”

南宫敖怔住。聆恩忽然蹲下身来,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她的眼神麻木空洞。

“我觉得好冷啊!真的好冷!怎么会这么冷呢?”她像一个孩子似的喃喃自语,无数的阳光如精灵一般在她的周围跳跃。然而,她却没有任何感觉。

南宫敖的目光中忽然出现一丝隐痛。

街灯灿烂,霓虹闪耀。

很热闹的夜市,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杂乱的声音充斥在她的周围,空气中洋溢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还有每个人不同的快乐,在她的四周活跃地洋溢着。

从白天到晚上,她似乎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不知道方向,只是无意识地走着,即使是撞到了路上的行人,她也没有任何感觉。行尸走肉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当走到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时,聆恩忽然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玻璃橱窗上,有她的影子。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孔,麻木空洞的眼神,单薄的身体仿佛随便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走。聆恩的手指轻轻地在玻璃橱窗上划过,指腹间一片冰冷的凉意。这里面的影子就是她呀。她忽然微微苦笑。

一个白色的影子穿过人群,很快就要到达她的面前。她静静地看着橱窗里的影子,失神一般。忽然,白色的影子像一只轻盈蝴蝶,从她的侧面落下,抱住了她的肩头。刺痛忽然从聆恩的手臂内侧传出来。聆恩痛得一皱眉。

一阵百合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她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讶。优里的手放开了她的肩头。白色的裙装随着夜风轻轻地飘动,浓密的卷发下那张美丽的面孔上漾着微微的淡如百合的笑意。

“聆恩,我好想你啊!”她的声音单纯甜美,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手臂上的刺痛很快地消失,快得无法引起聆恩的注意。也可以说,当优里在她的面前出现的时候,她就很难再注意到周围了。

聆恩看着优里,看着优里面孔上那如花一般的笑靥。她淡笑:“你还要伪装下去吗?”

优里很快地露出惊讶的表情:“聆恩,你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她的声音轻柔,“如果你是真的喜欢他,我就不会再出现在你们的面前,我会自动地消失,但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做到……”

聆恩苦涩地笑着,手却情不自禁地握紧,指甲深深地嵌入掌中,她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你一定要做到,你要让他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都一定要让他活下去才行,而我,再也不会去打扰你们。”

优里脸上的笑容僵凝。聆恩默默地说完,她已经侧过身,从优里的身边走过。街道上的行人很快将她的身影淹没。她如自己所说的,在优里的面前消失了。优里抬眼看的时候,已经再也找不到蓝聆恩。她的眼中有着微怔。

优里的手微微一动,一枚小小的银针从她的手心里掉落。银针落在街道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是针头,在街灯的照耀下,发出点点的暗红。

当当当——

轻轻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没有人回应,敲门声便持续不停地响着。

“谁呀?”华筝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吵醒了她的好梦,没好气地打开房门,她刚要发威,但是,话到嘴边,却停住——

蓝聆恩站在门外。她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站在夜风之中,看起来不胜寒涩,苍白的面孔正努力挤出一丝丝微笑:“华筝,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行吗?”

华筝吃惊地看着聆恩,她紧张地说出一句话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聆恩淡淡地一笑。夜风托起她的长发,她轻轻地摇头:“什么事也没有,我很好……”

大门被关上。夜,又变得静悄悄的了。

黑色的房车停在路边。

一直等到两个女孩走进公寓,杰克才回头对后座的人说道:“少爷,现在怎么办?要进去把蓝小姐带走吗?”

没有人说话。后座一片沉默。南宫敖靠在车座上,他的眼中有着比夜色还要浓的黑暗。他安静地坐着,没有说出一句话。

寂静的街道上,冷风吹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夜,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天边,渐渐地露出淡淡的光芒。

房子的大门忽然被推开。华筝走了出来,她走出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黑色房车。她没有任何表情地退了回去。

上午。

公寓依旧没有任何异样,但是,再没有人走出来。杰克不敢惊动后座的南宫敖。他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榕树的叶子缓缓地落在了安静的街面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分外祥和宁静。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

公寓的大门被推开。华筝提着书包走了出来,她要去上课了。她走上另一边的人行道,目光镇定,没有朝这边看上一眼。

南宫敖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凌厉的目光在他的眼底一闪而过,他的声音冰冷:“别让那个人走!”

杰克立刻会意。他飞快地奔出车外,快步走向了华筝。“站住!”杰克拦住了华筝,挡住了她的去路。

华筝面无惧色,淡淡地说道:“已经太晚了!”杰克的目光中有着一丝不解。

清晰的声音却突然从二人的身后响起,冷冽无比:“你说什么——”

华筝转过头。南宫敖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眼眸冷怒:“什么太晚了?”

华筝淡笑:“聆恩走了!她现在应该已经在飞机上了。”




21
出境大厅。

广播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播出因为飞往开罗的飞机临时出了一点故障即将晚点起飞的消息,请各位乘客在三个小时之后再办理登记手续。

三个小时……聆恩捏住手中的机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了,应该马上就可以登机了吧!

聆恩站在大厅的中央,许多乘客来来往往地从她身边走过。她微蹙着秀气的眉宇,显得有一些焦急。行李箱就在她的手边,她随手轻轻地拉了一下。倏然,一种酥麻疼痛的感觉从她的右手臂上传来,她的手臂突然间麻木了。聆恩痛得皱起眉头。

机场的自动玻璃门向两边退去。近十个黑衣随护从机场大门外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一进入大厅就迅速地朝周围散开,分成不同的方向寻找他们要找的人。大厅的乘客惊讶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同时小心翼翼地闪避他们。黑衣随护很快地分布在不同的角落。

好痛……那一种莫名的疼痛在扩大,在一点点地渗入她的骨髓。她想用手捂住痛处,可是却办不到。因为她的全身都在痛,不是轻微的疼,而是剧烈的痛,痛得让她站不起身来。

她蹲下身去。行李箱挡住了她。一个黑衣随护从她的身边快步走过。蓝聆恩额头上渐渐地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长发垂下来,被汗水濡湿,黑色的发丝粘在她苍白的面孔上,透出虚弱的颜色。她痛得几乎要喊出声。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她的面前停住了脚步。老人发现了她的异样,低头关切地说道:“你怎么了?”

眼前忽然变得一片迷蒙。聆恩看不见眼前的人,只听到声音。她无力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长发遮住了她苍白近乎于透明的面孔,她痛苦地呻吟出声:“痛……我好痛……”

老人顿时紧张起来。他抬头朝周围焦急地喊着:“有没有医生啊?这个女孩快痛死了。”周围的乘客奇怪地看向这里。他们不由得围了上来,围住了老人和那个女孩。已经有人去找医生了。

无法克制的疼痛开始变得更加猛烈,就像是一只野兽在不停地撕咬、啃噬她的身体,甚至于比那种感觉还要痛百倍千倍。聆恩跪在地上,她的身体完全蜷缩了下去。在她的额头,有豆大的汗珠落下,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无助地呻吟着,声音是从喉咙的深处传出来,低不可闻:“爸……妈……圣锡……救救我……我……好难过……好……痛……”

人群忽然朝后退去。老人被一只手无情地拉起并推向一边。聆恩痛苦得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察觉不到危险的来临。十几个黑衣随护已经把她围在了中间。

机场大厅里,忽然变得静寂无声。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优美并且压迫十足地响起。黑衣随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南宫敖停住脚步。那个女孩就在他的眼前,她跪在大理石地面上,乌黑的长发遮住了面孔,所以,他看不到她脸上那噬心的痛苦,也忽略了她身体的剧烈颤抖。

他的目光凛然。一步步地走近她,他的眼眸森冷,让人不寒而栗。

南宫敖优雅缓慢地蹲下身,他的唇边露出惬意而自在的微笑,像一头准备戏耍猎物的豹,那令人窒息的绝美微笑中却透漏着危险的气息。

“你想逃吗?”他冷冷开口,目光冷酷,“蓝聆恩,你居然敢欺骗我,居然敢和我玩这种把戏,你胆子真的很大!”

她不说一句话,行李箱成了她的支撑,她才不至于直接栽倒下去。

但是,他的眼眸已经被怒火点燃,又怎么可能看到她的痛苦。他恶毒而残忍地冷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不过是在利用我报复尹圣锡,但是,利用完就想逃跑吗?你以为我南宫敖是那么好利用的吗?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蓝聆恩的眼前模糊一片。她看不到,听不到,只能感到钻心的疼痛。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她连呼吸的能力都已经快丧失了。身体忽然向前栽倒,她的右手向前,撑住了身体。

突然之间看到了她伸出的右手,南宫敖的话突然停住。那只手,五个手指头一律出现青紫的痕迹,连手指甲都变成青色。几乎毫不犹豫地,他握住了那只手。但是,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只手忽然反过来,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他惊愕地回头看她。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手指在痉挛。

“救救我……”痛苦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救救我……好痛……”

蓝聆恩的头忽然抬起来,猛烈的疼痛让她的身体向后仰去,南宫敖紧紧地抓住她的肩头才没有让她仰过去,她痛彻心肺地喊出声来:“……好痛——”

蓝聆恩死命地咬住嘴唇,嘴唇已经被咬破,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已经昏厥过去,面孔苍白如雪,眼睛的周围出现一圈紫色。

“蓝聆恩——”他震惊得大喊出声,震惊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不顾一切地抱起已经昏过去的聆恩,他飞快地大踏步奔出机场大厅。他必须把她送到医院。大厅里的人如潮水一般迅速朝两边退开。蓝聆恩没有任何意识地倒在他的怀里。她的手虚软无力地垂下。

帝垣医院。病房里。

护士小姐刚刚给尹圣锡抽好血,正在专心致志地整理着手中的药品。尹圣锡靠在床头,面无表情。

“化验结果过几天才能出来。”白亚背着手站在他的面前,静静地说道,“你这次回来气色很不错,可以说出人意料地好,说不定你的病会有转机的。”

“这话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他冷哼,“麻烦你下一次换一个新鲜一点的。”

白亚被噎住。他恼怒地看了一眼尹圣锡。这小子就不懂客气一点吗?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个骄傲的脾气,真不知道那个女孩怎么受得了他?

他说道:“我怎么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她不陪你吗?不是休学手续都办了吗?”

尹圣锡目光一黯。他冷淡地看了一眼白亚:“请你以后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这个人!”

白亚的眼中有着一丝疑惑:“你们……”

“我们什么时候回医疗中心?”他突然扬声说。

“暂时不会回去,”白亚说道,“我已经和帝垣医院的院长说过了,会把我的医疗队调到这里来,借助帝垣医院的力量,共同研究你身上的病毒,找到破解的办法。”

“这是谁决定的?”尹圣锡惊愕。

“我决定的,”白亚镇定地说道,“医疗队马上就会过来,等他们到的时候,你的血液检查报告也应该出来了,那时候我们就开始投入研究,一定会找到治疗你的办法。”

尹圣锡冷冷说道:“随你的便,我可以等,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多让你们折磨几次也没有关系。”

白亚突然说道:“你果然很精神,这几天,身上有过疼痛的感觉吗?”

话说到这里,尹圣锡忽然意识到,这几天,他的身体真的没有过异样的感觉,那种钻心入骨的疼痛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摇头。

白亚的眉头古怪地皱起:“你现在和我去做一个全身检查吧!我需要更好地了解一下你身体现在的情况。”

救护车如龙卷风一般呼啸过来,刺耳的警铃声惊心动魄地响起,担架推车被疾快地推了进来,医护人员正在努力给躺在担架上的病人进行紧急心脏按摩。

“血压降低,呼吸微弱,快准备氧气罩。”一片混乱。医院走廊里的人快速地闪避着。担架推车被推进急救室,红灯骤然亮起。

南宫敖全身冰凉,如化石一般僵直地站在急救室外的走廊里,他死死地凝盯着急救室的玻璃窗,他看到她的面孔,苍白如雪。一片死寂,他的眼底一片死寂,死寂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杂乱得一如他的意识。

尖细的针管刺进她的手臂,急救开始。她无意识地昏迷着,双目紧闭。硕大的氧气罩已经罩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胸口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好像一次折磨一般。冷汗从她的额头上滴落,濡湿乌黑的长发。

一片寂静中,有一阵脚步声响起。尹圣锡和白亚从侧面的走廊里走出,他们即将下楼。走廊里,是南宫家的黑衣随护。

尹圣锡的目光倏地低沉。在他的身后,就是同样背对着他的南宫敖。他的目光平静,没有回头。南宫敖的身后,响起他离去的脚步声。

急救室里。

她在痛苦地挣扎着。

南宫敖的眼中有一道异样痛苦的目光闪过。他忽然低沉出声:“站住!”

黑衣随护忽然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尹圣锡听到他的声音,背对着他,淡漠地冷笑。走廊里,一片诡异的沉默。

南宫敖的手触上了冰凉的玻璃窗。他的目光湛蓝矛盾,有一种无法割舍的痛苦在他的眼底辗转纠缠。有一种情愫,他难以放弃。他的声音僵硬:“你走吧!”

黑衣随护让开。尹圣锡冷冷一笑,大步离开。

心电仪发出滴滴的声响。她在痛苦地呼吸着……每一次的呼吸,都是那样地痛苦,痛苦得让她无意识地呻吟着。低微的呻吟声……

脚步声猛然停止——

尹圣锡怔了怔。他的眼底,忽然出现一片空白的茫然。他缓慢地转过身。眉宇间一片难解的疑惑。

急救室里,一个医生突然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白亚奇怪地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转过头,目光古怪,但是又轻轻地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奇怪,想看看而已,我们走吧!”

痛……

她的意识在一点点地恢复,缓慢地睁开迷蒙的眼睛。眼前模糊一片,仿佛是一场美丽的白雾在她的眼前飘动。白雾里,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若隐若现。

她拼命地伸出手去,想拉住那个渐渐远去的影子,但是,无论她怎么挣扎,她都无法动弹。眼前迷蒙一片。渐渐地,仿佛有着一片黑暗将她完全地压下。她痛苦而沉重地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把她的痛苦拖得很长很长,长得让她不想再呼吸。

不再呼吸。

黑色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消失。她虚弱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深夜。

帝垣医院。

“我们在她的血液里发现一种非常活跃的分子,这种分子繁殖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已经跟随她体内血液的流动活跃在她的全身各处,她所出现的痉挛疼痛就是这种分子作用的结果。”院长把一份病历单放在了南宫敖的面前,说道,“我们从未发现这样的病例,所以一时之间,很难找到可以救治她的方法。虽然她现在终于稳定下来,但是,最让人担心的是,这种分子的攻击性极其猛烈,随时可能造成她的猝死。”

南宫敖捏紧了那份病历。他僵直地坐在沙发上,目光里凝滞着黯淡的光芒。他低声说道:“你所说的那种分子到底是什么?”

院长面露难色:“这个我们目前也不清楚,但已经抽出她的血样拿去化验了,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有结果。”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

他倨傲冷淡的面孔上有着冷峻的神情:“我会把在宇南的所有创世人员都调到这里来,会提供所有一切你们所需要的设备,会给你们所有的资源。”

院长愣住。

他湛蓝的瞳孔缩紧,声音紧绷:“你们必须把她救活,不能让她死,绝对不能!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情?我会让你们所有的人都付出代价!”

院长蓦瞠双目,额头上顿时间渗出冷汗来。无视于院长的怔忡,南宫敖站起来转身朝办公室的外面走去,杰克跟在了他的后面。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上。

走廊里。洁白的墙壁反射着刺眼的灯光。

“杰克。”

杰克应声。

“马上把艾伦带到这里来,”南宫敖幽沉的眼神隐隐波动,“还有,必须马上抓住杰森,不能再放过他,我怀疑,这是他搞的鬼。”

“是。”杰克沉着地说道,“我会派出更多的人去追捕杰森,这一次,绝对不会让他逃走。”

重症加护病房。

蓝聆恩还在昏迷之中,她的面孔惨白而毫无血色,乌黑的长发散乱在枕头的周围。华筝轻轻地啜泣着,伸出手来帮她把头发弄好。她的手指触到聆恩冰凉的脸,眼泪已经忍不住落了下来。

“聆恩,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华筝哭着轻声说道,“早晨你还好好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得了什么病?你说一句话好不好?你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很疼?到底是哪里疼?我帮你揉揉好不好?说不定你就……不会疼了?”

她毫无意识地躺在病床上,嘴唇苍白如百合花瓣。华筝只能握住她的手,慢慢地揉搓着,试图让她冰凉的手温暖一点。泪水从她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病房的门被推开。华筝回过头,看到南宫敖站立在门口。她擦干了眼泪。

“聆恩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我要告诉姨夫和姨妈。”

南宫敖眉头一皱:“我会让她好起来。”

“你胡说——”华筝站起身怒视着他,“都是你害她的,如果不是你害她,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本来会说会笑的,你害她现在像一个死人一样……”

南宫敖的眼眸忽然变得如刀一般冰冷,那一抹黑暗并且充满危险的光芒让华筝心悸得噤声。他冷冷地说道:“她需要安静,我叫你来,是来照顾她,不是让你吵闹的。”

华筝不再说话。

他冷冷地说道:“我一定可以救她,我不许你告诉任何人她的事情,包括聆恩的爸爸妈妈,你最好给我记住。”

华筝愕然地看着他。

南宫敖的目光停留在蓝聆恩昏迷的面孔上,湛蓝的眼睛深邃幽暗,他斩钉截铁如立誓一般地说道:“我会让她醒过来,我不会让她死,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救她,谁也不可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就是死神,也别想!”

早晨。

阳光在病房里烂漫地舞动着。

护士手里拿着点滴包走进了房间,要给聆恩输液,华筝连忙从床边让开,闪到一旁,站在了床尾。护士打开点滴包,把吊瓶挂起来,轻甩针头,透明的药液顺着尖细的针头流了出来。她把聆恩右手臂上宽大的病号服袖子向上撸去。华筝忽然惊讶地睁大眼睛。她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差点叫出声来。

那是——
 
聆恩的胳膊内侧是一片青紫的痕迹,整整一大片。那是昨天所没有的。

护士也愣住。

华筝忙走上前去,握住聆恩的胳膊,她的目光突然僵凝在聆恩的胳膊内侧。一个细小的针孔,就像是点滴针头所留下的。

华筝猛然醒悟,她想起了那一晚聆恩出现时对自己说的话,聆恩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最后,聆恩还苦笑着说:“我总感觉自己对优里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每一次见到她,心都会痛。原来她的出现就是为了伤害我的,刚才,我又遇到她了,就在她跌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心痛,疼痛居然可以转移到我的胳膊上,就像是针扎一样。”

就像是针扎一样的痛——

脑海中灵光一闪,华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讶的光芒在她的眼中闪烁,她终于明白是谁让聆恩变成这个样子了。




22
“你来了。”优里刚刚走进花店,花店老板早已经认识了这个熟客,马上满脸堆笑地走上来,把她往店里让,说道,“小姐,今天的百合开得很漂亮,你要几束?”

一大束百合花在优里的眼前绽放着,淡雅的清香在她的鼻息间缓缓地流动。

优里的目光静静的:“我全部都要。”

老板很高兴地说道:“好,你等一下。我马上给你包好。”

他抱起那一大束百合走到柜台一边去,先拿出剪刀修建花束。优里安静地等待着。店里一时静悄悄的,只有剪刀剪断多余花枝的嚓嚓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冰冷的气息在店里悄无声息地弥漫。嚓嚓声停止。优里的身体微微一颤,她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店老板脸上突然出现的惊恐神情。

优里转过身。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店门口,他的身影那样高大,甚至于遮住了所有射进店里的阳光。优里微微一笑,她的眼中有着美丽的光芒在闪烁。

南宫敖站立在门口,恨意在他的眼底凝住。他的声调冷冰冰的:“早川优里,我们应该谈一谈。”

“谈什么?我们有什么话题可以谈吗?”优里淡笑。

他冷哼,不屑再多言:“杰克,把她带走,好好地照顾这位小姐。”

“是!”杰克从他的身后走了出来,直接走向优里,优里有点害怕地退后一步,但是,杰克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意,他的手一抬,优里的手臂被他钳制住,紧接着反扭向她的身后。优里痛得喊出声来。她的骨头有断裂的危险。

花店老板早已经吓得躲在柜台下面,不敢出来。

“我不会和你们走的。”优里恨恨出声,“你来抓我不就是因为她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对她好?为什么没有人来管我?她该死,她本来就该死。”

南宫敖眼眸眯起。

杰克手上用力,优里痛得跪在了地上,她的手臂被拧起,卷发垂落在地面上,面颊因为骨头反拧所带来的疼痛而变得苍白。但是,她还在恶毒地笑着:“我讨厌她,讨厌这些人,如果这世界上没有这些人该多好,要是这世界上没有她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幸福地活着了。”

南宫敖冷凝眉。他目光阴冷地看着优里,低声说道:“杰克,把她带回去好好地审问,如果她不说出她到底对聆恩做了什么,就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森寒的语气绝对不是开玩笑。优里的眼中忽然出现一丝慌乱,她害怕地抬头去看南宫敖。她的眼中涌出晶莹的光芒。就在南宫敖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一声低不可闻的呼唤在他的身后响起,声音若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可怜:“哥……”

南宫敖的身体猛地定住,他仿佛化石一般僵立在花店的门口。

“哥……”那一声呼唤,竟如此地不真实却又真真切切。他震惊地回过头。

优里跪在地上,泪水像小溪一般从她的脸上流下。她凝望着南宫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哥,你……不要走……”

“哥……你说过你会永远保护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

“哥……”

南宫敖的嘴唇痛苦地颤动。

更多的眼泪从优里的面颊上落下,她仰头看着南宫敖:“哥……你不认识我吗?我是凡子……”

杰克已经震惊地放开了她。南宫凡从地上站起来,她慢慢地走近南宫敖,眼眸中盈满泪光。直到她站在南宫敖的面前,两大颗眼泪从她的眼中落下。

南宫敖完全怔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那张面孔,不是凡子的,可是她说话的声音、神态、却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她就是凡子。

就在他怔住的瞬间,南宫凡忽然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猛推开南宫敖,让开一条路。她夺门而逃。南宫敖侧向一边。

杰克已经反应过来,他马上奔出花店去追。

“不要追了——”

杰克惊讶地回过头。南宫敖目光深暗,凝着深沉的痛楚:“不要追了,放她走。”

宁静的中午。

吊瓶里的药液顺着输液管一点点地输进聆恩的身体里。华筝拿起温热的毛巾轻轻地给聆恩擦脸,擦手臂,当再次看到聆恩手臂上青紫的痕迹时,她的鼻子一酸,又差点落下泪来。

“你一定很痛吧?”她低声难过地说,“对不起,我要是一直都陪着你就好了,如果我陪着你,说不定就可以保护你,说不定就可以不让你这么痛,你现在一定很痛对不对?”

“我不痛的。”轻柔的声音响起来。

华筝惊讶地侧过头去。蓝聆恩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躺在白色的枕头上,苍白的面孔上有着调皮的笑意。她对着华筝眨眨眼睛,宁静地微笑。

“真的,我一点都不痛了。”

“早川优里,两年前以日本的一个财团社长大琦为后盾进入星光堂,虽然被包装成明星但是却一直没有走红,据说是她本人身体虚弱,拒绝参加各种宣传活动,但因为大琦社长交纳给了星光堂大量的训练费,所以她才没有被星光堂赶出去。”杰克一五一十地把他所调查的资料报告给南宫敖。然而,他的眼中却有着矛盾的神情,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南宫敖目光沉静地坐在高背椅上,他的浓眉紧缩,脑海中似乎千头万绪杂乱不清地缠绕在一起。他执意地想下去,可是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杰克忽然低下头去,说道:“少爷,对不起。”

南宫敖抬眼看他。杰克脸上出现难色,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要说什么?”

杰克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关于南宫小姐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但是,由于一些原因,我始终没有说出来,因为如果我说出来,杰森必死无疑,可是,现在,我不得不说了。”

南宫敖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给我说!”

“其实在两年前,小姐的失踪是因为杰森,是杰森把小姐和那个叫展非的逼上海崖,逼得他们跳了下去。”

胸口忽然一痛,南宫敖的瞳孔缩紧,从里面透出的光芒冰冷冰冷,冷得可以把人冻僵:“杰森……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小姐手里有U型狼菌,”杰克艰难地说下去,“是小姐拿了实验室的U型狼菌,两年前圣林高中化学实验室的那次爆炸事件,就是小姐运用了U型狼菌造成的,但是,杰森就在门外,他是一个极端想要出人头地的人,他想从小姐手里夺走那瓶狼菌,可是没有想到,小姐情愿死都不肯交出来,所以……”

“够了!”一声厉喝打断了杰克的声音,杰克胸口一凉,知道自己难逃一劫。

南宫敖的手指骨因为心中极度的愤怒而被捏得咯咯作响。他的瞳孔一片黯然,声音中是强制的镇定:“你——一定要把杰森给我抓到,把他带回创世,我要用创世的规矩来惩罚他!”

杰克默声,他知道自己回去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南宫敖扫了他一眼,冷然地说道:“只要你抓到了杰森,这件事就与你无关!”

杰克惊讶地抬头,他明白了自己已经被放过。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说道:“谢谢少爷。”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因为对方力气很大,门板撞到了一边的墙上。杰克吃惊地回过头。是谁这样大胆,居然敢直闯南宫敖的办公室?

艾伦站在门口。他的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资料,然而,他的神情却有着说不出的震惊与激动。

南宫敖目光一凛。他“霍”地站起身。

艾伦捏紧手中的资料。

“我……刚刚找到,两年前,在日本有一个人有和蓝小姐相同的病症,在他的血检资料里,有和蓝小姐血液里相同的病毒,我查过了,这种病毒就是实验室几年前丢失的那瓶U型狼菌。”

“那个日本人呢?”

“叫做大琦,两年前,已经死了!”

“死了?”顿时,仿佛所有的力气都消失,南宫敖颓然坐下。绝望一点点地爬上他的心,良久,他缓慢地抬头看着艾伦,声音沉重,“你是说聆恩同样中了U型狼菌的毒……而那个人,已经死了。”

“少爷……”

南宫敖安静地坐着,宛如失去了灵魂,他俊美的面孔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呆怔。他的眼中有着忧伤的光芒:“这么说来,她……也会死了……”

心仿佛是被重物击中,他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下午。

夕阳在天边灿烂地燃烧着。医院后面的草坪花园上,有许多病人在这里散步、休息。

华筝扶着蓝聆恩坐到一张休息椅上,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告诉我啊!免得突然发生状况我应付不过来。”

蓝聆恩微笑着点头。

看着她苍白透明的脸色,华筝还是忍不住抱怨着:“我们留在病房里不好吗?一定要出来,弄得我提心吊胆的。”

聆恩眉宇间有着淡淡的俏皮:“在病房里待太久了,我会发霉的。”

华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以为你是米团吗?”

聆恩微微一笑。她的目光看向前方,前面,是几棵细小的枫树,叶子的尖端染上了点点的红色。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秋天了。草地上,有一片黄色的花田。聆恩的目光安静地停留在那里。

“给你。”华筝轻轻地展开她的手心,把一朵黄色的小花放在她的手心里。

聆恩低下头。她的目光中有着些微的惊讶。黄色的小花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碎碎的细长的花瓣随着风儿轻轻地颤动着。

“快要变成小飞侠了。”华筝在旁边快乐地说着,她喜欢把飘飞的白色蒲公英种子叫做小飞侠,说是这样比较顺口。

黄色的花瓣在她的手心里,似乎在对着她微微地笑着。她的脸上也露出微微的笑容,苍白透明的微笑,轻盈得就像是天使挥动的翅膀,透明的,闪动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他一个人走到了她们的身后。华筝回头的时候,看到了南宫敖。他的眼中只有蓝聆恩一个人的影子,湛蓝色的眼眸中眼波微微地颤动,仿佛有着什么话要说。

华筝知趣地一笑:“聆恩,起风了,我去给你拿件外衣好不好?”聆恩点头。

华筝转身快步朝白色的大楼跑去。

淡淡的影子遮住了夕阳的光芒。聆恩怔了怔,她抬起头。

天边的夕阳灿烂地燃烧着。草坪上,散步的人渐渐地少了。周围静悄悄的。

聆恩安静地坐着。她的目光清澈如水,幽黑的长睫毛在苍白的面孔上轻轻地颤动。

南宫敖坐在一边。从他出现到现在,他一直都沉默着。他的眼中有着一丝受伤的隐痛,针刺般的痛苦在他的胸口缓慢地扩散着。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南宫敖的声音缓缓地响起。

聆恩回头看他,她的眼中有着一丝惊讶。

“这件事,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必须听我的。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你以前这样说过我,你说得很正确,我就是那样一个人,从未想过别人的感受,所以,这一次我还是不允许你拒绝。”

南宫敖的眼底一片暗痛。他说话从未这样语无伦次过,他面孔上的忧伤越来越凝重,就像是天边孤寂的星光。

“你可以恨我,也可以不原谅我,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风从他们之间吹过。

南宫敖默默地低下头:“聆恩,和我回创世吧!好不好?我们回创世去,我会找到人治好你的病。”

她的目光停留在南宫敖的脸上,当看到他脸上的忧伤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聆恩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固。她的声音有着些微的颤抖:“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没有——”南宫敖如被针蜇一般地反应,他断然否决,“没有,你不会死,我一定会救你。”

悲伤的神情出现在蓝聆恩的脸上。她的目光闪烁。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你骗我,是不是诊断结果已经出来了?你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了?”

南宫敖嘴唇抿紧,他竟说不上话来。

眼泪从她的睫毛下滚落。

“你告诉我,一定出了什么事对不对?不然我怎么会这么痛?不然你为什么会这样说?你为什么要我回创世?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眸底闪烁着悲伤。

南宫敖转过头,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他的声音是一片沉痛地坚决:“你要和我回创世,你一定要和我回创世,我不会让你死,现在,只有创世才能救你。”

“如果我不去呢?如果我不去……我就会死对不对?”

“……”心中一痛,蓝聆恩挣扎着站起来,她微微摇晃着朝眼前的白楼走去。

“我哪也不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到爸爸妈妈那里去。”

“你想让你的爸爸妈妈难过吗?你想让他们看着你忍受痛苦,你想让他们难过死吗?”

蓝聆恩停住脚步。她的眼中一片茫然。

“只要有希望,我们就不应该放弃对不对?跟我回创世,好吗?”

“……”

“尹圣锡也在这里,如果他知道你的事情,他也会难过吧?你以前也一定对他说过,不要轻易放弃,是不是?”

“……”

“你真的想死吗?”

蓝聆恩的身体微微一颤,她缓缓地转过头。南宫敖的眼中有着美丽的蓝色光辉。

“我只要你相信我这一回,和我回创世,我一定会救你。”

蓝聆恩的目光淡淡的,淡淡的忧伤在她的脸上如水一般漾开来。

“我到底怎么了?”

“在你的血液里发现了U型狼菌,你现在和尹圣锡一样,和他一样面对着死亡的威胁。”

夕阳退去。天色暗了。

病房的门被推开。蓝聆恩放下手上的书,抬眼看到华筝走进来,她的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是聆恩要她回自己的公寓帮忙整理的一些东西。

聆恩微笑:“这么快就弄好了吗?你的速度真的很快呢。”

华筝有些异样地站在门口。她手里提着皮箱,表情有些僵硬地站着。蓝聆恩惊讶地看着她。一个男医生站在她的身后,男医生带着大大的口罩。聆恩心中一惊。

华筝忽然如受惊的小鸟一般张开双臂向前扑到,嘴里不顾一切地大声地喊着:“聆恩,快——”

她的声音消失,因为那个高大的男医生的拳头在她后背的颈窝处重重地砸下。华筝瘫软在地板上。

“华筝——”蓝聆恩惊恐地喊出声,当华筝在她的面前倒下的时候,聆恩的手已经在惊慌失措之中抓住了桌子上的一把水果刀,对准了那个高大的男医生。水果刀笔直地对准那个不速之客。

聆恩的声音力持镇静:“你是什么人?!”

那人冷冷一笑,摘下了口罩。聆恩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水果刀微微颤动。

摘下口罩的杰森邪恶地一笑:“蓝小姐,只不过是想把你带走而已,让你这么紧张,我真的很抱歉啊!”

原来是他。聆恩目光中有光芒在闪烁:“我绝对不会跟你走的,除非你杀了我。”她握紧了手中的水果刀。

杰森的手中有着寒光在微微地闪动,他俯下身,匕首的刃端轻轻地放在华筝的咽喉处,华筝意识模糊。他缓慢地说道:“我怎么可能杀你呢?你可是我活命的筹码,我怎么舍得?”

聆恩的心中一凉。她的目光落在了华筝昏迷的脸上,看着那把匕首抵在华筝的咽喉上,她心痛地喊了声:“别碰她……”

“别吵,”杰森微笑,“保持安静,你要是把大家都叫来了,我就很难办了,就不得不杀了她,还有你。”

白亚医生的办公室。

“圣锡,你有救了。”

尹圣锡斜斜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白亚眼中兴奋的神情,这个古怪的医生还没有这么激动过。

圣锡的面孔上却有着冷淡的神情,仿佛他所兴奋的原因与他无关。

白亚兴奋的声音中还有着隐隐的担忧:“圣锡,我们在你的血液里发现一种新型分子,它在吞噬你体内的U型狼菌,虽然这种分子也具有攻击性,也在大量地繁殖,但是,你血液中的狼菌也在反过来抗击它,这就像是两个部队在你的身体打架,谁占了上风都不是好事,谁占上风都会对你的身体有害。”

圣锡戏谑地一笑:“白亚医生,请你明确地告诉我,我到底是有救还是没有?”

“有!”白亚坚定地说道,“因为现在在你血液里的那种分子含量比较少,而且繁殖速度也没有狼菌快,所以它最后一定会被狼菌吞噬掉,但是,如果我们研究这种分子的结构重新配制,掌握一定的剂量输入你的体内……”

尹圣锡抬头看他。白亚目光中充满思索。

“如果这两种病毒可以在你的身体里相互克制,最后两败俱伤的话,你就可以好起来。”

圣锡淡漠:“那你就去研究那种分子吧!再往我身上试一试。你说这样的话,又不是第一次。”

“我很想知道,你体内的这种陌生分子是从何而来?”

“我怎么知道?!”

尹圣锡漫不经心地站起来,没有心思再说下去,他要回病房。白亚的眼眸一紧。

“圣锡!”

圣锡站住。白亚定定地看着他,声音紧绷:“我希望你明白,就算是整个医疗队不顾一切地救你,就算是我们找到了可以救你的办法,如果你自己没有求生的想法,你还是活不了!”

白亚凝看着他。

“你想死吗?”

尹圣锡后背僵直地立在门口。他站得笔直,瘦削的肩头有着一种紧绷的味道。

办公室里一片沉静。

良久,他看着眼前的门板,唇边露出淡漠的如风一般的笑容:“现在,生或者死都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了!”

“尹圣锡!”

砰——

门板被重重地关上。

白亚怔住。

走廊。

尹圣锡缓慢地走着,他面无表情地走到电梯前,按下十五楼的按钮。

稍等片刻。电梯“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地向两边打开。

里面有两个人。一个高大的男医生带着大口罩,他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人,穿着大大的病号服,也带着大口罩,口罩遮住了她大半个脸,她的头上还带着一个大大的帽子,帽沿遮住了她的眼睛。

看不清她的样子。尹圣锡微微怔了怔,他走了进去。电梯门缓缓关上,数字一路闪亮,继续上升。

电梯里一片静寂。轮椅上的病人忽然动了动,似乎是要抬起头来,但是,她后面的医生的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单薄的肩膀微微地一颤。她在紧张。

尹圣锡靠在电梯的壁面上,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一路亮起的数字上,一动不动。他的目光镇定冷然。

哗——

十五楼到了,电梯门自动向两边退去。尹圣锡走了出来,他与坐在轮椅上的病人擦过,表情安静,没有一点异常。她的眼眸渐渐地,涌上泪光。尹圣锡在她的眼前走出电梯。电梯门缓缓地合向中间,缓缓地合拢……
 
23
铁门被推开。

高处的强风立刻迎面而来,一瞬间封住了人的呼吸,让人喘不过来。

医院顶楼的天台。

“过去!”杰森用刀抵在了聆恩的腰侧,向前微刺,低声说道,“往前走!”

蓝聆恩慢慢地向前走,她被逼着走到天台的水泥台前,下面是百米的高度。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胡乱地飞舞起来。她闭上了眼睛。

“把我带到这里,你是想和我同归于尽吗?”

杰森冷笑:“蓝小姐,我还不想死,我还要无比快乐地活下去呢,建议你好好地看看下面。”

蓝聆恩睁开眼睛。目光投到水泥台下,她的眼睛忽然睁大。一根钢索从她的脚边垂落,在半空中飘荡,因为这栋楼的这一面是背阴面,又正对着一片茂密的树林,所以即使有一条钢索垂在这里,也不会为人所发现。

“我要带着你顺着这条钢索荡下去,然后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你说,我的想法棒不棒?”

“你逃不掉的!”

“我逃得掉,蓝小姐,”杰森惬意地微笑,“只要你在我的手里,无论是南宫敖还是天狼都不会是我的对手,我会成功的。”

“你以为你成功了吗?”冰冷的声音忽然从他们的侧面突然响起。杰森惊悚地转过头。

尹圣锡站在水泥台上,他的面前就是百米的高空,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然而,他回头看他们,俊冷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未免也太幼稚了。”

“你……”杰森手中的匕首颤抖,他震惊得连说话都成了一种困难,“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们!”尹圣锡跳下水泥台,他缓慢地不慌不忙地走向杰森,目光淡淡的。

杰森拉着蓝聆恩后退。他手中的匕首倏地对准了她的咽喉,恐慌地说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她。”

尹圣锡站住。他的目光淡淡的,看着蓝聆恩。蓝聆恩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宽大的病号服更衬出了她面孔的苍白。

眼中浮现出一点点的疑惑,他轻轻地出声:“你为什么穿着这种衣服?”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响起,竟有着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蓝聆恩心中一痛,她甚至于忘记了咽喉处冰凉的匕首。她的眼中闪动着清澈的光芒:“我生病了。”

他的眉头微微地蹙起。

蓝聆恩微笑:“只是感冒而已,已经好了。”

“你们给我住口!”杰森紧张得有点歇斯底里,他握住自己手里的刀,当它是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握住,“尹圣锡,你最好不要拦我,让我们走!”

“谁也别想走!”

嘭——

大铁门被猛地撞开,许多人如潮水一般从那里冲了进来,迅速地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南宫敖目光冷烈地从黑衣随护的中间走了出来,他的身后是惊恐的华筝。华筝看到聆恩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聆恩——”

她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向前,但是被杰克拦住。杰克冷静地说道:“不要乱动,她现在很危险。”

杰森显然害怕了,他握刀的手不住地颤抖,甚至于在不自觉中向里刺进了几分。

聆恩眉头一皱。她雪白的脖颈上出现一道淡淡的血痕。华筝惊恐地捂住嘴巴。

“都给我后退!”杰森紧张地抓紧蓝聆恩,朝着钢索的方向退去。

聆恩咽喉处的血痕在扩大。

南宫敖目光冷凝,低声说道:“后退!”

杰克回头看南宫敖。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给我退下去!”

黑衣随护开始向后挪动。杰克同时把华筝拉向后面,所有的人都移动到了铁门的周围。暴在明处的,只有南宫敖、尹圣锡、杰森和被他钳制住的蓝聆恩。

杰森目光慌乱。

“你们也给我后退!听到没有?”他看向了离他最近的尹圣锡,大声叫道,“尹圣锡,你给我后退!否则我就杀了她!”

尹圣锡忽然淡漠地一笑。他的面孔上有着毫不在意的懒洋洋:“这个人,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蓝聆恩的面孔刹那间雪白,她震惊地看着尹圣锡,看着他脸上那抹不屑的冷笑,心如被针刺中。

“少给我来这套!”杰森发狂地大喊,“你以为我会信你?和你没关系,你跑上来做什么?!”

“报仇!”尹圣锡冷冷地说着,脚下已在缓慢地移动。目光凛然,“你应该还记得吧?上一次,你在我的身上刺了多少刀,如果你忘了,我可以帮你记起来!”

尹圣锡的目光冰寒,如刀一般狠狠地刺中杰森。冷汗从杰森的面颊上滑落。他握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谁都可以看出他心中的慌乱。

就在此时,南宫敖忽然一声厉喝:“杰森!”

杰森本能地循声望去。然后,一道黑影疾快地从侧面飞速闪过,如闪电般地速度。

这边。南宫敖的脚下已经移动,几乎与那道黑影同时冲上来。杰森完全没有反击之力。他的手腕一阵剧烈地疼痛,刀已被劈手夺取。

转眼间。

蓝聆恩已经被放开,被南宫敖抱住,而杰森,被尹圣锡反拧在地。事情就在瞬间解决,他们合作得天衣无缝。

蓝聆恩一阵昏眩,直到南宫敖的手指触到了她脖颈间的伤口,些微的刺痛让她清醒过来。

南宫敖心痛地说道:“是不是很疼?”

蓝聆恩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前方,杰森被尹圣锡按在了地上。尹圣锡的瞳孔中有着她的影子,然而,他的眼眸却一片冰寒。

南宫敖揽住了她的肩头,轻声说道:“我带你去看医生。”

蓝聆恩僵住,她的脸上有着忧伤的表情,忧伤、脆弱无依的绝望在她的面孔上缓缓流动。

尹圣锡眼中有着微怔。

忽然,被按住的杰森发狠一般地挣扎,始料未及的尹圣锡竟被他垂死挣扎下的蛮力给掀开。他“霍”地站起身。一把黑色的手枪从他左手的衣袖间迅速滑落,直接落在他的手里,被他抓住,然后举起。枪口对准了南宫敖和蓝聆恩。

那一瞬间。南宫敖不顾一切地抱住了蓝聆恩,把自己的后背让给了杰森的枪。尹圣锡飞身而起,从后面抓住了杰森握枪的手,猛地向上扬去。

砰——

枪声冲天而起。

杰森暴怒着霍然转过身,十指如钩死命地抓住了尹圣锡的肩头,发疯一般地逼着他朝后退去。地狱般残酷的声音在圣锡的耳边作响:“去死吧!我带你一起去死!”

刹那间。

风似乎猛地变得强烈起来,在蓝聆恩的耳边呼啸而过。她看到那两个影子突然之间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他们翻下了百米的高空。她的大脑如被重击一般,“轰”的一声,一片空白,甚至于她的眼前也是一片空白,刺眼的白色在她的眼前突然消失,她的世界,猛然天旋地转起来。

风如刀一般在她的全身刮过,把她痛苦绝望的呼唤全部淹没。

“尹圣锡——”

黑白分明的眼睛猛地睁开,窗外刺眼的阳光倏地刺进她茫然痛苦的眼底。她“霍”地坐起身,手背上忽然一阵刺痛,点滴的针头被她剧烈的动作拧到,细细的输液管里竟有一小段鲜红的血液在回流。

守在一边的华筝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放平她的手,但是,她自己的手却被蓝聆恩紧紧地握住。

她的目光茫然而慌乱。

“他怎么样了?你告诉我他真的掉下去了吗?”

“他真的掉下去了。”冰冷的声音从病房里最阴暗的一角传来,带着冰彻入骨的凉意。

蓝聆恩的手忽然一松。她拼命想抓住华筝的手可是她还是松开了,因为她的手已经完全麻木,没有了感觉。她麻木僵冷得像一座冰雕,神情死寂得仿佛死去一般。

病房里,南宫敖轻轻地叹息:“但是,他没有死!在掉下去的时候,他抓住了那条杰森准备的钢索,掉下去的只有杰森,他只是擦伤了一点儿而已。”

蓝聆恩的呼吸屏住,她几乎不敢呼吸,因为她怕自己稍稍一动,这个讯息就可以像梦一样消失。他没有死。

南宫敖看着她的样子,他静静地说道:“我已经给你办好了出院手续,我们马上就可以走了。”

蓝聆恩一怔。

华筝惊讶地说道:“这么快!”

“对,我想争取一切时间,”南宫敖说道,“我要马上把你带回创世去。”

蓝聆恩默然。

南宫敖的声音低低地在病房里响起:“你可以……去和他告个别,毕竟你们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

尹圣锡靠在床头,当他回转头去,他看到了站在病房门口的那抹蓝色的影子。他的眼中有着一点点的惊讶。

蓝聆恩站在病房的门口。她对着他微微地笑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着灵动的光芒,她的微笑,就像是清澈甘甜的泉水一般。蓝色的丝带从她扎起的长发间垂落。她静静地说道:“我可以和你说一些话吗?”

尹圣锡转过目光,他一边拿起床边桌子上的水杯,一边淡淡地说道:“你有话要说吗?”

蓝聆恩快步走上前去,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杯,倒了一杯水举到了他的手边。她微笑:“我要谢谢你。”

尹圣锡接过水杯,捏在手里却没有喝下去,他的神情淡漠:“我说过那不是因为你,我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他那样对待我,我当然要还给他!”

聆恩的表情安静:“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尹圣锡挑挑眉毛:“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说,那我也没有办法。”他们同时沉默下来。

寂静的房间,夕阳的光芒在空气中灿烂地流转。地板上,铺着一片金色的光芒。

“我……要和南宫敖回英国去。”

他握杯的手轻轻地一颤。目光在一瞬间黯淡下来,心如针扎,然而,他却强忍着不发声。

蓝聆恩微微地笑着:“你要好好地养病,白亚医生一定会救你,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你一定会好起来,我……”

尹圣锡神情淡淡的,淡得如从窗外吹进的凉风:“我会好起来的,白亚已经找到了救我的办法!我当然很快就会好起来。”

胸口忽然一阵剧烈的翻涌,被他强制性地压制下去。他懒散地笑着:“将来,你要是有时间想起我的话,就给我寄一点英国的特产,最好是比较值钱的那种,也算是……”

蓝聆恩的眼中有着美丽的星芒,她轻轻地说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寄给你的。”

尹圣锡的喉咙如被鱼刺鲠住一般,他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把头调转到一边,不再看她。在他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种心痛的悲伤。他笑得一脸落寂:“算了,你还是不要想起我来比较好,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想的?”

蓝聆恩长长的睫毛轻轻地垂下。

“你病发的时候很痛对不对?如果很痛……”

“不痛,一点也不痛!”

聆恩惊讶地扬起长睫毛看他。

尹圣锡表情安静,淡笑的面孔犹如冰雪的融化。

“就像是被蚊子咬一口,只不过是有点痒,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聆恩怔怔地看着他。

倏的,晶莹的光芒在她明澈的眼中涌现,她再次敛下长睫毛,声音中有着止不住的颤抖:“原来……不痛啊!只是……有点痒……只是这样,我还以为……会很痛……”

“你是傻瓜嘛,当然会这么以为。”

泪水差点滑落,她闭上眼睛,努力把那股酸酸的感觉压了回去。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眼中一片湿润的清明。

聆恩把一直拿在手里的小熊套拿出来,放在他的手里。

“这个……就留给你当礼物吧!我把它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待它啊!一定要好好地保留。”

小熊套放在他的手里,有一种软软的毛茸茸的感觉。很温暖。

她对着他微微一笑,笑容中恍若是透明的:“圣锡,我走了!”

夕阳安静地在天边燃烧着。一地的金黄,却仿佛是一地的哀伤。蓝聆恩转身离去……

在转身的刹那,泪水从她的眼中滴落,落在铺着金黄色光芒的地板上。晶莹的泪珠,晶莹剔透的光芒。蓝色的丝带在她的发间寂寞地垂落。

“这个,你拿走!”尹圣锡忽然出声,他的手轻轻地一挥,小熊套从他的手中飞出。聆恩吃惊地转身,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小熊套落在了她的手里。

她的眼中闪动着如星芒一般的泪光,安静地说道:“小气!”

尹圣锡转头看着窗外的夕阳,目光平淡,面无表情:“没错,我就是小气的人!就是这样的人!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我为什么还要留着你的东西,你的所有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你离我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在我的面前出现!”

聆恩的表情僵住。她握紧的手中的小熊套,眼中闪动着脆弱的光芒。泪水滑落,她转过头,飞奔出了病房。门被关上,一切都安静下来。

尹圣锡缓慢地回过头来,英气逼人的面孔上闪动着透明的光芒,他深邃的眼中仿佛有着一层潮湿的白雾凝结。

阳光烂漫无声。风温柔安静地从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吹过……

空荡荡的。所有的一切,都随风而去了。

“白亚医生,白亚医生——”护士一连串急叫冲进白亚的办公室,惊慌失措地说道,“不好了,1502号病房的尹圣锡,出了状况了!”

白亚震惊地站起。

护士的手指向外面,急促地说道:“他在外面!”

走廊里。一片混乱。

“放我走——”

“白亚医生说过,你现在不能出院!”

“放开我——”

许多的医生和护士团团围住一个人,企图把他拉回病房,然而,他却还是奋力挣扎,想要跑出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他的面孔苍白如雪。他的眼底是一片暗凝的如血的痛苦,那痛苦将他的思绪完全吞没,他的脑海里,一片绝望的混乱。他只想离开这里,不管是死是活,他都要离开这里。

吵闹,混乱。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出,要把他拉住,他的身体被那些力量牵扯,他竟无法挪动脚步。自己的力量,却在一点点地流失。

“放我走——”他绝望地大喊出声。

冰凉的感觉一点点地渗进他的骨髓里,而那种剧痛又一点点地从他的骨髓里渗出来,他痛得想马上死去。

眼前忽然一片刺眼的白光闪烁。

“聆恩,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我不想失去你,在这世界上,没有你,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

“我已经得到了幸福,幸福就是可以守在你的身边,可以一直看着你,可以很用心地为你做事情,这样我就会很满足很满足,这就是我的幸福,只有你尹圣锡才给得起的幸福。”

“我……要和南宫敖回英国去。”

胸口一片尖锐的刺痛。他再也听不到周围吵闹的声音,绝望与痛苦彻底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他只想挣脱那些手,他要离开这里。

医生和护士全部都被吓呆了。没有见过这么拼命的人,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去挣脱周围人的阻拦,就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垂死挣扎一般。

他的面孔苍白得惊人,浑身冰凉却剧烈颤抖就好像随时都会倒下。然而,他还在不顾一切地反抗,不顾一切地狂喊出声。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绝望的声音在整个走廊里响起,在每一个人的心尖震颤。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他发出这样的喊声,仿佛五脏六腑都已经被焚毁一般的空旷而寒冷的痛苦。他的头重重地撞在一边的墙壁上。

众人惊呼。雪白的墙壁上留下暗红的痕迹,鲜红的血顺着他的眉骨处流下来,一滴滴的,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他还在不顾一切地反抗着。

“尹圣锡——”厉喝从他的前面传来,白亚急步走上来,气愤地揪住他的衣领,大声地吼着,“尹圣锡,你干什么?!你想死吗?”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面颊滴落,他的眼中是一片脆弱的颜色。

“是的,我想死,你让我死吧!”

啪——

气急的白亚狠狠一巴掌砸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手掌上粘上了圣锡的血迹,他痛恨地狂吼:“你这个混账,你真的不要命了吗?你怎么能轻易就说死——”

“那我活着做什么?”尹圣锡缓缓地抬起头来,痛苦地微笑,“我问你,我活着做什么?”

他的手捏住了白亚的肩头,紧紧地捏住,声音黯然:“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留下这条命?我活下来是因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孤单地活着?我已经受够了一个人的感觉,没有……她,我还有什么?我还活着做什么,我为什么要活着——”

他痛苦地大喊出声,猛地推开白亚。白亚被推到一边,他眼中的震惊还没有消失,尹圣锡再一次反抗着要冲出去。

白亚毫不犹豫地大喊道:“把他拦住!”

一片混乱。无数的声音在走廊里嘈杂着。

他在拼命地挣扎,痛苦地挣扎,使劲地甩开那些企图拦住自己的手臂。然而,就在这时,一双手却不知从何处伸出,紧紧地,毫不放松地抱住了他的腰。

那种感觉,温暖的感觉。尹圣锡怔住。他像僵住一般,不动了。

走廊里忽然安静下来。每一个人的眼中,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一抹惊讶的神色。雪白的墙壁上映出两个淡淡的影子。她从后面抱住了他,她的手臂在微微颤动。泪水疯狂地从她的脸上落下,落在他僵直的后背上,一片滚烫。

尹圣锡的面孔上缓缓地流动着一种孤单的隐痛,然而他的眼里慢慢地出现了温柔的安静的光芒。

他忧伤地轻轻说着:“你要我说多少对不起?你到底想让我说多少对不起?你告诉我,我会说,说多少……我都会说,只要你告诉我,到底要多少的对不起……”

“对不起——”身后传来抽泣的声音,蓝聆恩抱住他,痛苦地说着,“是我的错,我应该说对不起,全是我的错,圣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尹圣锡忽然回转身抱住了蓝聆恩,紧紧地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项间,他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仿佛那是他的全部世界,他的全部希望又回来了。心中有着一种沉静的感觉,他的耳边一片安静的空明。

“圣锡——”白亚一声惊呼声,让所有的人都回过神来。

聆恩终于感受到他的身体一片冰凉。她震惊地抬起头。尹圣锡对着她,微微地笑着,那笑容轻盈温柔,恍若透明。

然后。

从他的口中忽然喷出一大片血雾,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边流出,他的身体猛地如秋风中的落叶一样剧烈颤抖。手轻轻地松开。他的身体向后栽去,眼前是一片黑暗,光亮在他的眼前越缩越细,渐渐地,全部消失。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深夜。

重症加护病房。

白亚和几名研究员围住了情况已经稳定但还是昏迷不醒的尹圣锡。心电仪滴滴地响着,监护器上出现的是曲曲折折的线。他还活着。

“他血液里的狼菌占了上风,外来分子完全被吞噬,狼菌再度活跃,而且已经开始攻击他的身体器官,身体器官出现衰竭现象,陷入昏迷只是一种警报而已,如果不尽快找到应对的方法,恐怕他很难醒过来。”一名医师简明地陈述着。

白亚的手里拿着尹圣锡的血液检查报告,眉宇间有着浓浓的愁绪:“你们对他体内外来分子的研究,现在有没有结果?”

医师把一份资料递到了白亚的面前,说道:“这是外来分子的成分结构图,我们从未接触过这么复杂的成分,它太让我们惊讶了,短时间内根本就无法配制成功,就算是最后配制成功了,尹圣锡也难以挺到那时候。”

另外一名研究员耸眉说道:“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最早出现在他身体里的外来分子到底是从何而来!如果能找到它们产生的原因,我们做起来应该会容易得多,说不定还有希望。”

白亚表情镇定,断然说道:“不管怎么样,先开始组织力量配制这种外来分子,它可以说是现在唯一可以救他的办法,只要我们有一丝希望,就不可以放弃。”

重症加护病房外。白炽灯强烈的光芒照得墙壁白花花的一片。

寂静的走廊,大理石地面上,有一个长长的影子。刚刚走出病房的白亚停住了脚步。一个女孩站在了墙边,她的面孔如百合花一样苍白,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亚,仿佛白亚是她的全部希望一样。冷清的走廊里,她单薄的样子让人怜惜。白亚的眉头皱了皱,他走向了那个女孩。

“聆恩。”一只手忽然扶上了蓝聆恩的肩膀,南宫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你还不走吗?”

聆恩没有动,她的目光停留在走过来的白亚身上。白亚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什么时候才可以醒过来?”

“短时间内不会!”

聆恩低下头,她紧咬住嘴唇,眼底一片空洞的茫然。

艾伦的目光忽然停留在白亚手中的资料上,他的眼中一片诧异:“那是什么?”

白亚回头看艾伦。

艾伦再次重复地说道:“你手里拿的……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他从白亚手中接过那份分子成分图,看着看着,眼眸中的惊讶竟越来越多。“这是……”他失声叫道,“这是U型狼菌的结构图,全世界只有创世才有,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艾伦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全部都愕然。南宫敖马上转头去看白亚,目光中有着一丝警惕。

白亚的眼中顿时出现喜色,他激动地说道:“你说这是U型狼菌,你认得它,那你手中一定会有了,现在,只有它才能救尹圣锡!”

大理石地面上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南宫敖惊讶地回过头,他的脸色一变。

蓝聆恩已经跪倒在地面上,她的全身在剧烈颤抖,断断续续地呻吟着:“痛……我好痛……”

“快送急诊室——”白亚急促地说道。南宫敖已经抱起她,大步奔向急诊室。

蓝聆恩被南宫敖小心翼翼地放在病床上。而在他的身后,医生与护士已经围了上来,各种急救设备启用,护士已经开始给她注射止痛药剂,否则,她极有可能因为剧烈疼痛而猝死。

豆大的冷汗从她的额头上纷纷滴落,她的面孔毫无血色,剧烈的疼痛让她在病床上痛苦地挣扎着,医生必须按住她才有可能把针头插进她的胳膊。疼痛让她呼吸困难,然而,她的一只手努力地伸出拦住了护士要给她加上的氧气罩。她的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南宫敖的手。

南宫敖惊讶地看着她。她在痛苦地呼吸着,头发被汗水濡湿,粘在苍白如雪的面颊上,在她的眼中,晶莹的眼泪源源而落。

她使劲握住南宫敖的手,嘴唇费力地张开:“求求你……求求你……你一定要帮助我……你一定要……”

南宫敖的眼中闪动着痛惜。

她努力地呼吸着,努力地发出声音。眼前模糊一片。

“你一定要……帮我……救他,你一定……要救救他,求求你……现在……只有你……只有你可以……”

她的手缓缓地垂下。眼眸闭上,再无声音。

护士慌忙把氧气罩给她带上,她缓慢而沉重地呼吸着。

南宫敖走出了急诊室。他回过头,透过急诊室外的大玻璃看着里面的女孩。女孩无意识地昏迷,躺在病床上的她,虚弱得像一个婴儿。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我会陪着他坚持到最后,如果……如果上天真的那么残忍,真的无法容忍我们,那么,我也一定会死在他的前面。”

“为什么?”他低声问,“为什么你要死?”

“因为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才不要为他难过,为他流泪,那表示我爱他多一点,他会得意,他那么得意,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她盖着氧气罩艰难地呼吸着,胸口痛苦地上下起伏。紧闭的眼眸周围,渐渐地出现青紫的痕迹。南宫敖定定地看着她。他的手上还有她的温度。

她流着泪祈求他,救救尹圣锡。心中仿佛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他竟感到一种悲伤一点点地吞噬他心中黑暗的角落。

杰克安静地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少爷……”

“把那个优里找到。”南宫敖默默地说着,声音喑哑,“不管她是不是凡子,都要把那瓶U型狼菌找回来,交给……白亚。”
 
24
阳光灿烂。

医院的草坪花园里。

几棵小枫树的叶子已经有一些转为鲜艳的红色。

轮椅上,静静地坐着一个人,他的头侧向一边,眼睛安然地闭起,似乎是睡着了。

阳光下。

他英气逼人的面孔上有着一层淡淡的光芒,晶莹剔透犹如水晶一般。

一个女孩安静地守在一旁,她微微地笑着,将他的手展开,把自己手心里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他的手里。

她轻轻地摇着他的手,希望他可以醒过来。

他还是闭着眼睛。

于是,她低下头,有点失望地说道:“你不知道吗?那是白色的蒲公英啊!”

一阵风吹来。草坪上,无数的白色的蒲公英随风飘去,飞向晴朗的天空。

寂静的草地。

她默默地把外套给他披上,伏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已经晒完了太阳,我们回去好不好?”

没有回应。

她的长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安静地推起轮椅,朝白楼走去。

阳光中。

一直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华筝走了上来,帮助蓝聆恩推轮椅。

聆恩转头笑了笑,又轻轻地摇摇头。

华筝收回了自己的手,关切地说道:“你的身体没有事吗?我怕你一累又会痛得死去活来的。”

“没有事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我都不再痛了,”蓝聆恩微笑着说道,“我和圣锡现在都很好,我们很安静很快乐。”

“可是刚才姨夫来电话了,对不对?”华筝问道。

聆恩点头。

“你没有告诉姨夫你们的情况吗?”

“没有。”

“为什么?”

“告诉他们了,也无济于事,”聆恩默默地说道,“反而会害他们因为不清楚情况而更加担心我,而且,如果我的身边突然出现那么多关心我的人,圣锡岂不是更加可怜,他都没有任何人……”

华筝怔然。

蓝聆恩恬静地笑道:“我已经拥有了太多的幸福了,就分给他一点点吧!这样,他就欠我的了,欠了就要还不是吗?所以,他就必须要醒过来才行。”

华筝沉默。

她的目光停留在尹圣锡的手臂上,那上面绑着一条崭新的蓝丝带。蓝丝带在她的手臂上随风缓缓地飞舞着。阳光如白蝴蝶一样停留在丝带上面,蓝丝带发出耀眼的光芒。

深夜。

房间里静寂无声。

月色从窗外流淌进来,铺满地面,月亮的银辉如水一般缓缓地流动。月光将房间里的一切照耀得格外清晰。

蓝聆恩伏在尹圣锡的床边,安静地睡着。

房间的门被一点点推开。淡雅的百合清香在房间里慢慢地弥漫开来。

聆恩的眼睛缓缓睁开。

房间的中央,一个娇小的影子,白裙装衬出她的清逸脱俗,大大的眼睛闪动月亮的光辉,玫瑰花瓣一般的嘴唇轻轻地开启:“聆恩,你还记得我吗?”

聆恩站起身。

她看着眼前的女孩,目光清幽安静。

“凡子,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她轻轻地微笑。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是,我已经知道你是南宫凡,”聆恩走近她,看着眼前曾经是早川优里的面孔,默默地说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呢?”

“不变不行啊!”凡子楚楚可怜地一笑,“跳崖的时候,脸受了伤,南宫凡怎么能变得丑陋呢?看我给自己选择的这张脸,是不是很漂亮?以前的南宫凡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唯一存在的就是这双眼睛了。”

她的手缓缓地摸向眼睛,轻轻一揉,两片隐形眼镜落在了她的指尖,她抬起头,大大的眼眸中闪动着蓝色的光辉。

“这一回,是不是很像曾经的南宫凡了呢?”

蓝聆恩走到她的面前,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交给我吧!”

南宫凡冷冷一笑。

“那个是不是可以救尹圣锡?”

“给我!”

“不!”

蓝聆恩眉头轻蹙:“你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了,你把我们害成这样子还不甘心吗?把那瓶U型狼菌交给我。”

南宫凡冷笑:“如果是两年前的南宫凡,她说不定已经甘心了,但是,现在却不行,我没有看到你们死去怎么可能甘心。”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因为——”她的眼眸忽而冷郁,“现在,你们欠我更多,你们欠我一条人命,是你们害死了展非,要不是你们,展非就不会死!”

蓝聆恩完全蒙住。

南宫凡的声音变得尖锐又恶毒:“因为这世界上有天狼,我失去了我的爸爸妈妈,我的爸爸情愿牺牲我们也不愿意交出他,因为这世界上有你,我失去了天狼,尹圣锡不愿意喜欢我全都是因为你,因为那瓶U型狼菌,我失去了展非,我所失去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你们,要不是你们……”

啪——

狠狠的一巴掌。

空气在瞬间震颤。

南宫凡被打倒在地,她倒在地板上,回头惊讶地看着蓝聆恩,恨恨地说道:“你为什么要打我?”

“打你是为了让你住口!让你清醒!让你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无理取闹!”蓝聆恩看着她,目光冰冷,“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错的,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你凭什么在这里斥责我们?!你凭什么因为一个人给你的伤害而去痛恨全世界的人?!因为自己不知道珍惜最终失去,却要毁掉所有人的幸福。”

南宫凡呆坐在地板上,淡冷地微笑:“你是要说我错了吗?但是展非说我没有错,这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说我是没有错的,可是,他已经死了,他死在我的眼前,他抱住了我,然后,他胸口的血就溅在了我的身上,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那种痛苦已经把我完全杀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总要为他做点什么才行……总要做点什么……”

“所以你就把失去他的痛苦放在我们的身上,你就来伤害我们?!”

南宫凡抬头看她,眸光冰冷:“要不是你们,我怎么可能错过他,怎么可能一直等到他死的时候才知道他是我的爱,要不是你们……我不能看着你们幸福地活着……”

“那是因为你不懂得珍惜!”

“不!是老天不公平,”凡子从地上站起来,眼中充满恨意,“为什么你的圣锡失去了还能回来?可是他呢?他不会回来了,那个可以为我不要命的人不会回来了,他可是第一个这么爱我的人啊!谁能够把他还给我?为什么每一次你都会比我幸运?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

泪水从南宫凡的眼中掉落,她的嘴角微微地上扬。

“你知道吗?聆恩,在展非为我挡子弹的时候,我会哭了,我真的可以流泪了,你看,我也有眼泪了。”

蓝聆恩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泪珠缓缓地滴落。

她从自己的脖间取下一条银色的项链,链坠是一个黑色的类似于铁片的东西。

南宫凡残酷地一笑:“这是展非留给我的,这枚弹壳可是我从他的身上取下的,你看,他永远和我在一起,可是,你的尹圣锡,就要死了,他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

“你把U型狼菌交给我。”蓝聆恩定定地看着她,“你把它给我好吗?凡子。”

“你那么想要吗?”凡子缓缓地走到病房的阳台,抬头看着星光灿烂的夜空,回过头来对着聆恩华美地一笑,“但是,我好像真的不能把它交给你呢。”

南宫凡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优美的指尖轻轻地在瓶身上滑动,她分外娇美地笑着:“就让尹圣锡死了吧!”

她的手伸到了阳台之外。然后,轻轻地松开优美的手指。

“不——”那一刻,蓝聆恩绝望地大叫,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要抓住那瓶救命的U型狼菌,但是——

瓶子在她的手伸出的瞬间——

直直地从几十米的高空落下,没有任何声音。

她怔住。呆呆地望着那几十米的高空,她的目光完全凝滞成一个黑洞,仿佛木头一般地僵住。

阳台上,有凉凉的夜风吹过。

南宫凡长长的卷发随风飞舞,她低低地笑出声:“你那么想要吗?那就跳下去呀,不过这么高,恐怕现在那个瓶子早已经在什么地方粉身碎骨了吧?”

她邪恶地笑出声。

良久。

蓝聆恩转过头来看她,声音颤抖:“为什么……要这样做……”

南宫凡嫌恶地回望她:“还不明白吗?我要尹圣锡死……”

“该死的,应该是你!”蓝聆恩忽然冰冷地打断她的话,她突然冲上来,双手已经钳制住了南宫凡的脖子,用力向后推。

南宫凡始料未及,被猛地向后推去,等到她发出惊呼声时,她的半身已经被推出了阳台外。她的身体倒置下去,头朝下,浓密的黑色卷发如黑蝴蝶一般在夜空中垂落、在风中狂乱地飞舞。

“啊——”

南宫凡吓得惊叫起来,她的面孔霎时间雪白,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在几十米的高空上如浮萍一般摇摆。

她惊呼着:“我不要死,不要死——”

“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恨你?!”蓝聆恩冷冷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她的双手只是拼命地抓住了南宫凡的两只脚,只要她一松手,南宫凡就必死无疑。

“你也怕死吗?你也不想死吗?那圣锡怎么办?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你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不要!”南宫凡头朝下绝望地叫喊,她的手在半空中胡乱挥动,“不要——我不要死——”

白色的衣服在夜空中翻飞,倒置的身影就像是一朵无根的百合,在夜空中华丽而危险地绽放。

南宫凡惊恐地叫喊:“我不要死——”

“你必须死!”

仿佛是地狱的召唤,蓝聆恩突然放开一只手,于是南宫凡的身体便猛地往下坠了一下。凡子的全身都在阳台之外,只有一只脚在蓝聆恩的手里,蓝聆恩的半身已经被拉出阳台,但是,她还是死命地抓住那只脚。

凡子哭喊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求求你不要放手,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冰凉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疯狂地滴落,她的头朝下,于是,那条美丽的链坠便从她的脖子上掉落。从高空中落下,落入苍茫无边的夜色之中。

仿佛一切随着那条链坠的落下而逝去了……

……

她的目光刹那间一片死寂,只有奔流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涌出。

灵魂出壳一般,她在黑暗之中听到地狱的呼唤。在骨髓深处的仇恨被缓缓地抽离。

她湛蓝如天空的瞳孔中出现白色的雾气,恍惚间,在她的眼前,大雪飘落,时间倒流,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开始。

胸口不再疼痛。

咯咯的笑声。

突然之间,孩童天真幼稚的笑声,在她的耳边响起。

“爸爸,你最爱的是哥哥还是我?”

“凡子总是要问这样的问题,爸爸拒绝回答喽。”

“不嘛,不嘛,一定要说,哥哥和我只能选一个,快说,求求你了——”

“好,好,只有凡子才是我的宝贝,才是我最美丽的孩子,爸爸最爱的是凡子。”

“妈妈,你好美哦,将来,我会长得和你一样吗?”

“凡子,你会成为最美的孩子,你会幸福,你将拥有所有的爱,很多很多的爱!”

她抬眼,毫无知觉地看了一眼天空中的月亮,月亮好美好美。

月亮里,有着美丽的画面。

一栋精致的房子,有被常青藤缠绕的秋千,有大片的玫瑰花田,还有随风招摇的郁金香、风信子……

那个花园里永远都有四个人影,爸爸妈妈和哥哥还有小小的她——

这就是幸福,存在她记忆深处的幸福。

爸爸,妈妈,哥……

南宫凡的眼中忽然出现淡淡的银辉,她在微笑,失去灵魂一般地微笑。

双手已经完全麻木,毫无力气。

蓝聆恩忽然半身向前,自己朝阳台下栽去,但是,她的手却还是没有放开,所以,她的身体就要向下栽去。

她甚至连呼喊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此时。

病房的大门被猛地撞开。

及时出现的南宫敖大脑还来不及反应什么,身体已经冲上了阳台,在千钧一发的一瞬间,他抓住了即将栽下的蓝聆恩……

帝垣医院。

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被一种失望所笼罩。

那一瓶仅存的U型狼菌就这样没有了,让所有的人刚刚树起的信心再次丧失。

在所有人当中,脸色最难看的就是白亚。他所有的心血都投注在尹圣锡的身上,好不容易有了希望,现在再次落了空。现在,似乎做什么都已经是来不及的了。

他推开病房的门时,看到蓝聆恩还一如既往地守在尹圣锡的病床旁。

她的目光黯淡,呆呆地坐着,恍若失神。

白亚走近了她。

听到脚步的声音,聆恩回过头来。她看到白亚,又再一次低下头来,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颊,她轻轻地说道:“对不起……”

白亚怔住。

蓝聆恩的声音中有着止不住的抽泣:“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我应该不顾一切地守住那唯一的一瓶U型狼菌,我真的很没用,是我害了圣锡,我……”

“你没有错!”白亚的声音淡淡的,“而且,现在也不是全无办法。”

蓝聆恩惊讶地抬头看他。

白亚沉默片刻,才刚刚张嘴,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南宫敖大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锁定了白亚,瞳孔暗冷。

他冷冰冰地说道:“艾伦说你拿了聆恩的血液检查报告,你要做什么?”

白亚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

南宫敖的手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眼中有着凌厉的光芒:“如果你敢那样做!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白亚神情镇静:“这根本就是一个机会,而且,他们的血型都是一样的,我们只能这么做,否则,他们都会死!”

“聆恩不会死!”南宫敖凛然说道,“我会把她带回创世,我可以救她,她不会死!”

白亚冷哼:“如果她知道,她身体里的U型狼菌就是尹圣锡的……”

“你给我住口!”南宫声音暗沉,手一挥,白亚被一拳打倒,跌倒在地板上。

他还要上前,但是,蓝聆恩突然跑到了他的前面,用手臂挡住了他。

南宫敖眉头一皱:“聆恩,你闪开!”

蓝聆恩回头看白亚,她的目光清澈:“白医生,你要说什么?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对不对?”

“聆恩——”南宫敖提高声音。

“你说……”蓝聆恩执着地看着白亚,“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找到了可以治疗尹圣锡的办法,但是,却和我有关!”

“是,”白亚冷静地说道,“现在只有这一种可以救他的办法,也是唯一可以救你的办法,我们已经发现,创世提炼的U型狼菌和尹圣锡血液中的狼菌是相克的,而你和尹圣锡的血型完全相同,所以,如果,把你们的血液……”

“白亚——”南宫敖忍无可忍喊出声来,但是蓝聆恩比他喊得更大声。

“让他说下去!”

她定定地看着白亚,目光中有着一种期待。

“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

“我要你和尹圣锡的血液对流,把你们体内的血液互相输给对方,这样,你们至少有一个会得救!”

南宫敖的眼眸冰冷一片。

“也有可能都会死,白亚,谁会赞同你荒谬的想法,你会害死他们!”

“我也知道,这样危险性很大,可是……”

“那就照你说的做吧!”淡淡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清晰且坚定。

南宫敖的眼眸倏地变暗。

他的手猛地抓住了蓝聆恩的肩膀,暗暗用力,试图让她清醒过来。

“我不同意,这样太危险,蓝聆恩,你必须和我回创世去,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和我回去,你听清楚了吗?你必须——和我回去!”

“对不起……”

他的手指,刹那间,一片冰凉。

蓝聆恩在他的眼前笑着,笑容美丽单纯如天使。

“我现在已经不能和你回去了,我要留下来,是为了救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和你回去,说不定我和他都会死,但是,如果我留下来,我们之间至少可以有一个活下来……”

她回头去看尹圣锡。尹圣锡躺在病床上,眼眸安静地闭起,面孔苍白透明。

她微微一笑:“说不定最后会有奇迹发生,我和他都会活下来,你说,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一起活下来……”

南宫敖眼底暗凝,声音如铁:“我不会同意!我绝对不会同意!”

蓝聆恩微微蹙眉。

“少爷……”房门口忽然传过来一个声音,南宫敖回过头去,看到杰克站在门口,他神情相当紧张,急促地说道,“小姐醒过来了,但是……”

“但是什么?”

“她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阳光,好刺眼啊!”

赤脚站在光滑的地板上,她用白皙的手臂遮住从窗外射入的阳光,脸颊上映着淡淡的光,浓密的卷发发出金色的光芒。

阳光下。

身穿白色长裙的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天空,灿烂的光芒如一件金色的外衣将她温柔地包裹起来。

南宫敖怔怔地看着几步远的南宫凡,眼中充满惊讶。

南宫敖轻声叫道:“凡子……”

南宫凡回过头来。

一双眼睛犹如湛蓝的天空,瞳孔之中映着没有丝毫杂质的蓝色,静静得仿佛澄静美丽的湖水。

她微微侧头,洋娃娃一般可爱地笑着:“你们……是谁呀?”

南宫敖惊讶地看着她,看着她面孔上如天使一般纯洁的微笑,毫无掩饰的美丽显而易见。

医生说,她失忆了,她彻底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忘记了所有痛苦的一切,现在,她只是一个白纸一样的小女孩,她会单纯地微笑。

南宫敖默默地走上前去,伸出手臂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就像是搂住一大片灿烂的阳光。

乌黑的长发与浓密的卷发垂落在一起,华美如同最美丽的画面。

南宫敖安静地说道:“凡子,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南宫凡轻轻地叫出声,她的笑容如同百合花一般淡雅,“我有哥哥吗?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哥哥……”

在南宫敖的怀里,她微微地笑着,小巧的鼻子轻轻地皱起来,玫瑰色的嘴唇弯弯的,她开心得像一个孩子。

“哥……”

急诊室里。

心电仪滴滴地响着,两台心电仪,不同曲折的两条生命线。

尹圣锡和蓝聆恩躺在不同的病床上,他们离得很近,血从他的身体流出,进入她的身体,而她的血也在同时一点点地流入他的身体。

艾伦和白亚低声交谈着什么,他们不停地去看蓝聆恩的脸色,神情冷峻。

蓝聆恩面色雪白。注入麻醉剂之后,她看似很安静地睡着了。

护士不停地送药进来,吊瓶里的药液一滴滴地流进他们的身体里。

艾伦看了一眼蓝聆恩心电仪监视器上的画面,他担忧地皱起眉头,回头去看急诊室外的玻璃窗。

南宫敖安静地站在那里。他一直很安静地站着,安静得犹如一块化石一般。

只是,他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微微颤动。

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因为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已经完完全全侵占他的心。

他恨不得再变回那个自私、霸道的南宫敖,武断地拒绝她的请求,她就不用再承受这种痛苦的煎熬,可是……

“南宫哥哥,我原谅你……”恍惚间,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她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明亮地微笑着。她的笑容,在阳光中,晶莹剔透。

一片枫叶静悄悄地飘落在草地上。
 
草地上,白色的蒲公英随风而起,飞向湛蓝的天空。

草坪上的白色长椅上,蓝聆恩静静地坐着,南宫敖把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肩头,蓝聆恩抬起头,对着他很感激地一笑:“谢谢!”

“该说谢谢的应该是我,”南宫敖默默地说道,“我应该谢谢你改变了凡子,谢谢你把一个天使一样的凡子还给我,谢谢你拯救了我唯一的亲人,我现在知道,你可以创造奇迹。”

蓝聆恩看着他,她的面孔上有着淡淡的微笑:“我和圣锡也会创造一个奇迹。”

南宫敖的声音微微一顿:“你可能还不明白那样做的危险程度,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要了你们其中一个人的命,最后有可能是牺牲你们当中一个去挽救另一个,聆恩,我怕最终失去的会是你。”

聆恩抬头看着南宫敖,她的笑容如绽放的樱花,单纯而又明亮。

“你知道什么才是我的爱吗?”

“……”

“我的爱就是让对方幸福,就是给对方快乐,就是竭尽我的所能去保护他,如果最后活下来的是他,那也是很好的事情啊!这样,我就可以把我剩下的幸福全部传递给他,把他生命中的所有空白全部填满,他就不再孤单,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南宫敖怔怔地看着她,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蓝聆恩,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根本就是想……我不会允许!”

“你不能阻止我!”蓝聆恩认真地说道,“你应该帮助我,因为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如果最后我没有醒过来,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情,你就一定要替我告诉他,我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他就必须要替我好好地活下去,要是他不听我的话,我就会很伤心很伤心……你一定要告诉他我说的这些话,好不好?”

她的声音轻轻的。

南宫敖回过头去,不再听。

聆恩心中一急,站起来拉住他的衣袖,紧张地祈求他:“你一定要帮我,好不好?你帮我告诉他,他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好不好?”

“对不起,你找错人了!”南宫敖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道,“是不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了,让你产生了错觉,你以为我会那样对他说吗?我和他根本就是敌人,像我这样的人,曾经那样残酷地对待过你们的人,怎么可能为你们做那样的事情!”

“那么,我原谅你好了。”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他吃惊地回过头去。

蓝聆恩的脸上有着明亮的笑容,像清澈的泉水一样静静地流进他的心里。

“我原谅你,我们就像凡子一样好不好?把所有曾经发生过的痛苦与伤害全部忘掉,我们只记住快乐的事情,那样你就是我的南宫哥哥,我们小时候有过那么多的美好回忆,所以,我要原谅你!”

南宫敖默默地看着她,他的眼底是一片蓝色的忧郁的暗痛。

她微笑着,晶亮透彻的眼眸中有着最灿烂的光芒。

“我原谅你了,南宫哥哥。”

滴滴滴……

心电仪安静地响着。

蓝聆恩忽然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她的身体开始颤动。

白亚和艾伦一惊,同时快步走上去,一名护士回过头来急促地说道:“体温突然升高,白血球浓度下降,病人出现危险状况。”

“……”

“血压开始降低!”

“先注入抗生剂,快点!”

好吵啊!

好像有说话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她想睁开眼睛,可是却没有一点力气。

眼前一片黑暗……

好痛啊!好像睡过去就不会痛了……

温暖灿烂的阳光。

大片大片的蓝色花朵在田野里招摇着,淡紫色的花瓣从他们的身边飘落。

长长的道路。

她微笑着回头看他。

圣锡,对不起,我好像只能和你走到这里了……

另一边的护士忽然惊呼:“医生,尹圣锡出现状况!”

白亚震惊地转过头去。

两台心电仪上,监视屏里的细线变化的曲度越来越小,他们的呼吸由最初的沉重渐渐地微弱起来。

尹圣锡的眼眸紧闭,脸上出现痛苦的神情。

心电仪上,那条细线渐渐地走向平坦……

白亚的眼神无声地黯淡下来。

蓝聆恩忽然安静下来,她的面孔苍白透明。身体似乎在软绵绵地下坠。黑暗的尽头,一片美丽的白雾。白雾里,有两个影子。

她的微笑飘过阵阵的花香,在透明的水花里,在灿烂的星光里闪烁。

“圣锡,你总是比我快,但是,这一次,绝对不行,我可以用我的生命去延续你的生命,如果我们之间,只能留下一个的话,你一定要活下来,知道吗?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地活下来。”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下辈子,我还会出现在那片红枫林里,系着一树的蓝丝带,在灿烂的阳光里,等着你的到来,下辈子,你一定要来这里找我,记住了吗?”

她的影子在一片白雾中渐渐地淡下来,朦胧中,她唇边的微笑越来越淡,白色的雾在他的眼前弥漫着。

“蓝聆恩!”

“蓝聆恩——”

“蓝——聆——恩——”

刹那间,白雾消散……

滴——

心电仪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过去。

你不可以放弃,我多么希望你不要放弃,即使到最后白亚医生放弃了你,你也不能放弃,即使会再失败,即使所有人的都放弃了你,你都不能放弃你知道吗?因为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下去,你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我求求你答应我……

监视屏上,原本平坦的细线再一次微弱地跳起来,渐渐地,细线一点点地曲折着前行……

下辈子,我还会出现在那片红枫林里,系着一树的蓝丝带,在灿烂的阳光里,等着你的到来,下辈子,你一定要来这里找我,记住了吗?

另一台监视屏上,一条直线,没有一点起伏的直线……




25
  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外射进。玻璃窗上反射金色的光芒,一片耀眼的光华。


  寂静的病房。


  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花香。


  小熊手偶在他的手中憨态可掬地笑着。他轻轻一动,小熊便快乐地挥舞着手臂,恍惚间,就像曾经一个女孩在他的眼前快乐地微笑。


  圣锡,要幸福呀,一定要幸福呀。


  他深邃的眼底,一片落寂。脆弱的忧伤在他的面孔上缓缓地流动。


  “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她在哪?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她都不出现?我已经好了,她应该会很高兴的,为什么?”


  尹圣锡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身后的白亚。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亚沉默。


  “告诉我!”尹圣锡痛苦地低声说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好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告诉我,她在哪?她到底在哪?”


  “她在等你!”淡淡的声音从病房的门口传了进来,南宫敖出现在门边,长发如夜空,唇边出现微微的笑容,“她刚刚从英国治疗完回来,现在,她在一个地方等着你!”


  尹圣锡愣住。


  南宫敖转身,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他淡淡地一笑:“你如果再不去,我就去了!”


  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他的身后响起,尹圣锡如一阵风一般从他的身边跑过,颀长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医院的走廊里。


  南宫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他静静地笑道:“你真的还是比我快呀。”


  寂静的走廊。


  一阵微风缓缓地吹过。


  “哥哥……”


  南宫敖回过头。


  南宫凡站在他的身后,扬着甜美的微笑,美丽的面孔淡雅如百合,她眨了眨大大的眼睛,笑着说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南宫敖微微一笑,他走上前去拉起凡子的手,默默地说道:“是的,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


  医院外的草坪上。枫叶随风飞舞,一地美丽的落叶。


  红枫林。


  晴空如洗,秋天的凉风徐徐地吹拂着绿色的树梢,空气中有淡淡的枫香,沁人心脾。


  微风吹过一片绿色的草地,一个穿着蓝色衣裳的女孩子站在一棵古老的枫树前,蓝色的丝带在她乌黑的发间垂下来,明亮的乌眸有着灵动的气息。


  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她的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


  颀长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双深邃的眼眸,看到他英气逼人的面孔。


  她听到他叫她。


  “蓝聆恩……”


  笑容如花一般在她的唇边绽放,仿佛盛夏里灿烂的阳光。


  天空是如以往一样湛蓝澄澈的颜色,美丽得一如她眼中的笑意,纯真无邪。暖风吹拂,红色的叶子筛落着点点光芒,枫树叶缓缓落下,一树的蓝丝带随风招摇,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一个很遥远的承诺——


  我会绑一树的蓝丝带等着你,是蓝色的丝带,只属于蓝聆恩的蓝色丝带,如果你看到了它们,你就一定要出现,因为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第一章无人路



时间的巨轮转动着,各个时代来临又逝去,只留下记忆逐渐转变为传奇,传奇逐渐淡化为神话。而就连神话,在诞生它的时代再次开始的时候也已经被遗忘很久了。在其中的一个时代里――有些人称它为“第三时代”,它已经过去很久很久而即将重新开始――冷风从迷雾山脉中生起。这阵风并非一切的开始,因为在时间巨轮的轮回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但是,它又确实是一个开始。迷雾山脉终年笼罩在云雾之中,因此得名。这阵冷风向东吹去,穿过在裂世之战以前曾经是繁盛海港的沙丘群山,到达双河地区,进入浓密的西树林,吹在两个人的身上。这两个人正赶着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走在撒满碎石的采石路上。今年的春天到迟迟未到,到现在已经晚了足足一个月。风依然冰冷得夹着雪花一般,把岚•艾’索尔的泥色羊毛斗篷吹得时而贴在背上包着他的脚,时而离开他飞舞在身后。他后悔自己出门时怎么没有穿一件厚一些的外套或者多穿一件衣服。如今如果把斗篷裹在身上,它多半会挡住他臀部挂的箭袋。所以他只好一手尽量抓着斗篷,另一手握着弓,弓上搭好一只箭随时准备发射。又一阵强风吹来把岚手里的斗篷吹脱,他回头看了看他的父亲:他在,就在长着蓬乱毛发的棕色小母马的另一边。他觉得自己要确定父亲还在的想法有点傻,然而最近的日子的确不太平。四周除了风的呼号声以外,静得让人压抑,马车轮轴转动的吱吱轻响相比之下显得特别大声。森林里没有鸟儿的歌声,没有松鼠的啾啾鸣声,没有任何春天来临的征兆。唯一的绿色是那些常青树木的叶子。去年长的荆棘丛在树下的岩石上纠缠成棕色的网。野草之中荨麻长得最旺,其它的都是长着边缘像刀片般锋利的叶子或者尖刺的植物,散发着那些不小心踩到它们上面而受伤的人留下的血的腥臭味。树木挡住阳光,阴影下残留着未融化的雪。没有被树木挡住的地方虽然有阳光,却显得软弱无力。太阳苍白地挂在东边的空中,发出的光芒像混杂着阴影一般黯淡。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早晨。岚下意识地摸着弓上架箭的凹痕,他随时可以运用塔所教的技巧拉弓发箭。对农场来说,今年的寒冬比任何老人记忆中的都要糟糕,但是看来山里情况更差,因为野狼都饿得跑到山下的双河去找食物了。它们攻击羊圈,咬破畜舍拖走牛和马。在多年没有熊出没的地方发生了熊吃羊的事件。这些野兽甚至攻击人类,因此天黑以后变得十分危险,有时甚至太阳还没有下山它们就出来猎食了。塔稳步走在贝拉的另一边,以矛当杖,任由他的棕色斗篷被风吹得像旗子一样啪啪响,只是不时地拍拍贝拉的腰,敦促这匹小母马继续往前走。他结实的胸膛和宽阔的脸庞使他像是漂浮梦境中的一块岩石,令这个虚幻的早晨变得现实。他被阳光晒得粗糙的颧骨上刻着皱纹,头发几乎全部灰白,但是脸上透着坚毅,即使洪水向他袭来过也不能动摇他的双脚分毫。他平静地沿着道路前进,样子像是在说:狼也罢,熊也罢,其它牧羊人都惧怕的野兽也罢,最好不要试图妨碍塔•艾’索尔到艾蒙村去。塔这副平静的样子使岚醒起自已正负责防护路的这一边。他长得比父亲高一个头,是这一带个子最高的人。除了同样宽阔的肩膀以外,他长得不太像塔,拥有灰色的双瞳和略带红色的头发——据塔说,这些特征继承自母亲。他的母亲是外地人,每年的春天和夏天,岚都会采集很多花去拜祭她,但是他的记忆中只有她微笑的面容。马车上装着两小桶苹果白兰地和八大桶苹果酒,由于只酿了一个冬天酒性不太烈。每年春诞塔都会给酒泉旅店送酒。今年虽然路上不太安宁,天气也还很冷,他仍然答应了老板照送不误。为此他一直等待更好的出门时机,一等就是好几个星期。直到今天,这已经是春诞前夜,不能再等了,为了遵守诺言,塔只好出发,而岚则很高兴终于能出来活动活动。当岚观察路这边的情况时,渐渐生起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一开始他不予理会,因为路这边的林子里除了风以外没有任何动静。但是这感觉不但没消退,反而渐渐强烈,他觉得手臂上汗毛直竖,皮肤发痒,十分不安。他烦躁地用手上的弓摩擦手臂,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幻觉,他这边的林子里什么都没有,而塔那边如果有什么不妥他也一定会说。他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只是一眨眼间……在那里,不到二十步的身后,出现了一个身穿斗篷的骑马人,马和骑士一样漆黑。他转身去看清楚些,一边下意识地倒退着跟着马车走。骑士的斗篷一直盖到他的靴子上方,兜帽前沿拉得很低遮挡着他的脸。岚隐约觉得这人有点怪异,但吸引住他视线的却是隐藏在兜帽之下的阴影,他只能看到很模糊的脸的轮廓,却觉得自己正直视对方的双眼,而且无法将视线移开。在那兜帽之下只有黑色一片,却透出强烈的恨意,就好像他正看着一张扭曲着、憎恨任何活物的脸,而其中最痛恨的人就是他。这令他恶心。忽然一块石头绊得他打了个踉跄,视线因此得以离开那个黑骑士。他一把抓住贝拉的马具才没摔倒,弓箭则掉到了地上。贝拉被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是什么事。塔从贝拉的背上伸过头来,皱了皱眉:“没事吧,伙计?”“有个骑士,”岚喘着气说,一边爬起身来。“一个陌生人,他跟着我们。”“在哪?”塔边说边警惕地挺起长矛向后看。“在那里,我们后……”岚话没说完就愣住了,他们后面的路上空无一人。他立刻往两边的林子里看去,既没有马,也没有人,而且光秃秃的树枝不可能藏得住东西。他回头看到父亲询问的眼神,说道:“他刚才还在那里的,穿着黑斗篷骑着黑马。”“我相信你的话,但是他现在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但他刚才在那里。”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弓箭,飞快地检查了一下箭羽后重新搭上弓并半拉弓弦,却没有可以瞄准的目标,“他刚才确实在的。”塔摇摇头。“既然你这么说……有马的话自然会留下蹄印。来吧,伙计。”他向马车后面走去,斗篷随风摆动,“如果有蹄印,我们就能确认他刚才在这里。不然……嗯,最近的日子让人紧张得容易眼花。”岚猛然醒悟到那个骑士有什么怪异了:撇开忽然消失这个不说,塔和自己的斗篷被风吹得不停乱摆,他的斗篷却纹丝不动!他只觉得口里发干。父亲是对的,这个早晨令人心神恍惚。但是他没法说服自己那只是幻觉。只不过,要怎么让父亲相信,这个忽然消失在空气中的人穿着一件风吹不动的斗篷?他皱眉看着两边的树林,它们现在看起来都十分可疑。岚从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在树林里奔跑玩耍,也经常到艾蒙村最东边农场之外的水树林里的河流中游泳。还有,双河的人们都说去迷雾山脉会招来厄运,但是他不怕,他跟他两个最好的朋友,马特•蔻顿和珀林•艾巴拉,就曾经去过沙丘群山探险,而且一直走到迷雾山脉的脚下。他们去过的地方比大部分艾蒙村的人都要远。要知道,对艾蒙村的人们来说,即使只是到隔壁村去,或者爬上守望山,或者去德文驿站,也已经是大事。直到今天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地方,现在的西树林却……那个怪人既然可以突然消失,就可以突然出现,而且很可能就在他身边。“不用了,父亲。”塔颇为意外地停下脚步,岚尴尬地低下头整理斗篷,“您是对的,何必去找不存在的东西。我们不如继续赶路吧,我想快点到达村子可以暖和一下”“我也想舒舒服服地吸口烟,”塔缓缓地说,“叹杯啤酒,”他忽然开朗一笑,“我猜你急着想见伊文娜吧。”岚勉强笑了笑,他现在脑海里仍想着刚才的怪事,想起村长的女儿只会添乱。过去的一年里,她每次和他在一起时,都使他越来越紧张,而糟糕的是她好像毫不察觉。所以现在他决不要想起她,他只希望塔接着说“记住那团火焰和虚空,伙计。”时没有发现他在害怕。火焰和虚空,这是塔教给岚的奇怪技巧:把精神集中在一团火焰中,把所有的情感――恐惧,憎恨,愤怒,等等――都扔进这团火里烧,直到脑海里空无一物,达到虚空的境界。塔说,这个境界使你无事不成。艾蒙村的其他人都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每年春诞举行的射箭比赛,塔都是用这个技巧赢得冠军,所以岚打算今年的比赛也用这个技巧试试,看能否争得名次。塔在这时候提到火焰和虚空证明他确实察觉到了岚的不安,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拍贝拉让她开始往前走,自己大步跟着,就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岚努力模仿父亲,想使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灵,但是那个黑袍骑士的影像总是不停出现。他试图令自己相信塔是对的,那个骑士只不过是他的幻觉,但是他清楚记得当时感觉到的恨意。那个人确实存在,而且他想要伤害自己。他一路不停地回头看,直到到达村里。一走出西树林就能看到村子,这里的地势向东稍微倾斜,村外分布着农场和围着栅栏的谷场、牧场,一直延伸到西树林的边缘,中间交错流淌着小河。其实西树林以及往西的土地也很肥沃,那边的农场常常丰收。但是很少人在那边开垦,仅有的几个农场也都是在紧靠村子一边,根本到不了沙丘群山,更不用说迷雾山脉。有些人说这是因为那边的地上岩石太多,其实双河地区哪里不是很多岩石呢。又有些人说那里是带来厄运的土地,还有些人低声嘀咕说没必要靠近那座山脉。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很少人在西树林那边开垦就是。马车一进村子,孩子们和狗儿们就欢呼着围了上来。贝拉很耐心地避开那些在她前面转来转去的小家伙们继续前进。这些孩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好好地玩过了,因为虽然天气不再冷得出不了门,大人们还是惧怕有狼,孩子们一直被关在家里,直到春诞终于把他们解放。节日的到来也感染了大人们,家家都大开门窗。几乎每家的主妇都站在窗前,腰里系着围裙,头上用小手帕扎着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忙着洗洗晾晾。尽管树木还没开始抽新芽,但必须遵守在春诞到来之前大扫除的习俗,于是村里到处都挂满各种衣物。孩子们若是没有及时溜到街上,就会被抓住帮忙用柳条抽打毛毯。每家的屋顶上,都有男人在检查茅草屋顶的损坏情况,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风雪后它很可能需要辛•布耶(村里的老茅屋匠)的修补了。塔不时停下来跟某人打招呼或者聊几句。他和岚已经好几个月没来,大家都很想知道他们那边的情况,因为他们是少数在西树林经营农场的人之一。塔问起冬天的灾害,得到的回答一个比一个严重:羊羔一出生就死亡;撒下的作物种子到现在还不发芽,地里还是光秃秃一片;乌鸦成群飞来飞去,而往年这时候早该听到鸟儿们歌唱的声音了。虽然大家在为庆祝春诞作准备,但是说起此事时表情都很严肃,摇头叹息。不过多数人最后都会耸耸肩膀说:“不管怎样,我们熬过来了。光明庇佑。”有些人还微笑着补充:“即使没有光明庇佑,我们也能熬过来。”这就是双河的人们。即使冰雹砸毁地里的作物,狼群掠走圈里的羊羔,他们也能站起来重新开始。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要放弃的人早就离开这里了。维特•康伽忽然出现在前面。康伽一家,以及库林一家,他们两家之间的姻亲关系十分复杂,以至于大家都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人了,只知道这两家人都是最爱抱怨和制造麻烦的人。在这一带,从守望山到德文驿站,甚至远至暗礁渡口,这都是人所共知的。他这样跳到路中间挡住去路,贝拉要么绕开他要么碾过他,逼得塔只好停下来跟他打招呼。“维特,我赶着把这些酒送去给布兰•艾’维尔。”塔说着,头向马车上的大桶摆了摆示意。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刚才还四脚朝天躺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一如康伽和库林两家最擅长地不务正业,对损毁严重的屋顶视若无睹,现在却挂着挑衅的表情没有一点让路的意思。“艾’索尔,我们要怎么看待奈娜依?”他问道,“我们艾蒙村怎么可以忍受这样一个贤者?”塔沉沉地叹了口气:“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事,维特,贤者是女人们的事情。”“哈,我却觉得我们最好管一管,艾’索尔。她预言这个冬天将会很温和,而且今年会是丰收。可是如今你试试问她,风在说什么,她只会狠狠瞪你一眼,然后跺脚走开。”“如果你用你惯常的方式问她,”塔耐心地说,“她不用她的手杖揍你就算你走运了。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去送……”“奈娜依•艾’迈拉做贤者太年轻了。如果女事会不管这事,村议会就得管。”正说着,一个女人的吼声传来:“贤者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维特•康伽?”维特打了个哆嗦回头一看,他的妻子黛瑟•康伽正从屋里冲出来。她比他整整壮一圈,身上没有一寸多余脂肪,面容严厉。她叉着腰瞪着丈夫:“你敢管一下女事会的事情!?你是不是喜欢滚出我的屋子?是不是喜欢自己做饭吃?是不是喜欢自己洗衣服和铺床?”“可是,黛瑟,”维特哀声道,“我不过是……”“告辞了,黛瑟,”塔一边说,“维特,愿光明照耀你们。”一边赶着贝拉绕过维特。趁黛瑟现在只注意到她的丈夫,没意识到他们在这里的时候得赶紧走。因为,艾蒙村的主妇们最热衷的事情之一就是给塔做媒。她们一旦发现塔,就会像猎狗发现兔子一般缠上来。虽然他的农场在西树林,但是她们并不介意,每个人都说自己认识一个最合适做他妻子的女子。这也是他们俩进村以来拒绝所有进屋吃点东西,或喝杯饮料之类的邀请的原因。岚紧紧跟着塔,或许走得比他还快几步。塔不在的时候,就该他被热心的媒人围攻了,往往不用粗鲁的方式就脱不了身。比如,被按在火炉旁的凳子上,被喂以小烤饼或者蜜糕或者肉派,然后被主妇的眼睛上上下下像研究货物似的打量一番,一边被告知他正在吃的东西的味道啊,比起她那个待嫁妹妹,或者待嫁侄女所做的差远了。“塔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她将会这样说,“他如此深爱自己的妻子令人敬佩――这预示他也会深爱他的下一位妻子――但是他已经悼念得够久的了。他需要一个好女人,这是明摆着的,”她将会继续说,“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没有女人的照顾呢。”最讨厌的是,通常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都会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他到底几岁啦?”和双河的大部分人一样,岚个性顽强固执。有些外来人说这是双河人们的天性:比骡子还顽固以至于可以教训石头。虽然那些主妇们是好意,但是岚讨厌这样被人摆布,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她们用棍棒驱赶着似的。所以此时他快步走着,还希望塔催促贝拉走快些。很快他们就到达街道尽头的广场了,这是村子中心的一大片草地。今年这块草地上只有大片枯草躺在黑色的泥土上,夹着零零星星的几点绿色。一小群鹅在这里晃荡,小眼珠紧盯着地面,但是找不到任何值得啄一下的食物。一头奶牛被栓在那里,吃着少得可怜的绿草。草地西边的尽头是酒泉,它从岩石下喷涌而出,势猛得可以把人冲倒,味道甘甜似酒,因此得名。酒泉像东流去,形成小河,岸边点缀着柳树。它穿过广场一直延伸到坦勒先生的磨坊,再分成许多小溪流入到水树林里。广场上有两座低低的小桥跨在河上,另外正对着北方大路的地方还有一座较宽较结实可以承载四轮马车的桥。北方大路从暗礁渡口和守望山通下来,在村子南边改称为老路,通向德文驿站。外来人也许会问,为什么同一条路在南北两边的名字不一样?答案是,因为艾蒙村的人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叫的,一直如此,所以如此。桥的另一边的草地上已经用大木头垒起了篝火架,这是庆祝春诞时用的。节日的庆祝活动将会在草地上进行。酒泉旁二十个老妇人轻声哼着歌,正在搭建春诞柱。春诞柱由一棵细细高高的,削去枝叶的杉树干做成,高十尺。几个还不到编辫子年龄的小女孩交叉着脚坐在旁边看热闹,时不时跟着唱上几句。塔轻轻催促着贝拉想让她走快点,可是她满不在乎还是走得慢吞吞,而岚则刻意不去看那个春诞柱。到明天早上,男人们就得假装吃惊地发现这根柱子。然后未婚女子们就会围着柱子跳舞,给它绑上彩色的长丝带,未婚男子们则在旁边伴唱。没有人知道这个风俗是从几时开始,或者为什么。这是另一个“一直如此”。对人们来说,可以籍此机会唱歌跳舞,这就足够了。所以春诞的一整天就是不停地唱歌跳舞,尽情吃喝以及观看各种竞赛,包括跑步、射箭、投石、举重、棍棒,还有猜谜、解绳结,以及歌唱、舞蹈、奏乐,甚至剪羊毛、保龄和标枪。春诞的本意是当第一只羊羔诞生,第一棵作物发芽时,庆祝春天的来临的。尽管今年这两个条件都没有达到,尽管天气还是很冷,但是大家都不愿意推迟这个节日,人人都希望借这个机会轻松一下。而且,如果谣言是真的,今年还会有焰火表演。当然了,送焰火的小贩要能及时赶到达才行。但是这已经令大家兴奋莫名,议论纷纷。要知道上一次焰火表演已经是十年前了,村民们至今对那精彩一刻依然记忆犹新。酒泉旅店在草地的东边尽头马车桥的旁边。旅店一楼的地板是河里采来的岩石,地基是用更古老的、据说是从山上采的石头搭的。二楼从各个方向都比一楼稍微伸出,后半部住着旅店老板,同时也是艾蒙村过去二十年的村长:布兰德莱•艾’维尔和他的家人。旅店有着村里独一无二的红屋顶,在黯淡的阳光下闪着微光,上面立着许多烟囱,其中三个徐徐冒着炊烟。旅店的南边有一片面积更大的古老石基,据说本来是旅店建造计划的一部分。如今那里长着一棵老橡树,树干粗壮得一个男人要走三十步才能绕它一圈,伸展的树枝比人的身体还粗。每到夏天,布兰•艾’维尔就在树荫里摆下桌椅,让客人们在这里乘着凉风,喝着饮料闲聊家常或者玩游戏。 “我们到了,伙计。”塔边说边伸手拉贝拉,不料这匹小母马早已自动停下了脚步,“呵呵,你比我还认得路啊。”布兰•艾’维尔闻声从店里走出来,他是个大胖子,不过脚步轻盈,脸圆嘟嘟的常常挂着微笑,灰灰的头发几乎已经掉光。今天天气虽冷,但旅店老板只穿着一件衬衣,围着一条没有一点油污的围裙,胸前别着个银色大徽章。这个大徽章是村长办公室的标记,上面刻着的一套天平图案,象征着村里的各种用来跟拜尔隆的商人买卖羊毛和烟草时用的称量工具。布兰通常只有在节庆或者举办宴会、婚礼等等需要跟商人打交道的时候才会戴上它,这次却提早戴上了。岚暗道:“呵呵,村长等不及了。”其实春诞前夜人们惯常彻夜互相拜访,互赠礼物,到每一家去吃点零食,小饮一杯。必竟熬过了一个冬天,提前一天戴上又有什么关系。“塔!”村长兴冲冲地朝他们走来,“愿光明照耀我,我终于等到你啦。哦,还有岚,你好吗,孩子?”“很好,艾’维尔先生,”岚回答,“您呢?”不过布兰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塔身上。“我都开始担心你今年不给我送白兰地了,你从来没有这么迟过。”“这些日子我尽量少出门,布兰,”塔解释说,“路上有狼,天气也不好。”布兰叹了口气摇摇头:“人人都在跟我抱怨坏天气,我也毫无办法啊。我刚刚才花了二十分钟跟艾’冬那夫人解释我没法招鹳……”“这是恶兆,”一把嘶哑的声音接口道,“今年直到春诞都没有一只鹳在我们村的屋顶上筑巢。”说话的是村里的茅屋匠辛•布耶,一个黑黑的满脸皱纹的老人。他直走过来,扶着拐杖站稳,小眼珠盯着塔两人,“还有更糟的事在后头,等着瞧。”“呵,你当上占卜师解读征兆了?”塔淡淡地说,“还是说你开始学贤者那样聆听风语了?最近风还真不小呢。”“尽管嘲笑吧,”辛喃喃说道,“天气再不暖和起来,大伙的储粮就熬不到秋收,到下个冬天双河这里就死剩狼和乌鸦了。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下个冬天了,这个冬天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你胡说什么?”布兰喝道。辛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你知道,虽然奈娜依•艾’迈拉当贤者太年轻了,但是我不想说她。那些女人们不许我们评论他们女事会,自己却不停插手村议会的事情――”“辛,”塔插口道,“这跟冬天有什么关系?”“当然有,艾’索尔。每次问贤者冬天几时结束,她都扭头走开。也许她不想告诉大家她从风里听到了什么,也许她听到的是冬天根本不会结束,也许这冬天会一直一直持续,直到这个时代结束!这就是关系所在。”“也许绵羊还会飞呢。”塔反驳道。布兰无奈地摆了摆手:“愿光明保佑我远离愚蠢。你是村议会的成员,怎么可以像库林家的人那样胡说八道。你听我说,我们现在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岚忽然觉得衣袖被拉了一下,耳边传来轻语:“岚,在他们争论完要你帮忙干活之前,快溜。”岚低头看了看,不禁露出微笑。马特•蔻顿蹲在马车旁边,生怕被塔他们看见,样子滑稽,双眼闪着淘气的光芒:“达夫和我抓到一只大獾,它为着被我们从巢里揪出来正在大发脾气呢。我们打算把它放到草地上,一定把那群女孩子吓得四处跑。”岚觉得好笑,这种游戏对他来说早就不像两年前般觉得有趣了,但马特像是永远长不大似的。他飞快地瞥了父亲一眼――他们还在那里说个不停――然后低声说:“我答应过帮忙卸货的。我迟些去找你们吧。”马特反反眼珠:“搬这些酒桶?天啊,我宁愿跟我那还是婴儿的妹妹玩扔石头。好吧,我知道比放獾更有趣的消息喔:村里来了陌生人,昨晚……”岚一瞬间几乎停止呼吸:“是骑士?”他又特别强调,“一个穿黑斗篷,骑黑马的人,他的斗篷风吹不动的?”马特的笑容消失了,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嘶哑地问:“你也看到他了?我以为只有我一个呢。你不要笑我,我快被他吓死了。”“我没笑,我也被他吓得够呛。我敢肯定他恨我,想杀死我。”岚打了个寒战,在那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想杀他,真心想杀他。那种事在双河从来没有发生过,大不了就是挥拳打一架,或者来个摔跤比赛。“我不觉得他恨我,但是他够吓人的。就在村外,他光是坐在马上看着我,就已经令我觉得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好不容易移开视线――告诉你,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再移回来时,他就消失了。真是见鬼了!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走路都不停回头看。”马特嘶哑地干笑一声,“人被吓到的时候就会想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我曾经想过――只是一分钟而已啦――那家伙就是暗黑魔神。”他想再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岚倒吸一口凉气,像是为了提醒自己,他机械地背诵着暗黑魔神的传说:“在创世之初,暗黑魔神和所有的遗弃使就被创世者囚禁在灭绝之境另一边的刹幽古,直到时间的尽头。创世者庇佑世界,光明照耀我们所有人。”他再吸一口气,“不过,就算暗黑魔神被释放了,他到双河来看我们这些孩子做什么?”“天知道。但是我肯定那个骑士是……邪恶的――别笑我――我敢发誓。又或者……他是龙神。”“你怎么尽往坏处想啊?”岚喃喃说道,“你比辛还悲观。”“我老妈总是吓唬我说,如果我不好好做人的话,遗弃使就会来抓我。那个家伙看起来就像是伊刹梅(十三遗弃使之一),或者艾极诺(十三遗弃使之一),真的。”“母亲都喜欢用遗弃使来吓唬孩子,”岚轻轻地说,“大家就是这样长大的。”马特瞪了他一眼:“我从没试过这么害怕。”“我也是,但我父亲认为我其实只是错看了树木的阴影。”马特阴郁地点点头,靠在马车轮上:“我父亲也这么说。我还告诉了达夫和依兰姆•道提,他们俩像鹰一样四处找了一遍,但是什么怪人也没看到。依兰姆以为我在捉弄他,达夫则猜那家伙是从暗礁渡口来的偷羊贼或者偷鸡贼。哈,偷鸡贼?”他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沉默了一阵,岚说:“也许这到头来不过是个愚蠢的误会,也许他真的是个偷羊贼。”他试着想象黑骑士偷羊的样子,但是这就像要把一只狼想象成一只猫那么难。“好吧,我讨厌他,你也是。我们得找人谈谈这件事。”“我们已经跟人谈过了不是吗,但是他们不相信。你去跟艾’维尔先生说说看吧,他铁定会把我们赶到奈娜依那里瞧瞧我们是不是有病。”“但我们现在是两个人,大家不会认为我们两个同时看花眼的。”岚摸摸脑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马特是村里有名的捣蛋鬼,几乎每个人都被他捉弄过。每当有晾衣绳掉到泥地里,或者马鞍绳断了,就算他根本就不在附近,大家的第一反应也是:马特干的。他这个关于他也看到了黑骑士的证言比没有还糟糕。呆了一会儿,岚说:“如果你跟你的父亲说我也看见了,他会相信。而我的父亲……”他回头看看塔他们三个,却发现塔已经来到马车旁,至于村长就还在给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辛训话。“早上好啊,马特,”塔精神饱满地打招呼,开始搬车上的酒桶,“你能来帮忙真是太好了,好伙计。” 马特一下跳起来就往后退:“早上好,艾’索尔先生,啊,还有艾’维尔先生,布耶先生。愿光明照耀你们。我爸爸让我来……”“哦,当然是你爸爸让你来帮忙的,”塔说,“而且如果你一来到就开始帮,我们现在已经卸完了。来吧,伙计,越快搬完,就越快可以去看吟游诗人哦。”“吟游诗人!”马特惊呼一声停下了脚步,岚也急忙问:“他几时到?”岚长这么大只见过两次吟游诗人,其中一次他还很小,是坐在塔的肩膀上看的。在春诞节竟然邀请到吟游诗人来演奏竖琴笛子、讲述奇闻逸事?就算没有焰火,艾蒙村的人们也会牢记这次盛会直到十年以后!“愚蠢,”辛嘟哝了一句,但马上住了口,因为布兰狠狠地瞪着他。塔抱着一个酒桶,回答道:“是啊,吟游诗人已经来了,就住在村长的旅店里。”“是啊,他昨晚半夜到的,”布兰摇着头表示不满,“‘砰砰砰’地砸门把我们全家都吵醒了。要不是为了节日,我一定会把他扔到马棚里的。你想想,那可是三更半夜啊。”岚觉得好奇,要知道在这段日子里,人们都不愿意在夜里出行的,更别说独自一人了。辛又开始低声嘟哝着什么,这次岚只听到一两个词,什么“疯子”、“不自然”等等。“他该不会是穿黑斗篷的吧?”马特忽然问。布兰呵呵笑了,大肚皮一抖一抖:“黑斗篷?不不,他的斗篷跟其它吟游诗人的没什么两样,打满了补丁,五颜六色。”岚开心地笑了,大声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恐怖的骑士是个吟游诗人?“哈哈哈……”他赶紧尴尬地捂住了嘴。“你看看,塔,”布兰说:“自从冬天以来,大家都失去了笑容。如今即使只是提到吟游诗人的斗篷都可以让人大笑一番。光是这个,就已经值得我们花钱把他从拜尔隆请来了。”“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辛忽然插嘴:“我就说这个是浪费钱。还有你们坚持要买的焰火也是。”“哦,真的有焰火啊?”马特说,但是辛不理睬他继续说道:“那些东西早该在一个月前就送到的,可是到现在还没来。如果明天还不送到,看你们怎么办?再开一个宴会来放焰火?当然,那是说小贩终于把它送到的情况。”“辛――”塔叹道:“你怎么变得像暗礁渡口的人那么多疑了。”“那么小贩在哪里?你告诉我啊,艾’索尔。”“您怎么能这样?”马特抱不平:“看看村里,大家光是听到会有焰火的谣言就已经这么兴奋了,就算要等待也会非常乐意的。”“我看到了,”布兰斜了辛一眼:“我想,我还知道那谣言是怎么产生的……让我想想,嗯,这件事本来应该保密的,但是好像是有人四处抱怨钱花得太多了……”辛马上干咳一声:“咳,我这把老骨头抵不住冷风,我要去找艾’维尔夫人,看看她是否可以为我温些酒暖暖身子。村长,艾’索尔,我告辞了。”他边说边往旅店走去。布兰看着他走进旅店后,叹了口气。“我有时候觉得奈娜依是对的,她说……算了,这不重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听着,确实,大家光是听到焰火的谣言都已经很兴奋,那么热情地期盼着,比见到吟游诗人还开心十倍。但是如果小贩没能及时把它送来,大家会怎么样?你们看看这个鬼天气,谁知道他几时才能到啊。”“他们会感到十倍的失望,”岚缓缓地说:“即使是春诞也无法补偿。”“对,孩子,”布兰夸奖道:“你很有头脑,比某人会考虑事情。塔,他长大后一定可以加入村议会。”“这个有头脑的家伙却不帮忙卸货,”塔呵呵笑着,把手上的酒桶递给村长,“我想快点坐到温暖的火炉边,吸一管烟,叹一杯好啤酒。”他把第二个酒桶扛到肩上,“马特,岚一定会感谢你的帮忙哦,记住,越快搬完……”塔和布兰走进旅店后,岚对马特说:“你不用帮忙啦,达夫大概快控制不住那只獾了。”“啊,管他呢?”马特说,“你父亲说得对,我们赶快搬吧。”他两手抱起一个酒桶,快步向旅店走去,“可能伊文娜就在附近哦,看着你像头愣公牛一样瞪着她跟放獾一样好玩。”岚正在把他的弓箭放在马车后,马特的话使他愣住了:刚才那段时间里他居然完全没想起伊文娜,如果她在附近,他真的很可能会碰上她。细想起来,他们上次见面是在好几个星期之前了。“怎么啦?”马特转身看着他,“我没说你不用搬啊,快动手啦。”岚回过神来,抱起一个酒桶跟上去:她可能不在附近吧。但这样想并不能令他觉得轻松些。<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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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陌生人



当岚和马特搬着酒桶走进旅店一楼大堂时,艾’维尔先生正在从墙边的一个酒桶里往两个酒杯里倒他自制的上好啤酒,店里养的黄色小猫擦擦眯着眼蜷伏在桶上,尾巴垂在桶边轻轻摇摆。塔站在壁炉前,从壁炉架上村长的烟草罐子里取出烟草往烟斗里填。壁炉用河里的岩石砌成,高度达成人的肩膀,占去了墙壁的大部分,柴火在炉里‘噼叭’轻响。今天是春诞前夜,正该是大伙忙活的时候,岚本来以为大堂里一定只剩下布兰、他父亲和擦擦,没想到原来还有另外四个村议会的议员在,包括了辛。他们捧着啤酒杯坐在壁炉前的高背椅里,淡蓝的烟雾从他们的烟管里升起。他们既没有在石板上写写画画,也没有从壁炉对面的书架上拿书看,甚至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手里的啤酒杯,或者不耐烦地抽着烟,似乎在等待布兰和塔的加入。一种忧心忡忡的气氛笼罩着他们。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在村议会,还是在艾蒙村,又或者是在守望山、德文驿站甚至暗礁渡口——虽然大家不知道那里的人脑袋里想什么——无处不是这样。只有两个人抬头看了看岚和马特:铁匠哈罗尔•鲁罕和磨坊主钟•坦勒。鲁罕师傅是一个大块头,胳膊比一般男人的大腿还粗壮,纠缠着结实的肌肉,身上穿着打铁时用的皮制长围裙,看来是直接从锻铁场那边过来的。他朝岚和马特皱了皱眉头,有意地挺直了腰,然后威胁似地用拇指狠狠按了按烟管里的烟叶。岚好奇地放慢了脚步,被跟在后面的马特一脚踢在了脚跟上,差点叫出声来。马特向大堂另一边通往厨房的门摆了摆头就直接往那里走去,岚跳着脚跟上。“你干什么?”他一走进通往厨房的走廊就问,“差点把我的脚给踢跛了!”“是老鲁罕啦,”马特说,一边从岚的肩膀边上偷眼往大堂里瞧,“他怀疑我――”他忽然看到艾’维尔夫人捧着一盘香喷喷的新鲜出炉面包出现,赶紧住了嘴。 盘子里是艾蒙村出名的美味:艾’维尔夫人的酥皮面包,还有一些泡菜和芝士。看到这些食物,岚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起了个大早,只吃了一点干面包就上路了,他的肚子很不满意地‘咕噜咕噜’响起来。艾’维尔夫人是一个苗条的女人,斑白的长发编着辫子搭在胸前。她慈祥地朝他们笑了笑,问道:“饿了吧?厨房里还有很多,等一下我拿给你们。呵呵,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很能吃。我还做了蜜糕哦。”这一带的主妇里面,艾’维尔夫人是唯一一个不会试图给塔做媒的。她对村里的孩子们给予慈母般的关爱,每次见到都会拿好吃的食物款待他们。对于岚,她虽然特别关心,但是从不多说什么,因此岚很喜欢她。这时,她不等他俩回答就走到大堂去了,那里马上传来了椅子移动的声音和‘悉悉索索’地起身的声音,还有大家对面包香味的称赞之声。她可是这一带最好的厨师之一,大家都很高兴可以尝到她的手艺。“有蜜糕呀,”马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搬完再吃,”岚坚决地告诉他,“不然我们永远搬不完。”往藏酒地窖去的楼梯上挂着一盏灯,地窖里面还有一盏,昏暗的灯光照不到角落。里面摆满了盛放各种白兰地、啤酒和葡萄酒的酒桶,有些上面安有龙头。大多数桶上有布兰•艾’维尔手写的年代、从哪个小贩手里买的、以及酿造地点。不过所有白兰地和啤酒都是出自双河的农场或者布兰自己,因为小贩们带来的那些又贵又不好喝。“好了,”岚摆好手里的酒桶,问道,“老实说,你对鲁罕先生做了什么坏事?”马特耸耸肩:“没什么,真的,我告诉亚丹•艾’卡尔和他那两个流鼻涕的朋友,就是艾温•芬伽和达格•库林啦,有些农夫曾经抓到过会喷着火在树林里奔跑的鬼犬,并且把它们吃掉了。”“鲁罕先生为了这个生你的气?”岚表示怀疑。“不全是啦,”马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好吧,告诉你吧。我把他养的两条狗用面粉糊成白色,在达格家的附近放了。我怎么能料到它们会直接跑回家呢?这不是我的错啦。要不是鲁罕夫人打开了门,它们就进不了屋子,就不会搞得满屋子面粉啦。”他边说边笑,“我听说她用扫帚把狗和老鲁罕一起赶了出去。”岚不由得也笑弯了腰:“哈哈哈,如果换了是我,我会更担心艾贝特•鲁罕的。她跟她丈夫一样强壮,可是脾气却更臭。哈哈哈,不过没关系啦,等下只要你溜得足够快,鲁罕先生就可能不会发现你。”可是马特的表情却说:这一点也不好笑。不过,当他们再次回到大堂时,那六个人正在炉火前凑到一起商量着什么,马特根本用不着溜。塔背对着壁炉,正在低声说话,其他人身体前倾专心听着,这时候就算有一群羊从旁边经过他们也不会发现。岚想靠近些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马特拉着他的袖子露出“求求你”的表情。无奈,岚叹了口气跟他走了出去。他们再次经过走廊时,发现地窖楼梯旁边放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蜜糕,香味飘满了走廊,还有两杯温过的苹果酒。太诱人了,岚顾不上自己说过的‘搬完再吃’的话就拿起了一块蜜糕。两人边吃边搬。终于最后两个酒桶也被搬进了地窖,岚直起腰,抹抹嘴说:“好吧,我们去看吟游……”话没说完,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原来是艾温•芬伽。他匆匆忙忙地冲下来,胖脸上满是听到重要消息的兴奋:“村里来了陌生人!”他喘着粗气,斜了马特一眼,“我可没看到什么鬼犬,不过我听说某人把鲁罕先生的狗弄得满身面粉,还听说鲁罕夫人知道是谁干的。”艾温只有十四岁,比岚和马特小了好几年,本来他们和他没有共同语言。不过这次他们两人交换了一下吃惊的眼神,然后同时追问艾温。“在村里?”岚奇道:“不是在树林里?”马特问的则是:“是穿黑斗篷的吗?你看到他的脸没?”艾温疑惑地看着他们俩,马特急切地跨前了一步。艾温赶紧说:“我当然看到他的脸啦,他的斗篷是绿色的,或者是灰色——嗯——它会变色的啦,会变得跟它周围的颜色一样。所以有时候你会看不见他,除非他在动。她的斗篷则是蓝色的,像天空那么蓝,比我见过的所有节日盛装都要鲜艳十倍,而她本人,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十倍。她一定是故事里说的那种高贵的夫人!”“她?”岚说,“你在讲谁啊?”他看了看马特,他抱着头闭着眼一副没来得及阻止的懊丧样子。“他们就是我刚见到你时想告诉你的陌生人呗,”马特喃喃说,“可是你当时把话题叉到那个――”他停住了,睁开眼睛看了艾温一眼,“他们是昨晚到的,”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就住在这个旅店里。我看到他们骑马进村了。他们的马很高大,而且毛光膘壮,一副毫不费力就能日行千里的样子。嗯……我猜他是为她工作的。”“是效劳,”艾温插嘴道,“在故事里这叫作为她效劳。”马特只当没听到:“不管怎么样,他对她惟命是从,只不过他不像是受雇佣的。也许他是个军人,因为他佩的剑像跟他融为一体似的,那些商人们雇佣的护卫跟他比起来就像哈巴狗。而她,岚,我从没有想象过任何像她那样的人,她就像是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她就像……就像……”他犹豫了半天,瞪了艾温一眼才不情愿地叹了口气道,“就像故事里的高贵夫人。”“他们是什么人?”岚问道。要知道除了每年一度来收购烟草和羊毛的商人和小贩,极少有外人到双河来。也许有人会到北面的暗礁渡口,但是极少人会再往南走。而且那些商人和小贩都已经来过很多年,不能算是陌生人。上一次有真正的陌生人来是五年前,那家伙是因为在拜尔隆惹了不知什么麻烦来避祸的,没呆多久就走了。“我才不管他们是谁或者想干什么,”马特说,“岚,他们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陌生人。多有趣!”岚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那个黑骑士使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狗追赶着的猫一般惊惶万分,再加上这两个人的到来,这是巧合吗?如果那个男人的斗篷不会变成黑色的话,就总共有三个陌生人在这里了。“她的名字叫茉莱娜,”艾温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我听到那个男人这么叫她。茉莱娜女士。而他的名字叫做兰恩。贤者可能不喜欢她,但是我喜欢。”“你怎么知道贤者不喜欢她?”岚问。“她今天早上向贤者问路时称呼她为‘孩子’。” 艾温回答。岚和马特同时轻轻吹了声口哨,艾温急忙结结巴巴地解释:“茉莱娜女士开始并不知道她是贤者。当她知道后她道了歉,真的。她问了些关于药草的问题,还有艾蒙村居民们的情况。她对贤者很尊重,甚至比我们这里的某些人还尊重。她问了许多问题,比如人们的年纪啦,他们住在这里多久啦,还有……唉,我也记不得那么多了。反正,奈娜依回答的时候口里像含着酸草莓,茉莱娜女士走的时候她瞪着她背影的样子就像……嗯,就是很不友好,我敢肯定。”“就是这样?”岚说,“你也知道奈娜依的脾气啦。去年辛•布耶喊她‘孩子’,她用手杖敲他的脑袋。辛可是村议会的议员哦,而且年纪老得可以做她的爷爷了。她总是动不动就生气,但也总是一转身气就消了。”“对我来说一转身也很久了。”艾温嘟哝。“我才不管奈娜依敲了谁的脑袋,”马特笑道,“只要不是我就行。这个春诞一定是最精彩的一次了,有吟游诗人,有贵妇人――谁还不满意?谁还在乎焰火?岚,我们走吧,”马特继续说,不理会艾温,“我们该去看吟游诗人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艾温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喊:“真的有吟游诗人?马特?这次不像上次说的鬼犬了吧?或者再上一次的青蛙?”岚把灯吹灭后,也赶了上去。大堂那边,骆文•赫恩和沙米尔•克拉唯加入了火炉前的讨论,这下子村议会的所有成员都到齐了。布兰•艾’维尔正在说话,他平常的大嗓门现在压得低低的,旁人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村长用一个手掌包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表示强调,并且逐一注视每个人的眼睛。不管他说什么,其他人都点头表示赞同,其中辛总是显得最不乐意。他们那种样子摆明了是“闲人莫近”,如果岚跑过去听,一定会挨骂的。没办法,岚不情愿地走出门去,必竟还有吟游诗人和陌生人可看么。旅店外面的贝拉和马车已经被马夫胡或者泰德牵到马棚去了,只有马特和艾温两人站在门外大眼瞪小眼,他们的斗篷在风中‘咧咧’作响。“我最后说一次,”马特吼道,“我没有骗你,真的来了个吟游诗人。你快滚啦!岚,你能不能帮我告诉这个木头脑袋我说的是真话,好让他放过我?”岚把斗篷裹紧,走上前去准备支持马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种汗毛倒竖的感觉又来了,又有人在暗中看着他。虽然这次感觉比黑骑士那次要弱多了,但是同样让人不安,尤其是,这是在上次刚发生不久之后。他匆匆扫视草地,没什么特别的:孩子们在嬉戏,大人们在准备春诞,没有人往他这边看。那根春诞之柱已经立好。两边的街道传来嘈杂的人声。一切都没什么不妥,除了有人在偷看他。他转过身,抬头往上看。旅店的屋顶边上有一只大乌鸦,它立在寒风中,歪着头,黑眼珠正盯着他看……他吞了吞口水,忽然觉得无名火起。“讨厌的乌鸦。”他低声骂道。“我再也不想被瞪着看了,”马特吼道,岚才发现他已经走到自己身边也在朝乌鸦皱着眉。他们对了对眼神,同时弯腰拣石头。两颗石头朝着大乌鸦飞去……它往旁边移了一步,石头从它身边飞过。它理了理羽毛,歪着头,继续瞧着他们,一点也不害怕,就好像没事发生似的。岚吃惊地盯着它:“你见过这样的大乌鸦吗?”他悄声问。马特也盯着它,摇了摇头:“没有,也没有见过其他的鸟会这样。”“这是一只邪恶的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语气充满嫌恶但是声调优美,“永远不能对它放松警惕。”那只大乌鸦忽然尖叫了一声,匆忙飞离屋顶,动作太过猛烈以致于掉下了两根羽毛。岚和马特吃了一惊,转身看着它迅速地飞过草地,飞过西树林,朝那云雾缭绕的迷雾山脉飞去,渐渐缩小成黑点,最后消失不见。然后,岚低头看看说话的女人。她刚才也看着乌鸦飞去的方向,现在转过身来和他对视。岚看呆了。这个人肯定就是茉莱娜女士,而且她跟马特和艾温所描述的一模一样,不,是更美丽,更高贵。当他听说她喊奈娜依“孩子”时,还以为她是位老人,但是他错了,至少,他没法看出她究竟几岁。起初,他觉得她年纪跟奈娜依相若,但是看得越久就越觉得,她应该更年长些。她黑幽幽的大眼睛里透着成熟,有种洞悉一切的自信,这是年轻人不可能有的眼神。这双眼睛就像一汪深深的池水,把他包容在内。她优雅地站着,散发着一种指挥若定的气势,使他觉得自己很笨拙。她的高度虽然只到他的胸膛,但是气质使他觉得自己矮了一截。难怪马特和艾温说她像是吟游诗人故事里的贵妇人。总之,她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完全不同。斗篷的宽大兜帽罩着她的脸,微卷的黑发披在肩上。他还没有见过成年的女人不编辫子的,双河的女孩子们都盼望着自己村的女事会尽快宣布自己已经到达可以编辫子的年龄。她的着装也很奇特,斗篷是用天蓝色的天鹅绒做的,边缘装饰着银色的叶子、葡萄藤和花朵的刺绣图案。她的裙子则是较深的蓝色,随着她的动作闪着微光。一条粗金项链围在她颈上,另有一条细些的系着头发,在前额上垂下来,吊着一块小小的闪烁蓝石。腰上围着一只金色的编织腰带,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巨蟒噬尾状的金戒指。他当然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戒指,但是他认得这条巨蟒:这是永恒运转的时间之轮的象征。 艾温形容她的衣服比任何节日盛装都要鲜艳夺目,这确实是事实。在双河这里,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衣服。“早上好,茉莱娜夫人……呃……女士,”岚结结巴巴地问候她,脸一下子就红了。“早上好,茉莱娜女士,”马特说得稍微流利。她微微笑了。看到她的笑容,岚不由自主地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可以为她做些什么,一些可以借此接近她的事。他也知道她的笑容是同时对着他们三个人的,但是却有一种只对着他一个人的错觉。她真的就像是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走出来的贵妇人。马特也在旁边傻傻笑着。“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她高兴地说,似乎完全不知道她虽然刚到没多久,却已经成为村子里以后一整年的谈资!“请叫我茉莱娜,不要加女士。你们叫什么名字?”艾温抢先一步:“我叫艾温•芬伽,女士。是我告诉他们您的名字的。我听到兰恩这么称呼您,但是我没有故意偷听啦。以前从来没有像您这样的人到过艾蒙村。对了,还有一个吟游诗人为了春诞而来。今晚是春诞前夜,请到我们家来做客,我妈妈做了苹果派。”“我会考虑的,”她把手放在艾温的肩膀上,眼里透出觉得好玩的神色,“不知道我跟吟游诗人比起来哪个更吸引人呢?不过,请你一定喊我茉莱娜。”说完,她期待地看着岚和马特。“我是马特•蔻顿,茉莱娜女……茉莱娜,”马特边说边笨拙地鞠了个躬,当他直起身来时已经满脸通红。岚本来也想学着故事里描述的样子,向茉莱娜执行某种礼仪,但是看到马特的例子,还是放弃了:“我叫岚•艾’索尔。”至少他这次没有舌头打结。茉莱娜看看他,又看看马特,再看看他。岚觉得她现在露出的这种微微地扁着嘴的笑容,正是伊文娜藏着某种秘密时会露出的那种。“我在艾蒙村停留的期间,可能会不时的有一些小事要办,”她说,“你们愿意帮我忙吗?”他们抢着答应,把她逗乐了。“来,给你。”她边说边把一个硬币放到岚的手里,岚很意外:“不要……”他拒绝道,但是她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又把另外两个硬币递给艾温和马特。“要的,”她说,“我怎么能让你们白做事呢?你们把它看作一个纪念就好了,把它带在身上,这样你们就会记得答应过我,当我需要的时候会来帮我。这是约定。” “我决不会忘记的。”艾温大声答应。“我们迟些再详细聊聊,”她说,“你们一定要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茉莱娜女士……啊,我是说,茉莱娜?”岚喊道,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岚犹豫了一下,咽了咽口水才问道:“您为什么到艾蒙村来?”她的表情丝毫没变,但不知道为什么岚却觉得自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他急忙解释:“我不是故意无礼的,我很抱歉。只是,以往除了商人和小贩以外没有人会到双河来,几乎没有。更别说像您这样的了。有些商人的护卫说这里是道路的尽头,我想外面的人大多都是这么以为的。我只是觉得好奇。”茉莱娜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有好一会儿,她只是看着岚。“我是一个历史学者,”她终于说道,“一个收集古老传说的人。在我研究的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中,有一些就发生你们称为双河的这个地方,所以,我对这里一直很有兴趣。”“故事?”岚重复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故事会使像您这样――我是说,这里发生过什么事?”“还有您说这里是我们‘称为双河’的地方,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名字?”马特也问道,“这里一直是叫做双河的。”“随着时间巨轮的转动,”茉莱娜双眼遥望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他们,“同样的地方会有许多的名称。同样的人会有许多的名字,许多的面孔。面孔虽然改变,但总是同一个人。然而,仅仅是时间巨轮中某个时代的运转模式,就已经无人明白,更谈不上读懂伟大的时轮之模。我们只能观察,研究并且怀抱希望。”岚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跟他们说话。另外两人也默不做声,艾温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茉莱娜的目光回到他们身上,“我们迟些再聊,”她说。他们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都没有回答,“迟些。”她向马车桥走去,脚步轻盈得像是飘过去似的,斗篷在身后像翅膀一般飞舞。当她离去时,一个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高大男人从旅店前面走过去跟在她身后,一只手扶在剑柄上。他的衣服是灰绿色的,轻易就能隐没在周围的绿叶或者阴影中。斗篷随风飘动的时候,不停地变换着灰色、绿色和棕色,有时候甚至像是消失了一边。他留着长发,用一根皮发带固定在脑后,两鬓灰白。脸上坚毅的皱纹显示着历经风雨的沧桑,行走的姿势使岚想起了狼。当他经过他们三个年轻人时,他用那寒冬黎明般冰凉的眼神逐个看了看他们,好像在估量他们的实力,结果如何却没有显露在他脸上。他加快步伐赶上茉莱娜后走在她身边,低下头和她说话。岚轻舒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那个人就是兰恩,”艾温嘶声说,他也一直屏着呼吸,刚刚才放松下来,“我敢打赌他是个守护者。”“别傻了。”马特轻轻笑道,“守护者是故事里才有的啦。而且,他们应该穿黄金甲,配宝石剑,在北方灭绝之境跟恶魔、半兽人之类的战斗才对。”“他很可能是个守护者。”艾温坚持道。“你看到他身上有黄金宝石了吗?”马特嘲笑道,“还是说你在双河这里看到半兽人了?我们这里只有羊!我只想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会让她这样的人感兴趣。”“有可能有的,”岚缓缓说,“例如,那家旅店据说已经存在一千多年了。”“还有一千多年的羊。”马特说。“一个银币!”艾温突然大喊,“她给了我一个银币呀!哇,想想看,它可以买多少东西?!”岚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硬币,吃惊得几乎把它掉在地上。他虽然不认识这银币上的图案:一个妇人抬手托起一团火焰。但是他多次见过布兰•艾’维尔用硬币跟商人交易,他了解它的价值:在双河这里足够买匹马了,还能剩下不少呢。他看看马特,不出所料,也是一副震惊的样子。他倾斜手掌只让马特看到他手里的银币,挑起眉毛表示疑问。马特点点头。他们就这样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她想让我们帮什么忙啊?”岚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谁知道呢,”马特下了决定,“但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不会花掉它。”说完他把银币放到口袋里。岚点点头,也把自己的放进口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马特是对的,既然是她给的,这个银币就不能用来买东西。虽然他想不出银币除了买东西以外还能做什么,但是……“你们说,我也应该留着我的吗?”艾温显得左右为难。“随你喜欢啦。”马特回答。“我想她是给你买东西用的。”岚说。艾温看看自己的银币,终于也摇摇头把它放进口袋,带着几分遗憾:“我也留着它。”“还有吟游诗人呢。”岚提醒到,艾温又高兴起来。“不知他睡醒没有。”马特补充。“岚,”艾温问道,“真的有吟游诗人?”“你等着瞧好了。”岚笑道,因为很明显艾温只有亲眼看到以后才会相信,“他迟早会出来的。”这时马车桥那边传来吵嚷声,当岚往那边看时,他笑得更开心了。一群老老少少的村民们簇拥着一辆八匹马拉的大车正在过桥,车帘上挂满了包包裹裹像是一串串葡萄――小贩终于来到了。陌生人和吟游诗人,焰火和小贩。这将会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春诞!<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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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小贩



小贩的马车‘隆隆’地从马车桥上走来,车上的盘盘罐罐互相碰撞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村民们簇拥着马车在旅店门前停下,四面八方还不断有人往这边涌来,很快就把这辆轮子比人还高的大马车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热切地看着高高坐在驾驶座上的人。这个人叫做帕丹•菲恩,是个皮肤白皙身材瘦弱的家伙,长着个大鹰勾鼻。他总是笑容满面,像在为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笑话偷着乐。从岚记事以来,他和他的马车每年春天都会到艾蒙村来。马车和人群在旅店门前停下的同时,旅店的门也打开了,艾’维尔先生和塔带领村议会包括辛在内的全体成员,在人们一片“我要买大头针”、“我要蕾丝(花边)”、“有书吗”或者询问其他各种杂物的声音中,庄重地向马车走来。人群很不乐意地让开一点给他们走上前,又马上把空隙堵得严严实实,继续向小贩喊出要求。其中大多数村民想要的,是新闻。在村民的眼里,小贩带来针线、茶叶以及其他杂物只是其中一件重要的事,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是他带来了外面的信息,来自双河以外的新闻。有的小贩会把所听说的事情一股脑儿抛出来,大多数是没用的垃圾。另一些则是问一句答一句,很不乐意的样子。但是菲恩就不同,他乐于以略带嘲弄的口吻描述他听到的传闻,加以曲折的情节,水平几乎可以跟吟游诗人相比。他很享受被众人捧在中心的感觉,像只小公鸡般喜爱四处显摆,吸引人们的眼球。岚心想,如果他知道艾蒙村这里来了一位真正的吟游诗人,一定会不高兴。小贩现在正慢条斯理地解马具,根本不怎么理会村议会或者村民们。他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微笑着,不时向某个较熟的人挥挥手。不过,事实上他跟所有的人都保持距离,在村里并没有真正的朋友。要求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是帕丹仍在等待,他一边做着整理驾驶座这一类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边等待人群增大到他想要的规模。村议会则保持沉默,只是矜持地站在马车前,不过人越来越多,他们要站在原位越发困难了。岚和马特钻到人群里,奋力往马车挤。岚挤到一半就挤不动了,但马特仍然拉着他在人缝里左扭右钻,终于挤到了村议会成员的身后。“我还以为你这个春诞要呆在农场里过了呢。”珀林•艾巴拉在一片吵杂声中大声跟岚打招呼。他比岚矮了半个头,头发微卷,是个铁匠学徒,肩膀比一般人宽一半有多,手臂粗壮比得上他的师傅鲁罕先生了。他可以很轻松地在人群中推开一条路来,但他不是那样的人,而是小心翼翼地挪过来,一边轻声对被他挪开的人道歉,尽管那些人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他就这样道着歉尽量不挤到任何人,好不容易才移到岚和马特身边:“想象一下,”他兴奋地说,“春诞和小贩一起到来!我打赌真的有焰火哦!”“呐,你只知其一啦。”马特大笑。珀林怀疑地看着他,又询问地看着岚。“真的,”岚喊着说,他向越聚越大的吵闹人群示了示意,“我待会儿跟你解释。我说,待会儿!”正好在此时,帕丹从驾驶座上站起身,人群马上安静了下来。岚最后说的“待会儿”在一片寂静中爆出来,把夸张地抬起一只手张嘴准备说话的小贩定住了。人人都转过头来瞪着岚。瘦小的帕丹本来高高站在马车上准备来一句精彩的开场白,现在只好狠狠地瞪了岚一眼。岚红着脸,恨不能变成像艾温那样的小个子缩进人群里。他的朋友们也不自在地扭动身体。仅仅在去年,菲恩才注意到他们并且把他们当成大人看待,要知道,他通常是不理会那些年纪小不能跟他买许多东西的孩子的。岚只希望他不会因此而被这个小贩重新降级为小孩。菲恩理了理斗篷,大声清了清嗓子:“不,不是‘待会儿’!”他宣布,再次高高抬起手来,“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他边说边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把话抛向人群,“你们认为,双河这里的麻烦够大了,对吗?哼,整个世界都遇到了麻烦,从灭绝之境以南到狂暴之海,从西边的艾来斯大洋到东边的艾尔废墟,甚至到更远的地方。你们说,这个冬天是你们有史以来最严酷的,它令血液凝结,把骨头冻裂?啊哈!这个冬天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寒冷,最严酷的一次。跟边疆一带的情况相比,你们这里的冬天可以称为春天了。你们问,春天怎么还不来?狼群夺取你们的绵羊,甚至开始吃人,是这样吧?哼,现在,哪里的春天都是迟迟未到,哪里都有饥不择食的狼群在袭击绵、奶牛甚至人类。而且,还有比寒冬和狼群更糟的事情。比较起来,有人宁愿要你们这些所谓的麻烦呢。”他停了下来,期待地看着人群。“有什么事能比狼群吃羊甚至吃人更糟?”辛•布耶质问,人们都低声表示赞同。“人类自相残杀!”小贩作出一副感叹的样子回答,引起人们一片震惊的议论声。“我指的是,战争!在希尔丹爆发了战争。战争,疯狂。德哈林森林的土地被血染得鲜红,大乌鸦的怪叫声充斥着空气。国家、贵族和那些伟人们派遣自己的军队前往希尔丹集结,要进行大战。”“战争?”艾’维尔疑惑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双河的人们从来没有跟战争扯上过关系,“为什么?”菲恩咧嘴笑了,岚觉得他是在嘲笑村民们的无知与天真。小贩把身体向村长微微前倾,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似的,不过他的声音大得谁都听得见:“有人扯起了龙神的旗帜,人们蜂拥而去,去表示反对,去表示支持。”人群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冷气,岚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龙神!”有人呻吟道,“暗黑魔神要在希尔丹肆虐了!”“不是暗黑魔神,”哈罗尔•鲁罕驳斥道,“龙神不是暗黑魔神。但不论如何,这次肯定又是个伪龙神。”“我们先听菲恩先生说,”村长大声说,但是想让激动的人们安静下来谈何容易,人人都在议论,男人们和女人们都扯着嗓子说话。“他跟暗黑魔神一样糟啦!”“龙神引发裂世之战,不是吗?”“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造成了‘疯狂时代’!”“你知道预言的!龙神转生之后,你现在最恐怖的恶梦跟那时候相比都会变成你最美好的梦了!”“他不过是另一个伪龙神啦,一定是的!”“那又怎样?你忘了啊,上次那个伪龙神也引起了一场战争,死了数千人。是不是啊,菲恩?他围攻伊连!”“动乱的时代要来临了!二十多年来都没有人自称是龙神转生,如今却在五年内出了三个。不祥啊!你看看那鬼天气!”岚和马特、珀林交换着眼神,马特显得兴奋莫名,而珀林则担忧地皱着眉头。岚清楚记得那些自称龙神转生的人的事迹,虽然他们最后都没能印证任何预言,并且以死亡或者失踪的结局证明了自己是伪龙神,但是他们所作的一切已经带来极大破坏。国家被战争摧毁,城镇被烈火焚烧。人们像秋天的落叶般纷纷死去,难民像圈里的羊群挤满道路。小贩们和商人们都这么传说:真龙转生之时,就是世界灭亡之时。双河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安静!”村长大声呼喊,“别再讨论了!不要再自作聪明地猜测了!让菲恩先生来告诉我们这一个伪龙神究竟是怎么回事吧。”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但是辛拒绝住口:“他到底是不是伪龙神?”茅屋匠固执地追问。艾’维尔先生眨眨眼,对辛的问题觉得意外,但是他马上制止:“别傻了,辛!”然而辛的话已经再次激起人们的声浪。“他不可能是龙神转生啦!光明庇佑我们,他不可以是!”“布耶你这个老混蛋!你想令大家遭遇厄运吗?”“下次你该直呼暗黑魔神的名字了!你被龙神附身了,辛•布耶!你会连累我们的!”辛挑衅地看看周围,想用凶恶的眼神吓退那些呵斥他的人,提高音量说道:“我没有听到菲恩先生说这个人是伪龙神。你们听到了吗?用用你们的眼睛吧!那些早该长到膝盖那么高的农作物在哪里?为何春天迟了一个月还没到来?”人们愤怒地要辛闭嘴。“我不会闭嘴的!我也讨厌这种话题。但是我不会畏畏缩缩地藏起来,直到某个暗礁渡口的家伙来割破我的喉咙。这次我不会任由菲恩摆布,不会!老实大声回答我,小贩,你听说了什么消息?这个人是不是伪龙神?”菲恩对自己带来的新闻造成的这些骚动似乎没有丝毫不安。他只是耸耸肩膀,枯瘦的手指摸摸鼻子,回答道:“这个问题嘛,现在没有人能知道,除非到事情结束。”他又露出他那种神秘的笑容,目光扫视人群,就好像在猜测他们将会作何反应并且乐在其中。“我只知道,”他又说道,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可以运用唯一之力,其他人却不可以。他能够引导那种力量让敌人脚下的大地裂开,让坚固的石墙瞬间升起,闪电响应他的召唤并击向他所指的地方。这就是我听说的消息,是我信任的人告诉我的。”人群陷入震惊的沉默中。岚看看他的朋友们,珀林目光涣散,而马特仍然很兴奋。塔的神情虽然有点复杂,但是仍很沉稳。他把村长拉到身边,正要说话,艾温•芬伽从辛的身后钻出来爆了一句:“他会发疯死掉的!故事里说,可以引导使用唯一之力的男人会发疯,然后变成废人死掉。只有女人可以使用那种力量。他难道不懂吗?”“你说够了,小子。”辛朝着艾温的脸上挥舞拳头,“你应该尊敬比你年纪大的人,快滚开!”“冷静点,辛,”塔怒吼,“那孩子只是好奇而已,你不要再做这些愚蠢的举动了。”“注意你的举止,”布兰补充,“别忘了你是村议会的议员。”辛满是皱纹的脸越来越黑,几乎成了酱紫色:“你知道他说的女人是指谁。不要再冲我皱眉头,鲁罕,还有你,克拉唯。这里是正经人居住的正经村庄,菲恩在这里大谈伪龙神如何使用唯一之力已经够恶心的了,现在这个被龙神附身的混小子还来掺上艾塞达依(译者:见名词解释)。这些是不该谈论的事情。你们甚至还请了个吟游诗人来讲那些愚蠢的故事,这是不对的,不是正经人所为。”“我从没有见过、听说过或者闻到过任何不可以谈论的事情。”塔说道,但是辛还想继续说。“艾塞达依已经卷进去了,”小贩插嘴道,“有一队艾塞达依已经从塔瓦隆出发南行。既然他可以使用唯一之力,就只有艾塞达依可以打败他。她们会跟他战斗,如果能打败他的话,她们会收拾残局。”人群里有人大声哀嚎,连塔和布兰也不安地紧锁眉头。村民们挤在一起,虽然风已经减弱了,人们还是用斗篷紧紧裹住自己。“他一定会被打败的。”有人大声喊道。“他们那些伪龙神最后总是会被击倒的。”“他一定要被打败,你说是不是?”“如果他没有呢?”塔终于在村长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尽管周围十分吵嚷,村长仍然边听边点头直到他说完,然后高声说道:“大家听着,安静,听我说!”吵闹声渐渐减弱成低声叨咕。“这件事已经不光是新闻这么简单了。村议会必须就此召开会议。菲恩先生,请您跟我们到旅店里来,我们有问题要问。”“啊——我正想要一杯热酒,”小贩轻笑着回答,他从马车上跳下地来,在外套上擦擦手,整了整斗篷,“请你们照看我的马匹好吗?”“我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说的!”不少人抗议道。“你们不能带走他!我妻子叫我来买针线呢!”维特•康伽喊。人们瞪着他,他耸了耸肩膀。“我们也有权问问题,”人群后面有人喊道,“我——”“安静!”村长咆哮一声,人群被吓得马上静了下来,“村议会问完以后,菲恩先生就会出来跟你们说新闻,给你们卖盘罐针线。胡!泰德!把菲恩先生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塔和布兰一边一个夹着小贩,带着村议会众人走进酒泉旅店,坚决地把门关死,把企图涌进去的人们挡在外面。谁敢敲门只能换来村长一句:“回家去!”人们不甘心地在店门前徘徊,低声猜测小贩会说些什么,有什么含义,而村议会又会问些什么问题,还有为什么他们不能进去听和提问,等等。有些人从屋前的窗户往里看,有些人甚至询问胡和泰德,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能知道些什么。那两个木头木脑的马夫含糊地答应着,只管有条不紊地卸下马具,逐匹把菲恩的马牵走,完成以后就没再出现了。岚不理会其他人,独自坐在那块古老石基的边缘,把斗篷裹在身上,看着旅店门口发呆。希尔丹,塔瓦隆,这些陌生而又令人神往的名字,这些只有在吟游诗人和商人护卫们的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名字。艾塞达依,战争,伪龙神,这些只有晚上坐在炉火边,伴随着蜡烛在墙上映出的奇怪影子,听着风在屋外呼啸的声音讲故事时才会出现的人物。总的来说,他更情愿遭遇风暴和饿狼。然而,外面的世界是那么不一样。在双河以外,在吟游诗人的故事里描述的地方生活,将充满刺激的冒险,耗尽一生的冒险。渐渐地,村民们摇着头嘀咕着散去了。维特•康伽瞪着那辆弃在一边的马车好一会儿,好像期待里面能跳出另一个小贩似的,终于也走了。最后只剩下一些年轻人。马特和珀林向岚走来。“哈,我想不出来吟游诗人要怎么做才能制造更大的轰动了,”马特兴奋地说,“你说我们有没有机会见见这个伪龙神?”珀林摇了摇头:“我可不想见到他。在其他地方可以,但是不要在双河这里见到他。只要他意味着战争。”“他还意味着艾塞达依,我也不要在这里见到他,”岚补充道,“你忘了是谁造成裂世之战的吗?龙神也许是导火线,但真正破坏了世界的是艾塞达依。”“我……听过……另一种说法,”马特缓缓说道,“是一个羊毛商人的护卫讲的。他说……当人类遇到终极灾难时,龙神就会转生,拯救所有人。”“好啦,如果他相信这样的话,他就是个傻瓜,”珀林肯定地说,“而你居然还去听,也是个傻瓜。”他听起来并没有生气——他是个慢热的人,连生气也比别人慢,但是他不时会被马特那些奇思怪想惹恼,这时他的语气中已经透出一点不悦,“我猜他还说了我们从此以后将生活在一个全新的传奇时代。”“我没说我相信他啦,”马特申辩道,“我只不过是听到了,奈娜依也听到了,当时我还以为她会把我和那个护卫给生生扒皮呢。他说——那个护卫说——很多人都那样相信的,只不过没有人敢说出来,因为害怕受到艾塞达依或者光明之子的迫害。奈娜依走过来后他就不肯再多说了。她向那个商人告了状,结果那个商人说再也不会雇佣那个护卫了。”“那样也好。”珀林说,“龙神会拯救我们?那是库林那种人才会说的傻话。”“什么样的灾难要由龙神来拯救?”岚沉思道,“这简直就跟要我们向暗黑魔神求助一样。”“这个他没有说,”马特不安地回答,“他也没有说过什么全新的传奇时代。他只说了,世界会因龙神的到来而分崩离析。”“那还真的救了我们了,”珀林语带讽刺,“再来一次裂世之战。”“啊,你够了啦!”马特不忿地抗议,“我只不过是转述那个护卫的话。”珀林摇摇头:“我只希望这些艾塞达依和这个龙神,不管真伪都好,呆在他们该呆的地方。这样双河也许可以幸免于难。”“你真的认为他们是暗黑之友吗?”马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你说谁?”岚问。“艾塞达依。”岚看了看珀林,他耸了耸肩膀。“在故事里,”他缓缓说道,但是马特打断了他:“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说他们侍奉暗黑魔神的,岚。”“光明在上,马特,他们制造了裂世之战啊,你想什么呢?”“我想是吧。”马特叹了口气,可是他马上又笑了,“老比利•康伽说这些东西——艾塞达依、暗黑之友等等——都不存在。他说这些不过是故事而已,还说,他不相信有暗黑魔神。”珀林哼了一声:“康伽跟库林两家一个样儿,你以为他们能说出象样的话么。”“老比利曾经直呼暗黑魔神的名字哦,我打赌你们一定不知道这事。”“光明啊!”岚惊呼道。马特的笑容更欢了:“那是去年春天,我听到他说了那个名字。之后他的地里就遭到了虫害,家里所有人都得了黄眼热病倒在床。虽然现在他还坚持说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是每当我叫他喊暗黑魔神的名字时,他就拿东西砸我。”“你做这种事证明你也是个蠢材,是不是,马彻姆•蔻顿?”奈娜依•艾’迈拉突然走到他们身边说道,乌黑的辫子几乎因她的怒气而倒竖起来。岚慌忙站起来。这位贤者身材苗条,年轻漂亮,身高只到马特的肩膀,但是正怒火中烧的她使岚他们全都矮了下去。“我当时就挺怀疑比利•康伽是否做了类似的事,但是我以为你应该具有起码的理智而不会去怂恿他这样做。你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了,马彻姆•蔻顿,怎么还像个躲在妈妈围裙里的孩子那么不懂事。接下来你该变成自己去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了。”“没有啦,贤者,”马特辩解道,一副恨不得在地上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是老比……啊,我是说,是康伽先生说的,不是我!见鬼,我——”“嘴巴干净点,马彻姆!”虽然贤者的怒火并不是冲着他烧,但是岚不由得把腰挺得更直了,珀林也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事后他们肯定都要抱怨说,为什么要被这么一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女人责骂?每个被奈娜依骂过的人都在她背后这样抱怨。但是当面对她时,年龄的差距总是显得足够大,特别是当她生气时,就会用手里那根一头粗一头细的手杖教训她认为是蠢蛋的家伙——敲头或者打脚——不管对方年纪、地位如何。贤者吸引了岚太多的注意力,以至于他一开始没发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当意识到这个错误后,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冒着事后被奈娜依狠扁一顿的风险溜走呢?是伊文娜。她站在贤者身后没多远看着他们。她跟奈娜依差不多高,也是一头黑发,这时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抿着嘴一脸不屑,灰斗篷的兜帽给她的脸蒙上一层阴影,棕色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就像是另一个奈娜依。如果论公平的话,岚比伊文娜大两岁的事实应该可以给他带来一些优势,但事实并非如此。平常即使是在最佳状态下,他面对村子里其他年轻女孩时都经常结结巴巴,不像珀林那么应答自如。而当伊文娜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时,他更是一脑浆糊,说话牛头不对马嘴。他心想:也许等奈娜依说完他就马上溜还来得及?但是他知道他不会这样做,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你像头傻羊羔般盯着伊文娜看够了没?岚•艾’索尔,”奈娜依的声音让岚回过神来,“也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三个会在这里讨论这个笨牛也知道不该涉及的话题?”岚把目光从伊文娜身上收回来之前,看到她又露出了那种让他慌乱的笑容。奈娜依的话虽然刻薄,但是她也开始露出会心的笑意,直到马特忍不住大笑出声来。贤者马上收起笑容瞪了马特一眼,后者赶紧收住,差点呛到。 “怎么样,岚?”奈娜依问道。岚从眼角瞥到伊文娜仍然在笑。她在笑什么?“这没什么奇怪的,贤者,”他急急忙忙地说,“那个小贩——就是帕丹•菲恩……啊……菲恩先生——他带来一个消息说,希尔丹那里出现了一个伪龙神,而且那里在打仗,艾塞达依也卷进去了。村议会觉得这是件大事,现在正在跟他谈话。所以我们就在议论这件事。”奈娜依摇着头:“难怪小贩的马车被丢在一边。我听说大家都赶来欢迎他,但当时我正在照顾高烧不退的阿叶琳夫人。村议会正在盘问小贩关于希尔丹的事情,对吧?我知道他们,只会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事要由女事会来处理才能得到有用的信息。”说完,她抓紧斗篷走进了旅店。伊文娜没有跟着贤者进去。奈娜依刚把旅店门关上,她就走到岚跟前。她已经没有皱着眉头,但是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使他觉得很不自在。他看了看他的朋友们,但是他们已经躲到一边去了,嘻嘻哈哈地笑着丢弃了他。“你不该跟着马特犯傻的,岚,”伊文娜学着贤者般严肃地说,但又忽然“咯咯”一笑,“自从你十岁时被辛•布耶抓到你和马特爬他的苹果树之后,我都没见过你刚才那副样子了。”他局促地挪着脚,偷眼看看他的朋友们。那两个人站得并不远,马特正在边说话边做着夸张的姿势。“你明天会跟我跳舞吗?”啊呀,这不是他本来要说的话,他不想跟她跳舞,但是他更不想向现在这样跟她在一起浑身不自在。她的嘴角露出笑容:“下午吧,”她说,“我上午会很忙。”珀林忽然兴奋地大喊:“吟游诗人!?”伊文娜转身向他们走去,但是岚一把抓住她手臂:“忙?怎么会?”尽管风还很冷,她还是把兜帽摘了下来,假装随意地把头发拨到胸前。上次岚见到她时,她的头发还是如波浪般披在肩上的,仅仅用一条红丝带拨到脑后。现在这些头发编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他像看到了蛇似的呆呆地盯着这条辫子,又偷眼看了看那根孤零零地立在草地上的春诞之柱。明天上午那些到达适婚年纪的未婚女孩们将会围着柱子跳舞。他勉强咽了一口口水。不知怎地,他从没想过她会跟他一起到达适婚年纪。“只不过是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他喃喃说道,“并不是就要马上结婚呀。”“当然不是。还可以永远不结婚。”岚眨眨眼:“永远?”“贤者就很少结婚。你知道的,奈娜依一直在教导我。她说我有天分,可以学习听聆听风语。她说这不是所有贤者都能做到的,其中有不少是在骗人。”“贤者!?”他大叫,没注意到她眼里不悦的光芒,“奈娜依至少可以在这里再当五十年、甚至更久的贤者。你打算花掉你余下的一生做她的贤者学徒?”“还有很多其他的村子,”她气愤地回答,“奈娜依说暗礁渡口北边的村子总是从其他地方选择贤者,认为那样可以避免贤者偏心。”她是认真的?这下可不好玩了。“离开双河?我会再也见不到你的。”“你不喜欢这样?从你近来的表现可没有看出来你会关心我哦。”“没有人离开过双河。”他继续说,“也许暗礁渡口那里有些人会离开,但他们本来就是怪人,跟双河的人都不一样。”伊文娜忿忿地哼道:“很好,我也是个怪人,行吧?我不过是想亲眼看看故事里说的那些地方,难道你从来没这样想过吗?”“我当然想过,有时还做白日梦,但我明白梦与现实是不同的。”“难道我不明白?”她气极了,转身背对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说我自己。伊文娜?”她猛地拉起斗篷裹住自己,像一堵墙把岚挡在外面,挺直着腰走开几步。他不知所措地挠挠头。该怎么解释?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她抓住他话里的漏洞,歪曲成他从没想过的意思。看她现在的样子,只要再说错一句就会把事情搞砸,但是他几乎肯定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是错的。马特和珀林走回来,伊文娜对他们不理不睬。他们犹豫地看了看她之后走到岚身边。“茉莱娜也给了珀林一个银币。”马特说,“跟我们的一样。”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他也看到那个骑士了。”“在哪里看到的?”岚立刻问道,“几时?还有其他人看到了吗?你有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珀林抬起大手示意慢慢来:“一次一个问题。我在村子边上看到他注视着锻铁场,就在昨天黄昏。他令人发冷,真的。我告诉了鲁罕师傅,但是他去看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了。他说我只是看到了阴影,但是后来我们一起砍打铁用的柴火、还有收拾工具时他就一直带着他那对大锤子。他以前从不这样的。”“这么说他相信你的话了。”岚说,但是珀林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问他,如果认为我看到的是阴影,为什么要随身带着锤子?他回答说,担心狼会饿疯了闯进村里。也许他认为我看到的其实是狼吧,但是他也应该明白即使是天色昏暗,我也不会把狼看成骑士的。我确信那是个骑士,没有人能说服我说他不是。”“我相信你,”岚说,“我也看到他了。”珀林放心地咕哝了一声,似乎本来不太肯定岚会相信他。“你们在说什么呢?”伊文娜突然插嘴问道。岚真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有压低声音说话,他没留意到伊文娜一直在听。马特和珀林两个家伙在旁边像个傻子般笑着,争着把他们看到黑袍骑士的经过告诉她。而他则保持沉默,因为他猜得到伊文娜听完后会怎么说。“奈娜依是对的,”伊文娜等他们两个说完后,向天空宣布道,“你们都还没长大成人,仍然需要教导。你们要知道,骑马是很普通的事情,不能因此就把骑士看成吟游诗人故事里的怪物。”岚心里不由得点着头:看吧,跟我猜的一摸一样。伊文娜又转向岚:“而你,跟他们一起到处散播这些荒谬故事,你的判断力到哪里去了,岚•艾’索尔?这个冬天的状况已经够吓人,不要再拿这些故事来吓唬小孩子了。”岚委屈极了:“我没有散播任何东西,伊文娜。我只是看到我所能看到的,那家伙可不是一个正在寻找失踪奶牛的农夫。”伊文娜深吸了一口气张嘴正要说话,旅店的门打开了,一个满头蓬乱白发的人冲出来,好像正在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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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吟游诗人



旅店门“砰”的一声在白发男人的身后大力关上,他猛地转身狠狠地瞪着它。这个人身材瘦削,若不是因为驼背他的个子应该会更高些,敏捷的动作显得跟他的外貌很不相符。身上的斗篷由一大堆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补丁凑成,在风中“啪啪”作响。在岚看来,不管艾’维尔先生怎么说,这件斗篷上装饰用的补丁使斗篷显得厚重过头了。“吟游诗人!”伊文娜低声欢呼。白发男人飞快地转过身,斗篷随之飞舞起来,露出里面有着奇怪的袋状袖子以及许多大口袋的长外套。他蓄着厚厚的胡须,颜色跟他的头发一样雪白,随着他嘴巴的动作微微抖动着。脸上爬满了皱纹像老树皮一般。手里握着一根长烟斗,上面装饰着精美的雕刻,冒出轻细的蓝烟。他急匆匆地用烟斗朝岚他们招了招,碧蓝的眼睛从浓密的白眉下看着他们。岚凝视着他的双眼,它们跟他身上的其他地方一样与众不同。在双河这里,每个人都是黑眼睛,大部分的商人和他们的护卫也是,还有其他他见过的人也是。康伽和库林家的人常常嘲笑他的灰眼睛,直到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揍了依娃•库林一顿,为此还被贤者狠狠教训了一番。他很想知道是否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一个人是黑眼睛的。也许兰恩也是从那里来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吟游诗人质问道,声音很低沉但是比常人响亮,即使在这样的空旷地方听起来也像是在一个大房间里一般带着回音,“山上那个村子里的农夫告诉我,在天黑之前就可以到达这里,却忘记说必须在中午前出发。等我好不容易赶到这儿,都快被冻僵了,急需一张温暖的床铺,你们这位店老板却满腹牢骚地抱怨我到达的时间不对,就好像我是个故意捣乱的混蛋而不是你们的村议会邀请来为节日表演的艺术家。他甚至没告诉我他就是村长。”他停下来喘口气,对他们怒目而视,“刚才我走下楼来,打算坐在炉火前抽管烟,叹杯啤酒,结果大堂里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瞪我,就好像见到他们最讨厌的妹夫来借钱。其中一个老头开始教训我,大谈我应该讲哪些故事,而不应该讲哪些故事。然后一个黄毛丫头对我呼呼喝喝要我滚出去,我稍微走得慢了点她还拿根棍子威胁要揍我。你们听说过这样对待吟游诗人的吗?”伊文娜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来她马上就要开口为奈娜依辩护了。“呃,不好意思,吟游诗人先生,”岚开口说道,不由自主地傻笑着,“那是我们的贤者,而且——” “那个标致的小女孩?”吟游诗人失声大喊,“一个贤者?不是吧?她这个年纪应该忙于跟年轻男孩谈情说爱才对啊,怎么会跑去预报天气和治疗病人?”岚不安地挪挪脚步,他可不希望被奈娜依听到这家伙的意见,至少,在他表演之前不要被听到。珀林缩着脖子,马特无声地吹了个口哨,很明显他们的想法也一样。“大堂里的其他人是村议会议员,”岚继续说,“我肯定他们并无恶意。我们刚刚听说希尔丹在打仗,以及又有人自称龙神转生,当然,他是伪龙神。还有,艾塞达依正从塔瓦隆出发前去对付他。所以村议会正在试图判断我们这里是否会有危险。”“就算在拜尔隆这也已经是老新闻啦,”吟游诗人一脸不屑,“那里是世界上消息最落后的地方了。”他顿了顿环视村庄,淡淡地补充,“几乎是。”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旅店前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上,“哦,难怪我刚才在里面见到帕丹•菲恩。”他的声音仍然是低沉的,不过回音已经被轻蔑代替,“菲恩总是传播坏消息,而且添油加醋,像乌鸦那么讨厌。”“菲恩先生是艾蒙村的常客,吟游诗人先生,”伊文娜终于不满地说,“他总是满脸笑容,也常常带来好消息。”吟游诗人看了她一会儿后露出笑容:“好一位可爱的少女,如果你在头上加几朵玫瑰花就更漂亮了。可惜我不能从空气里变出玫瑰花来,至少今年不行。不过,你愿意明天站在我身边协助表演吗?就是帮我递笛子啦,安放道具之类的。你知道,我总是邀请我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女孩来当助手的。”珀林偷偷笑了,而马特,从一开始就在偷笑的,更是大声笑了出来。岚惊讶地眨眨眼,伊文娜正瞪着他,所以他连微笑一下都不敢。她挺挺胸膛,以平静得吓人的语气回答:“谢谢,吟游诗人先生,我很乐意接受您的邀请。”“索姆•墨立林,”吟游诗人说,见他们没反应过来,“我的名字是索姆•墨立林,不是吟游诗人先生。”他拉了拉肩上的斗篷,忽然间又用那种带着回音的声音说道,“我曾经是一个小小卖艺人,但如今我已经晋升为吟游诗人。我的名字是索姆•墨立林,吟游诗人是我引以为荣的职业。”说完他舞起斗篷华丽地鞠了一躬,马特鼓掌喝彩,伊文娜也轻声赞叹。“吟游诗……啊……墨立林先生,”马特被索姆•墨立林弄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希尔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伪龙神的事吗?或者那些艾塞达依?” “我的样子像个小贩吗,小子?”吟游诗人不满地回答,把烟管在手掌边上拍了拍倒干净烟灰,一闪便收到斗篷里或者外套上的某处去了,岚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收的。“我是吟游诗人,不是饶舌者。而且我的原则是,决不跟艾塞达依粘上边。我不知道她们的任何事情,这样安全得多。”“但这场战争,”马特急切地说,却马上被墨立林先生打断。 “听着,小子,战争就是一群蠢蛋为了愚蠢的理由杀死另一群蠢蛋。任何人知道这个就够了。我是来表演艺术的。”他忽然伸出一个手指指向岚,“你,伙计。你还没完全成长就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一带没有人能长到你这个高度,我敢打赌,在其他拥有这种黑眼睛的村庄里也很少见。我想说的是,你像装上了肩膀的斧柄般修长,跟艾尔人一样高大。你叫什么名字,伙计?”岚迟疑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搞不清这个人是否在捉弄自己。但是吟游诗人的注意力已经转到珀林身上:“而你,像个巨灵那么强壮。你的名字是?”“我才不像巨灵呢,它们比我高大一倍呐。”珀林笑道,“我跟岚都是普通人啦,墨立林先生,不是您故事里虚构的生灵。我叫珀林•艾巴拉。”墨立林挠挠胡子:“哦?虚构的生灵?这就是你们的看法?看来你们还到过不少地方旅行咯?”岚没说话,现在他肯定这个人是嘲笑他们了。但是珀林回答道:“我们三个曾经到过守望山和德文驿站。这附近只有我们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他说的是实话。珀林不是爱自夸的人。“我们还见过大沼泽呢,”马特得意地吹嘘道,“那是在西树林的另一边,到处是流沙和泥潭,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去过。还有迷雾山脉,也是只有我们去过,虽然我们只是到达山脚。” “那么远啊?”吟游诗人‘哦哦’地应道,胡子挠得更欢了,岚觉得他根本就是在掩饰偷笑。珀林也开始皱眉头了。“进入那个山脉会遭到厄运的,”马特为自己没有去得更远辩护道,“大家都知道的。” “马彻姆•蔻顿你这个笨蛋,”伊文娜忍无可忍地制止道,“奈娜依说……”她忽然停住了,双颊涨红,看着索姆•墨立林的眼神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友好,“这是不对的,像这样……这不是……”她的脸憋得更红,说不下去了。马特眨眨眼,这才醒悟到自己被取笑了。 “你说得对,孩子,”吟游诗人后悔道,“我真诚地道歉。我是来为大家娱乐的。你瞧,我这多嘴的毛病总是给我带来麻烦。”“也许我们到过的地方没有您这么多,”珀林淡淡说道,“但是岚长得高又有什么问题了?”“是这样子的,伙计。等一会儿我请你们来把我抬离地面,但是你们将无法抬高我分毫。不但你办不到,你的这位高个子朋友——叫做岚对吗?——也办不到,其他任何人都办不到。你觉得这个主意怎样?”珀林噗哧笑了:“我觉得我现在就能把您抬起来。”说着就走上前去,但是索姆•墨立林阻止了他。“等一会儿,伙计,等一会。等多些人来看嘛,艺术家需要观众。”其实从吟游诗人出现以后草地上已经聚集了有二十来人,都是年轻的男孩女孩,还有小孩子们从别人的身后探出头来,睁着大眼睛。大家都安静地等待着吟游诗人的奇幻表演。他扫视了一下人群——好像在数人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看来我得先来个小小的示范,然后你们跑去通知大家,怎样?呃,好让你们知道明天的表演将会如何精彩绝伦。”他退后一步,突然弹到半空,扭身翻了个筋斗,面向人们降落在古老石基上,手里已经出现了三个彩球——红的、白的和黑的——在他手里舞动起来。观众们轻声发出满意的赞叹。岚也把那小小的不快丢到了一边。他朝伊文娜笑了笑,得到她同样高兴的微笑回应,两人一起全神贯注地看表演。“你们想听故事吗?”索姆•墨立林高声说道,“我有很多,我会一个一个讲给你们听,我会让它们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你们眼前。”一个蓝色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加入到他手里飞舞的彩球中,接着又来一个绿色的,再来一个黄色的。“我为男人和男孩子准备了伟大的战争和英雄的传说,为女人和女孩子带来了阿塔利盖的全套传奇。有阿图尔•帕恩得拉•坦李尔的传记,阿图尔大帝,曾经统治从艾尔废墟到艾莱斯大洋甚至更遥远的所有土地。神奇的人们,发生陌生土地上令人惊叹的事迹。绿人族,守护者和半兽人,巨灵和艾尔人。安拉的一千个故事。警世寓言。巨人杀手扎恩的一生。苏萨驯服詹•远行者的经过。玛拉和三个笨国王的笑话……”“给我们讲讲霖恩,”伊文娜喊道,“讲他怎样附在火焰神鹰的肚子上飞到月亮去,讲他的女儿纱雅怎样在群星中漫游。”岚瞥了她一眼,她正专心看着吟游诗人。以往她对这种冒险或长途旅行的故事都不感兴趣,只喜欢那些有趣的,又或是关于某位女子智胜某位本应是最聪明的人物的故事。所以,他猜她要求吟游诗人讲霖恩和纱雅是故意让他担心,其实她明白外面的世界不适合双河人的吧?倾听冒险故事,甚至在梦里体验它们是一回事,真的让它们发生在身边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些可是老故事了,”索姆•墨立林回答,手里的彩球忽然变成一边三个分别在两只手上飞转着,“有人说这是发生在传奇时代之前的时代里的事了,或者更早些。但是没问题,我有所有的故事,不管是发生在过去的时代还是未来的时代。人类统治天堂和群星的时代,人类和动物像兄弟般并肩徜徉的时代。奇迹的时代,恐怖的时代。被天火吞噬的时代,被风雪冰封的时代。我有所有的故事,我会全部告诉你们。手持烈焰长枪可以攻击世界上任何一处的墨斯巨人,统治一切的女皇,医者玛特妮斯,神奇因迪之母。”彩球现在在他双手之间沿着交错的圆形轨迹飞行,他的声音像在吟唱。他边说边缓缓转动身体,像是在评估观众的反应:“我会给你们讲传奇时代的结束,讲龙神,讲他试图把暗黑魔神释放到人类的世界。我会给你们讲疯狂时代,讲艾塞达依粉碎世界。讲半兽人战争,人类和半兽人争夺土地的控制权。讲百年战争,人类自相残杀。我会给你们讲男人和女人,富有的、贫穷的,伟大的、卑微的,骄傲的、谦逊的。围攻承天之柱。好妻子卡丽尔怎样治疗她打鼾的丈夫。达立斯国王和——” 突然,索姆一把收起空中的所有彩球,停止了他的表演。是茉莱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加入到了听众里,兰恩就站在她身边——岚看了两次才看见他。有好一会儿索姆只是斜着眼看着她,表情和身体都很僵硬地把彩球收到外套的宽袖子里。然后他双手向后张开斗篷朝她鞠了个躬:“恕我冒犯,不过,您肯定不是本地人?”“女士!”艾温嘶声说道,“茉莱娜女士。”索姆眨眨眼,更深地再鞠一躬,“再次恕我冒犯……啊,女士。我没有不敬。” 茉莱娜轻轻挥了挥手:“没关系,艺人先生。我的名字仅仅是茉莱娜,确实是外来人,是跟您一样独自远离家园的旅行者。世界对我们这些旅行者来说可能充满危险。”“茉莱娜女士收集故事,”艾温插嘴道,“收集那些发生在双河这里的故事。不过我不知道这里能有什么事可以成为故事。” “您一定也会喜欢我的故事的,茉莱娜。”索姆显得十分谨慎,看起来并不喜欢茉莱娜。岚突然想到,像她这样的贵妇在拜尔隆,或卡安琅那些城市里会享受怎样的娱乐节目?大概也是吟游诗人吧?“这跟个人兴趣有关,艺人先生,”茉莱娜回答,“我喜欢某些故事,不喜欢另一些。” 索姆的鞠躬弯到最低,长长的身躯几乎折叠起来:“我向您保证,我的故事不会令您不快。它们都将有趣并且令人愉悦。您对我太客气了,我只是个纯粹的吟游诗人。”茉莱娜亲切的点着头回应他的鞠躬,接受他的提议,这一瞬间她散发出普通贵妇还高贵的气质。然后她转身离开,兰恩紧随其后,就像一只狼跟在一只滑翔的天鹅身后。索姆瞪着他们的背影,浓浓的眉毛低垂着,手指轻轻抚摸着胡须,直到他们走到草地的远处。岚心想:他一点儿也不高兴。“您还表演杂耍吗?”艾温询问。 “表演食火吧,”马特喊,“我想看。”“弹奏竖琴!”人群中有人喊,另一个人则要求吹笛子。 正在这时,旅店的门打开了,村议会的人和奈娜依依次走出来,但是帕丹•菲恩没跟他们一起,他肯定是呆在温暖的大堂里享用啤酒不愿出来了。 索姆口里喃喃念着什么“来杯够劲的白兰地”便从古老石基上跳下来,不理睬那些喊着要他继续表演的人们,径直朝旅店里走去,把尚在门口的议员们挤开,进去了。 “这家伙把自己当成谁了?”辛•布耶恼怒地责骂道,“真是浪费钱。” 布兰•艾’维尔侧身看着吟游诗人的背影,叹道:“这人带来的麻烦可能比欢乐多。” 正在整理斗篷的奈娜依嗤之以鼻:“你尽管担心你的吟游诗人吧,布兰德莱•艾’维尔。至少他是在艾蒙村这里,不像伪龙神那样在你管不着的地方。不过你一旦开始担心,就会有人把你的担心扩大十倍。”“拜托,贤者,”布兰僵硬地说,“我要担心什么事由我自己决定。茉莱娜夫人和兰恩先生是我旅店的客人,我认为他们是正派值得尊敬的好人。他们从来不会当着村议会喊我笨蛋,也不会对村议会说他们缺少智慧。”“看样子我还高估你了。”奈娜依冷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没来得及反驳的布兰。伊文娜看了看岚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就匆忙追赶贤者去了。岚明知一定有方法可以阻止她离开双河的,可惜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却是他不想去做的,即使她很期待。况且实际上她的行为都在表明她一点也不期待,这让他感觉更糟。“这个小女人该嫁人了,”辛•布耶咒骂着,跳着脚,脸胀得越来越紫,“她需要丈夫的管教!我们是村议会,不是她后院的小情人,而且……”村长深吸一口气,猛转过身面对老茅屋匠:“住嘴,辛!停止这种戴黑纱的艾尔人的行为!”干瘦的辛惊讶地愣住了,村长从没试过像这样大发脾气。布兰对他怒目而视:“见鬼,我们有一堆比这种蠢事重要得多的事要做。难道说你想用行动证明奈娜依是对的?”说完,他冲进旅店“嘭”地把门摔上。村议会众人瞥了瞥辛,各自散开了。只有哈罗尔•鲁罕留下来,轻声劝说着僵硬得石像般的茅屋匠。只有他才能让辛把道理听进去。岚向父亲迎去,朋友们跟随在后。“我从来没见过艾’维尔先生这么生气。”岚说道,马特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村长和贤者经常会持有不同意见,”塔回答,“今天他们争论得特别厉害,仅此而已。每个村子都是这样的。”“伪龙神怎样了?”马特问道,珀林也热心补充道:“艾塞达依呢?”塔缓缓摇头:“菲恩先生在外面的时候,其实已经把他知道的说得差不多了。至少,我们关心的部分是这样。感谢光明,不论战役胜负,城市争夺,全都发生在希尔丹,据菲恩所知没有蔓延。”“我想听战役的情况。”马特说,珀林也问道:“他对这些怎么说?”“我对战役没有兴趣,马彻姆,”塔回答,“不过你们等会儿可以问他,他一定很乐意告诉你们。我所关心的是,就目前村议会看来,我们这里应该不需要担心什么。艾塞达依在南下途中没有任何理由会到我们这来,北归途中也不会,除非她们打算穿越暗影森林和游过白河。”岚和伙伴们被塔的话逗乐了。要到达双河,只能从北边的暗礁渡口下来,没有人会从其它方向进入,理由有三:首先当然是西面的迷雾山脉了;而东面的大沼泽同样有效地挡住来路;至于南面的白河——得名于河水撞击在河里无数礁石上散碎成的千万白色浪花,还有更南的暗影森林是南来的天然障碍。只有少数的双河人曾经渡过白河,更少的人能回来。大家通常认为,暗影森林往南连绵数百里,没有道路村庄,只有无数野兽。“就这样而已?”马特显得有点失望。“不是的,”塔回答,“后天我们会派人到德文驿站、守望山和暗礁渡口去,安排预警。他们将会在白河和暗礁渡口这两个地方之间来回巡逻。这事本来应该今天就做的,但是只有村长赞同我的意见,其他人都不想在春诞期间派人离开家。”“您刚才不是说不用担心的吗?”珀林奇道。塔摇摇头:“我说的是‘应该不需要’,孩子,不是‘不需要’。我曾经看过人们因为他们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而死。况且,战争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不论你是为了寻求安全之地,还是为了趁乱发财。我们会为前者提供帮助,把后者赶走。”马特忽然说:“我们可以加入吗?我很想参加,您知道我骑术不错。”“你想忍受几个星期的寒冷、无聊以及露宿野外吗?”塔轻声笑道,“依我看巡逻就意味着这些哦,我也希望只有这些。逃难者们应该也不会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如果你真的想去,可以跟艾’维尔先生谈谈。岚,我们该回农场了。”岚惊讶地眨眨眼:“我们不在这里过夜?”“农场需要照看,我需要你帮忙。”“即使这样,也不用这么早走啊。还有,我也想参加巡逻。”“我们现在就走,”父亲不容商量地回答,又柔声劝道:“我们明天早上再来,你会有足够时间去跟村长报名的,也会有足够时间玩。好了,五分钟后在马厩等我。”“你跟我们一起报名吗?”塔离开后,马特问珀林,“我打赌这件事在双河前无古人哦。哈,在暗礁渡口那里可能会见到军队,或者知情人,甚至可能遇到巧手族人!” “只要鲁罕先生不需要我帮忙,”珀林缓缓说,“我就报名。”“那场战争在希尔丹,”岚没好气地说,他意识到自己太大声,赶紧压低,“那场战争在希尔丹,而那些艾塞达依?光明才知道她们在哪。在这里的只有那个黑骑士,你忘了吗?”“抱歉,岚,”马特喃喃道,“可是对于日复一日地帮我爸爸给奶牛挤奶的我来说,像这样的机会不常有的。”他发现伙伴们都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就挺挺腰道,“啊,我真的每天都有给它们挤奶啦。”“这个黑骑士,”岚提醒他们,“如果他伤人怎么办?”“也许他是个逃难的?”珀林猜道。“不管他是什么,巡逻队一定能发现他。”“也许吧,”岚说,“但他好像能随心所欲地消失。他们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个人的话会好些。”“我们报名参加巡逻时告诉艾’维尔先生吧,”马特说,“他会知会村议会,这样所有巡逻队员都会知道。”“告诉村议会?”珀林不能置信地说,“村长不大笑一顿就是我们好运了。鲁罕师傅和岚的父亲都已经认为我们只是眼花。”岚叹道:“要说就今天去说吧,迟早是要被笑的。”“也许吧,”珀林斜瞥了马特一眼,“我觉得应该先再找找看还有谁见过那家伙的,今晚我们反正会见到村里所有的人。”马特皱起了眉头,但没说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珀林说要再找目击者的言下之意。“反正村长明天也不会比今天笑的更过分,”珀林看到岚犹豫,就补充道,“我会尽快找到其他目击者的,能超过村民人数一半以上就最好了。”岚终于点点头,他几乎能想象出艾’维尔先生大笑的样子。找更多证人并没有坏处,既然他们三个看到那个家伙,当然其他人也能看到,他们一定能。“好吧,明天。你们俩今晚尽量找人,明天我们一起去见村长,然后……”他们静静地看着他,虽然没有说,但是眼里明白在问:万一找不到其他目击者呢?岚也不知道,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得走了,不然父亲该以为我掉到哪个地洞里去了。”在他们的道别声中,他向马厩走去,菲恩那辆轮子比人还高的马车还停在原地。 马厩建得长而窄,高高的屋顶上铺着茅草,马棚分列两边,堆满稻草。马厩里只有从两边入口透进来的光,很昏暗。小贩的八匹马正在大嚼草料。艾’维尔先生养的六匹结实的德胡兰马也在,每当某个农夫装了太多货物自己的马拉不动时,就会来租用它们。另外还有三匹马,岚从马儿的样子就能猜出它的主人:其中一匹个头高大,胸肌厚壮的黑色牡马不时地使劲甩头——这一定是兰恩的马。另一匹圆润的白色母马脖子弯弯,欢快地跺着小步像舞中的女孩——这只能是茉莱娜的马。第三匹四肢修长,瘦瘦的,脏脏的棕色阎马——跟索姆•墨立林的形象完全吻合。 塔站在马厩后半边,牵着贝拉,正轻声跟胡和泰德说话。岚刚进来没走几步,父亲就对马夫点点头,带着岚和贝拉出去了。 他们默默地给贝拉上好马具,塔看起来正在思考,岚不敢打扰,也实在不指望能说服父亲黑骑士的事,这比说服村长难多了。等明天吧,马特和珀林一定能找到其他证人。希望如此。 马车摇摇晃晃地上路了,岚从车后取出弓箭,边走边把箭袋挂在腰上。当他们走过村庄的最后一排房屋时,他搭好一枝箭,半举起弓。视线所及范围内大部分是光秃秃的树木,但是他紧绷着肩膀,因为黑骑士很可能突然袭击,必须随时做好射箭的准备。但他心里知道自己不能长时间地拉着弓弦。这把弓是他亲手做的,这一带除了塔和他自己以外很少人能把它的弦拉满。他四处张望,此刻他们身处森林中,斗篷在风中“啪啪”作响。他试图把黑骑士逐出脑海,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这可不容易。“父亲,”他终于把视线从林中收回看着塔,“我不明白村议会为什么要单独盘问帕丹•菲恩。依我看,你们的决定完全可以在盘问他之前就作出。村长当时的样子把大家都吓晕了,以为艾塞达依和伪龙神马上就会到双河来。”“人是很奇怪的,岚。多数人都是。比如说,哈罗尔•鲁罕。他是个强壮又勇敢的男人,但是却惧怕杀生,一见血就脸色苍白。”“那又如何?人人都知道鲁罕先生怕血,除了库林和康伽两家人,没有人对此有意见。”“你听我说,伙计。人们常常不会像你所以为的那样思考和行动。村里的那些人们,即使冰雹砸毁田里作物,狂风卷走所有屋顶,狼群猎杀过半家畜,他们也可以卷起衣袖,一边抱怨,一边重头开始。但是,一旦提到希尔丹的艾塞达依和伪龙神,他们马上就能想到希尔丹其实离这里不远,就在暗影森林的另一边,而从塔瓦隆到希尔丹的直线路径就在这里往东一点。虽然事实上艾塞达依是不可能直线穿越荒野的,她们必须取道卡安琅和路伽,但是他们不会这样想!到了明天一早,过半村子的人都会认为这场战争已经降临到我们头上了,要花好几星期才能让他们相信那不是事实,这个春诞可就够受的了。因此布兰在他们自己发挥想象之前就替他们作出了判断。“他们会看到村议会已经开始处理此事,并且接受我们的决定。他们选我们做村议会是因为信任我们可以为大家妥善处理事情,他们愿意听从我们的意见。我猜他们甚至也会听从辛的意见,虽然他跟我们其他人格格不入。不管怎样,他们将被告知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并且会这样相信。并不是说,他们自己不能得出同样结论,而是这样做的话就不会糟蹋了难得的节日,而且大家都不用为了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白担好几星期的心。即使战争真的蔓延到这里,巡逻队也会及时发觉,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作准备。不过我真的认为这不会发生啦。” 岚鼓起脸颊长呼一口气,当村议会议员比他想象的复杂这么多。马车“隆隆”沿着采石路前进。“除了珀林,还有谁看到那个怪骑士了?”塔忽然问道。“还有马特,但是——”岚眨眨眼,颇为意外地看着走在贝拉前面的父亲,“您相信我?啊,我要回去告诉他们。”说着转身就想往村里走。 “慢着,伙计,慢着!”塔赶紧喊住他,“我到现在才跟你说是有原因的。”岚只好继续跟着马车走,贝拉很耐心地拖着它。“您为什么改变想法了?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其他人?”“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至少珀林会的,马特就难说。这件事确是应该尽快通知其他农场,但是这样一来,用不了一个小时,艾蒙村所有十六岁以上,或者至少那些已经能独立的人,都会知道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隐藏在附近了。大家不会希望他打扰我们过节的,要知道这个冬天已经够吓人的了。”“过节?”岚喊道,“如果您见到他,您一定不会愿意让他靠近十里、甚至百里以内的。”“也许是吧,”塔平静地回答,“他可能是希尔丹来的逃难者,也可能是个以为这里比拜尔隆,或者暗礁渡口更容易偷东西的贼。只是,这附近的人家都没什么可偷的东西。如果他是逃避战争的……嗯,总之没有必要吓唬大家。一旦巡逻开始,就能找到他,或者把他吓走。” “我宁愿是把他吓走。但是您今早明明不相信的,为什么现在又信了?”“我得相信自己的眼睛,伙计,当时我什么都没看到。”塔摇摇头,灰白的头发飘动着,“看来只有年轻人能看到这家伙。今早哈罗尔•鲁罕提起珀林被影子吓到的事,大家一说起来,原来钟•坦勒的大儿子勒姆,还有沙米尔•克拉唯的儿子班利都看过那人。既然你们四个年轻男孩都说看到了,我们就得考虑真的有这样一个家伙存在。当然,辛还是不相信。不论如何,这是我们要回家的原因。我们俩都不在家的话,如果那个人到咱们农场捣乱怎么办呢。若不是为了节日,我明天也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班和勒姆也看到了,”岚说,“我们三个本来打算明天去告诉村长的,还很担心他不相信呢。”“我们头发虽然灰白,但是脑子仍旧灵活,”塔淡淡地说,“你尽管睁大眼提防,如果他再出现,也许我也能看到。”岚照做。他突然发现自己脚步轻松多了,肩膀也不再紧绷。虽然他还是很害怕,塔和他跟早上一样独自走在采石路上,但是现在他觉得背后有整个村子在支持他。其他人知道并且相信这件事,这使他安心多了。不管这个黑骑士想做什么坏事,艾蒙村的人们也能对付,只要大家在一起。<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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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春诞前夜



马车到达农场的房屋时已经快到傍晚,太阳低低地挂在半空。在双河这里,一座农屋通常居住着三、四代人:姑妈伯母、叔父姨丈、兄弟姊妹、侄子外甥都在一起,因此经年累月越建越大以容纳大家庭。像塔和岚这样两个男人独自在西树林开垦的是异数,因此他们的农屋也比较小,多数房间都在一楼,以规则的长方形为主。有两个睡房,尖塔状茅草屋顶下的空间正好作阁楼储藏室。虽然冬天的冷风把外墙涂的石灰保护层几乎全部刮掉了,但是这座屋子的状况还是相当不错,屋顶的茅草仍然很牢固,屋门和窗户也很结实,开关灵活。屋子、畜舍和石砌羊圈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农家庭院,几只鸡正在刨地找虫子吃。羊圈外面有一个开放式的剪毛棚和一个石制喂食槽。庭院和树林之间是有着圆锥屋顶和厚实墙壁的加工棚。双河的农夫们都靠出售羊毛和烟叶来帮补家用。 岚看了看羊圈里的黑脸羊们,只有几只长着巨大羊角的公羊和他对视,其它大部分都安逸地躺在地上,或者在喂食槽前吃东西。它们的卷毛已经长得很浓密,可现在天气还是太冷,所以不能剪掉。“我想那个黑骑士没有到这里来过,”岚对父亲喊,“如果他来过,这些羊不会这么安稳的。”塔的手里拿着长矛,正在沿着屋子仔细巡视,他特别仔细地检查地面的痕迹。听到岚的话,他点点头,但是没有停下来。绕着屋子查看了一遍后,又绕着畜舍和羊圈做了同样的检查,也是特别注意地面。最后还检查了熏制室和加工棚。接着他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双手合成杯状捧起一些,仔细闻闻,再小心地用舌尖试了试。然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口气把水喝掉了。“我看他真的没有来过,”他跟岚说,双手在外套上擦干,“这些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人啊马啊,把我弄得疑神疑鬼的。”他把剩下的水倒到另一个桶里,一手提着它,另一手拎着矛往屋里走去,“今晚我们吃炖肉吧,还有空余时间可以作些农活。”岚做了个鬼脸,惋惜这个春诞前夜不能留在艾蒙村。不过塔是对的,农场里总有做不完的活,刚做完这一件,又有另外两件等着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弓箭带在身边。万一那个黑骑士真的来了,他可不愿意空手面对他。 首先是贝拉,他为它解下马具,带它到畜舍里奶牛旁边的畜栏里,给它用稻草和刷子擦身,再爬上阁楼为它拿草料,还添了一满杓燕麦。他们剩下的燕麦也不多了,即使天气很快转暖,也可能撑不到新麦收割。至于奶牛,他今天一早已经给它挤过奶了,很少,只有平常出奶量的四分之一不到,如果冬天继续下去,它大概也很快就要断奶了。羊圈的喂食槽里已经添了够吃两天的食物。它们本来早该被放到牧场去了,但是今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个地方能长出足够的草来担当牧场。他给它们加了水后去捡鸡蛋,只有三个,这些母鸡们越来越会藏蛋了。然后,他拿起锄头向屋后的菜园走去。塔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坐到畜舍前的长凳上开始修补马具,他的长矛就摆在身旁。这使得岚觉得很安慰,因为他自己的弓箭就一直带在身边。菜地里新长了些杂草,但是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卷心菜依然小得可怜,几乎只露出一点点芽;至于甜菜更连芽都没冒出来。幸而他们只是撒了一部分种子试验一下,带着些许希望看看寒冷会否及时退去,以便在储粮吃光之前可以有一点收成。很快菜地就锄完了,要是往年他会很高兴能这么快完成,今年他只担心万一真的什么都没长成该怎么办。这些事想起来就让人忧心。 下一件事是劈柴。对岚来说劈柴是件累人的活,可是抱怨并不能暖和屋子,他只好拿起斧头,把弓箭摆在劈柴的木墩旁开始工作。在木柴之中,松木可以燃烧得很快,火焰很猛;橡木则可以烧很久。不一会儿他就热得要脱掉外套了。劈好的木柴都堆在屋子的墙脚,那里已经堆了很多,一直堆到屋檐下。往年这时候只要留下很少的木柴就够了,今年却不行。劈柴,堆柴,劈柴,堆柴,岚做得入了神,直到塔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才从挥舞斧头的节奏和堆木柴的重复动作里惊醒,他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灰蒙蒙的暮色在他劈柴的期间已经降临,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满月挂在树梢上,闪着苍白的微光,圆滚滚的像是随时会掉到他们头上。风更冷了,碎云在黑暗的空中飞速移动着。“我们洗手去吧,伙计,然后吃晚餐。我还烧了热水,睡觉之前咱们洗个热水澡。”“只要是热的,什么都好,”岚抓起外套披在肩上,他的衬衣被汗湿透,刚才他挥舞斧头的时候没什么,现在一停下来,就觉得风吹在身上快把他冻成冰块了。他忍住了一个呵欠,打着冷战收拾东西:“我还要好好睡一觉,大可以一觉睡过春诞哦。”“这个啊,我们打个赌如何?”塔微笑道,岚也以微笑回应。就算他一个星期没睡过觉,也不会错过春诞的。没有人会。屋里点了很多蜡烛,壁炉也生了火,因此主房里十分温暖舒适。房子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橡木餐桌,周围放着高背餐椅,足够让十二个或者更多人同时进餐。不过,自从岚的母亲去世以后,这里很少能有这么多客人。房里沿着墙壁摆放了几个手工不错的柜子和箱子,多数都是塔自己做的。壁炉前斜放着塔的“读书专用椅”,上面垫着软枕。岚则喜欢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书。书架站在门边,比起酒泉旅店里的书架要小多了。在这里要买书可不容易,因为很少小贩会带书来卖,即使有也只有几本,因此十分抢手。这间屋子跟其他有主妇打扫的屋子相比,也许不算十分整齐。桌上是塔的烟枪和一本《詹•远行者游记》;读书专用椅的枕头上有另一本木皮装订的书;一件待修理的马具零件放在壁炉前的长椅上;还有,餐椅上堆着一些要修补的衣服。但是除此以外,屋里干净温馨,令人安心。在这里,很容易就能忘掉屋外的冰天雪地,没有伪龙神,没有战争和艾塞达依,也没有黑骑士。炖锅里传来阵阵香气充满房间。岚快饿坏了。父亲拿起一个长柄木勺搅拌锅里的炖肉,试了一下味道说:“再炖一会儿吧。”岚在门旁的水缸里舀水随便洗了洗脸和手。他最想要的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洗掉汗水和冷意,不过要把浴室的大浴缸烧热得花些时间,他只好等。塔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一把大钥匙,跟他的手掌差不多长,把前门用一个大铁锁锁上了。他回答岚提问的眼神道:“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可能我只是小题大做了,也可能是这鬼天气让我的心情变坏,总之……”他叹了口气,手里轻轻地抛着这把钥匙,“我去查看后门。”说完便向屋后走去。在岚的记忆里,这两扇门从来没有上过锁。双河的人们从来不锁门,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这个需要。头上,塔的睡房里传来刮擦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被拖动。岚皱了皱眉,除非塔忽然决定要改变家具的摆放位置,不然,这声音只能是父亲正在把他床下的旧箱子拖出来。这是另一件岚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事。他打了一小壶水挂到火上烧,准备泡茶,然后摆放餐具。这些碗和勺子是他自己雕的。主房的窗户还没关上,岚不时地看看窗外。天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到月影。那个黑骑士很容易就能隐藏在这样的黑暗里,但是他尽量不去想这种可能性。当塔回来时,岚吃惊地看着他。只见他腰上斜斜地围着一条阔腰带,挂着一把剑,黑色的剑鞘和剑柄上都有一只青铜苍鹭。岚只见过商人的护卫佩剑,当然还有兰恩。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父亲也会拥有一柄剑。除了那两只苍鹭,这柄剑看起来和兰恩的一样。 “您从哪儿得到这东西的?”他问道,“从小贩那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塔缓缓抽剑出鞘,火光沿着剑身跳跃闪动。和这比起来,那些商人护卫配的剑粗糙多了,剑上虽然没有镶嵌宝石或黄金,但是看起来十分华丽。这是把单刃剑,剑身略微弯曲,上面又刻了一只苍鹭。剑柄上刻着编织羽毛状的防滑纹。看起来它似乎比商人护卫配的剑脆弱,他们的剑大多是双刃的,很厚,结实得可以拿来砍树。“我是在很久以前得到它的,”塔回答,“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确实买贵了,花了两个铜币;你母亲不同意我买,你知道,她总是比我明智。但当时我很年轻,而且这看起来值这个价。她一直想让我摆脱它,而且不止一次我觉得她是对的,我早该把它送人了。”剑身反射着火焰,像是在燃烧一般。岚一直都梦想能拥有一柄宝剑,他不能置信地反问:“送人?您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一柄剑送人呢?”塔轻轻笑了:“它对牧羊有什么用呢?也不能用来犁田或者收割。”他盯着这柄剑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考自己拿着它要做什么。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万一我不是被幻觉迷昏了头,万一我们的运气变差,那么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就该庆幸我把它保留至今。”他把剑滑回鞘中,在衬衣上擦了擦手,做了个怪脸,“炖肉可以吃了,我去上菜,你去泡茶。”岚点点头,去拿茶叶罐,但是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塔为什么要买剑?他想不出答案。还有,是在哪里买的?离这里多远?这里没有人离开过双河,或者说,很少人离开过。他一直模糊地知道他的父亲是那少数人之一,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外来人。但是一柄剑……?等他们坐下来后,他有一堆的问题要问。水已经烧开,他用布包着水壶的手柄把它提起,热气迎面而来。他刚直起腰,大门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门锁“咔咔”作响。岚吃了一惊,把那柄剑,还有手里的水壶都丢到了脑后。“是邻居?”他不太确定,“是道特立先生来借……?”但是道特立的农场即使是在白天到这里也要花一个小时的路程,那是离他们最近的农场了。姑且不论欧伦•道特立有多么厚脸皮爱“借”东西,他不至于会在天黑之后离开家。塔轻轻把盛满炖肉的大碗放在桌上,慢慢向门口走去,双手握着剑柄:“我想不是——”话没说完,门就被撞开了,门锁的碎片打着转滑过地板。一个比人类巨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身穿及膝黑盔甲,手腕、手肘和肩膀都有金属护甲。一只手抓着一把镰刀似的大剑,另一只手挡在眼前一时没法适应屋里的光亮。一开始岚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论这是什么东西,只要不是黑骑士就好。然后,当他看清楚,那个已经碰到门框上边的脑袋上长着一只弯曲的公羊角,本应是嘴和鼻子的地方被长满毛的动物口鼻代替以后,吓得大喊一声,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一壶热水砸向那个半人不人的脑袋。滚烫的水正正浇在了怪物脸上。它疼得大声咆哮,那完全是动物的吼声。水壶飞出的同时,塔的剑也出鞘了,吼声断然转成咕噜声,巨大的身躯向后倒去。它还没有完全倒地,另一只已经把爪子伸进门试图闯进来。塔再次挥剑,岚只来得及瞥见一个畸形的脑袋和上面钉子般的角。两副躯体堵在门口,暂时挡住了后来者。他听到父亲冲着他大喊。“快跑,伙计!躲到树林里去!”门外,其他的怪物正在把倒下的同伴拉开。塔蹲身“喝——”地一声用肩膀把大餐桌顶翻增加了门前的混乱,“太多了,挡不了多久的!快到屋后去!快!快!我马上就来!”岚下意识里对自己马上就转身逃跑感到羞耻,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想留下来帮助父亲。然而恐惧紧紧攥着他的喉咙,双脚不由自主地带着他冲出主房,以这一生最快的速度冲向屋后,耳边不断传来撞击声和呼喊声。他跑到后门前,但是门刚刚被塔用铁锁锁上了。他马上冲到旁边的窗前,一把推开窗扇收起窗帘。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圆月和流云在院子里投下大片移动阴影。只是影子而已,他告诉自己,只是影子。后门忽然吱吱作响,外面有什么人或是东西想推开它。岚只觉得口里发干。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门框都被晃动了。他像野兔出笼般飞快地从窗口滑了出去,蹲伏在窗下。屋里传来木头碎裂的巨响。他小心翼翼地探头用一只眼睛从窗角往屋里看。在黑暗中,他看得不太清楚,但是也已足够:屋门斜挂在门框上,几个影子谨慎地在屋里移动,低声用“咕哝”的声音交谈。岚一句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听起来十分刺耳,人类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斧头、矛和钉状东西偶然反射着月光。靴子刮擦着地板,夹杂着规律的像是蹄声的‘嗒嗒’声。他用口水湿了湿嘴,深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大喊:“它们从后面进来了!”声音嘶哑,但是他至少大声喊出来了,他原以为自己办不到的,“我在屋外了!快跑啊,父亲!”话音一落,他就马上飞速逃离。身后传来沙哑的呼喊声,喊着陌生的语言,还有响亮刺耳的玻璃碎裂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在他身后落地。他猜那些怪物们把窗户砸破了,但是不敢回头看。他像只试图摆脱猎狗的狐狸,先假装像树林跑去,冲入最靠近的一个月亮投下的阴影里以后,马上趴倒,转向畜舍旁的更大的阴影爬去。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吃惊之下他拼命挣扎,也不知道是想战斗还是挣脱,好一会儿他才弄清楚自己在跟塔新削的锄头柄扭打。白痴!他躺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像库林一样的笨蛋!他好容易才平息下来,继续沿着畜舍的后面往前爬去,拖着那根锄头柄。这东西也许没什么攻击力,但总比没有好。他小心地从畜舍墙角望向院子和屋子。那些从后屋跳出来追他的怪物们没了踪影,但它们肯定正在四处搜寻他,随时可能找到这里。左边的羊圈里传来羊群受惊的“咩咩”叫声和慌乱的踩踏声。前屋的窗里影子闪来闪去,夹杂着金属的撞击声。突然,其中一扇窗子被撞破了,塔随着玻璃和木头的碎片一起飞出来,手里仍握着剑。他稳稳落地,但是并不马上跑离屋子,而是转身向屋后跑去。屋里的怪物们也跟着从窗户和门口挤出来。岚起初怀疑自己看错了。为什么他不赶快离开?然后他想起来了,塔刚才听到他的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父亲!”他赶紧大喊,“我在这里!”塔猛地换了个方向,但不是朝着岚这边,而是远离岚的方向。“快跑!伙计!”他喊道,剑尖指向前方,“躲起来!”十来个大家伙追着他,嘶哑的喊叫和尖声的嘶吼充斥夜空。岚缩回畜舍背后的阴影里,万一屋里还有怪物,这时也无法看见他。在这一刻他是安全的,而塔正在用自己引开那些东西,身处危险中。他握紧手里的锄头柄,无声地自嘲:锄头柄?拿着一把锄头柄去跟那些怪物搏斗?这可不是跟珀林拿铁头木棍玩耍啊。但是他也不能让父亲独自面对怪物。“只要我运用抓捕野兔时的潜行技巧,”他悄声对自己说,“它们就不会发现我。”夜空中回荡着怪诞的叫声,他咽下一口口水,“它们真像一群饿狼。”他无声地滑离畜舍,向森林滑去。手里紧紧攥着锄头柄,用力得手掌生疼。刚刚进入树林的怀抱时,他觉得稍微安心。树木应该能把他藏起来。但是当他继续往里前进时,林子里的黑影随着月影的移动不时地变幻,树木若隐若现像是藏着恶意,枝桠狰狞地向他伸来。是幻觉吗?他似乎听到它们阴狠地狞笑着等待他。追赶塔的那班怪物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然而在一片沉寂中稍微有点风声也让他缩起来半天不敢动。他尽量贴近地面,移动得越来越慢,连呼吸都尽量压抑,生怕连这么小的声音都会被听见。突然,后面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铁钳似地夹住了他一只手腕。他狂暴地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手向后乱抓,试图抓住攻击者。“别扭断我的脖子,伙计。”耳边传来塔嘶哑的轻语。岚一下子放下心来,全身立刻松软无力。父亲放手后他掉下来四肢着地,大口喘着粗气,像是跑了几百里般虚脱。塔在他身边斜躺下,靠在一只手肘上。“要是我意识到你这几年已经长大了,我就不会捂住你的嘴。”塔轻声说,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但是我必须确保你不会喊出声来。有些半兽人的听觉比狗还灵敏。”“半兽人仅仅是……”岚没能说下去。它们不再仅仅是故事了,从今晚开始再也不是。那些东西可以是半兽人,甚至可以是暗黑魔神。“您肯定吗?”他耳语道,“我是说……真的是半兽人?”“我肯定。虽然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到双河来的……今晚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半兽人,但是我跟那些见过的人谈论过,所以我对它们有一些了解,这也许能救我们的命。你仔细听好了。半兽人的黑夜视力比人类强,但是它们受不了光亮。这大概是我们刚才能从这么多只手里逃脱的原因。有些半兽人可以靠气味或者声音追踪,但据说它们很懒。只要我们能躲开它们足够长的时间,它们就会放弃。”这番话没让岚觉得好过多少:“故事里说它们憎恨人类,是暗黑魔神的仆人。”“要说到夜之牧者(译者:见名词解释)的兽群,半兽人一定是其中之一。据说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只有那些被它们惧怕的指挥者才能信任它们,但也不长久。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岚打了个冷战,他可不愿意遇到这个被半兽人所惧怕的指挥者:“您说它们是否还在找我们?”“不知道。它们看起来不太聪明。我轻易就把追赶我的那一帮骗往山脉那边去了。”塔伸手在身体右侧摸了摸,又把手伸到眼前看,“希望它们真的往那里追去了。”“您受伤了!”“小声点。只是划到了,现在没法包扎。还好,天气好像变暖了些,”他长舒一口气躺下来,“在外面过一晚也不错。”岚早就在想,要是把外套和斗篷也带出来就好了。虽然树木挡住了大部分的冷风,但是漏进来的一点仍然像冰刀那么难受。他略略犹豫,伸手摸了摸塔的脸,被烫得一缩:“您在发高烧!我要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等一等,伙计。”“不行,路很远,天又黑。我们得马上走。”他爬起来,伸手想把父亲扶起。塔紧咬牙关,发出痛苦的呻吟,吓得岚赶紧把他放下。“让我歇一会,孩子。我很累。”岚急得挥拳砸自己的大腿。如果现在是在温暖的屋里,靠着炉火拥着毛毯,有足够的水和柳树皮清理包扎伤口,他将很乐意耐心等到天亮才让贝拉把塔带到村里。但这里没有火,没有毛毯,没有马车,更没有贝拉。这些东西都在农屋那里。如果他不能移动塔,那么就把这些东西,至少是其中一些,带到这里好了。只要那些半兽人走了就可以去拿,它们迟早要走的。他看了看手里的锄头柄,把它扔下,伸手拔出塔的苍鹭宝剑。剑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微光,长长的剑柄握在手里感觉很奇异,剑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很陌生。他对着空气挥舞几下,叹叹气停下来。砍空气很容易,砍半兽人?到时候他可能只会转身逃跑,又或者吓呆了被对方……不要胡思乱想!他制止自己,这没有任何好处。他站起身正要走,塔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去哪?”“我去拿马车,”他柔声道,“和毛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毫不费劲就能把父亲的手拉开,“您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回来。”“要小心。”塔微弱地叮嘱。月光下岚看不清父亲的脸,但他知道他正看着他。“我会的。”他想,我会像一只探索鹰巢的老鼠那么小心。静悄悄地,岚没入黑暗中。他回忆起幼年无数次跟伙伴在树林里玩捉迷藏的情景:费尽心思地隐藏自己,同时追踪别人,直到从背后把手放到对方的肩膀上就算赢。但是,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他蹑手蹑脚地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一边努力想做个计划。当他到达树林的边缘时,他已经想出又丢弃了十来个计划。所有事情都取决于那些半兽人是否已经离开。如果它们已经走了,他就只要直接走进屋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如果它们还在……他只能空手回到塔的身边,虽然他不想那样,但是如果他被杀死,塔怎么办。他朝农屋张望,只能看到黑乎乎的畜舍和羊圈,前屋的窗户和大门透出光亮。里面只有父亲点的蜡烛,还是说,半兽人正在那里等待?一只夜鹰忽然尖声鸣叫,他被吓得跳了起来,靠在树上发抖。这样下去,他哪儿也去不了。于是,他趴到地上,笨拙地把剑拿在身前,开始向屋子爬去,一直爬到羊圈背后。他蹲伏在石墙边,竖起耳朵聆听:没有任何声音。他缓缓地抬起身子,探头从墙上看出去。院子里没有任何物体移动,窗户和门那边也没有任何影子晃动。先取贝拉和马车,还是先取毛毯和其他东西?畜舍那边漆黑一片,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在里面,如果遇到偷袭,肯定来不及躲开。所以,还是先取屋里的东西吧,至少他可以看得见。当他压低身体时,忽然停住了。没有任何声音?羊群都已经安定下来睡着了?不像,因为不论是多晚的深夜,总会有少数几只羊是醒着的,它们会悉悉嗦嗦地走动,不时地“咩咩”叫。他可以勉强看到羊圈里的羊群,其中一只躺得离他很近。他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地把身体撑到墙上,伸出手去摸这只最近的羊,手指碰到软软的羊毛,是湿的,羊一动不动。他觉得肺里的空气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飞快地缩回手,落回墙外时几乎把剑丢掉。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颤抖着,他在地上把手上的液体擦掉,拼命告诉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些半兽人已经屠杀过了,走了。他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匍匐着穿过院子,一边努力把所有方向的情况都看在眼里。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希望自己是一条蚯蚓。到达屋子后他紧靠着墙躺在破碎的窗户下面,再次仔细聆听:里面只有“嗒嗒”的滴血声。他慢慢抬起身子向里探视。炖锅底朝上扣在壁炉里,地面上到处是木碎,所有的家具都被打烂了。餐桌断了两条腿;每个抽屉都被拉出来砸碎;每个柜子都被打开,柜门被扯坏,里面的东西被扔到地上,还铺了一层白色的粉状物,大概是面粉和盐。四具扭曲的半兽人躯体躺在这些家具残骸之中。岚认出其中一只有公羊角的,其余的样子都差不多,人脸和动物口鼻、角、羽状物、皮毛等令人恶心地混合在一起。它们的手,像扭曲的人手。其中两只穿了靴子,另外两只长着蹄子。他瞪大眼呆看着这些怪物,眼睛生疼。它们都一动不动,应该是死的,岚心想,塔还在树林里等着,去吧。他从前门跑进屋里,迎面扑来的恶臭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作呕,这就像是一个数月未打扫过的马厩的臭味。墙壁也被涂得乱七八糟。他改用嘴呼吸,匆忙地在一团乱的地上翻找本来是放在其中一个柜子里的水袋。身后竟然传来声响!岚大吃一惊,血液都冷了。他急转过身去,差点绊倒在地。站稳脚后,他紧咬牙关阻止它们打颤,无声地哀叹着。一只半兽人正爬起身来,它眼窝深陷,但是下面又突出一副狼的口鼻,双眼冷漠无情,毛茸茸的尖耳朵不停地抽动,脚上长着山羊蹄。身上穿着跟它的同伴一样的黑色盔甲和皮裤,也配着一把镰刀状巨剑。它咕哝了些什么,然后说,“其它人跑了,纳格留下,纳格聪明。”它的话从一张非人的嘴里说出来,发音怪异而难懂。岚猜它的语调大概是想表达安抚,但是它那肮脏的牙齿又长又尖,随着它说话一闪一闪实在起不了任何安抚作用。“纳格知道总会有人回来。纳格等待。你不需要剑。把剑放下。”半兽人不说,岚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双手握着塔的苍鹭宝剑挡在身前,剑尖指着这只巨大的怪物。它比他高大得多,长着厚重的胸膛和粗大的手臂,鲁罕先生跟他比只能算是小矮人。“纳格不伤害。”它逼近一步,做着手势,手背的黑毛又粗又密,“你把剑放下。”“退后,”岚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Vlja daeg roghda!”它吼道,但是马上又龇牙咧嘴地笑道,“把剑放下。纳格不伤害。迷惧灵要和你说。”它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其它回来,你和迷惧灵说。”它又向前一步,一只大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你把剑放下。”岚舔舔嘴唇。迷惧灵!?(译者:见名词解释)传说里最恐怖的角色也出现了。如果黯者也来了,半兽人就根本不算什么。他必须逃离这里,但是,只要半兽人一抽出它的巨剑,他就没有任何机会了。所以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好吧,”他缓缓放低双手,但是暗中更用力攥紧了剑柄,“我和它谈。”狼笑瞬间变成咆哮,半兽人向他猛扑过来。岚从没想过如此巨大的身躯竟能如此敏捷,他绝望地把剑往前一送。怪物的身躯撞上他,把他“砰”地推到了墙上。他们一起滚倒在地,半兽人在上面,把岚压得几乎窒息。他发狂地挣扎,拼命躲开要捏碎他的大手和血盆大口。突然间半兽人一阵痉挛,然后就不动了。岚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无法置信地躺着,但很快他醒悟过来,赶紧爬离这具尸体——这次它真的是尸体了。苍鹭宝剑的剑刃淌着血从半兽人背部正中伸出:他终于及时把剑竖了起来。鲜血粘满岚的双手和衬衣的前襟,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用力吞咽才没有吐出来,全身仍然不停地颤抖着。这次总算逃得一命。他想起这个半兽人说过“其它会回来”,其它的半兽人会回到这里来,还有一个迷惧灵,一个黯者。传说里黯者身高二十尺,双眼冒出火焰,以阴影为坐骑,只要转个身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墙壁可以阻挡它的去路。他必须拿到需要的东西然后尽快离开。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半兽人的尸体翻过来——它的双眼圆睁瞪着他!岚几乎拔腿就跑,好容易才镇静下来告诉自己这双眼睛如今只是瞪着死神。他环顾四周,看到原本堆在餐椅上待修补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散在地上。他用这些碎布把手擦干净,把剑拔出,擦掉上面的血迹后不情愿地把布丢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没空理会是不是整洁了,过后也不知道要怎样折腾才能令这里恢复得可以重新居住,这难闻的臭气说不定已经渗到木板里了。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没有时间整理,甚至可能没有时间做任何事了。他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心里知道自己肯定会忘了这一样或者那一样,但是塔正在等他,半兽人正在回来,只能想到什么拿什么。首先是睡房里的毛毯,然后是干净的布用来包扎伤口,接着是外套和斗篷,以及放牧时用的水袋。虽然不知道几时才有机会,他还是带了一件干净衬衣,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把身上的血衣换掉。最后只有柳树皮和其他的药物没拿了,但是这些东西在另一个房间,那里漆黑一片,他终于没敢去取。壁炉旁的水桶奇迹般地完整无损,里面是塔下午刚打的水。岚把水袋装满,胡乱洗了洗手,再一次迅速搜寻了一下看看是否忘了什么。他在一地碎片里发现了他的弓,整齐地从最粗的地方断成两截,他抖着手把它丢下。所取的东西应该足够用了,他飞快地把所有东西打成包袱向门口走去。离开前他又在地上发现了一盏手提灯,里面还有油。于是他用蜡烛把它点着后把灯罩盖上,即为了挡风,也为了防止被发现。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剑,他匆匆向畜舍走去。不知道那里还剩下些什么?羊圈里的情形使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他需要一辆马车把塔送往艾蒙村,需要贝拉。带着些微的希望,他往畜舍走去。舍门开着,在风中“吱吱”轻响。里面似乎没什么异样,但是畜栏是空的,栏门倒在地上,贝拉和奶牛都不见了。他快步走到畜栏后部,却看到马车歪在地上,半数轮辐都离了轮框,其中一根车轴已经被砍断。岚感到绝望,没有马车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把塔送到村里,就算塔能忍受被他背着的痛苦,他也不一定能背这么远,何况,疼痛说不定比高烧更快杀死父亲。然而,这又是唯一的办法,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转身准备离去,目光落在地上:被砍掉的车轴倒在散落的稻草上——他忽然笑了。迅速地,他把灯和剑放下,跑到马车前奋力把它扳起来,这一来又弄坏了更多轮辐。然后他蹲身用肩膀把它往另一边推翻,露出没有毁坏的车轴。他一把抓起剑,朝着它砍去。使他高兴的是:大片碎步应剑飞出,不用几下车轴就被砍断了。他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宝剑。要知道车轴可是用老岑树木做的,十分坚硬,即使是用上好的斧头来砍也不可能这么利落。剑刃还是那么明亮锋利,他用拇指轻轻触摸它,马上就被划破了。他赶紧用嘴吮吸伤口。然而,没有时间在这里惊叹了,他把灯吹灭留在原地,抱起两根车轴,回到屋里把包袱取走。所有东西加起来不算很重,却很不好搬。如果拖着它们走会轻松些,但是那样会在地上留下拖痕。为了尽量避免留下任何痕迹,岚只好抱着它们走过田野,车轴在他臂弯里老是往下掉,进到林子里后更糟糕,不时地被树木绊倒。塔就在原地,一动不动。岚心里一慌,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伸手抚摸父亲的脸,他还活着,但是烧得更热了。塔醒过来,但是意识很朦胧:“是你吗,孩子?”他的呼吸十分微弱,“我很担心你,梦到许多天过去了。恶梦。”他轻声呢喃着又睡过去了。“别担心,”岚回答,把塔的外套和斗篷盖在他身上,“我尽快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说着,他不顾冷风把身上的血衣脱掉换上干净衣服。这时候丢掉这件血衣就像是刚洗了澡一般舒服,而且这样也不会把塔弄脏。“很快就能到达村里了,到时候我们就会安全,贤者会为我们打理一切,您放心,我们会没事的。”这个想法支撑着岚,他穿上外套,俯身为塔清理伤口。只要到了村里就会安全了,奈娜依会治疗塔。只要把塔送到那里就可以了。<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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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西树林



月色中岚看得不太清楚,但塔似乎只是在肋骨上被浅浅地划了一刀,伤口还不到手掌长。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父亲曾经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当时他连停下工作来清洗伤口都用不着。他匆匆地把塔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却没有找到其它伤口。再仔细检查这道仅有的划伤,才知道它看起来虽浅,却很严重,四周如火烧般滚烫。塔身上的高热已经令岚担心得喉咙发紧,而伤口附近的温度竟然更高。在这种程度的高热折磨下,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很可能被烧坏脑成为废人。岚从带来的布里取出一块浸湿,敷在父亲的前额上,然后尽量轻柔地为他清洗和包扎伤口,但是塔仍不时因为被触痛而发出痛苦的呻吟。树木影影憧憧地包围着他们,枝桠随风摆动像是在威胁一般。岚安慰自己道:半兽人回到农屋后,如果找不到他和塔,自然会离开。但当他想起屋里那荒唐无来由的大破坏,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以愚蠢地做这种以为它们不杀光所有人、打碎所有东西就会罢休放弃的假设。这太冒险了。它们是半兽人!光明在上,是半兽人啊!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走出来的怪物今夜破门而入!还有一个黯者!愿光明照耀我,一个黯者!忽然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手拿着尚未缠好的一头绷带发呆。他自嘲地想:哼,你像只被苍鹰影子吓呆的兔子。他生气地甩甩头,继续为塔包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不能使岚停止害怕。他知道那些半兽人回到农屋后,一定会开始搜索屋子附近的森林。被他杀死的那只半兽人的尸体将会证明他们没跑多远。天知道那个黯者会怎么做,能怎么做?还有,父亲说过半兽人的听觉非常灵敏。想到这里,他真想用手捂住父亲的嘴,好让他停止呻吟和呢喃。还有一些半兽人可以跟踪气味,对此他更是毫无办法。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去想这些没法解决的问题。“您要尽量安静,”他在父亲耳边亲声说道,“半兽人随时会追来的。”塔嘶哑着声音轻声说道:“你依旧这么可爱,卡丽,跟年轻时一样。”岚担忧地皱起了眉头,母亲已经去世15年了,父亲若以为她仍然在世,只能说明他的高烧比自己所想的严重许多。现在的情况下安静就意味着生命,要怎么使父亲安静下来呢?“母亲希望您安静下来。”岚耳语道,想起母亲他只记得她有一双温柔的手。他清一清喉咙:“卡丽希望您安静。来,喝下这个。”塔饥渴地喝着水袋里的水,但是没喝几口,就扭开头,继续喃喃自语。这次声音低多了,岚无法听清,也只能希望半兽人同样听不见。他迅速做着离开的准备。用三张毛毯把两根车轴缠成一个简易担架,他提着一头,另一头只能在地上拖,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又用腰带上别着的小刀把第四张毛毯撕成长带状把两根车轴绑在一起。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塔移到担架上,他的每一声呻吟都使岚心疼地暂停动作。一向坚强可靠、勇往直前的父亲此刻竟然如此虚弱,几乎使他失去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勇气。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不能停下。终于艰难地把塔安置在担架上了,岚稍稍犹豫,又把父亲腰间的挂剑腰带取下来围在自己腰上。围着它感觉很不协调,也使他觉得不自在。虽然腰带、剑鞘和剑加起来重量不大,但是当他插剑入鞘却觉得它如有千斤般沉重。他生气地责备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只是一把大一点的“餐刀”而已。他曾经多少次梦想自己腰挂宝剑去冒险?虽然农屋里的事情纯属运气,虽然在他的白日梦里他从不会害怕得牙齿直打颤,也不用一路逃命,父亲更不会命悬一线。但是既然他已经杀死过一只半兽人,一定也可以跟其它的半兽人战斗并且击退它们。他用最后一张毛毯为父亲盖上掖好,把水袋和其它衣服放在他身边,然后跪在两根车轴间,把毛毯带子绕在肩膀和手臂上,两手各自握着左右车轴,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大部分重量都压在肩膀上了,感觉不是太重。就这样,他拖着担架,以尽量平稳的步伐向艾蒙村出发。他已经想好了,就顺着采石路走,虽然危险,但比在漆黑的树林里迷路要好。黑暗中他没注意到自己很快就到了采石路边,还几乎走到了路上。当他发现后,大吃一惊,赶紧转身把担架拖回林中,紧张得喉咙像被拳头牢牢扼着。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努力平息狂跳的心。稍微平静下来后,他转向东边,在采石路边的林中向艾蒙村走去。在树林中前进比走在采石路上困难多了,尤其是在夜晚。但是除非发疯,不然决不能走到路上。岚当然希望一路上不要遭遇任何半兽人,最好连见也不要见到。但是他必须假设这些怪物仍然在追杀他们,并且迟早会想到他们已经往村子逃去,因为村子是他们最可能去的地方,而采石路是最可能走的路线。事实上,他还觉得自己走得太过靠近路了,夜色和树影都不足以藏身,任何人走在路上都可能看到他们。穿过树枝投下来的月光十分微弱,岚根本看不清脚下,只能靠猜测和试探前进。树根威胁着要绊倒他,枯萎的荆棘划破他的腿,凹凸不平的地面使他跌跌撞撞。每次车轴颠簸得太厉害,塔的喃喃自语就会被大声呻吟打断。尽管没法看清,他还是拼命睁大眼睛盯着前面的黑暗,竖起耳朵听着所有方向的动静。树枝的摩擦声,松针摇动的飒飒声都会令他停下来,屏息聆听,直到确定那只是风声而不是追杀者的声音,才继续走。渐渐地,他的手臂和脚开始觉得累了。晚风迎面吹来,带着他的斗篷和外套把他向后拉,本来很轻的担架现在不停地扯着他往地面坠,脚步因体力不支而更加摇晃。他咬紧牙关支撑着不要倒下,同时挣扎着向前拖动担架。要知道,他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床,先到艾蒙村跑了一趟,回来后还几乎把一天的农活都做完了。这时候,他本该轻松地躺在壁炉前看书,然后上床睡觉。但现实却令他在这里忍受彻骨的寒冷和饥饿。他自言自语地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从家里拿些食物,只需要多花几分钟而已。花几分钟找面包和芝士,半兽人不可能就恰好就在这几分钟之内回来的。即使只有面包也好啊。不过,只要能走到酒泉旅店,艾’维尔夫人一定会坚持要他吃一顿热辣辣的饭菜的,也许会是香喷喷的炖羊羔?还有她刚刚烤好的面包,以及热茶。 “它们从龙墙那边如潮水一般涌来,”塔忽然大声怒道,“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拉曼犯的罪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人?”岚不提防被吓了一跳,几乎摔倒。他疲倦地放下担架,稍事休息。毛毯带子在他的肩膀上勒出一道发烫的凹痕。他跪在塔的身边,耸动肩膀活动关节,一边摸出水袋,一边往路那边看,试图看清路上的情况。但是在黯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二十步以内,没有活动的东西,只有阴影。只有,阴影。 “没有半兽人涌过来,父亲。反正现在没有。我们很快就到艾蒙村的了,到那里我们就会安全。喝点水吧。”塔像是忽然恢复了力气般挥臂把水袋推开,一把抓住岚的衣领把他拉到身前,他的脸颊感觉到父亲身上的高热。“他们喊它们为野人,”塔急切地说道,“这群笨蛋以为自己可以像扫垃圾似的把它们扫出去。到底还要输掉多少场战役,烧毁多少座城池,他们才愿意正视现实?各国才愿意联手对抗它们?”他把岚放开,声音里充满哀伤,“莫拉斯的田野遍地死尸,除了乌鸦的鸣叫和拍翅声以外一片死寂。卡尔汉的无尽塔在夜里燃烧着如同火炬。它们一路烧杀直到荣耀之墙才被挡住,一路杀到——” 岚一把捂住父亲的嘴,因为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有节奏的“得得”声,但分不清它是从树林的哪个方向传来。风向转变了,它也随之减弱。他皱着眉缓缓转头,想听清楚它到底在哪个方向,忽然眼角扫到一个什么东西晃过。他立刻俯身护住塔,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剑柄,全神贯注盯着采石路。 路的东边有一些摇动的影子,渐渐靠近了,是一个骑士,身后一群高大的身影小跑着跟随他,尖矛利斧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即使它们还没来到可以看得清的距离,岚也清楚知道不可能是村民前来营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告诉他,这就是那个穿着风吹不动的斗篷的黑骑士。虽然所有的身影都是黑乎乎一团,虽然这匹马的蹄声和其它马一样,但是岚知道是他。黑骑士身后是那些长着尖角、动物口鼻和鸟喙的恶梦般的怪物:半兽人,它们分成两列,靴子和蹄子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它们经过时岚数了数,有二十只。他很想知道那个黑骑士究竟是个什么人,竟敢独自一人和这么多半兽人呆在一起,而且还是背对着它们。这群怪物小跑着往西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是岚仍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本能告诉他必须百分百确定对方真的走远以后才可以行动。过了很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身来。 就在此刻,他发现黑骑士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他每走几步就停一停,缓缓地沿着原路返回,座下的马儿没有发出一点蹄声。风大了些,在树木之间呼啸而过,他的斗篷仍旧如死亡般静止。每次马停下来,他戴着兜帽的头部就左右转动,仔细观察两边的树林。就在正对着岚的路上,黑马再一次停下,被阴影遮挡住的兜帽开口处正对着伏在父亲身上的岚。 岚握着剑柄的手抓得更紧。跟早上一样,他再次感觉到对方令他颤抖的目光和憎恨。这个裹在黑斗篷里的人憎恨任何人,憎恨任何活物。尽管风很冷,岚的脸上还是不停冒着汗。 黑马终于走开了,继续无声地走走停停,直到变成路远处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这团影子可能已经不是黑骑士了,但是岚仍然紧紧盯着他,生怕一旦看丢了,下一刻这个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跟前。忽然这团影子飞快地跑回来,悄无声息地在他前面飞驰而过。这一次黑骑士只是看着前面,看着西边的迷雾山脉,向着农场而去。 岚终于松了一口气,喘着气用衣袖擦去脸上的冷汗。他不想知道那些半兽人究竟为什么而来,就算永远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这件事结束了就好。他摇摇头振作起来,匆匆检查一下父亲。塔仍在喃喃自语,但是声音很低岚听不清楚。他想喂他喝点水,但是水沿着下巴流出来,塔只是被少许流进去的呛得咳嗽几声,又继续含糊地自说自话。 他往敷在父亲额头上的湿布添了点水,就把水袋放回担架上,又一次抬起担架。 再次出发时他像是睡了一晚似的恢复了力气,但是这力气没能持续很久。起初,恐惧感掩盖了疲劳感,然而很快地,虽然仍旧恐惧,他又开始在疲劳中挣扎,强迫自己忽略饥饿和肌肉酸痛,跌跌撞撞地前进着,全副心思都放在不要倒下之上。他想象着艾蒙村现在的情景:家家开着窗户,灯火通明。人们互相拜访庆祝春诞前夜,大声问候对方。街上飘扬着小提琴声,演奏着《愚笨的扎恩》和《苍鹭飞翔》。哈罗尔•鲁罕多喝了几杯白兰地,开始扯着牛蛙嗓子大唱《巴蕾之风》,他的妻子想尽办法都不能让他闭嘴。辛•布耶会开始跳舞。马特则开始恶作剧,他的恶作剧总是不按他的计划进行,而且就算没有证据,大家也知道是他干的好事。想到这里,岚几乎笑了。 过了一会,塔的声音又大起来。“阿雯德索拉。据说它不结种子,但是他们把它的一根树枝带到了卡尔汉,作为树苗。这是送给国王的皇家礼物,这是奇迹。”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气愤,但是却不高,岚只能勉强听到。反正如果有人能听到他的话语,肯定也能听到车轴的声音,所以岚不予理会继续走,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永远不能实现真正的和平。永远不能。但是他们送来了树枝作为和平的象征。它生长一百年,就可以跟这些从来不与外族讲和的人维持一百年的和平。他为什么要把它砍倒?为什么?为了阿雯德索拉、为了拉曼的骄傲,人民付出鲜血作代价。”他的声音再次减弱下去。岚疲倦地想,父亲在做什么梦啊?阿雯德索拉,生命之树,传说它能制造奇迹,但是没有任何传说提到过什么树苗,或者什么“他们”。全世界只有一棵生命之树,属于绿人族。 如果是在今天早上,他一定认为提到绿人族和生命之树是很傻的,因为他们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现在,他们是吗?半兽人在早上的时候也仅仅是传说。说不定所有的传说,所有吟游诗人颂唱的传说,所有夜里火炉旁讲述的传说,其实都是真的,就像小贩带来的新闻般真实。可能下一次他就会遇到真正的绿人族,或者巨灵,或者狂野的戴黑纱的艾尔人了。 他忽然意识到塔又在说话了,他的话语时而含糊难辨,时而又很大声,时而停下来喘息,时而又像从未被打断般继续说着。“……战斗总是令人热血沸腾,即使你身处冰天雪地。流热汗,淌热血。只有死亡才是冰冷的。山脉的斜坡……唯一没有被死亡污染的地方。必须逃离它的味道……它的样子……听到婴儿的哭声。他们的女人有时会跟男人并肩战斗。但是像她这种情况,他们为什么也让她跟来呢?我不……她受了重伤,临死前独自在这里生下孩子……她用自己的斗篷把孩子裹着,但是风……斗篷被吹走了……孩子冻得发紫。本来应该也已经死了……他在哭。在雪地里哭。我不能就这样留下孩子不管……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一直知道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你会如同亲生般待他的,卡丽。是的,我的爱人,岚是个好名字。好名字。” 岚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塔因突然的摇晃而呻吟,毛毯带子深深勒入岚的肩膀,但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此刻即使有一个半兽人跳到他的面前,他也只会愣愣地看着。他回头看着塔,他现在又沉入到含糊的咕哝中去了。这只是发烧时的胡话罢了,他迟钝地想着,发烧总会令人意识不清,做恶梦,今夜本身已经是一个够糟的恶梦了。“您是我的父亲,”他喊道,向后伸手去摸他,“我是——”塔的高烧更严重了,非常严重。他倔强地再度站起来。塔又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拒绝再听,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往前拖动担架上,放在一步接一步的沉重步伐上,放在平安到达艾蒙村的目标上。然而在他的脑海里,父亲的话却不停地回响着。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发烧的胡话。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父亲的恶梦。光明啊,我是谁?<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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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树林外



当第一丝曙光照亮天际时,岚还在树林中埋头跋涉。当发现已经是黎明时,他惊讶地看着渐亮的天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花了一个晚上都还没走到艾蒙村。当然,夜里的树林跟白天的采石路相比——尽管后者铺满碎石——难走百倍。回想起来,在路上看到黑骑士的事好像发生在好几天前,而他和父亲准备晚餐更是像隔了在好几星期般久远。他的肩膀已经感觉不到毛毯带子的勒痛,只剩下麻木感,双脚也是。一整晚的超负荷劳动,长时间的大口喘气使他的喉咙和肺部火辣辣地疼,饥饿使他的胃部一阵阵地抽搐,他已经没精神理会寒冷和冰风了。塔不知几时开始已经停止了呢喃,但岚不敢停下查看,生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出发。反正不论父亲情况如何,他也毫无办法。唯一的希望在前面,在村里。疲倦地,他想要加快脚步,但是双脚像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风中隐约地飘来木头燃烧的味道。啊,可以闻到烟囱的味道说明已经接近村子了。然而他刚刚开始露出微弱的笑容,就皱起了眉。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太重了。即使在这种家家都点着壁炉取暖的冷天里,这烟也还是太重了。他猛然想起夜里看到的半兽人,它们是从东边来的!从东边艾蒙村的方向而来!他睁大眼睛向前看,想找出是哪间屋子着火了,而且准备好一旦遇到人就向他呼救,即使对方是辛•布耶。他心里隐约希望着,还有人活着可以帮助父亲。走出树林的最后几棵秃树后,第一座房屋赫然入目,希望顿时变成绝望。他机械地向前迈着步,蹒跚着走进村庄。艾蒙村里过半的房子已经烧成废墟,裹着煤灰的烟囱像是肮脏的手指般歪倒在焦黑的烂木头上,残骸里余烟仍徐徐冒出。脏兮兮的村民们在灰烬里翻找着,有的从这里拉出一个饭锅,有的在那边伤心地用木棍在碎片里搅动。他们当中不少人还穿着睡袍。少数逃过火灾的家具散放在街上,有大镜子、擦干净了的餐柜、铺满灰的高脚柜,还有一些椅子、桌子,上面堆着床铺被席、厨房用具、衣物以及日常用品等。这场大破坏看起来像是随机发生似的:有一处排成一排的连续五座房子完好无损,而另一处一座仅存的房子孤零零地站着,周围却全被毁掉。酒泉对岸,三堆本来为春诞而准备的大篝火熊熊燃烧,由几个男人照看着,浓烟夹着火星随风向北飘去。村长艾’维尔先生的一匹德胡兰马正拖着一些东西走过马车桥,向那三堆火走去,从这边看去,岚看不清它拉的是什么。他还没完全走进村子,满脸煤灰、一手提着伐木斧子的哈罗尔•鲁罕就迎了上来。这位身材结实的铁匠披着一件粘满灰土长及靴子的睡衣,胸膛部分被撕裂,露出一道红色的烧伤。他在担架旁单膝跪下查看:塔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孩子,是半兽人干的?”鲁罕先生问道,他的声音因为吸入浓烟十分嘶哑,“这里也是,这里也是。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已经算很幸运了。你父亲需要贤者的救治,啊,见鬼,她跑哪里去了?伊文娜!”伊文娜正从他们旁边跑过,手里抱着一大堆床单撕成的绷带,双眼因为布满黑眼圈而显得更大。她起初只是回头看了看,没有慢下脚步。当她看清楚是岚后,赶紧停下来,随即倒吸一口冷气:“噢,不,岚,是你的父亲?他是不是……?快来,我带你去找奈娜依。”岚太累,太震惊,根本说不出话来。整整一个晚上,他都以为艾蒙村是天堂,是他和父亲可以寻求安全的地方。此刻的他只是沮丧地盯着伊文娜的脏裙子,出奇地注意到上面许多似乎很重要的小节。例如裙后的扣子扣得歪歪扭扭,她的手很干净等等。他好奇地想,为什么她的手这么干净,脸上却黑乎乎满是煤灰呢?鲁罕先生像是明白他现在的景况似的,把手里的斧头打横搁在两根车轴上,抬起担架后部,轻轻地往前一推,岚才迈开了脚步。他摇摇晃晃地跟着伊文娜,犹如在梦中,朦胧地想着,为什么鲁罕先生会知道那些怪物是半兽人呢?随后又自己回答道,既然父亲能知道,为什么哈罗尔•鲁罕先生就不能知道呢。“所有传说都是真的。”他喃喃说道。“看起来是的,伙计,”铁匠回答,“看起来是。”岚只是模糊地听着,他的注意力放在紧跟着伊文娜苗条的身影上,现在他终于又燃起一丝希望,盼着她走快点。其实她是为了让他们俩能跟上才走得这么慢。她领着他们走过大半边草地,来到考尔德家的屋子前。这座屋子除了茅草屋顶的边缘被烤焦了点,以及白墙壁被弄上了大块污迹外,没什么大损伤。而它两边的屋子却都只剩下石头地基和两堆焦木,连烟囱都倒了。一座是贝林•坦勒——磨坊主兄弟之一的屋子,一座是艾贝卢•蔻顿——马特父亲的。“在这里等,”伊文娜说道,见他俩毫无反应地呆站着,就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跑进屋里了。“马特,”岚问道,“他是不是……?”“他活着,”铁匠回答,一边放下担架,缓缓直起身来,“我刚才还看见他。我们没有人被杀,这可以说是个奇迹。如果你看到它们冲进我家、冲进锻铁场的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一定会以为我藏了什么金银珠宝。艾贝特用煎锅敲碎了其中一只的脑袋,她今早看到我们家的残骸后,就提了她能挥得动的最大锤子到村子四周追杀它们去了。她甚至跑到锻铁场的废墟那里挖掘,看看有没有躲在那里没走的。如果真让她找到一只,我可能都要可怜它了。”他向考尔德家摆摆头,“考尔德夫人领着几个人在这里照顾一些自家房子被毁了的伤者。等贤者为塔治疗后,我们给他找张病床。嗯,旅店里应该有位置。村长一开始就把店子向大家开放了,不过奈娜依说在一个地方收治太多伤员不利于他们养伤,所以把他们分开安置。”岚跪倒在地,把担架卸下,疲倦地检查父亲盖着的毯子。塔只剩下呼吸,既不动也不出声,就算被岚僵硬的手撞到也毫无反应。“它们要是再来怎么办?”他愁道。 “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鲁罕先生不安地回答,“如果它们真的再来……啊,至少它们现在走了。我们收拾残局,重建家园吧。”他叹道,挠挠头,神色黯淡下来。这时候岚才意识到这位体格魁伟的大汉其实跟他一样累,也许更甚。铁匠向村子看去,摇着头:“我看今天这个春诞是过不成的了。但我们能熬过去的,我们一向都很能熬的。”他提起斧子,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我还有活要做。你放心吧,伙计。贤者会好好照顾他的,光明会照顾我们所有人。万一光明不照顾我们,那么,我们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么。记住了,我们是双河人。”说完,他走开了。岚跪坐在地上,头一次仔细看看村子,为眼前的情景而惊叹。鲁罕先生是对的,虽然仍有人在自家废墟里挖掘,但是就在他进村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有目的的行动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人们越来越大的决心。大家都见到半兽人了,他想,不知道他们见到黑骑士没?他们是否也感觉到那种憎恨?奈娜依和伊文娜一起从考尔德家走出来,岚想站起身,但双脚不听使唤,一晃差点向前扑倒在地。贤者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担架边跪下来。她的脸和裙子比伊文娜还脏,双眼也是围着两个黑眼圈,双手却是同样干净。她摸了摸塔的脸颊,又用手张开他的眼帘,然后皱着眉把毯子揭开,将绷带解掉查看伤口。岚还没看清伤口的状况,她就把它掩上了。叹着气,她把毯子重新盖好,动作温柔得像在夜里为孩子掖被子。 “我无能为力,”她说道,双手扶着膝盖撑起身来,“我很抱歉,岚。” 岚站着,好一会儿没听明白。当她转身往屋里走去时,他踉踉跄跄地扑上去拉住她,喊道:“他快死了!” “我知道。”她简单地回答,脸上平静的样子让岚的心直往下沉。“您总得做些什么,您必须做,您是贤者!” 痛苦的扭曲在她脸上一闪即逝,她的声音坚定而毫无感情:“是的,我是贤者。我知道自己的治疗能力,也知道什么时候是太迟。你以为如果我可以救的话我会置之不理吗?但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岚。此刻还有其他人,其他我可以救的人在等我。”“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尽快把他送来了。”他茫然说道。即使村庄被毁,还有贤者是他的希望。连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后,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我知道,”她柔声回答,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这不是你的错。你是我所见之中做得最好的。我很抱歉,岚,但我还要照顾其他人。恐怕我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他瞪着她走进屋里,关上门,心里像被挖空,只知道一件事:她不肯救父亲。 忽然伊文娜扑向他,把他撞退了一步。她双臂用力环抱着他,若在平时他早就抗议了。然而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将他希望隔绝的门。 “我为你难过,岚,”她伏在他胸前说道,“光明啊,我真希望我有能力帮忙。” 他无意识地回抱她:“我知道。我……我得做些什么,伊文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他哽住了,她抱得更紧。 “伊文娜!”奈娜依的呼喊从屋里传来,“伊文娜,我需要你帮忙!还有,再去洗一次手!”伊文娜一惊,从岚的怀里挣脱:“岚,我要去帮她。” “伊文娜!快来!”她转身匆匆而去,岚隐约听到一声呜咽。他一个人留在担架旁,低头看着父亲,心中只有无助的绝望。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找到希望:“村长会知道该怎么做,”他告诉自己,再次抬起车轴,“村长会知道的。”布兰•艾’维尔总是能知道该怎么做。固执地,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向酒泉旅店走去。 路上,另一匹德胡兰马从他身边经过,拖着的皮带绑在一具用脏毛毯包着的大家伙的脚踝上,拖在地上的手臂长着粗毛,毯子的一角露出一只山羊角。光明啊,双河不该是恐怖故事成真的地方。半兽人属于外面的世界,属于艾塞达依和伪龙神的世界,属于充满吟游诗人故事里的怪物的世界。不该是双河,不该是艾蒙村! 当他走过草地时,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有一些还走过来在他身旁边走边问。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下意识地回答说不需要帮忙,自己可以应付。他们什么时候带着担心的眼神走开,或者告诉他要去帮他找奈娜依来等等,他都没有留意。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决定的事:布兰•艾’维尔可以帮助父亲。至于怎么帮,他不愿意细想。村长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他会想到该怎么做。 酒泉旅店在这场过半村屋被毁的大破坏中幸运地毫发无伤,除了外墙有些焦痕外,它的红屋顶依旧在阳光下闪耀。不过小贩的马车就只剩下黑乎乎的铁轮框了,烧焦的车厢倒在地上,已经变形得不像样子。 索姆•墨立林翘着二郎脚坐在古老石基上,拿着一把小剪刀仔细修剪着斗篷上面被烤焦的补丁。当他看到岚时,就把手里的斗篷和剪刀都放下,一声不吭地跳下来,抬起担架后部。“要进去?哦,当然,当然。你放心好了,孩子。你们的贤者会治好他。我昨晚看着她给伤患疗伤,技巧十分熟练自信。你的情况已经算好。昨晚有些人死了,虽然不多,但是即使只牺牲一人我也觉得很难过。最糟的是,老菲恩失踪了。你知道,半兽人什么都吃。你应该感谢光明,因为你父亲还在这里,还活着可以接受贤者的治疗。”对岚来说,这番话是他此刻最听不进去的。他心里不停地重复着: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此刻任何人的同情、鼓励,对他来说就像苍蝇飞舞的‘嗡嗡’声般毫无意义,直到布兰•艾’维尔告诉他该怎么救父亲。 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经面对旅店大门,门上被涂污:看起来是用烧焦的木棍划的一条峰状曲线,尖端画着一滴炭黑的血——是一只龙牙!不过,经历了这一夜的许多事情后,酒泉旅店的门上画了一只龙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为什么有人指控旅店老板和他的家人是邪恶之徒?或者是企图诅咒他们一家?这他都管不着。经历了这一夜后,他只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没有! 吟游诗人轻轻推着他,两人走进旅店。旅店大堂里只有布兰•艾’维尔一人,没人有空生火,所以冷冰冰的。村长坐在其中一张餐桌前,手中的笔在墨盒里蘸着,眉头紧锁,花白的头低着,看着桌上的一张羊皮纸陷入沉思。身上的睡袍随便地扎在裤腰里,被胖肚皮撑得像个大袋子。两只光脚很脏,一只脚的脚趾心不在焉地擦着另一只脚。看得出来在昨晚的寒冷中,他没来的及穿鞋就进进出出跑了好多趟。“你又有什么问题?”他头也没抬就问道,“快点说完。有二十几件事等着我去做呢,我都忙不过来了,现在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好了,快说!” “艾’维尔先生?”岚说道,“是我的父亲!”村长猛地抬起头:“岚?塔!”他扔下笔“唰”地站起来,座下的椅子被撞倒在地上。“光明总算还没有完全遗弃我们。我以为你们两个都遇难了。半兽人走了后不到一个小时,贝拉就冲进村里,吐着白沫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从农场一路狂奔过来的。我还以为……没空说这个了,我们把他抬到楼上吧。”他说着抢过吟游诗人手里的后半部担架,冲他说:“墨立林先生,请您去把贤者叫来,跟她说,我叫她马上来,否则,我要她给我解释!塔,你好好休息。我们即刻让你躺到柔软舒适的床上去。快去,吟游诗人,快去!” 索姆•墨立林都已经转身跑出去了,岚才说得出话来:“奈娜依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我相信……我希望您有别的办法。”艾’维尔先生专注地看了看塔,然后摇摇头:“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孩子,我们会想到办法的。”然而他的声音不再自信,“我们先把他安置到床上,至少让他舒服点。”岚任由村长推着他走向大堂后部的楼梯。他想要继续相信塔不管怎样都一定能获救,但村长语气里的疑虑使得这个信念不停地动摇。旅店二楼的前部是六个温暖舒适,面朝草地的客房。主要是供小贩们、从守望山南下或德文驿站过来的客人留宿用的,他们通常都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舒适的客房。现在有三间房子已经被占用了,村长推着岚走向剩下的空房。很快,厚厚的羽绒床就整理好了,塔被转移到上面,枕着鹅绒枕头。他被移动时除了嘶哑的呼吸声外,连呻吟都没有。岚越来越担心,但是村长指挥他去给壁炉点火,自己则挽起窗帘,让晨光照耀房间和塔。吟游诗人回来时,炉火刚刚点着。“她不肯来,”索姆•墨立林边走进房间边宣布。他瞪了岚一眼,生气地吹着白胡子:“你怎么不早说你们已经见过她?她差点把我脖子拧断。”“我想……我不知道……也许村长的命令能让她再来看看……”岚焦虑地握着拳,向布兰问道:“艾’维尔先生,我该怎么办?”村长也没了主意,他摇着头把塔额上的湿布换成新的,躲避着岚的眼睛。“我不可以就这样看着他死啊,艾’维尔先生。我必须做些什么!”吟游诗人动了动嘴唇,像是有话要说。岚急切地转向他:“您有什么主意?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只是疑惑,”索姆说,一边用拇指按压长烟斗里的烟叶,“村长是否知道是谁在他的门上涂了那只龙牙。”他看了看烟斗的小碗,又看了看塔,叹了口气把未点燃的烟斗用牙咬着:“这说明有人不再喜欢他了。或者说,不喜欢他的住客?” 岚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把脸转向炉火。他看着跳跃的火焰,心乱如麻。但是如同这火焰集中在木柴上一般,他的心集中在一个信念上:我决不放弃,决不站在这里看着父亲死去。我的父亲,他狠狠地告诉自己,这是我的父亲!一旦高烧退了,其余就都好办。唯一的问题是,怎么退烧? 布兰•艾’维尔紧紧地抿着嘴唇看了看岚的背影,又向吟游诗人怒目而视。眼神凶得熊都会被吓退,但是索姆只是毫不在意地等着,期待着他的回答。 “可能是康伽家的人,或者库林家,”村长终于说道,“但是只有光明能确切地知道是谁干的。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最喜欢挑拨离间,惹是生非。辛•布耶说的话跟他们比起来,简直是甜言蜜语。”“就是破晓之前来的那帮家伙?”吟游诗人问道,“他们闻起来不像半兽人,却一样恶心。只顾追问春诞庆典几时开始,对村子里过半房屋被烧毁的事实视而不见。” 艾’维尔先生冷漠地点着头:“是那两家人的其中一家。他们都是一伙的。没脑子的达尔•库林大半个晚上都在要求我把茉莱娜夫人和兰恩先生赶出去,赶出村外。他好像完全忘了,要不是他们俩,我们整个村子可能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岚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有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注意:“他们做了什么?” “她凭空召唤雷电,”艾’维尔先生回答,“指挥它劈到半兽人头上。那威力足以劈开大树,劈倒半兽人更是不在话下。”“茉莱娜?”岚难以置信地问道。村长点点头:“是的。兰恩先生则舞起手里的剑,像一股旋风。别说他的剑,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攻击速度惊人。天啊,我若不是亲眼所见,都不会相信……”他抚摸着自己的光头,“当时春诞前夜的互相拜访刚刚开始,我们怀里满是礼物和蜜糕,脑袋里灌满酒,晕头晕脑的。然后狗儿们忽然狂吠不停,他们俩人从旅店里冲出来,在村里四处跑,大喊着‘半兽人来了!’我当时还在想他们是不是醉了,必竟……这里怎么可能有半兽人?紧接着,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些……那些东西就已经走到街上,来到我们眼前,挥剑砍倒村民,放火焚烧房屋,尖声嚎叫,闻者心寒。”他嫌恶地冷笑一声,“我们就像小鸡遇上狐狸,惊惶四散,直到兰恩先生让我们定下神来。”“您不需要这么苛刻,”索姆插嘴道,“您已经做得很好。那些被消灭的半兽人里有您的功劳。”“唔……是的,”艾’维尔先生打了个颤,“但是,艾蒙村里来了一个艾塞达依,而兰恩先生是个守护者,这还是令人难以置信。”“艾塞达依?”岚轻声重复,“不可能,我和她说过话,她一点也不……她不……”“你以为她们脸上会刻着自己的身份吗?”村长挖苦道,“或者在背后写着‘危险莫近’?”忽然他一拍额头,“艾塞达依!我这个老糊涂怎么这么蠢啊。岚,我想到一个方法救塔了,但……要看你愿不愿意。我不能叫你去做,因为若换成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此勇气。” “什么方法?”岚问,“只要能救父亲,我愿意尝试任何方法。”“艾塞达依有治疗能力,岚。你也听过那些传说的,伙计。她们可以施行药物无法做到的治疗。吟游诗人,你该比我们更清楚,你的故事里到处是艾塞达依,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非要引导我来说?”“我在这里是个外人,”索姆看着自己的烟斗说道,“‘好人家’库林可不是唯一不想跟艾塞达依扯上关系的人。由您来说出这个主意会比较好。” “艾塞达依,”岚喃喃道,眼前浮现出朝他微笑着的茉莱娜。她是传说中的暗黑之友艾塞达依?据说,接受艾塞达依的帮助就像吃下藏有毒药的馅饼般,可能比没有帮助更糟糕;她们的礼物里就像鱼钩上的诱饵,总是暗藏机关。他忽然觉得口袋里茉莱娜给他的银币变成一团热炭,恨不得把它扔出窗外。“谁都不想跟艾塞达依扯上关系,伙计,”村长缓缓说道,“但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机会。是否要向她求助是个重要的决定,你必须自己作出选择。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茉莱娜女士……茉莱娜塞达依……所做的都是好事。人有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塔,“必须作出选择,即使它不是最好的。” “有些故事,从某种方面来说,是言过其实的,”索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的话像是挤出来似的,“有一些故事是这样。况且,孩子,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岚叹道,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眼神黯淡下来,“我……我会去找她。”“她在桥的另一边,”吟游诗人告诉他,“就是他们处理半兽人尸体的地方。记住,孩子,艾塞达依做任何事情都只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跟常人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的。” 话没说完,岚已经往门口走去,吟游诗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他的背影喊的。他顾不得解下剑,所以只好一手握着剑柄以免剑鞘在跑动时挡着脚。他‘咔嗒咔嗒’地跑下楼,冲出旅店,完全把疲劳抛到脑后。尽管十分渺茫,但此刻救回塔的希望帮助他战胜整夜未眠的劳累。至于这个希望是来自艾塞达依,至于为此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不愿意去想。现在要做的是,面对她。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 熊熊的大篝火就在最北的屋子以北,靠近通往守望山的道路。风把油腻的黑烟吹往村外,但是现场依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香,像是过度烧烤的肉味。这种味道使岚感到窒息,当他意识到它的来源后,更是强咽口水才没有呕吐。春诞的篝火用来做这件事正合适。那几个看火的人个个都用经醋浸泡过的布来包着口鼻,仍然一脸恶心。就算他们闻不到,心里却清楚知道这个味道,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其中两人正在给一匹德胡兰马拖来的半兽人尸体解开脚上的带子。兰恩蹲在尸体旁,把毛毯撕开,露出它的肩膀和山羊头。岚走来的时候,他正从它黑链甲的肩膀部位解下一个金属牌子,上面以瓷釉涂着一支血红的三叉戟。 茉莱娜交叉着脚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疲惫地活动着颈部,膝上放着一根全身刻满花和藤的手杖,裙子皱巴巴的。“这是第七个。竟然有七个小队的半兽人!自从半兽人战争之后,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多半兽人一起行动。坏消息真是一个接一个。我很担心,兰恩。我们也许赢了这场小仗,实际上却是前所未有地落后。” 岚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是一个艾塞达依。一路走来时,他不停说服自己:她跟自己知道她是什么人之前不会有任何区别……但当他见到她,却吃惊地发现,她看起来真的变了样:头发乱七八糟,鼻子粘着煤灰,显得脏脏的。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是昨天见到的样子。可以肯定的是,艾塞达依一定有与常人不同之处。如果外表能真实反映内在的话,根据传说的描述,她应该长得跟半兽人差不多,而不是这么俊俏,即使坐在泥土地上仍不失高贵。最重要的是,她能救塔,不论代价如何。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道:“茉莱娜女士……我是说,茉莱娜塞达依。”两人都转头看他,茉莱娜的凝视使他一时愣住。这不是他记忆中,在草地上初见她时的那种平静地微笑着的凝视。她脸上透露着疲劳,但一双黑眼睛像鹰眼般锐利。艾塞达依,世界的破坏者,把君主和国家像木偶般操纵着,推动他们按照塔瓦隆的意志而行的人。“黑暗中又透出了一丝光明,”艾塞达依喃喃说道,然后提高声音问道:“岚•艾’索尔,你做了什么梦?”他愣愣地看着他:“我的梦?”“这样的一个夜晚会给人带来恶梦,岚。如果你做了恶梦,一定要告诉我。我有时候可以为人驱除恶梦。”“我的梦没什么可……是我的父亲。他受了伤。只是一道划伤,但是高烧不退。贤者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但是传说里……”她扬起了一边眉毛,岚赶紧住了嘴,咽了一口口水。光明啊,在所有的传说里,艾塞达依都是反面角色。他看了看兰恩,后者看来对半兽人尸体更感兴趣。面对她的目光,他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我……啊……传说中艾塞达依能够治疗。如果您能救他……对他做任何治疗都好……不论要什么代价……我是指……”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把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您能救他,任何代价都行。” “任何代价,”茉莱娜重复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岚,我们等会儿再来说代价的事情。我现在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你们的贤者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我也一样。我尽力而为,但是我的力量不能阻挡时间之轮的运转。”“每个人都是迟早要死的,”守护者冷冷地插嘴道,“除非他们侍奉暗黑魔神,但那是只有蠢人才会做的事。”茉莱娜轻轻‘咯’了一声,说道:“不要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兰恩。我们有一些庆贺的理由不是吗,尽管很小,但是仍然值得庆贺。”她扶着手杖站起来,“带我去看你的父亲,岚。我会尽我所能救他。这里有太多人拒绝我的帮助了,他们都听信那些传说。”她冷淡地补充道。 “他在旅店,”岚说,“这边走。还有,谢谢您,谢谢您!”他们跟着他,但是走得不快。岚一下子就冲前了许多,只好停下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跟上,然后又向前冲去,再停下来等。“请您走快点,”岚催促道,他因为终于找到可以帮助父亲的人而太过兴奋,完全没有考虑到驱赶艾塞达依是多么鲁莽的事情,“他正在忍受高烧煎熬。”兰恩狠狠地瞪着他:“你看不出她有多累吗?就算有安菊尓的辅助,她昨晚所做的事相当于背着一大袋石头沿着村庄跑了一晚。不管她怎么说,你都不过是个牧羊人。你算哪根葱,值得她这样帮你?” 岚眨眨眼,不敢说话。“温柔些,我的伙伴,”茉莱娜说道,伸手轻拍守护者的肩膀,脚步并没有慢下来。兰恩呵护备至地走在她身边,像是希望借此给予她力量。“你光想着照顾我,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光想着照顾他的父亲呢?”兰恩生气地皱着眉,但不再说话。“岚,我答应你,我会尽量走快些。”事实上,她眼中强势的光芒,她平静的语气,给岚的感觉并不完全是温柔,更多的似乎是命令。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种,也可能两者都有。不论如何,他已经向她,向艾塞达依作出了承诺。他在他们身边大步走着,尽量不去想这等会儿再说的代价究竟会是什么。<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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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安全之地



还没完全走进房门岚就迫不及待地往父亲看去——不管别人如何说都好,这是他的父亲。塔仍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呼吸艰难。白胡子吟游诗人正在跟村长说话,见到他们进来就停了口。村长弯着腰正在照料塔,他不安地看了看茉莱娜。茉莱娜不理会村长的目光,也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皱着眉凝神看着塔。 索姆的烟斗还是没点着,他把它咬在嘴里,又拔出来,阴沉着脸看着它。“唉,想安安乐乐吸口烟都不行,”他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去找我的斗篷好了,免得它被某个农夫拣去给牛当被子。至少在外面可以好好吸烟。”说着,他忙不迭地离开了房间。兰恩瞪着他的背影,棱角分明的脸如磐石般毫无表情:“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不可靠。昨晚就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一整晚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他跟我们一样参加战斗了,”布兰仍然不太确定地看着茉莱娜,一边说道,“他一定是的。不然他的斗篷不会被烤焦。” 岚才不关心那个吟游诗人昨晚是否躲在某个马棚里渡过呢,他恳切地问茉莱娜:“我父亲怎样了?”布兰张口正要说话,但茉莱娜抢先说道:“艾’维尔先生,请让我和他单独留下,你们在这里只会妨碍我的治疗。”布兰犹豫片刻,他显然不习惯在自己的旅店里被人指挥,但是又不愿意违背一个艾塞达依。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拍了拍岚的肩膀:“我们走吧,孩子,不要妨碍茉莱娜塞达依和她的……呃……她……到楼下去吧,我有许多要你帮忙的事呢。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塔大声喊着‘我的烟斗在哪里?还有,给我一杯啤酒’之类的话。” “我可以留下来吗?”岚向茉莱娜问道。但是她好像除了塔以外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布兰用力拉他,但是岚坚持:“求求您?我不会妨碍您的。您甚至不会知道我在这里。他是我的父亲!”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如此竭斯底里,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村长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岚唯有希望他们把这理解成过度疲劳,或者,是面对艾塞达依时的过度紧张。“好吧,好吧。”茉莱娜不耐烦地回答。她把斗篷和手杖随便搁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把袖子挽起到肘部,“坐到那边去,兰恩你也是。”她随意指着墙边的一条长板凳,双眼仍然注视着塔。事实上,从进房间以来,她的注意力就没有离开过塔,她的目光缓缓地从他的脚部移到头部。岚觉得她的目光如有芒刺,像是把他的父亲完全看穿了似的。“你们可以说话,”她心不在焉地说,“但是声音必须小。好了,艾’维尔先生,您走吧。这里是病房,不是聚会堂。请保证我不会受到打扰。” 村长不乐意地咕哝着,但是声音很小别人都听不见。他用力捏了捏岚的肩膀,不情不愿地走了。艾塞达依口里念念有词地跪在床边,轻轻把手放在塔的胸膛上,然后闭上双眼一动不动,也不作声,就这样过了很久。传说中,艾塞达依施展她们的技能时总是伴随着电闪雷鸣,或者其他征兆,显示出不可思议的成果和伟大的力量。那种力量,是源自真源的唯一之力,是它,驱动着时间之轮。岚并不是期望看到什么了不起的景象,必竟亲眼看到那种力量,并且要使用它来救父亲,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但是此刻的茉莱娜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似的,这令他觉得有点困惑。他紧紧盯着父亲,他的呼吸好像显得轻松了些,茉莱娜似乎真的在作某种治疗。这时兰恩忽然说话了,把一心专注在父亲身上的岚吓了一跳。 “你这件武器不错。如果我没猜错,剑刃上是不是也有苍鹭标记?”岚看着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从刚才去请求茉莱娜救父亲以来,他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把自己腰间的剑忘得一干二净,它现在显得很轻。“是的,有。”“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有苍鹭标记的宝剑。”兰恩说道。“这是我父亲的剑。”他瞥了瞥兰恩的剑,那把剑的剑柄刚好露出斗篷边缘。这两把剑确实很相像,只不过,兰恩的剑上没有苍鹭。他把目光移回床上。塔的呼吸确实轻松了许多,已经不再粗哑。“他很久以前买的。” “牧羊人会买这种东西,真奇怪。”岚斜了兰恩一眼。身为陌生人这样议论他的剑显得多管闲事,而身为守护者……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答:“据我所知,他没有用过它。他说它没有用。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他有这把剑。”“他说它没有用?是吗?但是我肯定他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兰恩轻轻碰了碰岚的剑鞘,“在某些地方,苍鹭是剑术大师的标记。这把剑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才会最终落在双河的牧羊人手里。”岚忽略掉这句话里隐含的疑问,不再说话。茉莱娜仍旧纹丝不动。她究竟在做什么?其实,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这个艾塞达依在做什么,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擦擦手臂。艾塞达依……过了一会,他想起了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些他不想问,但另一些他想知道答案。“村长……”他清清喉咙,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说:“村长说,村子之所以能保住半数房屋,是你们俩的功劳。”他看着守护者,“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树林里有一个男人……光是被他看着就觉得恐惧万分……您觉得,这是不是某种警示?还有,他的马跑起来悄无声息,他的斗篷风吹不动。您觉得他会不会对这里不利?您和茉莱娜塞达依可以阻止他么?” “我们办不到,除非能有六个姊妹联手,”茉莱娜回答道,岚被吓了一跳。她仍然跪在床边,但是她放在塔胸膛上的手已经拿开,半侧着身看着他们。她的声音很轻,但是眼神中的压迫把岚紧紧钉在墙上,“如果只有我自己,就算提前一个月就知道此事,恐怕仍然无能为力。当初我离开塔瓦隆时要是知道会在这里遇上半兽人和迷惧灵,那么就算要我扯着姊妹们的衣领,也会强行把她们带来,而且至少要带六个、甚至十二个来。虽然我能引导唯一之力,然而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要知道,昨晚有过百半兽人袭击了这一地区,是整整一个拳(译者:见名词解释)的兵力。” “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兰恩严厉地看着岚问道,“你几时看见他的?我要确切的时间。还有,在哪里看见?”“那已经不重要了,”茉莱娜阻止道,“我不想令这孩子因为跟他无关的事情自责。该怪的人是我。昨天见到那只行为反常的可憎大乌鸦时,我就该提高警惕。你也是,我的老朋友。”她的语气略带气愤,“我自信过头了,以为暗黑魔神的魔爪还没伸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以为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我真是太大意了。” 岚不解地眨眨眼:“大乌鸦?我不明白。”“它们是食腐者。”兰恩露出嫌恶的表情,“暗黑魔神的奴隶经常利用这一类生物来充当间谍。主要是大乌鸦和乌鸦。有时在城市里也用老鼠。”岚不寒而栗。大乌鸦和乌鸦是暗黑魔神的间谍?现在可是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踪影啊。另一方面,一直以来双河的人们一出生就接受这样的教导:暗黑魔神的力量无处不在,但只要心向光明,努力经营正直善良的生活,并且不要喊他的名字,就不会受到他的伤害。然而茉莱娜刚才提到暗黑魔神的魔爪的说法,似乎跟他们这个信念……他无意中看了看塔,立刻把其他的事丢在脑后:父亲的脸色明显好多了,潮红已经退去,呼吸声听起来跟没事人一样。要不是兰恩抓着他的手臂,他都要跳起来了:“您成功了!” 茉莱娜摇摇头,叹道:“还没完,我希望仅仅是没完。半兽人的武器产自一个名为沙坎’达尔的山谷。那个地方就在刹幽古的山坡上,不少武器都被它的邪恶深深污染。这样的刀刃造成的伤口,要么用通常的方法治不好,要么引发致命的高烧,要么导致药物无能为力的疾病。我刚才只是减轻了你父亲的痛苦,但是刀刃留下的污染仍然留在他体内。若置之不理,它就会扩散,把他吞噬。”“您不会置之不理的,对吧。”岚说道,随即被话中半是乞求、半是命令的语气大吃一惊,自己竟然这样跟一个艾塞达依说话,幸好她似乎没有在意。“我不会,”她只是简单地回答,“但是岚,我现在很累。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有休息过,若是普通伤势,还可以对付。但是这种伤……这个,”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织小袋,“是安菊尓,”她看看岚的表情,说道,“很好,你知道安菊尓。”岚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想离她和她手里的安菊尓远些。有一些传说里提到过安菊尓,它是传奇时代的遗物,是艾塞达依用来增加自身引导唯一之力的上限的辅助宝物。他看着茉莱娜解开小袋,吃惊地看到里面是一个光滑的象牙质小雕像,呈古旧的深棕色,还不到她的巴掌长,雕的是一个有着披肩长发的女人,身穿飘舞的长袍。“制造安菊尓的方法已经失传了,”她说道,“我们失去了许多东西,也许永远都无法再找回来。我们剩下的安菊尓已经很少,艾梅林殿下差点连这个都不许我带来。幸好她最后还是批准了我的请求,这对艾蒙村,对你的父亲都是幸事。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现在的我即使有它的辅助,也只能增强到跟昨天没有它辅助时差不多的水平。而且这个伤口的污染很重,已经恶化了。”“您能救他,”岚热切地说道,“我知道您一定行的。”茉莱娜微微笑了:“我们很快就知道行不行了。”说完她转身面对塔,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另一只手弯成杯状捧着小雕像,闭上双眼,全神贯注,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 “你刚才说的骑士,”兰恩悄声说道,“就是那个令你恐惧的人——肯定是个迷惧灵。”“迷惧灵!”岚惊呼,“但传说里说,黯者身高二十尺,而且……”守护者露出阴郁的苦笑,令他把没说完的话都吞回了肚里。“传说往往是夸大事实的,牧羊人。信我吧,真正的类人没这么高大。在不同地方,它有不同的名字,例如类人、潜鬼、黯者、影魅,但都是指迷惧灵。它其实也是半兽人,同样是由恐怖领主们以人类和野兽混合而成,只不过其中人类的成分占了主导,所以呈人形。但它们受邪恶侵蚀扭曲的程度却比普通半兽人更深,并且从暗黑魔神处继承了某些能力。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只有最差的艾塞达依才会输给黯者。但是它们却暗害了一个又一个好人,它们的实力因此被夸大。自从遗弃使在传奇时代的最后一战被封印,一直以来是它们在指挥半兽人军队。在半兽人战争中,就是它们在恐怖领主的领导下,带着半兽人作战。”“它令我害怕,”岚有气无力地说,“它仅仅是看着我,就……”他不寒而栗。“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牧羊人。它们也令我害怕。我曾经见过战斗一生的战士在类人面前如小鸟面对毒蛇般惊惶。北方靠近灭绝之境的边疆一带有句话说:缺眼人的脸就是恐惧。”“缺眼人?”岚不解。兰恩点点头:“迷惧灵不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具有鹰一般的视力,但是它们没有眼,所以又称缺眼人。没有什么事能比面对一个迷惧灵更危险了。昨晚在这里就有一只,我和茉莱娜塞达依几次想杀掉它都失手。大概类人也继承了暗黑魔神的运气。” 岚咽了咽口水:“有个半兽人跟我说,迷惧灵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兰恩猛地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眼睛紧盯着他:“你跟一个半兽人说过话?”“不完全是啦,”岚在守护者的逼视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它跟我说话。它说,不会伤害我,说迷惧灵想跟我谈。然后,它想杀我。”他舔舔嘴唇,用手不安地抚着剑鞘上的皮革,用短促的句子把自己返回农屋取东西的经过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结果是我杀了它,”他最后说道,“是意外啦。它跳过来,而我手里有剑。”如果岩石可以软化的话,此刻兰恩的脸色看起来就柔和了少许:“虽然如此,这也是件值得一提的事情。直到昨晚为止,南疆一带见过半兽人的人屈指可数,更别说杀过一只的人了。” “而能够独自一人,用普通的剑杀死一只半兽人的,就更少了。”茉莱娜疲倦地补充道,“岚,治疗完成了。兰恩,扶我起来。”守护者快步走到她身边,同时,岚也冲到了床边。塔的皮肤摸起来很凉,脸色苍白显得筋疲力尽,好像在外劳累了很久似的。双眼依然闭着,但是呼吸均匀深切跟平常熟睡一样。“他现在已经没事了?”岚忧虑地问道。“是的,但是极需休息,”茉莱娜回答,“至少得躺在床上歇几个星期,然后他就会跟没受过伤一样。“她扶着兰恩的手臂,脚步浮游地走向椅子。守护者把椅子上的斗篷和手杖扫到一边,扶她坐下。她长舒一口气,松弛下来靠在软枕上,小心地把安菊尔包好收回口袋里。岚的肩膀激动地颤抖着,他想笑,但是眼泪夺眶而出。他紧紧咬着嘴唇,用手胡乱擦着眼泪,哽咽道:“谢谢您!”“在传奇时代,”茉莱娜说道,“有些艾塞达依具有极强的治疗力量,即使接受治疗者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火花,他们也可以令它重新燃烧,恢复成熊熊的生命之火。可惜啊,那样的辉煌时代已经消逝,也许一去不返了。除了安菊尔的制造方法外,我们还失去了很多如今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技能。甚至,连到底失去了什么,也已经想不起来。我们的人数变得如此之少,有些天赋就这样消失了,保留下来的也不停弱化。现在的我们想要进行治疗,接受治疗者本身的意志和体质也必须非常顽强,否则即使最强的艾塞达依也无法治好他。幸运的是,你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耗尽所有的力量为活下去而斗争。现在他体内的污染已经清除,要做的就是休息以恢复元气,这需要花时间。”“我这辈子都没法报答您,”他说道,“但只要力所能及,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任何事都行。”他想起了自己作出的承诺,她还没有说出要求的代价是什么。此时跪在塔的身边,他更加真心诚意地希望能兑现这个承诺。尽管如此,直接看着她,面对她的目光还是令他觉得不自在,所以他的眼睛仍然盯着父亲。“任何事情,只要不是伤害村子或者我的朋友,都行。”茉莱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随你喜欢吧,我只希望跟你谈谈。不过你很快就会跟我们一起离开了,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吧。”“离开?!”他惊呼,唰地站起身来,“这么严重?可是大家不是都在准备重建家园吗?我们一直都安于双河的生活,没有人离开过这里的。”“岚——”“而且,我们能去哪里呢?帕丹•菲恩说,哪里的冬天都是这么糟。他……他就是那个小贩。那些半兽人……”岚吞了吞口水,想起索姆•墨立林说过半兽人什么都吃,真恨不得自己没听到过那番话,“呃,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留在我们所属的地方,留在双河,收拾残局重新开始。我们已经撒下了作物种子,而天气很快就能暖和起来,到时候就可以剪羊毛了。我不知道是谁先说起要离开这里的——我打赌是库林家的人——但不论是谁——”“牧羊人,”兰恩打断他,“你先听我们说完。”他冲着他们俩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胡乱说了一气,茉莱娜都没法说下去了。她可是个艾塞达依啊。他不安地想,要怎么道歉?但是茉莱娜微微笑了。 “我明白你的感受,岚,”她说道。岚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令他浑身不自在。“不要多想,”她抿紧了嘴唇摇摇头,“这次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大概我应该先休息一下再说的。岚,是你要离开。只有你,为了你的村子,你必须离开。”“我?”他清了清哽住的喉咙,重复道,“我?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哪儿也不想去。”茉莱娜看了看兰恩。守护者把交叉在胸前的手放下来,低头看着岚,目光令岚再次觉得自己被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估量。“你知道,”兰恩忽然问道,“为什么有些屋子没有受到攻击吗?”“半个村子都被攻击了,”他指出,但是被兰恩挥手阻止了。“它们是烧毁了不少屋子,但是其中大部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对这些屋子半兽人仅仅是放火就算了,对屋里逃出来的人置之不理,也不进入屋子。当然了,如果那些人恰好挡住了它们的真正去路,就会遭到攻击。事实是,有不少从村外农场过来的人连半兽人的毛发都没见到,或者只是从远处看到它们,大多数人直到看见村里的样子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确实听说了关于达尔•库林的行为,”岚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猜他只是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村外的农场之中,只有两个农场遭到了袭击,”兰恩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是你们的农场。因为要过节的缘故,多数人昨晚都留在村子里庆祝春诞前夜。迷惧灵不知道这个风俗,恰好在春诞前夜发动攻击,这使得它遭到了预料之外的反抗,很多人也因此逃过一劫。” 岚看了看茉莱娜,她斜靠在椅子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一只手指轻轻点在嘴唇上。“另一个农场是谁家的?”他问道。“艾巴拉家。”兰恩答道。“它们发疯了,”岚好容易挤出一句话来,但是茉莱娜忽然站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不,它们没有,”她说,“它们是有目的的。半兽人之所以到艾蒙村,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为了贪图烧杀的快感。它们是来找人的,找住在艾蒙村一带的某个年纪的年轻男子,要杀掉他,或者抓走他。”“我这个年纪的?”岚的声音不禁打颤,“光明啊!马特!还有珀林!他们怎样了?”“他们很好,”茉莱娜告诉他,“只不过被煤烟烤黑了少许。”“班•克拉唯和勒姆•坦勒呢?”“很安全,”兰恩回答,“他们跟大家一样安全。”“但是他们也看见过那个骑士,就是那个黯者,而且他们跟我一般年纪。”“克拉唯先生的屋子根本没有受损,”茉莱娜说道,“而磨坊主一家在袭击前半段还在呼呼大睡,直到外面的吵杂声把他们闹醒。班比你大十个月,勒姆比你小八个月。”她淡淡地笑了笑作为对岚吃惊表情的回应,“我告诉过你我爱问问题。我刚才说的是‘某个年纪’的年轻男子,你和马特以及珀林的年纪相差只有几个星期,迷惧灵要找的就是你们三个,不是其他人。” 茉莱娜看着岚的目光像是能看穿他似的,他不安地挪动身体。“为什么他们要找我们?我们不过是农夫,是牧羊人。”“这个问题在双河是找不到答案的,”茉莱娜静静地说,“但是这个答案一定非常重要。半兽人为了它来到了这个它们两千年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就是证明。”“很多故事都描述过半兽人的袭击,”岚坚持道,“我们只不过是从没有遇上罢了。守护者不是经常跟它们战斗吗?”兰恩轻蔑地哼了一声:“小子,跟半兽人的战斗应该发生在灭绝之境一带,不是这个在它南边六百里格(译者:见名词解释)的小村庄。而且昨晚战斗的激烈程度,正常来说也只有在石纳尓(译者:边疆一带的国家之一)或者其他边疆国家才能见到。” “你们三人之一,”茉莱娜说道,“或者,你们三人一起,拥有某些暗黑魔神害怕的东西。”“那……不可能。”岚心神恍惚地走到窗前,向窗外看去,看着那些在废墟上工作的人们,“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决不可能。”他无意中看到草地上被烧焦了的春诞之柱的桩子。本来这个春诞将会无限精彩,有小贩,有吟游诗人,有漂亮的外来客人。他打了个寒战,用力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是个牧羊人。暗黑魔神不可能对我有兴趣的。”“你要知道,”兰恩冷冷地说,“把这么多半兽人从边疆带到卡安琅、再带到这里,经过这么长的距离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和反抗,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很想知道它们是怎么办到的。你以为它们费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来烧几间屋子吗?” “它们还会再来的,”茉莱娜补充道。岚本来张开了口想跟兰恩争论,但茉莱娜的话使他转向她:“再来?您能阻止它们吗?昨晚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都能击退它们,现在您有所准备,不是更有把握吗?”“也许吧,”茉莱娜回答道,“我可以写信给塔瓦隆,让她们派几个姊妹来,也许她们能在半兽人再次袭击之前赶到。那个迷惧灵也知道我在这里,也许它会静候增援,等待更多迷惧灵和半兽人的加入。如果有足够的艾塞达依和守护者,我们确实是可以击退半兽人的,然而这要经过多少场战斗才能办到,就难说了。”在岚的眼前浮现出艾蒙村被战斗摧残的景象:所有的农场都被烧毁,守望山、德文驿站和暗礁渡口,到处是灰烬和鲜血。“不!”他喊道,心中一阵失落的揪疼,“这就是我一定要离开的原因,是吗?如果我走了,半兽人就不会再来。”他剩下的最后一丝固执使他补充了一句,“如果它们真的是在找我。”茉莱娜挑起了眉毛,对岚仍没有被完全说服显得有点意外。兰恩开口道:“牧羊人,难道你想用你的村子为赌注来打这个赌吗?甚至压上整个双河?”岚完全屈服了:“不。”他再次回答,再次感到内心失落的痛楚,“珀林和马特也必须走,是吗?”要离开双河,离开家,离开父亲吗?……至少塔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至少他可以听到他说,发生在采石路上的事情真荒唐。“我们会到拜尔隆去吗?或者卡安琅?我听说光是卡安琅的人口,就比整个双河加起来都要多。我们在那里会很安全。”他勉强挤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我常常梦想到卡安琅去看看,只是没想到这会成真。” 茉莱娜和兰恩都没有答话。沉默了许久,兰恩说道:“如果,那个迷惧灵非常想要抓到你,那么,卡安琅就不够安全。它们仍然会追到那里的,卡安琅的城墙不能阻挡类人。而我想,你不至于蠢到以为它们不是非常想抓你。”岚本以为自己的心情已经跌到最低点,兰恩的话却使它跌得更低。“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茉莱娜柔声说道,岚闻言期待地看着她,“是塔瓦隆。在那里有足够的艾塞达依和守护者保护你。即使在半兽人战争期间,暗黑魔神的邪恶军队也惧怕进攻围绕塔瓦隆的荣耀之墙。它们曾经试过一次,但是遭到了那场战争期间最严重的挫败。而且塔瓦隆是知识的殿堂,那里聚集了我们艾塞达依从疯狂时代积累至今的知识,甚至还有传奇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些片断。在塔瓦隆,我保证你可以查出为什么迷惧灵要抓你,谎言之父(译者:见名词解释)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去塔瓦隆?这是岚连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到一个到处是艾塞达依的地方去?诚然,茉莱娜治好了塔——至少看起来他已经没有危险——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他从所有传说中得来的对她们的看法。跟一个艾塞达依同处一室已经令他很不自在,何况一个满是艾塞达依的城市?还有,她还没有说出治疗塔的代价是什么呢。根据传说,她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求代价的。“我的父亲还要多久才能醒?”最后他问道,“我……我要跟他谈谈这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他就离开。”说出这话时他似乎听到兰恩松了一口气,他好奇地看看他,但是他的脸仍然毫无表情。“我看,他可能在我们离开前都不会醒来,”茉莱娜回答,“我希望我们能在天黑以后就出发。因为即使只是迟一天,也可能是致命的。你可以给他留一个字条。”“在夜里?”岚吃惊地问道。兰恩点点头:“虽然那个类人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但是没必要让它轻易发现。所以我们要在夜里离开。” 岚心烦意乱地整理着父亲的毛毯。要去塔瓦隆?这可是很远的一段路啊。“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最好去把马特和珀林找来。”“我去找吧。”茉莱娜像是忽然恢复了体力般轻松地站起来,披起斗篷,伸出手放在岚的肩上,用力不大,但是却一支紧压蟒蛇的铁叉般压在他肩上。岚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缩开。“记住了,不要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如果让其他人,比如那些在门上画龙牙的人,知道了,他们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我明白的。”岚回答,当她把手放开时他松了口气。“我会请艾’维尔夫人给你送些食物来,”她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似的,若无其事地说道,“然后你睡一觉吧。今晚的旅程将会很辛苦。” 门在她俩身后关上了。岚独自一人站着,看着父亲,脑海里一片空白。在此刻,他才意识到艾蒙村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要他离开这里,就像是要把他身体的一部分撕开似的。但是他不得不走,因为夜之牧者要对他不利。他不能以村子的命运,来赌茉莱娜的推论是错的。他甚至不能跟别人说,因为库林家的人确实会拿这件事借题发挥。他唯有相信这个艾塞达依。“别把他弄醒。”艾’维尔夫人说道,她手里托着一个用布盖着的盘子,散发出阵阵香气。村长跟在她身后,轻轻地把门关上。艾’维尔夫人将盘子放在墙边的柜子上,走过来坚决地把岚从床边拉开。“茉莱娜夫人跟我交代了你父亲的情况,我知道他需要什么照顾,”她柔声说道,“其中可不包括你累倒在床边。我给你带了些食物,趁热吃了吧。”“我认为你不要那样称呼她比较好,”布兰满怀怨气地说,“应该称呼她为茉莱娜塞达依。不然她可能不高兴。”艾’维尔夫人拍了拍他的脸:“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和她长谈过。还有,说话小声点。如果你把塔吵醒了,我和茉莱娜塞达依都不放过你。”她调侃地在“塞达依”这个称呼上加重语气,使布兰的坚持显得好笑。“你们俩不要妨碍我。”说完,她亲昵地冲丈夫笑了笑,转身向床铺和塔走去。艾’维尔先生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可是个艾塞达依啊。村里那些女人们,有一半像对待女事会会员般尊敬她,另一半则像看半兽人般看她。她们没有一个人明白,对艾塞达依应该要十二分小心。男人们虽然仍是斜眼看她,但至少他们不会作出激怒她的事来。”十二分小心吗?岚心想,对我来说太迟了。“艾’维尔先生,”他缓缓说道,“您知道究竟有几个农场遭到了攻击吗?”“目前为止,连你们家的农场在内,我只听说过有两个。”村长顿了顿,皱眉想了想,然后耸耸肩,“跟村里的情况相比,显得很少。我应该为此高兴才对,但是……算了,也许今天晚些还会再听到有其他农场的消息吧。” 岚叹了口气,不用问他也知道另一个农场是谁家。“那么根据村里的情况看,它们……我是指,您觉得它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找东西?孩子,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找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它们想把我们杀光。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狗儿们狂吠不停,茉莱娜塞达依和兰恩在街上奔跑,然后有人大喊鲁罕先生的锻铁场和屋子着火了。艾贝卢•蔻顿的屋子也是——奇怪的是,他的屋子是在村子的正中间的,为何……不管怎样,接着的事情就是半兽人闯到我们眼前了。我不觉得它们是在找东西。”他忽然笑了,但是赶紧收住,警觉地看了看他的妻子:艾’维尔夫人的目光没有从塔的身上移开。“老实说,”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它们看起来跟我们一样摸不着头脑。我猜它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艾塞达依和守护者。”“大概是吧。”岚苦笑道。 既然茉莱娜在受袭农场方面没有说谎,那么关于其他的方面也可能没有。有那么一阵子,他很想跟村长说茉莱娜要他们三人跟她走的事,想问问他的意见。但是很明显,村长对艾塞达依的了解不见得比村里的其他人多。何况,他也不想让村长知道茉莱娜所说的,暗黑魔神想对付他们的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害怕被嘲笑还是被相信。他用拇指轻轻地在塔的剑柄上摩挲着。父亲曾经到过外面的世界,他对艾塞达依的事情一定知道得比村长多。然而既然他真的离开过双河,那么他在西树林里,在高烧中所说的那些话……他用双手用力拨动头发,把这个想法赶走。“你需要睡眠,伙计。”村长说道。“是的,”艾’维尔夫人接口道,“你都快站不稳了。”岚朝她眨眨眼,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离开床边。他真的急需睡觉,想到这他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你到隔壁房间去睡吧,”村长说道,“那里已经升了火。”岚看了看父亲,他仍然睡得很熟,这使他又打了个呵欠:“我就在这里睡好了,好等他醒来。”照顾病人的事情都是由艾’维尔夫人作主的,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不过你不许打扰他,必须让他自己醒来。不然……”他开口想保证自己一定照她吩咐做,但是口一张开,又打了个呵欠。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快撑不住了。如果你真的要留在这里,那么就躺到壁炉前吧。还有,睡觉之前,先把那个牛肉汤喝了。”“好。”岚答应着,只要能让他留下,什么都行,“我不会吵醒他。” “那就好。”艾’维尔夫人和善而坚定地说,“我去给你拿毯子和枕头。”当村长夫妇终于离开后,岚把房间里的长椅拉到床边坐下。虽然他真的很困——他又打了个呵欠,颚骨咔咔作响——但是现在他还不能睡,因为父亲随时会醒来,而且可能只醒一会儿。他得等着,等着跟父亲说茉莱娜告诉他的事。他在椅子里辗转反覆,心不在焉地把剑柄移开:虽然我不能跟其他人说,但是这是塔,这是——他坚决地紧咬下颚——我的父亲,我可以跟我的父亲说任何事情。他在椅子里蜷起身体,头靠着椅背。塔是他的父亲,他爱跟父亲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的人都管不着,只需要等他醒过来就行了……只需要等……<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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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时轮的述说



岚在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沮丧地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被荒凉的群山围困。这是个永远没有春天的地方,冰冷的泥土在他脚下嘎扎作响,上面没有任何植物,甚至没有地衣。他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块又一块比他高大一倍的巨石,石上蒙满灰土像是从来没被雨水冲洗过。太阳像个肿胀的血红圆球,比最热的夏日还耀眼,刺得他双眼生疼。它刻板地挂在铅制大锅一般的天空上,伴随着它的是积压在地平线上的黑色和银色的云朵。虽然云层如此厚重,周围却连一丝风也没有;虽然阳光如此猛烈,空气却像深冬般寒冷。岚边跑边回头看,却看不到是谁在追赶他。身后只有荒野和黑乎乎的山脉,不少山顶上还冒着黑烟,直飘到天际混入云中。虽然他看不见,却能听到追赶者的声音在身后嚎叫。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怪声,它们因追逐猎物而兴奋,因闻到鲜血而疯狂。是半兽人!它们越来越近,而他的力气快要支撑不住了。绝望中,他匆匆爬上一个刀刃似的山脊,但眼前的情景令他哀叹着跪倒在地:这是一个巨大峡谷的边缘,谷底远在千尺之下,覆盖在灰蒙蒙翻滚着的迷雾之中。雾浪移动得比任何大洋的海浪都慢,夹杂着不时的红色闪电,似乎底下有熊熊烈火一闪即逝。峡谷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伴随着闪电,有时这些闪电竟然是从地面往天空劈去的。如果仅仅是这个峡谷本身,还不能令他失去继续逃跑的勇气。是那座山,它从沸腾的灰雾中间拔地而起,比迷雾山脉的最高峰还高,黑暗得把所有希望都吞噬,阴冷的尖顶像匕首般直插天堂。是它,夺走了岚最后的力气。虽然他从没有见过这座山,但是他认识它,关于它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太快以至于他来不及抓住这些片断。但是他知道自己认识它。 无形的手指伸到他身上,拉住他的手脚企图把他拖向那座黑山。他扭动着身体反抗,手脚都绷得紧紧的,手指紧抓着地面插入石中。心脏像被鬼魅的丝线缠绕着,拉扯着,呼唤着要他向那座黑山走去。他泪流满面,趴倒在地上,意志像水一般一点点被吸走。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抵挡不住了,他将会响应召唤而去,顺从地执行对方的任何要求。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感情:愤怒!他不是一头任由人推着赶着走进羊圈的羊!愤怒在他残存的意志中萌生,他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地抓住它。一个飘忽的声音在他脑海内响起:“侍奉我吧。”这是一把熟悉的声音,只要他仔细聆听,就一定能认出它来。“侍奉我。”他拼命摇头要把这个声音甩掉。“侍奉我!”他愤怒地朝那座黑山挥舞拳头:“愿光明毁灭你,刹依坦(译者:见名词解释)!” 忽然间他身边的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一个身影穿着干涸血迹般颜色的斗篷,向他逼近,它有脸,正看着他……但是他不想看到这张脸,甚至不想想到它。因为即使只是想一下都会令他受伤,令他精神崩溃。它的手向他伸过来。无路可走的岚不顾一切跳下了悬崖。他必须远离这个身影,越远越好。他下坠着,空气像鞭一般抽打他的身体。他想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呼吸,更别说呼喊了。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才那片荒地上了,也不再下坠。脚下是冬天的枯草,看起来像枯萎的花朵。他看看四周,是个平原,点缀着光秃秃的树木和灌木丛。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差点开心地笑了。远处也有一座大山,峰顶是平的,几乎从中间裂成两边,但是这座山没有任何恐怖或者绝望的气氛。虽然在这样的平原上突然耸起一座山有点奇怪,但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山。 山下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中央有个岛,上面有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就像吟游诗人的故事里描写的那些传奇城市一般,围绕着白色和银色的城墙,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完全安下心来,高兴地向它走去。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城墙之后是安全和平静。当他走近,他看到许多高塔和城堡,互相之间由奇妙的跨桥连接。岸边有拱桥连接岛上的城市,他可以看到桥上雕刻的花纹,如此精致,令人觉得它根本无法承受桥下飞奔的河水。在桥的那边是安全,是避难所。突然一阵寒意侵入他的骨骼,冰冷粘湿他的皮肤,周围的空气变得阴寒散发着恶臭。他头也不回就往前跑,因为他知道身后的追逐者正伸出令人血液凝固的手指要抓住他的斗篷,触摸他的背脊。那个身影吞食光明,那张脸……他不记得它的样子,他拒绝想起那张脸的样子,只知道它万分恐怖。他跑着,土地在他脚下后退,山川平原在他身边飞过……他像被赶上绝路的狗,想张口狂吼。那座围绕着闪烁城墙的城市却离他越来越远,他跑得越拼命,它离去得越快。他唯一的避难所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地平线上一个苍白的斑点。追逐者的冰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他知道,如果被那只手碰到他的身体,他就会发疯,甚至更糟,糟得无法想象。就在他明白这一点的同时,他绊倒了。 “不——!”他嘶声大喊……喊声变成了哼哼声,因为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刚才见过的跨河大桥的桥面上。笑容满面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令他想起开满野花的原野。有些人跟他说话,用的是一种听起来似曾相识的语言,但是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表情很友好,而且用动作示意他向前走,走过这座装饰华美的大桥,走向那闪耀的、嵌着银色条纹的城墙和里面的高塔城堡,走向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安全。 他随着人群走过大桥,穿过雄伟的城门,走入城中。里面简直是一个梦幻之境,每一座建筑都像一座宫殿,每一砖、每一瓦都构造得如此完美使凡人屏息。没有一座房屋,没有一座纪念碑不令他叹为观止。大街上飘扬着乐声,有一百多首不同的曲子,但是跟人群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十分协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是美味食物的香气和无数鲜花的花香结合的味道,就像世界上所有的香味都集中到了这里。他所走的这条街道铺着平滑的灰色石板,十分宽敞,笔直地通往城市的中心。街道尽头是全城最高最大的雪白城堡。那里就是他的安全之地,是他寻求知识的殿堂。不过这座城市本身已经如此绝妙,稍迟一些再到那个城堡去也可以么。于是他转了个弯,向旁边一条较窄的街道走去,那里有杂耍艺人,有小贩在叫卖奇异的水果。 可是在这条街的尽头,也有一座雪白的城堡。仔细看看,竟跟刚才的是同一座。啊,我只是想稍微逛一会儿,他想着,再转了一个弯。街道尽头,还是那座城堡。他固执地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每一次那座城堡都出现在他眼前。他转身向反方向跑去……但马上刹住脚步。在他的面前,仍然是那座雪白的城堡。他不敢回头,害怕看见的还是它。身边的人们依然面带友好神情,但是已经显露出失望。是我令他们失望了吗?他疑惑着。他们仍然指引他向前走,但是现在带着乞求:到那座城堡去吧。他们的眼神充满渴望,只有他可以满足他们,只有他可以拯救他们。 好吧,他心想,反正我本来也打算到那里去的。即使他只是向前迈出一步,也马上令他们的失望退去,令欢笑挂满他们的脸庞。他们跟他一起走,孩子在他前面以花瓣为他铺路。他疑惑地回头看去,不明白这些花瓣为谁而撒,但是他身后只有更多的人们微笑着示意他向前走。这么说……是为我撒的?他心想。令他疑惑的是,这么一想以后,他开始觉得此事也没什么奇怪了。疑惑只持续了片刻,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它。有人开始唱歌,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所有人都齐声唱起光荣的颂歌。他依然听不懂歌词,却能体会出歌中多重奏所传达的获得救赎的欢乐。演奏家在人群中活跃地穿插着,吹笛子、弹竖琴、打鼓,奏出各种调子的赞美曲,还有很多他听过的曲子也被流畅地接续起来。女孩们在他身边跳舞,把鲜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他颈上。她们朝他微笑,喜悦随着他的脚步而增加。他情不自禁地报以同样的微笑,加入她们的舞蹈中,跳着纯熟的舞步,就像是从出生以来就已经会跳舞一般。他仰头开怀大笑,脚步前所未有地轻松。他记不起他所跳舞蹈的名字,但这不重要。 “这是你的命运。”脑海中一个声音轻声对他说。这句话就像一条主线,隐藏在所有歌曲中。人群簇拥着他,像海浪推动着树枝般涌进城中心的一个大广场。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座白城堡是一座巨大的浅色大理石宫殿,弯曲的宫墙撑起高耸的圆拱顶形成优美的螺旋指向天空,完美得像是用一块巨石直接雕刻而成似的,令他窒息。广场上有一道用质朴的石头砌成的宽阔台阶通往宫殿入口。人群在台阶前停下了脚步,但歌声越加嘹亮,托着他的脚步把他送上去。“这是你的命运。”那把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更坚决,更急切了。他停下舞步,毫不犹豫地登上台阶——这是他的归宿。 台阶顶部是装饰着蔓叶花样的宏伟宫门,雕工精细雅致如自天成。宫门在他面前打开,他走进去,宫门“轰隆”一声关上了。眼前是一只迷惧灵!“我们等你很久了。”它嘶声说道。* * *岚猛地弹起身来,颤抖着急促地喘着粗气,双眼惊恐地盯着前方。塔还在熟睡中。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缓过气来。壁炉的炉架上铺着新换的煤床,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很明显,在他睡着时有人来整理过。他盖的毯子在他惊醒时滑落在地上。那幅临时担架不见了,他和塔的外套挂在门边。 他抖着手抹去脸上的冷汗,担心自己在梦里那样大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不知道是否也会引起他的注意?窗外天色已暗,圆圆的明月已经升起,晚星在迷雾山脉的上空闪耀。原来在他的睡梦中白天已经过去了。他睡着时一直把苍鹭宝剑压在身下,被剑柄顶住的肋骨现在又酸又痛。他轻轻按摩着痛处,这才想起自己的胃里仍是空空如也,再加上昨晚的经历,难怪会做恶梦。想到这他的肚子雷鸣般响起来。他挪动着僵硬的双脚站起来,走到艾’维尔夫人留下的盘子前,把餐巾揭开。牛肉汤和面包都还是暖的,明显已经换过了。一旦艾’维尔夫人决定你需要吃一顿热餐,她就会不停地来更换直到你把它吃下去。 他喝下一大口肉汤,往面包里夹上肉片和芝士,大口咬着走回床边。艾’维尔夫人肯定也来照料过塔了,他的脏衣服被脱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柜上。一张毛毯把他盖得一丝不漏。岚伸手轻抚父亲的额头,他睁开了眼睛。“我总算看见你了,孩子。玛琳(译者:艾’维尔夫人的名字)说你在这,但是我没法坐起来所以看不见你。她说你太累了,所以不肯叫醒你。啊,一旦她做了某个决定,就算是布兰也没法让她改变主意。”塔的声音很微弱,但是眼神清明。那个艾塞达依说得没错,岚想,只要足够的休息他就可以恢复得跟没受过伤一样。“您要吃点东西吗?艾’维尔夫人留下了一盘食物。”“如果肉汤也能吃饱的话,她已经喂饱我啦……她不肯让我吃其他东西。你说,男人要是胃里只有肉汤怎么能不做恶梦……”说着,塔忽然摸索着从毯子下伸出手来摸了摸岚腰间的宝剑,“怎么?原来我不是在做梦?玛琳告诉我说我在生病时,我还以为我一直都在……啊,无所谓了,只要你没事就好。农场怎么样了?”岚深吸一口气:“半兽人把羊都杀掉了。我猜奶牛也是。我们家需要一次彻底的大清洁。”他挤出一丝笑容,“我们算幸运的了。它们烧毁了半条村。”他把所有事情,至少,大部分事情都告诉了父亲。塔听得非常仔细,时不时问一些关键问题。岚发现自己不得不跟父亲讲述从树林返回农屋的经过,连带着必须提到他杀死了一只半兽人。然后他被迫说出奈娜依宣布塔已经没得救了,以此解释为什么是一个艾塞达依而不是贤者给他做治疗。塔对于艾蒙村来了一个艾塞达依显得很吃惊。不过岚还是把从农场到村里的经过省略掉了,他不想提起当时的迷惧灵和它带来的恐惧,那些当然不是恶梦。他更不想提起父亲在高烧之中说过的话,现在不是提到这些的时候。不过,茉莱娜所说的事,是一定要说的。 “这可真像吟游诗人的故事,”塔听完后喃喃说道,“半兽人要你们这些男孩子做什么?或者说,暗黑魔神要你们做什么?愿光明帮助我们。”“您觉得她在说谎?但是她说的关于遇袭农场,还有鲁罕先生和蔻顿先生的屋子的事都是真的。”塔静静地躺着,好一会儿才说:“告诉我,她是怎么说的?我要听她的原话,就像是她本人重新说一遍一样。”这可有点难了,谁能记住别人说的话的每一个词呢?岚咬着嘴唇,挠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回忆着。“我再想不起别的了,”他最后说道,“其中有些我不记得她是不是就是那样说的,但是应该很接近了。” “你做得很好。她应该就是那样说的。艾塞达依说话都非常有技巧。她们从不说谎,但是她们告诉你的事实跟你所理解的事实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你要提防她。”“我从故事里听说过这些,”岚答道,“我不是孩子啦。”“你不是,你不是。”塔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烦地耸耸肩,“但我还是应该跟你一起去,双河外面的世界跟艾蒙村差得远了。”这句话本来是一个契机,可以趁此询问父亲过去在外面的经历,还有……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问。但是岚没能抓住,而是意外地张大了口,“就这样而已?我还以为您会劝我不要走呢,以为您会找出一百个理由来阻止我。”这时候,他才明白到自己其实一直希望着父亲能说出着一百个这样的理由,而且个个理据充分。 “没有一百个这么多啦,”塔失声笑道,“不过我的确想到一些,只可惜它们都不够好罢了。如果半兽人要对你不利,那么你呆在塔瓦隆会比留在这里安全得多。只不过需要随时保持警惕,因为艾塞达依从来做事都只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她的理由跟你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那个吟游诗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岚缓缓说道。“他说得对。你要仔细聆听,深切思考,还要小心说话。这是你在外面要时刻记住的行为准则,尤其是在面对艾塞达依时。对守护者也要如此。不论你跟兰恩说什么,都跟你直接跟茉莱娜说一样。因为只要是守护者,就是跟艾塞达依两位一体的,就像太阳一定会在早晨升起一样决无例外。他不会对她保守任何秘密。” 虽然艾塞达依和守护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在很多关于守护者的故事里都占有重要地位,但是岚对此了解不多。这似乎跟守护者的战斗力有关,或者是某种交换。在故事里,守护者从中得到非常多的好处,比如伤势恢复得比普通人快,同样的不吃不喝不睡却能走更长的路程。听说,如果离半兽人或者其他邪恶生物足够近,他们还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解释了为什么昨晚兰恩和茉莱娜在袭击开始之前就发现了敌人。至于说艾塞达依从中得到了什么,故事里只字未提,但是他敢肯定她们一定得到了某些东西。“我会记住的,”岚答应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整件事都很荒唐,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我也希望我知道,孩子。见鬼,我希望我知道。”塔又重重叹了口气,“啊,鸡蛋打碎了就是打碎了,谁也没办法把它恢复原状不是吗。不说这个了,你几时走?我过一两天就可以下床了,到时候我们来想想怎么再养一群羊吧。欧伦•道特立有一群不错的羊,现在很多牧场的草都没长好,他大概很乐意分些给我们哦,钟•坦勒也是。”“茉莱娜……那个艾塞达依说您得在床上呆几个星期。”塔想说什么,但是岚继续道,“她已经告诉艾’维尔夫人了。”“噢。嗯……也许我能说服玛琳改变主意。”但是塔的样子显得信心不足。他忽然严厉地看了岚一眼:“你这样回避我的问题,就是说你很快就要离开了?是明天?还是今晚?”“今晚。”岚平静地说。塔哀伤地点了点头:“是吗。好吧,既然非走不可,那最好不要耽搁。不过我们走着瞧吧,”他烦躁地拨弄着身上的毯子,“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我就能动身追赶你们了。我非要下床不可,看看玛琳是不是真能把我困在床上。”门上传来轻轻的敲打声,接着兰恩的头从门缝里伸了进来:“你们赶快道别吧,牧羊人,然后到楼下来。下面有些麻烦事。”“麻烦?”岚奇道。守护者不耐烦地低吼道:“快点来就是!” 岚匆忙抓起斗篷,正准备解下挂剑的腰带,塔说道:“戴着吧,愿光明的意志保佑我们俩都用不着它,不过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伙计,你听着,要保重啊。”岚不顾兰恩的催促,弯身下去拥抱父亲:“我答应您,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塔笑了,他虚弱地回拥着岚,轻拍他的背部,“你当然会回来。到那时候会有一群比现在多一倍的羊儿等着你。好了,去吧,不然那家伙要杀人了。”岚依依不舍,况且他心里还有一个一直想问,却不知该如何问的问题。可是兰恩大步闯进房里,抓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守护者换上了一件暗灰绿色,表面覆盖着鳞状金属片的束腰外衣,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我们得赶快。难道你听不懂‘麻烦’这个词吗?”房门外,马特在等他们,他穿着斗篷外套,带着弓,挂着箭袋,焦虑地转来转去,不时往楼梯方向瞥一眼,半带不耐,半带害怕。“这可不是在讲故事啊,岚,你说是吗?”他沙哑地问道。“到底是什么麻烦?”岚质问道。但是守护者不理睬他,而是大踏步走上前,两步并作一步下楼去了。马特朝岚匆匆做了个“跟着来”的手势,也跟着跑下去了。岚披上斗篷,赶紧跟上。大堂里灯光很暗,不少蜡烛已经烧完,剩下的也摇摆不定。只有他们三人,马特站在旅店正面的一个窗子旁,小心地往外窥视着。兰恩把旅店大门打开一条缝,从缝里往外看去。岚好奇地走到兰恩身边。守护者轻声叮嘱他小心点,把门缝开大了点好让岚看见门外。起先他不明白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群村民,大约有三、四十人吧,聚集在小贩烧毁了的货车架子旁,有几个人手里举着火把。茉莱娜背对着旅店,面对他们站着,很随意似地靠着手杖。哈里•库林和他的兄弟达尔以及比利•康伽站在人群最前面。辛•布耶也在,看起来不太自在。令岚吃惊的是,哈里居然朝着茉莱娜挥舞拳头。“滚出艾蒙村!”这个一脸酸腐味的农夫喊道。人群稀稀拉拉地附和他,但是显得很犹豫,也没有一个人逼向前。他们也许敢藏在人群中跟艾塞达依叫板,但是要他们单独站出来,就不敢了,尤其是在这种随时会激怒她的场合。“是你引来了那些怪物!”达尔吼道,挥舞着手里的火把。比利带领人群附和着喊道,“是你把它们带来的!”、“是你的错!” 哈里用胳膊顶了顶辛•布耶,老茅屋匠扁扁嘴斜瞪了他一眼,才喃喃说道:“那些东西……那些半兽人在你们来了之后才出现。”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边说边东张西望像是想找个地方躲开似的,“你是个艾塞达依。我们双河不欢迎你这种人。哪里有艾塞达依,哪里就有麻烦事。若你留下,麻烦只会越来越大。”他的演说没有引起任何村民的反应,哈里无奈地皱着眉,忽然一把夺过达尔的火把指向茉莱娜:“快滚!”他喊道,“不然我们烧死你!”人群陷入寂静,只剩下后退的“嗦嗦”脚步声。双河的人们在面对敌人时可以毫不犹豫地反击,然而他们不是喜欢暴力的人,最多挥舞一下拳头。这样的威胁行为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辛•布耶,比利•康伽,还有库林兄弟被大家留在了前头,比利自己都有点想往后退。 哈里因此显得略略退缩,但他很快又恢复了。“滚出去!”他坚持喊道,达尔跟着他喊,而比利虽然也跟着喊,却明显底气不足。哈里朝人群怒目而视,但多数人都躲避他的目光。突然布兰•艾’维尔和哈罗尔•鲁罕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了艾塞达依和人群之间。村长手里随意地提着一个大木槌,他通常是用它来敲打酒桶上的木栓的。“我好像听到有人想烧掉我的旅店?”他轻声问道。库林兄弟立刻后退一步,辛•布耶也往旁边挪,比利•康伽更是立马缩入人群中。“不是,”达尔慌忙解释,“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布兰……呃……村长。”布兰点点头:“嗯,那么,我听到的是,你在威胁我店里的客人?” “她是个艾塞达依,”哈里生气地开口道,但是哈罗尔•鲁罕动了,他赶紧把下面的话吞回去。其实铁匠只不过是伸展伸展筋骨而已,他举起粗壮的手臂,握紧巨大的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但是哈里看着他的样子却像是看着一对大拳头在自己鼻子底下挥舞似的。哈罗尔双手抱在胸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不是想打断你的,继续说。”但是这时候的哈里缩着脖子一副恨不得消失的样子,哪里还有话说。 “你们真让我吃惊,”布兰怒道,“派特•艾’卡尓,你儿子昨晚把脚摔断了,但是我看见他今天走路走得好好的——是她的功劳。艾华•散温,若不是她伸出援手,你现在还背负着那道又长又深的刀伤,像一条等待清肠的鲤鱼般趴在地上。现在这道伤痕痊愈得像是一个月前的旧伤。还有你,辛。”茅屋匠正在往人群中溜,闻言停下脚步,在布兰的瞪视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村议会的人,尤其是,居然是你。你的胳膊,被烧成黑炭,若不是她,早就废了。你竟然恩将仇报,你不害羞吗?”辛略略提起右手看了看,又生气地把目光移开。“我无法否认她所做过的一切,”他喃喃说道,面露羞愧,“她救了我,救了其他人,”但是他以哀求的语气继续道,“可她是个艾塞达依啊,布兰。如果那些半兽人不是为她而来,那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双河不能接待艾塞达依,这样才能远离她们的麻烦。”几个躲在人群里的人喊道:“我们不要艾塞达依的麻烦!”、“请她走吧!”、“赶走她!”、“若不是她,那些怪物怎么会来?”布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正要说话,茉莱娜忽然双手挥舞起手杖在头上旋转起来,两簇白色的火焰在手杖的两端浮现。尽管手杖在转动,但这两簇火焰丝毫不受影响,笔直地向上窜动着。岚和村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布兰和哈罗尔也往一边挪开离她远点。她“唰”地停止舞动,双手持着手杖横在身前,两端的火焰仍然在跳动,比人们手中的火把还明亮。村民纷纷躲避,伸手遮在眼前挡住那刺目的光辉。 “难道这就是艾伊门的后裔吗?”艾塞达依的声音不高,但是摄人心魄,“小人物为了争取像兔子般躲藏的权利而吵闹不休?你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血统。然而,我依旧希望,它还残存在你们体内,深藏在血液和骨髓中。愿这最后的一丝血脉在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中给予你们力量。”没有人说话,库林兄弟的表情说,他们再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布兰问道:“忘记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就是我们,诚实的农夫、牧羊人和工匠,从来没变。我们是双河人。”“在南方,”茉莱娜说道,“流淌着你们称为白河的大河。然而在遥远的东方,人们称它为‘曼瑟兰德勒’。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在古老的语言中,它的意思是‘来自山岳国之水’。闪着光芒的水啊,它曾经流过一片勇敢美丽的土地。两千年前,曼瑟兰德勒在一座山城的墙外流过,这座山城建造得如此美妙,连巨灵族的石匠都为之惊叹。农场和村庄布满了这片土地、你们称为暗影森林的地方、甚至更远。住在这里的人们自称为山岳国之民,曼瑟兰人。“他们的国王名为艾伊门•艾•卡尔•艾•索林——索林之子卡尔之子艾伊门(译者:就是索林的孙子。‘艾’和‘阿’是《时间之轮》中贵族命名的方式,表示‘某某之子’和‘某某之女’。),他的王后是伊德妮•阿•伊兰•阿•卡兰。艾伊门,如此无惧,即使最伟大的称誉也无法赞美他的勇气。就连他的敌人,也以‘拥有艾伊门之心’来比喻勇敢的人。伊德妮,如此美丽,连花儿也为她开放以博她一笑。他们两人,是勇敢,美丽,智慧,还有至死不渝的真爱的完美象征。哭泣吧,如果你有心,为失去他们而伤痛,为遗忘他们而羞愧;哭泣吧,为他们血统的失落而哀悼!”她略微停顿,村民鸦雀无声。岚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的话语深深吸引,当她再次开口时,他完全沉浸其中。 “将近两个世纪以来,半兽人战争蹂躏着世界。不论在哪里,只要有战役,就有曼瑟兰人,他们的红鹰旗帜总是飘扬在最前线。他们是暗黑魔神的眼中钉,肉中刺。曼瑟兰人的歌声,决不向黑暗屈服;曼瑟兰人的歌声,是永不折断的利剑。“当消息传来,说半兽人军队正朝着他们的家园行进时,曼瑟兰人正远离家乡,在被称为鲜血之原的贝卡平原作战。不可以坐等自己的家园被毁,因为暗黑魔神的军队企图灭绝他们,企图像挖倒巨大橡树般将他们连根拔起;不可以毫不反抗坐地哀嚎,因为他们是山岳国之民。“于是,尽管路途遥远,他们毫不犹豫地踏上归途,离开刚刚取得胜利,仍被灰土、汗水和鲜血覆盖的战场,日夜兼程赶回家乡。因为他们亲眼见过被半兽人军队摧残的土地,如今曼瑟兰受到如此的威胁,没有一个战士能安睡。他们唱着激昂的战歌,带着朋友的祝福、敌人的畏惧如乘风般飞快前进。当暗黑魔神的军队扑向曼瑟兰的土地时,山岳国的战士背靠着塔兰德勒(译者:就是岚他们称为暗礁河的那条河)挡在它们面前。”一些村民不禁欢呼一声,但茉莱娜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述说。“他们面对的邪恶军队,强大得足以令最勇敢的人气馁。大乌鸦遮挡天空,半兽人覆盖地面。恐怖领主指挥着成千上万的半兽人和暗黑之友(译者:见名词解释)。在夜晚,它们的营火比天上繁星还多,映照着巴’阿扎门的旗帜。巴’阿扎门,黑暗的中心,是谎言之父的古老名字。它当时仍然被囚禁在刹幽古,一旦它被释放,即使全人类联合起来,也无法反抗。但是,光是恐怖领主和这些邪恶的生物,也已经令这旗帜充满死亡的气息,令面对它的人灵魂颤抖。“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必须站起来,他们的家园就在河的对岸。他们必须阻止这支邪恶军队入侵他们的山岳国。艾伊门已经发出求援的信息,友军承诺三天之内一定赶到,在这之前他们必须把敌人阻挡在塔兰德勒。三天啊,面对的是敌人压倒性的不用一个小时就能把自己淹没的军力。然而,他们办到了,靠着奋不顾身的攻击,靠着誓死的反抗,他们撑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三天!大地变成了屠场,但是没有一个敌人能渡过塔兰德勒。可是到了第三天晚上,没有援军,没有信使,只有他们孤军奋战。六天过去了,九天过去了,到了第十天,艾伊门苦涩地明白到自己被背叛了。没有增援,他们再也护不住这条河了。”“他们怎么办啊?”哈里追问道。火把在冰冷的夜风中闪烁,但是没有人动手裹紧身上的斗篷。“艾伊门带领军队渡过了塔兰德勒,”茉莱娜回答,“把身后的桥梁毁掉,并且向国民发布命令,要他们尽快撤离,因为他知道那些半兽人迟早会找到方法渡河。甚至,就在他发出命令的同时,它们已经开始渡河,曼瑟兰的战士再次开始战斗,以自己的生命为国民换取珍贵的撤退时间。在曼瑟兰城里,伊德妮指挥她的人民有组织地躲入最深的林中、最远的山里。“但是有一些人不愿意逃走。起先只有点点滴滴,渐渐形成小河,最后聚成洪流!人们向前走,但不是走向藏身之处,而是走向战场,加入为家园而战的队伍中。牧羊人拿起弓箭,农夫操起干草叉,木匠挥舞斧头。女人们也来了,肩膀上扛着她们能找到的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工具,肩并肩地走在男人的身边。谁也不愿意踏上不归路,然而这是他们的土地,传承自父母,又将转交给孩子的土地,他们甘愿为它付出代价,以鲜血浸泡它的每一分、每一寸。终于,艾伊门最后的军队被逼到了这里,就在这里,这个你们如今称为艾蒙村的地方。在这里,半兽人的军队包围了他们。”她的声音带着冰凉的泪水:“半兽人和暗黑之友的尸体堆积成山,但是它们怎么也杀不完,无穷无尽地涌上来。只有一个可能的结局:到了那天的傍晚,在红鹰旗帜下再也没有活着的战士。永不折断的利剑粉碎了。“在迷雾山脉里,伊德妮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曼瑟兰城里,她感觉到了艾伊门的死。她的心也随之死去,只剩下复仇的渴望,为她的爱人,为她的人民,为她的土地复仇。哀恸中她向真源伸出双手,引导唯一之力猛烈攻击半兽人军队。那些恐怖领主,不论是正在讨论它们的计划,还是正在训诫它们的手下,瞬间死亡。这些暗黑魔神多年培养的领军者在呼吸之间化为烈火,恐惧吞噬了它们刚刚获胜的军队。“半兽人像野兽逃离森林之火般四散,向北方和南方逃去。因为没有了恐怖领主的协助,塔兰德勒淹死了成千上万的半兽人。它们逃过曼瑟兰德勒后,把河上的桥拆毁,因为惧怕身后有追兵。它们逢人便杀,一路落荒而逃直到曼瑟兰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一只半兽人。最后的复仇终于到来,半兽人军队如尘土被旋风吹散,被其他人民、其他军队逐一消灭。参与艾伊门之战的半兽人一只不剩。“然而,曼瑟兰人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伊德妮使用的唯一之力远远超过任何人类在没有外物辅助之下可以承受的限度,敌人的领军死亡之时,她也付出生命,反噬的唯一之力引发大火,将曼瑟兰城烧为灰烬,只有曼瑟兰的人民活下来了。“农场、村庄和城市,全都没有了。有人说,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离开重新再来。然而曼瑟兰人不这么认为,他们为这块土地付出了前所未有的鲜血和希望,他们跟这块土地之间有着比铁索还坚固的羁绊。战争继续在其他地方进行着,渐渐地,这块土地被世界遗忘了,最后,他们自己也遗忘了战争。曼瑟兰的辉煌一去不返了,它冲天的尖顶和飞溅的泉水成了梦中的幻境,在它的人民的脑海中渐渐淡化。然而,他们,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拥有着这片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拥有它,尽管岁月已经把它的来历冲刷的一干二净。他们拥有它直到今天,传到你们的手里。为曼瑟兰哭泣吧,为永远失去的一切哭泣!”茉莱娜手杖上的火焰熄灭了,她如同手执千斤重担般缓缓把它放下。就这样,众人沉默了许久,只有风在哭嚎。然后,派特•艾’卡尓走上前来。“我没有听说过你这个故事,”这个长着长长下巴的农夫说道,“我不是暗黑魔神的肉中刺,永远不可能是。但是我的孩子威尓是你治好的,所以我为自己在这里而羞愧。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谅我,但不管怎样,我都要走了。对我来说,你愿意留在艾蒙村多久都可以。”他飞快地低了低头,似乎是鞠了一躬,转身推开人群离去了。其他人也面露愧色,开始喃喃说着道歉的话,一个接一个地散去。库林兄弟灰溜溜地最后瞪了茉莱娜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终于也一言不发地走了。比利•康伽更是一早就不见了影。兰恩把岚拉开,将门关上:“我们该走了,孩子。”说着他向旅店后面走去,“你们两个跟着来,快!”岚犹豫着,跟马特交换着犹疑的眼神。当茉莱娜讲述那段故事时,即使艾’维尔先生的德胡兰马也拉不动他。如今,却是另一种力量绊着他的脚。真的要走了?一旦跟着守护者离开旅店,走入黑夜……他强迫自己振作,坚定决心,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且不管这次旅程有多远、多久,他一定会回来的。“你们在等什么?”兰恩站在大堂的后门旁边问道。马特一惊,赶忙向他走去。岚告诉自己:这将是一趟伟大的冒险。他一边想,一边跟随众人走过后门,穿过黑乎乎的厨房,走进马厩。<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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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启程



马厩里只挂了一盏半掩的提灯,发出暗淡的光芒,多数马棚覆盖在阴影中。岚跟随马特和守护者走进马厩时,珀林正靠着其中一个棚子的门坐在干草堆上,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粘的草杆,露出身穿的厚重斗篷。兰恩脚步都没停下就问道:“你按我教你的方法查看过了吗,铁匠?”“已经查看过了,”珀林回答,“只有我们。谁会躲在——”“小心驶得万年船,铁匠。”守护者迅速扫视阴影中的马棚和头顶上的干草棚,摇头道,“没有时间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她说了,要快。” 他说到做到,大步走向五匹站在一起的马儿,开始给它们装上笼头和马鞍。其中两匹是岚见过的黑色牡马和白色母马。其余三匹,虽然比不上前两匹高大或者圆润,也十分健壮,都是双河能买到的最好的马儿之一。兰恩迅速但细致地检查着马上的肚带,以及绑住鞍囊、水袋和毛毯卷的皮带。岚朝他的朋友们露出勉强的微笑,装出一副恨不得尽快出发的样子。马特这时才注意到他腰间的宝剑,指着它问道:“啊,你几时成了个守护者?”他边说边笑,但是忽然醒起兰恩也在,赶紧收住,瞥了守护者一眼,后者明显没在意。“至少,成了个商人护卫。”他继续道,咧嘴笑着,笑容跟岚相比只是稍微有点勉强。他举了举手里的弓,“老实人的武器就不太好了。”岚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宝剑,但是有兰恩在场,还是算了。虽然守护者现在根本没有朝他们这边看,但他肯定对身边的一切了如指掌。于是他做出一副挂着剑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夸张地说道:“啊,只是想,这大概可以派上用场罢了。” 珀林动了动,想用斗篷遮盖什么。一闪之间岚瞥到他腰间围了一条宽大的皮带,以及一把斧子的手柄穿过带子上的一个环结。“你藏了什么东西?”他问道。“真不愧是商人护卫啊,真眼利。”马特调侃道。头发蓬松的珀林先朝马特皱了皱眉头,露出警告的表情:今天不许拿我开玩笑。然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把斗篷打开,露出一把斧头。这可不是普通的伐木斧,斧刃一边宽阔呈半月形,另一边是弯曲的尖钉状。跟岚的剑一样,这把斧头绝对也是双河罕见之物。不过珀林的手扶在斧上的姿势却显得很习惯。“鲁罕师傅两年前为一个羊毛商人的护卫制作了它,但完成后那家伙不肯按说好的价钱付款,鲁罕师傅又不愿意降价。后来他就把它送给了我,因为他发现我——咳”他清了清喉咙,像刚才对马特一样,给了岚一个警告的皱眉,“——发现我用它来练习。他说反正他用不着,还不如给我。” “练习?”马特窃笑,但见到珀林扬起了头,赶紧举起双手抚慰,“啊啊,你说得对,对我们三个来说,其中一个会使用真正的武器是件好事。”“那把弓就是一件真正的武器,”兰恩突然插话,他一手搭在他那匹高大牡马的马鞍上,目光严峻地看着他们,“还有,你们这些农村孩子用的投石器也是,只不过你们一贯只用它来猎兔和赶狼。只要使用的人有足够的勇气和意志,任何东西都可以是武器。你们现在被半兽人追击,如果想活着到达塔瓦隆,那么在离开艾蒙村,离开双河之前,最好清楚理解这一点。”他的表情和语气,冰冷如死亡,坚硬如墓石,僵住了他们的嘻笑和舌头。珀林苦着脸拉起斗篷重新盖住自己的斧子。马特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脚,用脚趾搅着地上的干草。守护者冷哼一声继续他的检查。大家都不说话。 “这跟故事里说的完全不一样。”马特终于打破沉默。“我不知道,”珀林酸酸地说道,“已经有半兽人,有守护者,以及一个艾塞达依了。你还想要什么?”“艾塞达依……”马特像是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似的轻声重复道。“你相信她吗?岚?”珀林问道,“我是指,半兽人究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守护者,他看起来正在专心地检查白色母马的肚带。但是他们仍然后退到马厩门边,离他尽量远些,而且挤作一团,压低声音。岚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是,确实只有我们的农场被袭击。还有,村长说在村里它们首先攻击的也是鲁罕先生的屋子、锻铁场和马特家。以此推断,它们想抓咱们三个似乎是真的。”说完,他发现其他两人都瞪着他。 “你问了村长?”马特难以置信地说,“她叫我不要跟其他人说的哟。”“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问啦。”岚辩解道,“难道你真的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没告诉任何人你要走了?”珀林耸耸肩:“茉莱娜塞达依说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留了字条给家里人,”马特说道,“他们到明天早上就会知道。岚,我母亲认为塔瓦隆是仅次于刹幽古的地方。”他笑了笑表示自己不赞同母亲,可惜没什么说服力。“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就算我只是想想而已,她也会把我锁到地窖里去的。” “鲁罕师傅像石头一样顽固,”珀林说道,“鲁罕夫人更甚。你只要看过她今天在废墟里挖掘着,口里念念有词地说她真心希望那些半兽人回来,好让她痛揍一顿的样子就知道了。”“见鬼,岚,”马特说道,“我也知道她是个艾塞达依,但是半兽人来了是事实。如果一个艾塞达依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半兽人,谁还能知道。既然她说不要告诉别人,那就不告诉好了。”“我不知道。”岚抚着前额。他的心一阵疼痛,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恶梦。“我父亲相信她,至少,他也同意我们得离开。”茉莱娜突然出现在门口:“你把这趟旅程的事告诉了父亲?”她全身穿着暗灰色衣服,裙子是中分的,适合骑马,身上的金饰只留下手指上的巨蟒戒指。 岚看看她的手杖,刚才燃着白色火焰的地方没有一点烧焦的痕迹,连烟灰都没有。“我无法不说一声就走。”他回答。她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转向其他两人:“你们是否也觉得光是留下字条还不够?”马特和珀林忙不迭地保证说,他们都是按她的吩咐做的。她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安静,并且严厉地瞪了岚一眼:“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编入时轮之模。兰恩?”“马已备好,”守护者回答,“储备足够维持到拜尔隆有余。我们随时可以出发了。我建议现在就走。”“带上我。”伊文娜忽然闪了进来,手臂上钩着一个用披肩扎好的包裹。岚吃惊得几乎摔倒在地。兰恩的剑随着伊文娜的声音已经半出剑鞘,看清是谁以后,他把剑滑回鞘内,露出“这下好看了”的眼神。珀林和马特慌忙跟茉莱娜申明自己没有跟伊文娜提过一个字。但是艾塞达依不理会他们,只是看着伊文娜,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敲嘴唇。伊文娜穿着深棕色斗篷,戴着兜帽,大胆地迎着茉莱娜的目光:“我为自己带了足够的旅行用品,包括食物。我一定不会拖慢你们的。要知道,错过了这次,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了。”“我们可不是去郊游啊,伊文娜。”马特喊道。伊文娜把脸一沉瞪着他,马特连忙住口,后退一步。“我要多谢你,马特,不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呐。你以为只有你们三个梦想到外面冒险吗?我跟你们一样,而且我决不放过这次机会。” “你是怎么知道的?”岚质问道,“但是不管怎样都好,你无论如何不可以跟来。我们不是去玩,是为了躲避半兽人!”伊文娜却朝他露出一副宽容理解的样子,他不禁脸红了,只好气愤地板起脸。“首先,”她耐心地回答道,“我发现马特鬼鬼祟祟地到处跑。然后,我见到珀林试图掩盖斗篷下面的大斧头。我还知道,兰恩买了一匹马,当时我就想,为什么他要买马?而且,既然他买了一匹,很可能还买了第二匹、第三匹……把这件事,加上马特和珀林像一头假扮狐狸的小公牛般笨拙的行为,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至于在这里见到你,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到意外。因为昨天你跟我说什么白日梦的理论的时候,显得没有任何出去看看的打算;但是既然马特和珀林都加入了,你也有份倒不奇怪。”“我是被迫要走的,伊文娜,”岚说道,“我们三个都是。否则半兽人还会再来的。” “半兽人!”伊文娜哈哈大笑,根本不相信,“岚,如果你决定出去见见世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认了吧。不要跟我编这些荒谬的理由。”“是真的,”珀林和马特异口同声地说,“半兽人——”“够了,”茉莱娜平静地说道,他们的对话像被一把刀子砍断:“除了你,还有谁注意到了?”她的语气很轻柔,但是伊文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挺直了腰才回答。“自从昨晚以来,大家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重建,以及如何预防类似事件的发生。所以,除非这事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然他们决不会发现的。而且,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很好,”茉莱娜想了想后说道,“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兰恩吃惊的表情一闪而过,他的脸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但是说话的语气显得很不满:“不行,茉莱娜!”“这已经成为时轮之模的一部分了,兰恩。”“这太荒谬了!”他反驳道,“让她跟来根本毫无理由,相反地,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应该让她留下。”“有一个理由,”茉莱娜平静地说道,“这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兰恩。”守护者面无表情,但是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可是,伊文娜,”岚说,“半兽人在追击我们。到达塔瓦隆之前,一路上都会很危险的。” “你休想把我吓走,”她回答,“我跟定了!”岚认得她这种任性的语气。虽然,自从她认定爬树是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以后,就没用过这种语气说话,但是他记得很清楚。“如果你认为被半兽人追逐是有趣的游戏,”他开口说道,但是茉莱娜打断了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多说了。我们在天亮之前走得越远越好。如果我们留下她,那么没等我们走出一里路,她就会把整个村子的人都叫醒来追赶我们了。那样子的话,肯定会惊动迷惧灵的。”“我不会那样做的。”伊文娜抗议道。“她可以骑那个吟游诗人的马,”守护者说道,“我会给他留下足够的钱再买一匹。”“那可不行,”索姆•墨立林洪亮的声音从头顶上的干草棚里传来。这次兰恩的剑完全出了鞘,而且他把剑握在手里抬头瞪着吟游诗人。 索姆把一个毛毯卷丢下来,把装笛子和竖琴的匣子以及一个涨鼓鼓的鞍囊甩到肩上。“这个村子已经用不着我了。另一方面,我从来没在塔瓦隆表演过。通常我习惯一个人旅行,但是经历了昨晚的事,还是跟一群人一起旅行比较好。”守护者责备地瞪了珀林一眼,后者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没想到要查看干草棚。”四肢修长的吟游诗人顺着梯子爬下来时,兰恩一字一句很正式地问道:“这也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吗,茉莱娜塞达依?”“任何事情都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我的老朋友,”茉莱娜柔声说道,“我们无法挑拣和选择。但是,我们可以观察。” 索姆落到地上,转身把他补丁斗篷上的草杆子拍落。“事实上,”他用一种更正式的语气说道,“您可以认为,我坚持要跟大家一起旅行。我经常边喝啤酒边考虑要如何渡过今后的日子,掉在半兽人的汤锅里可绝对不是其中的方式之一。”他斜视着守护者手里的剑,“把这个收起来吧,我不是一块待切芝士。”“墨立林先生,”茉莱娜说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旅途凶险,半兽人就在村外某处。而且我们是趁夜离开,您确定要跟我们一起走吗?”索姆带着古怪的微笑看了看众人:“危险吗?既然一个女孩子都不用怕,我就更不用担心了。况且,对吟游诗人来说,只要能在塔瓦隆表演,一点小危险算什么呢?”茉莱娜点点头,兰恩插剑回鞘。岚心想,万一索姆改变主意,或者茉莱娜没有点头,结果会怎样?吟游诗人开始准备自己的马匹,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岚注意到他时不时地瞥瞥兰恩的剑。“好了,”茉莱娜问道,“伊文娜骑哪匹马?”“那个小贩的马跟德胡兰马一样糟,”守护者答道,“虽然强壮但是跑得慢。” “贝拉。”岚说道,兰恩看他的眼神令他觉得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保持沉默。然而他也知道,自己既然没法阻止伊文娜,就唯有帮忙,所以他继续道,“贝拉可能跑得慢些,但是她很结实。我有时候也骑她,她能跟上的。”兰恩走进贝拉的马棚,边看边低声自言自语。“她比其他那些马稍微好些,”他终于宣布,“我想我们别无选择。”“那就她吧,”茉莱娜说道,“岚,给她找副马鞍。快点!我们已经逗留太久了。”岚从储物室里匆匆选了一副马鞍和毛毯,把贝拉从马棚里牵出来。这匹小母马被他吵醒,回过头来睡眼朦胧地看着他把马鞍装到自己背上。以前他骑她的时候,从来不用马鞍,她不习惯这种东西。所以他一边给她绑肚带,一边轻声安抚她。她甩了甩脑袋,接受了这个奇怪的东西。他从伊文娜手里接过包裹,把它绑在马鞍后面。伊文娜踩镫上马,调整裙子,这不是那种中分的骑马裙,所以她穿了一双直到膝盖的羊毛长袜来遮挡露出的小腿。脚上穿的是村女常穿的那种皮鞋,根本不适合旅行。“我还是认为你不该跟来,”岚说道,“我说的半兽人的事不是编的。不过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说不定,是我照顾你呢,”她轻松地答道,对他恼怒的表情报以微笑,弯腰抚摸他的头发:“我知道你会照顾我的,岚。我们将会互相照顾。不过,现在你最好还是上马吧。” 岚这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已经骑在马上等他了,剩下的一匹马名为云,是一匹长着黑色鬃毛和尾巴的高大灰马,原本的主人是钟•坦勒。他笨拙地爬上马背,因为云在他踩上马镫时直往旁边跳,而且他的剑鞘挡住了他的脚。怪不得他的朋友们都不选择云,因为这匹马明显精力过剩。坦勒先生经常用他来跟商人的马匹比赛,据岚所知,他就没输过,同时,他也不易驾驭。兰恩为了买他,一定花了一笔可观的费用。岚调整自己在马鞍上的姿势时,云兴奋地踏着小步,一副恨不得立刻撒蹄飞奔的样子。岚牢牢抓着缰绳,不停跟自己说,没问题,还控制得住。也许当他说服自己后,就能说服云吧。 夜色中,一只夜枭忽然大声鸣叫,把大伙都吓了一大跳。当他们反应过来时,都惴惴不安地笑了,互相交换着自嘲的眼神。“下一回,田鼠都能把我们吓得窜上树去了。”伊文娜轻笑着,掩饰不住笑声中的颤抖。兰恩摇头道:“如果这是狼嚎就好了。”“狼?!”珀林惊呼。守护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狼痛恨半兽人,铁匠。而半兽人也痛恨狼,还有,狗。如果能听到狼嚎,就说明没有半兽人在附近等着我们。”说完,他驱使自己的高大黑马,缓缓走进月色中。茉莱娜毫不犹豫地跟上,伊文娜则尽量走在她旁边。岚和吟游诗人跟随马特和珀林,走在最后。 马厩前的院子黑暗而安静,月光在地上投下斑斑影子,“嘚嘚”的马蹄轻响很快就消逝在夜色中。守护者身上的斗篷使他也成为阴影的一部分,若不是他要带路的缘故,不安的大伙早就靠到他身边去了。当岚走出马厩,他才意识到这么一群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村子,是件很困难的事。至少,想要不被看见就很难。村里不少的屋子仍然亮着灯,黯淡的黄色光芒从窗户透出,映出屋里的人影频繁地走动着。今夜,村民们都十分警惕,不时地注视窗外,他们都不想再次遭遇突然袭击。当他们走到旅店侧面的大块阴影中,快要离开马厩院子时,兰恩突然停下,急剧地打手势让众人安静。从马车桥的方向传来“卡嗒卡嗒”的脚步声,桥上有某种金属物品反射着月光。脚步声走过桥,踩在岸边的沙土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向着旅店的方向走来。岚和伙伴们躲在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脚步声在旅店前面停下,正好站在大堂透出的阴暗灯光以外,岚一时看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然后,其中一人迈前一步,是钟•坦勒,他肩上扛着一支长矛,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颇旧的无袖短上衣,上面缝满了铁片。原来是一队来自村里和附近农场的男人,共有十二个。他们有的带着头盔,有的穿着破旧不堪的盔甲,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矛、伐木斧或者戟之类的武器。磨坊主从大堂的窗户往里看了看,就转身简单地说了句:“这里没事。”于是其他人在他身后排成歪歪扭扭的两列,踩着杂乱的步子往其他地方去了。 当巡逻队的脚步声远去,兰恩低声说道:“只要两只达斡尔(Niniya:见名词解释)的半兽人就能把他们煮熟当早餐了,不过他们总算能起些预警作用。”他轻踢马肚,“走吧。”缓慢地,安静地,守护者带着他们离开旅店,经过岸边的柳树丛,走进了酒泉。他们很靠近泉眼,冰凉的泉水快速地流动着,在马儿脚边形成的小漩涡在月色下闪着微光,水深差不多可以浸到他们的靴底。他们在酒泉北面上岸,在守护者熟练的带领下避开村屋前进。兰恩不时地停下,作手势让他们安静。虽然岚他们既看不到也听不见任何人,但是每次兰恩这样做时,总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队村民和农夫组成的巡逻队经过。渐渐地,他们靠近了村子北面的边界。岚回头看着村里的尖顶屋子,把它们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我可真是个好冒险家啊,他心想,还没走出村子,就开始犯思乡病。但是,他没有收回留恋的目光。 他们终于走过了最后一排农屋,走在村外的田野里,与通往暗礁渡口的北方大路保持平行地前进。在岚的心目中,不论他到了哪里,双河的夜空都将是最美丽的,它就像一块永恒的深蓝水晶,上面装点着无数星光。银盘般的月亮快要满月,看起来如此接近,好像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它摘下来……只要他伸出手去,就……一个黑影缓缓地在月亮前飞过,沉迷在摘月遐想中的岚一惊,自然而然的收紧手中缰绳勒停了云。是蝙蝠?他模糊地猜道,但很快否定。因为蝙蝠通常在傍晚活动,在暮色中飞来飞去捕食苍蝇和蚊子。这个黑影的翅膀虽然有着相同的形状,却跟鹰隼猎食时一样,不时缓慢而有力地扇动一下。它肯定是在捕猎什么,因为它沿着长长的弧线来回飞行。更糟的是,它的尺寸。如果一只蝙蝠跟月亮相比看起来有这么大的话,它必须离自己只有一臂的距离。所以,这是一只大家伙……他在心里估计着它究竟离自己有多远,有多大:它的身体可能有一个成年男人那么长,而翅膀……它再一次从月亮前飞过,然后忽然打了个转,向下飞去,很快没入夜色中。 他陷在自己的沉思中,完全忘了其他人,直到兰恩掉头骑到他旁边,抓住他的手臂质问:“小子,你在这里发什么呆?我们不能停下来!”其他人都在兰恩身后看着他。岚做好了被告知自己不过是被半兽人吓得语无伦次的心理准备,把自己看见的黑影描述了一遍,然后等着兰恩告诉他,这不过是只蝙蝠,或者说,不过是眼花。然而兰恩厌恶地咆哮了一个词,好像这个词在他嘴里留下臭味似的:“吸魂扎卡。”双河的几个伙伴紧张地抬头看着天空的各个方向,吟游诗人则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是的,”茉莱娜说道,“只能是它。没想到这只迷惧灵手下有吸魂扎卡,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这道我们在哪里,说不定它现在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必须加快脚步,说不定还能在迷惧灵之前到达暗礁渡口。它和它的半兽人不像我们那么容易渡河,所以可以阻挡一下。”“吸魂扎卡?”伊文娜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答她的是索姆•墨立林嘶哑的声音:“是在结束传奇时代的战争中诞生的,比半兽人和类人更可怕的怪物。”茉莱娜的头猛地转向吟游诗人,双目射出的锐利光芒连夜色也遮挡不住。可是在任何人来得及再向吟游诗人说话之前,兰恩开口道:“我们现在走北方大路。为了你的性命,紧跟着我,紧跟着大家。”他掉转马头,策马飞奔。众人无言,紧随其后。<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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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通往暗礁渡口之路



马匹在北方大路上撒蹄飞奔,鬃毛和尾巴在月光下如流水般飞舞,蹄子在结实的泥土路上敲打出稳定的节奏。兰恩跑在最前头,黑马配上变色斗篷使他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茉莱娜的白马步步紧追,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闪亮的白线。其他人在她身后排成一列,像被守护者手里的无形绳索牵引着一般。岚跟着索姆•墨立林跑在队伍的最后。吟游诗人从不回头看,他只专注于前进的方向,对于身后有什么完全不关心。不论后面出现了半兽人,还是那骑着无声黑马的黯者,或者那只飞行怪物吸魂扎卡,都依赖岚发出警报。 岚双手紧抓着云的鬃毛和缰绳,每隔几分钟就扭头往各个方向扫视。吸魂扎卡……索姆说它比半兽人和黯者更可怕。但此刻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地上只有黑影,黑得足以隐藏一支军队的黑影。座下强壮的灰马尽情伸展四蹄,迅速如暗夜鬼魂,轻易就能跟上兰恩牡马的脚步。他甚至想加速,想超过前面的所有马匹跑到最前头去,岚不得不紧紧抓住缰绳抑止他。云每一步都在反抗着他的压制,他以为这是一场比赛,所以不停地跟他的骑士争夺主控权。岚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他,并且把自己保在马鞍上,暗暗祈祷着不要被云察觉自己心神不安,否则他就输定了。让岚悬心的还有贝拉和伊文娜。他俯在灰马的脖子上,时不时担忧地看着跑在前头的她们。当初他说贝拉能跟上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要这样狂奔的。她现在虽然还能跟得上,但是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竭斯底里的跑步姿势。兰恩是反对让伊文娜跟来的,万一贝拉撑不住了,他会为她减慢吗?还是说就这样把她丢在后面?他知道艾塞达依和守护者因为某种原因认为他和他的伙伴很重要,但是根据茉莱娜谈到时轮之模时的样子判断,伊文娜一定不算在其中。于是他在心中暗下决定:不管茉莱娜和兰恩怎么说都好,万一贝拉落后了,我也会跟着落后,就算要独自面对黯者和半兽人,面对吸魂扎卡也不怕!他聚集起所有的意志和愿望,无声地向贝拉呐喊:“跑吧,如乘风一般跑吧!”但愿这能化为贝拉的力量。跑吧!他觉得皮肤刺痛,骨骼像被寒冰浸泡快要裂开。愿光明帮助她,跑吧!贝拉像是明白他的心意似的,脚步生风。 一群人就这样一直向北飞驰,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视野里不时会闪过农屋的灯光,像幻觉一般。偶然会有机警的狗儿朝他们吠叫,但这叫声也很快被抛在身后,也许狗儿认为自己已经成功把他们赶走了吧。他们在清淡如水的月色下迅速前进,周围的景物都隐没在黑暗中,路边的树木有时会突然跳到眼前,又突然消失。寂静中,只有夜鸟的孤独叫声不时地打乱规则的马蹄声。兰恩突然毫无预兆地慢了下来,队伍也随之停下。岚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觉得大腿内侧跟马鞍摩擦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眼前的夜色中闪烁着许多光点,好像有一大群萤火虫齐聚在一棵高高的树上似的。岚困惑地皱眉看着那些光点,待看清楚后,他吃惊地深吸了一口气。那不是萤火虫,而是窗户,是沿着山坡一直修建到山顶的许多房屋的窗户——这里是守望山!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已经跑了这么远,这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快的一趟旅程了。兰恩翻身下马,岚和索姆•墨立林也跟着照做。云低着头直喘粗气,脖子和胸部渗着汗沫,身上虽然长着烟雾般的斑纹看不清,但也已经被汗湿透。看他的样子,今天晚上大概再也没法跑了。“咱们已经越过了许多村庄,比我预期的要快多了,”索姆宣布道,“我想我们已经跟它们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所以休息个把小时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岚舒展着四肢,又以手握拳敲着酸麻的背部:“如果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不如到守望山上去吧?”夜风送来村里的乐声和食物的香味,令人垂涎。守望山没有受到半兽人的打扰,人们还在庆祝春诞。他看了看伊文娜,她靠着贝拉,显得很疲劳。其他人也下了马,连声呻吟着舒展酸痛的肌肉。只有守护者和艾塞达依连一丁点疲乏的迹象都没有。“我想唱唱歌,”马特疲倦地建议道,“或者在白猪酒馆那里吃个热腾腾的羊肉派。”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所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守望山了,白猪酒馆可比不上咱们的酒泉旅店。”“白猪酒馆也还不错啦,”珀林说道,“我也想吃个羊肉派,还要喝很多很多热茶来驱寒。” “渡过暗礁渡口之前我们都不能停留,”兰恩严厉地说,“几分钟都不行。”“但是这些马,”岚争辩道,“如果照刚才那样继续骑下去,它们会死的。茉莱娜塞达依,您肯定——”从刚才他就模糊地注意到茉莱娜在马儿之间走来走去,却一直没留意她在做什么。这时她径直走到云的身边,伸手放在他脖子上。岚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云忽然打了个激灵,狠狠甩了甩脑袋,差点把他手里地缰绳甩脱。然后,这匹灰马又开始踏着小步,轻松得像是已经在马棚里休息了一个星期。茉莱娜一言不发,又向贝拉走去。“我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岚红着脸轻声对兰恩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点,”守护者答道,“你亲眼看着她治好你父亲。她可以驱除疲劳,先为马儿做,然后给你们做。” “我们?你不用吗?”“不用,我现在还用不着,她也不能对自己施展,所以她是我们之中唯一会累的人。你最好祈祷她在到达塔瓦隆之前不会太累。”“太累?您是指对什么事而言?”岚问道。“你对贝拉的评语没有错,岚,”茉莱娜站在贝拉旁边插口道,“她拥有一颗善良的心,以及跟你们双河人一样的顽强意志。真令人吃惊啊,她是所有马匹中疲劳度最小的!”忽然,一声尖叫划破黑夜,凄厉得如同男人死于尖刀之下时发出的惨叫。伴随着翅膀扑击的声音,漆黑的巨大阴影在他们的头上掠过,马匹惊得嘶声乱叫。 吸魂扎卡的翅膀卷起一阵狂风刮在岚身上,感觉粘稠湿滑,像落入恶梦里冰冷的迷雾中。他还没来得及体会其中的恐惧,云就爆发了,他一个腾跃弹到空中。伴随着岚的惊呼,他疯狂扭动着身体像是要甩掉身上的什么东西。岚冷不防被手里的缰绳拖倒在地。云尖声惨叫着像有恶狼正在撕咬他的血肉。岚一手牢牢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勉强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云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站立不被再次拖倒。他大口喘着粗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样把他放走。他不顾一切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笼头,云人立起来,把他带到空中。岚被吊在半空,无助地祈祷着这匹灰马快点冷静下来。 突然,云向后翻倒在地,把岚重重甩在地上,差点把他的牙齿都震碎了。云的鼻翼一扇一扇,眼珠转着,四肢僵硬,瘫在地上颤抖。岚也在颤抖,一只手仍抓在马笼头上。刚才那一下肯定把这笨马摔得够呛,他一边想,一边做深呼吸,连做了三四下才略微镇定下来,扭头看看他的同伴们怎么样了。眼前一片混乱,那几匹马全都受了惊,疯狂地摇着头,不时人立起来,只想逃走。他的伙伴们一个个紧攫着缰绳,想方设法安抚自己的马匹,可惜根本没什么效果,只是被拖得团团转。只有两匹马镇定如常:茉莱娜笔直地坐在马鞍上,座下白马优雅地踱到一边避开这团混乱,好像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兰恩站在地上,抬头扫视天空,一手握着剑,一手抓着缰绳,他的健壮黑马平静的站在他身边。 守望山上的欢快乐声已经停下,他们明显也听到了那声可怖的尖叫。岚预料他们会静静地听一会儿,也许会查看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这样的怪叫,然后就会继续狂欢。这个小意外很快就会被歌声、舞蹈、美食和欢乐淹没。也许当他们听说了艾蒙村的事件后,有人会想起这件事来,稍微疑惑一下。果然,有人开始拉小提琴,过一会儿一只笛子也加入了,他们已经恢复了庆祝活动。“上马!”兰恩简单地命令道,还剑入鞘,跃上马背,“那只吸魂扎卡肯定已经把我们的行踪报告给了迷惧灵,不然它不会这样现身的。”从更高的空中又传来一声刺耳尖叫,虽然离得远,但一样惨厉。守望山上的音乐再次嘎然而止。“它现在在追踪我们了,并且在把我们的位置报告给类人,那家伙肯定离我们不远。”其他受惊的马虽然已经不再疲劳,但是还没镇定下来,跳着脚不肯让人上马。索姆•墨立林咒骂着,第一个爬上马背,其他人也很快跟上,只剩下岚。 “快啊,岚!”伊文娜喊道。吸魂扎卡又发出了一声尖叫,贝拉应声冲出了好几步才被缰绳勒住。“快点!”岚打了个激灵,才醒悟到自己站在地上呆瞪着天空,徒然的想找出那可憎怪叫的来源。更有甚之,他在完全不自觉之中已经把塔的宝剑抽出来握在手里,一副想跟那只怪物战斗的样子。他的脸唰地红了,庆幸有夜色掩盖自己的尴尬。他一手抓着缰绳,另一手笨拙地把剑弄回鞘内,匆忙地瞥了一下其他人。茉莱娜、兰恩和伊文娜都在看他,不过,在昏暗的月色里他不确定他们能看得多清楚。其余几人则忙着控制自己的马,没空理他。他一手扶着前鞍,一跃就跨上了马背,这次这个动作倒是很敏捷。如果他的伙伴们看到他刚才拿着剑的样子,待会儿肯定要笑他,但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他一上马,飞奔就再次开始。他们沿着上山的路跑上这座圆屋顶似的山丘,村里的狗不停地朝他们吠叫,大概也有村民看见他们跑过。岚心想,这些狗会不会其实是因为闻到了半兽人的气味才叫的?猜想中,狗吠声和村子的灯光很快就消失在他们身后。这一次他们跑在了一起,挤成一堆,马匹之间不时发生推撞。兰恩命令他们分开跑,但谁也不愿意听他的,只想紧紧凑在一起。头上的高空中又传来一声尖叫。守护者没办法,只好任由他们。岚跟在茉莱娜和兰恩后面,云总是想把自己挤到守护者的黑马和艾塞达依的白马之间,他经受吸魂扎卡怪叫的刺激之后,已经完全脱离岚的控制。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法超过他的两个对手。伊文娜和吟游诗人跑在岚的两侧,马特和珀林挤在后面。吸魂扎卡挑衅般地在黑夜中一声接一声地尖叫者。顽强的贝拉脖子前伸,鬃毛和尾巴随着她的跑动在风中飞舞,步步紧跟众人。艾塞达依除了洗去她的疲劳外,一定还为她特别施加了些什么。 岚侧头看了看伊文娜,月光下居然看到她面带兴奋的微笑,辫子在脑后飞舞,眼中闪着光芒。岚很肯定那决不仅仅是月亮的反光,他吃惊地张大了口,结果一只蚊子冲到他口里呛得他直咳嗽。兰恩大概问了个什么问题,因为茉莱娜忽然大声喊话,话语穿过风声和蹄声传来:“我办不到!尤其是在飞奔的马背上。况且,即使我能看见他们在哪,要杀它们也很难。我们只有逃走,并且祈祷。”他们冲过了一小片薄雾,它低低地覆盖着地面,高度不到马的膝盖。云两步就跨过了它,岚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今晚这么冷,怎么会有雾?过不了一会,又经过一片,比刚才那片大些。它在不断增长,就像是从地里渗出来似的。空中的吸魂扎卡愤怒地怪叫着。雾不一会儿就他们包围起来,但是又很快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再次消失。冰凉的雾气把岚的脸和手都粘湿了。然后,他们冲过了一堵灰色的雾墙,完全被浓雾包围起来,连蹄声都因此减弱成迟钝的浊音,头顶上的怪叫像被一堵墙隔在了外面。岚只能看到伊文娜和索姆•墨立林的身影在他两边跳动。 兰恩的速度丝毫未减:“我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他喊道,声音听起来空洞而发散。“迷惧灵狡猾多疑,”茉莱娜回应道,“我会利用它的这个特点来对付它。”说完他们就不再说话,大家静静地向前跑。现在的雾浓得像石板一般,遮挡了天空和地面,把他们裹在其中像漂浮在夜云上的影子。他们连自己马匹的脚都看不见了。岚在马鞍上挪动着身体,在这冰冷的雾中直打哆嗦。知道茉莱娜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甚至亲眼看到她施展是一回事;而亲身体会,把自己弄得浑身湿又是另一回事。他发现到自己还一直屏住呼吸,于是连骂自己白痴,怎么可能不呼吸地一直跑到暗礁渡口呢?她曾经在塔的身上使用唯一之力,他看起来很好。明知如此,他还是无法很自在地呼吸。他企图说服自己,这阵雾虽然很稠密,不过除了冷些以外,跟其他夜晚的大雾没什么区别。可想归想,他却没法逼自己这样相信。兰恩现在鼓励他们跑成一团,尽量留在互相看得见身影的距离以内。可是他并没有放慢座下牡马的脚步,他和茉莱娜肩并肩地领着大伙在雾中毫不迟疑地穿行,好像他们能清楚地看见道路似的。其他人唯有相信并且紧跟着,祈祷着。那把一直追逐他们的怪声渐渐减弱,最后消失了,但是这没让他们安心多少。因为他们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不论是空中的月亮还是脚下的路。雾中不时传来既空洞又遥远的狗吠,说明他们经过了村子,但除此以外,唯一的声音就是马匹沉闷的蹄声。眼前是一成不变的灰色,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只有大腿和背部的酸痛越来越严重。但是岚很肯定他们一定已经在这雾中跑了几个小时了,他抓着缰绳的手已经麻木得定了形,不知道还能不能放开,脚痛得很怀疑自己以后还能不能正常走路了。他只向后看过一次,身后只有一团跳动的影子,根本分辨不清有几个人,甚至不知道那是敌是友。冰冷的雾气早已把他的斗篷、外套和衬衣都粘湿,寒气已经渗入骨髓。只有刮在他脸上的气流和座下灰马伸展的动作告诉他自己仍在往前跑。肯定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减速,”兰恩忽然喊,“收缰绳。” 岚吃惊地发现云没有立刻慢下来,他冲到了兰恩和茉莱娜中间,还超出了半步才很不情愿地停下来,不甘心地瞪着他的对手。屋子从四面八方渐渐浮现,它们看起来高得出奇。岚从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但是关于它的描述听过不少。这些屋子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它们都建在高高的红色石基上面,以避免在春天,迷雾山脉的冰雪融化造成河水泛滥时被淹到——他们已经到了暗礁渡口。兰恩骑着黑马缓步走过岚的身边:“别太着急啊,牧羊人。”大伙向村子里面走去,岚窘迫地退到自己该在的位置,没作解释,只庆幸浓雾遮住了他的脸红。冷雾中一只狗突然朝着他们愤怒地叫了几声,又转身逃跑了。不时可以看到有些房子已经亮起了灯,但是除了那只狗以外,只有他们的马蹄声打扰了凌晨的清净。 岚接触过的暗礁渡口人很少,他努力回想着关于他们的一些认识。他们很少会到南方那些被他们称为“乡下”的村庄里去,而且总是鼻子朝天像是闻到什么臭味似的。他见过的几个暗礁渡口人都有着奇怪的名字,比如,“山顶”,还有“石船”。他们出名狡猾欺诈。人们说,如果你跟暗礁渡口的人握了手,那么事后你得数数自己的手指有没有少。兰恩和茉莱娜在一座高大的黑屋子前停下,这座屋子的外表跟其他屋子没什么不同。守护者跳下马,登上台阶,走到比他们头顶还高的屋门前,挥拳“砰砰砰”地大力敲门,雾气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边卷动。“我还以为他想保持低调呐。”马特低声道。兰恩连续捶打着屋门,旁边的屋子亮起了灯,有人生气地发出咒骂,但是他不予理会。门突然被一把拉开,一个穿着长睡衣的男人出现在门里,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照着他又尖又窄的脸。他愤怒地张开口正要骂,却被门外的浓雾吓了一跳。他瞪大双眼四处张望:“怎么回事?”他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冰冷的雾气从门口往屋里飘,他赶紧后退一步。“高塔先生,”兰恩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们要在你的渡口过河。”“他肯定没有见过真正的高塔。”马特窃笑道,岚赶紧“嘘”地制止他。那个尖脸家伙正举起手中的油灯怀疑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高塔先生摆出一副故意为难的嘴脸说道:“渡口白天才开放。不是夜晚,决不。而且,在这样的浓雾中也不开放。等太阳出来,雾散了再来吧。”他转身就要关门,但兰恩抓住了他的手腕。渡口老板生气地张大口,却看到守护者一个一个地把许多金币放在他手里。金币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发出叮当脆响,高塔舔舔嘴唇,缓缓把头凑到手前,无法相信自己眼睛。“还有更多,”兰恩说,“等我们安全到达对岸以后才付。但是必须现在就走。”“现在?”老板咬着下唇,挪着脚,犹豫地看着被浓雾覆盖的夜晚。但是他终于果断地点了点头,“好吧,现在就现在。放手,我得去把我的手下叫醒。光我一个人可没法把你们送过去,是吧?”“我在渡口等你,”兰恩淡淡地说,“但是只等一会儿。”说完,他放了手。高塔先生立刻把满手金币捂在胸前,点头答应着,匆匆关上了门。<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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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渡河



兰恩走下台阶,招呼众人下马跟他走。跟来时一样,大家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牵着马跟在他身后。雾随着岚的脚步在他的膝盖边打着漩,把他的脚隐藏在底下。任何距离一码(Niniya:见名词解释)以外的东西都模糊一片。跟村外相比,这里的雾似乎淡些,但是相差并不明显。 街上仍然只有他们一行人。已经亮灯的屋子渐渐多起来,但是在雾中它们看起来像是一块块暗淡补丁,常常只能看到微弱的灯光悬在一片灰色之上,屋子本身被隐在雾后。偶然也会有一两间屋子突然冒出,孤立于连绵数里的雾海之中。连续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岚觉得两脚僵直,一心只盼以后再也不用上马了,走路到塔瓦隆也不错么。倒不是说走路比骑马好很多,只是现在他全身上下只剩下足部是不酸痛的,而且,他习惯于走路。一路上,茉莱娜跟兰恩说的话只有一次传入岚的耳中:“你必须处理此事,”她似乎在回答兰恩的问题,“现在他对我们一定已经印象深刻,这对我们有害无利。特别是,如果被他注意到我……”他厌烦地把湿透了粘在身上的斗篷拨开。马特和珀林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着,不时发出“噢”的声音,也许是脚趾踢在了埋藏在雾里的石头上。索姆•墨立林也在抱怨个不停,岚不时能听到他的一两个词,例如“热餐”啦,“炉火”啦,还有“温啤酒”等等,但是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听而不闻。伊文娜一言不发地走着,腰挺得笔直,头抬得高高。跟其他双河的伙伴一样,她也是很少骑马的,所以此刻肯定也是全身疼痛。她如愿以偿地开始冒险了,岚闷闷不乐地想,为此她愿意忍受大雾、潮湿和寒冷,自愿冒险的人,被迫冒险的人,他们眼里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吧?在寒雾中疾驰,背后追着一只吸魂扎卡以及其他光明才知道的怪物,这足够构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故事了。不知伊文娜是否觉得害怕?岚自己就只觉得又湿又冷,重新置身于村落之中令他安心,即使这是暗礁渡口。胡思乱想之中他忽然撞到了一个又大又暖和的物体上:是兰恩的牡马。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已经停下脚步。伙伴们也是,他们都轻轻拍着自己的坐骑,为了安慰马匹,更是为了安慰自己。这里的雾显得较薄,他们互相之间能稍微看得清楚一点。但是双脚仍然被灰蒙蒙的雾浪覆盖,村屋仍然被它吞没。岚小心翼翼地带着云往前迈了一小步,发现自己踩在了厚厚的木板上。原来他们已经到了码头。他赶紧拉着云缓缓后退,因为他曾经听说,暗礁渡口的码头是直接通往渡船的。据说,暗礁河既宽且深,河里无数暗礁激发变化莫测的涌流,轻易就能吞没最熟水性的人。他猜想,这条河也许比白河还要宽很多吧,再加上这样的大雾……再次踩在泥土地上后,他松了一口气。兰恩忽然发出急促的“嘶嘶”声,一边朝众人打手势,一边冲到珀林身边揭开他的斗篷露出他健壮结实的身躯和大斧子。岚有点莫名其妙,但仍顺从地把自己的斗篷翻开,露出腰间的宝剑。当兰恩迅速地回到他的牡马身边时,雾里出现了摇摇晃晃的亮光,伴随着压抑的脚步声走近了众人。是高塔先生,领着六个模样迟钝、衣着破旧的男人,手里举着的火把驱散了他们身边的雾气。他们停下来时,艾蒙村的一行人在火光映射下像是站在一堵灰墙前似的。渡口老板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们,鼻子抽动着像一只嗅出了陷阱味道的黄鼠狼。兰恩轻松地靠在自己的马鞍上,一只手夸张地搁在长长的剑柄上,像一只紧绷着随时准备爆发的弹簧。岚连忙照抄守护者的姿势。他有自知之明,那种致命的慵懒自己是学不来的,连试一下都不要了,免得呆会儿被嘲笑。但是至少,他可以模仿把手放在剑柄上这个动作。 珀林把斧子从皮环结里拔出来,故意用脚拍打着地面。马特则一手搭在箭袋上,不过岚担心他的弓弦被大雾湿透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索姆•墨立林表演似地跨前一步,抬起一只空手,慢慢转了转,突然飞快地挥舞了一下,手指之间就冒出了一把飞快地转动着的匕首。他“啪”地一声把匕首柄抓在手掌里,然后,开始用它修整起指甲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茉莱娜高兴地轻笑了一声,而伊文娜竟然鼓起掌来,像在观看节日演出。虽然她马上窘迫地停了下来,但是嘴角仍掩不住笑意。高塔却一点也不觉得精彩。他瞪了瞪索姆,用力清清喉咙:“我听说你会为这次渡河付出更多的金子,”他说道,阴险狡猾的目光环视众人,“你刚才给我的那些,已经被安全地保管起来了,知道吗?你绝对无法收回。”“其余的金子,”兰恩回答,“在我们到达对岸后,就会交到你手里。”他轻轻抖了抖腰,腰间挂着的皮钱包发出清脆的响声。渡口老板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那好吧,”他喃喃说道,“我们开始渡河。”他带着六个拖船手走上码头。雾气为他们的火把让路,又在他们身后卷土重来。岚急忙跟上。渡船是一只木制大驳船,船身很高,靠一个舷梯连接着码头。舷梯是活动的,可以收起。渡船两侧都穿着手腕粗的渡绳。渡绳一头固定在码头的厚重桩子上,另一头延伸出去,消失在漆黑的河面上。拖船手将火把插在船边的托架上,等众人牵马登船后,收起舷梯。甲板在众人脚下‘咔咔’作响,渡船因突然增加的重量而晃动。高塔冲着岚他们大声喊着含糊不清的话语,要他们管好马匹并且呆在船中间,不要妨碍拖船手们的工作。他又朝着拖船手们呼喝,催促他们做好准备。但是那帮拖船手并不买他的帐,自顾自地拖拖拉拉。他自己本身也有点犹疑,时不时就停下呼喝高举火把将眼前的雾气驱散。终于,他安静下来,走到船头遥望雾里的暗礁河。他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直到其中一个拖船手走上前摇了摇他的手臂。他吓了一跳,回头瞪着对方。 “干什么?哦,是你。准备好了?好吧,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还在等什么?”他心不在焉地挥舞着手里的火把,把马匹唬得直想往后退,“启动吧!快去!启动!”那个拖船手转身去传达出发的命令,高塔又继续看着浓雾发呆,空着的手不安地在前襟上摩擦着。渡船的系绳一松开,就被水流推得歪到一边,被渡绳拉住后,又歪到了另一边。拖船手分成两队,一边三个,走到渡船前头把渡绳攥在手里,使出全身力气往船后拉去,口里不安地念念有词。船缓缓向暗礁河里移去。河岸很快就被浓雾湮没,火把在雾里烧出细细的痕迹,拖在他们身后。驳船在水流中缓缓摇晃,拖船手不时地走向船头抓渡绳,把它拉到船后去。除此以外,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艾蒙村的伙伴们挤在渡船中心,他们早就听说,暗礁河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小河都宽得多,大雾更是把这个印象夸大了许多倍。 渐渐地,岚靠近了兰恩。身处一条人类既不能涉水而过,也不能游泳渡过,甚至看也看不见的大河之上,难免令人心神不安。何况他们自出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深最宽的水就是水树林里的水池。“刚才他们真的想打劫我们?”他低声问道,“他看起来更像是害怕我们打劫他啊。”守护者看了看渡口老板和他的手下——他们好像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他轻声答道:“他们当时完全可以躲藏在雾里……嗯,有一些人,当身处明处时,他不会伤害陌生人,但是当他躲在暗处时,有时候却可能会用卑鄙的手段来伤害对方。尤其是,当他以为对方会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这个人……只要价钱合适,我猜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母亲卖给半兽人来换取炖肉。你这样问令我有点意外,我听说艾蒙村民对暗礁渡口人的评语都很差。”“是的,只不过……好吧,人人都那样子说他们……我只是从没有想过他们真的是这样。事实上……”岚想了想,决定对艾蒙村以外的人和事还是虚心请教好了,“我想,他可能会告诉黯者我们渡了河,”他终于说道,“而且可能会把那些半兽人也送过河来追赶我们。” 兰恩淡淡地笑了:“打劫陌生人是一回事,对付类人又是另一回事。你真的以为他会为了金子把半兽人送过河?或者,可以逃走的情况下,他会留下来跟一只迷惧灵谈话?仅仅是遇到迷惧灵的可能性就足够让他逃离此地,躲上个把月了。他不会是暗黑之友,在暗礁渡口这里,我们不用担心这种人。这里不会有暗黑之友。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此时高塔转过头来,尖长的脸前伸着,火把举得高高,打量着兰恩和岚,好像头一次仔细看他们似的。甲板在拖船手的脚下和偶而的马蹄踩踏下“吱呀”作响。好一会儿他才看清对方也在看着自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急忙转身回去继续观看前方,也不知道他是在看对岸,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不要再说了,”兰恩的声音轻得岚差点听不到,“在这种日子里谈到半兽人、暗黑之友或者谎言之父太不吉利,因为你不知道有谁正躲在暗处偷听。这样的话题能给你带来不幸,而且,是比被人在门口画龙牙更糟糕的不幸。”岚也不想再问下去了,他现在觉得前所未有的烦闷。光是黯者、半兽人和吸魂扎卡还不够,现在又多了一个暗黑之友!至少前者还可以从外表上分辨,而后者……突然前方浮现出黑影,原来是对岸码头上的桩子。他们已经过了河,渡船“砰”地撞在码头上。拖船手们忙着把船系好,放下舷梯。马特和珀林大声讨论着这条河比他们听说的要窄一半都不止。兰恩牵着自己的牡马走下舷梯,茉莱娜和众人跟随在后。岚跟在贝拉身后,最后一个下船。高塔先生气冲冲地朝他们喊道:“喂!喂!我的金子呢?” “我们会付的,”雾里传来茉莱娜的声音,“而且,我们还给每个拖船手一个银币,奖励各位这么迅速地送我们过河。”说话间,岚已经完全走下了舷梯。渡口老板犹豫了,他向前探着脖子,像是闻到了危险的气味。但是他的手下一听到有银币,都站起身来,其中有人一手抓起火把走下了舷梯,其余拖船手纷纷跟上。无奈,渡口老板也只好愠怒地走了下来。岚小心地牵着云走过码头,云的蹄声在雾中空洞地响着。这里的雾跟河对面一样浓。守护者站在岸边,被手举火把的高塔和拖船手围在中间,正在派发硬币。除了茉莱娜,其他人都在这群人的旁边焦急地等待着。而茉莱娜则面向暗礁河站着,目光深远,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岚打了个冷战,拉紧身上湿漉漉的斗篷。现在,他是真真正正地踏出双河了,虽然它就在河对岸,却显得如此遥远。“来,”兰恩说道,把最后一个硬币递给高塔,“正如我们说好的。”渡口老板贪婪地看着他还没收起的钱包。突然,码头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响亮的“嘎吱”声。高塔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去看渡船,它被笼罩在雾里,留在船上的两个火把成了两个悬空的模糊光点。码头继续呻吟着,然后,随着一阵巨大的木头折断声,那两个光点剧烈地歪向一边,然后开始打转。伊文娜张着嘴无声地惊呼着,索姆则骂了一句粗话。“渡船松了!”高塔尖叫,一把抓起身边的拖船手,把他推向码头,“渡船松了,你们这班蠢材!快去把它拉回来!快去!” 拖船手被推得踉跄了几步才站定。渡船上的光点已经离岸越来越远,在雾中画出一道螺旋轨迹。码头不停地颤抖着,木头碎裂声不绝于耳。渡船已经完全脱离了码头。“是漩涡。”一个拖船手敬畏地说道。“暗礁河这里不可能有漩涡,”高塔显得底气不足,“从来没有过……”“真是一个不幸的意外,”茉莱娜的身影从河边转过来,声音在雾中回荡。“真不幸,”兰恩淡淡地赞同道,“看来你最近都没法做渡船生意了。没想到会在你送我们过来之后发生这样的事。”他又伸手进钱包掏出一把金币,“这应该可以补偿你的损失。” 高塔愣愣地瞪着兰恩手里那把在火光里闪烁的金币,肩膀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又惊惶地扫视他送过来的这班客人:他们模糊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雾里。终于,他恐惧地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叫,一把抢过兰恩手里的金币,转身逃进了雾里,他的拖船手紧跟其后。火把发出的光芒显示他们往上游逃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我们走吧,”艾塞达依牵着自己的白马走上河岸,好像没事发生过似的。虽然看不见,但是岚呆呆地盯着河流的方向。这是意外?那个老板说过,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漩涡……忽然他发现人人都已经走了,赶紧也转身走上微微倾斜的河岸。没走出三步,浓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钉子一般站定,惊讶地回头看着身后:一道无形的墙把浓重的灰雾牢牢隔绝在河岸边,墙外是一片晴朗天空,月亮挂在清澈的天上,快要天亮了。雾墙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守护者和艾塞达依,他们两人正在商量事情。其他人围聚在不远处,虽然天色尚暗,仍能看出他们都十分紧张不安。所有人都看着兰恩和茉莱娜。伊文娜向后靠着贝拉,看上去很想靠到那两人身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岚牵着云向她走去,她朝他露出灿烂笑容,眼里光芒四射——这绝不可能是月亮的反光。 “它沿河分布,像用笔画出来一般,”茉莱娜满意地说道,“在塔瓦隆,能在没有辅助之下办到此事的人绝对不出十个,更别说是在奔驰的马背上施展了。”“我不是想抱怨什么,茉莱娜塞达依,”索姆说,出奇地显得有点踌躇,“不过,让它覆盖更远一些不好吗?比如说,一直到拜尔隆?现在这样,只要那只吸魂扎卡飞到这边一看,我们刚才赢得的一些优势就都完了。”“吸魂扎卡比较笨,墨立林先生,”艾塞达依淡淡答道,“虽然它很恐怖,很致命,眼力也很好,但是智商却颇低。它会向迷惧灵报告说,河这边没什么异常,但是河本身以及两岸却被浓雾覆盖了几十里。迷惧灵清楚知道施展这项技能要花费我很大的力气,于是它就会考虑我们沿河往下游逃去的可能性。这场雾会持续足够长的时间,令它无法确定我们究竟走的是哪条路,因此不得不分兵追赶,这必然会阻慢它的速度。我确实可以让大雾一直延伸到拜尔隆,不过这样一来,吸魂扎卡就会在有雾的地方花上几小时不停地搜索,而迷惧灵就会猜到我们到底去了哪里。”索姆恍然大悟地长呼一口气,摇头道:“我道歉,艾塞达依。希望我没有冒犯到您。”“啊,茉……啊,艾塞达依,”马特“咕噜”地咽了咽口水,“那只渡船……啊……您是不是……我想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大伙都沉默下来。好一会儿,茉莱娜打破了沉默:“你们都想听我的解释,但是,如果我每个举动都得跟你们解释一番,那么我就没时间做任何事了。”月色下,茉莱娜看起来忽然显得高大无比,威压着众人,“听着,我决定要把你们安全送到塔瓦隆。你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如果我们继续站在这里,”兰恩补充道,“吸魂扎卡就用不着沿河搜索了……”他边说边牵马向前走去。兰恩的话像是解开了岚胸口的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的伙伴们,甚至索姆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这令他想起一句老话:宁愿朝狼的眼睛吐口水,也不要招惹艾塞达依。不过,刚才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了,茉莱娜还是跟原来一样,高度只是差不多到他的胸脯。“看样子我们可以稍事休息?”珀林满怀希望地说道,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伊文娜无精打采地靠着贝拉,疲倦地叹了口气。岚心想,这是她出发以来头一次露出的稍微接近抱怨的表情,不知她现在是否终于明白这次不是什么伟大的冒险了没?然后,他又惭愧地醒起,她出发前还忙了一整天,不像他舒舒服服地在父亲床边睡觉。“我们真的需要休息,茉莱娜塞达依,”他说道,“我们已经跑了一整夜。”“我建议先看看兰恩在做什么,”茉莱娜回答,“来。”她领着他们走进岸边的树林,光秃秃的树枝使林中显得更暗。距离暗礁河大约一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小片空旷地,很久之前的某次洪水把这一片的羽叶树连根冲倒,把它们弄得东倒西歪,树桩、树枝和树根交杂在一起形成一个黑树墩。茉莱娜停下脚步。这时,树墩的底下亮起了火光。是兰恩,他手里举着一根用树枝扎成的火把钻出来。“没有不速之客打扰,”他站直身,对茉莱娜说,“我上次留下的木柴还是干的,所以我生了个小小营火。我们可以暖和暖和。”“您打算在这里休息?”伊文娜显得很吃惊。“这里不错,”兰恩回答,“我喜欢。万一有事,随时可以走。”茉莱娜接过他手里的火把:“你照看马儿好吗?等你弄完,我就会为大家减轻疲劳。现在,我想先跟伊文娜谈谈。伊文娜?”树墩底下有个小小的开口,大小仅仅够人爬进去,岚看着她俩弯身从那里钻进树墩,连同火把的光芒一起消失不见了。兰恩开始给马匹准备饲料,里面还添加了少许燕麦片。但是他不允许大家把马鞍解下,而是给马儿们上脚绊:“没有马鞍可能让他们休息得舒服些,不过如果我们要迅速离开,就会来不及重新装上。”“我觉得他们看起来还很精神啊,好像不需要休息。”珀林边说边为他的坐骑安装饲料袋。那马儿使劲摇头,珀林好不容易才把袋子绑好。云也是一样,岚试了三次才成功。“他们需要的,”兰恩给自己的牡马绑好脚绊,站起身来,“他们确实还可以跑路。如果我们放任他们不管,他们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跑个不停,完全感觉不到劳累,直到力尽而亡。我其实不希望茉莱娜对他们施展这种消除疲劳的技能,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他轻拍牡马的脖子,马儿点着头像是回应他的触摸,“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必须放慢脚步,好让他们恢复过来。虽然我讨厌慢慢走,但是如果我们够运气,应该没问题。”“这是不是……?”马特又一次“咕噜”地咽了咽口水,“这是不是就是她刚才说的意思?所谓‘为大家减轻疲劳’?” 岚轻拍着云的脖子发呆。不论茉莱娜对塔做过什么,他都不愿意让她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光明啊,她刚才等于是默认把渡船弄沉了。“差不多吧,”兰恩冷漠地回答,“但是你不用担心自己会跑死,除非事情真的糟到那个地步。你就把它当成是多睡了一晚觉吧。”从暗礁河方向的空中,忽然传来了吸魂扎卡的尖叫。从这么远的距离听起来,依然尖利如针刺头颅,连马匹都吓得凝固住了。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声,显得近些。第三声之后,就消失了。“我们很幸运,”兰恩哼了一声,“它沿河去了。”他耸了耸肩,语气忽然变得很平静,“我们也进去吧。我要喝点热茶和填饱肚子。”岚第一个四脚着地钻进树墩,里面是从乱糟糟的树枝里清出来的一条短短隧道。爬过隧道后,他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来,就愣住了。眼前竟然是个颇为宽阔的洞穴,形状不规则,但是要容下他们所有人绰绰有余。树枝和树桩混成的洞顶比较低,只够女人站直身体。在地上的一块平滑的河石上面,一簇小小的营火跳跃着,轻烟徐徐上飘,从洞顶上透出去了,洞里基本不会被烟熏到,而密密麻麻交织着的树木又完全把火光隐藏,一点光都不会露出去。茉莱娜和伊文娜把斗篷丢在一边,盘着脚面对面坐在火边。“唯一之力,”茉莱娜正在说,“来自真源,它是创世的力量,是创世者创造的用来推动时间之轮的力量。”她合起双手,在胸前用力互推,“塞丁是真源的雄性半边,塞达是真源的雌性半边。他们互相排斥,但又同时提供力量。塞丁——”她举起一只手,又把它放下,“被暗黑魔神的邪恶所污染,就像是在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滑腻腐臭的油,水仍然清纯,但是被隔绝在油下,获得它的同时必须粘染邪恶。只有塞达仍然是安全的。”伊文娜背对着岚,他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她身体前倾,显得十分专注。 马特从后面戳了戳岚,低声说了句什么。岚这才爬进了树洞。茉莱娜和伊文娜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其他人也进来了。大伙纷纷甩下湿漉漉的斗篷,坐到火边,伸手到火上取暖。兰恩是最后进来的,他从洞壁的一个角落里拉出一些水袋和大皮袋,取出一个水壶,开始煮茶。他对于那两个女人的对话毫无兴趣,但是岚和他的朋友们都听呆了,手定在火上,愣愣地看着她们俩。索姆假装热衷于给自己的烟斗上烟叶,但是他朝着那两人倾斜的姿势出卖了他。茉莱娜和伊文娜旁若无人地继续对话。“不是的,”茉莱娜在回答一个岚听漏了的问题,“真源是无穷无尽的,就像水磨不可能用尽河水,真源就是这条河,艾塞达依就是这个水磨。” “您真的认为我可以学会?”伊文娜问道,脸上因兴奋而散发着光彩。岚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美丽,却离他如此遥远,“我可以成为艾塞达依?”岚蹦起来,头撞在了低矮的洞顶上。索姆•墨立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下来。“别傻,”吟游诗人低声说道,斜眼看了看她们——她们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同情地看着岚,“你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小子。”“孩子,”茉莱娜温柔地回答,“只有少数人能够学习接触真源并使用唯一之力。有些人可以学得很好,有些人较差。而你,却是极少数不需要学的人之一。至少,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已经能够接触到真源。然而,如果不到塔瓦隆去接受教导,你永远不能适当地使用它并且完全发挥它,甚至可能会因此而死。你也知道,所有与生俱来可以使用塞丁的男性,都是必死无疑,除非他们先被红结的姊妹找到并被安抚(Niniya:见名词解释)……” 索姆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岚十分不安地挪动着身体。艾塞达依刚才提到的那种男人很罕见——他长这么大只听说过三个——但是他们在被艾塞达依发现并控制之前,所造成的破坏都足够巨大,就像战争和地震一样,摧毁城市。至于“结”,他从来都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的,传说中它是艾塞达依里的某种组织,互相之间争权夺利。但是有一点在传说里说得很清楚:红结艾塞达依以阻止第二次裂世之战为己任,使用的手段是搜捕所有想使用唯一之力的男人,不论他仅仅是在做白日梦、还是他真的有此能力。马特和珀林的表情说,他们非常后悔自己跟了这个艾塞达依离开家。“……但是女人同样会死于唯一之力。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要自行学习是很难的。那些我们没有及时发掘,但是幸存下来的人,通常会成为……嗯,在这一带地区,他们可能成为村里的贤者。”艾塞达依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艾蒙村的古老血统仍然非常强烈,我可以感觉到它在歌唱。一个完全成熟的艾塞达依可以感应到附近有其他女人在引导唯一之力,或者具有引导唯一之力的潜力。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已经感应到了你的潜力。”她从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翻出一条金链,就是岚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戴在头发上的那条,上面镶着一个小小的蓝宝石,“你很有天分,很容易就能接触到真源。让我来教你吧,这样你就可以避免经受……嗯,那些自学的人会遇到的不愉快的副作用。”伊文娜瞪大双眼看着那个蓝宝石,不停地舔嘴唇:“它……它蕴含唯一之力?”“当然没有,”茉莱娜一口否定,“没有东西能蕴含唯一之力。就连安菊尓,也不过是辅助的工具。这只是一个漂亮的蓝石头,但是它能发光,你看。”伊文娜伸出双手,茉莱娜把蓝宝石放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想把手收回去,但是艾塞达依用一只手把她的双手握着,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这样比独自摸索要好。”茉莱娜柔声说道,“你看着这个石头,把内心的所有杂念清除,只留下它。让你的意识一片空灵,让你的自我在虚空中漂浮,只留下这个石头。我会开始引导,你漂浮并且跟随我的指引。不要思考。漂浮。” 光芒从蓝宝石上生起,是一道蓝光,一闪即逝。亮度比不过一只萤火虫,但是岚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像是看到一道刺目无比的光芒。伊文娜和茉莱娜齐齐盯着这块石头,面无表情。又一道蓝光闪现,再一道,最后这碧蓝的光芒像心跳一般规律地跳动着。是艾塞达依做的,岚绝望地想,是茉莱娜令它闪光,不是伊文娜。最后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后,蓝宝石恢复成原来的小石头。岚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伊文娜继续盯着手里的小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茉莱娜:“我……我觉得我有……某种感觉,但是……也许您看错我了。我很抱歉,浪费您的时间了。”“我什么也没有浪费,孩子。”茉莱娜的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最后一道光是你自己发出来的。”“真的吗?”伊文娜惊喜地问道,但是马上又变得消沉,“那几乎就不能算是光。”“你真是个傻孩子。你要知道,很多到塔瓦隆学习的女孩要花费数月时间,才能做到你刚才的水平。你很有天分,前途无量,只要你努力,也许有一天你甚至可以登上艾梅林王座。”“您是说……?”伊文娜欢呼一声,伸出双手拥抱茉莱娜,“啊,谢谢您。岚,你听到了吗?我可以登上艾梅林王座呢。”<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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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选择



临睡前,茉莱娜依次走到他们的身边,跪下来,把手放在他们头上。兰恩嘟咙着说自己用不着,不要浪费力气,但他并没有阻止她把手放在自己头上。伊文娜很热衷于亲身体验这种力量的妙处;马特和珀林则显得很害怕,却也不敢拒绝。索姆扭头避开,可是她一把抓住他满头白发的脑袋,眼中闪着不容反抗的光芒。过程中吟游诗人抗议个不停。完成后,她把手拿开,嘴角露出了嘲弄的微笑。索姆的眉头锁得更深,可是他看起来确实显得精神了许多。所有人都是的。岚缩到洞壁的一个小缝隙里,希望自己会被看漏眼,从而躲过这一次。他已经很困了,一靠到洞壁上眼皮就打架,但是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又把拳头塞到嘴里阻止自己打呵欠。只要稍稍睡一下,他想,一两个小时吧,我就会很精神了。但是茉莱娜没有忘记他。她碰到他的脸时,冰凉的手指令他打了个哆嗦。他刚开口说“我不——”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疲劳如同山坡上一倾而下的溪水般从他身体里流走,所有的酸痛渐渐淡化成模糊记忆,然后,完全消失了。他看着她,嘴张得大大。茉莱娜只是微微笑着,把手收回。“完成了。”她说完,疲倦地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岚这才想起来:她不能对自己施展唯一之力。确实如此,她坐到火边,只喝了少许热茶。兰恩试图逼她吃几片面包和芝士,但都被拒绝了。她就这样在营火旁蜷身躺下,盖上斗篷,立刻就睡着了。除了兰恩,其他几人都找地方躺下并且很快睡着。岚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精神好得很,就像是已经在床上睡了一整晚似的。不过,当他靠在洞壁上后,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兰恩在一个小时后把他推醒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休息了足足三天。 守护者把所有人都叫醒,只留下茉莱娜。他严厉地制止任何人发出可能打扰到她的声响。尽管这样,他们也没有在这个温暖的树洞里逗留很久。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他们就已经把曾经在此停留的所有痕迹清理完毕,上马向北方的拜尔隆而去。他们骑得很慢,好让马匹休息。艾塞达依的眼睛镶着黑眼圈,但是她的腰挺得笔直,动作平稳。岚边走边回头,期望看到家乡的最后一眼,就算仅仅看到暗礁渡口也好。然而身后的暗礁河上方仍然笼罩着雾气,灰色的雾墙与虚弱的太阳抗衡,拒绝蒸发,拒绝透露河那边的双河。岚就这样不停地回头看,直到雾墙从视野里消失。“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家这么远,”当树木终于完全挡住了雾与河,岚叹息道,“还记得那时候么?当时我们以为到守望山就已经是很远了。”那时候不过是两天之前,却像是永远。 “最多一两个月吧,我们就可以回来了,”珀林的嗓音压抑着哽咽,“想想看,到时候我们有多少趣事可以跟大伙说。”“半兽人总不能追赶咱们一辈子吧,”马特说道,“见鬼,它们不能那样。”他仰头沉重地长叹一声,又低下了头,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一点信心。“男人!”伊文娜不屑地哼道,“以前你们不是经常四处吹嘘自己的冒险吗?现在真正的冒险才刚刚开始,你们就已经在讨论几时回家!”她把头扬得高高,然而岚听得出,她声音里带着微弱的颤抖。现在开始,他们已经完全看不见双河了。茉莱娜和兰恩对他们的讨论不予评论。他们俩什么都不说,更没有任何保证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话语。岚不愿意细想这其中的意味,虽然现在他精力充沛,但是脑海里依然充满纷扰的疑问,何必多找一个。他放松地坐在马鞍上,开始想象归家的情景:他和塔一起在一个丰饶青葱的牧场上放羊,耳边百灵放声歌唱春天。又逢春诞,他们一起到艾蒙村去,在草地上尽情跳舞,完全不用担心会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岚沉迷在这美好温馨的梦里,以此消磨时间。 到拜尔隆这段路花了将近一个星期。兰恩嘟哝着对如此缓慢的速度抱怨个不停,但是带队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命令大家走得这么慢。不过,他跟他的牡马“曼达”——据他说,古语中“曼达”是“刀刃”的意思——就一点也不轻松,每天走的路是队伍的数倍。有时他飞奔往前,变色斗篷在身后随风飘扬,为的是预先检查队伍将要走过的地方。有时他又坠后,清除他们留下的痕迹,并且查看身后的情况。其他人如果企图走得快一点,马上就会被严厉阻止,警告他们必须照顾好自己的马匹,以便遇到半兽人时可以处于最佳状态,跑得最快。就连茉莱娜,一不小心放任自己的白马走快了一点点,也一样得虚心接受守护者的责备。她的白马名为“阿蒂尓”,古语中指“西风”——带来春雨的西风。守护者的巡逻没有发现任何追赶者或者埋伏。他从来都只跟茉莱娜报告他的见闻,声音很低,外人一点也听不到。而茉莱娜只会把她认为有必要的消息转达给其他人。起初岚总是不停地回头查看身后。珀林也是,还常常摆弄自己的宽刃斧。马特则拿出一只箭搭在弓上,随时准备发射。但是身后的土地一直没有出现半兽人和那只黑袍怪物,空中也没有吸魂扎卡。渐渐地,岚觉得他们也许已经逃脱了。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片萧杀景象,即使是最茂密的树林也是稀稀拉拉。暗礁河以北的冬天跟双河的一样严酷。树林里只有一些松树、冷杉或者羽叶树。偶然会见到洋腊梅和月桂树,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光秃秃的林子。就连那些老树,都没能抽出新叶。只有极少数新长的嫩枝带着一点绿色,从被冬雪压扁的棕色枯草里伸出来。跟西树林一样,这些唯一长出来的嫩枝,也是荨麻或带刺的荆棘。树影里、常绿树木低垂的枝桠下也残留着少许积雪。虚弱的阳光没有一点暖意,夜寒依然刺骨,人人都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这里同样没有小鸟,连大乌鸦都没有。 队伍虽然前进得很慢,但并不是从容不迫。兰恩坚持不让他们沿着北方大路——在暗礁河以北,北方大路也许有另外一个名字,但是岚心中仍旧称它为北方大路——笔直前进,而是弯弯曲曲地走,有时走到路边的树林去,有时又穿回来,像蛇路一般。如果前面有村子,或者农场,甚至只是看到人或者一点有人的迹象,他们都得绕上一个大圈,多走好几里路来避开它。不过这样的情况不多。离开暗礁河的第一天,一整天里除了那条大路以外,岚就没见过人迹,他甚至觉得,就算是迷雾山脉的脚下,也没像这里这么远离人烟。 他看见的第一个农场很令他吃了一惊:这是一座大农屋,有一个棕褐色的谷仓,茅草屋顶又高又尖,炊烟徐徐从石砌烟囱里冒出。“跟我们家一样么。”珀林皱眉看着这座建筑说道,它在树林外,离他们很远。透过树木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并没有察觉到林中的旅行者。“当然一样了,”马特说,“咱们离得这么远,根本看不清啊。”“我跟你说,是一样的。”珀林坚持道。“不可能,你别忘了,咱们在暗礁河以北。”“你们两个安静,”兰恩低吼道,“我们不想被人看见,你们忘了吗?这边走。”他向西转去,在林中绕过这座农场。 岚回头看着那座农屋,心想,珀林是对的,它跟艾蒙村四周的农屋没什么区别。一个小男孩正从井里打水,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正在照看圈里的绵羊。他们甚至也有一个加工烟草的加工棚。但是马特也没有错,这里是暗礁河以北,一定有所不同。他们总是天没黑就停下,选择一个稍微倾斜利于排水并且可以避风的地方扎营。风一直在吹,只是不时地改变方向。他们的营火总是很小,几码以外就无法看见。而且一旦茶烧好了,就马上扑灭,把煤收好。 他们第一次扎营之后,在太阳下山之前,兰恩开始教授男孩子们如何使用各自的武器。先从射箭开始,他在一株枯萎的羽叶树桩的裂痕上找到一个人头大小的树节,以这个为目标,让马特从一百步外向它射击。马特连发三箭,箭箭击中。于是守护者又叫珀林射,准度一样高。最后是岚,他在心中召唤火焰和虚空,心境一片平静,手中的弓箭与他融为一体,三只箭一支挨着一支,几乎插在同一个点上。马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祝贺,他们三人互相会意地咧嘴而笑。 “好了,假设你们三人手里都有弓箭,”守护者冷冷说道,“而半兽人也同意不走得太近以免你们无法射击……”他们马上收起了笑容。“让我看看我能教你些什么,来对付靠得太近的半兽人。”他给珀林示范如何使用他的宽刃斧:面对同样持有武器的敌人挥舞起斧头跟砍木头、做练习完全是两回事。守护者给铁匠学徒安排了一系列的动作让他自己练习,包括防御、躲闪和攻击。然后,他转向岚和他的苍鹭宝剑。同样的,守护者给岚示范了一套动作:一连串平滑连贯的移动,一个接着一个,像舞蹈一般,跟岚自己想象的那种乱跳乱砍完全相反。“有些人错误地以为,”兰恩说道,“只要会挥舞剑刃就可以了。但其实这是不够的,意志也非常重要。牧羊人,清楚你心中的杂念,把憎恨、恐惧和一切感情驱逐出你的心,烧掉它们。你们两个也听着,这不光是使剑的技巧,对斧头和弓箭一样有效,也可以用在矛、棍棒上,甚至赤手空拳。”岚惊讶地看着兰恩:“火焰和虚空,”他问道,“你指的是这个吗?我的父亲曾经教过我。”守护者看着他,岚完全看不懂他眼里的神情。“照我说的方法拿稳你的剑,牧羊人。我没法子在一个小时内把一个满脚泥泞的农夫改造成剑术大师,不过,至少可以教会你怎样防止砍掉自己的脚。”岚叹了口气,双手握剑指向前方。茉莱娜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不过第二天扎营之后,她要兰恩继续给他们上课。于是,这成了他们每次扎营之后的任务。每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是一样的:面包片、芝士和肉干,只不过,晚上会有茶,帮助他们把干涩难咽的食物冲进胃里。索姆每晚都给大家表演些小节目,不过兰恩禁止他弹奏竖琴和吹笛子,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于是吟游诗人就变戏法和讲故事。有时讲《玛拉和三个笨国王的笑话》,有时讲智者安拉的无数传说中的其中一个,有时讲一个充满光荣冒险的故事,比如《大猎角传奇》(Niniya:这是第二部《大猎角传奇》的中心线索)。他的故事总是以幸福和归家为结局。 这些天来,身边的土地一片和平安宁,树林里没有半兽人,云层后没有吸魂扎卡,岚渐渐觉得他们只是在自己吓自己,危险已经过去了。有一个早上,伊文娜醒来后开始梳理头发。岚一边卷起自己的毛毯,一边从眼角里看着她。每天晚上营火被扑灭以后,人人都盖上自己的毯子睡觉,只有伊文娜和艾塞达依例外。她们俩总是躲得远远地,长谈一两个小时。等她们回来时,人人都已经睡着。伊文娜披散长发,细细梳理。岚一边给云上马鞍,绑鞍囊,一边默数着:总共梳了一百下。然后她把梳子收好,把头发拨到身后,戴上了兜帽。 岚十分意外,不禁问道:“你在干什么?”她斜瞄了他一眼,不回答。岚这才想起,这是他们从暗礁河岸边出发以后的两天内,他第一次跟她说话,但是他继续问道:“你从小就一直盼望着快快长大成人,把头发编成辫子,而现在你却不愿意编了?就是因为她不编辫子?”“艾塞达依从来不编辫子,”她简单地回答,“至少,她们只有喜欢的时候才编。”“你不是艾塞达依。你是艾蒙村的伊文娜•艾’维尔。如果被女事会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们会大发脾气的。”“女事会的事情与你无关,岚•艾’索尔。而我,只要一到塔瓦隆,我就会成为艾塞达依。” 他苦笑一声:“只要一到塔瓦隆?为什么?光明啊,告诉我,你不是暗黑之友。”“你觉得茉莱娜塞达依是一个暗黑之友吗?你是这么想的?”她转过身来正面着岚,手里握着拳头一副想揍他的样子,“在她拯救了我们的村子之后?在她救活了你父亲之后?”“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不论她怎样,也改变不了艾塞达依的声誉。故事里——”“成熟点吧,岚!故事,故事,忘记这些故事,用你自己的眼睛来看!”“我的眼睛看到她把渡船沉入河里!你可以否认这点吗?你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即使别人告诉你脚下是深渊,你也听不进去。如果你不是这么个瞎了眼铁了心的笨蛋,你就能看出来——!”“我是笨蛋,是吗?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岚•艾’索尔!你是世界上最顽固,最死心眼的——!”“你们两个想把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吵醒吗?”守护者问道。岚张着嘴正准备驳斥伊文娜,醒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提高了嗓门大喊大叫。他们两个都是。伊文娜的脸胀得通红,一甩脖子转身走开,嘴里喃喃骂道:“男人!”也不知道是指守护者还是岚。岚心虚地环视营地:不光是守护者,每个人都看着他。马特和珀林脸色苍白,索姆神经紧绷,随时准备战斗或者逃跑。茉莱娜,这个艾塞达依面无表情,眼神犀利得直插入他的头颅。他惊恐地拼命回想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艾塞达依是暗黑之友? “我们该出发了,”茉莱娜说,转身向阿蒂尓走去。岚打了个哆嗦,她的话令他觉得自己像被人从陷阱里释放一般,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已经落入了她的陷阱。又过去了两个晚上。有一晚,兰恩出去检查营地四周,茉莱娜和伊文娜也已经走到一边进行她们的密谈,索姆叼着烟斗打瞌睡,火边只有他们三个年轻男孩。他们围在低低的营火前,马特舔着手指上粘着的芝士,说道:“你看,我觉得咱们已经把它们甩掉了。”珀林手里拿着树枝懒散地拨弄着营火,回答道:“如果是这样,兰恩为啥还不停巡逻?”岚快要睡着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营火。“咱们把它们甩在暗礁渡口了,”马特向后靠去,两手手指相扣垫着脑袋,看着月色清朗的天空,“如果它们真的在追赶我们。”“你以为那只吸魂扎卡因为喜欢我们才追着来吗?”珀林反问。“我说啊,不要担心这些半兽人什么的鬼东西了,”马特忽略掉珀林的问题,“不如想想怎样开眼界吧。我们现在身处传奇故事发生的地方呢。你说,一座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快要到拜尔隆了。”岚迷糊地说,但是马特不屑地哼了一声。“拜尔隆?哼。我曾经看过艾’维尔先生那张老地图,如果我们从卡安琅转南,沿路直走,就能到达伊连,甚至更南方。”“伊连又怎么了?”珀林打着呵欠问道。“首先,”马特回答,“伊连没有艾塞达——”他忽然住了嘴,岚马上惊醒。茉莱娜提早回来了,站在火边,身后是伊文娜。艾塞达依吸引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马特仍然仰面躺着,嘴形定在“达”字上张着,眼睛瞪着她。茉莱娜的双眼像光亮的黑宝石反射着火光。岚不禁担心,她到底站在那里多久了?“这些家伙们不过是——”索姆开口道,但是茉莱娜同时说道:“只不过是放缓了几天,你们就已经打算放弃。”她的语气平静无波,跟她精光闪烁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一两天的安宁日子,就能让你们忘记春诞前夜的教训。”“我们没有忘,”珀林说道,“我们只是——”艾塞达依跟刚才打断吟游诗人一样打断了珀林,语气一点也没变:“这就是你们三个的想法?急不可待要到伊连去,把半兽人、类人和吸魂扎卡丢在脑后?”她冷漠的眼神逐个逼视他们,淡然无味的语气令岚不安之极。不待任何人回话,她继续说道:“暗黑魔神在追击你们三个,目标也许是其中一人,也许是全部三人。如果我放任你们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就能抓到你们。你们听好了,不论暗黑魔神想要得到什么,我都不能让他如愿,所以你们给我记住,到那个时候,在暗黑魔神得到你们之前,我会先把你们毁掉。”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像在讲一件平常事,令岚深信,万一她认为有必要,真的会这样做。这一晚他失眠了,他的伙伴们也是,甚至吟游诗人也在营火灭了很久以后才开始打呼噜。这一次,茉莱娜没有帮助他们。伊文娜和艾塞达依每天晚上的密谈也令岚痛心不已。每当她们避开所有人消失在夜色中时,岚都忍不住要猜想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艾塞达依究竟对伊文娜做了什么?有一晚,他等待其他男人都睡下,索姆开始锯木一般地打呼噜之后,披上毛毯,悄悄潜离营地。他运用猎兔时的所有潜行技巧,跟随月影移动,直到靠近了一棵高高的羽叶树。他蹲伏在树底,隐藏在它宽大的叶子下,看到茉莱娜和伊文娜就坐在前面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脚边放着一盏小提灯。 “问吧,”岚听到茉莱娜说,“如果我能回答的,我会回答。你要了解,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必须先学会基础,才能开始学习高级的技能。比如这个,它要求你先学会那个技能,而为了学会那个技能,你又必须先学会其他更基本的技能。但是,你可以问。”“那五种力量,”伊文娜缓缓说道,“土、风、火、水和精神。我觉得男人擅长土和火的力量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他们可以使用这两种最强的力量?”茉莱娜笑了:“这就是你的想法?孩子?有哪一块岩石足够坚硬,风和水不能令它化灰?哪一簇火焰足够猛烈,水不能把它浇灭、风不能把它吹熄?”伊文娜沉默了一会,脚趾轻轻敲着土地。“他们……是他们……企图把暗黑魔神和遗弃使释放,是吗?那些男性艾塞达依?”她做了个深呼吸,迅速把话说完,“女人们没有参与,是男人发疯并且破坏了世界。” “你在害怕。”茉莱娜的语气忽然变得冷酷,“如果你没有离开艾蒙村,将会成为一个贤者。这是奈娜依的打算,对吗?或者说,你将加入女事会,操纵艾蒙村的事务,而村务会自以为是他们在管理。但是你做了出人意料的选择。你离开了艾蒙村,离开了双河,追寻冒险。你想这样做,同时你又害怕。然而你倔强地反抗恐惧,拒绝被它击败,否则,你就不会问我一个女人如何能成为艾塞达依,你就不会把把你们的传统和惯例抛弃。”“不是的,”伊文娜争辩道,“我不是害怕,我想成为艾塞达依。”“如果你会害怕,反而比较好。但是我希望你能坚定你的决心。这些日子以来,有天分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更少的人自愿成为艾塞达依。”茉莱娜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没试过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两个这样的人,双河的古老血统强烈依旧。”躲在阴影中的岚动了动,脚下踩断了一根小树枝。他马上定住,屏住呼吸,冒着冷汗。不过那两个女人没有回头看。“两个?”伊文娜惊呼,“还有谁?是卡里?卡里•坦勒?拉拉•艾兰?”茉莱娜的舌头不耐烦地“咯”了一声,严厉地叮嘱她:“你必须忘了我刚才的话。她有自己的路,通往另一个方向。你关注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你选择的路并不平坦。” “我不会回头的。”伊文娜说。“尽管如此,你还是想要保证,这是我无法给你的,我无法给出你想要的保证。”“我不明白。”“你想确定艾塞达依都是好人,都是纯洁的,想确信是传奇时代的邪恶男人造成裂世,想确认那些不是女人。好吧,我告诉你,那些确实是男人,但是他们并不比普通的男人邪恶。他们神经失常,但他们不是恶魔。你在塔瓦隆将会遇到的艾塞达依也是人,除了会使用唯一之力外,她们跟平常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她们有的勇敢,有的懦弱;有的坚强,有的软弱;有的友善,有的残酷;有的热心,有的冷血。成为艾塞达依不会改变你的本质。” 伊文娜的呼吸显得沉重:“我想,我是害怕会被唯一之力改变,我也害怕半兽人、黯者、还有……茉莱娜塞达依,以光明的名义,它们到艾蒙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艾塞达依忽然扭过头来,笔直地看着岚躲藏的方向。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神跟她威胁他们那时一样冷酷,穿透了羽叶树的浓厚枝叶。光明啊,如果她发现我在偷听,她会怎么做?他向后缩,想躲入更黑的阴影中,双眼只顾盯着那两个人,脚下被树根绊个正着,好不容易才稳住没有重重摔在枯萎的灌木上,否则,那些枯枝“噼里啪啦”地折断就会像焰火一样暴露他。他喘着气,四脚着地爬回营地,竭尽全力保持安静。他的心“咚咚咚”地剧烈跳着,响得令他担心别人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傻瓜!竟敢偷听艾塞达依! 回到营地后,他悄无声息地从众人身边溜过,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盖好毛毯。兰恩动了动,但只是微微叹了一声又不动了,他只是在睡梦中翻身而已。岚无声地长舒一口气。过了一会,茉莱娜来了。她站在营地边观察地上的众人,月光在她身上形成一个光轮。岚闭上眼睛,尽量规律地呼吸,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她的脚步声。但是她没有走过来,当他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见了。那晚他好不容易睡着后,整晚都断断续续地做着梦,梦里艾蒙村的所有男人都争相宣布自己是真龙转生,所有女人头发上都带着一条跟茉莱娜一样的金链子挂着蓝宝石。从那晚之后,他再也没去偷听茉莱娜和伊文娜的密谈。 缓慢的旅行进入了第六天。冰冷的太阳缓缓爬上树梢,北方的天空中飘着几片薄云。风显得大了,岚把斗篷拉回自己身边,自言自语着叨咕着这样走法到底能不能走到拜尔隆。他们走过的距离在他看来都足够从暗礁渡口走到白河了。每次他问兰恩时,兰恩都说拜尔隆已经很近,很快就到,最后他都懒得问了。兰恩从前面的树林里出现。他刚巡逻回来,走到茉莱娜身边,低头跟她说话。岚皱了皱眉头,但他也不问,因为兰恩对于任何跟巡逻有关的问题都拒绝回答。 其他人里,只有伊文娜对兰恩的归来特别注意,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只会跟艾塞达依报告,所以她也没有上前去。虽然从艾塞达依这几日的言行看来,她隐隐将伊文娜当成了艾蒙村伙伴们的小领队,但是这不等于容许她旁听。珀林手里帮马特拿着弓,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随着他们离开双河越远,这样的情景越常发生。马匹走得十分缓慢,马特充分利用这点,在马背上练习索姆教他的耍球技法。跟兰恩一样,索姆每天晚上也给他们上课,教他们一些小戏法。茉莱娜听完兰恩的报告后,在马背上转过身来看了看众人。当她的目光扫过岚时,他假装毫不在意,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否特别注意他?他有种感觉,那天晚上茉莱娜其实是知道谁在偷听的。 “嘿,岚,”马特喊道,“我可以同时耍四个球了!”岚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头也没回。“我说过,我会比你先学会玩四个的。我——看呀!”他们走上了一个小山坡,在他们脚下,离那些光秃秃的树林不到一里之外,在傍晚的阴影中,是拜尔隆。岚高兴地想笑,却又被眼前的情景惊叹得张大嘴。一道大约二十尺高的城墙把整个城镇包围起来,沿墙设置着许多木建了望塔。城里,铺着瓦片和石板的屋顶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炊烟从成百个烟囱里徐徐上升——没有一座茅草屋。城镇东边有一条宽阔的大路,西边也有一条,两条路上都行驶着十几辆四轮马车和多一倍的牛车。城外散布着农场,北边最多,南边只有少数夹在林中。岚的目光完全被这座城市吸引住了:把艾蒙村、守望山和德文驿站加起来,甚至连暗礁渡口也加上,也比不上它的规模! “这就是城市的样子啊,”马特赞叹道,他头像马脖子一样向前伸着,呆呆地看着它。珀林只管摇头:“这么多人怎么能住在同一个地方?”伊文娜目瞪口呆。索姆•墨立林瞥了瞥马特,转了转眼珠一吹白胡子冷哼一声:“城市!”“岚,你呢?”茉莱娜问,“你对拜尔隆的第一印象如何?”“我只觉得它离家很远。”他慢慢回答。马特大笑一声。“你们还要走更远的路呢,”茉莱娜说,“比这远得多。但是你们别无选择,你们的余生都将在逃亡、躲藏和再次逃亡中渡过。而且,你们的余生将会是很短的时间。你们必须把这一点牢记在心,尤其是,今后的旅程将越发艰难。你们没有选择。” 岚跟马特、珀林交换着眼神,他们心里有同样的想法:她说得好像是他们自己作出选择似的,但那根本不是事实。事实是,是她,替他们作出了选择。茉莱娜对他们的表情只当没看见:“在这里我们会再次身处危险之中。进入那道城墙以后,记住管好你们的嘴巴。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要提起半兽人、类人或者任何相关的事情。你们最好连想起暗黑魔神都尽量避免。在拜尔隆,有些人比艾蒙村民更加讨厌艾塞达依,其中有些甚至会是暗黑之友。”伊文娜倒吸一口凉气,珀林低声自言自语,马特脸色苍白,但是茉莱娜平静地继续说:“我们必须尽量保持低调。”兰恩正在把身上灰绿的变色斗篷换成一件深棕色、剪裁精致的普通斗篷,并把变色斗篷塞到一个鞍囊里去,胀得鼓鼓的。“我们在那里会使用假名,”茉莱娜继续道,“我是‘阿拉丝’,兰恩是‘安德拉’,记住了。好,我们在入夜前进城吧。拜尔隆的城门从日落到日出之间是关闭的。” 兰恩带队下山,穿过树林朝城门走去。途中经过五、六个农场,都离得不近。农夫们忙着一天里最后的农活,没人注意到他们一行。他们走到城门下。城门以粗壮原木拼成,上面镶着宽阔的黑铁皮。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它却已经关得严严实实。兰恩上前拉了拉门边的一条残旧绳子,墙的另一边随即响起一阵铃声。城门上离他们头顶三步高的地方,两根原木之间被挖空了一个洞,洞里伸出一张戴着扁帽皱巴巴的脸,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怎么回事?现在已经太晚,不可以开城门了。我说,太晚了。如果你非要进城,绕到白桥门去——”茉莱娜驱马上前。那个人看清楚她的样子以后,脸上的皱纹立刻挤成笑容,露出漏风的门牙,忙不迭地说道:“原来是您啊,夫人。等等,我马上下来,很快,我马上来。马上。”那张脸缩回去了,门里仍传来不停的招呼声让他们原地等着,他马上就来。片刻后右下角的小门发出响亮的嘎吱声,很明显由于太久没有开过,门轴已经生锈。它缓缓地向外打开,露出仅够一匹马通行的缝隙。看门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再次朝众人咧嘴微笑,嘴里的牙齿几乎已经掉了一半。他向后让路,茉莱娜跟着兰恩走进城门,伊文娜紧跟其后。 岚轻踢云的肚子,跟在贝拉后面缓缓走进小门后,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是高高的木栅栏和货仓,都没有窗户,门很宽阔,但是都紧闭着。茉莱娜和兰恩已经下了马,正在跟满脸皱纹的看门人说话。岚也下了马。看门人个子很小,穿着破旧的斗篷和外套,手里拿着帽子,一边说话一边缩脖子。他看看随后进来的众人,摇头道:“乡下人。”他咧嘴笑道,“怎么,阿拉丝夫人,您收集这些头发里夹着干草的乡下人做什么?”然后,他看见了索姆•墨立林,“你不是个农夫。我记得我曾经放你从这里出去过,真的。你的表演在乡下不受欢迎吗,吟游诗人?”“我希望,你还记得你应该忘记曾经让我们出去过,阿温先生,”兰恩边说,边把一个硬币塞到看门人的空手里,“以及再次让我们进来。” “不需要,安德拉先生。我不要。您上次出去时给我的已经足够了。足够。”嘴上是这样说,阿温手中的硬币仍然一晃就消失了,技巧比得上吟游诗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不会告诉那些白斗篷。”他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扁扁嘴想往地上吐口水,但是看了看茉莱娜,又吞回去了。岚眨眨眼,但是不敢问什么。其他的伙伴也是,虽然马特看起来费了点力气才忍住。光明之子。在小贩、商人和商人护卫的各种故事里,他们有时被崇拜,有时又被憎恨,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恨艾塞达依,就跟恨暗黑之友一样。岚心想,不知道这种恨意,对他们来说是否已经算是一种麻烦。“拜尔隆城里有光明之子?”兰恩追问道。“当然。”看门人用力点头,“我记得,就是在您俩离开当天来的。这里没有人欢迎他们。当然了,大家都不会表现出来的。” “他们有没有说是为什么而来?”茉莱娜紧接着问道。“为什么而来?夫人,”阿温吃惊得忘记了缩脖子,“当然说了——哦,我忘了,这段时间您一直在乡下,听到的当然是只有羊叫声了。他们说他们是为了希尔丹的事情而来,为了那个龙神,您知道——嗯,他自称是龙神啦。他们说那家伙正在鼓动邪恶——我猜也是,而他们是为了阻止他而来。不过,那人不是在希尔丹么,不在这里啊。依我看呐,他们不过是找借口干扰别人的事务罢了。已经有些人家的门口被涂上龙牙了。”这一次他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水。“他们制造了什么麻烦没有?”兰恩问,看门人夸张地摇摇头。 “我看,不是他们不想找麻烦。全靠咱们的市长跟我一样信不过他们。他每次只允许十个左右的光明之子进城,我听说其余人被迫在北边城外扎营,他们为此气疯了。我打赌,他们被营地附近农夫看得紧紧的。至于那些进了城的,就穿着白斗篷四处张扬,鼻孔朝天,到处欺负诚实的市民。他们自称‘走在光明中’,是奉命而行,到处跟商人、矿工、熔炼工等发生冲突,甚至招惹守卫。只是因为市长一心想保持和平,所以目前为止没有出过什么大事。要我说,如果他们真心想追杀邪恶,为啥不到萨达亚去?听说那里有麻烦。或者去希尔丹,据说那里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真的很大规模。”茉莱娜轻轻吸了口气:“我听说艾塞达依正在往希尔丹去。”“是的,夫人。”阿温又开始点头,“她们是往希尔丹去了,我听说就是她们引起了战争,而且还死了一些艾塞达依呢,说不定她们全死了。我知道有些人反对艾塞达依,不过我觉得呢,除了她们,还有谁能阻止伪龙神呢?嗯?还有那些自以为可以成为男艾塞达依或者那一类的混蛋,又怎么办?还有,有些人说——声明一下,不是白斗篷也不是我说的,只是有些人说——可能这次这个家伙真的是龙神转生呢,因为我听说,他真的能做那些事情,就是使用唯一之力啦。他有几千个追随者。”“不要说傻话。”兰恩打断他。阿温露出受伤的表情:“我只是在转达我听说的事情,不是么?只是我听说的啦,安德拉先生。他们,有些人说他的军队正在往东南方移动,向特尔去了。”他加重了语气,“他们自称‘龙之民’。”“光有名字没什么用,”茉莱娜平静地说,对于看门人所说的这些消息没有表露任何反应,“你如果愿意,也可以把自己的骡子叫做龙之民。”“那可不行,夫人,”阿温呵呵笑了,“至少有这群白斗篷在的时候肯定不行。我也不认为其他人会友善地看待这个名字。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噢,不,夫人,我的骡子不能叫这个名字。”“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茉莱娜说道,“我们该走了。”“您放心好了,夫人,”阿温用力点点头,“我今晚没有见过任何人。”他神经质地往城门跑去,把小门关上,“没有见过任何人,什么也没有见到。”小门“砰”地关上,他用绳子把门闩拉下,“事实上,这个门在白天也没有开过。”“愿光明庇佑你,阿温。”茉莱娜说道。她带着众人离开。岚回头看了看,阿温仍然站在门前,正在用袖子擦拭着一个硬币,笑着。他们走在一条泥土铺的街道上,宽度约能容两辆四轮马车同时走过。街上没有行人,两边都是货栈,有时有一些很高的木栅栏。岚走到吟游诗人身边:“索姆,特尔发生了什么事?龙之民又是什么?特尔就是那座位于狂暴之海旁的城市,对吗?”“卡拉安索轮回。”索姆简略地回答道。岚眨眨眼。龙神的预言?“在双河,没有人……会讲那些故事。反正在艾蒙村没有。如果有人敢提起,贤者会把他生生扒皮。”“我也猜她会。”索姆淡淡说道,他看了看前面的茉莱娜和兰恩,确保他们两人不会听到后,他继续道,“特尔是狂暴之海上的最大港口,由一座名为特尔之石的要塞保护。据说,那座要塞是裂世之战后兴建的第一座防护要塞,自落成之日至今,经历过无数战役,从未陷落。有一个预言说:特尔之石永不沦陷,直到龙之民的降临。另外又有一个预言说:特尔之石永不沦陷,直到龙神舞起无形宝剑。”索姆做了个怪脸,“特尔之石的陷落是真龙转生的重要证据之一。我希望它能一直屹立到我化为尘土之时。”“无形宝剑?”“预言就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是一把剑。不管怎样,它就在特尔之石的正中心,在要塞的心脏里。那个地方只有特尔的大领主才可以进去,特尔人从来都不提起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反正,他们不会告诉一个吟游诗人。”岚皱起眉头:“特尔之石只有龙神舞起无形宝剑之时才会陷落,但是,如果特尔之石不先被攻陷,龙神又如何能走进它的心脏舞起那把剑?难道龙神将会是特尔的大领主?” “不太可能吧,”吟游诗人冷冷说道,“特尔人憎恨任何跟唯一之力有关的事物,其程度甚至比阿曼都还夸张,而阿曼都是光明之子的总部。”“那么预言怎么可能实现?”岚问道,“虽然我宁愿龙神永远不要转生。不过一个无法实现的预言听起来不合逻辑啊,它听起来让人觉得龙神永远不可能转生,不是么?”“你的问题可真多啊,小子,”索姆说道,“预言如果那么容易实现,就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他忽然高兴起来,“啊哈,先不管这里是哪里,我们到达落脚处了。” 兰恩在一排跟人一般高的木栅栏前停下脚步,这排栅栏跟他们刚才走过的那些一模一样。他掏出匕首,伸进两块木板之间挑动了一会,然后满意地哼了一声,伸手一推,一截栅栏应手而开,原来这是一个门。本来这道门是应该从里面打开的,兰恩用匕首把它的金属门闩给挑起来了。茉莱娜立刻牵着阿蒂尓走了进去,兰恩做手势让众人跟上,自己随后把门闩放回去。 栅栏的里面是某间旅店马厩前的院子,从厨房里传出嘈杂的人声,不过最令岚注目的是它的尺寸:它占地比酒泉旅店至少大一倍,高达四层,楼上的窗户在暮色中反射着红光。岚不禁疑惑,这座城市里能有这么多的陌生人吗?他们走进马厩院子没多久,从宽大的拱状马厩门里走出三个男人,身上穿着肮脏的帆布围裙。其中一人瘦长结实,是三人中唯一手里没有拿粪肥叉的人。他摆着手走上前来。 “喂喂!你们不能从那里进来。绕到前门去!”兰恩刚把手伸向钱包,另一个长得像艾’维尔先生那么胖的男人急急忙忙地从旅店里冲了出来,耳边的头发跳动着,身上的围裙白得发亮。不用问,这肯定是旅店老板。“没事的,木茨,”他说道,“没事。这些人是预约好了的客人。你照顾他们的马匹吧,要好好照顾哦。”木茨绷着脸用手指刮了刮前额,招呼身后的两人上前帮忙。岚跟其他人一起匆匆卸下鞍囊和毛毯卷子。旅店老板朝茉莱娜深鞠一躬,脸上挂着极为诚恳的笑容。 “欢迎您,阿拉丝夫人。欢迎。见到您和安德拉先生真开心,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很怀念您高雅的谈吐。是的,是真的。我得说,我很为您担心,为您到那些乡下地方去而担心。啊,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日子里,天气像发了疯一般,每到夜晚狼群就在城墙外面嚎叫,真令人担心。”他忽然两手一拍圆圆的大肚皮,摇头道,“哎呀,我又来了,只顾闲聊,忘记把您带进店里。来,来。您一定很需要热腾腾的晚餐和暖呼呼的被窝。这里有拜尔隆最好的设施,最最好的。”“我相信您还准备了热水浴,对吗,菲兹先生?”茉莱娜问道,伊文娜热切地恳求道:“噢,拜托,您有的。”“热水浴?”老板反问,“当然!而且是拜尔隆最舒服,最温暖的。来吧。欢迎来到牡鹿与雄狮旅店。欢迎来到拜尔隆。”<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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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牡鹿与雄狮



旅店里的情景正如众人在外面时听到的嘈杂声所示,很忙碌。一行人跟随菲兹先生从后门进入旅店,走进通往大堂的走廊,立刻置身于一群来来往往的侍者之中:有男有女,身穿长长的围裙,手里托着的食物和饮料盘子高高举起,脚步轻快来回穿梭。他们口里不时地低声对那些被他们挡到路的人念着简短的道歉,脚步却从不因此减慢。菲兹先生向其中一人飞快地吩咐了几句,然后那人转身跑走了。“我的旅店快被塞满了,”老板告诉茉莱娜,“我看啊,都要满到屋顶去了。城里每一家旅店都这样。经过那样一个冬天之后,嗯,天气稍好一点,道路刚刚通畅,这些人就立刻从山上跑下来把我们淹没——是的,就是淹没,被这些矿工和熔炼工淹没。他们人人都在讲述恐怖的经历:比如狼,或者更糟,呃,就是人们在冬天里被困山上时遇到的那些景况啦。我猜现在山上的人都已经跑光了,不然这里不会拥挤成这样。不过,您不要担心,虽然人是多了些,我仍然会竭尽全力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务的。当然了,还有您的朋友们。”他好奇地瞧了瞧岚他们几人,索姆的补丁斗篷宣布了他是吟游诗人,其余各人的衣服都摆明了是乡下人。这些人站在一起,加上‘阿拉丝夫人’和‘安德拉先生’,组成了一支奇特的队伍。“我会竭尽全力的,您放心休息好了。” 岚看着身边忙得蜜蜂似的人们,小心地躲开他们以免被踩到,不过这些侍者似乎也不会真的撞上来。他不停地想,艾’维尔先生和他太太两人,加上他们女儿偶尔的少许帮忙,究竟是怎么打理酒泉旅店的?马特和珀林伸长脖子好奇地往旅店大堂张望。连接大堂的宽阔大门每次打开时,都从那边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夹杂着歌声和兴奋的喊叫。兰恩低声说了句“要去打听最新消息”,就穿过那扇门,消失在那片欢乐之海里。 岚很想跟他去,不过他更想洗个澡。虽然他很乐意马上加入到大堂里的人群和笑声中,但是如果就这样脏兮兮地去,一定不受欢迎。马特和珀林的想法明显跟他一样,马特更是一直在偷偷挠痒痒。“菲兹先生,”茉莱娜说,“我听说拜尔隆城里有光明之子,您觉得是否会有什么麻烦?” “噢,您不用担心他们,阿拉丝夫人。他们还不就是那几招吗?谎称城里有艾塞达依,”茉莱娜闻言挑起一边眉毛,老板连忙摊开胖胖的双手,“您不用担心,他们以前也用过这招。拜尔隆这里没有艾塞达依,这点市长最清楚了。那些白斗篷以为他们只要随便抓一些女人,指责她们是艾塞达依,我们就会让他们进城。啊,我想也许有些人会吧,有些人会。但是大多数市民都知道那些白斗篷究竟是干什么的,所以他们都很支持市长的决定。大家都不希望见到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老妇被光明之子冤枉,更不愿意让他们找到借口捣乱。” “这样最好。”茉莱娜淡淡说道,伸出一只手扶在老板的手臂上,“明还在这里吗?如果她在,我想跟她谈谈。”这时候,走来几个仆人要带他们去洗澡,所以岚没有听到老板的回答。一个胖乎乎的妇人脸上挂着例牌微笑,手上挽着满满一叠毛巾,带着茉莱娜和伊文娜走了。岚和他的伙伴们则跟着另一个名为阿蜡的黑发小个子走。路上岚想跟阿蜡打听拜尔隆的情况,但是这人刚说了一句岚的口音很有趣,就已经到了澡堂。岚立刻把所有想问的事情抛诸脑后:眼前的石砌澡堂里,十二个高大的铜浴缸围成一圈,铺着瓷砖的地面稍稍向中心倾斜。每个浴缸旁边都有一张凳子,放着一条叠好的厚毛巾和一大块黄澄澄的香皂。澡堂一边的墙脚下有一排黑色大铁锅架在火上,锅里的水热气腾腾。澡堂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壁炉,升了火,更使得堂子里温暖如春。 “哇,几乎比得上咱们的酒泉旅店了,”珀林仍然坚持对酒泉旅店的忠诚,却忽略掉真相。索姆哈哈大笑。马特也吃吃笑道:“哎呀,我们什么时候带上一个库林家的人了?”阿蜡给其中四个浴缸装满热水。岚和伙伴们争先恐后地抖落斗篷,甩掉衣物。阿蜡又给他们每人提了一大桶热水放在缸边,放上一个水瓢,然后就坐到了门边的一个凳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靠着门,自顾自发呆去了。众人顾不上聊天,首先,用肥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个彻底,直到满身泡泡。然后,用水瓢舀起清水将他们积累了一周的污垢冲得一干二净。最后,才走进浴缸把全身浸泡在热水里,尽情享受。阿蜡给大家准备的水足够热了,当他们慢慢浸入水里时,不禁连连发出舒服的叹息。澡堂里的空气由温暖变为热气蒸腾。过了好久,大家都不愿说话,只管不时地发出享受的呻吟,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本已刻入骨髓的寒冷被彻底驱逐。“还需要些什么?”阿蜡突然问道。他说别人的口音奇怪,其实他自己,还有菲兹先生也是,说起话来却是个大舌头。“还要毛巾吗?要不要加热水?”“不用了,”索姆洪亮的声音回答道。他闭着眼睛,懒懒地摆摆手,“你去忙你的事吧。等一会我们会好好打赏你的。”他挪了挪身体浸得更深,只剩眼睛和鼻子在水面上。阿蜡看了看他们堆在凳子上的衣物。对于马特的弓箭他只是瞥了一眼,但是对岚的宝剑和珀林的斧子却看了好一会儿。“乡下也有麻烦吗?”他唐突地问道,“就是那个叫什么河的,呃,你们来的地方?”“双——河——”马特一字一字地说道,“那里叫双河。至于麻烦,为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岚插嘴道,“这里有麻烦吗?”珀林仍在享受他的浸浴,喃喃道:“好!好!”索姆稍稍坐起来一些,张开了眼睛。“这里?”阿蜡哼道,“麻烦?那些矿工每天大清早在街上打架还不算是麻烦。或者……”他停下来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指的是像希尔丹那种麻烦。不过,我想也不会,乡下只有羊群,对吗?我不是想冒犯你们,我想说的是,乡下很平静。不过,这个冬天很奇怪,山里发生了怪异的事情。我还听说在萨达亚那里出现了半兽人。不过那里必竟是边疆,不是吗?”他说完后,口型还停留在“吗”字上张着,过了一会才突然“咔”地合上,对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显得很吃惊。岚一听到半兽人这个词时立刻紧张起来,为了掩饰赶紧用湿毛巾盖住头。听完阿蜡的话,他才放下心来。不过,有人却多嘴了。“半兽人?”马特呵呵笑了。岚从自己的浴缸里朝他泼了一把水,可是马特把水从脸上抹走,继续咧嘴笑道,“我来跟你讲半兽人的事吧。”索姆开口道:“还是不要了吧?我已经厌倦了从你口里听我自己讲过的故事了。”“他是吟游诗人。”珀林说道,阿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我早就看到那件斗篷了。你打算在这里表演吗?”“等等,”马特争辩道,“我什么时候讲过索姆的故事啦?你们都——”“你就是不要说就对了,你讲得不够索姆好听。”岚急忙打断他,珀林也加入道:“你老是添油加醋想把它弄得精彩些,结果却适得其反。” “你还把它们的情节混成一堆,”岚补充,“还是留给索姆吧。”他们七嘴八舌地围攻马特,阿蜡张着嘴被晾在一边。马特瞪着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岚紧张地思考着,除了跳过去按住他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闭嘴。门突然被“嗙”地推开,兰恩走了进来,他的棕色斗篷搭在一边肩膀上。一阵冷风随之冲进澡堂,把蒸气冲散。“啊哈,”守护者搓着双手说道,“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阿蜡提起一个水桶,但是兰恩摆手阻止了他,“不用你,我自己来。”他把斗篷卸下放在凳子上,不容分说就把阿蜡赶出了澡堂,坚决地把门关上,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面对众人,眼神利如宝剑,声音冷如铁石:“幸好我及时回来,”他瞪着马特,“你听不懂我们进城之前对你们的叮嘱吗?” “我什么也没做啊,”马特辩解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他半兽人的事,而不是关于……”他没敢说完,在守护者眼神的威压下向后紧紧贴在浴缸壁上。“不要谈论半兽人,”兰恩严厉地说道,“连想都不要想。”他生气地冷哼一声,开始为自己的浴缸加水,“见鬼,你给我牢牢记住,暗黑魔神的耳目无处不在,包括那些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如果被光明之子知道半兽人在追击你们,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抓到你。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就意味着你是暗黑之友。可能你们不习惯,但是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经过我或者阿—拉—丝夫人同意。”他在茉莱娜的假名上特别加重了语气,马特缩成一团。“那个人好像隐瞒了些什么,”岚说道,“他似乎见到了一些他认为是麻烦的事情,但是不愿意告诉我们。”“可能是因为光明之子吧,”兰恩往浴缸里倒热水,“多数人都觉得他们是大麻烦,不过也有些人不是那么想的。他对你们认识尚浅,不愿意冒这个险,因为你们有可能跑去向白斗篷告状。”岚摇摇头,这个地方光是听起来就已经比暗礁渡口糟糕得多。“他提到萨……萨达亚有半兽人,是真的吗?”珀林问道。 兰恩将手里的空桶狠狠砸到地上:“你非要提起这些东西,是不是?我告诉你,铁匠,在边疆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有半兽人。你给我时刻记住,我们现在要像地上的老鼠一样,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集中你的注意力,办到这一点就够了。茉莱娜想让你们活着到塔瓦隆去,我会尽量实现她的愿望。但是如果你们为她带来任何伤害……” 接下来的洗澡在一片沉默中完成。他们穿好衣服离开澡堂时,见到茉莱娜站在走廊的一头,跟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苗条女孩在一起。虽然那个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短,身上穿着男式衬衣和裤子,岚还是一眼看出她是个女孩。茉莱娜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略略看了看他们,朝茉莱娜点点头就匆匆离开了。 “好了,”他们走近时,茉莱娜说,“我猜,好好洗了一澡之后,你们肯定会胃口大开。菲兹先生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一个专用餐室。”她转身带路,一边断断续续地谈起他们的房间安排,以及城里人满为患的现状,还有旅店老板希望索姆可以在大堂里演奏乐曲和讲述故事的请求,唯独对刚才的女孩只字不提。 专用餐室里有一张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橡木餐桌,围着十二张餐椅。地上铺了一张厚厚的地毯。伊文娜正在壁炉前为双手取暖,披散的秀发梳理得整齐发亮。众人走进去时,她转过身来。当岚在澡堂里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静心思考。兰恩不断强调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警告,以及阿蜡不敢信任他们的举动,都令他明白其实他们是多么孤立无援,因为他们只能相信自己。至于茉莱娜,或者兰恩,他也不知道到底能相信他俩多少。所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伊文娜,她还是伊文娜。茉莱娜曾经说过,她接触到真源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是迟早的区别。所以这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不是她的错。她还是伊文娜。所以,他想跟她道歉。但是岚还没来得及开口,伊文娜已经僵硬地背过身去。他闷闷不乐地看着她的背影,把所有话语吞回肚里。好吧,既然如此,既然她喜欢这样,我也没什么办法。菲兹先生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侍女,穿着跟他一样的长围裙,手里托着盘子,送上三只烤鸡,并且开始摆放银制和陶瓷餐具。老板向茉莱娜鞠躬说道:“阿拉丝夫人,我很抱歉让您久等了。现在店里实在是太多客人了,要把所有人都照顾周到简直需要奇迹。而且,我恐怕食物不能如往常地令您满意了。只有一些鸡肉,萝卜和豌豆,还有少许芝士。噢,这真是太不应该了,我真心向您道歉。”“在这样的时势里,”茉莱娜微笑道,“这已经是一桌筵席了,真的,菲兹先生。”旅店老板又鞠了一躬。他纤细的头发乱七八糟,好像根本没仔细梳理过,这使得他的鞠躬显得颇为滑稽。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如此欢欣,令人忍不住要跟他一起笑,而不是嘲笑他。“多谢您,阿拉丝夫人,多谢。”站直身体时,他皱了皱眉头,执起围裙的一角把桌上一个虚构的灰尘擦掉。“要是在一年前,我决不会把这样的菜肴摆在您面前。是这个冬天,对,就是这个冬天的错。我的地下室快要空了,但是市场上还是什么也没有。可是谁又能怪那些农夫呢?谁能?没有人知道他们几时才能有下一次的收获。没有人知道。都怪那些狼,它们把本该摆在人们餐桌上的羊肉和牛肉都吃掉了,还有……”他突然醒悟到,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餐前话题:“我又犯了老毛病,说个不停,我老是这样。玛丽,辛达,我们让这些客人安静用餐吧。”他朝侍女们打手势。她们轻快地走出了房间。他回过头来又朝茉莱娜鞠了一躬,“希望您用餐愉快,阿拉丝夫人。如果您有别的需要,尽管吩咐,我马上为您办到。尽管吩咐。很高兴能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务。非常高兴。”他最后深鞠一躬,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兰恩一直懒洋洋地靠着墙壁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此刻却一跃而起两步跨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边上专注地听着,一边慢慢地数了三十下,再一把拉开门,探头查看走廊。“他们走了,”他把门关上宣布道,“我们可以放心说话。”“我知道你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伊文娜说道,“但是如果你怀疑那个旅店老板,为什么还住在这里?”“我对他的怀疑跟我对其他人的一样。”兰恩回答,“在到达塔瓦隆之前,我怀疑所有人。到达塔瓦隆之后,我怀疑一半的人。”岚以为守护者在开玩笑,他正想笑,却发现兰恩的脸上没有任何幽默的表情。他真的会怀疑塔瓦隆的人?那这世上还有安全的地方么? “他太夸张了,”茉莱娜安慰他们道,“菲兹先生是个好人,既诚实又可靠。不过,他太爱说话了,虽然他心怀善意,却可能会对不坏好意的人不小心地泄漏了不合适的事情。而且,我所住过的任何一家旅店里,都有至少一半以上的侍女喜欢偷听客人对话,然后到处八卦。她们花在闲聊的时间比整理床铺的时间要多得多了。来吧,我们坐下来趁热吃吧。”他们在桌旁坐下,茉莱娜坐在一头,兰恩在她对面。一开始大家都忙着往自己的碟子里装食物,没有人说话。这虽然还不算是筵席,不过对于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白面包和干肉的人来说,确实跟筵席差不多了。 过了一会,茉莱娜问道:“你在大堂听到些什么消息?”众人都停下刀叉,齐齐看着守护者。“没什么好消息,”兰恩回答,“阿温没说错,至少人人都是那么说的。在希尔丹打了一仗,罗耿赢了。关于那场仗的传闻有十几个版本,不过,都说是他赢了。”罗耿?就是那个伪龙神?这还是岚头一次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听兰恩的语气他好像认识他。“那些艾塞达依呢?”茉莱娜平静地问道。兰恩摇摇头:“我不知道。有些人说她们死了,有些人又说不是。”他冷哼一声,“甚至有人说她们倒向了罗耿。没有一个信得过,我也不敢显得太感兴趣。”“是的。”茉莱娜同意,“稍微问一问就好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继续吃晚餐,“我们自己的情况如何?” “这个么,听起来还不错。没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没有类似迷惧灵的陌生人,更没有半兽人。那些白斗篷正忙着给阿丹市长找麻烦,因为他不肯跟他们合作。所以,除非我们自己到处宣扬,不然他们不可能注意到我们。”“很好,”茉莱娜说道,“这跟澡堂的仆人说的一样。闲话还是有它的好处的。现在,”她对所有人示意道,“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旅程要走,不过,过去的一周也很辛苦。所以,我打算在这里休息两晚,后天早晨离开。”所有的年轻人都不禁开心地笑了,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他们有时间可以在城里逛逛,这可是他们头一次进城啊。茉莱娜也笑了,不过她补充道,“不知道安德拉先生觉得怎样?” 兰恩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热切的笑脸:“很好,条件是他们牢记我跟他们说过的话。”索姆吹了吹胡子:“把这些乡巴佬放到一个……一个城市里……”他又哼了一声摇摇头。由于客人太多,他们只能租到三个房间。茉莱娜和伊文娜住一间,马特和珀林住一间,剩下岚、兰恩跟索姆一起住在在四楼尽头的一个小房里。那里靠近屋檐,有一个小窗户可以看到马厩院子。黑夜已经完全降临,旅店的灯光投射在院子里。这个房间很小,加了一张床给索姆后,显得更小了。三张床都很窄,岚一坐下就发现它还很硬。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房间。 索姆只逗留了一会儿,把笛子和竖琴取出来,一边练习着表演姿势,一边走出了房间。兰恩也走了。世事真是奇妙,岚躺在硬板床上想,仅仅在一个星期之前,仅仅是听到有吟游诗人来表演的谣言,他就已经像块石头一样迫不及待地滚下楼去。但是现在呢,他听索姆的故事听足了一个星期,而且明天晚上,后天晚上,索姆也会跟他在一起。热水浴令他本来以为会永远地纠结在一起的肌肉完全放松,一周以来的头一次热餐把他喂得饱饱。他昏昏欲睡地想着,兰恩是不是真的认识伪龙神罗耿呢?楼下隐隐传来欢呼声,那是大堂的客人兴奋地迎接索姆的声音,但是岚已经睡着了。* * *石头走廊阴森昏暗,空无一人,只有岚自己。灰暗的墙壁上既没有蜡烛也没有灯,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光芒的东西,但是,却有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的光。空气静止而潮湿,远处传来规律的滴水声,声音十分空洞。这里肯定不是旅店。他抚摸着前额,皱着眉头。旅店?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无法思考。他好像想起了一个……旅店?可是,这个想法一闪即逝。他舔舔嘴唇,口很渴,非常渴。既然如此,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就朝着那“滴答——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走去。走廊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岔路,没有变化,唯一的特征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对粗糙的木门,一边一个,对称分布。虽然空气很潮湿,门上的木板却干得裂开。阴影随着他的脚步后退,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滴水声依然那么遥远。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决定打开那些门看看。门一推就开了,门里是一个冰冷的石头房间。他走进去。房间的一面墙上有一个一连串拱形连成的开口,通往一个石砌阳台,外面的天空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空中黑色、灰色、红色和橙色的长条状云朵像被风暴驱赶一般,飞快地流动交织。没有人能见过这样的天空,它不可能存在。他把目光从阳台收回,但是房间里的情况一样糟糕,满眼是奇异的曲线和古怪的斜角,像一块融化的牛油。柱子从灰色的地板里突兀地冒出。壁炉里的火焰像铸炼炉里的炼火,狂乱地跳动着却发不出一丝热量。壁炉由奇异的鹅卵石砌成,当他看着它们时,它们似乎只是普通的石头,当他移开视线后,它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化成一张张痛苦挣扎的人脸,有男有女,无声地尖叫着。相比之下,房间中央那张磨光桌子和旁边的高背椅算是最正常的摆设了。墙上孤单地挂着一面镜子,映着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唯独映不出他的影像,镜里面他所站之处只有一片模糊。壁炉前站着一个男人,岚刚刚进来时竟然没有注意到他。虽然他心里明白不可能,可是,他仍然觉得刚才那里明明是没有人的,直到他看着男人所在的地方,他才出现。那人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衣,从外表看来正处于壮年。至于样貌,岚猜想女人们大概会觉得他很英俊吧。“我们又见面了,”这个人说道,一瞬间,他的口和眼忽然幻化成窜出烈火的无底深渊。岚惊呼一声,转身逃出房间,动作太过猛烈以至于冲到了对面的门上,把它撞开了。他急忙扭身抓住门把稳住身体,抬头一看,又是一个石头房间,一样的荒谬天空,一样的壁炉…… “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避开我吗?”那个男人说道。岚再次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这次连门外的走廊都消失了,他直接冲到了那张磨光桌子旁。他刹住脚步,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比看着壁炉或者天空要稍微好受些。“这是梦,”他慢慢站直身体,门在他身后“啪嗒”关上,“这是一个恶梦。”他合上双眼,开始在心里默念“快醒来”。小时候贤者曾经教他说,只要在恶梦里告诉自己“快醒来”,恶梦就会消失。贤……者?那是什么?他很想仔细想一下,却无法集中精神,头疼得快要炸开了。他无法思考。他睁开双眼。房间还在,阳台还在,天空还在,壁炉旁的男人还在。 “这是不是梦,”男人说道,“有什么关系?”又一次,随着他的话语,他的口和眼睛变成深不见底的火洞,而他的语气却丝毫没变,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这次岚仍然吃了一惊,不过他忍住了惊叫。这是一个梦。这必须是梦。他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男人,一路后退到门口,伸手扭了扭门把。门没有动,锁上了。“你好像很渴,”男人说道,“喝吧。”桌子上出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高脚杯,上面镶嵌着红宝石和紫水晶。刚才桌子上明明没有这个杯子的。岚在心里默道,不要再被这些怪事吓倒了,这是一个梦而已。他觉得自己的口干涸得像沙土一般。 “我是有点渴,”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起那个杯子。男人身体前倾,一手抓着椅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杯里的液体散发出酒香,引诱得岚更渴了,渴得像是很多天没有喝过水似的。真的很多天没有喝水了吗?手中的杯子还没有送到嘴边时,他顿住了。男人死死地盯着他,椅背上被他手指抓住的地方“滋滋”地冒出轻烟,火舌在他专注的眼里跳跃。岚舔舔嘴唇,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其实不是很渴。”男人突然挺直了腰,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失望显而易见。岚不禁疑惑,那杯里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这个问题实在很蠢,因为这不过是个梦而已。既然如此,为什么它还不结束?“你想怎么样?”他质问道,“你是谁?” 男人眼里和口里的火焰忽然旺盛起来,岚觉得他在咆哮。“有的人称我为巴’阿扎门。”岚条件反射地转身拼命转动着门把,把这是一个梦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暗黑魔神。虽然门把一动不动,他还是不停地使劲扭它。“你就是那个人吗?”巴’阿扎门突然问道,“你不可能永远躲开我。不论你爬到最高的山峰上,还是钻进最深的洞穴里,你都无法隐藏你自己。我对你了如指掌。”岚转身面对他——面对巴’阿扎门,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这是恶梦。他伸手最后再拧了一次门把,还是不动。他挺直了腰。 “你想要荣耀吗?”巴’阿扎门问道,“还是权力?她们是不是告诉你世界之眼将会为你所用?然而荣耀和权力对一个傀儡来说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那牵动你手脚的丝线已经编织了几百年。你的父亲被白塔的人选中,就像一匹牡马被套上缰绳供人骑乘。你的母亲对她们的计划来只不过是用来生下你的母马。而她们的计划,将会把你带向死亡。”岚的手握起了拳头:“我父亲是个勇敢的男人,我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不许你污辱他们!”那团火焰笑了:“看来你还有点骨气。也许你真的就是那个人,可是那对你没什么好处。艾梅林会尽情利用你,直到你变成废物,正如她当初利用靼维安、利用羽莲•石弓、古埃乐•阿玛拉飒、还有劳霖•黑祸,正如她现在利用罗耿。她会榨尽你最后一滴血。”“我不知道……”岚摇着头。刚才的清醒全因愤怒而生,仅仅维持了一霎那。现在他极力回忆,却连自己刚才如何说出那句话都已经遗忘。他好容易才在不停地跳来跳去的思维里抓住一丝意识,像在漩涡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把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声音随之渐渐镇定:“你……被封印……在刹幽古。你和所有的遗弃使……被创世者封印,直到时间尽头。” “时间尽头?”巴’阿扎门冷笑,“你不过是一只躲在岩石底下的小虫,却自以为看到的已经是宇宙。时间的死亡能赋予我你无法想象的力量!你这只蠕虫。”“你被封印——”“愚蠢,我从来没有被封印过!”男人脸上火焰怒吼着,炙热逼得岚伸手遮挡,连连后退,手掌上渗出的汗珠在火焰炙烤下立刻蒸发。“卢斯•塞伦,弑亲者,他施行给他带来这个称号的屠杀时,我就站在他的身旁。是我,命令他杀死他的妻儿,杀死他所有的亲人,杀死所有爱他和他爱的人。是我,令他片刻清醒,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你听过那种丧魂夺魄的惨叫吗,蠕虫?当时他完全可以攻击我。他当然不可能战胜我,但是他当时有机会尝试。然而他却用那珍贵的唯一之力自尽,那力量如此强大,移山裂石。龙山拔地而起,成为他的墓碑。” “千年之后,我派遣半兽人军队南征,它们纵横世界三百年。塔瓦隆那些瞎眼的傻子说我最后被打败了,但事实是,我的军队完全粉碎了那个有十个国家缔结的第二次盟约,还有谁能反抗我?我在阿图尔•鹰之翼的耳边轻语,这片土地上的艾塞达依一一丧命;我再次轻语,高贵的国王派出军队横渡艾莱斯大洋,穿越世界之海,埋葬了两个命运。一个是他统一世界统一民族的梦想,从此永远成空。另一个还没有到来就已经被扼杀。在他临死的床边,当他的臣民告诉他只有艾塞达依能救他一命时,是我发话,令他的臣民被施火刑。是我,再次发话,阿图尔大帝的最后遗言是,必须毁掉塔瓦隆。”“这样的男人尚且无法反抗我,你又能怎么样。相比之下,你不过是一只蹲在森林边的青蛙。你要么侍奉我,要么就做艾塞达依的傀儡直到死亡。到那时候,你还是会落在我的手上,因为死亡的领域由我统治!”“不,”岚喃喃道,“这是一个梦。是个梦!”“你以为在梦中就能摆脱我?看吧!”巴’阿扎门命令道,伸手指向桌上。岚的头失控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桌子上的高脚杯已经消失,原来放它的地方,趴着一只大老鼠,在火光下眨着眼珠,警惕地嗅着空气。巴’阿扎门的手指弯曲起来,那只老鼠随之发出“吱吱”尖叫,背脊向后折去,前爪被迫离开桌面在空中乱抓。手指更加弯曲,老鼠的背脊折得更弯。它疯狂地挣扎着,惨叫着。背脊弯曲,弯曲,弯曲。“啪”的一声,一声折断小树枝一般的脆响之后,它剧烈地抽搐了一阵,躺在那里就不动了,身体几乎向后对折。 岚惊恐地吞了吞口水:“在梦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自言自语着,看也不看就挥起拳头狠命敲打身后的门。手很痛,他却仍然没有醒过来。“那么你就去找艾塞达依吧。到白塔去告诉她们,把这个梦告诉艾梅林……”男人笑了,脸上的火焰烧灼着岚,“她们会因此而不再利用你,这是逃脱她们控制的方法之一。当她们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以后,她们不会利用你,不过,她们会留你活命吗?让你留下来散播这个故事,好让世人都知道她们都做了些什么?你会不会蠢得以为她们会?无数像你这样的人已经把骨灰撒在了龙山的山坡之上。”“这是一个梦,”岚喘着粗气,“是梦,我要醒来。”“你能吗?”岚眼角的余光扫到男人的手指动了,开始指向他,“你能吗?”手指弯曲,岚的身体随之向后折去,全身的肌肉都拉扯着他不停向后折去,他惨叫着,“你还能再次醒过来吗?”* * *黑暗中,岚猛然弹起,抽搐着,双手紧抓着毛毯。苍白的月光从房间唯一的窗户投进来。另外两张床隐藏在阴影中,其中一张床上传来撕裂帆布般的呼噜声,是索姆•墨立林。壁炉里还剩下少许煤球,闪着微弱的火光。真的是梦,跟春诞那天在酒泉旅店里一样的恶梦,所有他做过的事、听过的事加上古老传说、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荒诞想象混杂在一起的恶梦。虽然不冷,但是他把毛毯拉起来包住自己,不停地颤抖。头很疼。也许茉莱娜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样的恶梦。她说过,她对恶梦有一套。他长舒一口气躺下。不过是恶梦罢了,为此向茉莱娜求助?况且,这也许只是因为他这些天的经历而起,因为他离开了双河,跟随了这个艾塞达依。当时他别无选择,然而,现在呢,除了信任这个艾塞达依以外,他还有没有别的选择?光是这点,就跟恶梦一样糟糕。他在毛毯里蜷起身体,用塔教他的方法向虚空寻求宁静。但是,过了很久以后,睡眠才重临。<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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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陌生人和朋友



阳光如流水般缓缓淌过狭窄的床铺,岚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却觉得筋疲力尽。他拉过一个枕头盖住脑袋,却无法完全遮挡住阳光。他也不是真的想继续睡下去。第一个恶梦之后,他又做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梦,虽然他只记得第一个梦境,但是他再也不想做梦了。他叹了口气,把枕头甩到一边坐起来,伸个懒腰,发现昨天被热水浴洗掉的酸痛竟然全回来了。头也疼得厉害,这倒没什么奇怪的,那样一个恶梦足以令任何人头疼。其余的梦境已经被他遗忘,只有第一个记忆深刻。另外两张床已经空了。太阳已经爬得很高,阳光从窗户里笔直地照进来。如果是在家里,这时候他早该吃过早餐,忙农活去了。他赶紧下床,生气地自言自语:“今天是可以逛逛这个城市的难得机会,这帮家伙竟然不叫醒他。”不过,水缸里已经打好水,是暖的。他匆匆洗漱完毕,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带上塔的宝剑。兰恩和索姆的行李都留在房间里,但是守护者的剑不在。在艾蒙村的时候,即使起初没有任何会遭遇半兽人袭击的迹象,兰恩也是一直配着剑的,还是学他好了。岚一边说服自己,这真的不是因为他曾经无数次地在白日梦里配着剑在城市里行走,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把斗篷搭在肩上,像背着个大袋子。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往厨房跑去。厨房是能最快地找到食物的地方了 ,既然只能在拜尔隆呆一天,当然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见鬼,他们竟然没有叫醒他。菲兹先生也在厨房里,正在跟一个胖女人对峙。那个女人双手连手肘都粘满面粉,显然是个厨师。她正伸出手指在旅店老板的鼻子底下摆动,倒像是她在教训菲兹。店里的女仆们、厨房帮工们、侍者们和清洁工们各自忙忙碌碌,都识趣地避开两人。 “我的斯利是只好猫,”厨师厉声说道,“我不许任何人有异议,你听到没?我觉得你正在抱怨它的工作做得好过头。”“有人投诉了,”菲兹先生好容易才插上口,“是投诉,我的夫人。半数以上的客人——”“我不听。我就是不听。他们要投诉我的猫吗,那好吧,叫他们来煮菜好了。我那可怜的老猫只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我会带着他另找一个懂得欣赏我们的地方。你等着瞧吧。”她解开围裙的系绳,把它脱下来。“不!”菲兹先生慌忙阻止。两人在厨房里团团转,厨师坚持要甩掉围裙,旅店老板则拼命把围裙按回去。“不要,莎拉,”他喘着粗气,“用不着这样。我说,用不着!没有你我怎么办呢?斯利是只好猫,非常、非常优秀的好猫,她是拜尔隆最好的猫。再有人投诉,我就会跟他说,你应该感谢他优异的工作表现。是的,感谢。你不能走。莎拉?莎拉!” 厨师停止打转,从老板手里一把抢过围裙:“那好吧。好。”她两手捏着围裙,却不急着穿回去,“不过,如果你想让我准备午饭的话,最好赶快走开,不要妨碍我工作。这里虽然是你的旅店,但厨房是我的地盘。除非你想自己动手?”她做出要把围裙递还给他的样子。菲兹先生赶紧摊开双手连连后退,张嘴正要说话,又停住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看看四周的情况。厨房里的众人仍然装出没事发生的样子,岚也赶紧低头忙着在外套口袋里找东西。其实他那些口袋里除了茉莱娜给他的那个银币外,只有几个铜币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比如小刀和一些尖利的小石头,还有两条备用的弓弦,以及一段也许有用的细绳。 莎拉等菲兹走出厨房,才精神奕奕地穿上了围裙,把注意力投向岚:“我猜你是来找吃的,嗯?好,进来吧。”她朝他笑了笑,“我不会咬人的,不会啦。不要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思仪,给这个伙计拿些面包、芝士和牛奶来。我们现在只有这些,你自己找个位置坐吧,伙计。你那些朋友们都已经出去了,只有一个还躺在床上,我猜他有点不舒服。你也打算出去逛逛,对吧。”一个女仆给岚送来一盘食物,岚找了个凳子坐下,边吃边听厨师说话。她正在揉做面包用的面团。“你不要介意刚才的事情。菲兹先生是个不错的人,这是不用说的。是那些客人的投诉弄得他瞎紧张。你看看那些人都投诉些啥呢?难道他们宁愿看到活老鼠而不是死老鼠不成?但是像这样到处留下手尾倒不是斯利的一贯作风,而且,居然还有十几只那么多。斯利决不会容忍这么多老鼠跑到店里来的,决不。而且店里很干净,哪来这么多老鼠呢。还有,所有老鼠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她困惑地摇着头。 岚口里的面包芝士顿时滋味全失:“脊梁骨被折断?”厨师摆了摆粘满面粉的手:“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吧,这是我的处世之道。这里有个吟游诗人哦,你知道吗,现在就在大堂那里。哦,不过你是跟他一起的,不是吗?你是昨晚跟阿拉丝夫人一起到的那群人之一,对不?我猜也是。我自己大概没什么机会去看那个吟游诗人的表演了,因为现在旅店客满成这样,多数客人都是从矿场来的民工。”她狠狠地揍了手里的生面团一拳,“通常我们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满城都是他们。虽然,我想,接待他们总比接待某些人要好些。但是,啊,我从去年冬天之前到现在,都没有看过吟游诗人的表演了,而且……”岚麻木地咀嚼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更没有听到厨师的说话。死老鼠,而且脊梁骨全都被折断。他随便吃完早餐,道了谢,就匆匆离开了。得找人谈谈。牡鹿与雄狮的大堂跟酒泉旅店的大堂除了用处一样以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它的占地要宽两倍、长三倍以上,墙壁的上方有漂亮的绘画,描绘着华丽的建筑和花园,园里有鲜艳的花朵和高大的老树。它不像酒泉旅店般只有一个大壁炉,而是每一面墙壁上都有一个。大堂里摆放着数十张餐桌,座无虚席。每个客人嘴里都叼着烟管,手里拿着酒杯,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人:索姆。他站在大堂正中央的桌子上,五颜六色的斗篷放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连正在擦拭杯子的菲兹先生也被他吸引住了,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和一个银色大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战马昂首阔步,盔甲银光闪闪,骑士意气风发,”索姆绘声绘色地说道,摆出骑马的姿势,不知怎的,在观众眼里他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身处一支延绵无尽的队伍中。“丝一般的鬃毛随着马儿的前进飘扬,上千面旗帜在无垠的空中划出彩虹。喇叭吹出响亮号子,战鼓擂出如雷鼓声。成千上万的观众发出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在伊连的上空回荡。但是,骑士们不为所动,他们的心和眼被肩上所负的神圣任务所照亮。大猎角传奇开始了。骑士们前进着,去搜寻瓦勒尓之角,搜寻这只从坟墓中召唤历代英雄之魂为光明而战的传奇号角。”这是吟游诗人称为‘平调’的境界。到拜尔隆的路上,他在营火边给岚和他的伙伴们讲过,讲故事时的境界分为‘高调’、‘平调’和‘普调’。‘普调’就相当于平常跟邻居谈论自家的农作物。那些晚上他只能用普调给他们讲故事,语气里掩不住对普调的不屑。岚缩回走廊,把门关上,丧气地坐倒在墙边。看样子索姆不能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了。茉莱娜呢?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做?他发现经过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喃喃自语。他赶紧站起来,抚平身上的衣服。他必须找人谈谈,那个厨师提到过有一个伙伴没有出去,去找找他吧。想到这,他立刻往珀林和马特住的房间走去,几乎一路小跑。他敲敲门,然后把头伸进房间里。原来留下的是珀林,他躺在床上,衣服都还没穿上,头埋在枕头下。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岚,又把眼睛闭上了。马特的弓箭则堆在墙角。 “我听说你觉得不舒服,”岚说道,走进来坐在另一张床上,“我只想跟你谈谈,我……”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嗯……如果你病了,”他边说边站起来,“那你还是睡一下吧,我走了。”“我都怀疑我以后还能不能睡觉了,”珀林叹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吧。我做了个很坏的梦,之后就再也没法睡着。马特大概也跟你说过了。今天早上我告诉他,因为这个原因我太累了,所以不能跟他出去时,被他嘲笑了一通。其实他自己也做了恶梦,我整晚都听到他在说梦话,声音颤抖不清,肯定也睡得很糟。”他把一条粗壮的胳膊搁在双眼上挡住阳光,“光明啊,我很累啊。也许只要在这里躺上个把小时,就会好了。如果因为一个梦而错过参观拜尔隆的机会,马特肯定会把我数落至死的。”岚慢慢坐回床上,舔了舔嘴唇,然后,飞快地问了一句:“他杀了一只老鼠吗?” 珀林移开搁在眼上的胳膊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你也梦到了?”岚点点头。珀林说:“我好想回家。他告诉我……他说……我们该怎么办?你跟茉莱娜说了吗?”“没有。还没有。可能我不会跟她说。我不知道。你呢?”“他说……见鬼,岚,我不知道。”珀林忽然用肘子撑起上半身,“你猜马特会不会也做了同一个梦?他虽然嘲笑我,但是听起来很勉强,而且当我告诉他因为恶梦睡不着觉时,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也许吧,”岚说道。他现在觉得安心了些,因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做这个梦的人,但是他又为这种想法感到有点内疚。“我想问一下索姆的意见,他见多识广。你……你该不会认为我们应该告诉茉莱娜吧?”珀林摔回床上:“你也知道那些艾塞达依的故事。可是,你觉得我们可以相信索姆吗?我们究竟可以相信谁……岚啊,如果我们能逃脱此劫,活着回家,以后你再听到我说起任何要离开艾蒙村的话,即使只是到守望山去,你也尽管踢我一脚好了。好吗?” “那还用说吗,”岚回答,勉强笑了笑,装出高兴的样子,“我们一定能回家。来吧,起床吧。我们可是在城里啊,而且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去逛逛。你的衣服到哪里去了?”“你去吧。我只想再躺一会儿。”珀林又把胳膊搁在眼上,“你先去好了。我过一两个小时后再去找你。”“这会是你的损失哦,”岚边站起来边说,“想想看你错过的是什么。”他站在门边,“是拜尔隆啊。我们曾经谈论过多少回,终有一天要到拜尔隆来看看?”珀林躺着,双眼藏在胳膊下,一言不发。岚等了一会儿,走出房间关上了门。在走道上,岚斜靠着墙壁站着,脸上的笑容已然退去。他的头还是很疼,而且,更疼了。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多少热情去参观拜尔隆,现在的他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一个清理房间的女仆手里抱着一堆床单经过。她关心地看了看岚,还没开口说话,他已经起步走下了楼梯,边走边披上斗篷。索姆在大堂的表演至少还要几个小时才能结束。不如去找找马特吧,问问他是否也在梦里见到了巴’阿扎门。他慢慢地走下楼,边走边揉着太阳穴。楼梯底靠近厨房,所以他从那边走出去,匆匆跟莎拉点头打了招呼,在她来得及继续刚才的话题前赶紧跑掉。马厩院子里只有木茨一人,他站在马厩门前。另外有一个马夫刚刚扛着一大袋东西进了马厩。岚也朝木茨点了点头,但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进马厩了。希望城里其他的人多些像莎拉,少些像木茨就好了,岚心里想着,做好了参观这个城市的准备,向旅店外走去。 在院子门前,他惊呆了。街上人山人海,像一群挤在羊圈里的羊。人们把自己裹在斗篷和外套里,只留出眼睛,帽沿因寒冷压得低低,脚步匆忙像被强风推动一般,相互擦肩而过时,既不看对方,也不打招呼。全是陌生人,他想,谁也不认识谁。气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酸味和甜味混在一起,扎得他不住地搓鼻子。在艾蒙村就算是过节的时候他也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处,连这一半都不到。而这里,还仅仅是一条街。菲兹先生和厨师都说过,整座城市都挤满了人。整座城市……都是这个模样? 他慢慢后退,远离这条塞满人的街道。把不舒服的珀林一个人留在床上真的不太好啊。而且,如果索姆讲完故事以后自己正好还没回来,说不定他也会离开旅店,这样就会错过跟吟游诗人谈谈的机会了。还是在店里等一下吧。他转身背对拥挤的街道,松了一口气。不过,回到旅店里对岚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他现在头疼得很。于是,他找到店外一个倒扣的酒桶,靠墙坐下,希望冰冷的空气可以舒缓头疼。木茨时不时走到马厩门口来瞪他一眼,显然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乡下人吗?还是因为昨晚菲兹先生让他们从后门进来使他很难堪?岚心想,他该不会是一个暗黑之友吧?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轻抚着塔的宝剑,现在的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一个牧羊人,佩戴着一把刻有苍鹭标记的宝剑,”耳边传来一把低低的女声,“真是世事无奇不有。你被卷到什么麻烦里了,乡下男孩?”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原来是昨晚他们洗完澡出来时,看见的那个跟茉莱娜说话的短发女孩。她还是穿着男装衣裤,看来年纪比岚稍长,一双黑眼睛比伊文娜的还大,显得有点热心过头。“你就是岚,对吗?”她接着说,“我叫明。”“我没有什么麻烦。”他回答。不知道茉莱娜跟她说过什么,但兰恩关于保持低调的警告言犹在耳。“你为啥以为我有麻烦?双河是个安宁的地方,我们都是老实人。那里不是制造麻烦的地方,只有农田和羊群。”“安宁?”明微微笑着,“我从那些到过双河的人那里听过不少关于双河人的传闻。比如说,嘲笑你们这些木头脑袋的牧羊人的笑话。” “木头脑袋?”岚不由得皱起眉头,“什么笑话?”“那些人说,”她好像没听到他的问题似的,“你们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很有礼貌,谦恭温顺得像块牛油。但这只是表面。内心里,他们说,你们像老橡树根一般坚韧。如果逼急了,他们说,你们能掘地三尺挖出顽石。不过,你的石头不是埋得很深,你的朋友们也是,因为风暴已经将覆盖在石上的泥土刮走。茉莱娜没有告诉我所有的事,不过,我可以看得到。”老橡树根?顽石?这不像是商人之类的人会说的话。不过她最后的话让他吓了一跳。他迅速看看四周,院子里没有别人,而且最靠近他们的窗户是关着的。“我不认识那个——你说谁来着?” “那么,阿拉丝夫人好了。”明忍俊不禁的样子使岚不由得脸红了,“没有人会听到的啦。”“你为什么认为阿拉丝夫人会有另一个名字?”“因为她告诉我了啊,”明耐心地回答,岚再次脸红,“不过,我猜她是没办法才告诉我的。因为我看到……不同的她……就在她上次住在这里,准备到乡下去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也知道我的事。我曾经跟其他……像她一样的人打过交道。” “看到?”岚完全听不明白。“好吧,考虑到你的旅伴是这样的人,我猜你不会向光明之子告发。那些白斗篷也讨厌我的能力,跟他们讨厌她的能力一样。”“我不明白。”“她说,我可以看到时轮之模的片断。”明轻笑一声摇摇头,“听起来很了不起似的,其实,只不过是当我看着人们时,可以看到一些影像,有时我还会知道那些影像的意思。比如,我看到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本来互不认识,但是我知道他们以后会结婚。她想让我来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所有人一起的时候会有什么。”岚打了个冷战:“那,你看到了什么?”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嗯,千千万万闪耀的星星之火围绕着你们,像漩涡一般转动着;还有一片巨大的比深夜还黑暗的阴影。这影像非常强烈,我很奇怪为什么别人就看不见呢。星火想充满阴影,阴影想吞噬星火。”她耸耸肩,“你们被命运绑在一起,将会遇到危险,但我不知道那将会是什么。”“我们一起?”岚喃喃道,“连伊文娜也是吗?但是它们追赶的并不是——我是说——”明似乎没有留意到他说漏嘴:“那个女孩——?她也是,还有那个吟游诗人。你们全都是。你爱她。”他呆呆地看着她,“就算没有那些影像,我也看得出来。她也爱你,但是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至少,不是以你们想要的那种方式。”“这是什么意思?”“当我看着她时,我看到了……跟阿拉丝夫人身上一样的影像。那些东西,我虽然不理解,但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她无法抗拒它。” “这太傻了,”岚不安地说道。他的头疼现在变成了麻木,脑袋里像是塞满羊毛,只想远离这个女孩和她的那些影像,然而……“你看着其他人时……又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有,”明回答,咧嘴笑着,似乎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战争……嗯……安德拉先生的头上有七座高塔的遗迹,还有一个摇篮里的婴儿抱着一把剑,还有……”她摇摇头,“跟他一样的人。你明白吗?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的影像,它们一个叠着一个挤在一起。那个吟游诗人的影像里,最强烈的是一个男人——不是他自己哦——在玩火焰戏法,还有白塔,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两样为什么会放在一起。那个强壮的卷发家伙最强烈的影像是一匹狼,一个破碎的皇冠,还有树木鲜花包围着他。另一个人则是……一只红鹰,一只眼睛放在一个平衡的天平上,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一只号角,还有一张大笑的脸。还有其他的东西,你知道我的意思啦。这次我完全没法理解这些影像。”她停下来,笑着,等待着。岚终于清了清喉咙问道:“我呢?” 她噗哧笑了:“都是类似的东西啦,一把不是剑的剑,一个金色的月桂叶皇冠,一根乞丐的手杖,你在沙地上倒水,一只血手和一块白热的铁,三个女人围着一个棺材站着,你坐在棺材上,血染的黑岩石——”“够了够了,”他不安地打断她,“你不用把它们全部列出来。”“最强烈的是,你被闪电包围,有些击打在你身上,有些从你身上发出。这些影像我一个都看不懂,只有一样例外:你和我还会再见面的。”她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好像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何不呢?”他说道,“我回家会经过这里。”“我想也是,”一眨眼间她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歪歪的,带着神秘。她拍拍他的脸颊,“不过,如果我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你,你就会头大得跟你那个宽肩膀的朋友一样,头发全部卷起来了。”他往后缩去躲开她的手,像躲避炽热的铁块:“你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看到老鼠?或者,你能看到梦吗?” “老鼠?!没有,没有老鼠。至于梦,也许你以为我看到的影像是梦,但是我可不这么认为。”她笑得那么开心,岚不禁以为她疯了。“我得走了,”他边说边侧身挪开,“我……我得去找我的朋友。”“那你走吧。不过你逃不了的。”他转身就走,越走越快。“想跑就跑吧,”她在身后喊道,“你无法逃离我的。”她的笑声追赶着他跑过马厩院子,跑到了街上扰攘的人群中。她最后的那句话跟巴’阿扎门说的太像了。他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地往前挤着,引来路人责备的目光和言语,但是他不肯慢下脚步,直到离开旅店几条街远才停下。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定睛看看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他的头现在变得像个气球,不过他仍好奇地东张西望。在他眼里,拜尔隆虽然跟索姆故事里描述的那些传奇城市不太一样,但也算是个雄伟的城市。他在宽阔的大街上游荡,多数街道都铺着平整的石板。他也随意地走进那些狭窄而且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又或者跟随人群流动。昨晚下过雨,那些没有铺过的街道被行人踩得满地泥浆,不过这对岚来说没什么奇怪的,艾蒙村的街道从来不铺石板。这里肯定没有宫殿,只有少数屋子能比艾蒙村的屋子大,但是每一座屋子的屋顶都铺了石板或者瓦片,跟酒泉旅店的屋顶一样漂亮。他猜想,也许在卡安琅那里会有一两座宫殿吧。至于旅店,他数了数,光是他经过的街上已经有九家,而且没有一家比酒泉旅店小,多数都是跟牡鹿与雄狮一样的规模。而他走过的,仅仅是城里无数街道的少数几条。 每条街上都有商店,家家都有遮阳棚伸出到街上,下面摆放的桌子上堆满了货物,从衣服到书本,锅碗瓢盆到靴子,什么都有,像把一百个小贩的货物集中到了一起似的。他看着这么多货物惊叹不已,不止一次招来店主怀疑的目光。起初,他并不明白店老板那样瞪着他是什么意思,当他反应过来时,他觉得很生气,直到想起自己在这里也是个陌生人,只好赶紧离开。反正他身上的钱也买不到多少东西。在这里,许多铜币只能买到十几个干瘪的苹果,或者一把皱巴巴的萝卜。在双河,那样的东西只能拿来喂马,在这里,人们却很乐意花钱去买。 在岚看来,这里的人口明显过剩,这么多的人差点把他淹没。有些人身上的衣服比双河所有人的衣服都精美,跟茉莱娜的差不多了,不少人穿着镶有皮毛一直覆盖到脚踝的长大衣。至于旅店里人人在讨论的矿工,样子很容易辨认,个个都因为常年在地底挖掘而弯腰驼背。其他的人样子,不论衣服还是面孔,都跟双河人没什么不同,这跟岚想象的不太一样。事实上,有些人的样子看起来很面熟,岚不禁要猜想那人是不是他认识的艾蒙村附近某家的亲戚。比如,一个没牙的灰发老人,长着水壶柄似的耳朵,坐在其中一家旅店门外的长椅子上,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空酒杯——他很可能是比利•康伽的堂兄弟。还有,那个大下巴的裁缝,正在店前缝制衣物——大概会是钟•坦勒的兄弟,他们甚至有一样的秃后脑。他转过一个街角时,另一个跟沙米尔•克拉唯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人跟他擦肩而过,还有…… 岚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他长着长手臂、大鼻子,在人群中急急忙忙地往前走着,身上的衣服像一堆破布,眼窝深陷,面容憔悴,好像很多天没有吃过睡过似的。岚敢发誓……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岚,他的动作凝固了,身后的人几乎要把他推倒。岚再没有犹疑。“菲恩先生!”他大喊,“我们都以为你被——”一眨眼间,小贩拔腿就跑,岚赶紧追过去,一边对被他撞到的人喊着抱歉。穿过人群他看到菲恩冲进了一条小巷,就跟了进去。小巷里,小贩停了下来,因为前头有一个高栅栏把他的去路挡住了。岚刹住脚步。菲恩转身面对着他,警惕地向后退缩,挥舞着脏手示意岚不要过去。他的衣服被撕了许多道口子,斗篷破破烂烂。 “菲恩先生?”岚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啦?是我啊,艾蒙村的岚•艾’索尔。我们都以为你被半兽人抓到了。”菲恩猛烈地打着别过来的手势,甚至还缩着身体朝巷口跑了几步。但是他似乎不敢从岚身边跑过,甚至不愿意靠近他。“不!”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头转来转去不停地朝岚身后的街道看。“不要提起——”他的声音压低成沙哑的耳语,头扭到一边,斜着眼飞快地瞥了岚一眼,“它们。城里有白斗篷。”“他们没理由找我们麻烦,”岚说道,“跟我到牡鹿与雄狮去吧,我和朋友们住在那里。你也认识他们的。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因为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死了?”小贩愤怒地打断他,“帕丹•菲恩不会死。帕丹•菲恩知道什么时候该跳,什么时候该落。”他把身上的破衣服拉直,像整理宴会服装似的,“以前是,以后也是。我将会很长寿。比——”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双手紧抓着衣服前襟,“它们烧了我的四轮马车,还有我所有的货物。这根本毫无道理,是不是?我没法取回我的马匹,因为那个又老又胖的旅店老板把马厩给锁了。我唯有逃跑,免得喉咙被割断。结果呢,我变得一无所有。这公平吗?你说,公不公平?”“你的马匹还好好的养在艾’维尔先生的马厩里呢,你随时可以去把他们取回来。如果你跟我一起到旅店去,我肯定茉莱娜会资助你回到双河去的。”“啊——她?她……她是个艾塞达依,不是吗?”菲恩警惕起来,“不过,也许……”他停了停,焦虑地舔舔嘴唇,“你会在那个——叫什么来着?你刚才说的?——牡鹿与雄狮那里呆多久?”“我们明天就走了,”岚回答,“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你根本就不明白,”菲恩大发牢骚,“你吃饱喝足睡够,而我,自从那一晚就没睡过。我的靴子在逃跑的路上磨坏了,还有,到现在为止,我只能吃……”他的脸扭曲着,“我不想靠近任何艾塞达依一里以内,”他“噗”地往地上吐口水,“离她们越远越好。不过,我可能必须走近她们,我没得选择,是不是?一想到被她那双眼睛看着,甚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他向岚伸出手去像是想要抓住他的衣领,但是半路停住了,摆着手又后退一步,“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我怕她。不需要告诉她,没有理由要让一个艾塞达依知道我还活着。你必须答应我。你必须!”“我答应你,”岚安慰道,“但是你不用怕她。跟我来吧,那样你至少可以吃到一顿热餐。”“也许,也许。”菲恩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刚才说,明天?到那时……你不会忘记你的承诺的,是不是?你不会让她……?”“我不会让她伤害你,”岚说,心里却想,怎样才能阻止一个艾塞达依做她想做的事?“她不会伤害我,”菲恩说道,“不,她不会。我不会容许她这样做。”他突然像一只野兔般“嗖”地从岚的身边冲过,没入人群中。“菲恩先生!”岚喊道,“等等!” 他随之冲出巷子,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衣着破烂的身影消失在下一个街口。他喊着,朝那个方向追去,刚转过街角,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背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一滩泥浆中。“你走路不带眼啊?”对方咕哝道。岚吃惊地爬起身:“马特?”马特凶巴巴地瞪了岚一眼,用手把斗篷上的泥巴擦掉,“你快要变成城里人了,睡觉睡到大中午,到处乱跑撞人。”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粘满泥巴的双手,嘀咕着又把它们擦在了斗篷上,“听着,你一定猜不到我刚才看见谁了。”“帕丹•菲恩。”岚说。“帕丹•菲——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正跟他说话呢,他忽然跑了。” “这么说那些半——”马特停住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身边的人群自顾自走路,没有人留意他们。岚很高兴看到他终于学会一点谨慎。“这么说那些东西没有抓到他咯。他为什么离开艾蒙村呢,一句话都不留下就不见了?难道他从那一晚开始就不停地逃跑,一直逃到这里?但是,刚才他又为什么要跑呢?”岚摇了摇头,觉得脑袋快要掉下来了:“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害怕茉……阿拉丝夫人。”要做到随时小心自己的话语真是件难事,“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在这里。他要我答应不告诉她。”“哈,他的秘密在我这里也很安全,”马特说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马特?”身边的路人来来往往,依旧没有人留意他们两人,但是岚还是压低了声音,靠近了他的伙伴,“马特,你昨晚做恶梦了吗?梦见一个男人杀死一只老鼠?”马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也是?”他说道,“我猜珀林也做了这个梦。我今天早上几乎要问他了,但是……他一定也是。见鬼了!有人在控制咱们的梦境。岚,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旅店里今天早上到处是死老鼠。”岚觉得现在说出来没有早上时那么害怕了,他甚至对任何事物也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它们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他的话语在自己的耳边“嗡嗡”作响。如果他病了,他将不得不向茉莱娜求助,而令他意外的是,此刻他觉得,即使可能要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似乎也不是什么烦恼事。马特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拉扯自己的斗篷,不安地四处张望像在寻找藏身之地:“我们究竟怎么了,岚?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想向索姆寻求意见,关于是否告诉……其他人的意见。”“不!不能告诉她。也许可以告诉索姆,但决不能告诉她!”马特反应的激烈令岚觉得颇为意外:“这么说,你相信他的话?”他不需要说明‘他’指的是谁,马特脸上的扭曲表示他听得明白。“不行,”马特放缓了语气,“这是个可能性问题,如此而已。如果我们告诉她,而他说的是谎话,那么可能没有事情发生,可能。但是也有可能,光是凭他能进入我们的梦境这一点,已经足够令她……我不知道。”他停下来吞了吞口水,“如果我们不告诉她,可能我们会继续做这样的梦。有没有老鼠也罢,恶梦总是好过……你记得渡口那里的事吗?我觉得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好了。” “好吧,”岚当然记得渡口的事,还有,茉莱娜的威胁。但是,那好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了,“好吧。”“珀林也不会说,是不是?”马特继续道,脚趾点着地面,“我们得回去找他。如果他告诉了她,我敢打赌,她会猜到我们都做了这个梦的。来吧。”他积极地开始往人群里挤。岚站着,看着马特的背影,直到马特转回来拉他,碰到他的手时,他才眨了眨眼跟着走。“你怎么啦?”马特问道,“你睡着了吗?”“我想,我感冒了。”岚回答。他的头紧绷绷、空荡荡像一面大鼓。“回到旅店后你可以喝些鸡汤。”马特建议道。两人一边走,马特一边不时地跟他聊天。岚很费劲地听着,还不时地回答一两句,但这对他来说都很困难。他并不是累,也不是困,就是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飘荡,无法集中精神。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跟马特说起了明。“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呃?”马特说道,“我喜欢。我不知道那个眼睛是什么。你确定她不是虚构出来的?我觉得如果她真的是个占卜师的话,应该知道这些东西的意思才对。”“她没说她是个占卜师,”岚回答,“我觉得她也没有幻视。你忘了吗,我们洗完澡的时候,看到茉莱娜在跟她说话呢。她也知道茉莱娜是什么人。”马特朝他皱了皱眉:“不是说不要用这个名字吗?”“是的。”岚喃喃道,双手搓着头。要集中注意力真难。“我看你真的生病了。”马特说道,仍然皱着眉。忽然他拉住岚的衣袖停下脚步。“你看他们。”三个男人正穿过人群朝马特和岚的方向走来。他们穿着打磨得银光闪闪的胸铠和圆锥钢盔,连手臂上的护甲也闪闪发光,披着雪白的长斗篷,左胸上有一个金色的光芒四射的太阳,一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趾高气扬地东张西望。人群如常走路,没有人回头看他们,只是,在他们的前面,人人都恰好走到路的两边去了。他们就这样带着这个移动的空间走来。“你说他们是不是光明之子?”马特问道,声音很大。一个路人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岚点点头。光明之子。白斗篷。憎恨艾塞达依的男人。他们四处干涉别人的生活的,给那些不顺从的人制造麻烦,比如烧毁农场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我应该害怕他们才对吧,岚心想,还是应该好奇?什么都无所谓吧。他无精打采地看着那三个人。 “他们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么,”马特说道,“只是自大的很,你说呢?”“不要理他们了,”岚回答,“回旅店吧,我们要跟珀林谈谈。”“跟艾华•康伽一个样。他也是鼻孔朝天的。”马特忽然咧嘴笑了,眼里闪现光芒,“还记得他从马车桥上摔下来,全身滴着水拖沓地走回家么?那让他垂头丧气了一个月。”“那跟珀林有什么关系?”“你看到那个没?”马特指着光明之子前方不远的巷子,那里停着一辆手推车,车上堆着十几个桶,只有一根木桩固定着。“你看着。”他笑着冲进了左边的一个刀具店。岚看着他的背影,他知道马特眼里的那种光芒意味着他要恶作剧了。奇怪地,他只觉得好奇,想看看马特要干什么。他下意识地知道这种想法不但错误,而且很危险,但是他微笑着,期待着。不一会儿马特已经跑到他头上。他从店子阁楼的窗户爬到瓦片屋顶上,旋起手里的投石绳。岚看看那辆手推车,几乎同一时间随着尖利的“咔哒”一声,那根固定木桶的木桩断了。此刻,白斗篷们正好走到巷子口。人群急忙往旁边闪开。十几个木桶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出来,泥浆四溅。那三个光明之子高傲的神情被惊讶代替。有些路人摔倒了,溅起更多泥浆。虽然那三人动作十分敏捷,轻松地躲开了所有的木桶,可他们的白斗篷却无法躲开飞溅的泥浆。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穿着长围裙的男人急匆匆地从巷子里跑出来,挥舞着手臂生气地喊着。可是当他看清楚那三个徒劳地想把斗篷上的泥巴抖落的人后,立刻以比出现时还要快得多的速度缩回去了。岚朝屋顶上看了看,马特已经不在了。射击那根木桩对任何双河人来说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有趣的是随之而来的效果。他忍不住笑了,虽然他还是很不舒服,但这仍然很好笑。当他回头看看街上时,却发现那三个白斗篷正瞪着他。“你觉得好笑吗?”其中一个站得稍前的白斗篷开口问道。他的态度傲慢而又坚定,眼里闪烁着一种自以为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重要事情的光芒。岚的笑止住了。附近只剩下他、三个白斗篷和泥巴,其余的人都忽然有急事跑到远远的街道两边去了。“对光明的畏惧令你舌头打结吗?”白斗篷的窄脸因愤怒显得更瘦了。他轻蔑地看了看岚斗篷里露出的剑柄,“也许这个意外跟你有关,是吧?”跟另外两人不同的是,这个人斗篷上的太阳图案下还有一个金色绳结。岚动了动,心里想把剑遮在斗篷里,手里却把斗篷拨到身后。他的脑海里狂乱地疑惑着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然而那个想法太遥远了。“就算是光明之子,”他回答,“也会遇到意外。”窄脸男人挑起一边眉毛:“你很厉害吗,小鬼?”他自己其实不比岚大多少。“是苍鹭标记,伯哈大人。”另一个光明之子提醒道。窄脸男人又看了看岚的剑鞘:那只青铜苍鹭很明显。他的眼睛略睁大了一瞬,目光又回到岚的脸上,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太年轻了。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吧?”他冷冷地问道,“你从哪里来?”“我刚刚到拜尔隆。”岚的手脚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刺激,血直往头上涌,全身发热,“你该不会有好旅店介绍吧,有吗?”“你回避我的问题,”伯哈一口打断,“你心里藏有何种邪恶令你回避我的问题?”他的两个跟班走上一步,一边一个,脸上刻板无情。除了斗篷上的泥巴外,他们现在一点也不好笑了。刺激感充斥着岚,热度升级为发烧。他想大笑,这感觉真好。脑海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呼喊着这样不妥,但是他只觉得自己全身充满能量,几乎要爆发。他微笑着,靠着脚后跟轻轻摇动着身体,等着。模糊地,遥远地,他好奇将会发生什么事。 小头目的脸色阴沉下来,其中一个跟班稍稍拔出自己的剑,露出一寸剑刃,声音生气地颤抖着:“你这个灰眼睛的乡巴佬,当光明之子提问题时,你必须回答,否则——”窄脸男人抬起手挡在他胸前阻止了他,把头往街道的一方扬了扬。城里的守卫已经到了,共有十二人,戴着圆钢盔和镶钉的皮革短上衣,提着铁头木棍做好了准备,站在十步开外观望,默不做声。“这座城市已经失去光明了,”那个几乎要拔剑的人吼了一句,又提高声音冲着那些守卫喊道,“拜尔隆笼罩在暗黑魔神的阴影之下!”伯哈做了个手势,他“啪”地把剑塞回鞘里。伯哈把注意力转回岚身上,自以为是的眼神闪闪发光:“小鬼,即使是在一个覆盖在阴影中的城市里,暗黑之友也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我们会再见面的,你等着瞧!” 他恶狠狠地转身大步离去,两个跟班紧随其后,完全当岚不存在。当他们走到街道另一方的人群前时,跟他们来时一样,行人‘恰好’地给他们让开了路。守卫们犹豫了片刻,看了看岚,把铁头木棍搁在肩上,跟在三个白斗篷身后去了。他们却不得不在人群中挤出路来,口里虽然喊着“给守卫让路!”却没什么人理会他们。岚仍然轻轻摇着身体,等待着。那种莫名的刺激如此强烈,令他全身颤抖,火烧一般。马特从店里走出来,不认识似地看着他:“你不是病了,”他下结论道,“你是疯了!”岚深深吸气,刺激感像忽然破裂的泡泡一般,一下子消失了。他摇晃了一下,才省悟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舔着嘴唇跟马特对视:“我想,我们现在赶快回酒店吧。” “好的,”马特回答,“好的,我想也是。”街上的人潮又恢复了,不少走过的人都看着两个男孩,跟同伴窃窃私语。岚敢肯定,这个事件正在迅速传播。一个疯男人差点跟三个光明之子打架,这是个不错的谈资。也许是那些恶梦让他失去理智。两个人在这些毫无规律的街道上迷了几次路,幸好,没过多久他们就遇到了索姆•墨立林。他在人群中穿梭,像游行一般。吟游诗人说他出来是想舒展一下筋骨和呼吸新鲜空气,不过每当有人朝他的五彩斗篷多看几眼时,他就立刻响亮地宣布道:“我住在牡鹿与雄狮,只住今晚。” 马特首先开口,断断续续地跟索姆说起那个梦,以及要不要告诉茉莱娜的担忧。当岚发现马特说的跟他记的不一样时,他也不时加几句。也许每个人的梦除了主要的部分以外,都有点不一样吧。起初索姆还没在意,但是没说多久,他就开始全神倾听。当岚提到巴’阿扎门时,索姆一边一个抓住他们俩的肩膀警告他们住嘴。然后他掂起了脚尖,立刻比多数人都高出了一个头。四面察看过后,他推着两人转进一条死巷子,里面只有几个柳条箱和一条瘦古嶙峋的黄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索姆警惕地观察人群,确信没有人停下来听他们说话后,才回头看着马特和岚,蓝蓝的眼睛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和巷子外面的人群之间扫来扫去。“不要在会被陌生人听见的地方提起那个名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只是可能被陌生人听见也不可以。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名字,就算在没有光明之子四处游荡的街道上也是。”马特不屑地哼道:“我来告诉你光明之子的事吧。”他斜了岚一眼。索姆不理他:“如果只有你们一个人做这个梦……”他拼命抓胡子,“把你们记得的所有情节,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他一边听一边警觉地看着巷外。“……他列出了一些男人的名字,据他说,他们都是被利用的,”岚把所有记得的都说完了,最后提起那串名字,“古埃乐•阿玛拉飒,劳霖•黑祸。”“靼维安,”马特插嘴道,“还有羽莲•石弓。”“还有罗耿。”岚结束道。“都是些危险的名字,”索姆低声道,更加仔细地打量着他们俩,“从某个方面来说,几乎跟刚才那个名字一样危险。除了罗耿,其他几个都已经死了,有些已经死了很久。劳霖•黑祸差不多是两千年前的人。但是一样危险,就算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好也不要大声喊出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些名字,然而,万一给不该听的人偷听到……” “他们到底是谁?”岚问道。“男人,”索姆喃喃回答,“撼动承天之柱,动摇世界根基的男人。”他摇摇头,“那不重要,忘记他们吧,他们现在已经化为尘土了。”“他们……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被利用了?”马特问道,“然后被杀?”“你可以说,是白塔杀了他们。你可以这样说。”索姆抿紧了嘴唇,又摇了摇头,“但是,利用……?不,我看不出来。光明才知道艾梅林殿下有多少秘密计划,不过,我看不出来。”马特打了个冷战:“他说了很多事情,疯狂的事情。关于弑亲者卢斯•塞伦的,关于阿图尔•鹰之翼的。还有,世界之眼。光明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传说,”吟游诗人缓缓说道,“也许是吧。在边疆它跟瓦勒尓之角一样著名。在那里,年轻男子四处搜寻世界之眼,就如同伊连的年轻男子搜寻瓦勒尓之角一样。也许只是个传说。”“索姆,我们该怎么办?”岚问道,“要不要告诉她?我再也不想做这种梦了,也许她有什么办法。”“我们不会喜欢她做的事情的。”马特发牢骚道。索姆仔细地看着他们俩,食指的指节刮着胡子,思考着。“我建议不要说,”他终于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至少,短期内不要。有必要时,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但是,一旦你说了,就完了,你比现在更加无法摆脱……她。”他忽然挺直腰,驼背几乎消失,“另一个家伙!你们说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应该还有足够的理智保持沉默吧?”“我想他有的,”岚回答,同时马特说:“我们正打算回旅店警告他。”“光明保佑我们及时赶回去!”索姆立刻大步往巷外走去,斗篷拍打着他的脚踝,补丁随风鼓动。他边走边回头喊道:“你们的脚钉在地上了吗?” 马特和岚赶紧跟上,可是索姆完全不等他们,这次即使有人留意看他的斗篷,甚至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加停留,飞快地分开人群而去,好像这些人都不存在似的。马特和岚在后面小跑着才跟得上他。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牡鹿与雄狮,比岚预想的要快多了。他们正要进去,珀林就冲了出来,边跑边披斗篷。为了躲开索姆三人他差点摔倒。“我正要去找你们俩。”他站稳后喘气道。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跟任何人说过那个梦了吗?”“拜托,你快说没有。”马特恳求道。“这非常重要。”索姆补充。珀林被搞得一头雾水:“没啊,我没有。我起床还不到一个小时呢。”他无力地垂着双肩,“光是制止我自己不要去想它,都已经令我头疼,更别说要谈起它了。你们又为啥告诉他呢?”他朝吟游诗人摆摆头。“我们得找个人说说,不然会发疯的。”岚回答。“我晚些再跟你们解释。”索姆朝牡鹿与雄狮进进出出的人群示意。 “好吧。”珀林缓缓同意,看起来仍然很不解。忽然他一拍额头:“你们搞得我差点忘了为什么要去找你们了,不是我不想找你们,而是……奈娜依在里面。”“天啊!”马特大喊一声,“她是怎么来的?茉莱娜……那个渡口……”珀林哼道:“你以为弄沉渡船这样的小事能阻止她吗?她把高塔狠整了一顿——我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回到河那边去的,不过她说那人躲在自己的睡房里,不肯靠近暗礁河一步——不管怎样,反正她逼着他找到一艘装得下她和马匹的小船,把她送了过河。就他一个人哦,她只给他留了找到一个拖船手来重做一双船浆的时间。”“光明啊!”马特倒吸一口凉气。“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岚很想知道,马特和珀林都拿“这还用问吗”的眼神瞪他。“她来追我们,”珀林回答,“她现在跟……跟阿拉丝夫人在一起,那里的气氛冰冷得快要下雪了。”“我们到别处去躲一会儿好吧?”马特问道,“我爸说,除非别无选择,否则只有傻瓜才会把手伸进黄蜂巢。”岚插嘴道:“她不可能逼我们回去。春诞前夜的灾难应该令她清楚知道这一点。如果她不明白,我们就说服她。”马特的眉毛随着岚的话越挑越高,等岚说完,他低低吹了个口哨:“你想说服奈娜依相信她看不到的事情?我已经试过了。我说,我们还是躲开吧,晚上再悄悄回来。”“根据我对那个女人的观察,”索姆说道,“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果她不能马上得到她想要的,就会大闹一场直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这正是我们现在最怕的。”这番话令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他们互相对视,深呼吸,然后,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旅店。<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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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贤者



珀林带着大伙走进旅店。岚边走边思考要如何说服奈娜依,没看见明跟他招手。她只好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到一边。其他人又走了几步,才发现他被拉走了,便停下来等他,脸上的表情都很矛盾,既想走快点,结束此事,又想尽量磨蹭,害怕面对贤者。“小子,我们现在没空。”索姆粗声说道。明瞪了吟游诗人一眼:“玩你的戏法去吧。”说完拉着岚远远走开。“我真的没空,”岚告诉她,“更别说听你讲那些无法逃离你之类的无厘头影像了。”他想挣脱她,但每次抽出手臂,她总是能立刻把它抓回来。“我也没时间跟你闹。你别动行不行!”她匆匆扫了其他人一眼,靠近岚低声说道,“刚才来了一个女人,个头比我矮些,很年轻,黑眼睛,黑头发,编着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她也是其中一人,跟你们所有人一样。”岚愣愣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奈娜依?她怎么可能也卷进来?光明啊,我自己又是怎么卷进来的?“那……不可能。”“你认识她?”明轻声问道。“是的,而且她不可能搅进……你说的那些……东西里……”“是星火啦,岚。她在门口遇上正要进来的阿拉丝夫人,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些星火,当时只有她们两个人。要知道,昨晚,只有当你们有三个人以上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看得到它们。今天随着她的到来,这些影像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激烈了。”她看看岚那些不耐烦的朋友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这家旅店没有着火真是奇迹。而且,自从她来了以后,你们将会面临更大的危险。”岚瞧了瞧他的朋友们。索姆双眉低垂成浓密的倒V字,身体微微向前正准备跑过来把他拉走。“她不会伤害我们的,”他告诉明,“我得走了。”这回他很容易就把手臂抽回来了。他不理会她的呼叫,回到伙伴们身边,一起向走廊走去。路上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明跺着脚朝他挥舞拳头。“她说什么?”马特问道。“奈娜依也是其中之一,”岚冲口而出,赶紧意味深长地朝马特打眼色。马特张嘴正要问,看到他这样就止住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什么其中之一?”索姆轻声问道,“那个女孩知道些什么?”岚正在想要怎么回答,马特已经说道:“她当然是其中之一了,”他显得很烦躁,“是我们从春诞前夜以来所有霉运的其中之一。也许你觉得被贤者追上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宁愿自己把白斗篷叫到这里来,也不想面对她。”“她看到奈娜依进来了,”岚说道,“还看到她和阿拉丝夫人说话,所以觉得她可能跟我们有关系。”索姆斜了他一眼,吹吹胡子哼了一声,不过,其他人似乎接受了岚的解释。虽然岚不想隐瞒自己的朋友,但是明的秘密对她来说,也许就像他们现在面对的一切那么危险。珀林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虽然他个头很大,却忽然忸怩起来,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看伙伴们,再深吸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去。各人一个接一个地跟在他后面,然后他极不情愿地关上了门。这里是他们昨晚吃晚餐时的专用餐室。壁炉里的柴火发出“噼啪”轻响,餐桌中间放着一个闪亮的银托盘,上面有酒壶和杯子。茉莱娜和奈娜依两人一边一个坐着,你眼瞪我眼,对进来的人不理不睬。其余椅子都是空的。茉莱娜的手随意地放在桌上,跟她脸上的表情一样,一动不动。奈娜依把辫子拨到了在胸前,拳头捏着辫尾,不停地用力扯。在艾蒙村时,每当她特别坚决地准备跟村议会争辩时,就是这副模样。珀林说得对,虽然屋里生了火,气氛却冷得快要结冰。 兰恩斜靠着壁炉架站着,双眼盯着火焰,搓着手取暖。伊文娜靠墙站着,穿着斗篷,而且把兜帽戴上了。索姆、马特和珀林站在门边有点不知所措。岚紧张地耸了耸肩,一边往桌旁走去,一边默念着一句老话给自己打气: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抓住狼的耳朵。可是,他偏又想起了另一句老话:一旦你抓住了一只狼的耳朵,就会陷入放也难,不放也难的局面。他感觉到茉莱娜和奈娜依都在看他,脸颊不由得滚烫起来。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正好在两人中间。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整个房间静止得像雕塑一般。然后,伊文娜,珀林,最后是马特,陆续不情愿地在桌旁坐了下来,都紧靠着岚,坐在两人之间。伊文娜把兜帽沿拉得更低了,几乎把整个脸藏了起来,低下双眼谁也不看。 “啊,”留在门边的索姆呼了口气,“至少大家都坐下来了。”“既然人到齐了,”兰恩从炉边转过身来,取了一个杯子倒上酒,“也许你现在肯喝下这个了。”他把杯子递给奈娜依,她怀疑地看着杯子。“不用害怕,”他耐心劝道,“这酒是你看着旅店老板送来的,我和她都没有机会往里面加东西。很安全。”贤者听到‘害怕’这个词时,生气地抿了抿嘴唇,不过,她还是接过了酒杯,低声说道:“谢谢。”“我很想知道,”他接着问,“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也很想知道。”茉莱娜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着她,“现在,伊文娜和三个男孩都在你面前了,也许你乐意告诉我们?”奈娜依喝了一小口酒,才回答艾塞达依:“你们除了拜尔隆,还能去哪。不过,保险起见,我是追踪你们的痕迹而来的。你们确实绕了很多路,不过,我也猜到你们不会冒险跟普通人接触的。” “你……追踪我们的痕迹?”兰恩看来真的很惊讶,这是岚认识他以来头一回,“我真是太大意了。”“你们留下的痕迹非常少,不过,我的追踪技巧一流,跟双河任何一个男人相比都决不逊色。也许,除了塔•艾’索尔以外吧。”她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我父亲生前,每次狩猎都带会上我,就像教儿子一般,把他所有的技巧都传授给我。”她挑衅地看着兰恩,但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既然你能察觉我想隐藏起来的痕迹,说明他教得很好。即使在边疆一带,这也是很少人能做到的。”奈娜依突然低下头喝酒,把脸藏在杯后。岚瞪大了双眼:她脸红!奈娜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生气自然很常见,火冒三丈也不少,就是没见过她这么局促不安。此刻她却两颊飞红,用喝酒来掩饰。“也许现在,”茉莱娜平静地说道,“你愿意回答我的一些问题。我已经尽可能地回答过你的问题了。”“你用了一麻袋的吟游诗人故事来搪塞我。”奈娜依反驳,“我只知道,有一个艾塞达依为了光明才知道的理由,带走了我们村里的四个年轻人。”“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个词在这里是不能说的,”兰恩厉声喝道,“你必须注意你的言辞。”“凭什么?”奈娜依质问,“凭什么要我帮你们隐藏身份,隐藏你们的本质?我来这里,是要把伊文娜和男孩们带回艾蒙村的,不是来帮你们把他们拐走的。”索姆冷冷插口道:“如果你想让他们回到村里,或者,你想回到村里,那就最好小心点。拜尔隆里有人会因为她的身份”他往茉莱娜摆了摆头,“而要她的命,还有,他的命。”他朝兰恩示意。他走到桌旁,把拳头按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奈娜依,长长的胡子和浓密的眉毛里突然透出威吓。她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避开索姆,僵硬地挺着腰杆。索姆装作没看到她的反应,继续柔声恐吓道:“只要有一点谣言,一声耳语,他们就会蜂拥而来,带着强烈的恨意,誓要杀死或者抓走任何像他们俩一样的人。至于这个女孩?这些男孩?你?你们全都跟他俩有关系,这对白斗篷来说就足够了。你不会喜欢他们问问题的方式的,尤其是,涉及白塔的人时。白斗篷的审问者在开始提问之前就已经假设你有罪,而这个罪名只有一个判决。他们才不关心真相呢,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早就知道,至于动用烙铁和钢钳,目的只是为了逼供。你最好记住,有些秘密如果大声说出来是非常危险的,即使你以为你知道有谁会听见。”他站直身体,喃喃说道,“唉,我好像总是不能及时提醒人们。” “说得好,吟游诗人,”兰恩赞同道,眼里又露出了那种估量的眼神,“没想到你对这事如此关心。”索姆耸耸肩:“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们一起来的。我可不想落在白斗篷的审问者手里,让他们拿着烙铁教我忏悔,指挥我走到光明中。”“那,”奈娜依厉声说道,“正是他们明天一早要跟我回家的原因之一,或者下午马上出发也行。越早离开你们,越早回到艾蒙村,越好。”“我们不可以,”岚说道,并且很高兴地听到他的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这样说,使得奈娜依凶狠的目光不得不分散:她逐个把他们狠狠瞪了一眼。不过,最早开口的人是他,于是伙伴们都静了下来,看着他,连茉莱娜也向后靠在椅子上,手指扶着下巴观望着。他艰难地鼓起勇气,迎接贤者的目光:“如果我们回到艾蒙村,半兽人也会回去的。它们在……追击我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事实。也许到了塔瓦隆,我们就能找到原因,也许还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这是唯一的路。”奈娜依摊摊手掌:“你说的跟塔说的一模一样。开全村大会时,他叫人把他抬到会场去,试图说服所有人。在村议会里他已经试过一次。平常他比多数男人都较有理智,光明才知道这次你们的……阿拉丝夫人”她极度不屑地说出这个名字,“是怎么说服他的。不管怎么说,虽然村议会通常是笨蛋集会,倒也不至于笨得相信这件事,其他村民也不相信。大家一致同意必须把你们找回来。于是,塔又想加入寻找你们的队伍,可是当时他连站都站不稳。你们全家忽然都染上笨蛋毛病了。”马特清了清喉咙,咕哝了一句:“我爸爸怎样,他怎么说?”“他担心你四处捉弄人,并且为此挨揍。比起……阿拉丝夫人,他似乎更担心这个。不过,他一向不比你聪明多少。”马特不知道该对她的话做何反应,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该不该回答。“我希望,”珀林犹豫地说道,“我是说,我猜鲁罕先生对我的离开也不太高兴。” “难道你希望他高兴吗?”奈娜依愤怒地摇着头,看着伊文娜,“也许你们三个干出这种蠢事也不算太令我意外,但是,我本以为另外一个应该有足够的判断力。”伊文娜向后靠去,躲到珀林后面。“我留了字条的,”她微弱地说道,往下拉着兜帽沿,生怕自己没有编辫子的头发露出来,“作了解释。”奈娜依的脸色更加阴沉。岚叹了口气。贤者现在正处在爆发的边缘,而且,将会是特级风暴。如果她盛怒之下执扭起来——比如,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把他们带回艾蒙村——可就再也没法说得动了。他张开口。 “一个字条!”奈娜依大喊,同一时间茉莱娜说道:“我们两个必须谈谈,贤者。”如果岚能制止自己,他一定会的,但是话语像洪水出闸似地泄出来:“这一切都过去了,它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我们不能回去,我们得继续走。”贤者和艾塞达依都瞧着他,结果他越说越慢,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她们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闯进女事会会场的男人,分明在说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他靠回椅背上,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贤者,”茉莱娜说道,“你必须相信,他们跟我在一起比回到双河更安全。”“更安全!”奈娜依嗤之以鼻,“正是你把他们带到这里的,带到这个有白斗篷的地方。如果吟游诗人说的是真话,正是这些白斗篷会因为你的缘故伤害他们。这怎么能说是更安全,艾塞达依?” “有很多种危险是我无法保护的,”茉莱娜同意道,“就如同你无法保护他们在家不被闪电击中。但是,他们要害怕的既不是闪电,也不是白斗篷,而是暗黑魔神,以及他的奴仆们。而我,可以保护他们远离这些东西,因为我可以接触真源,接触塞达,因为我是艾塞达依。”奈娜依抿着嘴唇,一脸怀疑。茉莱娜也生气地抿紧了嘴唇,她强忍着不耐烦继续说道:“就连那些可以接触塞丁的可怜男人也知道,即使只是短暂地使用唯一之力,也已经能提供强大的力量。只不过塞丁已经被污染,接触它可能提供保护,也可能令他们身处险境。而我,或者任何艾塞达依,却能把我的保护扩展到身边的人身上。只要他们像现在这样靠在我身边,没有任何黯者可以伤害他们。没有任何半兽人能靠近四分之一里之内而不被兰恩察觉。如果他们返回艾蒙村,你能为他们提供这些保护吗?只怕连这一半都办不到吧。”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稻草人,吓不倒我,”奈娜依回答,“在我们双河有句老话,‘熊狼相争,不论谁赢,兔子总是输家。’把你的这些论调跟别人说去,不要把我们艾蒙村人牵涉在内。”茉莱娜沉默了片刻,“伊文娜,”她冷冷说道,“把其他人带出去,让我和贤者单独谈谈。”奈娜依闻言挺直腰,做好一较高下的准备。伊文娜一跃而起,她想维护自己的面子,不要落荒而逃,却又唯恐留得越久,被贤者发现她没有编辫子的危险就越大。其他各人也纷纷起身,马特和珀林忙不迭地推后椅子站起来,一边礼貌地低声说着告辞,一边勉强控制脚步,差点跑出去。连兰恩也在茉莱娜的一个手势之下拉起索姆走向门口。 岚也跟着离开。守护者把房门关上,留在走道上看守。在他目光的监督下,大伙往不远处的走廊走去,连一点偷听的机会都没有。等他们走得足够远了,兰恩就在门边靠墙站定,他虽然没有穿着变色斗篷,但是静如石雕,不走到他跟前根本无法发现他。吟游诗人咕哝着说他有事要忙,并且严厉地叮嘱了一句 “记住我说的话”就走了。其他的人都不想离开。“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伊文娜心不在焉地问着,眼睛盯着那扇阻隔茉莱娜和奈娜依的房门,无意识地拨弄着头发,似乎在犹豫是要继续隐瞒没有编辫子的事实,还是要把兜帽摘下。 “他给我们提了些建议。”马特说道。珀林严厉地扫了他一眼:“他说,要先想好再说话。”“听起来挺有道理。”伊文娜根本不感兴趣。岚陷入了沉思:奈娜依怎么可能是其中之一?他们自己又怎么可能会跟半兽人、黯者搅在一起?巴’阿扎门怎么可能入侵他们的梦境?一切都像发疯一般。不知道明有没有把奈娜依的影像告诉茉莱娜?她们俩在房里说什么呢?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打开了。奈娜依走出来,被靠在门边的兰恩吓了一跳。兰恩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生气地把头甩向另一边。然后守护者从她身边滑进房中。 奈娜依向岚走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伙伴们不知何时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他可不想一个人面对贤者,可是他已经迎上了她的目光,来不及跑了。她的眼神带着疑惑,似乎在搜寻答案。他不禁又想:她们在里面究竟说了些什么?贤者走近了,岚赶紧站好。她指了指塔的宝剑:“虽然我宁愿你不要带着它,不过你带着它还挺合适的。你长大了,岚。”“就在一个星期之内?”他笑了,却笑得很勉强。她无奈地摇摇头,似乎在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她说服你了吗?”他问道,“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他顿了顿,想起明所说的星火,“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奈娜依惊讶地睁大眼睛:“跟你们一起走?为什么?我不在的时候玛拉•马勒暂时顶替我,但是她一定很盼望我尽快回去。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恢复理智跟我回家。”“不行。”他的眼角好像瞥到那扇开着的房门里有人在动,不过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你说过了,她也说过。”奈娜依皱起眉头,“如果她没有参与其中的话……岚,艾塞达依是不可靠的。”“你说得好像相信我们似的,”他缓缓说道,“全村大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奈娜依回头看了看那个房间,里面没有动静,然后才回答道:“那场会议开得一团糟,但是,没必要令她觉得我们没法照顾好自己。我只知道一件事:只要你们跟着她,就会身陷险境。”“一定有什么事的,”他坚持道,“否则,既然我们有可能是对的,你为什么还非要我们回去不可?还有,为什么来的人是你?而不是村长?”“你真的长大了。”她微微笑道,岚窘迫地挪了挪脚。“仅仅一个星期前,你是不会对我的任何行动和决定提出任何疑问的。”他清了清喉咙,固执地追问:“这不合理。究竟为什么是你来?”她斜了那扇房门一眼,拉起他的手臂:“我们边走边说吧。”他顺从地跟着她。两人走到离房门足够远的地方,贤者才开口说道:“我说了,那场会议简直一团糟。虽然大家都同意必须派人把你们追回来,但是全村分成了两派。一派想拯救你们,虽然他们在怎么救这个问题上也争论不休,因为你们跟一个……她这样的人在一起。”岚很高兴看到她还记得小心用词,“另一派相信塔的话?”他问道。“也不全是,不过他们也认为你们不该跟陌生人走,尤其是她那种人。不论如何,几乎所有男人都想加入追赶你们的队伍。塔,布兰•艾’维尔,还有哈罗尔•鲁罕,不过艾贝特阻止了他,甚至还有辛•布耶。光明保佑我远离这些用胸毛思考的男人,虽然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不是这样的男人。”她由衷地冷哼一声,嘲讽地瞥了岚一眼,“不论如何,在我看来,要想等他们做出任何决定,非得多花一天甚至更多时间。而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事不可以拖得太久。所以,我召集了女事会,把我的决定告诉她们。我知道她们大概不喜欢这样,但是她们都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来的人是我,艾蒙村的男人们固执而且脑子里塞满羊毛。我给他们留了话说我会处理此事,不过我猜他们此刻大概还在那里争论着到底要派谁来呢。”奈娜依的话解释了她到这里来的原因,却没有令岚觉得放心。因为她依然很坚决地要带他们四人回去。“她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问道,心想,茉莱娜可能已经跟贤者说过了所有他们必须到塔瓦隆的理由,不过万一她有什么遗漏,我还可以补充。“还不就是那些话么,”奈娜依回答,“还有,她想知道你们几个男孩的事,说她想找出你们为什么……会引起那种注意。”她顿了顿,斜眼看了看他,“她想掩饰,但我听得出来她最想知道的是,你们三个之中,谁是在双河以外出生的。”他觉得脸皮突然紧绷得像鼓面皮一般,好不容易才嘶哑地干笑一声:“她想的事真奇怪。我希望你跟她保证了我们都是在艾蒙村出生的。” “当然。”她应道,但是她在回答之前,略略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个心跳那么短的一瞬间,如果岚不是看着她是一定不会发觉的。他想转移话题,然而舌头僵直得牛皮一般。她知道。她必竟是贤者,贤者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如果她知道,那,那就不是发烧的胡话。啊,光明助我,父亲!“你没事吧?”奈娜依问道。“他说……说我……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当时他正在发高烧……神志不清。他说,他找到了我。我以为那只是……”他的喉咙像火烧一般,哽住了。 “岚,”她停下脚步,伸出双手捧起岚的脸庞,仰头看着他,“发烧的时候,人们会说些奇怪的、不合逻辑的话,这些话往往不是真的。听我说,塔•艾’索尔年轻时曾经出外冒险,当时他跟你现在一般大。我只记得他回来时,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男人,带着一个红发的外地妻子,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我记得,卡丽•艾’索尔把那个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着,神情里流露的母爱和幸福,跟我见过的任何母亲没有区别。那个婴儿就是你,岚。来,抬起头来,不要想那些傻事。”“当然了,”他说道,我就是在双河以外出生的。“当然。”也许塔真的只是在说胡话,也许他真的是在战场上捡到他,“你为何不告诉她?”“这些事跟外人无关。”“还有其他人是在外地出生的吗?”话刚出口,他就摇了摇头,“不,不要回答我。这也跟我无关。”不过,知道茉莱娜对外地出生的人特别在意也好。不是吗? “确实,与你无关,”奈娜依同意道,“也许这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她也许只是在瞎猜而已,想弄明白为什么那些东西追着你们。”岚勉强笑了笑:“这么说,你相信它们真的在追赶我们了。”奈娜依苦笑着摇摇头:“你跟了她以后,学会扭曲别人的话了。”“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她打量他,他勇敢地迎上她的目光。“今天么,我打算先洗个澡。其他事,再说吧,嗯?”<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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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看护人和猎人



贤者离开后,岚向大堂走去。他需要人们的欢笑声,来帮助他忘记奈娜依所说的话,忘记奈娜依所带来的烦恼。大堂仍是那么人满为患,椅子都被坐满了,还有许多人只好靠墙站着。没有笑声,因为索姆又在讲故事了,他站在大堂另一头的桌上,全场都能看清他豪华的姿势。讲的还是大猎角传奇,不过人们乐此不疲,因为猎角者如此之多,每一个身上都有讲不尽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独特精彩。要把它全部讲完得花上一个星期、甚至更多的时间。大堂里只有索姆的声音,还有壁炉里柴火的“噼啪”轻响。“……猎角者们骑马前进,向世界的八个角落前进,向那八根承天之柱前进,向那吹拂时间之风、命运丝线操纵强者和弱者的圣地前进。此时,最伟大的猎角者是挞摩尔的络格斯,络格斯•鹰眼,连高贵的国王也知道他的事迹,连刹幽古的邪恶生物也惧怕他的力量……”猎角者们全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岚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两个伙伴,他挤过去,坐到珀林为他挪出来的长凳边上。厨房的香味在大堂里飘荡,引得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不少人的面前都摆着食物,却都顾不上吃。那些本该负责上菜的女仆们也个个听入了迷,手抓着围裙呆看着吟游诗人,完全忘记了工作,倒也没有人责怪她们,因为此刻听故事比吃东西更重要。“……暗黑魔神从深蓝出生之日就盯上了她,但是他无法遂愿——她决不是暗黑之友,她是玛图士的深蓝,顽强如沙土,柔韧如柳枝,美丽如玫瑰。金发的深蓝,一出生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你听!号角声声响起,在城市的高塔之间回荡。使者高声宣告英雄的觐见。鼓声如雷,铙钹高歌!络格斯•鹰眼前来效忠……” 《络格斯•鹰眼的契约》就此结束,索姆稍稍喝了一口啤酒润润喉咙,就开始讲下一个故事《梨安的抵抗》。接下来,又讲了《阿雷斯•洛理尓陷落》,《盖达•凯恩之剑》,还有《艾韩的布阿达最后一次骑马》。每个故事之间的休息时间渐渐加长,最后,索姆放下了手里的竖琴,拿起了笛子。大家都知道这表示今晚的故事讲完了。两个男人拿着鼓和敲击洋琴加入了索姆,他们坐在桌旁,索姆留在桌上,三人开始奏乐。《劲风撼柳》的曲调在大堂里响起,艾蒙村的三个年轻人情不自禁随着乐声打起拍子,不一会儿,人人都打起了拍子。这首曲子是双河最受欢迎的曲子之一,显然在拜尔隆也是。渐渐地,有客人开始伴唱,唱得还不错。“我的爱人被那撼动柳树的劲风带走,土地被那撼动柳树的劲风鞭打。但是她仍然在我身边,在我心里,在我记忆里,她的力量助我坚强,她的爱意暖我心房,我将坚守我们过去一同歌唱的地方,尽管冷风强劲,撼动柳树。”第二首歌却是《只有一桶水》,不但不伤感,还相当明快,大概是吟游诗人有意而为。人们手忙脚乱地把桌椅都推到周围,清出一片空地,翩翩起舞,地板被鞋子踩得震天响。第一只舞在一片大笑声中结束了,舞者个个笑得捧着肚子离开舞场,新的舞者立刻补上。然后,索姆弹起了《风中疯鹅》的前奏,这是一首旋转舞曲。他稍停了一会儿,好让舞者们做好准备。“我也想跳一个。”岚站起来。珀林也一跃而起,马特最后一个反应,结果不得不呆在原位负责看守斗篷、剑和斧子。 “别忘了我也想跳啊。”马特冲着两人背影大喊。舞者面对面分男女排成两列。鼓声响起,接着加入洋琴的叮咚脆响,所有舞者随着节奏屈膝行礼。岚对面的女孩把一头黑发编成辫子,不禁令他想起了家乡。她朝他羞涩一笑,又大方地眨眨眼睛。索姆的笛声跳入曲中,岚应声迈开舞步向前迎接黑发女孩,拉起她的手臂带着她旋转一圈,再把她交给下一个人,她一路都仰着头开心大笑。他的下一个舞伴是旅店里的一个女仆,围裙随着她的舞步飘扬。他欢快地围着她转,视线所及的每一个人都在笑,却有一个男人例外。那个人蜷缩在壁炉前,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从一侧太阳穴一直划到另一侧的下巴,把他的鼻子推到一边,把他的嘴角往下拉去。他发现岚在看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岚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心想,这个人大概是因为这道刀疤的关系所以没法笑吧。下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跟前,他拉住她转了一个大圈,把她交给下一个人。又换了三个舞伴后,舞曲的节奏加快了,大家飞快地换了换位置,把原来的队列完全打散重组,岚又遇到了第一个黑发女孩,她还是笑着,又朝他眨了眨眼。那个刀疤男人一直对他怒目而视。他的舞步越发流畅,脸上却开始发热:我又不是故意要让他难堪的,刚才我真的没有盯着他看啊。他转了个身,迎上下一个舞伴,立刻把刀疤男人丢到九霄云外:是奈娜依。他的舞步立刻乱了,差点被自己绊倒,也差点踩在她的脚上。她微笑着,优美地转着圈,把他的笨拙掩饰过去了。“我还以为你挺会跳舞呐。”她笑道,向下一个舞伴跳去。 他刚来得及站稳,就换了舞伴,这次竟然是茉莱娜。要说刚才跟贤者跳舞时他是磕磕碰碰,现在跟艾塞达依跳的时候真不知道算是什么。她像滑翔一般地舞动,长袍随之飞旋。他有两次差点摔倒。她同情地笑了笑,却不知这比帮忙更糟糕。虽然下一个舞伴是伊文娜,岚总算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找回了自己的平衡,必竟他们两人一起跳过许多年的舞了。她的头发仍然没有编起来,不过,用一条红丝带绑在了一起。他酸溜溜地想,大概她最后还是没法决定到底该讨好茉莱娜还是奈娜依吧。她嘴唇微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而他也不肯先开口,既然上次她那样拒绝他,为什么现在还要再试。他们俩静静地对视,又静静地分开。一曲终了,岚忙不迭地逃回到座位上,还没坐下,另一支曲子已经响起,是吉格舞曲。马特赶紧冲进舞场。珀林也回来了。“你看到她了吗?”珀林还没坐下就问道,“看到没?”“哪一个啊?”岚回答,“贤者?还是阿拉丝夫人?我跟她们两个都跳过。”“茉……阿拉丝夫人也跳了?”珀林惊讶地喊道,“我跟奈娜依跳了。我都不知道她原来会跳舞,在家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她跳啊。”“要是被女事会发现,”岚若有所思,“贤者跳舞,她们会怎么说?也许这就是原因吧。”这时乐声、掌声和歌声同时响起,吵得没法继续聊天,于是岚和珀林也加入了拍掌的行列,为舞场里转圈的舞者拍打节奏。好几次,岚都发现那个刀疤男人还在凶巴巴地瞪着他。那个人为了脸上刀疤的缘故确实有理由过度敏感,不过岚现在也无计可施,只好专心听音乐,忽略掉他。 歌舞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女仆们终于记起自己的职责了,开始上菜。客人们或站或坐,都在开怀大嚼。岚狼吞虎咽地灭掉不少热气腾腾的炖肉和面包。他今天又跳了三只舞,当他再次遇到奈娜依或者茉莱娜时,总算稳住了脚步,她们俩都赞他跳得好,令他不禁局促起来。跟伊文娜也又跳了一次,她黑幽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也沉默不语,虽然马特说他朝她皱着眉,但是他很肯定自己没有。将近午夜时,茉莱娜离开了,伊文娜犹豫了片刻,看了看艾塞达依,又看了看奈娜依,终于也跟着走了。贤者看着她们两人的背影,脸上带着难以猜透的表情。她故意又多跳了一只舞才走,脸上的表情好像已经赢了艾塞达依一回。 没多久以后,索姆也把笛子收起来了,友善地拒绝着那些要求他继续表演的人。兰恩也走过来招呼岚三个人回去。“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得出发,”守护者在一片嘈杂声中凑近他们大声说道,“所以我们得尽量多休息。”“有个家伙一直瞪着我看,”马特说道,“他脸上有道长刀疤的。你说,他该不会是……你警告我们要小心的那些朋友吧?”“像这样子的?”岚边说边用手指在脸上从鼻子划到嘴角,“他也瞪着我看啊。”他看看大堂四周,客人们各自分散,多数人还围着索姆,“他现在不在这里了。” “我看见那人了,”兰恩回答,“据菲兹先生说,他是白斗篷派来的奸细,不用理他。”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岚看得出他另有担忧。他看了看马特,他脸上的表情很呆板,每次他露出这种表情,就是他想隐瞒什么事情的时候。白斗篷的奸细。难道那个伯哈有这么想把他们抓回去吗?“我们一早就走?”他问道,“非常早?”也许他们来得及在出事之前溜掉。“第一道曙光出现就走。”守护者回答。他们离开大堂向楼梯走去。马特轻声哼着曲儿,珀林边走边练习刚学的舞步,索姆精神奕奕地加入他们俩,兰恩则一直面无表情。“奈娜依睡哪里?”马特问道,“菲兹先生说我们占了最后的房间。” “她啊,”索姆淡淡说道,“在阿拉丝夫人和那个女孩的房里加了张床。”珀林闻言吹了个口哨,马特喃喃说道:“见鬼了!就算把卡安琅所有的金子都给我,我也决不跟伊文娜交换身份!”岚真希望马特说话之前能先认真地多想两分钟,他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要知道,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啊。“我去喝牛奶。”他说,心想也许睡前喝些牛奶会睡得好些,不会做梦。兰恩严肃地看着他:“今晚有点不太对劲,别走远。记住,明天我们第一道曙光出现就走,不管你是否睡够了能自己骑马,还是要把你绑在马上。”说完他走上楼梯,大家跟着他,兴致大减。岚一个人留在走廊里。刚才还这么热闹,现在显得特别孤单。他赶紧向厨房跑去,那里还有一个女孩在洗碗。她从一个石罐里为他倒了一杯牛奶。 他走出厨房,边走边喝。一个灰黑色的影子从走廊的另一头向他飘来,一只苍白的手拉下黑斗篷的兜帽,露出底下的脸。那件斗篷静如死水,那张脸……是一张人脸,白得浆糊一般,跟躲在石头底下的鼻涕虫一个颜色。而且,没有眼,从油腻的黑色发际到鼓起的脸颊处平滑得像蛋壳一般。岚呛住了,口里的牛奶全都喷了出来。“男孩,你是他们中的一个。”黯者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带着“呲呲”声像锉刀磨骨。岚丢下杯子,往后退去。他想跑,然而此刻光是挪动脚步都费力万分。他也无法把目光移离那张无眼的脸庞;他的视线被牢牢控制,他的胃纠结在一起;他想呼救,想尖叫,但是喉咙如被石化,连呼吸都撕裂一般疼痛。黯者不慌不忙地又逼近了一些,姿势柔软而致命,加上黑漆漆的胸铠,就像一条准备攻击的毒蛇。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嘴唇弯成一个微笑,本该有眼的位置,皮肤移动着像在嘲讽。和它相比,伯哈的声音可算是温柔的了。“其他两个在哪?我知道他们在这里。男孩,告诉我,我就让你活命。”岚的后背碰到了木头,也许是一堵墙或者是门——他没法回头看。现在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再也没法迈开。他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迷惧灵越走越近。每靠近一步,他抖得越厉害。“我命令你告诉我,否则——” 走廊上方的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迷惧灵停住了,它转过身去,斗篷依然纹丝不动。它歪着头,无眼的凝视像能穿透墙壁,死白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剑,剑刃跟斗篷一样漆黑,走廊的灯光因这把剑的出现变得黯淡。脚步声越来越大,黯者忽然一个转身向岚冲过来,动作柔若无骨。它举起手中黑剑,薄嘴唇咧开,发出憎狞的嘶吼。岚无助地战栗着,心想,这回死定了。漆黑的剑刃照头劈下……停住。“你属于伟大的黑暗之主。”它的呼吸就在耳边,咬牙切齿的声音像指甲刮石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你是他的。”岚的眼前一花,黯者已经转身离去。走廊外的黑影像活物一般欢迎它、拥抱它。它消失了。兰恩跳下最后几级楼梯,“砰”地落地,手中剑已出鞘。岚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黯者,”他大口喘着粗气,“它是……”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自己也带着剑,刚才面对着迷惧灵时他完全没想到它。他狂乱地摸索着,拔出剑来,顾不上想现在是不是太迟,“它往那边跑了!”兰恩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凝神倾听着:“是的。它正在离开,越来越远。现在没时间追它了,我们马上就走,牧羊人。”楼上传来更多脚步声,马特、珀林和索姆提着毛毯拿着鞍囊跑下楼。马特把弓夹在手臂下,还在手忙脚乱地卷着铺盖。 “走?”岚惊讶地问道,一边收剑回鞘,一边从索姆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现在?夜里?”“你想等那个类人回头吗?”守护者不耐烦地回答,“等它带同伴回来?它现在知道我们在哪里了。”“我打算继续跟你们一起上路,”索姆对兰恩说,“除非你强烈反对。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们一起来的,恐怕用不着等到明天,你们的朋友在这里就不受欢迎了。”“随你喜欢,跟着我们一直到刹幽古都可以,吟游诗人。”兰恩也把剑插回鞘内,发出“铮铮”脆响。一个马夫从他们身边跑过,然后茉莱娜和菲兹先生一起出现在楼梯口,伊文娜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她的小包袱,还有奈娜依。伊文娜看起来受了惊,都快要哭了。贤者表情虽然愤怒,却很冷静。 “你认真听我说,”茉莱娜正在跟旅店老板说,“你们明天早上一定会遇到麻烦。也许是暗黑之友,也许更糟。他们来了以后,你立刻清楚地说明我们已经离开,而且不要反抗。尽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在夜里离开的,这样他们应该就不会再骚扰你了。他们要找的人是我们。”“您不用担心,”菲兹先生回答,仍旧是一副愉快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用。任何人想到我的店里找我客人的麻烦……啊,我和我的伙计都不会招呼他们的。不会。他们决不会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往什么地方去,甚至不会知道你们在这里住过。我不怕那些东西。我决不会透露你们的任何事情,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但是——”“阿拉丝夫人,如果您想现在离开,我得亲自去为您准备马匹了。”他挣脱被她拉住的袖子,小跑着往马厩去了。茉莱娜焦急地叹道:“固执,太固执了,他不肯听我说。”“你觉得半兽人会追到这里来?”马特问道。“半兽人!”茉莱娜一口否定,“当然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不仅仅是它们,更没空追究它们为什么能发现我们。”她不理会马特僵硬的表情,继续说道,“那个黯者肯定也猜到我们发现它以后不会留在此地,但是菲兹先生也太小看暗黑之友了。他以为他们只是躲在暗处的卑鄙小人,但他们不是的。他们遍布所有城市的街头巷尾,从普通商店到最高议会都有。迷惧灵会派他们来审问他,因为他有可能知道我们的去向。”她转身就走,兰恩紧随其后。众人一起往马厩院子走去,岚不经意地走在了奈娜依身边,她也带着自己的鞍囊和毯子。“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了。”他说道,明是对的。“刚才这里有什么?”她轻声问道,“她说是一只——”她没能说完,只是看着他。“一只黯者,”他回答,对自己平静的语气感到意外,“它和我,在走廊里,然后兰恩来了。”他们走出了旅店,夜风吹来,奈娜依耸耸肩把斗篷裹紧。“也许你们真的被它们追击,但是我来的目的是把你们安全地带回家,而且是四个人一起带回去,我不会放弃的。我也决不能让你们自己跟她这样的人呆在一起。”马厩里灯光闪动,马夫正在给他们的马匹上鞍。“木茨!”旅店老板跟茉莱娜站在马厩门前,冲着里面喊道,“快点!”他转身面对茉莱娜,表情恭顺,不时鞠躬,夹杂着对手下的命令,更像是在安慰她而不是听她说话。 马匹被牵出马厩,马夫们低声抱怨为什么要在这么晚的时间匆忙离开。岚拿着伊文娜的包袱,等她骑上贝拉后递给她。她受惊的大眼睛看着他。至少,她现在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的冒险了。他为自己这个想法内疚,要知道,她此刻是因为他们三人才身处险境,就算她独自一人骑马回艾蒙村也可能比继续跟着他们安全。“伊文娜,我……”他却没法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她很固执,既然已经说过要一直跟到塔瓦隆,就决不会回头。还有,明所看到的那一切,她说过,她是其中之一。光明啊,是什么的其中之一?“伊文娜,”他终于说道,“我很抱歉。我最近心很乱,想事不清楚。”她弯下身,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马厩透出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岚看得很清楚,她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他们全都上马以后,菲兹先生坚持要马夫们提着灯照着路,把他们送到门口,胖胖的旅店老板一边送,一边朝他们鞠躬,保证不会泄漏他们的秘密,并且邀请他们再来。木茨看着他们离去,脸上乖僻的神情跟他们来时一模一样。岚知道,至少有一个人,决不会不理睬那些打听他们下落的人:木茨。只要有暗黑之友问他,他肯定立刻把他们离开的时间连同任何信息和盘托出。离开旅店没多远,他回头看了看,看到一个人影仍然站在门前,高举着灯,朝他们的方向张望,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那是木茨。夜里的拜尔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不时从窗帘里漏出的阴暗灯光。空中弯月的光芒不时被云层遮挡,忽明忽暗。小巷里偶尔有一两只狗朝他们吠叫几声,除此以外,只有他们的马蹄轻响和夜风吹过屋顶的声音。马上的人比这夜晚更加沉默,人人都把自己紧紧裹在斗篷里,各想心事。跟往常一样,守护者带路,茉莱娜和伊文娜紧跟在他身后。奈娜依靠着伊文娜,其他四人凑在一起,走在最后。兰恩带领着队伍走着轻快的碎步。岚警惕地看着周围的街道,而且注意到他的伙伴们也在做同样的事。移动的月影令他想起刚才在走廊里看到的那团阴影,想起它们拥抱黯者的情景。远处传来一阵杂响,既像是木桶倒下的声音,又像是狗叫,所有人的立刻都转头紧张地看着那边,结果那只是偶然的声音。每个人都尽量凑近兰恩的黑马和茉莱娜的白马。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他们穿过城市。在卡安琅门下,兰恩下马走到门边一座石砌小方屋前,挥拳砸门。一个看门人迷迷糊糊搓着眼睛打开门。当兰恩说明来意,他顿时睡意全无,惊讶地看着守护者和他身后众人。“你想出城?”他惊呼,“现在?半夜三更?你疯了!”“除非市长明令禁止我们出城。”茉莱娜说道。她也下了马,跟城门保持距离,避开灯光站在黑影里。 “不是这个问题,夫人。”看门人回答道,眯着眼想看清她的脸,“这些城门的规定是,从日落到日出之间必须关闭,没有人能在夜里进城。命令就是这么说的。况且,外面有狼,上个星期它们杀死了十几头牛呢,估计要杀人也很容易啊。”“没有人能在夜里进城,但是没说不能出城,”茉莱娜的语气好像这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你明白了?我们并没有要求你违抗市长的命令。”兰恩把什么东西塞到看门人手里,低声道:“作为我们所带来麻烦的回报。”“我想,”看门人缓缓说道,低头看了看手里,金光一闪,他连忙把那东西塞进兜里,“我想命令里确实没说不准离开。稍等一下。”他把头探回屋里,“阿林!达!出来帮我开门。有人想出城。别问了。照做吧!” 屋里又出来两个看门人,看到八个要出城的人,睡意朦胧地呆住了。第一个看门人连声催促,他们才慢吞吞地走到门前,转动门边的一个转轮,把粗厚的门闩慢慢拉起,然后,又绞动开门的铁链。轴承和齿轮转动着发出轻快的“咔咔”声,因为已经上了足够的油,所以城门很快就静悄悄地向外打开了。然而,门缝还没有开到四分之一大,黑暗中响起了一把冰冷的声音。“怎么回事?这些门不是应该关闭直到日出的吗?”五个身穿白斗篷的男人走到石屋泻出的灯光里,戴着兜帽遮着脸孔,每个人的手都放在剑柄上,左胸上的金太阳再明显不过地地标明了他们的身份。马特低声诅咒。三个看门人都停下了动作,交换着不安的眼神。“这不关你们事,”第一个看门人挑衅地说道。五个白兜帽都转头看他,他的声音不由得弱了下去,“光明之子管不着这里。市长——”“光明之子,”最先开口的白斗篷柔声打断,“管得着任何地方,只要那里的人还走在光明中。唯有那些被暗黑魔神的阴影笼罩的地方,才会拒绝光明之子,是不是?”他的兜帽转动着,看看看门人,又看看兰恩,然后,他忽然警惕的仔细打量兰恩。守护者没有动,事实上,他完全放松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像在看一个擦鞋匠。没有多少人能这样毫不在意地面对光明之子,白斗篷起了疑心。“什么样的人会想在这种时势里,连夜离开城墙的保护?外面潜伏着野狼,还有人见过暗黑魔神的奴仆在城市上空飞过。”他看看兰恩前额上那条把额发固定在脑后的编织皮发带,“你是北方人,对吧?”岚在马鞍上缩起身子。吸魂扎卡。一定是的,除非那人指的暗黑魔神的奴仆是其它他不知道的怪物。其实,既然黯者能到牡鹿与雄狮去,吸魂扎卡来了也不奇怪。不过此刻他顾不上想这些,因为他认出了那个白斗篷的声音。“我们是旅行者,”兰恩平静地回答,“你们不会感兴趣的。“光明之子对任何人都感兴趣。”兰恩微微摇头:“你真的想给市长多找些麻烦吗?他已经限制了你们进城的人数,甚至派人跟踪你们。如果他得知你们在城门前骚扰诚实市民,会怎么做?”他转向看门人,“你们怎么停下了?”他们犹豫片刻,才继续绞门链,然而当白斗篷说话时,他们又停了下来。“市长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皮底下在发生什么事。这里有他看不到、闻不到的邪恶,而光明之子却看到了。”看门人互相看了看,都摊了摊手,好像在后悔没把屋里的长矛带出来。“光明之子闻到邪恶的气味。”他的目光投向马上的众人,“我们闻到,然后将它连根拔起,不论它藏在哪里。”岚想缩起来躲开,但是他的动作反而引起了注意。 “看看这是谁啊?一个不想被人看见的家伙?你做了什么——?啊!”那个男人把白斗篷的兜帽一下子打开,不出所料,正是伯哈。他显得十分满意,频频点头,“很明显,看门人,我从一个大灾难里拯救了你。你差点就成了帮助暗黑之友逃离光明的帮凶了。你们的行为应该报告给市长知道,因为你们违反了纪律。或者应该送到我们的审问者那里,坦白你们今晚的真正意图。”他顿了顿,看着三个看门人,对他们的害怕完全不关心,“你们不想那样,不想吧?那么,就让这些罪犯代替你们,让我把他们带到营里,让他们在光明之下接受审问,好吧?”“你要把我带到你的营地去吗,白斗篷?”茉莱娜的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光明之子刚刚出现时,她退到了暗处,隐藏在阴影中。此刻,她迈前一步,“你要审问我?”黑暗围绕着她,她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你要阻挡我的去路?”再迈前一步。岚屏住了呼吸。她更加高大了,头部已经跟坐在马上的他的头部持平,脸孔四周围绕着雷雨云一般的阴影。“艾塞达依!”伯哈喊道,五把剑同时出鞘,闪着寒光。“受死吧!”其余四人却迟疑了,只有他毫不犹豫地顺着拔剑的气势向她拦腰砍去。岚失声大喊,同一时间茉莱娜举起手杖挡住了剑刃。那雕刻精美的木头怎么可能挡得住锋利的剑刃?剑杖相击,火星四溅,伯哈嘶吼一声,竟被撞了回去,砸在另外四个白斗篷身上,五个人摔成一堆。伯哈的剑甩在一边,升起丝丝轻烟,剑刃弯曲,几乎熔成两截。“你竟敢攻击我!”茉莱娜的怒吼如同龙卷风暴,黑影在她身边飞速旋转,如斗篷一般围绕着她。她现在已经变得像城墙一样高了,双目燃烧怒火,如巨人怒视蚂蚁,威压无比。 “走!”兰恩喊道,闪电一般抓起茉莱娜白马的缰绳,跃上自己的坐骑。“就是现在!”他命令道,带头如脱绳掷出的飞石一般从狭窄的门缝冲出城外,双肩几乎擦着门边而过。好一会儿,岚还呆在当场,圆睁双眼。茉莱娜的头和肩现在都已经高过城墙了,看门人和光明之子在她面前畏缩万分,在石屋前面挤成一团瑟瑟发抖。艾塞达依的脸在夜色下已经看不清楚,但是她的双眼大如圆月,闪着厌烦和愤怒的光芒。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才一踢云的肚皮,狂奔出城。城墙外五十步左右,兰恩带着众人等在那里。岚回头看去,茉莱娜的身影高高立在城墙那边,头肩都包裹在比夜空还黑暗的影子中,被她遮挡的月亮在她身上投下一圈光轮。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艾塞达依一步就跨过了城墙,城门立刻发疯一般的关上。她一走到城外,眨眼间就变回了原样。“别关门!”城里传来一把颤抖的声音。岚猜那是伯哈。“我们必须追上他们,抓住他们!”但是看门人半点也没有慢下来,城门“砰”地合上,过了一会儿门闩“咔啦”地落回原位,牢牢关上了。另外几个白斗篷追赶艾塞达依的热情恐怕远远比不上伯哈。茉莱娜快步走到阿蒂尓身边,摸了摸她的鼻子,把手杖插在她的肚带上。这回岚不用看也猜得到,那上面连一道划痕都不会留下。“你刚才比巨人还高大呢。”伊文娜在贝拉身上转身看着她,屏息赞叹。其他人都沉默不语,马特和珀林更是悄悄地挪开几步。“有吗?”茉莱娜淡淡回答,翻身上马。“我看到了。”伊文娜坚持道。“夜里人们容易眼花,看到不存在的东西。”“现在不是游戏的时候,”奈娜依生气地说道,但是茉莱娜不等她说完。 “没错。我们刚才在牡鹿与雄狮赢得的时间在这里浪费了。”她回头看着城门摇摇头,“要是我能相信吸魂扎卡能在地上走,”她自嘲地哼了一声,“或者迷惧灵是瞎眼的就好了。如果我要祈祷,我祈祷的将是决无可能的事情。算了,它们本来也知道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运气好的话,我们还是可以领先一步的。兰恩!”守护者向东走上卡安琅大路,众人紧随其后。马蹄在压得结结实实的泥土路上规律地响着。他们走得不快,马匹只是快步小跑,如果保持这个速度,他们用不着艾塞达依的任何帮助就可以跑上好几小时。上路不到一个小时,马特突然指着身后大喊:“看那里!” 大家勒住缰绳回头看去。拜尔隆的夜空被火光照亮,就像是有人烧起了整座房屋那么大的篝火,连云层都被染红,火星随风在空中飞舞。“我警告过他了,”茉莱娜说道,“他就是不当真。”阿蒂尓轻轻往旁边跳了几步,像是回应着艾塞达依的失望,“他就是不当真。”“是旅店?”珀林惊讶极了,“那是牡鹿与雄狮?你怎么能肯定?”“否则哪里有这么巧?”索姆反问,“当然也可能是市长的屋子,但那不是,更不可能是一间货栈,不可能是某人的厨房,或者你祖母的干草堆。”“也许今晚光明还是眷顾我们的。”兰恩说道,伊文娜闻言生气地转向他。“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可怜的菲兹先生,他的旅店被烧了啊!人们会受伤的!”“如果它们攻击了旅店,”茉莱娜说道,“那么我们的离开和我刚才的……演示就会被忽略。” “除非,这正是迷惧灵希望我们这么想的。”兰恩补充道。茉莱娜在黑暗中点点头:“也许吧。不论如何,我们必须加快脚步。今晚大家都没什么机会休息了。”“你说得真轻巧,茉莱娜,”奈娜依大声说道,“店里的人怎么办?他们肯定会受伤,而旅店老板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店子,都是因为你!你在这里说什么光明眷顾的话,根本就没有为他想过。他的遭遇是因你而起的!”“是因为那三个小子!”兰恩生气地说道,“那场火灾,那些受伤的人,这样的事将陆续有来——都是因为那三个小子。事实是,这些必须付出的代价正好证明了这是值得的。暗黑魔神想要你们这三个男孩。无论任何东西,只要他想要到这个程度,我们就必须阻止他得到。难道你宁愿让黯者把他们带走吗?”“放松点,兰恩,”茉莱娜说道,“放松点。贤者,你觉得我有办法帮助菲兹先生和旅店里的客人吗?嗯,你是对的。”奈娜依想说什么,但是茉莱娜摆摆手阻止,“我确实可以自己回去,给他们一些帮助。当然了,我的力量有限。那样势必引起受我帮忙的人的注意,他们不会因此而感谢我,尤其是,当城里有光明之子的时候。同时,只有兰恩跟你们在一起,他虽然很强,但是要同时保护这么多人,免被迷惧灵和多达一个拳的半兽人发现,光他一个是办不到的。当然了,我们也可以一起回去,不过我很怀疑我们这么多人能不能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回拜尔隆,而且,那样会把你们全都暴露在那纵火者的眼里,更别提那些白斗篷了。贤者,如果你是我,你会选择那样?”“我总会想到办法的。”奈娜依很不情愿地低声说道。 “不论是哪个方法,赢的都是暗黑魔神,”茉莱娜回答,“记住,他想要的是什么,是谁。跟希尔丹一样,我们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只不过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这里只有我们八人。我会想办法给菲兹先生送去足够重建牡鹿与雄狮的金子,而且确保那些金子不会被反溯到塔瓦隆。我还会送去帮助受伤的人的费用。除此以外,任何行动都只会令他们置身于更大的险境。你明白吗,事情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的。兰恩。”守护者驱马转身,再次上路。岚时不时地回头看,渐渐地他只能看到云层上的反光,最后,只有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希望明平安无事。当守护者终于带领他们离开大路,下马扎营时,天空还是黑青色的。岚估计只要再过两、三个小时就会天亮了。他们给马匹上好脚绊,不卸鞍,搭了一个冷冰冰的营地。 除了兰恩,大家都把自己包在毯子里准备休息。“一个小时,”守护者警告道,“只睡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必须上路。”他负责守夜,大家都睡下了。过了几分钟,马特开始悄悄跟岚说话,声音小得只能勉强听见:“我在想,不知道达夫怎么处理那只大獾。”岚摇摇头,马特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岚,你知道,我本来以为我们已经安全了。自从我们渡过暗礁河以后,什么迹象都没有,然后我们到了城里,有坚固的城墙围着。我真的以为,我们已经没事了。然而,却做了那个梦,再来一只黯者。我们到底还有没有安全的藏身之地啊?”“也许是塔瓦隆吧,”岚回答,“她是这么说的。”“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珀林轻声加入,三个人看着艾塞达依的睡觉的身影。兰恩已经融入黑暗,不知道在哪里。岚忽然打了个呵欠,另外两人听到后紧张地扭着身体。“我想,咱们还是睡吧,”他说道,“就这么醒着也找不出什么答案啊。” 珀林低声说道:“她应该对我们做些什么。”没有人回答他。岚翻了个身,躲开地上的一条树根,却又有一块石头顶住他的胃部,还有另一条树根。这次这个营地选得仓促,比之前从暗礁渡口北上时守护者选的那些差多了。他一边担心那些哽着他肋骨的树根会不会害他作恶梦,一边沉沉睡去,直到兰恩摇着他的肩膀把他叫醒。肋骨果然很痛,但是谢天谢地没有做梦,或者是,做了也已经全部忘了。天还没亮,不过,他们刚刚把毛毯卷好绑在马上,兰恩就带领大家向东出发了。太阳升起时,大家睡眼朦胧地在马上吃完了早餐,只有面包、芝士和水。人人都在寒风中瑟缩在斗篷里,只有兰恩例外,他精力充沛地吃早餐,也不用缩在斗篷里。变色斗篷已经回到他身上,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飘舞着,时而绿色,时而灰色。他不时地把它从自己使剑的手臂上拨开,脸上仍然木无表情,但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防备着遭遇伏击。<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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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卡安琅大路



卡安琅大路其实跟离开双河的北方大路差不多。当然了,这条路宽得多,从路面的磨损程度看来,使用它的车马行人也多。不过它铺得很齐整,两边都种着树。这些树看起来双河的差不多,尤其是现在只有常绿树上挂着叶子。这里的地形也不一样。大概到了中午时分,他们开始进入丘陵地区,到处都是低矮平缓的小山坡。有时它们太宽了,又太小不能挖隧道,大路就直接从它们上面铺过去。他们在这样的地形里走了两天。每天太阳的角度都略有不同,由此看得出来,这条路虽然看上去是直的,实际上却略略朝南弯。在家的时候,岚跟艾蒙村半数以上的男孩一样,经常看着艾’维尔先生的古老地图,做着游历四方的白日梦。根据那张地图,这条路将绕过一个名叫矮涉群山的地方,通往白桥。 兰恩时不时会带着大家在某个山顶下马休息。当大伙在地上舒展腿脚,或者坐在树下吃东西时,他就站在山顶上居高临下观察四周情况,仔细检查去路、来路,还有两边的荒野。“我以前很喜欢吃芝士的。”离开拜尔隆第三天,伊文娜坐在树下背靠树干,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晚餐。这一顿又是跟早餐一样的,跟之前的晚餐也是一样。“连热茶都没有,我真想好好地喝杯热茶。”她拉紧身上的斗篷,围着树干移动位置,想找到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可是寒风总是不时改变方向。“炒麦芽泡茶,加上安滴蕾的根,”奈娜依则正在对茉莱娜解说,“消除疲劳最有效。它们令你头脑清醒,并且缓解劳累引起的肌肉酸痛。”“我相信它们很有效。”艾塞达依轻声回答,斜了奈娜依一眼。奈娜依的下颚绷得紧紧的,但是她用同样的语气继续说道:“现在,如果你非得继续走下去,而不是睡一觉的话……”“不可以煮茶!”兰恩厉声对伊文娜喝道,“不许点火!虽然我们看不见它们,但是它们已经追了上来,躲在某处。也许会是一两个黯者,带着一群半兽人。它们已经知道我们走的是这条路了,没必要把我们的确切位置标给它们看。”“我没说要煮茶,”伊文娜缩进斗篷里,低声说道,“只是表示遗憾。”“反正它们都知道我们走这条路了,”珀林问道,“为何我们不干脆直接穿过荒野,直线走到白桥去呢?”“就算是兰恩,走荒野也不会比走大路快,”茉莱娜打断了奈娜依的话,回答珀林道,“要穿越矮涉群山就更慢了。”贤者愤怒地叹了口气。岚真闹不明白她究竟想怎样,第一天她完全不肯跟艾塞达依说话,第二天开始却试图跟她谈论药草。茉莱娜边说边从贤者身边走开,“不然你以为这条路为什么要绕开它?而且,我们最后还是得走回这条路上的,到时候也许就会发现它们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岚觉得很怀疑,马特咕哝了一句“弯路比直路长”。“这一个早上走来,你们有看见过农场吗?”兰恩问道,“或者炊烟?没有。因为从拜尔隆到白桥之间只有荒野,而我们必须通过白桥才能渡过阿里尼勒,在萨达亚,它是马勒墩南方唯一一条跨过阿里尼勒的桥。”索姆吹了吹胡子问道:“如果它们已经派人或者怪物在白桥等着呢?”就在此时,西边传来一声哭丧似的号角声。兰恩猛然回头,圆睁双眼看着他们的来路。岚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梁骨升起,但是他仍能清醒地思考:那声音距离此处最多十里,不会再远了。“没有人能阻止它们,吟游诗人,”守护者回答索姆,“我们只能相信光明和运气。不过,现在可以肯定我们身后有半兽人了。”茉莱娜拍拍双手抖掉上面的灰尘:“我们该走了。”说完她骑上了自己的白马。 大伙被她的动作惊醒,连忙纷纷上马。远处又传来一声号角,催促着他们。而且,这次有了回应:还是在西边,传来一阵细细的声音,幽幽如哀歌一般。岚坐在云的背上,做好策马狂奔的准备,伙伴们也都紧张地抓紧缰绳。只有兰恩和茉莱娜例外,他们俩互相对视了很久。“你带他们走,茉莱娜塞达依,”兰恩终于说道,“我会尽快赶上你们。如果我失败了,你会知道的。”他一手扶着曼达的马鞍,一跃而上,掉转马头向着西边疾冲下山。号角声再次响起。“愿光明与你同在,最后的七塔之王……”茉莱娜轻声祝福,声音小得岚只能勉强听到。她深深吸一口气,掉转马头向东,“我们得走了,”她说道,轻踢阿蒂尓的肚子,迈开缓慢而平稳的碎步,众人一个接一个紧跟着她。岚转身看看身后,兰恩已经不知所踪,眼前只有一座座小山、一棵棵秃树。最后的七塔之王,茉莱娜刚才是这样称呼他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虽然他觉得当时只有他自己听见了那句话,不过索姆此刻抓着胡子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许他也听到了。吟游诗人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多。 号角声一呼一应又响了一次,从声音判断,它们肯定又追近了一些。岚不安地在马鞍上挪动身体。只隔八里远了,也许只有七里。马特和伊文娜回头张望,珀林缩着脖子想躲起来。奈娜依骑到茉莱娜身边。“我们就不能走快点吗?”她问道,“号角声越来越近了。”艾塞达依摇摇头:“它们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它们的位置?也许就是为了让我们惊惶失措,自己冲进它们的陷阱。” 他们继续稳步前进。号角声每隔一段时间就响起,每次都离得更近。岚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到底有多近,可是每次一听到声音,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距离上面。五里了。正当他焦虑之极时,兰恩突然从他们前面的小山后冲了出来。他一勒缰绳,黑马正好在茉莱娜身旁停下。“至少有三到五个拳的半兽人,每拳都有一只类人带队。”“你既然走到能看见它们的距离,”伊文娜担心地说道,“它们也很可能看见你了,也许现在就跟在你身后。”“他没有被发现。”奈娜依说道,人人都看着她,她不由得挺直了腰,“我追踪过他,你们忘了吗。”“嘘,”茉莱娜命令道,“兰恩刚刚告诉我们,身后可能有五百个半兽人。”众人陷入震惊的沉默中。兰恩继续道:“它们正在加紧追赶,也许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赶上我们了。”艾塞达依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既然它们有这么多兵力,为什么在艾蒙村的时候不用?如果当时没有,那么这么多兵力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聚集到这里的?”“它们往两边展开侧翼,主队和侧翼一起前进驱赶我们,”兰恩说道,“主队前方还有侦察队先行探路。”“驱赶我们到哪里去?”茉莱娜沉思着。又一声号角像回答她的问题一般在西边响起,缓长如呻吟。这一次,有很多个号角回应它,全都来自前方。茉莱娜勒停了阿蒂尓,众人随之停下,索姆和艾蒙村的伙伴们惊恐地四处张望。现在,前面、后面都有号角,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在庆祝胜利。“我们现在怎么办?”奈娜依生气地质问道,“怎么办?”“只剩下南方和北方了,”茉莱娜更像是在思考对策而不是回答贤者。“南方是矮涉群山,都是荒山野岭,再过去就是暗礁河,涉水是无法过河的,也没有渡船。如果往北,在入夜前就能到达阿里尼勒,如果马勒墩的冰雪已经消融的话,也许还能找到商船。”“有一个地方,是半兽人不会去的。”兰恩说道,但是茉莱娜坚决地摇头否定。“不!”她朝守护者招招手,他把头靠近她,两个人接下去的谈话其他人听不见了。号角声紧紧相逼,岚座下的灰马惴惴不安地跺着步。“它们想吓唬我们,”索姆怒道,一边安抚他的座骑,听起来既恼怒又害怕,“它们想吓得我们失去分寸逃跑。然后它们就能抓到我们。”伊文娜的头都随着声声号角惊慌地转动着,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生怕看到半兽人出现在眼前。岚本能地也想这么做,但是他费力压制着这种冲动,轻轻踢了踢云,走近她身边。“我们向北走。”茉莱娜宣布道。他们离开大路,走进连绵的山区。号角越发尖利。这里的山都很矮,但是一座接着一座,地面起起伏伏,完全没有平路。众人时而穿过光秃秃的树林,时而穿过枯萎的灌木丛。马匹费力地爬上一个山坡,紧接着又慢跑着从另一边滑下。兰恩带队的速度比他们之前在大路上走的速度快多了。树枝不停地抽打在岚的脸上、胸前,老藤蔓不时挂住他的手臂,有时还把他的脚扯离马镫。哀嚎一般的号角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频繁了。尽管兰恩不停催促,他们却没法子走得很快,因为每前进一步,都不得不为此往上或者往下走两步,每一步都走得手忙脚乱。号角声逼得更近了。两里吧,岚心想,也许还不到。过了一段时间,兰恩开始不时地往另一个方向看,坚毅的脸上流露出担忧之色。有一次,他还在自己的马镫上站起来向来路看去。岚也跟着回头看,却只看到树木。兰恩坐回马鞍上,无意识地把挡住剑柄的斗篷拨开,又继续在森林中搜寻。岚跟马特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马特朝守护者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无助地耸耸肩。兰恩忽然说道:“附近有半兽人。”这时,他们刚刚登上一座小山,正准备从另一边下山,“也许是主队派出的侦察队。如果我们遇上它们,不论如何都要紧跟着我,照我说的去做。我们必须按原定方向前进。”“见鬼!”索姆咒骂。奈娜依招呼伊文娜走近些。他们唯一的掩护是稀稀拉拉的常绿植物,岚恨不得能同时把所有方向的情况都看在眼里,眼角扫到的灰色树木开始幻化成半兽人。号角声又近了,就在他们身后。岚很肯定,它们就在身后,正在靠近。他们登上了另一座小山。眼前的山坡下,是无数的半兽人,从左到右铺开,一直蔓延到视线以外。它们手持长棍朝他们走来,棍端绑有套索或者长钩。正对着他们,就在兰恩面前的,是一只黯者。迷惧灵刚看到他们时好像犹豫了片刻,但下一瞬间,那把漆黑的令岚眩晕的邪剑已经出现在它手里,高举过头指向他们,半兽人蜂拥而上。就在迷惧灵出剑之前,兰恩的剑早已离鞘。“紧紧跟着我!”他大声喊道,曼达一跃而起,朝着半兽人冲杀过去。“为七塔而战!”他高声呐喊。岚咽了咽口水,一踢马肚,和众人一起跟着守护者冲下山。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塔的苍鹭宝剑握在手里,学着兰恩的模样,他高呼自己的口号:“曼瑟兰!曼瑟兰!”珀林立刻照搬:“曼瑟兰!曼瑟兰!”马特喊的却是:“Carai an Caldazar!Carai an Ellisande!Al Ellisande!”(Niniya:见名词解释。)黯者转过头来面向着冲过来的骑士,黑剑停留在头上,兜帽下无眼的脸转动着,在来人中搜寻。转眼间兰恩已经冲到它的面前,手中宝剑和黯者那出自沙坎’达尔的漆黑邪剑锵然相击,蓝光如同雷电般激闪。同一时间,其余众人也冲入半兽人群中,每个人都被无数长着野兽嘴脸半人不人的怪物包围着。它们挥舞手里带有套索或长钩的木棍,企图活捉他们。只有兰恩和迷惧灵的身边没有半兽人,它们远远避开两人,留下两人一对一单挑。两匹黑马一步一步互相角力,团团打转。两把剑一黑一白互不相让,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空中逬射闪闪寒光。云陷在这些龇牙咧嘴地咆哮着的半兽人之中,惊惶地转着眼珠,尖声嘶叫着,扬起马蹄乱踢,一边拼命往后退,笨重的躯体在他周围挤成一堆。岚无意识地狠狠踢着云,强迫他继续前进,一边用兰恩灌输的少许可怜技巧挥舞手中的宝剑,笨拙如砍树一般。伊文娜!他一边前进,一边砍树似地在那群毛茸茸的身体中砍出一条路来,一边拼命地寻找着她。茉莱娜的白马镇定如常,艾塞达依只需要轻轻拉一下缰绳,她就勇猛地在半兽人堆中来回冲杀。茉莱娜挥舞着手中的手杖,脸上表情跟兰恩一样冷酷。火焰噬咬着半兽人,爆炸声伴随着惨叫声,畸形的躯体纷纷倒下。奈娜依和伊文娜紧紧跟着艾塞达依,手里拿着平时挂在腰带上的小刀,龇着牙狂挥乱舞,几乎跟半兽人一样凶狠,可是那样的小刀在跟半兽人近距离相斗的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岚试图要云转向她们,无奈云尖叫着,乱踢着,不论岚怎么拉扯缰绳,他死活不转弯。三个女人身边的包围圈忽然出现了一个缺口,是半兽人争相躲避茉莱娜的手杖。它们想避开她,她却指挥火焰紧追不放。烈火咆哮着,半兽人狂乱地嚎叫着。在这咆哮和嚎叫之中,夹杂着守护者和迷惧灵的剑击之声,他们俩身边的空气闪耀着阵阵蓝光。一根抓捕棍的套索从岚的头上扫过,他笨手笨脚地挥剑把它砍成两截,然后朝抓着这根棍子的山羊脸半兽人砍去。可是后面又伸来一个钩子钩住了他的肩膀,还跟他的斗篷搅成一堆,把他往后拉去。他狂乱地抓住前鞍挣扎,几乎把手里的宝剑都丢掉了。云扭动脖子厉声嘶叫。岚绝望地紧紧抓着前鞍和缰绳,只觉得自己被那钩子一寸一寸地向后拉去,快要支持不住了。云也被拖得直打转。旋转间岚的目光扫到珀林,他已经半离马鞍,乱舞着斧头企图把身前的三个半兽人砍开,但是它们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和两条腿。云跳了起来,岚的眼前只剩下半兽人。 其中一只冲上来,抓住岚的脚把它拉离马镫。他喘着粗气,松开抓着马鞍的手挥剑刺它,一瞬之间,钩住他肩膀的钩子把他拖离了马鞍坐到了云的臀部。他死命抓住缰绳才没有摔到地上。云被拉得人立起来尖叫。就在这个时候,向后的拉扯突然消失了。那只抓住他脚的半兽人一把扔下他的脚,举起双手惨叫。所有的半兽人都在惨叫,像是全世界的狗一起发疯一般。围住众人的半兽人全都倒在了地上,扭曲着身体,撕扯着毛发,抓扒着自己的脸。所有的半兽人都是这样,它们撕咬地面,乱抓乱扯,嚎叫着,嚎叫着,嚎叫着。然后,岚看到了那只迷惧灵。它仍然坐在马鞍上,座下的黑马发疯一般地乱转,漆黑的邪剑还抓在手里摇晃。它没有头。“它还没死绝,”索姆喘着粗气,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大声喊道。“它能一直撑到天黑。反正,我听说的就是这样。”“快走!”兰恩大声命令道,召集起茉莱娜和两个女孩赶往下一座山,“这只是它们队伍的一部分!”真的,东边、西边、南边,号角的哀声又再响起,盖过了地上半兽人的嚎叫。马特是唯一一个被拉了下马的,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岚驱马小跑向他走去,但是马特一耸肩把身上的一个套索扯掉,捡起弓,一边搓着脖子,一边自己爬上了马鞍。号角声如追逐猎物的猎狗般紧追不舍。要说兰恩之前的带队的速度已经很快,现在他是变本加厉,马匹上山的速度比之前它们下山还快,下山时则几乎是滚着下去的。然而阴魂不散的号角仍然越来越近,甚至开始听到追逐者粗嘎的喊叫。最后,当他们爬上了另一座小山,敌人在身后的山上出现了。半兽人覆盖了山坡,扭曲丑陋的脸嚎叫着,在三只迷惧灵的指挥下追来。双方之间只剩下一百班(Niniya:见名词解释)的距离。岚的心脏如老葡萄藤一般纠结起来。三只!迷惧灵同时举起手里的黑剑,半兽人冲下山坡,手里的抓捕棍随着奔跑摇晃,粗哑的呼喊带着即将取得胜利的得意之情。茉莱娜从阿蒂尓的马鞍上爬下,平静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打开它。岚瞥到了暗灰的象牙色。是安菊尓。艾塞达依一手托着安菊尓,一手提着手杖,站稳。面对着满山遍野的半兽人,面对着黯者的漆黑邪剑,她高高举起手杖,狠狠地把末端插入面前的土地中。 大地发出一声木槌敲打铁壶一般的轰鸣,鸣声带着回响渐渐消退。一瞬间,万物皆静。风止了,半兽人的嚎叫静了,连它们冲下山坡的动作也慢了、停了。一个心跳之间,一切都在等待。缓缓地,轰鸣声回来了,变成了低沉的隆隆声,越来越响,整个地面都在呜咽。大地在云的蹄下颤抖。这,正是故事里所描述的艾塞达依的力量,岚只希望自己此刻能身处千里之外。颤抖增强为震动,周围的树木随之剧烈摇晃。云被震得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连曼达和空鞍的阿蒂尓也喝醉似的摇晃了几步,马上的人不得不抓住缰绳、马鬃来稳住身体。 艾塞达依仍然静静站着,托着安菊尓,扶着立在面前的手杖。虽然大地在她四周震荡,她和手杖却纹丝不动。然后,以她的手杖为圆心,地面泛起微波,一圈一圈地向前扩散,像波纹拍打池边一般,跳跃着拍向半兽人军队。微波走得越远,长得越高,地上的矮灌木被推翻,枯死的树叶被抛到空中,直到最后它变成了泥土的巨浪,冲向半兽人。浪与浪之间的树木像男孩手里的鞭子一般挥舞。山坡上的半兽人被愤怒的大地颠覆在地,滚作一团。 然而,大地的波浪对三只迷惧灵完全没有影响,它们齐头并进,座下黑马每一步都稳稳当当,所经之处半兽人满地乱滚,呼号着被波浪抛进空中,徒劳地抓着地面。迷惧灵慢慢逼近了。茉莱娜拔起手杖,大地随之平静下来。但是还没完,她挥起手杖指向两座山之间的凹地,烈火应手从地面喷出,高达二十尺。她张开双臂,火焰随着她的动作向左右两边蔓延直到视线所及以外,形成一道火墙把人和怪物隔开两边。炽热的火焰炙烤着山顶上的人们,岚不得不伸手遮挡脸庞。迷惧灵骑的黑马虽然拥有奇怪力量不怕大地波浪,这时却在烈火下惨声嘶叫,不论它们的骑士如何抽打,仍然连连后退,拒绝穿越火墙。“真见鬼。”马特微弱地叹道。岚木然点头。茉莱娜忽然晃了晃倒下,兰恩从马上一跃而下,及时扶住了她。“快走,”他命令众人,粗哑的声音跟他小心翼翼地把艾塞达依扶上马背的温柔形成鲜明对比,“那把火不会一直燃烧。快!每一分钟都性命攸关!”那道火墙怒吼着,看起来却像能永远烧下去。不过岚不敢怠慢,跟着众人竭尽马匹全力,向北狂奔而去。背后再次响起号角声,带着失望,似乎知道他们已经离去。然后,再也没有响起。 兰恩和茉莱娜很快就赶了上来,兰恩牵着阿蒂尓的缰绳带着她跑,艾塞达依坐在马鞍上摇摇晃晃,双手勉强抓着前鞍。“我很快会没事。”她回答大家担心的目光道,声音听起来很累,却很自信,目光一如既往地令人信服,“操纵火和土之力不是我的强项。刚才的技能只是小儿科。”他们两人再次走到队伍前头带队。这次只是快步行走,岚心想这是因为再走快点,茉莱娜就会从马上掉下来了。奈娜依骑上前去走在艾塞达依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住她。众人在群山之间穿梭,两人一路轻声说话,然后贤者伸手入斗篷取出一个小包递给茉莱娜。茉莱娜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吃下。奈娜依又说了些什么,才退回到艾蒙村伙伴的身边,对他们询问的目光置之不理。虽然他们现在处境不妙,岚却看到她的脸上却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关心贤者想做什么。他不停地搓着剑鞘,每次他发现自己这样做时,都疑惑地低头看着它。这就是所谓的战斗吗,整个过程他几乎无法清楚地回忆起来,乱糟糟的景象在他脑海里一起浮现:熔化一般长满乱毛的脸、恐惧、发热。当时热得像仲夏的晌午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此刻却只有刀割一般的冷风,快要把他脸上、身上的汗珠都凝结成冰。 他看了看两个朋友。马特正在拿斗篷边擦去脸上的汗水。珀林,目光深远看着前方,好像看到了什么讨厌的东西,没有注意到自己前额反光的汗珠。眼前的小山渐渐变得更小,地面开始变得平坦。可是兰恩没有带领大家继续逃走,而是停了下来。奈娜依动了动想走到茉莱娜身边,但守护者的眼神阻止了她。他和艾塞达依两人走开几步,头凑到一起,从茉莱娜的动作看来,他们明显在争论。奈娜依和索姆瞪着他们的背影,贤者担忧地皱着眉,吟游诗人则喃喃地嘀咕着,不时地回头看着来路,其他人都避免直接看那两人。天知道艾塞达依和守护者争论的结果会是什么?过了几分钟,伊文娜一边不安地瞥着争论的两人,一边轻声跟岚说道:“你们朝着半兽人喊的那些话,”她停住了,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说。“那些话怎么了?”岚问道,觉得有点尴尬——守护者在战斗中呐喊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双河人从来不这样做,不论茉莱娜怎么说——不过,如果她因此嘲笑他……“马特把那个故事重复了不下十遍。”“而且说得很烂。”索姆补充道。马特咕哝着抗议。 “反正他说了,”岚说道,“我们都听了很多遍。再说,我们总得喊点什么。我是说,在那种时候,你很自然就会那样做。你也听到兰恩喊了。”“而且,我们有权这样喊,”珀林若有所思地加入,“茉莱娜说过我们是曼瑟兰人的后裔。他们对抗暗黑魔神,而我们也是。所以我们应该这样喊。”伊文娜嗤之以鼻,一副‘这还用你说’的样子。“我说的不是那个。你……你当时喊的是什么呀,马特?”马特不安地耸耸肩:“我不记得了。”他带着防御的眼神看着大家,“啊,我真的忘了。当时我的脑海一片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或者那句话是从哪里来的,又或者它是什么意思。”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想它大概没什么特别意思吧。”“我……我觉得它有,”伊文娜缓缓说道,“当你大声喊出来时,我觉得——只有片刻之间——我觉得我听懂了。但是现在我全忘了。”她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许你是对的。那种时候你居然还能作出这样的话来挺奇怪的,不是吗?”“Carai an Caldazar,”茉莱娜的声音响起,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她,“Carai an Ellisande。Al Ellisande。为红鹰的荣耀而战。为太阳玫瑰的荣耀而战。为太阳玫瑰而战。这是古老的曼瑟兰人的战斗口号,是他们最后一个国王的战斗口号。伊德妮号称太阳玫瑰。”茉莱娜朝着伊文娜和马特微笑,目光在马特身上略略停留。“在双河,继承自艾拉的血脉依然强烈,古老的血统仍在歌唱。”马特和伊文娜对视一眼,其他人则都看着他俩。伊文娜杏眼圆睁,嘴角不时地翘起想笑,却又咬着嘴唇阻止它,似乎不知道该对茉莱娜这番古老血统的话作何反应。马特却是愁容满面。岚大概猜得到马特在想什么,跟他自己想的应该是一样的:如果马特是那位曼瑟兰国王的后裔,也许那些半兽人想抓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他们三个。这个想法令他觉得羞耻,脸颊不禁红了,一看珀林,也是一副自责的模样,肯定也在想同一件事。过了一会儿,索姆打破沉默:“我得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他摇晃着身体显得很生硬,“若不是在这种时候,我一定能用这件事编个故事,不过现在……难道今天你打算就呆在这里不走了?艾塞达依?”“不是。”茉莱娜回答道,收起缰绳。像是强调她的话一般,南边响起了半兽人的号角,从东边和西边传来更多的回应。马儿们打了个哆嗦,紧张地踱着步。 “它们已经穿过那道火墙了,”兰恩冷静地对茉莱娜说道,“你现在没有足够的力气做你想做的事,还没有,除非你得到休息。另一方面,无论是迷惧灵,还是半兽人,都不会进入那个地方。”茉莱娜举起手似乎要阻止他的话,可是举了一半就叹了口气,放下手来。“好吧,”她焦躁地说道,“我想你是对的,但是我宁愿有别的选择。”她俯身从坐骑的肚带上抽出手杖,“所有人都围到我身边来,越近越好。再近些。”岚骑着云靠近了艾塞达依的白马。在茉莱娜的坚持下,大家一个贴一个紧紧靠在她的周围,马儿们的头都伸到其他马儿的臀部上去了。艾塞达依满意后,一言不发地踩着马镫站起身来,在大家的头上挥舞起手杖,尽量伸长手臂让它可以覆盖到所有人。每次手杖从岚的头上经过,他都不由自主地缩一下头。每一次,都有一种刺刺麻麻的感觉传遍他的身体。不用抬头看,只要看看人们随之瑟缩的动作就知道手杖经过了哪里。兰恩是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人,这已经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了。突然,茉莱娜把手杖向西面一甩,引发一阵旋风卷着沙土直飞而去,所经之处枯叶卷入空中,树枝乱摇。当那无形的旋风消失在视线以外后,她叹着气坐回马鞍上。“对于半兽人,”她说道,“我们的气味和痕迹会朝着那边而去。迷惧灵也会被迷惑一段时间,等它醒悟过来……” “等它醒悟过来时,”兰恩接上,“我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您的手杖力量真强。”伊文娜说道,奈娜依冷哼一声。茉莱娜的舌头轻轻“咯”了一声:“我告诉过你,物品不会拥有力量。唯一之力来自于真源,只有一个活着的意识才能够操纵它。这个手杖连安菊尓都算不上,仅仅是用来帮助我集中精神的道具。”她疲倦地把手杖插回阿蒂尓的肚带上。“兰恩?”“跟我走,”守护者说道,“保持安静。如果被半兽人听到我们的声音,一切就白费了。” 他带领队伍再次向北出发,不再像刚才那样制造不少噪音地狂奔,而是接近于他们在卡安琅大路上时走的那种快步。地面继续平坦,森林仍然茂密。不过他们走的路不再是直线,因为兰恩专门选择那些坚硬、有岩石露出地面的地方来走,因此他们走得弯弯曲曲。而且,他禁止他们强行从灌木丛中闯过,而是宁愿花费时间绕路。他不时地退到队伍后面,检查留下的痕迹。如果有人不小心发出声音,即使只是一声咳嗽,都会引来他不满的咕哝。奈娜依走在艾塞达依的身边,脸上带着厌恶这种战斗的表情,而且,里还带着别的意味,似乎寻找到了某个目标。茉莱娜耷拉着肩膀,双手拉着缰绳扶着前鞍,阿蒂尓每走一步她就摇晃一下。刚才施展制造假痕迹的技能,看起来比引发地震和燃起火墙要简单,却明显花费了她巨大的力气,她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力气施展别的技能了。岚几乎盼望能再次听到那些号角声,至少那样子他们能知道身后的半兽人和黯者有多远。 他不停地回头张望,因此他不一开始没有看到前面出现的东西。当他看见时,他困惑地呆住了。眼前一个巨大的物体向两边延展开去看不到尽头,比它前面的多数树木都要高,上面还不时地突出一些更高的尖顶。光秃秃的藤蔓层层迭迭爬满了它的表面。一座悬崖!藤蔓可以轻易地爬上它,对马匹来说却是决不可能的事。当他们骑得更近时,他突然看到了一座塔。这很明显是一座塔,而不是什么乱石堆,因为它有一个奇怪的、尖尖的圆屋顶。“一座城市!”他惊呼。那座悬崖是城墙,上面的尖顶是守卫塔。他吃惊地张大了嘴,这座城市至少有拜尔隆的十倍,不,五十倍那么大。 马特点头。“是一座城市,”他同意道,“但是在这样的森林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座城市?”“而且还没有任何居民,”珀林说道,他们转头看着他,他指着城墙,“如果有人,怎么会任由这些藤蔓长成这个样子?你们也知道这些植物会把城墙弄垮的,你看看它已经成什么样子了。”岚仔细看了看,这时他才看清,正如珀林说的,几乎每一寸城墙下都堆满掉落的石块,没有一座守卫塔是一样高的。 “不知道这是什么城市,”伊文娜沉思着,“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爸爸的地图上没有这个地方。”“这里曾经被称为阿理侯(Niniya:见名词解释),”茉莱娜回答道,“半兽人战争期间,这个城市曾经跟曼瑟兰结盟。”她看着那魁伟的城墙,迷失在自己的遐思中,忘记了身边所有人,包括旁边用手抓着她手臂支撑着她的奈娜依,“后来,阿理侯死了,它被改称为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马特问道。“到了。”兰恩说道,在一个城门前勒停曼达。看得出来,繁盛时这个门可以让五十个人并肩通过。可是现在这个门只剩下缠绕着藤蔓的守卫塔,城门早已消失。“我们进城。”半兽人的号角在远处哀嚎,兰恩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已经低低地压在西边树梢上的太阳。“他们已经发现那些痕迹是假的了。来吧,天黑之前必须找到地方过夜。”“什么名字?”马特再问一次。茉莱娜一边走进城市,一边回答:“Shadar Logoth,”她说,“它被改称为Shadar Logoth。”<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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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阴影陷阱



兰恩带领众人走进城中,破碎不堪的铺路石板在马蹄之下“嘎扎”作响。在岚看来,整座城市都已经被毁,而且,正如柏林所说,荒无人烟,连鸽子都没有。地上的石板之间、墙壁的缝隙里,尽是枯老的杂草。多数建筑的屋顶已经坍塌,倒下的墙壁把砖头四散在街上。高塔齐腰折断,留下突兀的尖齿。还有,那一座座斜坡上长着几棵歪扭树木的凹凸不平的小石山,很可能是某座宫殿或者整个街区倒塌后留下的废墟。然而,仍旧屹立的一切已经足够让岚屏息赞叹。拜尔隆最大的房屋放在这里随便一处,都能轻而易举地被它旁边建筑的影子覆盖。不论他往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浅色大理石砌成的圆顶宫殿。这里似乎每一座建筑都有至少一个圆屋顶,有一些甚至有四、五个,而且每个的形状都不一样。一条条长达一百多步、两边伴着石柱的走道通往冲天的高塔。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座铜制喷泉,或者一个顶着雪花石膏尖顶的纪念碑,或者一个带着基座的雕像。虽然喷泉已然干枯,尖顶已然折断,雕像已然破碎,仍令他啧啧称奇。 我还以为拜尔隆算一座城市!见鬼,索姆一定躲在袖子后笑了个半死。茉莱娜和兰恩一定也是的。眼前的一切使他目不暇接,以至于兰恩忽然在一座雪白的石砌建筑前停下时,他被吓了一跳。这座屋子至少是拜尔隆牡鹿与雄狮的两倍大,很难分辨它在这座城市繁盛时的用途,或许也是一座旅店吧。二楼以上只剩下架子,透过空空的窗洞可以看到午后的天空,至于窗户本身,玻璃跟木头都早就没有了。不过,地面这一层看起来还算完好。 茉莱娜双手仍然扶着前鞍,把这座屋子仔细打量了一阵才点点头:“这里可以。”兰恩跳下马,伸手扶着艾塞达依的手臂带她下马。“把马匹牵进来,”他命令道,“在屋后找个房间当马厩。动手呀,你们这些乡下小子,这儿可不是你们村里的草地。”他扶着艾塞达依走进屋里。奈娜依连忙爬下马,手里提着她的药草袋跟着他们。伊文娜紧随其后。她们的马也被留在原地。 “‘把马匹牵进来,’”索姆不服气地学着兰恩的话,吹吹胡子,慢腾腾地从马背上爬下来,握拳敲打僵硬的背部,然后长叹一声拿起阿蒂尓的缰绳,“怎么?”他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岚和他的两个朋友。他们赶忙下马,拉起其他马匹的缰绳。屋子的大门现在只剩门框了,宽阔得足够让两匹马同时通过。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房间,跟这座建筑本身一样宽,地面铺了瓷砖,落满灰尘。整个房间空荡荡,只有墙壁上挂了一些破烂幔帐,已经褪成暗棕色,看上去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灰烬。兰恩在最靠近屋门的一个角落里用自己和茉莱娜的斗篷垫了一个地方,扶她坐下。奈娜依和伊文娜跪坐在艾塞达依身边。伊文娜帮忙张开药草袋口,奈娜依一边低声抱怨着地上太脏,一边在袋里翻找东西。“我可能比不上她厉害,我承认,”岚牵着贝拉和云跟在索姆身后走进来时,奈娜依正在对守护者说:“但是我会帮助任何需要我的人,不管我是否喜欢这个人。” “我无意责怪你,贤者。我只不过是说,小心用药。”她拿眼角瞄了他一眼:“事实是,她需要我的药草,你也是。”她的语气起初只是少许尖酸,越说越辛辣起来,“事实是,就算有什么唯一之力,她也只有这么点能耐,而且已经快耗尽力气了。事实是,你的剑法现在也帮不了她,七塔之王,而我的药草却可以。”茉莱娜伸手按住兰恩的手臂:“放松点,兰恩。她没有恶意。她只是不知道而已。”守护者嘲弄地冷哼一声。奈娜依停止翻找,皱起眉头看着他。但当她说话时,却是对着茉莱娜:“我不知道的事情可真多。这次又是什么?”“其一,”茉莱娜回答,“我真正需要的只是小息一会儿。其二,我同意你的意见,你的医术和知识比我想像中的有用。现在,如果你有一些能帮助我好好地睡上一个小时,醒了以后不会头昏眼花的——”“一杯热茶,加少许狐尾草、马里心、还有——”后面的对话岚听不见了,因为他跟着索姆走进了屋后的另一个房间。这里跟前面那个房间一样,大而空,地面厚厚的一层尘土显示他们之前没有任何人、甚至鸟兽来过。岚给贝拉和云卸鞍,索姆照料阿蒂尓和他的阉马,珀林负责曼达和他自己的坐骑。只有马特例外,他刚走到房间中央就丢下手里的缰绳,往另一端的两个门跑去。“是巷子,”他从第一个门外缩回头来宣布道。其实大家从房间里也可以看得到那是巷子。第二个门看起来像是墙上的一个黑色矩形,马特慢慢地走进去,转眼就快步退出来,用力拍掉头上粘的蜘蛛网。“里面没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那个巷子。“你不打算给你的马卸鞍吗?”珀林问道,他已经安置好自己的马,正在把曼达的马鞍卸下。那匹眼神凶恶的牡马虽然瞪着珀林,却奇怪地很顺从,让他拿走马鞍。“没人会帮你做哦。”马特最后看了巷子一眼,叹叹气走向自己的坐骑。岚把贝拉的马鞍放到地上后,发现马特的表情很阴郁,眼神遥看着千里之外,机械地做着卸鞍的动作。 “你没事吧,马特?”岚看着马特从马背上提起马鞍,站着,拿着它发楞,便问道,“马特?马特!”马特吓了一跳,几乎丢掉手里的马鞍:“什么?噢,我……我只是在想事。”“想事?”珀林问道,一边把曼达的马笼头换成辔头,“你根本是在梦游么。”马特愁眉苦脸:“我只是在想……在山坡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喊的那些话……”包括岚在内,每个人都转头看着他,他不安地挪着脚步,“啊,你们也听到茉莱娜说的了。就好像是某个死人在用我的口说话一样。我讨厌这样。”珀林吃吃笑了,马特的眉却锁得更深。 “她说那是艾伊门的战斗口号,对吧?也许你是艾伊门的转世。以前你总是抱怨艾蒙村的生活怎么怎么沉闷,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种事,这种某位君王或者英雄转生的事。”“不要说这些话!”索姆倒吸了一口气,大家都把视线转向他,“这种话很危险,而且很蠢。死者确实可以重生,或者占据一具活人的身体,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他再深吸一口气平静自己,继续说道:“她说的是‘古老的血统’,不是死者。我听说过这种事,它确实发生过的。我只是听说,却从没有想过真的会……这是你的根,孩子,是一条连接你、你的父亲、你的祖父、直到曼瑟兰的先辈、甚至更古老的祖辈的血脉。你现在知道你的家族有多么古老了,你应该放松地接受它,并为此高兴。许多人仅仅知道自己有个父亲。”有些人甚至连这一点都不能确定,岚苦涩地想,也许贤者说的是对的,光明啊,我希望她说的是对的。马特点头答应吟游诗人:“我想,我应该这样。只是……你觉得这跟我们现在遭遇的这些事有关系吗?那些半兽人和……所有的事?我是说……啊,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认为你应该忘记这个问题,专心思考怎样活着逃脱。”索姆从斗篷里变出他的长烟斗,“我还认为,我得去吸口烟了。”他朝他们挥了挥烟斗,往前面的房间走去。 “我们三个人同舟共济,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岚告诉马特。马特使劲甩甩头振作起来,大笑一声:“对呀。好了,说到同舟共济,我们已经安置好马匹了,不如一起去参观参观吧。去游览一座真正的城市,没有拥挤的人群跟咱们推推搡搡,没有狂妄自大的家伙。离天黑还有大约一、两个小时呢。”“你该不是把半兽人也忘了吧?”珀林说道。马特嘲弄地摇摇头:“兰恩说过,它们不会到这里来的,记得吗?你得认真听别人说话。” “我当然记得,”珀林回答,“而且我也有认真听。这座城市——阿理侯?——曾经是曼瑟兰的盟友。看?我有听的。”“阿理侯在半兽人战争期间必定是一座最了不起的城市,”岚支持道,“连半兽人都不敢进来。茉莱娜说过曼瑟兰是——她怎么说的?——是暗黑魔神的肉中刺,但是那些怪物却敢闯进双河。”珀林举起双手:“拜托,不要提起夜之牧者行不行?”“你们怎么说?”马特笑道,“走吧。”“我们得先问过茉莱娜。”珀林回答。 马特摊开双手:“问她?你以为她会答应让我们跑到她视线以外啊?或者问奈娜依如何?见鬼,珀林,你离家时怎么没先去问问鲁罕夫人?”珀林不情愿地点头答应了,马特朝岚咧嘴笑道:“你又如何?一座真正的城市哦?还有宫殿呢!”他狡黠一笑,“而且没有爱瞪眼睛的白斗篷。”岚白了他一眼,不过,他也没犹豫多久,那些像吟游诗人故事里的宫殿一般的建筑在向他招手:“好吧。”他们三个踮着脚尖从小巷子里离开了,沿着巷子走到了另一边的街上。他们快步疾走,来到离开那座白石屋一个街区远的地方,马特突然欢快地跳起舞来。“自由了。”他大笑道,“自由!”他慢下脚步,转着圈,看着眼前的一切,笑个不停。残破的建筑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参差不齐的悠长影子,渐落的太阳为毁灭的城市披上一层金纱。“你梦见过这样的地方吗?梦见过吗?”珀林也开心地笑了。但是岚觉得有点不自在,他抖抖肩膀,这个地方跟他第一个恶梦里的城市并不相同,却都有一种……“如果我们想参观,”他说道,“那最好还是继续走吧。天快黑了。” 马特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精力充沛地拉着两个伙伴到处看。他们爬过那些铺满灰尘的喷泉,个个都有一个大得足以装下艾蒙村所有人的水池。他们又随意地在建筑物中里里外外穿来穿去,座座比前一座更高大。有些他们看得出它的用途,比如,宫殿很明显就是宫殿;有些却猜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比如,那座巨大建筑顶着一个小山似的白色圆屋顶,里面只有一个大得吓人的房间,究竟有什么用?还有,那个用围墙围起来,没有屋顶的建筑,里面宽敞得足够把艾蒙村放进去,四周围着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石头长凳,又是个什么地方?马特渐渐变得不耐烦了,眼前只有尘土、碎石,又或者墙上一碰就碎的褪色烂布。他们曾经在一个墙壁旁看到一些叠在一起的木头椅子,珀林想拿起一张,结果全部都垮成碎片了。 至于那些宫殿,它们的房间巨大却空落,有一些房间大得装下酒泉旅店还绰绰有余。岚不停地想,到底要多少人才能把这些房间填满?比如,那个圆屋顶可以覆盖住所有的双河人,而那个有许多石头长凳的地方……他几乎觉得自己看见这座城市的人们站在那些建筑的影子里,不满地看着他们三个不速之客,抱怨他们打扰了自己的休息。虽然这些建筑雄伟奢华,马特也累了,他终于想起自己前一晚才睡了一个小时。三个人都开始想起这件事了。他们呵欠连天,找了一座门廊前立着一排排石柱子的高大房屋,在屋前的石阶上坐下,讨论接下来怎么办。“回去吧,”岚说道,“睡一觉。”还没说完,他又开始连打呵欠,用手背掩着口,好容易才接着说:“我现在只想睡觉。”“你天天都可以睡觉。”马特决意不回,“可现在看看我们周围,是一座毁灭的城市啊,有宝藏的。”“宝藏?”珀林的下巴“咔咔”响,“这儿哪有什么宝藏啊。只有灰尘。”岚以手护眼看了看太阳,它像个坐在屋顶上的红色皮球。“天色晚了,马特,很快就要黑下来了。”“也许会有宝藏的,”马特还是坚持,“不论如何,我想爬上其中一座塔看看。你们看那边,那里有一座完整无损的呢。我打赌爬上去以后可以看得见方圆几里的景色。怎么说?”“那些塔已经摇摇欲坠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岚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抓住剑柄转过身去。两个伙伴的反应一样迅速。一个男人,站在石阶上面那些石柱之间的阴影里。他迈前半步,伸手挡住眼睛,又退了回去。“失礼了,”他口齿流利,“我在里面的黑暗中呆了太久,眼睛不适应光亮。”“您是谁?”岚虽然已经在拜尔隆见过许多不同的人,仍然觉得这个男人的口音有点怪异,有些词语的发音很不自然,他几乎听不明白。“您在这里干什么?我们以为这里应该是一座空城。”“我是魔得。”他停下来等着,好像以为他们会认得这个名字。当他明白到三个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后,他低声自语了几句,才继续说道:“我也要问你们同样的问题。阿理侯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迹了。很久,很久。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三个在街上闲逛的年轻人。”“我们要去卡安琅,”岚说道,“在这里找个过夜的地方。”“卡-安-琅-,”魔得缓缓重复,像在细细品味这个名字,然后,他摇摇头,“你刚才说,过夜?那么跟我一起如何?”“您还没说您在这里干什么呢。”珀林问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当然是一个寻宝者。”“您找到宝藏了吗?”马特兴奋地追问。岚觉得魔得好像笑了,只是在阴影之中看不太清楚。“找到了,”男人说道,“收获比我预料之中要丰富,丰富得多,多得我都带不走了,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三个强壮健康的年轻人。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搬运这些宝藏,把我能够带走的部分搬到我的马匹那里,那么你们可以分享剩下的部分。反正等我下次回来,它们肯定也已经被其他的寻宝者拿走了。” “你们看,我没说错吧,这样的地方肯定有宝藏,”马特欢呼着往石阶上跑去,“我们帮您搬。带我们去吧。”他跟着魔得走进石柱的阴影中。岚看看珀林:“我们不能让他一个人去。”珀林看了看下沉中的太阳,点头同意。他们俩警惕地走上石阶,珀林边走边松开挂着宽刃斧的腰带环结,岚的手握紧了剑柄。但是马特和魔得只是站在石柱之间等着他们,魔得两手交叉在胸前,马特焦急地朝里面张望。 “来吧,”魔得说道,“我带你们到宝藏那里去。”他朝里面滑去,马特紧紧跟着。其他两人没法子只好也走了进去。里面的门廊很阴暗,不过,魔得刚走进去就转了个弯,带着三人走上了一个狭窄而且旋转向下的楼梯,越走越深,越走越黑,到后来根本伸手不见五指,完全靠摸索前进。岚一手扶着墙,每走一步都先伸脚探探前面是否还有台阶。就连马特,说话的语气也开始显得心神不定:“这里真是黑得离谱。” “是呀,是呀,”魔得回答,黑暗对他似乎毫无影响,“下面会有光的。来。”确实,当旋转楼梯突然中止后,他们到了一个走廊,两边墙壁的铁烛台上零散地插着火炬,冒着烟,发出黯淡的光芒。摇摆的火影之中岚头一次能看清魔得,他却毫不停留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一边招手叫他们跟上。岚隐约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却弄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魔得长得圆圆胖胖,有点脂肪过剩,眼睑下垂的样子令人觉得他总是在隐瞒什么事情或者盯着什么东西在看。虽然个子矮,几乎秃顶,他走路的姿势却好像高人一等。他的衣服跟岚所见过的也很不一样。紧身的黑色裤子、柔软的红色长靴顶部翻边几乎折到脚踝。身上穿的红色长马甲镶嵌着粗宽的金边,套着一件雪白的衬衣,袖子十分宽大几乎拖到他的膝盖了。这种打扮完全不像一个在古城废墟里寻宝的人。但是,这也不是使他显得怪异的地方。走廊尽头是一个墙上铺了瓷片的房间,里面的情景使岚完全忘记魔得的怪异之处了,他跟他的朋友一样目瞪口呆。这里,也只是靠少许几个火把照明,冒出的烟熏黑了屋顶,给每个人投下多个影子。地上,竟然是成千上万的宝石黄金、硬币珠宝、金银酒杯餐具,还有许多嵌满宝石的利剑和匕首,全都胡乱地堆在一起,像一座座齐腰高的小山。火光被反射了无数次,令人眼花缭乱。马特欢呼一声跑上前去,在一堆宝物前跪倒下来。“大麻袋,”他激动得换不过气来,开始伸手在宝物堆里挖掘,“我们需要大麻袋,不然装不下呀。”“我们不可能全部带走的。”岚说道,无助地环顾四周,艾蒙村一整年从商人手里赚到的金子加起来也不到这里随便一堆宝物价值的千分之一,“现在不可能,天快要全黑了。”珀林从武器堆里拔出一把双刃斧,随手把缠在上面的金链子解开。黑亮的斧柄上嵌满了闪烁的珠宝,双刃上描着蔓叶金纹。“那就明天吧,”他掂量着手里的斧子,咧嘴笑道,“茉莱娜和兰恩看到这个后就会明白的。” “还有其他人?”魔得问道。刚才岚三人忘情地从他身边冲进藏宝间,他现在才跟上来,“还有谁?”马特一边忙着在面前的宝物堆里挖,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茉莱娜和兰恩、奈娜依、伊文娜、还有索姆。索姆是个吟游诗人。我们打算去塔瓦隆。”岚闻言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魔得更是一言不发。岚不由得回头看了看他。狂怒和恐惧扭曲了魔得的脸,他龇着牙齿吼道:“塔瓦隆!”他捏紧拳头朝他们挥舞,“塔瓦隆!你们刚才明明是说打算去那个……那个卡安琅的!你们说谎!”“如果您还想让我们帮忙,”珀林语带安抚对魔得说道,“我们明天再来帮您。”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斧头放回原处,“如果您还希望我们帮忙的话。”“不是这个问题。而是……”魔得喘着粗气摇着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把你们想要的拿走好了。除了……除了……”突然,岚找出这个男人令他疑惑的怪异之处了。走廊以及藏宝间的墙上那些分散的火把给他们每个人的脚边都投下一圈影子,只有……他脱口而出:“您没有影子。”随即为自己竟然这么大声说出来而震惊。“咔啦”一声,马特手里的高脚杯掉到了地上。魔得点点头,这一刻他那鼓鼓的眼睛才完全睁大,圆胖的脸忽然变得萎缩饥渴。“好,”他挺直了腰,似乎变高了些,“我决定了。”突然,不是似乎,而是确实地,魔得像一个气球般膨胀起来,身体完全没有了人形,头部压在天花板上,肩膀顶着墙壁,把半边房间完全填充,堵住了出路。他的脸胀成圆球,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向他们伸出的手掌巨大得可以轻易捏碎成人头骨。岚大叫一声向后狂退,双脚却被一条金链缠住,重重摔倒在地,顿时头晕眼花,几乎窒息。他大口喘着气,慌乱地摸索着自己的宝剑,但是斗篷却包住了剑柄。伙伴们的惊叫充斥着房间,伴随着金银宝物满地乱滚的“咔啦”杂声。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冲击着岚的耳膜。岚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好不容易终于喘过气来,把剑抽出,小心翼翼地爬起身,心想究竟是哪个伙伴发出了那声惨叫。珀林在房间的另一边,回过头圆睁双眼看着他这边,双手握着斧头停在半空,双膝微蹲,姿势像准备砍树。马特从一堆宝物后面探出头来,手里抓着一把从宝物堆里抓出来的匕首。火把在房间里投下恍惚的影子,突然,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有东西动了,三个人都惊跳起来。是魔得,他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竭力把自己挤到最深的角落里。“他耍花招,”马特喘着粗气,“刚才那是错觉。”魔得仰起头大声哀嚎,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而落。“你们全都得死!”他喊道,“全都得死!”说完他跳起来,冲过房间。岚惊讶得张大了嘴,几乎连手里的宝剑也丢了。魔得在他的眼前跳入空气中,伸展开来,越变越薄,像轻烟一般飘动着,最后变成像手指一般细的薄片,钻进墙壁的砖缝消失了,留下最后的嚎叫声在房间里回荡着久久不散:“你们全都得死!”“我们快逃吧。”珀林虚弱地说道,手里紧紧握着宽刃斧柄,头拼命转动着想一次把所有方向都看在眼里,脚下踩着四散的宝物。“但这些宝物,”马特不同意,“我们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我不想要他的任何东西,”珀林回答,继续东张西望,提高声音对着墙壁大喊,“这是你的宝藏,你听到没有?我们什么都不拿!”岚生气地瞪着马特:“你想要他追着我们不放吗?还是说,你想呆在这里一边装袋,一边等他带十只同类回来?”马特看着他们,手指指着地上的那些金银珠宝,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岚和珀林就一边一个抓起他的两只手臂,夹起他往外跑。马特挣扎着,口里大声喊着“宝物啊,宝物啊”。他们跑到走廊还不到十步,那本来已经昏暗的灯光开始消失,藏宝间的火把已经熄灭。马特住了口,三个人加快了脚步。房间外的第一个火把灭了 ,紧接着是下一个。当他们跑到旋转楼梯时,已经用不着拉扯马特了,三个人都在跑,身后的黑暗追逐着他们。虽然楼梯上面一片漆黑,他们也只是犹豫了一瞬,就往上爬去,一边竭力大声喊叫。不论上面有什么怪物在等待,他们都希望喊声能把它们吓走,也希望借喊声提醒自己仍然活着。他们冲出地面的门廊,一个个滑倒在落满尘的大理石地面上,又跌跌撞撞地冲过那些石柱,几乎滚下屋前的石阶,在街上摔成一堆。岚最先爬起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宝剑,心慌意乱地看看四周。屋顶上还露出半个太阳,阴影在地上伸展着像漆黑的双手,在仅剩的阳光中显得更加黑暗,几乎填满了街道。他打了个冷战,这些阴影就像是魔得朝他们伸出的双手。“总算逃出来了。”马特从最底下爬起来,强作镇定拍打身上的衣服,“而且,至少我——”“是吗?”珀林说道。这次,岚清楚知道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他的颈后汗毛直竖。有东西在石柱之间的黑暗里看着他们。他猛然转身盯着那座屋子,感觉到那里有眼睛注视着他。他下意识地握紧剑柄。那些眼睛似乎无处不在。其他两人也警惕地四处张望,他们一定也感觉到了。“我们留在街道中间,”他沙哑着声音,三人交换着目光,眼里流露着恐惧。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道,“我们留在街道中间,尽量避开那些影子,尽量快走。”“走得非常快。”马特急切地赞同。那些注视者紧跟着他们。又或者说,其实是有无数的注视者,无数的眼睛,从每一座建筑里看着他们。无论怎么看,岚也看不到有任何移动的东西,只能感觉到那些眼睛。是渴望的眼睛?是饥饿的眼睛?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只知道,有成千上万的眼睛,又或者是,有一些眼睛一直在跟踪他们。每到阳光仍能触及之处,他们就会稍微慢下来,眯着眼看着前面那总不消失的黑影。他们一点儿也不想靠近任何影子,本能告诉他们那里有某些东西在等待他们。每当影子横亘在街道上挡在他们去路时,他们都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些东西的意图。他们大声呼喊着跑过这些黑暗的障碍,岚几乎觉得自己听到冷冷的“沙沙”笑声……终于,在暮色完全消退之前,那座白石屋总算出现在眼前,感觉他们好像已经离开它好几天那么久了。那些注视者的眼睛突然全部撤退了,在一眨眼之间它们消失的无影无踪。岚一言不发开始小跑,伙伴们紧跟着他,最后他们拔腿狂奔,一冲进白石屋的大门,立刻崩溃在地,大口喘气。瓷砖地面上生了一簇小小的营火,轻烟袅袅上升,从屋顶的一个洞口飘出屋外。这使岚想起了魔得,浑身不安。除了兰恩,大家都在屋里围着营火,各人对他们三人回来的反应完全不同。伊文娜本来正在火上暖手,被冲进来的三人吓了一跳,双手捂着胸口,等她看清楚来人后,她像放下心头大石一般松了一口气。索姆的长烟管没有离口,边吸变嘀咕了几句岚听不清楚的话,不过隐约好像有“笨蛋”这个词,然后吟游诗人就低头继续用树枝整理营火。“你们三个满脑袋羊毛自作聪明的家伙!”贤者劈头就骂,全身散发着怒气,双眼冒着火,脸颊胀得通红,“光明在上,你们为什么那样跑掉?你们没有事吧?难道你们没有脑子的吗?兰恩现在正到处找你们,等他回来如果不狠狠教训你们一顿就算你们走运。”艾塞达依的脸上沉静如水,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当她看到他们三个时,原本用力捏着裙子连指节都发白的双手松开了。奈娜依给她的药草似乎起了作用,因为她站了起来:“你们所做的事真是很不应该,”她说道,声音平淡清澈如水树林中的池塘,“我们迟些在讨论这事。外面肯定有事发生,不然你们不会这样慌张。告诉我。”“你说过这里很安全的,”马特爬起来抱怨道,“你说阿理侯以前是曼瑟兰的盟友,还有,半兽人不会进入这座城市,还有——”茉莱娜突然踏前一步,马特立刻张大着嘴住了口。岚和珀林正要站起来,也顿住了,半弯着腰。“半兽人?你们在城里遇到半兽人?”岚“咕噜”地咽了咽口水:“不是半兽人。”他说道,然后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说起刚才的事来。每个人都从不同的地方开始。马特从发现那些宝藏开始,说得好像是他自己发现似的;珀林则先解释他们三个为什么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跑了出去;岚直接从他认为重要的地方开始说,就是在石柱那里遇到的陌生人。可是他们三个都太过激动了,没有人能把整件事按时间顺序说得清楚,每个人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顾不上先后顺序,也顾不上其他人在说什么。注视者,他们三个都不停地提到了注视者。 虽然他们说得语无伦次,但是大家都开始觉得害怕。伊文娜不安地瞥着那些面街的窗洞。外面,最后的暮色正在消去,屋里的营火显得弱小昏暗。索姆把烟管从口里拿出,歪着头,皱着眉仔细倾听。茉莱娜的眼神显得颇为关心,但也不是很紧张,直到……艾塞达依突然用力抓住岚的手肘,嘶声问道:“魔得!你们肯定没有听错?你们三个得非常非常肯定地回答我:魔得?”他们被艾塞达依的激烈反应吓住了,纷纷低声回答:“是的。”“他有没有碰你们?”她向他们三个人同时问道,“他有没有给你们什么东西,或者,你们有没有为他做过什么?我必须知道。” “没有,”岚回答,“我们三个都没有,没有你说的这些事。”珀林点头表示同意,还补充道:“他只想杀死我们。那还不够吗?他膨胀起来填满了半个房间,叫嚣说我们三个都死定了,然后就消失了。”他边说边做着手势,“像一股烟一般消失了。”伊文娜尖叫了一声。马特焦躁地扭动着:“这里很安全,你说过的。说半兽人不会到这里来。你以为我们会怎么想?”“很明显,你根本就没有想过,”她又恢复了平静,“任何稍微会想事的人都会在一个连半兽人都不敢进入的地方保持警惕。” “典型的马特,”奈娜依宣布道,“总是满脑子这样或者那样的胡思怪想,不知为什么其他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失掉那少得可怜的思考力。”茉莱娜略略点头,双眼仍然注视着岚和他的两个伙伴:“在半兽人战争后期,有一支由半兽人、暗黑之友、迷惧灵和恐怖领主组成的军队驻扎在这片废墟之中,总共有数千之多。结果它们再也没有走出去,巡逻队前来寻找它们,只找到了武器、盔甲和满地鲜血,还有墙上用半兽人语言涂画的语句,在它们最后的时刻呼喊着向暗黑魔神求救。再后来就找不到任何血迹或者墙上的语句了,因为它们已经腐坏。类人和半兽人对此事记忆犹新,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不会进入这里。” “这就是你为我们挑选的藏身之处?”岚难以置信,“我们还不如在外面逃跑好呢。”“如果你们没有到处乱跑,”茉莱娜耐心解释,“就会知道我在这座建筑的周围设了保护罩。迷惧灵几乎看不出这些保护罩,因为它是用来防护另一种潜伏在Shadar Logoth的恶魔的。这种恶魔穿不过保护罩,甚至不敢靠近。这些东西惧怕阳光,在白天都躲藏在地底深处。所以到了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安全离开。”“Shadar Logoth?”伊文娜疑惑地问道,“您不是说这里叫做阿理侯吗?”“曾经叫做阿理侯,”茉莱娜回答,“而且曾经是缔结第二次盟约的十国之一。他们从裂世之战后的第一天就开始反抗暗黑魔神。当索林•艾’托伦•艾’班还是曼瑟兰国王时,阿理侯的国王是跋文•玛雅,号称跋文•铁手。当绝望的暮色笼罩着半兽人战争,当谎言之父眼看就要征服世界之时,一个叫做魔得的男人来到跋文的面前。”“同一个人?”岚惊呼。马特也喊道:“不可能!”茉莱娜瞥了他们一眼,他们马上安静下来。房间里除了艾塞达依的声音,一片寂静。“跋文对魔得言听计从,很快他手中的权力就仅次于国王。魔得的耳语像毒药一般侵蚀跋文,阿理侯开始变得孤僻冷酷。据说当时的人宁愿遭遇半兽人也不愿意跟阿理侯的人打交道。魔得为阿理侯的战士所定的战斗口号是:‘光明的胜利就是一切’。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背弃光明。”“整个故事实在太长,太可怖,而且,就算是塔瓦隆,也只知道一些片断。那时候,索林的儿子卡尔来到阿理侯,试图游说阿理侯重新加入第二次盟约,而跋文,衰老颓败得只剩一副躯壳和眼中疯狂的光芒,坐在王位之上狂笑,魔得则站在他身边微笑着宣布卡尔和随从使者是暗黑之友,下令处死他们。卡尔王子逃出阿理侯的地牢,独自逃过魔得手下那些非自然的刺客,逃到边疆。在那里他遇到了梨荷,她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两人结为夫妇,他们的命运丝线在时轮之模上打成死结,他最后死在她的手里,而她,也在他的坟墓前自刎,阿雷斯•洛理尓就此陷落。曼瑟兰的军队前来为卡尔报仇,却发现阿理侯的城门倒塌,城墙之内已成死域,只留下比死亡更恐怖的恶魔。至于这些事件的详细经过,还有,卡尔王子是如何失去一只手而获得卡尔•独臂的称号,已经无从知晓。阿理侯不是毁于战争,是猜疑和憎恨令一直潜伏在这座城市地底深处的恶魔魔煞达(Niniya:见名词解释)复活,它以此为食,最终导致这座城市的灭亡。至今,魔煞达仍然在这里饥渴地等待着猎物。从此之后,人们再也不提起阿理侯,它被重新命名为Shadar Logoth:一个阴影潜伏的地方,或者更简单地,阴影陷阱。”“只有魔得一个人没有被魔煞达吞噬,他沦为它的奴隶。许多世纪以来,他跟魔煞达一起在这些城墙之内等待下一个猎物。后来也有人见过他。他以礼物诱惑他们,扭曲他们的意志,污染他们的心灵,邪恶不断膨胀侵蚀最后完全控制……或者杀死他们。每当他说服某人跟他走过那些墙壁,走进魔煞达的领域,他就能吞吃对方的灵魂,占据他的身体,这比被杀更加可怕。魔得穿着受害者的身体继续行走在这个世上,继续施行他的邪恶。”“那些宝藏,”茉莱娜停下来后,珀林喃喃说道,“他想让我们帮忙把那些宝藏搬到他的马匹那里,”他快要虚脱,“我打赌他一定会说那些马匹在城外的某处。”岚直打哆嗦。 “但是我们现在没事,不是吗?”马特问道,“他没有给我们任何东西,也没有碰过我们。我们现在在你的保护罩里,很安全,是不是?”“是的,”茉莱娜同意道,“他不能穿过我的保护罩,住在这个地方的任何其他东西也不能。而且,他们都不能见光。等天一亮,我们就可以安全离开。好了,现在你们去睡吧。兰恩回来之前,保护罩会保护我们。”“他已经出去很久了。”奈娜依担心地看着屋外的夜晚,天色已经全黑,漆黑得像沥青一般。“兰恩不会有事,”茉莱娜安慰道,一边在营火旁铺开她的毛毯,“他离开摇篮之日,幼小的手就已经举起宝剑,誓言与暗黑魔神抗争到底。况且,他如果真的有事,我会在他死去的瞬间知道,而且还会知道他的死因。反过来,他也会知道我的死亡。休息吧,奈娜依。我们都会没事的。”但是,当她钻进自己的毛毯时,她却顿了顿,看着屋外的街道,似乎也在疑惑究竟是什么事缠住了守护者。岚的手脚像有千斤沉重,双眼也累得睁不开,可是睡眠却迟迟不来。等他终于睡着,又开始做梦,不断说梦话,乱动乱踢把毯子都弄掉了。然后,他忽然惊醒了,看看四周,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一弯银色残月已经升起,清淡的光芒在黑夜中显得有气无力。虽然不是人人睡觉都会发出声音,但是他知道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伊文娜和他的两个朋友不时地翻身,口里无声地念念有词。索姆如常地打着呼噜,轻柔的呼噜声偶尔被含糊不清的梦话打断。兰恩还没回来。一时之间,他觉得保护罩一点用也没有,外面的黑暗里可能躲藏着任何恶魔。他一边安慰自己不要犯傻,一边往快要熄灭的营火里添木柴。火焰很微弱,一点热气都没有,不过,至少有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那些讨厌的梦境中醒来。梦中他变回了一个小男孩,扛着塔的苍鹭宝剑,背上绑着一个摇篮,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奔跑,背后追赶的人是魔得,大声喊着他只不过想要他的双手,还有一个老男人一直看着他们俩,发疯一般地“咯咯”大笑。他捡回自己的毯子躺下,看着天花板。他很想睡,就算再做一个刚才那样的梦也没关系,但是,他就是睡不着。突然,守护者静静地从屋外小跑进来,茉莱娜立刻就坐了起来,就好像他摇了门铃一般。兰恩张开手掌,三个小物件掉在茉莱娜面前的地上,发出金属响声。是三个血红色的有角骷髅头形状的牌子。 “城里有半兽人,”兰恩说道,“用不着一个小时它们就能到这里了。最糟的是,达斡尔(Niniya:见名词解释)也在。”他开始叫醒其他人。茉莱娜麻利地开始收拾铺盖:“有多少?它们知道我们在这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慌不忙。“我想它们不知道,”兰恩回答,“至少有一百多只,处于极度恐慌之中,稍微刺激就会杀死任何活动的东西,包括它们身边的同伴。类人不得不跟在后面催逼它们——一个拳的半兽人居然有四只类人跟着——就连迷惧灵自己本身,看样子也是恨不得尽快穿过这个城市,离开这里。它们挤在一起,根本不愿意进行搜查,一只只漫不经心的。要我说,要不是它们正好直接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根本不用理会。”说完,他犹豫了一下。“还有其他的?” “我只是想,”兰恩缓缓说道,“是迷惧灵强迫半兽人进入这座城市。那么又是谁在强迫迷惧灵?”每个人醒来后都默不做声地听兰恩说话。听到这个问题,索姆开始低声诅咒,伊文娜虚弱地问道:“是暗黑魔神?”“别说傻话,女孩,”奈娜依一口打断,“暗黑魔神被创世者封印在刹幽古。”“至少现在还是的,”茉莱娜同意道,“不会是他,谎言之父不可能在这里。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离开。”奈娜依眯着眼睛看她:“离开保护罩,在夜里穿过Shadar Logoth?” “又或者留下来对付半兽人,”茉莱娜回答,“要想阻止它们到这里来必须引导唯一之力,为此必须毁掉我设下的保护罩,还会把我们本来想要防护的那些恶魔吸引到这里来,而且,这样做就等于是在那些高塔上点火告诉方圆二十里之内的类人说我们在这里。并不是我选择要离开,而是我们现在就像被猎狗追逼的野兔,是它们迫使我们离开。”“如果城外有更多半兽人呢?”马特问道,“我们又怎么办?”“那就用回我最初的计划,”茉莱娜回答,兰恩看着她,她抬起一只手补充道,“之前我太累了所以没法执行。但是现在我已经得到足够休息,这要多谢贤者。我们朝河边去。到了那里,我们就有河水可以保护我们的前方,我会设一个小小的保护罩阻挡后面的类人和半兽人,直到我们做好竹筏渡河。又或者,如果我们够运气,可能会遇到从萨达亚下来的商船。” 兰恩注意到艾蒙村伙伴们的表情都是一片茫然,就解释道:“半兽人和迷惧灵憎恨深水,半兽人甚至惧怕水,它们都不会游泳。如果水深到腰部,尤其是流动的河水,类人就不敢涉水过河。如果有选择,半兽人就连涉水都不敢。”“这么说,只要我们过了河就安全了。”岚说道。守护者点点头:“如果迷惧灵想强迫半兽人建竹筏,这会跟强迫它们进入Shadar Logoth一样困难。而且如果它们真的想用这个办法渡过阿里尼勒,我看至少有一半的半兽人会逃跑,另外的一半则多数会淹死。”“上马吧,”茉莱娜说道,“我们还没过河呢。”<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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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风中之尘



他们骑上紧张不安的马匹,离开这座白石屋。冰一般寒冷的夜风在屋顶上呼啸而过,拉扯着众人的斗篷像旗帜一般飞舞,推动着空中的薄云穿过银色残月。兰恩轻声命令大家紧靠着他,带头走下街道。马儿们跺着脚拉扯着缰绳,恨不能立刻离开此地。岚警惕地看着经过的每一座建筑,那些黑乎乎的窗洞在夜色里就像一只只没有眼珠的眼眶般阴森,阴影像是会动似的,风中偶尔传来石头倒下的“哗啦”声。至少,那些眼睛已经消失了。可是他刚刚松一口气,马上就想到:为什么它们都消失了?索姆和艾蒙村的伙伴们紧紧簇拥在他的身边,距离近得只需一伸手就能碰到身边的人。伊文娜紧绷着肩膀,随时会放开贝拉让她放蹄飞奔。岚甚至不愿意呼吸,害怕连这么细小的声响都能引来注意。突然,他发现他们跟守护者以及艾塞达依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那两人朦胧的身影至少带前了三十步。“我们落后了,”他低声说道,轻踢云加快脚步。他前面的街道上,地面附近漂浮着一缕银灰色的薄雾。“停下!”茉莱娜厉声命令,语气紧急,声音压抑只够刚好让众人听见。 岚疑惑地勒住缰绳。那片薄雾像是从两边的建筑里冒出来似的,已经完全横穿了他前面的街道,而且还在缓慢地扩展,已经变得跟人的手臂一般粗了。云打着哆嗦直想倒退。伊文娜、索姆和其他人走上前来后,他们的坐骑也不安地甩着脖子反抗缰绳,拒绝走近那条雾带。兰恩和茉莱娜从另一边缓缓靠近。它现在已经长得跟脚一样粗了。两人在这道隔开他们的雾带前站定,艾塞达依仔细地观察它。岚突然感到背上升起一阵寒意,不安地耸耸肩。雾带还会略略发光,随着雾的增长光芒也渐渐增强,亮度比月光稍强。马儿们紧张地踏着步,就连阿蒂尓和曼达都不例外。“这是什么东西?”奈娜依问道。“这就是Shadar Logoth的恶魔,”茉莱娜回答,“魔煞达。它既没有眼睛,也不会思考,在这座城市里就像一条在地下挖洞的蠕虫般毫无目的地四处移动。如果被它碰到,你就会死。”岚和伙伴们立刻松开缰绳任由坐骑连退几步。岚虽然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摆脱艾塞达依的控制,但是跟眼前的恶魔比起来,她就像家一样安全。“那我们怎么过去您那边?”伊文娜问道,“您能杀死……您能清开一条路吗?”茉莱娜短促地苦笑一声:“魔煞达是非常巨大的,女孩,它就跟Shadar Logoth本身那么巨大,集合白塔所有的力量都无法杀死它。如果我要破坏它为你们清出一条通道,所花费的唯一之力会像吹号一般把类人吸引到这里来,同时,魔煞达也会迅速而且源源不断地填补被我打开的伤口,只怕马上就会把我们全都吞没。”岚跟伊文娜对视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茉莱娜叹了口气,回答:“我也不想这样,然而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这东西不会覆盖所有地面,其他街道有可能是安全的。你们看到那颗星星了吗?”她在马鞍上扭过腰,指着一颗低低地挂在东边空中的红色星星,“朝着那颗星走,它会带你们到河边。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要竭尽全力尽快去到河边。但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静,别忘了城里还有半兽人和那四个类人。”“可我们怎么找您啊?”伊文娜问道。“我会找到你们的,”茉莱娜回答,“你们放心,我绝对能找到你们。现在快走吧,这只恶魔完全没有意识,却能嗅出食物的味道。” 果然,那逐渐长大的怪物上开始伸出银灰色的绳状物,飘飘忽忽地摆动着,就像水树林池塘底下那些红虫的触手。岚把目光从面前像树桩一般粗大的雾状怪物移开,抬头再看时,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已经不见了。他舔舔嘴唇,看看身边的伙伴们。他们跟他一样紧张不安,更糟的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等待别人先迈开脚步。黑夜和废墟包围着他们,黯者就在城里的某处,半兽人可能就在下一个街角。那些触手飘得更近了,已经不再摆动,而是直直地朝着他们伸来,朝着猎物伸来。一时之间,他非常想念茉莱娜。人人都在彷徨四顾,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掉转马头,云立刻小跑起来,边跑边反抗着缰绳的束缚想要撒蹄飞奔。大家似乎默认先走的人就是领队,纷纷跟在他的身后。茉莱娜不在了,万一魔得出现,没有人能保护他们。还有半兽人。还有……岚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只要专注于朝着那颗红星、朝着那个目标走就够了。许多街道已经被倒下的石头砖块完全堵死,使他们不得不掉头另找出路,一次这样、两次这样、第三次还是这样。岚的耳边响着伙伴们恐慌而急促的呼吸,他紧咬牙关,压抑自己的呼吸。至少,你该让大家以为你没有在害怕,你做得很好,羊毛脑袋!你会把所有人带到安全地方! 众人转过下一个街角,却见到眼前的街道已经被那雾状怪物完全笼罩。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面闪着满月般明亮光芒的雾墙,像马匹的身体般粗壮。他们一出现,它就立刻向他们飘过来。大家毫不迟疑转身就跑,任由马匹撒开四蹄,无暇顾及马蹄制造的声响。两只半兽人忽然走到了他们前面的街道上,双方相距不到十班(Niniya:见名词解释)。好一会儿,人类和半兽人互相瞪眼睛,说不清哪一方更吃惊。然后,又出现了一对半兽人,再一对,再一对,每一对都碰在前面一对的身上才停下,然后看到他们几个人类,惊讶地呆住,组成一个惊呆的方阵。然而,它们只是呆了片刻,就立刻发出粗嘎的嚎叫,声音在建筑间回荡。紧接着,它们一跃而起,冲上前来。人类如惊鸟般四散。岚的灰马只跨了三步就己经完全加至极速。“这边走!”他大喊一声,却听到从五个方向传来五个声音喊着同样的话。匆忙之间他回头一瞥,只看到伙伴们向四面八方各自逃去,半兽人也散开追赶,一个不漏。自己的身后有三只挥舞着抓捕棍追来,竟然完全跟得上云的速度。他全身直起鸡皮疙瘩,伏下身趴在云的脖子上催促他快跑。粗厚的嚎叫在身后紧追不舍。前面的街道变窄了,屋顶已经坍塌的建筑像醉汉一般向街道这边歪斜。渐渐地,那些空荡荡的窗洞被银色的闪光填满,浓厚的雾状物向外挤出。魔煞达。 岚冒险回头瞥了一眼,那些半兽人仍然跟着,离他五十步左右。在魔煞达发出的光芒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后面原来还跟了一只黯者。它们的样子既像是在逃离黯者,又像是在追赶岚。前面的窗洞里伸出了五、六条触手,转眼之间,增加成十几条,摇晃着,嗅探着空气。云猛甩脖子尖声惊嘶,但是岚狠下心猛踢马肚。云发疯一般地冲上前去。一进入那些触手之间,它们马上笔直地朝他伸来。岚紧紧趴在云的背上,不敢抬头看它们。前方的街道既没有魔煞达也没有半兽人,只有黑暗的阴影,但在此刻阴影变得备受欢迎。如果有一条触手碰到我……光明啊!他更加拼命地催逼云,人和马一跃跳入前方的阴影之中。身边魔煞达的光芒减弱了,他立刻回头查看身后,任由云自发地继续向前狂奔。魔煞达摇摆的触手已经占据了半条街道,半兽人迟疑着不肯前进,但是黯者从前鞍桥里抽出一根鞭子,在半兽人的头上打了一个响鞭,声音如雷般振耳,空气被激出火花。半兽人害怕地蹲着腰,蹒跚着朝岚追过来。类人自己却看着魔煞达的触手犹豫了片刻,才策马前进。那些越来越粗的触手疑惑地摇摆了一会儿,便像毒蛇一般向它们咬去。每只半兽人都至少被两根触手咬住,灰色的光芒开始笼罩它们。它们扬起动物的嘴脸惨叫,但是那薄雾漫过它们的嘴巴钻进去,堵塞了叫声。另有四条大腿般粗的触手缠住了黯者,类人和他的黑马团团打转像跳舞一般,斗篷的兜帽耷拉下来挡住了那苍白无眼的脸。然后,黯者开始惨叫。 它的惨叫似乎没有声音,或许是被半兽人的一片叫声盖过了。然而,一种无声的哀鸣带着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向岚袭来,就像世界上所有的胡蜂带着无尽的恐惧一起钻进了他的耳朵。云也显得狂躁不安,好像他也能听到这种恐怖的声音似的,跑得更加拼命。岚喘着气紧紧伏在马背上,喉咙干渴得沙土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听不到黯者垂死的无声惨叫了,周围突然变得一片死寂,云奔跑的蹄声响得像在大声呼喊一般。他赶紧用力勒住缰绳,在一道残墙前停了下来。这里正好是两条街道的交接处,一座无名的纪念碑立在前面的黑夜中。 他疲惫地坐在马鞍上,竖起耳朵倾听四周动静,却只能听到自己耳膜上血液的鼓动声。冰凉的汗珠挂在他的脸上,夜风吹起他的斗篷,他不禁打起冷战。终于,他直起身来。夜空中,星星在云朵之间闪烁,挂在东方低空的那颗红色星星很容易辨认。不知道其他人还活着吗?他们是逃脱了,还是落在了半兽人手里?伊文娜,光明蒙蔽我的双眼,你为什么不跟着我走?如果他们活着逃脱,就会朝着那颗星星指引的方向而去;万一他们……这座城市这么大,很可能搜寻数天都无法找到任何人,何况城里还有半兽人,还有黯者,还有魔得和魔煞达。他极不情愿地选择了朝河边走去。 他刚刚提起缰绳,前面两街交叉处一颗石头突然“咔啦”一声滚落街上。他顿时定住,连呼吸都停了。此刻的他身处阴影中,离街角只有一步距离。一时之间他心慌意乱,不知是该后退还是前进。身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身前又是什么东西这样发出声音暴露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也不敢把目光从街角移开。黑暗完全笼罩着那个街角,然后,一根棍状黑影伸了出来。抓捕棍!这个词刚刚跳入岚的脑海,他就一踢马肚,苍鹭宝剑滑翔一般飞出剑鞘。伴随着一声无言的呐喊,他杀了过去,使尽全身力气挥剑砍下,却又靠着几乎绝望的挣扎,才勉强把剑收住。马特惊呼一声向后倒去,差点摔下马背,几乎扔掉手中的弓。岚深吸一口气,放低剑尖,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见到其他人了吗?”马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才笨拙地爬回马鞍上。“我……我……只有半兽人啦。”他一手捂着喉咙,舔舔嘴唇,“只有半兽人。你呢?”岚摇头:“他们现在一定正在朝河边去。我们也过去吧。”马特默默地点点头,一手仍然摸着脖子。两人朝红星方向走去。才走了不到一百步,那哭丧一般的半兽人号角声又在他们身后的废墟深处响起,然后,城外也响起号角回应。岚打了个寒战,但他保持着缓慢的步伐,边走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而且尽量避开它们。马特听到号角后条件反射地一扯缰绳似乎想要立刻放马狂奔,可还是忍住了,照着岚的样子做。两个号角都没有再次响起,他们在寂静中走到了一堵爬满藤蔓的城墙前,墙上有一个高大的开口,这里应该就是城门,它如今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守卫塔静静地立在黑夜中。马特在门前犹豫起来,岚轻声劝道:“呆在里面并不比外面安全多少,不是吗?”他一步也没有停留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马特也跟着他走出了Shadar Logoth,边走边紧张地四处张望。岚慢慢地呼了一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我们会平安到达河边的。光明啊,我们一定会的!身后的城墙渐渐被夜色和森林遮挡。岚朝着红星的方向走去,一路竖着耳朵,连最细小的声音也不敢放过。突然,索姆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只是稍稍慢了一点向他们喊道:“快跑,你们两个笨蛋!”身后随即响起追猎者的呼喊声和树丛被踩踏的嘈杂声,半兽人追来了。岚一踢马肚,云立刻向吟游诗人追了上去。万一到了河边找不到茉莱娜怎么办?光明啊,伊文娜!* * *珀林和坐骑躲在阴影里,看着不远处空洞的城门,拇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宽刃斧的斧刃。走出这座废城似乎很容易,可他已经在原地呆了五分钟反覆考量。风吹拂着他蓬乱的卷发,带起他的斗篷,而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把它拉回身边。他知道,马特、甚至艾蒙村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反应迟钝的家伙。原因之一是他的块头大,行动总是小心翼翼——这是因为他比同龄的男孩要壮得多,因此总是担心自己会无意中打烂东西或者伤到人的缘故。其实,他只是比较喜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楚再行动。那种迅速又不仔细的思考方式,已经不止一次使马特掉入滚烫的开水里,而且不知为何,马特的快捷思维总是能把岚、或者他、或者两个一起扯进同样的窘况。 他的喉咙发紧。光明啊,不要想开水那种不吉利的事。他命令自己的思维回到眼前的景况上。仔细思考才是正确的方法。大门前方曾经是某种广场,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喷水池,池中的雕像已经破成碎石,堆在基座上,撒在池子里。大门距离他大约有一百班的距离,两者之间除了夜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护他不被看见。这种情况令他不安,因为他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些躲藏在暗处注视他们的眼睛。 他又考虑了一下不久前听到的号角声。当时他以为有同伴落在了半兽人手里,几乎想转身回去寻找,直到他想起自己就算回去也帮不了忙才作罢。据兰恩所说,共有一百只半兽人和四只黯者,他不可能应付得了这么多。而且,茉莱娜塞达依说过,到河边去会合。他把注意力放回到城门上。虽然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是他作出了决定。他走出躲藏处,走进了一个较浅的影子里。这时,广场的另一边出现了一匹马,而且停了下来,他也立刻停下。虽然他的斧头并不能让他安心多少,他还是执起斧柄。如果那个黑影是黯者……“岚?”一个声音犹豫着轻轻喊道。他长舒一口气:“是我,珀林。伊文娜。”他也压着声音回答,尽管如此,在黑暗中还是显得很响亮。两匹马在喷水池旁碰头。“你还看到其他人了吗?”他们几乎同时问道,又同时摇头。“他们会平安逃脱的,”伊文娜喃喃说道,轻拍着贝拉的脖子,“是不是?”“茉莱娜塞达依和兰恩会照顾他们的,”珀林回答,“只要到了河边,他们就会找到我们所有人。”希望是这样吧。当两人走出城门时,珀林顿时觉得放下心头大石。虽然林子里可能还有半兽人或者黯者,但是他不愿意再想这些可能性。比起半兽人,他更害怕魔得,现在他终于离开了魔得的地盘。头上光秃秃的树枝并不妨碍他寻找那颗红色星星,很快,他们就可以走到河边见到茉莱娜,她就会帮助他们逃离半兽人。他必须这样相信,所以这样相信。树木在风中摇摆,枝叶相碰沙沙作响,一只夜鹰的寂寞鸣叫在夜空中回荡。他和伊文娜自然而然地驱马靠近,互相安慰。此刻的他们真是非常孤立无援。身后某处响起了半兽人的号角,声音短促哀怨,催促着追猎者的脚步。然后,粗哑的半人不人嚎叫在他们身后响起。它们嗅到了人类的气味,叫声变得更加尖利。珀林立刻放松缰绳撒蹄飞奔,同时大喊:“快跑!”伊文娜紧紧跟着他,两人拼命拍马,顾不上发出的声响,顾不上抽打在身上的树枝。两人全凭本能在昏暗的月色中穿过树林,贝拉落后了。珀林回头看到伊文娜用力踢贝拉,用缰绳抽打,却起不了任何作用。从声音判断,那些半兽人正在追近。他不得不收慢脚步以免落下她。 “快点!”他喊道,隐约可以看到半兽人的巨大身影在树木之间跳跃嚎叫,声声嘶吼令人血液凝固。他紧紧握着挂在腰带上的斧头,用力得指节发疼。“快,伊文娜!快啊!”突然,他的坐骑长嘶一声,连人带马往下掉落,他在空中脱离了马鞍,匆忙中挥舞双手调整姿势,头朝下扎入冰冷的水中。他直接冲出了阿里尼勒陡峭的河岸,掉入河里。陡然落入冰水中的冲击震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连喝了好几口河水才挣扎着浮出水面。吸满水的斗篷、外套和装满水的靴子变得十分沉重直往下坠,他大口喘着气,两脚拼命踩水才勉强浮在水面。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好几阵落水声,心想伊文娜也许跟他一样掉了下来。然而他却找不到伊文娜的踪影,只有漆黑的水面反射着月光。“伊文娜?伊文娜!”一支矛正正插入他面前的水中,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又一支飞来插入他的身边。岸上响起粗嘎的争执声,然后半兽人的长矛没再飞过来,但是他也不敢再大声喊叫。水流带着他往下游而去,粗重的嚎叫一路沿岸追赶着他。他褪掉斗篷任由河水把它冲走以减轻重量,然后顽强地往另一边的河岸游去。希望那边没有半兽人。他像在家乡水树林的水池里游泳时一样,双手同时划水,双脚同时踢水,头抬起露出水面。但此刻要保持头部露出水面很不容易,虽然没有斗篷,外套和靴子仍然像他自己的体重一般沉。还有腰间的宽刃斧,拉扯着他很难保持平衡。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把它也丢掉,这相对来说很容易,比脱掉靴子容易多了。但是每次他都会立刻想象自己爬上对岸后发现有一打半兽人正在等他,而他却两手空空的情景,就算只有一只半兽人,有把斧子总比没有好。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想,就算留着斧头爬上对岸,如果那里真的有半兽人,他大概连举起斧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脚像灌了铅一般,每动一次都费力万分。头也很难继续露在水面上了,河水冲进他的鼻子,呛得他直咳嗽。他疲惫地想着,在锻铁场干一天活也没有这么累。然后,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再踢一次,他才明白自己踢到了什么。是土地。这里是河滩。他已经游到了河对岸。他大口吸着气,想站起来,双脚却软得无法站直。他挣扎着爬上岸,摇摇晃晃溅起许多水花。一离开水面,他就把斧头解下来,握着它站在风中颤抖。没有半兽人。也没有伊文娜。岸上只有零零丁丁的几棵树,还他留下的水迹在月光下形成闪光的水带。缓过劲之后,他开始一次一次地呼唤同伴的名字。对岸传来微弱的喊声,虽然隔得很远,他仍能听出那是半兽人的嘶哑嗓音。而他的朋友们却没有回答。风渐渐猛烈起来,呼号声掩盖了半兽人的声音,珀林开始瑟瑟发抖。虽然气温不至于低得使他湿透的衣服结冰,但风吹在身上,就像一把冰刀在刮他的骨肉。他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自己,全身没有一丝暖气,只好独自一人疲劳地爬上岸边,希望找个避风之地。 * * *岚轻拍云的脖子,轻声安抚他。灰马上下摆着脑袋,跺着快碎的步子。那些半兽人似乎被甩掉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它们浓烈的臭味却还遗留在云的鼻孔里。马特搭箭上弓,一边骑一边提防突然袭击,岚和索姆抬头穿过树枝寻找那颗指引方向的红星。本来,如果他们一直朝着它走,那么跟着它是件很容易的事。然而,当时有那么多的半兽人挡住去路,堵住后路,他们只好往旁边逃走,两群半兽人都嚎叫着紧追上来。幸好,虽然半兽人可以跟得上马匹的奔跑速度,但是最多只能坚持一百步左右,所以他们终于把它们和嚎叫声一起甩在后面。然而不辨方向地乱跑一通之后,他们失去了那颗指引星的位置。 “我说,它应该在那边,”马特朝他的右方示意道,“我们最后是往北跑的,也就是说,东边应该是我们的右手边。”“它在那里。”索姆突然指着他们左边说道。穿过纠缠不清的枝桠,那颗红星赫然挂在空中。马特低声嘀咕了几句。岚的眼角似乎瞥到有半兽人从树后静悄悄地跳了出来,手里高举着抓捕棍。他一踢云,灰马立刻向前跳去,同一时间另外两只半兽人也从躲藏的阴影中跳了出来,一根套索刚好扫过岚的后颈,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一支利箭正中其中一只半兽人的眼睛,然后马特转身跟岚一起策马穿过树林飞奔。这次岚注意到他们正好是朝着河边的方向跑去,只是不知道这样究竟是不是就能逃脱。半兽人也加速跟在他们身后,贴近得几乎一伸手就能抓住马匹扬起的尾巴,只要再追近半步,就能挥起抓捕棍把他们扯下马鞍。他紧紧伏在云的脖子上,尽量拉开自己脖子跟那些野兽嘴脸的距离,马特的脸几乎埋在了他坐骑的鬃毛里。不过,岚没有看见索姆。难道那个吟游诗人终于决定,既然那三只半兽人都在追赶岚和马特,那么他还是自己走好一点?突然,索姆的阉马从夜色之中横冲出来,正好就在半兽人的后面。那些怪物只来得及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吟游诗人就已经扬起手向前一甩。寒光闪过。一只半兽人翻倒在地,连滚几步才停下。另一只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向后伸去在后背上乱抓。第三只露出尖利的獠牙嘶吼一声,可是看到两个同伴都倒下后,它转身逃走了。索姆的手又像挥舞鞭子一般晃了一下,它惨叫起来,却负伤继续逃跑,叫声很快就离他们很远了。岚和马特勒停马匹,目瞪口呆地看着吟游诗人。 “那是我最好的小刀,”索姆喃喃说道,却不肯下马去把它们捡回来,“跑掉的那只会把同伴叫来的。我希望那条河离这不远。我希望……”他没有说完希望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开始向前慢跑。岚和马特跟在他身后。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一个低矮的河滩上,森林一直延伸到河里,夜色之中,河水漆黑一片,风吹起的波纹微微反射月光,根本看不见对岸在哪里。虽然岚觉得要用竹筏渡河太不稳当,但是更不愿意呆在这边。有必要的话游泳过去也行。身后远离河岸的某处响起了半兽人的号角声,尖利短促显得很紧急。这是他们离开阿理侯废墟后听到的第一次号角声。岚不禁担心起来,难道它意味着有同伴被抓了?“在这里呆着也不是办法,”索姆说道,“挑个方向吧。上游?下游?”“但是我们不知道茉莱娜和其他人在哪里,”马特反对道,“不管选哪边,都有可能越走离他们越远。”“确实有可能,”索姆“吁”声安慰着自己的阉马,掉头向下游走去,“确实有可能。”岚看看马特,后者耸耸肩膀。于是,两人掉转马头跟在了吟游诗人身后。走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事发生。河岸时高时低,树木时疏时密,夜色、河流、寒风,冷冰冰,黑沉沉,一成不变。也没有半兽人,这是岚最乐意避免的事了。 然后他看到前面有光,开始只是一个光点,走近一些后,可以看到这个光点悬在河面上,好像挂在某棵树上一般。索姆加快了脚步,还开始轻声哼歌。终于他们找到了光点的来源,是一盏挂在一艘大商船桅杆上的灯,就在一片很少树木的河滩边上。这艘船大概有八十尺长,随着水流晃动着,轻轻拉扯着系在树上的缆绳,桅杆在风中“吱呀”作响。那盏灯照亮了甲板,却看不到有船员。“啊,这个,”索姆边说边下马,“不是比艾塞达依的竹筏好多了吗?”他双手叉腰,虽然现在天黑,但是他那自鸣得意的样子显而易见,“看来这艘船不适合运马,不过,考虑到它即将因为我们而面临危险,也许可以说服船长。让我来跟他谈,你们拿好自己的行李以防万一。” 岚也下了马,开始解开绑在马鞍后的行李。“您该不会打算丢下其他人,就这样走了吧?”索姆还没来得及回答,两只半兽人已经嚎叫着挥舞着抓捕棍冲进了这片河滩,后面还跟着四只。马儿们惊嘶着连连后退。远处的嚎叫声预示更多的半兽人正在赶往这里。“上船!”索姆大喊,“快!丢掉那些东西!快跑!”他带头往船上冲去,补丁斗篷和肩上背着的乐器盒子随着他的奔跑“砰砰”乱响。“你们快上船!”他大喊,“你们睡着了吗,笨蛋!是半兽人啊!”岚狠命一扯,把绑着毛毯卷和鞍囊的最后一条皮带扯断,紧跟在吟游诗人身后。他一把将行李扔上船,一跃翻过船舷,刚来得及看清一个蜷缩在甲板上的人刚刚被惊醒正坐起身来,就已经一脚踩在了他身上。这人大声呻吟,岚跌撞了几步,一根带钩的抓捕棍则狠狠地敲在了他刚刚翻过的船舷上。船里的各个方向都响起了喊声,甲板上脚步乱响。抓捕棍旁,一双毛茸茸的手抓住了船舷,一个长着山羊角的脑袋随之冒出。岚还没站稳,仍然蹒跚着抽出苍鹭宝剑砍下。半兽人惨叫一声掉了下去。 船上,船员们大声呼喊着满船跑,有人挥舞斧头砍断了缆绳。船身摇晃着像是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似的。船头上有三个男人在围攻一只半兽人,还有人在船边用矛猛戳着船外的什么东西,弓弦脆响一声接着一声。那个被岚踩了一脚的男人四脚着地从他旁边爬开,他发现岚在看着他,立刻高举双手。“放过我!”他喊道,“你想拿什么就尽管拿吧,把船也拿走也可以,拿走所有东西都行,只要你放过我!”突然有东西狠狠打在岚的背上,把他击倒在甲板上,手里的剑被甩了出去。他张大口挣扎着喘息,伸手去捡剑,但是手根本不停使唤,他像蠕虫一般缓慢地爬上前去。那个求饶的人惊恐却又贪婪地看了看那把剑一眼,然后转身消失在阴影中。岚艰难地回头看去,立刻知道自己的好运到此为止了。一只狼头半兽人站在船舷上,低头看着他,手里的抓捕棍大概就是刚才重重击打在他背上的东西,力道大得已经折断。岚拼命伸出手去,想捡起苍鹭宝剑反抗。然而他的手脚拼命乱动,尽往奇怪的方向去,无法顺利执行他想要的动作。胸口像被铁手狠狠箍着,眼前银星乱晃。他狂乱地想着逃脱的办法。半兽人高高举起手中剩下的半截抓捕棍,如矛头般尖利的断口朝着岚直扎下来。时间在这一刻好像突然慢了下来一般,在岚的眼里这只怪物就像梦境一般虚幻,他眼睁睁看着那粗大的手臂高高举起,似乎已经感觉到那断棍穿过他的身体直插到脊骨,感觉到那被撕裂的痛苦。我的肺快要爆炸了,他模糊地想着,我要死了!光明救我,我要……!半兽人的手紧抓着那根断棍开始向下挥来,岚此刻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大喊一声:“不!” 船身突然倾斜,从阴影中荡出一根帆桁正中半兽人的胸口,随着骨头折断的“嘎扎”声,它被扫出了船外。好一会儿,岚躺在原地喘着气,瞪着眼看那根仍然在他上方荡来荡去的帆桁。这肯定已经耗掉我最后的运气了,他想,以后不可能再有这种好运了。他颤抖着站起来,捡起剑,用兰恩教的方法双手握剑。不过他已经没有机会用剑了,船和岸之间的黑色河水间隔正在迅速增大,半兽人的喊叫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身后的黑夜中。他终于回剑入鞘,颓然坐倒在船舷边。这时,一个矮壮男人身穿长及膝盖的外套大步走到甲板上对他怒目而视。他留着及肩长发,肩膀粗厚,只在下巴上留着胡子显得脸很圆。圆,却毫不温和。帆桁又荡了过来,胡子男人分了分神,伸出宽大的手掌“啪”地抓住了它。 “戈伯!”他吼道,“幸运之神在上!你滚到哪里去了,戈伯?”他说话极快,所有词语一起冲出口来,岚几乎听不明白他的话,“在我的船上,你躲不了的!给我把佛罗然•戈伯带到这里来!”一个船员提着一盏牛眼灯出现了,后面跟着两个船员推着一个窄脸男人站到了灯光下。岚认出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说他可以把整条船都拿走的人,他的眼睛不停地转,闪乎着不敢看矮壮男人。岚心想,那个矮壮男人大概是船长吧。戈伯的额头上有一道瘀伤,可能就是岚上船时踩伤的。“你不是负责维护这根帆桁的吗,戈伯?”船长的语气出奇地平静,但语速还是很快。 戈伯做出非常惊讶的表情:“我有啊。我把它绑得很紧的。我承认我有时候做事比较慢,杜门船长,但是我一定完成工作。”“你也知道自己动作慢吗?但是睡觉可不见你慢啊。该你当班警戒的时候你却睡觉。我们差点都被你一个人害死。”“不,船长,不是我。是他。”戈伯笔直地指向岚,“我正在尽职地守夜,是他突然潜上船,用棍子打我。”他摸了摸额上的瘀伤,疼得一缩,然后怒视着岚,“我跟他打斗来着,但是不一会儿半兽人也来了。他跟那些怪物是一伙的,船长。他是个暗黑之友,跟半兽人一伙的。” “他还跟我的老祖母是一伙呢!”杜门船长咆哮,“难道我上次没有警告过你吗,戈伯?一到白桥镇,你就给我滚下船去!现在,在我把你扔下河之前从我眼前消失。”戈伯转身就逃。杜门站着把两只手掌开开合合互击几下,出神地自语道:“这些半兽人还真的一直在我周围出现。为什么它们就不肯放过我?为什么?”岚回头看看船外,吃惊地发现已经看不到河岸了。两个男人在船尾控制长长地伸出船后的方向舵,另外有六个在船的一边划着船桨,船像一只水虫(Niniya:水生昆虫的通称,比如,水蝎子。)般滑入河中。“船长,”岚说道,“岸上还有我们的朋友。如果您肯回头把他们也接上船,我肯定他们会给您丰厚报酬的。”船长的圆脸猛地转过来看着岚,索姆和马特走过来后,他毫无表情的瞪视把他们两人也包括在内。“船长,”索姆鞠了个躬,开口道,“请允许我——”“你们跟我下去,”杜门船长说道,“待我好好看看你们是什么家伙。来。幸运之神遗弃我了吗,来个人把这根见鬼的帆桁绑起来!”一个船员赶紧冲过来接过帆桁。船长迈着有力的步子带着三人朝船尾走去。 从船尾的一段短小梯子爬下去,是杜门船长的船舱,很整洁,每件摆设都恰到好处。舱室跟船身一样宽,门后有钉子可以挂外套斗篷,一边墙上固定着一张宽阔的床,另一边墙上则是一张看起来很重的桌子。舱室里只有一张结实的高背扶手椅,船长自己坐了上去,示意其他人自己找地方坐。舱室里可以坐的只剩下各种箱子和长椅,马特想坐到床上去,但是床发出了响亮的抗议声,他赶紧放弃。“好了,”所有人坐好后,船长说道,“我的名字是贝乐•杜门,是这艘船——飞浪——的船长和船主。现在,你们是谁,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干什么,还有,就你们带来的麻烦看来,为什么我不应该把你们扔到河里?”岚仍然不太跟得上他的快嘴,等他搞明白船长的最后一句话后,他吃惊地眨眨眼:把我们扔到河里?马特连忙回答:“我们不想为您带来麻烦的。我们正要去卡安琅,然后——” “然后随风流浪,”索姆圆滑地接过话头,“这是吟游诗人旅行的方式,就像风中之尘。我是个吟游诗人,您明白的。我名叫索姆•墨立林。”他抖了抖斗篷令上面五彩的补丁晃动起来好让船长看清楚,“这两个乡下来的笨小子想当我的徒弟,不过,我还没下决心要不要收他们。”岚看了看马特,后者咧嘴笑了。“那很好,”杜门船长淡淡说道,“但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没什么用。幸运之神告诉我,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在前往卡安琅的路上。”“说起来可长篇了,”索姆回答,然后,他如行云流水般编起了故事。 根据索姆的说法,他被一场暴风雪困在拜尔隆附近迷雾山脉上的一个采矿小镇里。在那里,他听到了一个传说:在一座名为阿理侯的湮没城市里,藏有从半兽人战争遗留下来的宝藏。而他曾经救过一个朋友的命,后来那个朋友在伊连去世了,临死前交给他一张地图,却没来得及说它的用途就断了气,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非常巧合的是,这张地图上就标着阿理侯的位置!索姆从来没想过这张地图会令他大发横财,直到听到那个传说。当冰雪消融可以上路后,他带着一些同伴,包括这两个后备学徒,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这座废城。然而,他们发现那些宝藏是属于一个恐怖领主的,而且它已经派了半兽人来把宝物运回刹幽古。到目前为止岚他们遇到过的所有危险——半兽人、迷惧灵、吸魂扎卡、魔得、还有魔煞达——在这个故事中穿插出场。索姆说成只有他自己是这些怪物的袭击对象,又全靠他自己绝佳的机智灵巧才一次次带着众人逃得性命。靠着搏命的勇气——当然,也主要是索姆的勇气——他们逃出了阿理侯,但是半兽人紧追在后,众人在黑夜中失散。最后,索姆和两个后备学徒在几乎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避难所:杜门船长的最受欢迎的飞浪。吟游诗人结束他的故事后,岚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一直都张得大大,赶紧“咔”地合上。他看看马特,他正圆睁双眼呆看着吟游诗人。杜门船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笃笃”地敲着。“这个故事很难以置信。当然,我确实看到了半兽人,我看到了。”“我没有一句虚言,”索姆殷勤地说道,“我发誓。”“你们会否凑巧带着一两件你说的宝物?”索姆遗憾地摊开双手:“唉,我们好不容易带出来的一点点都留在我们的马上了,刚才他们一看到半兽人出现就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我现在只剩下笛子竖琴、几个铜币、还有身上的衣服。但是,请相信我,您不会想要那些宝物的,它们都已经粘染了暗黑魔神的邪恶,还是把它们留给那座废城和半兽人吧。” “这么说,你们没有钱付船费了。没有钱的话,就连我的亲兄弟也不能上我的船,尤其是当他背后追着一群半兽人,像那样跳过我的船舷,破坏我的飞浪时。你们何不游回岸边,好离我远些?”“您就不能找个没有半兽人的岸边把我们放下吗?”马特问道。“谁也别想靠岸。”杜门冷冷说道,打量了他们片刻后伸出手掌按在桌上:“贝乐•杜门是个讲理的人。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把你们扔出船外。好了,我看到你的这个学徒有一把剑。我正好需要一把剑,而且我是个好人,以它做交换,我就让你们乘船到白桥。”索姆刚张开嘴,岚就飞快地回答:“不行!”塔把这把剑给他,不是为了让他卖掉的。他伸手抚摸剑柄上的青铜苍鹭,只要带着这把剑,就好像塔就在他身边一样。 杜门摇摇头:“好吧,你不肯就算了。但是贝乐•杜门不容许顺风船,就算是他的亲妈也不行。”岚很不情愿地掏空了自己的口袋。里面没多少东西,就几个铜币和茉莱娜给的银币。他把这些钱递给船长。过了一会儿,马特叹了口气照做。索姆眼中怒火一闪,但是他立刻就微笑起来,以至于岚不敢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杜门船长熟练地从两个男孩手中捡起那两个厚重的银币,从他的椅子后一个黄铜镶边的箱子里拿出一套小天平和一个晃起来“叮当”响的袋子。他仔细地称量一番后,把那两个银币放进袋子,又从里面取出一些小银币和铜币——多数是铜币——找还给岚和马特。“到白桥镇。”他边说边在一个皮革封面的账本上做记录。“只到白桥镇?这太贵了。”索姆抱怨道。 “还有赔偿对我的飞浪造成的损坏,”船长淡淡回答,把天平和袋子放回箱子,满意地关好,“再加上把半兽人带来,害我在这个布满浅滩的地方连夜开船的少许费用。”“我们的同伴怎么办?”岚问道,“您会把他们也带上吗?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河边了,或者他们很快就会到河边,他们可以看到您桅杆上的灯光。”杜门船长惊讶地挑起眉毛:“小子,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一直呆在原地吧?幸运之神告诉我,现在我们离你们上船的地方至少有三、四里远了。半兽人吓得我的船员们拼尽全力划船——他们深知半兽人的厉害——而且现在是顺流而下。不论如何,今天晚上就算是我的老祖母在岸上吆喝我也不会靠岸的。也许直到白桥镇之前我都不会靠岸了。见到你们之前,我就已经试过被半兽人咬着脚后跟紧追不放的滋味。我受够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试。”索姆饶有兴趣地前倾身体:“您以前遇到过半兽人?是最近的事吗?”杜门眯着眼睛看着索姆,犹豫了片刻。当他开口说话时,语气里只有厌恶:“我去年在萨达亚过冬,老兄。不是我愿意,而是河流提早结冰,又迟迟不融逼的。人们说在马勒墩(Niniya:萨达亚首都)最高的塔上可以眺望灭绝之境,但是我对那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以前也去过马勒墩,那个地方时不时就听说有半兽人攻击农场之类的事件。这个冬天却每天都听说有农场被焚毁,啊,有时候整条村子都遭了殃。它们甚至跑到城墙之外。如果这还不够糟,人们还传说这些事情是暗黑魔神力量恢复的征兆,最后之日快要到来。”他打了个寒战,挠着头,似乎想到这些事令他头皮发痒,“我恨不得立刻回到那些以为半兽人仅仅是传说、我说的事是旅行者大话的地方。”岚没再继续听下去,他看着对面的墙壁,心思飞到了伊文娜和其他人身上。对他来说,独自呆在安全的飞浪上,留下其他人在黑夜中面对危险令他良心不安。船长的舱室忽然变得没有那么舒适了。索姆拉他起来时他被吓了一跳。吟游诗人一边把他和马特推向舱外的梯子,一边回头向杜门船长为乡下人的失礼道歉。岚一语不发爬上了梯子。他们一上到甲板,索姆立刻看看四周,确定不会被别人听到后,他低声发牢骚道:“如果不是你们两个笨蛋迫不及待地交出那些银币,我可以设法靠演奏乐曲和讲故事免费搭船的。” “我不知道,”马特说道,“只觉得他好像真的要把我们扔下河啊。”岚慢慢走到船边,斜靠在船栏上,看着后面裹在夜色中的河水,只有一片黑色,连河岸也无法看到。过了一会儿,索姆走过来,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没有动。“你没有办法的,伙计。况且,他们现在说不定正安全地跟着那个……茉莱娜和兰恩。除了他们俩,你还能想到别的人能更好地保护他们吗?”“我叫她跟着我走的。”岚说道。“你已经尽力了,伙计。没有人能责怪你。”“我告诉她我会照顾她。我本该更加努力才是。”船浆的“吱呀”轻响、桅杆在风中“嘎嘎”摇晃的声音和唱着哀伤的节奏,“我本该更加努力的。”他轻声说道。<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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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聆听风语



晨光爬过阿里尼勒,爬入离河岸不远处奈娜依藏身的凹洞。她坐在洞里,背靠一棵小橡树的树干,呼吸均匀正在熟睡。她的坐骑也睡着了,低着头,叉开四腿,缰绳的一端缠在她的手腕上。当阳光照到马儿的眼皮,他睁开眼睛抬起头,拉扯着缰绳把奈娜依也惊醒了。她看看身边,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等她想起来后,立刻紧张地转头四处看。周围只有树木和她的坐骑,还有她的凹洞里由枯老树叶铺成的垫子。洞的深处昏暗不清,有一段腐木,上面长着一丛丛去年长的蘑菇。 “全赖光明保佑,女人。”她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你居然连一个通宵不睡都办不到,”她解开手腕上的缰绳,按摩着勒出的印痕站起来,“醒来时没有发现自己泡在半兽人的汤锅里真是万幸。”她踩着脚下 “沙沙”作响的枯叶往凹洞的边缘爬去,探出头往外查看。在凹洞与河岸之间只有几棵岑树,树皮干裂,枝桠光秃似乎已经枯死。再过去就是宽阔的蓝绿色河面。岸边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河的对岸点缀着零散的常绿灌木丛、柳树和枞树,加起来比她这边的树木还要少。要是茉莱娜或者其他的年轻人在对岸,那么他们隐藏得很好。当然,他们也不一定已经过了河,从她身处的河岸看来,他们也不一定会尝试过河,也许现在就在这边的上游或者下游,离她十里之内的任何地方。如果,他们能逃过昨晚一劫。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不禁对自己生起气来,滑回洞中。虽然她已经经历过春诞前夜,经历过进入Shadar Logoth之前的战斗,她也没有想过会遇到昨晚那只东西,那只魔煞达,对于昨晚一边担心其他人是否还活着,一边担心自己会否遇到黯者或者半兽人,一边疯狂逃命的情景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当时,她不停地听到半兽人在远处嚎叫呼喊,听到那比寒冷夜风更令她颤抖的半兽人号角,但是除了一开始令众人四散的那次以外,她只在出城以后又遇到了一次半兽人。共有十只左右,好像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出现在她身前大约三十班处,一见到她就怪叫着舞起抓捕棍向她扑来。但是当她掉转马头正要逃跑时,它们又静了下来,扬起动物鼻子嗅着空气。她惊讶得忘记了逃跑,呆呆看着它们转过身去消失在黑夜中。那一次是她最害怕的一次了。“它们认得猎物的气味,”她站在洞里,对自己的马儿说道,“我不是它们的猎物。看来艾塞达依是对的,愿夜之牧者吞噬她。”她决定向河流下游走去。她牵着马匹,走得很慢,边走边警惕地查看周围的森林。虽然昨晚半兽人不抓她,但不等于它们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会放过她。此外,她花更多的注意力观察地面。如果昨晚有人在下游这边走过,她总会找到他们留下的某些痕迹的,如果她骑在马上,就可能错过这些痕迹。也许她还能碰上某个留在这边的伙伴。就算什么都找不到,沿河而下最终也能走到白桥镇,从那里有路往卡安琅去,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一直走到塔瓦隆。前景如此黯淡,几乎令她沮丧。在艾蒙村的时候,她跟那些男孩一样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暗礁渡口对她来说已经算陌生,拜尔隆则足够让她目瞪口呆。是要找到伊文娜和三个男孩的坚定决心一直支持着她,她不容许任何外物动摇自己的决心。为此她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回伊文娜和三个男孩,万一找不到,就要令那个艾塞达依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她时不时就能找到痕迹,有很多,然而多数她都没法看出留下痕迹的人究竟是在搜寻、追赶还是逃跑。有些靴印既可能是人留下的,也可能是半兽人留下的。其他的则是蹄印,有些是山羊蹄,有些是牛蹄,这倒很明显是半兽人的足迹。但是没有一个痕迹能让她清楚地确定是她要找的人留下的。 当风中送来木头燃烧的轻微烟味时,她已经走了将近四里路。烟从下游前方飘来,而且离她不远。她稍稍迟疑了片刻,然后把马儿牵到离开河岸的一丛常绿灌木旁藏起来,把缰绳系在一棵枞树上。烟味可能意味着半兽人,但是只有过去看一看才能知道。至于半兽人生火用来做什么,她尽量不去想它。她蹲着身从一棵树后滑到另一棵树后,心里咒骂着自己的裙子,因为她不得不提着它以免挡路。裙子必竟不是为潜行而制的服装。然后,她听到了马匹的声音,行动更加缓慢谨慎。终于,她小心翼翼地从一棵岑树后面探出头来。眼前是岸边的一片小小空地,守护者正在从他的黑色牡马上下来,艾塞达依则坐在一簇小营火旁的一段木头上,火上是一壶刚刚烧开的水。那匹白色母马在她身后吃着稀少的野草。奈娜依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 “它们都走了,”兰恩沉着脸宣布道,“四只黯者在天亮前两个小时左右往南走了,我只知道这么多,因为它们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但是那些半兽人都消失了,连尸体都没有了。半兽人通常是不会捡走同伴的尸体的,除非它们饿了。”茉莱娜将一把东西撒在沸腾的水中,然后把水壶从火上取下。“人们巴不得它们滚回刹幽古去,被那个地方吞噬。但那只是奢望。” 茶香传到奈娜依的鼻子里。光明啊,千万别让我的肚子在这时候响起来。“至于那些男孩和其他人,没有清晰的迹象。那些痕迹太过混乱,看不出什么来。”躲在树后的奈娜依偷偷笑了,守护者的失败正是她追踪技巧的一个证明。“但是,茉莱娜,另一件事更重要,”兰恩皱着眉,挥手拒绝了艾塞达依递给他的茶,开始在火边来回踱步,一手扶着剑柄,身上的斗篷随着他的走动变换着颜色,“我可以接受在双河遇到半兽人,就算在那里遇到了一百多只。但是在这里?昨天至少有一千只在追赶我们。” “我们还算幸运,留下来搜索Shadar Logoth的只有全部半兽人的一部分。因为迷惧灵肯定怀疑我们躲在那里,然而它们自己本身也害怕进入Shadar Logoth,却又不敢遗漏最小的可能性。暗黑魔神可不是一个仁慈的主人。”“你不要叉开话题,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如果那千来只半兽人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它们没有被派往双河?只有一个答案,它们是在我们渡过暗礁河之后,发现只有一只迷惧灵和一百只半兽人不够用才派出来的。这是怎么办到的?它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如果一千只半兽人能这样迅速又不被察觉地派到离灭绝之境这么远的南方来——先不说又用同样的方式回去——那么要往萨达亚的中心、或者阿勒府(Niniya:边疆国家之一)、石纳尓(Niniya:边疆国家之一)派一万只是否也将轻而易举?边疆一带不出一年就会被毁灭。” “如果我们找不到那三个男孩,不出五年整个世界就会被毁灭,”茉莱娜简单地回答,“我也很担心这个问题,可是我也不知道答案。捷路(Niniya:后文会有说明)已经关闭,从疯狂时代至今没有任何一个艾塞达依可以强大到拥有穿越空间的能力。除非,有遗弃使挣脱了封印——光明保佑,不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此事发生——但是即使是他们也无法穿越空间。不论怎样,我认为就算十三个遗弃使加在一起,也不可能传送得了一千只半兽人。我们还是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其他事都过后再说。”“那些男孩。”这句话并不是提问。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其中一个过了河,活着。另外两个,我只能感觉到下游有微弱的信息传来,但是等我找到那里,它已经褪掉了。在我开始搜寻之前,连结至少已经断开了几个小时。”奈娜依仍然躲在树后,听到这里不由得迷惑地皱起眉头。兰恩停下脚步:“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被南下的类人抓住了?” “也许吧,”茉莱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道,“但是我不认为他们已经死了。我不能,也不敢这么想。你也知道现在形势有多么危急。只要刹幽古还在追猎那些年轻人,我就必须得到他们。就算遭到白塔、甚至艾梅林殿下的反对也不怕。总有那么一些艾塞达依只认准一个解决方法。但是……”她突然放下手里的茶杯坐直了身体,皱起眉头。“如果你太专注于狼,”她喃喃道,“就会被一只老鼠咬伤脚踝。”然后她笔直地朝奈娜依藏身的岑树看过来:“艾’迈拉小姐,如果你愿意,请你出来吧。” 奈娜依慌乱地站起来,匆匆忙忙地拍掉裙子上的枯叶。兰恩在茉莱娜移动目光的瞬间已经跳转身来,在她说完奈娜依的名字之前已经抽剑在手。他特别用力地把剑狠狠推回鞘内,脸上一如既往毫无表情,可是奈娜依觉得他的嘴角似乎透着一丝懊恼。她暗自得意,至少守护者没有发觉她躲在那里。然而得意仅仅持续了片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茉莱娜,朝她走去。她想要冷静,声音却因愤怒而颤抖:“你究竟为伊文娜和那些男孩设了什么陷阱?你究竟打算利用他们来实现什么见不得人的艾塞达依阴谋?” 艾塞达依捡起她的茶杯平静地喝茶。奈娜依还没走近她的身前,兰恩就伸出一条手臂挡住了她。她想把这个障碍推开,却发现守护者的手臂像橡树枝一般难以摇动。她的力气并不小,只是他的肌肉像钢铸一般结实。“要喝茶吗?”茉莱娜问道。“不要,我不要茶,我就算渴死也不会喝你的茶。我不允许你利用任何艾蒙村人来实现你们艾塞达依的肮脏计划。” “你没有多少资格这样说,贤者。”茉莱娜似乎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热茶上,心不在焉地说道,“只需要稍加学习,你自己也是一个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的人。”奈娜依又推了推兰恩的手臂,还是推不动,于是不再理它。“你何不干脆说我是只半兽人算了?” 茉莱娜露出的笑容如此智珠在握,奈娜依真恨不得冲上去揍她。“你以为我会面对一个可以接触真源引导唯一之力的女人——尽管你只是偶尔这么做——而毫无察觉吗?这跟你发现伊文娜身上的潜力是一个道理。你以为我是如何发现你躲在树后的?如果不是我起初被分散了注意力,你一靠近我就能发现你。你当然不是一只半兽人,我会感觉到它们身上暗黑魔神的邪恶。而你,你以为我感觉到的会是什么,奈娜依•艾’迈拉?一位艾蒙村的贤者,一位不知不觉的唯一之力使用者。”兰恩低头看着奈娜依。他的脸并没有变化,但是她觉得他的眼神流露出惊讶和好奇,她讨厌这样。她一直都知道伊文娜很特别,知道她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贤者。他们只不过是在合作让我方寸大乱。“我再也不要听你说这些废话。你——”“你必须听,”茉莱娜坚决地说道,“在艾蒙村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起了疑心。人们告诉我,贤者因为没能准确预告严酷的冬天和迟来的春天而十分难过。他们告诉我,她以前预报天气和预测收获情况有多么准确。他们告诉我,她的医术多么高明,有时甚至能治好一些本该无法挽救的伤患,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不会残废,不会有后遗症。我听到的唯一一些对你不利的话语只有少数人认为你当贤者太过年轻,而这些话更增加了我的怀疑。如此年轻,却如此能干。”“那是因为芭兰夫人教导有方。”她想迎上兰恩的目光,但他的眼神仍然令她不自在,于是她转而瞪着艾塞达依身后的河流。那些村民竟敢在一个外人面前瞎扯!“是谁说我太年轻了?”她质问。茉莱娜笑了,不理会她企图叉开话题的提问,继续道:“跟某些自称可以聆听风语的女人不同,你有时候确实可以聆听风语。噢,当然了,其实那跟风完全没有关系,而是跟空气和水有关。这些能力是你与生俱来的,你不需要学习就会使用,就跟伊文娜一样。只不过你已经学会如何操控它,而她还没有。见到你不用两分钟,我就已经知道是你。还记得我当时突然问你是不是贤者吗?你以为那是为什么?要知道,当时你外表上跟其他那些为节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而我,虽然听说贤者很年轻,也以为她的年纪至少会比你大一倍。” 奈娜依当然记得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记得太清楚了。这个女人,比女事会的任何会员都要沉稳,身上的裙子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件都要美丽。她喊她作“孩子”,然后突然惊讶地眨眨眼,无缘无故地问道……她舔舔发干的嘴唇。兰恩和茉莱娜都看着她,守护者的脸如磐石般毫无表情,艾塞达依则同情而专注。奈娜依摇着头:“不!不,这不可能。如果是那样我会知道。这不过是你的诡计,我不会上当的。”“你当然不会知道,”茉莱娜语带安抚,“你怎么可能想得到?你长这么大,所听说的都是聆听风语。而且无论如何,如果你承认——即使只是在你内心深处——自己跟唯一之力有任何关系,就相当于向艾蒙村宣布你是一个暗黑之友,或者是一个令人害怕的艾塞达依。”茉莱娜的脸上露出了想起趣事的笑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我不想再听你的谎言。”她喊道。但是艾塞达依只当没听见。 “大约八到十年前——各人发生的年纪略有不同,但总是在小时候——你很想得到某样东西,这个世界上你最想要的就是它,你需要它。而你也得到它了,就像是你快要淹死在池塘里时突然掉下一根树枝救你一命。你救活了人人都以为没得救的一个朋友,又或者是一只宠物。“事后你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大约一周到十天之后,你才开始遭遇你第一次接触真源的反应。也许是突如其来的高烧和发冷,你不得不躺在床上,若干小时后这些症状又消失了。反应的症状还有很多,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是都不会超过几个小时。也许会感到头疼、麻痹和亢奋的感觉混在一起,你行动愚钝或者轻狂。又或者是一段时间的头昏眼花,你走路磕磕碰碰,发音不准无法流利地说话。你记得吗?”奈娜依两脚一软,重重地坐倒在地。她记得,却只是摇头。这一定是巧合。要不然就是茉莱娜在艾蒙村打听到了这些。那时候这个艾塞达依问了无数问题,一定是那样的。兰恩伸手来拉她,但是她完全没有看到。“我继续说吧,”茉莱娜见奈娜依不说话,就说道,“你曾经用唯一之力为珀林或者伊文娜治疗,因此跟他们建立了连结。你可以感觉到被你治好的人。所以,在拜尔隆的时候,虽然牡鹿与雄狮离任何一个你进城的城门都不是最近的,你却直接找到了那里。当时在店里的艾蒙村人只有珀林和伊文娜。你治好的是珀林,还是伊文娜?还是两个都有?” “伊文娜。”奈娜依喃喃回答。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有时候即使看不见也可以知道走近的人是谁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些人都是被她几乎不可思议地救活过来的人。她总是知道药物可以发挥超常的作用,总是很有把握地知道农作物会丰收,雨水会提早或者推迟到来。她想当然地认为贤者就应该是那样子的。芭兰夫人一直都对她说,不是所有贤者都能聆听风语,只有最优秀的贤者可以,而她将会最优秀的贤者之一。“她得了登革热。”她低着头,对着土地说道,“当时,我还是芭兰夫人的徒弟,她要我去照顾伊文娜。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贤者已经知道如何为她治疗,只知道登革热看起来很骇人。她全身汗湿,呻吟着,扭动着,我以为她的骨头都要折断了。芭兰夫人跟我说她的高烧过一天、最多两天就会退,我却以为她只是在安慰我。我以为伊文娜要死了。她蹒跚学步的时候我曾经在她妈妈忙不过来时帮忙带过她的。于是我开始哭泣,因为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了。一个小时后,芭兰夫人回来时,伊文娜的高烧已经退去。她很惊讶,但是她对我比对伊文娜更紧张。我想,她是以为我趁她不在时给伊文娜吃了什么药而不敢承认,所以想安慰我,好让我确信自己没有伤害到伊文娜。一个星期后,我倒在芭兰夫人的起居室地上,全身颤抖发着高烧。她把我放到床上用被子裹起来,但是到了晚饭时分我就没事了。”说完后,奈娜依把脸埋在双手里。这个艾塞达依真是找了个绝佳的例子,她心想,愿光明之火烧死她!我竟然像艾塞达依一样使用唯一之力,我竟然跟艾塞达依一样是一个卑鄙的暗黑之友!“你真是非常幸运。”茉莱娜说道。奈娜依闻言坐直了身体:“幸运?!”兰恩走开了,似乎她们说的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他开始给曼达整理马鞍,连看都不看她们。 “虽然你不能随心所欲地接触真源,但是你自己学会了控制唯一之力的基本方法。否则,它迟早会要了你的命。同样的,如果你真的成功阻止伊文娜到塔瓦隆去,唯一之力也很可能杀死她。”“如果我能学会如何控制它……”奈娜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就像要她再次承认自己也能使用唯一之力,“如果我能学会如何控制它,伊文娜也能。她不需要到塔瓦隆去,不需要卷入你那些阴谋。”茉莱娜缓缓摇头:“艾塞达依在积极寻找那些可以接触真源的男人的同时,也同样积极地寻找有这种能力却得不到教导的女孩。这不是为了增加我们的人数——至少,这不是唯一的目的——也不是因为害怕这些人会乱用唯一之力。如果光明眷顾这些孩子,她们也许能自学到一些原始的控制方法,但这对于保护自己免于重大伤害却远远不够,特别是,她们在没有教导之下完全无法预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接触到真源。当然,她们不会像男人一样发疯然后大肆破坏。我们找她们就是想要挽救她们的生命,挽救那些没能学会如何控制的女孩的生命。”“我不过是发烧和发冷而已,这些要不了命,”奈娜依坚持道,“而且只持续了三、四个小时。我也经历过其他的反应,同样不致于送命。几个月后这些反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这又怎么解释?”“这些不过是反应而已。”茉莱娜耐心地解释,“每一次,反应发生的时间跟接触真源的时间会越来越近,直到它们几乎同时发生。然后,就不会再有任何可见的反应。但是,那就像设下了一个计时器开始倒计时。一年。两年。我知道有一个女人曾经坚持了五年。每四个天生就有像你和伊文娜这样的能力的女孩中,如果没能被我们及时发现并接受训练,那么至少有三个会死掉。她们的死状虽然不像男人那么可怖,却绝对不好看——如果有哪种死法可以称得上是好看的话。她们痉挛,惨叫,持续数天,一旦开始发作,就算塔瓦隆所有艾塞达依加在一起,也没法挽救她。” “你说谎。你在艾蒙村问了那么多的问题。你打听到了伊文娜退烧,打听到我发热发冷,打听到所有的事情。你编造了这一切。”“你知道我没有。”茉莱娜柔声说道。奈娜依极不情愿地,比这一生中她做过的所有事情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这是她最后一次固执地尝试否认明显的事实,不论她有多么讨厌此事,拒绝事实却没有任何好处。芭兰夫人的第一任学徒正是像艾塞达依所说的那样死去的,当时她还是在玩娃娃的年纪。几年前,德文驿站也有一个年轻女人那样死了,那个女人也是一个真正能聆听风语的贤者学徒。“我认为,你有非常大的潜力,”茉莱娜继续道,“只要你肯接受训练,你会比伊文娜更强大,而伊文娜的潜力已经足够使她成为数世纪以来最强大的艾塞达依。”奈娜依像躲避毒蛇一样向后退去。“不!我绝对不会成为——”成为什么?我自己?她长叹一声,语气变得犹豫,“我请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行吗?”这句话几乎堵住她的喉咙,她宁愿此时面对的是半兽人,也不愿意强迫自己向这个女人请求。但是茉莱娜点头答应了。她的精神又恢复了少许:“你说的所有这些都没有解释你要岚、马特和珀林做什么。” “暗黑魔神想要他们。”茉莱娜回答,“我阻止暗黑魔神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你觉得这个理由是否更简单,或者更好?”她喝完茶,眼睛在杯子的边缘上看着奈娜依。“兰恩,我们得走了。我想,往南走吧。恐怕,贤者不会跟我们一起走了。”艾塞达依提到“贤者”时的语气令奈娜依抿紧了嘴唇,听起来她好像在暗示自己会为了一些小事而放弃更重要的目标。她不想让我跟着,想激走我好让她能够对其他艾蒙村伙伴随心所欲。“噢,不,我要跟着你们走。你无法甩掉我的。”“没有人要甩掉你。”兰恩走过来加入她们。他把壶里的水倒在火上,用树枝搅散灰烬。“这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他问茉莱娜。“也许是吧,”她若有所思,“在拜尔隆时我要是能再跟明谈一谈就好了。”“你看吧,奈娜依,我们欢迎你跟我们一起走。”兰恩说到她的名字时略略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加上“塞达依”在后面。奈娜依不禁怒火中烧,因为她觉得他在嘲笑她,也因为他们这样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又无礼地不作任何解释。反正她决不会开口问的,决不让他们满意。 守护者继续做着出发的准备,他的动作麻利熟练,很快就把鞍囊、毛毯等等绑在了曼达和阿蒂尓的马鞍后。“我去把你的马牵来。”他绑完最后一个鞍囊后,对奈娜依说道。他沿河岸往上游走去,奈娜依露出一丝笑意。刚才他没有发现她在偷听,现在他要自己去找出她的马匹了。他将会发现她潜近时只留下非常少的痕迹。等他空手回来,那将会是一件快乐的事。“为什么往南走?”她问茉莱娜,“我听到你说其中一个男孩过了河。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了那三个男孩每人一个银币,它把我和他们连结起来。只要他们还活着并且拥有那个银币,我就能找到他们。”奈娜依朝着守护者离开的方向望去,茉莱娜摇摇头,“那不一样。我只能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如果我们被分开,我也能找到他们。你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下这是谨慎的做法吗?”“我不喜欢你跟艾蒙村的任何人的任何连结,”奈娜依固执地说道,“不过如果它能帮助我们找到他们……” “它会的。如果可以,我会先找到过了河的那个年轻人。”她的语气流露出片刻的挫折感,“他离我们只有几里之远。但是我没有时间。他现在没有半兽人的威胁,可以自己到白桥镇去。另外两个往下游去了的更加需要我,他们已经失掉银币,而那些迷惧灵要么正在追赶他们,要么正在计划在白桥镇截住我们所有人。”她叹了口气,“我只能先处理最紧急的事。”“迷惧灵可能……可能已经杀了他们。”奈娜依说道。茉莱娜轻轻摇了摇头,好像这个可能性太小,根本不值得考虑。奈娜依的嘴唇绷紧了:“那么伊文娜在哪里?你连提都没有提起她。” “我不知道,”茉莱娜承认道,“只希望她平安无事。”“你不知道?希望?你刚刚才说完那些要把她带到塔瓦隆挽救她生命的长篇大论,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我可以去找她,那样就会给迷惧灵有更多时间对付那两个往南去的男孩。暗黑魔神想要的是他们,不是她。只要真正的猎物没有落网,它们不会理会伊文娜的。” 奈娜依想起她自己昨晚遇到半兽人的情景,但她就是拒绝承认茉莱娜的话有理。“这么说你能做到的最多就是她如果好运的话还活着。活着,也许独自一人,受了惊,也许还受了伤,距离最近的村子或者我们有好几天的路程。而你打算遗弃她。”“她很可能跟那个过了河的男孩一起很安全,或者跟其他两个男孩一起往白桥去。不管怎样,这里再也没有半兽人威胁她的性命,她坚强而又聪明,完全能自己找到去白桥镇的路。你宁愿执着于她也许需要我们帮助的可能性,还是宁愿去帮助我们已经知道确实需要帮助的人?你想让我去找她,而留下那些肯定正在被迷惧灵追赶的男孩不理?我希望伊文娜平安,奈娜依,同时我也在跟暗黑魔神做斗争,目前,后者才是我的重点。”茉莱娜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可怕的选择,奈娜依真想朝着她大声尖叫。她强忍泪水转过脸去。光明啊,贤者本该照顾好她的所有村民。为什么我得做出这样的选择?“兰恩回来了。”茉莱娜站起来,整理肩上的斗篷。对于奈娜依来说,看到守护者牵着她的马匹从林中走出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打击,但是她从他手里接过缰绳的时候还是扁了扁嘴。如果他脸上能露出一点表情,就算是满意的神色,也比现在如磐石般冷漠能令她稍微提起精神。他看到她的脸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立刻背过脸去擦掉颊上的泪水。他竟敢嘲笑我的哭泣!“你来吗,贤者?”茉莱娜淡淡问道。她最后缓缓地看了一眼森林,伊文娜此刻也许就在林中某处。然后,她伤心地骑上她的马匹。兰恩和茉莱娜已经上了马向南转去。她跟着他们,僵硬地挺着背,禁止自己回头看,把眼睛紧紧盯在茉莱娜身上,心想:这个艾塞达依对于自己的能力和计划如此自信,但是如果他们最后不能找到伊文娜和三个男孩,并且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那么她的能力也没法保住她。唯一之力不是只有她能用。我也可以用的,女人!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会用它来对付你!<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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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选路



在一小丛树木之中,珀林躺在一堆夜里摸黑砍来的雪松枝底下,一直睡到太阳高挂,雪松的针叶刺穿了他仍未干透的衣服,扎在他身上才把他从筋疲力尽的睡梦中弄醒。梦里,他回到了艾蒙村,在鲁罕师傅的锻铁场里工作。他睁开双眼,呆看着眼前交织一片发出甜香的树枝,呆看着穿进来照在他脸上的阳光,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吃惊地坐起来,身上的树枝被他的动作推到一边,留下几根随机地挂在头上和肩上,使他看起来也像一棵树。艾蒙村从他的脑海里褪去,昨夜的记忆汹涌而来,如此逼真,一瞬间比他身边的一切都要真实。他喘着气慌乱地从树枝堆里翻出斧头,双手握紧斧柄,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四周。这是一个寒冷寂静的早晨。周围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如果阿里尼勒的东岸有半兽人,它们要么没有移动,要么离他很远。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放低手中的斧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让“砰砰”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围在他身边的常绿灌木丛是他昨晚找到的第一个躲藏所,它长得稀稀拉拉提供不了多少掩护,只要他一站起来就可能被看见。他拔掉头上肩上的树枝,又扫掉留在毯子上的那些,然后,四脚着地爬到灌木丛边,趴着,一边观察河岸,一边挠着身上被针叶刺过的地方。 夜里刀割一般的冷风现在减弱成静静的微风,几乎没法在水面上吹起波纹。阿里尼勒宁静地流淌着,水面平静而空阔。黯者当然无法渡过这么宽、这么深的河水了。对岸看起来只有一片树影,视线之内也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他不知道对此应该作何感受。对岸没有黯者和半兽人当然很好,但是如果能见到艾塞达依、或者守护者,立刻就能消除他的许多担忧,或者,如果能见到他的朋友们,当然就更好了。然而,鲁罕夫人常常说:如果愿望有翅膀,绵羊也会飞。自从掉下悬崖后,他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坐骑,只希望他能自己平安游上岸。反正,比起骑马来,他更习惯于走路,他的靴子很结实,靴底够厚。虽然没有食物,但投石绳还好好地绑在腰间,口袋里也还有设陷阱用的绳子,抓兔子应该很容易。至于生火的道具则放在鞍囊上,所以都丢了,不过雪松木很易燃烧,做把火弓也简单。一阵微风吹进他的躲藏处,他打了个哆嗦。斗篷被河水冲走了,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还是湿冷湿冷的。昨晚他太累了,顾不上理会湿衣服,现在睡了一夜后,精神足够了,才觉得身上冰冷。虽然天气不是非常冷,却一点儿也算不上暖和。不过,他还是决定不把衣服挂到树枝上晾干。他叹着气想,时间是个问题。晾干衣服要花少许时间,抓只兔子,生火烤熟,也要花少许时间。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他只好尽量不理会它。时间有更重要的用途,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得先做最重要的,这是他的做事方式。他的目光随着阿里尼勒的水流移向下游。他游泳的技术比伊文娜要好,如果她也游了过来……不,不能是如果,她游过来以后,上岸的地方一定是在他的下游。他用手指轻轻敲着地面,衡量着,思考着。一旦下了决定,他立刻捡起斧头,向下游出发。 阿里尼勒的这一边不像西边一样有茂密的森林。如果春天来临,这边会是一片草地,点缀着零散的树木。一些常绿植物和光秃秃的岑树、桤木、橡胶树聚在一起形成较密的树丛。越往下游走,树木越小,树丛越稀。它们组成了仅有的可怜掩护。他蹲着身从一个树丛后冲到另一个树丛后,又立刻趴下观察河的两岸。守护者说过,这条河对黯者和半兽人来说是个障碍,事实是否如此?万一它们看到自己,也许会克服对深水的恐惧。所以,他在每一个树丛后都首先小心地观察四周,然后才低着身体迅速冲向下一个树丛。 他就这样冲冲停停跑了数里路,然后,突然地,他在冲往一丛柳树的半路上“哈”了一声刹住脚步,盯着地上。乱糟糟的枯草地上,有几处没有长草露出泥土像补丁似的小块,就在他脚下的其中一个补丁中间,有一个明显的马蹄印,而且,是鲁罕师傅为家马特制以增加力量的双闩印。他把河对岸可能在搜寻他的眼睛忘得一干二净,在附近转来转去寻找其他痕迹。地上纠结的枯草不容易留下脚印,但是他锐利的眼睛还是找到了它们。这少许痕迹带着他离开河岸,走到一个浓密的树丛前。这个树丛有茂密的羽叶树和雪松,既可以挡风,又可以挡住追猎者的目光,中间还有一棵铁杉,伸展的枝叶覆盖了整个树丛。他不由自主地咧嘴笑着,推开交织在一起的树枝走了进去,完全顾不上因此造成的噪音。然后,他走进了铁杉底下的一片小小空地,站定。在一簇小小的营火旁,蜷缩着伊文娜,绷着脸,手里抓着一根粗树枝当作棍子,背靠贝拉严阵以待。“我想,我该先喊一声才对。”他窘迫地耸耸肩。她扔下棍子,扑上来拥抱他:“我还以为你淹死了。你的衣服还是湿的。来,到火边暖和一下。你丢了马,是不是?” 他任由她把自己推到火边,在火上搓着双手,享受暖意。伊文娜从自己的鞍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包得很结实,虽然泡过水,里面的食物还是干的。她从包里拿出面包和芝士递给珀林。你还担心她呢,她做得比你好多了。“是贝拉带我过来的,”伊文娜轻轻拍着毛发乱蓬蓬的小母马,“她甩掉了半兽人,拖着我游过来。”她顿了顿又说,“珀林,我没有见到其他人。” 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遗憾地看着她重新包起食物,把手指上粘着的面包屑舔干净后才说道:“昨晚我只见过你。后来也没再见到半兽人和黯者。就是这样。”“岚一定会没事的,”伊文娜说完,又立刻补充道,“他们都会没事的,一定会的。也许他们现在正在找我们。他们随时会找到我们的,茉莱娜必竟是一个艾塞达依。”“我时刻都记得她的身份,”他回答,“见鬼,我宁愿我能忘记这点。”“她为我们阻挡半兽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抱怨啊。”伊文娜酸酸地讽刺道。 “我只是希望我们没有她也可以逃脱。”他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不安地耸耸肩膀,“虽然,我也认为我们办不到。我一直在想这事。”她挑起了双眉,珀林对于自己每次发表意见时得到的惊讶反应已经习惯。虽然他的意见一点也不比别人的差,但是人们总是记得他想问题很慢。“我们不能呆等兰恩和茉莱娜来找我们。”“当然可以的,”她插嘴道,“茉莱娜塞达依说过,分开后她会来找我们的。”他等她说完,才继续道:“先找到我们的有可能会是半兽人。茉莱娜也可能已经死了。他们有可能全都死了。不,伊文娜,我很抱歉,但确实有这个可能。我也希望他们都平安无事,希望他们现在就走能到这簇火边。但是希望就像你快要淹死时的一截细绳,太细了不足以救命啊。” 伊文娜合上嘴,咬着牙看着他。终于,她说道:“你想沿河而下去白桥镇?如果茉莱娜塞达依在这里找不到我们,白桥镇将会是她寻找的下一个地方。”“我想是的,”他缓缓说道,“白桥镇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是黯者可能也知道这点,它们也会去那里找,而这次没有艾塞达依或者守护者来保护我们了。”“那么,难道你打算逃往别处,就像马特想的那样?躲在某个黯者和半兽人,或者,茉莱娜塞达依没法找到我们的地方?”“别以为我没有那样想过,”他平静地回答,“但是每次当我们以为自己逃脱了的时候,黯者和半兽人总是能再次找到我们。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哪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安全地躲起来。虽然我不喜欢,但是我们需要茉莱娜。”“那我就不明白了,珀林,我们去哪里呢?”他惊讶地眨眨眼。她在等他的回答,等他告诉她该怎么做。他从来没有想过伊文娜会指望他来领队,她从来不乐意按别人的计划行动,也从来不听从别人的指挥。也许只有贤者例外,有时候他觉得她回避这一点。他伸手抹平跟前的土地,清了清喉咙。“如果这里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这里是白桥镇,”他用手指在地上戳了两个洞,“那么卡安琅就应该在这里附近。”他在另一边戳下第三个洞。他停下来,看着地上的三个小洞。他脑海里的整个计划都是基于他记忆中伊文娜父亲的那张老地图。艾’维尔先生说过,那张图不太准确,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像马特和岚那样经常对着它出神。但是伊文娜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见她双手放在膝上看着他。“卡安琅?”她的声音显得有点晕。 “卡安琅。”他在两个小洞之间划了一条线,“离开这条河,直接走过去。这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我们在卡安琅等他们吧。”他拍干净双手,等着伊文娜的回答。在他看来,这是个很好的计划,但是她肯定会反对。他猜她会夺权——她总是有办法逼迫他按她的主意行动——那也无所谓。令他意外的是,她却点了头:“中间肯定会有村庄,我们可以问路。”“我担心的是,”珀林说道,“如果艾塞达依在那里也找不到我们,怎么办。光明啊,谁能想到我竟然会担心这种事?如果她没有到卡安琅来又如何?也许她以为我们都死了。也许她会把岚和马特直接带回塔瓦隆。”“茉莱娜塞达依说过她能找到我们的,”伊文娜坚定地相信,“如果她能在这里找我们,那么她也能在卡安琅找我们,她会来的。”珀林缓缓点头:“既然你这么说,好吧。不过,如果我们在卡安琅几天内等不到她,就自己到塔瓦隆去,求见艾梅林殿下。”他做了个深呼吸。两个星期前,你连艾塞达依都没有见过,现在,你却在谈论艾梅林殿下,光明啊!“根据兰恩的说法,从卡安琅有大路通往塔瓦隆。”他看了看伊文娜身边的那个油纸包,又清了清喉咙:“再吃些面包和芝士怎样?” “这得留着,我们可能要走很久才能到村庄的,”她回答,“除非你设的陷阱比我昨晚设的好运。生火倒是容易的很。”她一边轻轻笑着像开玩笑似的,一边把油纸包塞回鞍囊里。很明显,她接受他的领导是有限度的。“好吧,”肚子“咕噜”地响着,珀林无奈地站起来,“我们该出发了。”“但你的衣服还是湿的。”她抗议道。“走着走着就会干了。”他坚决地说道,开始往营火上面踢土。如果由他来领队,那么就由现在开始好了。从河上吹来的风渐渐强劲起来。<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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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狼兄弟



从一开始,珀林就知道前往卡安琅的旅程不会舒坦,第一件不爽快的事就是伊文娜非要跟他轮流骑贝拉不可。她说,我们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到卡安琅,所以决不能让她独自骑马。她坚决地绷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个头太大了,骑不了贝拉的。”他说道,“我习惯走路,也宁愿走路。”“难道我不习惯走路啊?”伊文娜厉声说道。“我不是这个——”“我是唯一一个活该因长期骑马两腿酸痛的人,是不是?而你则打算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了,期望我来照顾你?”“好吧好吧,”他一看她还想继续说下去,赶紧答应,“但是,你先骑。”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固执,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如果你不自己上马,就让我来把你放上去好了。”她吓了一跳,嘴唇弯曲露出笑意。“既然这样……”她忍俊不禁,自己上了马。他一边转身向着远离河流的方向出发,一边不满地对自己嘟哝。从来没听说过故事里的领导者要处理这种事情啊。 伊文娜还真的坚持要轮流骑马,每次他想逃过时,她都威逼利诱直到他服从为止。铁匠的工作把他的身材锻炼得很粗壮,而贝拉在马匹当中个头偏小。每次他伸脚踩上贝拉的马镫时,她回头看着他的样子明显就是在责怪他。这是小事,他心想,却让人恼火。用不了多久,他开始害怕听到伊文娜宣布“珀林,该你了”。故事里的领导者几乎从不害怕,更不会遭人逼迫。不过,他细想之后得出结论,那是因为他们不用对付伊文娜。 他们的面包和芝士只有很少,第一天就已经吃完了。宿营后,珀林在一些兔子小径的附近设了陷阱,方法虽然古老,却也值得一试。伊文娜则负责生火。珀林设完陷阱后,决定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用投石绳试一试。虽然他们一路走过来时没有见到任何活物,但是……令他吃惊的是,他几乎立刻就被一只瘦小的兔子吓了一跳。它从他脚边的一丛矮树里窜出来,珀林惊讶得几乎让它逃掉了。不过他马上就追赶上去,跑了四十步左右,在它冲过一棵树的时候抓住了它。他提着兔子回到营地,伊文娜已经堆好生火用的树枝,却跪在旁边闭着眼睛。“你在干啥?靠祈祷可生不了火啊。”伊文娜被他吓了一跳,一手捂着喉咙,转过身来瞪着他:“你……你吓着我了。”“我运气不错,”他举起手里的兔子,“去拿打火石来吧。至少今晚我们可以好好吃一顿。”“我没有打火石,”她缓缓说道,“它放在我的口袋里,过河时掉了。”“那你怎么……?”“在河岸上的时候真的很容易,珀林,只需用茉莱娜塞达依教我的方法就行了。我只要伸出手去,就……”她做出伸手取东西的姿势,然后叹了口气垂下手,“现在我却没法找到它了。” 珀林紧张地舔舔嘴唇:“唯……唯一之力?”她点点头。他瞪着她:“你疯了啊?我是说……唯一之力!你怎么能这样子随便乱用。”“当时很容易的,珀林。我可以的。我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的。”他深吸一口气:“我来做把火弓好了,伊文娜。答应我,你不要再试这种……这种……技巧。”“我不答应。”她紧绷下巴的样子使他叹气,“珀林•艾巴拉,你是否肯丢弃你的斧头?你是否愿意把一只手绑在身后地到处去?我不会答应你的!”“我做把火弓吧,”他心烦地说道,“至少,今晚不要再试了?好吗?” 她没有说话,勉强答应了。可是直到那只兔子被悬在火上烤的时候,珀林觉得她还是在想自己本该做得更好。她也不肯放弃,每个晚上都在尝试,然而最成功的一次也只是生起了一缕轻烟,立刻就灭了。她的眼神不容许他有任何异议,他唯有明智地保持沉默。自从头一晚的热餐之后,他们都靠吃粗糙的野生土豆和少许嫩芽度日。春天仍然毫无迹象,要找吃的实在很难,数量既少,味道也差。两人都没有抱怨,只是每一餐都在其中一人因为想念芝士的浓香和面包的味道而发出的叹气声中结束。有一个下午,他们在林子里找到了蘑菇,而且还是蘑菇中最鲜美的后冠。那一顿真可说是一顿大餐了,他们大笑着狼吞虎咽,还讲起艾蒙村时的往事:“你还记得那一次——”但是,蘑菇很快就吃完了,笑声也很快停下。饥饿的人有几个能笑得出呢。走路的人负责拿着投石绳,随时准备投出石子砸向兔子或者松鼠,但是,唯一一次投出的石子只是为了发泄沮丧。每个晚上他们都仔细地设下陷阱,然而到了早上从来都一无所获。两个人都不知道离卡安琅究竟还有多远,只有到了那里,他们才会觉得安全,所以,他们也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呆上一天来等待陷阱的收获。珀林开始怀疑,自己的胃抽搐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最终在自己肚子里抽出个洞来。他感觉他们一路都走得挺快,离阿里尼勒越来越远,却一个村子也没有见过,甚至连农场都没有,无法问路。因此,他对自己这个计划的疑虑与日俱增。伊文娜表面上看来还是跟出发时一样自信,但他知道她迟早会抱怨,与其这样在荒野中迷失方向,倒不如冒着遇到半兽人的风险去白桥镇。她一直没有这样说,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离开河流两天后,地形开始变成覆盖茂密森林的连绵小山,与其他仍旧被残冬控制的地区一样萧条。又过了一天,小山又变成了平地,森林变得稀疏,常常被延伸一两里的沼泽地隔断。背光的凹洞里还残留着积雪,早晨的空气依然凛冽,寒风一直冰冷。他们没有看见任何道路、田地、炊烟,没有任何人迹,没有任何居民。有一次,他们在一座小山上看到了一道残破的防御土墙,里面的有些房子,可是屋顶倒塌,树木丛生,早已被森林占据,枯老的藤蔓植物织成网把整个石砌街区都包了起来。还有一次,他们找到了一座石塔,塔顶已经折断,塔身被枯死的青苔涂成棕色,歪歪地靠在一棵巨大的橡树身上,树根往它的身上生长。然而,就是没有找到有人活着的地方。Shadar Logoth的教训使他们一见到废墟就加快脚步远远避开,直到再次迷失在似乎从来没有过人烟的荒野中。可怕的恶梦也在折磨珀林。他梦见巴’阿扎门在迷宫中追逐他,搜索他,不过,就他记得的部分来看,他们两人从来没有直接面对过。眼前的旅途也为他带来了一些恶梦。伊文娜也抱怨说梦见了Shadar Logoth,特别是在他们找到废弃土墙和斜塔的那两个晚上。珀林从来不提起自己的梦,就算他在夜里被惊醒,全身冒着冷汗在黑暗中哆嗦,他也不愿意告诉伊文娜。她指望他带领两人平安到达卡安琅,而不是分享这些无可奈何的担忧。当珀林开始闻到那股味道时,他正走在贝拉前面,心里为今天的晚餐发愁。随即,小母马扇着鼻孔开始摇摆脑袋,在她开始嘶鸣之前他及时抓住了她的马笼头。“那边有烟,”伊文娜在马鞍上兴奋地前倾身体,深深吸气,“是煮食的营火。有人在烤晚餐。是兔子。”“也许是吧。”珀林谨慎地回答,她热切的微笑立刻被他的话扑灭了。他把手中的投石绳换成半月宽刃斧,手掌在斧柄上张张合合。这是一件武器,然而,不论是他自己在村里时的悄悄练习,还是兰恩后来的填鸭式训练,都没能让他准备好使用它。走进Shadar Logoth之前的战斗在他的脑海中也只有一片模糊,无法为他带来任何自信。他也从来没有成功地在心中找到过岚和守护者所说的那片虚空。 阳光斜斜地穿过他们身后的树木,林中处处是静止的斑驳影子。木柴燃烧的轻烟在他们身边飘荡,带着微微肉香。可能真的是兔子,他心里这样一想,肚子就立刻如雷般响起。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他提醒自己道。他看了看伊文娜,她也在看他。身为领导者,自然有相应的责任。“在这里等我,”他轻声嘱咐,她皱起了眉,但他在她开口说话之前继续说道,“安静!我们还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人。”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珀林不禁疑惑了,为什么每次要她代替自己骑马的时候,她就不肯这么合作呢。他深呼吸定定神,向味道的来源走去。 比起岚或者马特,他比较少在艾蒙村附近的森林里玩耍,不过他也曾经在林子里抓过兔子。此刻,他在树与树之间爬行,没有踩断一根树枝。不用多久,他就来到了一棵高大的橡树后。粗壮的橡树枝蜿蜒地伸展着,先弯下来碰到地面,又抬起来往上生长。他从树后悄悄地往外看:那里,有一簇营火,火旁不远处有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的男人斜靠在一根橡树枝上。至少,他不是个半兽人,不过,在珀林眼里这也是个奇怪的家伙。比如,他的衣服似乎都是用动物皮毛做的,连靴子和头上那顶怪异的平顶圆帽也是。他的斗篷是用兔子和松鼠皮毛胡乱拼成的,裤子看来是用棕色和白色山羊身上毛最长的那部分皮凑成的。浓密的胡子像把扇子,几乎遮挡了他半个胸膛。腰带上挂着一把跟剑一样长的刀子,一张弓和箭袋一起靠在手旁边的橡树枝上。 男人的眼睛闭着,显然是睡着了,但是珀林仍旧原地不动。营火旁斜插着六根棍子,每根上面都串着一只兔子,烤得金黄焦脆,时不时有一两滴汁液落到火焰上,“滋滋”作响。它们的香味离珀林这么近,他口水直流。“你流够口水了吗?”男人张开一只眼睛朝珀林的藏身处摆摆头,“你跟你的朋友一起过来坐下吃吧。我见你们这两天就没怎么吃东西。”珀林犹豫片刻才慢慢站起来,手里仍然紧握着斧头:“您已经跟踪我们两天了?” 男人沉声笑道:“是的,我一直在跟踪你和那个漂亮的女孩。她像只勇猛的小公鸡把你摆布得够呛,是吗?我总是听到你们俩在吵闹,五里之外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那匹马是你们当中唯一肯安静走路的。你打算喊她过来,还是打算自己把兔子全部吃掉?”珀林生气了,他一路都尽量保持安静,因为在水树林里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不能保持安静,就无法走到离兔子足够近的距离来投石砸它。但是兔子的香味使他想起伊文娜也已经很饿了,更别提她此刻正在担心地等待他回去告知是不是半兽人生的火。 他把斧头挂回腰带上,提高嗓门喊道:“伊文娜!没问题!是兔子!”说完他伸出手去,用平和的语气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珀林,珀林•艾巴拉。”男人看着他的手,想了好一会儿才笨拙地握住它,似乎不习惯跟人握手。“人人都叫我伊莱迩,”他抬头看着珀林,“伊莱迩•玛砌尔。”珀林倒抽一口气几乎丢掉伊莱迩的手。他有一对黄色的眸子,像闪光的金子般明亮。珀林的脑海中闪过一些记忆,但没等他抓住就消失了。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见过的半兽人眼眸都是接近黑色的。伊文娜牵着贝拉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了。她把小母马的缰绳系在一根较细的橡树枝上,珀林把她介绍给伊莱迩时她礼貌地说着客套话,目光却不停地飘向那些兔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男人的眼睛。伊莱迩示意请他们吃东西时,她迫不及待地坐了过去。珀林只犹豫了一分钟就加入了她。伊莱迩静静地等他们吃完。珀林太饿了,他急切地撕扯下兔子肉片,却发现热得烫手不得不把它在两手之间丢来丢去地摊凉一些才塞进口里。伊文娜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油水沿着她的下巴直流。白天渐渐转成黄昏,无月的黑夜缓缓包围了营地。他们终于慢下来时,伊莱迩说话了。“你们在外边游荡究竟想做什么?要知道,方圆五十里之内都没有居民啊。” “我们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回答,“也许您可以——”还没说完,伊莱迩就仰天大笑起来,她不禁挑起了双眉。珀林手里抓着一只兔子腿正要送往嘴里,也顿住了瞪着他看。“卡安琅?”伊莱迩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缓过来说道,“按照你们这两天走的路,按照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你们会走到卡安琅的北边至少一百里的地方去。”“我们打算问路的,”伊文娜辩护道,“只不过还没遇到村庄或者农场罢了。” “你不会遇到的,”伊莱迩还在笑,“按照你们走的路,你们会一直一直走到世界之脊去,途中一个人类都不会遇到。当然了,如果你们能翻过世界之脊——它的某些地方确实是可以翻越的——就会在艾尔废墟找到艾尔人,但我估计你们不会喜欢那里的。那个地方白天酷热,夜里严寒,随时可以把你渴死。只有艾尔人才能在那里找到水,而他们不喜欢陌生人。对,要我说,不喜欢。”说完,他又开始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根本不喜欢。”他好容易才挤出一句。珀林不安地挪动着:难道我们遇到了一个疯子?伊文娜皱起了眉,但是她等待伊莱迩的狂笑减弱一些后,继续说道:“也许,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走。看起来您知道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 伊莱迩停止笑抬起头,把打滚时掉下的皮毛帽子戴回头上,低下眉看着她。“我不太喜欢人,”他干脆地说道,“城里到处是人。我也很少靠近村庄,甚至农场。村民、农夫都不喜欢我的朋友。若不是看到你们俩像初生幼狼般彷徨无助地流浪了这么久,我也不会出手帮助你们。”“但是,至少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吧,”她坚持道,“只要您能给我们指路到最近的村子里去——就算要走五十里也无所谓——村民就能告诉我们怎么去卡安琅。”“别动,”伊莱迩说道,“我的朋友们来了。” 贝拉突然惊恐地嘶叫起来,并且拼命拉扯缰绳。周围笼罩在黑夜的森林中出现了许多身影。珀林半站了起来。贝拉惊嘶着扭动身体直往后扯。“让那匹母马静下来,”伊莱迩说道,“他们不会伤害她的。只要你们不要乱动,他们也不会伤害你们。”四匹大狼走进了火光中,它们的毛发粗浓杂乱,高度直到人的腰部,强有力的下颚可以轻易咬断男人的大腿。它们旁若无人地走到营火边,在人类身边躺下。林中的黑暗里,四面八方都有许多狼眼睛反射着火光。是金黄的瞳孔,珀林注意到,跟伊莱迩的一样。这就是刚才他没能抓住的记忆。他小心地看着身边的狼,伸手取斧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样做,”伊莱迩说道,“如果他们认为你是威胁,就不会这么友好了。”珀林看到,他们,那四匹狼,都在盯着他看。他还觉得,所有狼,包括林中那些,都在盯着他看。他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他把手移离斧柄。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觉得狼群中的紧张感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放松下来。他慢慢坐回地上,双手直打颤只好捏住膝盖来稳住。伊文娜全身僵硬得几乎要颤抖起来,一匹全身浅黑、脸上有一片灰色毛的大狼就躺在她的身边,几乎碰到她了。贝拉已经停止嘶叫和挣扎,她全身筛糠,挪来挪去想把所有狼都看在眼里,还时不时地踢着脚好让这些狼知道她不好欺负,要吃她得付出沉重代价。但是,群狼懒得理她,也不理会其他人,他们的舌头懒懒地搭在嘴外,放松地等待着。“这样,”伊莱迩说道,“好多了。”“他们是您驯养的吗?”伊文娜几乎要晕倒了,怀着希望问道,“他们是……宠物?”伊莱迩嗤之以鼻:“狼是无法驯服的,女孩,他们可不像人类。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们互相做伴,一起狩猎,一起聊天。跟任何朋友一样,你说对吧,斑纹?”一匹身上长着灰色、黑色和白色花纹的大狼转过头看他。“您跟他们说话?”珀林觉得不可思议。“不完全是,”伊莱迩缓缓回答,“话语并不重要,也不能准确地表达他们的意思。她的名字是斑纹,意思大概是指在仲冬时节的黎明时分,微风吹皱森林中水池里的水时,影子在水面上的变幻,还有舌头碰到池水时那种冰凉的味道,还有一点黄昏前空中飘雪的意思。但这也不是完全准确的含义,你无法用语言表达它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这就是狼的沟通方式。其他那几匹分别叫做烙印、弹跳、风。”烙印的肩膀上有一道伤疤,这也许是他名字的来源,但是其他两匹狼的身上没有任何特征可以说明他们名字的含义。虽然他说话生硬,但珀林觉得伊莱迩其实很高兴能够再次跟人类说话,至少,他在说个不停。他注视着狼群反射着火光的利牙,心想,还是鼓励他一直说下去好了。“您是怎么……怎么学会跟狼说话的,伊莱迩?”“是他们先发现我的,”伊莱迩回答,“不是我。一开始不是。后来我才明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是他们先找到你,而不是你先找到他们。有些人以为我被暗黑魔神诅咒了,因为不论我去到哪里,哪里都会有狼。起初,连我自己有时也这么以为。大多数正经人开始躲开我,而那些来找我的人则是我不论如何都不愿意交往的人。然后,我开始发觉狼有时候似乎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他们会对我脑海里的念头做出反应。这就是我们的开始,他们对我感到好奇。狼通常能感觉到人,但是都跟我的情况不同。他们很高兴能找到我。他们说,已经很久没有跟人类一起狩猎了。当他们说到很久时,我得到的感觉就像是一阵凛冽的寒风从时间开始之日一直吹拂至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类会和狼一起狩猎。”伊文娜说道,她的声音还是不太稳,但是那几匹大狼确实只是躺在地上的表现似乎使她稍微安心。看不出伊莱迩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他没有回应。“狼记事的方式跟人类不同,”他继续道,奇异的黄色眼睛看着遥远的他方,似乎迷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每一匹狼的心中都记载着整个狼族所有狼的历史,或者说,记载着它的形成。我说了,这很难用言语表达。他们记得曾经跟人类肩并肩地追逐猎物,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更像阴影中的阴影,而不是记忆。”“真有趣。”伊文娜说道。伊莱迩严厉地看着她:“不,我是认真的。这是真的。”她舔舔嘴唇:“您能否……啊……能否教我们跟他们说话呢?”伊莱迩还是嗤之以鼻:“这是没法教的。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行。他们说,他可以。”他指向珀林。珀林像看刀子似地看着伊莱迩的手指,这人真的是个疯子。狼群又在盯着他看了,他不安地挪动着。“你说你们要去卡安琅,”伊莱迩说道,“但是没有解释你们跑到这个荒无人烟,哪儿都够不着的地方要做什么。”他把皮毛斗篷拨到身后,侧躺下来,一手支着脑袋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珀林瞥了瞥伊文娜。早前他们就已经编好了一个故事,准备遇到人的时候用来解释他们要去哪里,而不会引起任何麻烦,也不会透露他们究竟来自何方,真正目的是什么。天知道有哪些不小心的言辞会传入黯者的耳朵?他们每天都一起讨论,找出漏洞把它修补完善。而且说好了,由伊文娜来讲这个故事,因为她比较善于言辞,而且她还宣称每次珀林一撒谎她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于是伊文娜立刻流利地开始讲故事。他们从北方萨达亚一个小村庄外的农场来。以前他们俩都没有离开过家二十里以上。但是他们听了许多吟游诗人的故事,还有商人的传说,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卡安琅、伊连、狂暴之海,甚至去看看神话中海族的岛屿。珀林满意地听着。啊,就算是索姆•墨立林,依靠他们对双河以外的世界如此有限的认识来编故事,恐怕也不会编得比这个更精彩,或者说,比这个更符合他们的需要。“来自萨达亚,嗯?”她说完后伊莱迩问道。 珀林点头:“对。起初我们考虑先去马勒墩。我很想看看国王的样子。可是首都肯定是我们的父亲头一个会去找的地方。”这是他负责的部分,声明他们为何没有去过马勒墩,这样就不会有人问他们关于那个城市的问题,防止他们正巧碰上了真的到过那里的人。萨达亚离艾蒙村和春诞前夜的事件那么遥远,任何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毫无理由会因此联想到塔瓦隆或者艾塞达依。“好一个故事。”伊莱迩点点头,“真的,好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点错漏,唯一的问题是,斑纹说,这完全是一堆谎言,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谎言!”伊文娜大喊,“我们为什么要撒谎?”四匹大狼都没有动,但是他们此刻不再仅仅是躺着,而是蹲伏在火边,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艾蒙村的两人。珀林一言不发地往腰间的斧头伸出手去。四匹大狼迅速站了起来,他的手立刻停住。他们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颈上的毛发都竖立起来。树后有一匹狼愤怒地咆哮了一声,其他狼纷纷响应,五只、十只、二十只,黑夜因他们的号叫而骚动不安。突然,他们,也静了下来。冷汗沿着珀林的脸淌下。“如果您认为……”伊文娜顿了顿,咽下口水。虽然天气很冷,她的脸上也挂着汗珠,“如果您认为我们撒谎,那么,或许您会希望我们离开您的营地,另找地方过夜。”“通常我会这样做的,女孩。但是,现在我很想知道半兽人的事。还有,类人的事。”珀林试图保持冷漠的表情,只希望自己这方面能做得比伊文娜好些。伊莱迩像平常聊天一样继续道:“斑纹说,刚才你们讲那个蠢故事的时候,她在你们的意识中嗅到了半兽人和类人的味道。他们都嗅到了。你们不知怎的跟半兽人,还有缺眼人,缠在了一起。比起野火,狼族更痛恨半兽人和类人,这是他们最痛恨的东西。我也一样。“烙印说他不想再跟你们谈了。是半兽人在他一岁的时候给他留下了那道伤疤。他说,游戏该结束了,你们是他数月来看过的最肥美的猎物,我们应该把你们吃掉。不过,烙印总是最没有耐心的。你们何不把实情告诉我?希望你们不是暗黑之友,我可不喜欢在喂饱某人之后又杀掉他们。记住,如果你们撒谎,他们会知道的,就连斑纹,也开始变得跟烙印一般心烦了。”他的双眼,像狼的眼睛一样金黄,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珀林觉得,它们也是狼的眼睛。他注意到伊文娜正在看他,等他决定下一步。光明啊,我突然又成了领导者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不能冒说出真话的危险,但是目前的情况下即使他设法首先拔出斧头,也根本无法逃脱…… 斑纹的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吼声,营火边的另外三匹大狼跟着她发出了同样的声音。然后,林中群狼也照做,一时间,威胁的狼吼充满夜空。“好吧,”珀林飞快地答应,“好吧!”吼声嘎然停止。伊文娜松开紧握的双拳,也点了点头。“一切从春诞前夜之前的某一天,”珀林开始述说,“我们的一个叫做马特的朋友看到了一个身穿黑斗篷的男人开始……”伊莱迩的表情和姿势一直没有变,只有他头部的倾斜显示出他竖起耳朵在听。珀林开始讲之后,那四匹大狼都坐下了,他觉得他们也在听。故事很长,他几乎全盘托出,只保留了他们三人在拜尔隆时做的那个恶梦。他等着那些狼做出发现他有所隐瞒的表示,可是,他们只是默默看着他。斑纹显得友好,烙印则怒火冲天。当他说完时,喉咙都沙哑了。“……如果在卡安琅见不到她,我们就自己到塔瓦隆去。我们除了求助于艾塞达依以外,没有什么选择。”“半兽人和类人跑到这么远的南方来,”伊莱迩重复道,“这事得考虑一下。”他从身后拉出一个水袋扔给珀林,看也不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等珀林喝完水把塞子塞好后,他说道,“我可受不了艾塞达依。那些红结,最喜欢到处搜捕跟唯一之力纠缠不清的男人。她们曾经想对我施行安抚(Niniya:见名词解释)。我对着她们的脸痛骂她们是侍奉暗黑魔神的黑结。她们气疯了,却没法抓住我,因为我一旦进入森林,她们就奈何不了我。不过,她们还真的尝试过。是呀,她们真的试过了,当时我不得不杀了几个守护者。从此以后,我怀疑没有一个艾塞达依会喜欢我了。杀守护者很讨厌,我不喜欢。” “这种跟狼谈话的能力,”珀林不安地问道,“它……它跟唯一之力有关?”“当然没有,”伊莱迩咆哮,“所谓的安抚对我根本没有效,是她们的企图令我愤怒。这是一种古老的能力,比艾塞达依还要古老,比任何引导唯一之力的人都要古老,它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跟狼族一样久远。那些艾塞达依不喜欢它,她们不喜欢古老的力量复苏。我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其他人有这种能力,这使得艾塞达依很担忧,她们嘀咕着什么远古的屏障开始减弱,什么东西正在毁坏。她们害怕暗黑魔神正在挣脱封印。如果你见到她们看我时的眼神,会以为那是我的错。红结,还有一些其他结的艾塞达依都那样看我。那个艾梅林殿下……啊!反正我尽量避开她们,避开跟艾塞达依交好的人。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也应该这样。”“能够远离艾塞达依当然最好了。”珀林回答。伊文娜瞪了他一眼。他只希望她不要冲口而出说自己想当艾塞达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珀林继续道:“然而我们没有选择。半兽人、黯者、还有吸魂扎卡在追击我们,只差暗黑之友了。我们没法躲,光靠自己也没法还击。谁能帮助我们?除了艾塞达依以外,谁有这个能力?”伊莱迩沉默了,他看着群狼,目光多数停留在斑纹或者烙印上。珀林不安地挪动着,尽量不看他们。每次他看他们时,就觉得自己能听到伊莱迩跟那些狼在对话。虽然这跟唯一之力没有关系,他也不想参与其中。他一定是在开疯狂玩笑,我怎么可能会跟狼说话。其中一匹大狼——大概是弹跳吧——看着他,似乎在笑。他不禁疑惑:他是怎么给这些狼起名字的。“你们可以跟我在一起,”伊莱迩最后说道,“跟我们一起。”伊文娜的双眉跳得高高,珀林惊讶得张大了嘴。“啊,除了跟我们一起以外,还有更安全的方法吗?”伊莱迩问道,“半兽人遇到独行狼时,会杀死他,但是却会绕开数里躲避一群狼。而且,你们也不用担心艾塞达依,她们很少到这些树林里来。”“我不知道,”珀林避开不看两边的大狼,其中一匹是斑纹,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比如,追击我们的不止是半兽人。”伊莱迩冷笑道:“我也曾经见过一群狼击倒一只缺眼人,狼群死伤过半。但是,只要他们闻到它的气味就决不会放过它。半兽人、迷惧灵,对于狼族来说,它们是一样的。他们想要的人是你,小子。他们以前也听说过有其他可以跟狼沟通的人,而你是他们除了我以外第一次见到的有这种能力的人。不过,他们也愿意接受你的朋友。你们跟我们一起比在任何城市里都安全。城里有暗黑之友。”“听着,”珀林急忙说道,“我希望您别再说这件事。我不能……像您这样。” “如你所愿,小子。既然你愿意,就去当你的山羊自欺欺人好了。难道你不想找到安全?”“我没有自欺欺人,没有什么好欺骗我自己的。我们想要的——”“我们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坚决地插口道,“然后去塔瓦隆。”珀林合上嘴,迎上她愤怒的目光。她的怒气中也有对他的一份。他也明白,她只有愿意的时候才会服从他的领导,但是她至少应该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你怎么想,珀林?”他自己问道,又自己回答:“我?啊,让我想想。是的。是的,我想我会继续上路。”他朝伊文娜温和一笑:“好了,伊文娜,我们俩都决定了。我想我会跟你一起去。做决定之前讨论一下真不错,是不是?”她脸红了,但是仍然紧绷下巴。伊莱迩冷哼道:“斑纹说,她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决定。她说,那个女孩的根深深扎在人类的世界里,而你——”他朝珀林点点头,“——则在人类和狼族之间。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跟你们一起南下,否则,你们要么饿死,要么迷路,要么——”烙印突然站了起来,伊莱迩扭头看着这匹大狼。过了一会儿,斑纹也站了起来,走到伊莱迩身边直面烙印的目光。场面一时僵硬地持续了很久,然后烙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斑纹抖抖身子回到原位,重重地躺下好像没事发生似的。伊莱迩看到珀林疑问的目光,回答道:“斑纹是这个狼群的头领,”他解释道,“若论力量,群里有几头雄狼可以跟她相比。但他们都知道她最有智慧。她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整个族群。只是,烙印觉得他们正在你们三个身上浪费时间。他最痛恨半兽人,听说这么南的地方有半兽人,他要去杀它们。”“我们理解,”伊文娜松了一口气回答,“我们真的能自己找到路啦……当然,得请您给我们指点一下方向。”伊莱迩挥挥手:“我说过斑纹是头领,对吧?明天早上我会跟你们一起南行,群狼也会。”可惜,这不是伊文娜最想听到的决定。珀林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烙印的离开,而且这匹带伤疤的雄狼不是唯一离开的,还有十来匹狼,全是年轻雄性,大步慢跑着跟在他身后。他想要相信这是伊莱迩给他造成的幻觉,但是他办不到。离去的群狼在他的意识里消逝之前,他感觉到了来自烙印的想法,鲜明得如同他自己的想法一般。是憎恨。憎恨和鲜血的味道。<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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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沿河而下



远处传来空洞的“嗒嗒”声,是滴水声,经过一次又一次回响后,已经无法追溯它的来源。从宽阔的石砌尖塔平顶向四面八方伸展出一座座石桥、一个个没有护栏的斜坡,打磨得十分平坦,镶嵌着红色和金色的条纹。每一座桥都通往另一个尖塔,每一个斜坡都通往另一个尖塔或另一座桥。迷宫在黑暗中无尽地伸展,向上向下,一层又一层,没有起点,没有终点。黯淡的光线下,不论往哪个方向看,视野所及,景色都是一样的,头上、脚下,一样。光线太弱,岚无法看得十分清楚,他也不愿意看得清楚。有些斜坡通往一些平台,平台正下方也是平台,他看不到它们的底部究竟是什么。他竭力寻找出路,因为他知道这是幻象。一切都是幻象。他认得这个幻象,他已经到过这里不知多少次了。不论他走了多远,不论他向上、向下、向任何方向走,都只能见到带着光泽的石头。这些像新翻泥土一般黑暗的石头侵蚀着它周围的空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甜味。坟墓的味道。他想屏住呼吸,但那气味充满了他的鼻孔,像油一般黏在他的肌肤上。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动静,他立刻定在原地。此刻,他身处一个尖塔的顶部,没有藏身之处,唯有半蹲在环绕顶部的围墙后面,迷宫里到处都是能看得见他的地方。空气充斥着阴影,却没有更深的阴影可供躲藏。光线不是来自灯、灯笼或者火把,而是像是从空气中渗出似的存在着,强度勉强够看得见,或者,被看见。不过,静止不动还是能提供少许保护。 又有动静了,这次岚看得很清楚。是一个男人,正沿着远处的一个斜坡大步往上走,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因为没有护栏而掉入下面的虚无之中。他虽然走得匆忙,但是举止显得颇为庄重,身上的斗篷随着他的走动泛起波纹。他边走变转头四处搜寻,搜寻。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岚只能看到男人的身影。不过,用不着走近,岚也知道他的斗篷是鲜血的红色,那双搜寻的眼睛如熔炉般冒着火焰。他的目光沿着迷宫游走,试图看清巴’阿扎门还要走过多少路才能到达自己所处的尖塔,却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这里,距离都是虚幻的,这是他学会的又一个教训。看起来很远的地方也许只要转一个弯就能走到,看起来很近的地方却怎样也走不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不停地走。一直走,不要思考。他知道,思考很危险。 然而,当他转身向着远离巴’阿扎门身影的方向走开时,他不禁想起了马特。马特是否也在这个迷宫的某处?又或者,有两个迷宫,两个巴’阿扎门?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他转移心思,不再细想。这一次是否跟拜尔隆那次一样?如果是,为什么他找不到我?这令他稍微安心。安心?见鬼啊,这有什么可安心的?他曾经跟巴’阿扎门有两、三次擦肩而过,他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只记得自己逃了很久很久——到底是多久?——巴’阿扎门在身后徒劳地追赶他。这次跟拜尔隆那次一样?还是说,仅仅是普通的恶梦?一呼一吸般短促的瞬间里,他明白为什么思考很危险、思考什么事情很危险了。每一次,一旦他容许自己想到这一切是一个梦,空气就会立刻泛起微光,变成凝固的胶结物,令他双眼模糊一片,身体动弹不得。这种情况会维持一瞬。 他跑进了一个以荆棘砌起的迷宫。酷热如含有沙砾一般刺痛他的皮肤,喉咙早已干渴。这种情况究竟持续了多久?汗水在流出来之前就已经蒸发,双眼如火烧一般灼痛。头上离他不远处,黑铁一般的狂躁云层像沸腾似地流动着,迷宫中却没有一丝微风。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个迷宫有点不一样,但是这个想法随着酷热蒸发了。他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他知道,思考很危险。脚下的路铺着平滑苍白的圆石,浅浅地半埋在干燥的尘土里,脚步再轻也会扬起阵阵灰尘钻进他的鼻孔,威胁着要他打喷嚏暴露自己的位置。他尝试用口呼吸,灰尘却又堵塞他的喉咙,令他窒息。他也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前面有一道高高的荆棘墙,墙上有三个开口,开口以外的路无法看见。巴’阿扎门随时可能从那里转出来。他们已经遇上两三次了,虽然不知为何,他记不清那些遭遇是如何发生,他又是如何逃脱的……但是,想太多会很危险。 酷热中,他喘着气站定,观察这堵墙。它由厚厚的荆棘缠绕而成,呈棕色,看来已经枯死,尖利的黑色长刺像一个个寸把长的钩子。荆棘墙既高且密,无法看到墙外。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尽管他已经万分小心,一根尖刺还是像烧红的利针一般扎进了他的手指。他赶紧后退,脚跟绊到石头,踉跄了几步,大滴鲜血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从伤口飞散而出。火烧一般的疼痛渐渐减弱,然而他的整只手开始抽搐。突然,他完全忘记了痛楚。他的脚跟刚才绊在一个光滑的石头上,把它从地上踢了出来。他瞪着它,一对空洞的眼眶回敬着他的目光。一个头骨。一个人类的头骨。他沿着路往上看去,所有平滑苍白的石头都是一模一样。他急忙挪开自己的脚,却无论是走是站都会踩到它们。他隐约想到:这里的事情也许并不如它的外表所示。但他立刻把这个想法推开。在这里,思考很危险。他颤抖着稳住自己。留在一个地方也是很危险的。这是他模糊却很肯定的事实之一。手指上涌血的伤口现在只是在缓缓滴血,手也不再抽搐。他吮吸着受伤的手指,朝着自己此刻正好面对的方向走去。反正,走哪条路都一样。这时他想起来了,曾经听说过只要沿着同一边一直走,就能走出迷宫。于是,在第一个荆棘墙的开口处,他向右转,下一个开口也是。然后,他的眼前,站着巴’阿扎门。 巴’阿扎门满脸惊讶地站定,身上的血红斗篷随之静止,眼里的火焰旺盛起来,但是在酷热之中岚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热量。“男孩,你以为你可以躲开我多久?你以为你可以逃避自己的命运多久?你是我的!”岚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手在腰带上乱摸一通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想拔剑?“光明助我,”他低声祈祷,“光明助我。”他甚至想不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光明不会帮助你的,男孩,世界之眼也不会为你所用。你是我的猎犬,如果你不遵从我的命令,我就用巨蟒的尸体把你勒死!”巴’阿扎门向岚伸出手。岚突然想到要如何逃脱了,虽然脑海中有一个朦胧的记忆在大声疾呼“这很危险”,但是,无论什么危险都比不过被暗黑魔神触摸的危险。“是梦!”岚大喊,“这是一个梦!”巴’阿扎门睁大了眼,不知是吃惊、愤怒还是两者皆有。然后空气泛起了微光,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然后,消逝了。岚转过身,呆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千个、一万个影子也看着他。头上是黑暗,脚下也是黑暗。身边全是不同角度的镜子,在他的视野之内延绵无尽,全都反射着他的影子:弯着腰半转过身,双眼圆睁,惊恐万分。一团红色的模糊物体在镜子之间漂浮。他随着它转动,想抓住它。但是在每一个镜子里,它都躲到他的影子后面消失了。然后,它又再次出现,不再模糊不清,而是变成了巴’阿扎门,他从镜子里走出来,一万个巴’阿扎门在银色镜子里进进出出,搜寻着。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呆看着镜里自己那张因刀割一般的寒冷而颤抖的苍白的脸。巴’阿扎门的影子在他影子的身后渐渐成形,盯着他,死死的盯着他的方向,却没有在看他。每一个镜里,巴’阿扎门脸上的火焰在他身后咆哮,包围他,吞噬他,吸收他。他想尖叫,但是喉咙被冻结。无数的镜里只剩下了一张脸。他自己的脸。巴’阿扎门的脸。一张脸。* * *岚惊醒了,他睁开双眼,周围一片昏暗,光线微弱。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转动眼珠看着四周。身上盖着一张粗糙的羊毛毯子,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身下面是光滑的厚木板。是甲板。船帆在夜色中“吱吱”轻响。他长舒一口气。这里是飞浪。恶梦结束了……至少,今晚结束了。他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嘴里,有血的味道。他几乎停止了呼吸,慢慢地把手指拿到眼前。黯淡的月光下,他眼睁睁地看着手指上缓缓地渗出了一滴血。被荆棘刺伤的血。* * *尽管飞浪竭尽全力尽快向阿里尼勒下游驶去,却行进得很慢。风力虽强,风向却无助于航行。杜门船长下了各种命令加快船行速度,依靠水流加上划船手逆风而行的飞浪还是慢得跟爬行一般。白天,划船手从日出一直划到日落。夜里,由一个船员在船首提着一盏提灯负责探测水深,报告给掌舵的人,以此导航。在阿里尼勒这里,没有暗礁的威胁,却有不少浅滩,船只很容易就会搁浅。一旦船首甚至船身陷入泥中,整只船就会无法动弹,只能等待救援。如果,先来到的是救援。风一直在跟他们作对,就像要把船推回上游似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没有靠岸。贝乐•杜门一边咒骂着缓慢的速度,一边严酷地逼迫船员和飞浪跟逆风对抗。他责骂船员,骂那些划船手是懒鬼,一旦有人犯错,就会立刻遭到严厉指责。他用低沉冷酷的声音对他们描述十尺高的半兽人登上甲板,割破他们喉咙的情景。头两天,光是这些话语就已经足够敦促每一个船员打起十二分精神工作了。然而,半兽人攻击造成的震惊渐渐减弱,船员们开始低声咕哝应该花一两个小时上岸活动一下筋骨,还开始抱怨夜里行船的危险。不过,船员们都不敢当着杜门船长的面发这些牢骚,每次说起时,他们都会警惕地观察四周,确保不会被船长听到。可是,船长似乎能听到船上所有人的对话。每次抱怨开始时,他就一言不发地拿出上次袭击时缴获的镰刀状长剑和带有残忍倒钩的斧头挂在桅杆上,挂一小时左右,那些受了伤的人就会摸摸身上的绷带,怨言就会平静下来……这一招的效果至少能持续一两天吧,然后,某个船员又开始觉得他们肯定已经甩掉半兽人了,于是船长又拿出那两把武器,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岚注意到,每次那些船员开始聚在一起悄悄地皱眉耳语时,即使索姆•墨立林本来正在跟他们亲热地拍背聊天或者逗趣讲笑话,也总是立刻远远走开,假装专心点燃自己的长烟斗、或者调整竖琴的乐弦、或者做其他任何显得他没有在注意那些船员的事,却总是一边做一边用一只眼睛警惕地瞄着他们。岚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那些船员怪责的似乎并不是他们三个被半兽人赶上船的人,而是佛罗然•戈伯。起初的一两天,无论何时都能见到戈伯抓住任何一个不幸被他困在角落的船员,讲述关于岚三人上船那一晚情景的戈伯版本。他的表情从气势汹汹到哀声哭嚎又再次回到气势汹汹,他的嘴唇在每次指责索姆、马特、特别是岚的时候都扁起来。他想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他们是外人,”戈伯一边用一只眼睛搜寻着船长的身影,一边低声哀求道,“我们根本不了解他们。只知道半兽人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他们是一伙的。”“幸运之神在上,戈伯,闭嘴吧。”一个扎着马尾、脸颊上有一个小蓝星纹身的男人咆哮道。他正在甲板上赤着脚用脚趾整理缆绳,连看也不看戈伯。水手们即使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也是打赤脚工作的,因为靴子会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打滑。“只要能偷懒,你会指认自己母亲作暗黑之友。滚开!”他冲着戈伯的脚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自己的工作。所有的船员都记得那天晚上戈伯没有当好警卫,那个马尾男人的态度算是最客气的了。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工作,因此戈伯被派以独自一人可以完成的任务,全都是脏活,比如擦洗厨房里油腻腻的锅碗,或者爬进舱底在积年累月的淤泥里检查漏洞。很快,他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自卫地缩着脖子,一天到晚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沉默不语——在场的人越多,他受的“伤”就越重,但是,这些只能为他带来厌烦的冷哼。每次他的目光落在岚、马特或者索姆身上时,杀人的凶光总会他鼻子长长的脸上闪过。当岚跟马特提起戈伯迟早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时,马特一边环视船上,一边回答:“我们可以相信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吗?可以吗?”说完他就走开了,去找一个地方独自呆着。在这条从翘起的船首到方向舵全长三十步的船上,要想身边没有其他人很难,他只有挑人尽量少的地方。自从那夜离开Shadar Logoth之后,他就经常这样了,岚觉得他似乎是在沉思。索姆则回答道:“就算真的有麻烦,也不会是从戈伯来的。至少,现在不会。因为没有一个船员支持他,而他一个人没胆子做任何事。至于其他人,现在么……?杜门个人似乎觉得那些半兽人还在追赶,但是其他船员开始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他们可能会觉得他们受够了。而且看情形,他们已经处在这样想的边缘上了。”他拉扯着身上的补丁斗篷,岚猜想他在整理隐藏在内的小刀——他那套第二好的小刀,“小子,如果他们打算造反,是不会留下乘客的性命来揭发他们的。在这个离卡安琅如此遥远的地方,女王的法令也许已经没有什么约束力,但是就连一个普通的村长也不会容许这种罪行的,所以他们一定会灭口。”于是,从那以后,岚也开始一边假装自己在做别的事,一边留意船员们的举动了。索姆竭尽他的所能来转移船员的注意力,以防止潜在的造反可能性。他每个早上和晚上都给他们讲最精彩的故事,其余时间则提供点歌服务,他们要听任何歌曲都行。此外,为了证明岚和马特想当吟游诗人学徒,他还每天安排上课时间,传授的过程也为船员提供了娱乐。他当然不会允许两人碰他的竖琴,所以只教他们吹笛子。一开始,他们吹奏的笛声走调得离谱,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却逗得那些船员们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哈哈大笑。他还教男孩们讲一些最简单的故事和翻跟斗,当然还有戏法了。马特对索姆的严格要求连连抱怨,但是索姆吹胡子瞪眼睛斥道:“小子,我不知道要如何假装传授课程。所以我要么就真的教你们一些技巧,要么就不教。听着!就算是土包子,也能做到用手倒立。把你的脚踢起来。”那些没有工作的船员总是聚集在他们三人身边围成一圈。有些人甚至学起索姆教的一些动作来,一边试一边大笑。戈伯黑着脸独自站在一边看着众人,憎恨着众人。岚每天都花很多时间斜斜地靠在船栏上,遥望岸边。他倒不是真的期望能看到伊文娜或者其他伙伴会突然出现在岸上,只是船行得实在太慢,令他有时候不禁燃起这样的希望,因为他们不需要骑得太快就能赶上这艘船。如果,他们逃脱了。如果,他们还活着。河水向前流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其他船只,只有飞浪。不过,也不是说沿河就没有风景,没有奇观。出发后的第一天中午,阿里尼勒流过一个长达半里的峡谷,两边悬崖高耸,石壁上雕刻着高至一百尺的人形雕像,有男有女,头上戴的王冠说明它们是国王和王后。雕像容貌姿态各异,组成一个王族的队列。岁月阻断了这支队伍,风雨把北部队尾的雕像表面侵蚀得光滑无棱,南边雕像的轮廓则保持得较完好。河水轻轻拍打雕像的脚部,脚趾或被冲走,或被冲洗成光滑的圆瘤。岚惊叹着猜测它们站在这里多久了,要用多久水才能洗走这么多石头?不过,却没有一个船员停止自己的工作里抬头观看,因为他们已经见过无数次了。还有一次,东岸再次呈现平坦的草地,上面点缀着灌木丛,远处有某件物体在反射阳光。“那是什么?”岚心里奇怪,不禁大声说了出来,“好像是金属啊。”杜门船长正好经过,他停下脚步,斜眼看着那个闪光,“是金属,”他说道,他的话语仍然是一起冲出口的,不过岚已经开始习惯了,“是一座金属造的塔。我以前到那里看过所以知道。水路商人都用它来做路标。按我们现在的速度,还要走十天才能到白桥。” “一座金属塔?”岚重复道。翘着脚靠着一个木桶坐在附近的马特听到他们的对话后从沉思中醒来。船长点点头:“啊,从外观和手感来看,是用闪亮的钢铁造的,却没有一点锈迹。有两百尺高吧,占了一座房屋那么多的地面,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也找不到入口。”“我打赌里面有宝藏,”马特边说边站了起来,朝远处的闪光塔张望,“那种东西一定是为了保护某种贵重物品而建的。”“也许吧,伙计,”船长沉声说道,“不过世界上比这个更奇特的东西多了。在海族的岛屿里,有一个叫做特玛京的小岛,那里有一座山,山上伸出一只五十尺高的石手,手里抓着一个跟这艘船一般大的水晶球。要说宝藏,那座山下很可能就有。可是岛上的居民从来不在那里挖掘,而海族则只顾开着他们的船到处寻找他们的‘圣者’克拉莫尔。”“我去挖,”马特说道,“那个什么……特玛京离这里有多远?”流水带着飞浪缓缓向前,一丛树木挡住了那座闪光塔,但是马特仍然看着它的方向。杜门船长摇头道:“不,伙计,游历世界不是为了寻找宝藏的。如果你能找到一把金子,或者找到某位死去国王的珠宝,那当然好,但是,吸引你往地平线而去的是你所看到的奇景。在坦迟库——那是艾莱斯大洋的一个港口——有一座潘娜宫,据说它的部分建筑是在传奇时代修建的。那里有一堵墙,上面挂着布画,画着一些没有人见过的动物。”“随便一个孩子都能画出没有人见过的动物。”岚说道。船长呵呵笑了。“是啊,伙计,孩子们确实可以。不过,有哪个孩子能造出那些动物的骸骨?坦迟库的人就有这些骸骨,并且把它们按照那些动物的样子组合在一起,放在潘娜宫里,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参观。裂世为我们留下了数千奇迹。从那以后,又曾经建立过许多帝国,有些甚至可以与阿图尔•鹰之翼的帝国相比。每一个帝国都留下可供后人追寻和瞻仰的事物。光之杖、剃索、心灵石。有一个小岛覆盖在一个水晶罩下,每当月亮升起就会嗡嗡作响。还有一座山脉中间凹陷成碗状,碗底中心有一支高达百班的银钉,任何靠近它一里之内的人都必死无疑。锈腐的废墟,破碎的残垣,海底那最古老的书籍也没有记载用途的古物。我自己就收集了几件这样的东西,都是从你们十辈子也不可能看完的那些地方得来的,是你们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东西。是奇景吸引你继续前进。”“我们在沙丘群山那里也挖到过骨头,”岚缓缓说道,“形状奇怪,是某种鱼类的骨头——我猜是鱼吧——像这条船一般大。有人说在那些群山里挖掘会带来厄运。”船长看着他,眼里透出精明:“伙计,才刚刚踏出世界一步,你就已经想家了?世界的精彩将会令你沉迷,你将会开始追求日落,等着瞧吧……而且,如果你回家,你的村子将会变得太小,再也容不下你。”“不!”他愣住了。上一次他想起艾蒙村是多久之前了?还有,父亲呢?那肯定是好几天前了,感觉却像是过了好几个月。“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只要情况容许,我就会回去。我会养羊,像……像我的父亲一样。不过,如果我再也不离开村子,那么现在回去就太快了。你说是不是,马特?一旦情况容许,我们立刻回家,忘记外面发生的一切。”看得出来,马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上游那座已经消失的闪光塔上移回来。“什么?哦,是的,当然。我们会回家。当然。”然后,他转身走开了。岚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我打赌,他不过是不想让其他人寻宝罢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说得很大声。第四天,岚爬到了桅杆上,双脚缠着支柱坐在顶端。飞浪在河里轻轻摇晃,这轻微的晃动到了五十尺高的桅杆上就变成了大幅地前后摆动。他仰起头大笑,任由河风吹过他的脸庞。船浆从船的两边伸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飞浪就像一只有十二只脚的蜘蛛在阿里尼勒上爬行。以前在双河他也曾经爬到过这么高的树上,但是这一次没有树枝阻挡他的视野。在这个高度俯视甲板上的所有东西,正在划船的水手,四脚爬爬正在用磨石打磨甲板的人,正在整理缆绳和舱盖的人,他们全部都缩成了一点,感觉很奇怪。他坐在上面,花了一个小时看着他们发笑。然后,虽然每次他低头看时,还是忍不住笑,但他开始张望两边经过的河岸。他觉得自己静止了——当然,来回的摇晃除外——河岸、树、山在他身边缓缓滑过。他是静止的,世界在他的身边运转。一次突然的冲击下,他松开了缠着支柱的双脚,一跃翻上了桅杆,双手双脚伸展开在摇晃中保持平衡。就这样,坚持了三次来回的摇摆后,他突然失去了平衡,手脚像风车一般打着转向前倒下,幸而抓住了前桅支索。他两脚踩在桅杆上,只靠双手抓着前桅支索,大口呼吸着清新的冷风,开怀大笑。“喂,伙计,”索姆嘶哑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伙计,你要是打算从那里掉下来折断脖子,可千万别落在我身上啊。”岚低头看去。索姆爬在他下面的梯绳上,离他几尺远,冷眼看着他。跟岚一样,他把自己的斗篷留在甲板上了。“索姆,”他高兴地打招呼,“索姆,你几时上来的?”“下面的人朝你大声喊叫,你却不理不睬,所以我就上来了。见鬼啊,小子,人人都以为你发疯了。” 他再低头看,吃惊地发现下面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只有马特例外,他翘着脚坐在船首,背对着桅杆。就连正在划船的人也在看他,心不在焉地划着桨,也没人有空责备他们。岚扭过头穿过自己的手臂看看船尾。杜门船长站在方向舵旁,大拳头支着腰,瞪着他。他回过头来朝索姆咧嘴笑道:“你想让我下去,是吗?”索姆用力点头:“我会非常感谢的。”“好吧。”他调整好抓着前桅支索的手,向前一跳离开了桅杆顶部,伴随着耳边索姆的咒骂他向下坠落,很快被前桅支索拉住,掉在半空晃来晃去。吟游诗人对他怒目而视,半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他。他又对索姆咧嘴笑道:“我现在下去了。”他摆起双脚,用膝盖钩住连结桅杆和船首的粗缆,然后用再手肘钩住,放开前桅支索。慢慢地,他向下滑去,越滑越快,快要到达船首时,他放下双脚踩在甲板上,正好落在马特前面,向前跨了一步稳住身体后,转身张开双臂面向甲板,就像索姆表演完翻跟斗时那样行了个礼。 船员纷纷鼓掌,他却惊讶地看着马特,看着他用身体阻挡所有人的视线拿在手里的东西。一把弯曲的匕首,配以装饰着奇怪符号的金色匕首鞘,柄上缠着精细的金线,顶上嵌着一个跟岚的拇指一般大的红宝石,还有一条金鳞蟒蛇露出尖利毒牙的图案。马特自顾自地把匕首从鞘里拔出来,插回去,再拔出来。好一会儿,他才一边玩匕首,一边缓缓抬起头,双眼遥看着远方。然后,他才忽然看见了岚,吓了一跳后立刻把匕首塞回外套里。岚蹲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你从哪里弄到这把东西?”马特没有说话,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人。恰好,只有他们两人独自呆在船头。“该不会是从Shadar Logoth拿的吧,不是吧?”马特瞪着他:“是你的错。是你和珀林的错。你们两个那样子把我从藏宝间拖走,当时我手里还拿着它。这不是魔得给的,是我自己拿的,所以茉莱娜关于他的礼物的警告不会有效。岚,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可能会想偷走它的。”“我不会,”岚回答,“我觉得杜门船长是个诚实人,其他人就难说了,特别是那个戈伯。”“任何人都不行,”马特坚持道,“包括杜门、索姆、任何人。岚,来自艾蒙村的人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不能冒险相信任何人。”“马特,伊文娜和珀林一定还活着。我知道他们活着。”马特露出了惭愧的表情。“不过,我会为你保密的。只有我们俩知道。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只要卖了它,我们到塔瓦隆的旅程可以像国王出行一样豪华。”“当然,”马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如果我们实在没有钱。反正,除非我答应,否则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说过我不会啦。听着,我们上船以后,你还有没有做梦?就像在拜尔隆那个梦一样?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问你,平时至少有六个人会在旁边听。”马特把头转到一边,斜着眼看他:“也许吧。”“什么也许啊?你要么做了梦,要么没有。”“好吧,好吧,我有。我不想提起它,连想起它都不愿意,反正我们对它也无可奈何。”两人还没有机会再说什么,索姆就大步走了过来,手臂上挽着他的斗篷,白发被风吹得飞起来,长长的胡子像倒竖一般。“我好容易才说服船长你没有发疯,”他大声宣布,“告诉他那是你的训练之一。”他抓住前桅支索抖了抖,“你刚才那样沿着绳子滑下来的愚蠢表演帮助我说服了他,但是你得知道,没有摔断脖子是你走运。”岚的目光顺着前桅支索往上一直看到桅杆的顶部,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他刚才从那里滑下来,而且,之前还坐在上面……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自己在上面伸展手脚的样子,不由得向后重重坐下去,差点四脚朝天躺到了甲板上。索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对高度有这么好的把握能力,伙计。也许我们可以到伊连、或者依波达、甚至特尔去表演。南方大城市的人喜欢看高空走钢丝和空中飞人。” “我们不是要去——”岚及时想起要先看看周围是否有人会听到。有几个船员正在看他们,戈伯也是,目光如常地凶恶。但是他们都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去塔瓦隆吗?”他接着说。马特耸耸肩,无论去哪里对他似乎都是一样的。“目前是,伙计,”索姆在他们身边坐下,“但是明天……谁知道呢?这就是吟游诗人的生活。”他从一个宽袖子里取出一把彩球,“现在你下来了,我们来练习三叉技法吧。”岚的目光又飘向桅杆,打了个冷战。我是怎么了?光明啊,我怎么了?他必须知道,在真的发疯之前,必须到塔瓦隆去。<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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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游民



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空中。贝拉表面上心平气和,似乎把那小跑着跟在不远处的三匹大狼看作普通的村狗,可是她的眼珠时不时就咕噜咕噜地转向他们,眼白都要翻出来了,根本完全无法安心。伊文娜骑在小母马的背上,也处于同样的状态中,她经常拿眼角瞄那些大狼,还时不时地在马鞍上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珀林知道,她是在寻找狼群中的其他成员,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她一边否认自己其实很害怕那些跟在身边的大狼,否认自己其实很担心其他狼躲在哪里以及他们究竟想怎么样,一边不安地舔着嘴唇,紧张地四处张望。 事实上,珀林知道其他狼其实距离他们很远。他本来可以告诉她,但是,即使她真的相信自己,又有什么好处?特别是,万一她真的相信怎么办?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肯开启那装满毒蛇的篮子,也不愿意思考自己为什么就能知道。那个一身皮毛的男人在他们的前面大步慢跑,有时候珀林甚至觉得他已经化身为狼。斑纹、弹跳和风出现以后,伊莱迩虽然没有回头看过,但是他也知道他们回来了。这是艾蒙村的两个伙伴遇到伊莱迩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们俩一早醒来时,就看到他正在烤兔子,大胡子上的眼睛毫无表情。身边只剩下斑纹、弹跳和风,其他狼已经不见踪影。当时,早晨的光线还很弱,大橡树下仍然笼罩着深深的影子,远处光秃秃的树桠就像剥去了血肉的指骨。 伊文娜问起其他狼在哪里。“他们在附近,”伊莱迩回答道,“离我们足够近,有什么事可以立刻来帮忙;离我们也足够远,可以避开我们可能卷入的人类麻烦。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类在一起,就迟早会有麻烦。如果我们需要他们,他们会来。”珀林正在撕扯一片烤兔肉时,脑海里忽然传来了某种感觉。是一个方向,很模糊。当然了!那是他们……口里热辣辣的兔肉顿时失去了味道。火炭上烤着伊莱迩找来的一些植物块茎,珀林捡起一块,味道像是芜箐,但是他已经没有胃口。准备出发时,伊文娜又坚持要轮流骑马,珀林也懒得跟她争执。“你先骑。”他告诉她。 她点点头:“然后是伊莱迩。”“我有自己的双脚就足够了,”伊莱迩看着贝拉,小母马转着眼珠的样子似乎在说“你也是一匹狼”,“何况,我认为她不会欢迎我骑她的。”“胡说,”伊文娜坚决地回答,“在这件事情上固执没有意义。最合理的做法是每个人骑一段时间。你不是说,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吗。”“我说过了,不要。”她深吸一口气。珀林心想,不知道她是否能用对付自己的方法来逼迫伊莱迩就范呢。然而,他却发现她站着,张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莱迩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金黄的狼眼睛看着她。伊文娜倒退一步,舔舔嘴唇,又倒退了一步。伊莱迩转身走开之前,她已经一直退到了贝拉身边,爬上了马鞍。伊莱迩转身带他们向南方出发时,咧嘴笑了笑,珀林甚至觉得他的笑容也非常像狼。就这样,他们向着东南一直走了三天,每天都在迟暮时分才扎营。虽然伊莱迩似乎对城里人终日匆忙的生活嗤之以鼻,不过既然选好了目的地,他也不愿意浪费时间。三匹大狼很少出现。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到营火旁呆一会儿,白天有时也会短暂地露一下脸,而且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又同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然而,珀林知道他们就在不远以外的某处。他知道他们在前头探路,也知道他们在后面查看。他还知道,当他们要离开这个族群通常狩猎的地盘时,斑纹命令狼群回去,留在那里等她。有时候,三匹大狼会在他的意识里消失,可是,如果他们回来了,即使远在他无法看见的距离之外,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靠近。周围的森林渐渐稀疏,被枯萎的草地隔成零散的小树林,但是三匹大狼仍能把自己隐藏起来。当他们不想被人看见时,他们就如同鬼魅一般。但是,珀林却随时都能准确地知道他们躲在哪里。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知道的,而且试图说服自己这些全是幻觉。可惜,这没有用。就像伊莱迩一样,他知道。他把狼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可他们总是有办法钻回去。自从遇到伊莱迩和狼群以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巴’阿扎门。在他醒来后还能想起的那些梦境里,都是一些平常事,就像他在家的时候……在拜尔隆之前……在春诞前夜之前那样。是普通的梦,只有一点不同。在每一个梦里,不论是他在鲁罕师傅的锻铁炉前直起腰来擦去脸上的汗水,还是在草地上跟村里的女孩跳完舞后转过身,还是坐在炉火前看书时抬起头,不论他在屋里还是屋外,身边总有一匹狼。那匹狼总是背对着他,他也总是知道,那匹狼的金黄眼睛正在警惕地防备着可能要来的敌人。在梦里,即使是在艾贝特•鲁罕的餐桌旁,他也觉得这情景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普通。只有在他醒来以后,才会觉得这很奇怪。这三天来,斑纹、弹跳和风每天都为他们送来兔子和松鼠,伊莱迩则负责寻找能吃的植物,其中多数都是珀林不认识的品种。有一次,一只兔子几乎从贝拉的蹄子下面窜了出来,珀林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投石绳装上石子,伊莱迩已经掷出长刀,在二十步左右以外把它扎倒。还有一次,伊莱迩用弓箭把一只飞过的肥美雉鸡打了下来。他们的三餐比遇到伊莱迩之前丰盛得多,然而珀林宁愿没有遇到过他们。不知道伊文娜怎么想,反正他自己是情愿挨饿也不愿意跟狼群做伴。 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了一大片树林前。这片林子比他们经过的多数林子都大,将近四里宽。西边空中低低地挂着太阳,在他们身边投下倾斜的影子,风开始变强了。珀林感觉到三匹大狼从他们的斜后侧开始向前跑去,不慌不忙,因为他们没有闻到、也没有看到危险。伊文娜骑在贝拉身上。此刻是找地方扎营过夜的时候了,大丛的灌木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他们朝树林走去,三只巨獒突然从树丛中冲了出来。他们口鼻宽阔,身材像狼一般高,也许比狼还要重,龇着牙大声吠叫。他们离开树丛后并没有冲过来,但是每一只都正对着一个人,距离不到三十尺,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杀意。贝拉本来已经被狼刺激得近乎崩溃,此刻长嘶了一声几乎把伊文娜甩下马去,珀林一眨眼之间已经在头上舞起投石绳。对付狗不需要斧头,只要用石头打中肋骨就能把一般的狗赶走。伊莱迩凝视着三只随时准备攻击的巨獒,头也不回朝珀林摆了摆手道:“嘿!没必要用那个!”珀林疑惑地皱了皱眉,减慢了投石绳的旋转,最后把它放了下来。伊文娜还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贝拉,她们俩都警惕地瞪着那三只狗。巨獒颈毛倒竖,耳朵贴在头上,发出地震一般的咆哮。突然,伊莱迩举起一只手指到齐肩的高度,吹起了口哨,声音又长又尖,音调越来越高就像没有止境一般。三只巨獒先后停止了咆哮,向后退去,哀嚎着转动脑袋,似乎很想离开却被又什么东西绑住。他们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伊莱迩的手指上。伊莱迩缓缓地放低手指,口哨音调随之降低。巨獒随着他的动作趴下身体,一直趴到地上,伸出舌头,摇着尾巴。“看到没,”伊莱迩一边向他们走去,一边说,“不需要武器。”巨獒舔着他的手,他挠着他们的大脑袋,抚弄他们的耳朵,“他们不像外表那么可怕,只是像把我们吓走而已。如果我们不往树林里走,他们也不会真的咬我们。不过,现在不用担心这些了。我们天黑前还来得及再找一个树丛。”珀林看了看大张着嘴的伊文娜,连忙“咔”地合上自己的嘴巴。 伊莱迩一边轻轻拍着那些巨獒,一边仔细观察这片树林:“这里有徒洒安人,就是游民。”见到珀林两人茫然的表情,就补充道,“又称巧手族。”“巧手族?”珀林惊呼,“我一直很想见巧手族人啊。他们有时候会在暗礁渡口北岸的河边扎营,但是据我所知他们从来不会南下到双河来。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伊文娜哼道:“可能是因为暗礁渡口的人跟巧手族一样是贼吧。他们一定是盲目地互相偷东西。伊莱迩先生,如果附近真的有巧手族,我们不如继续上路吧?要是贝拉被偷了就不好了,还有……啊,我们也没什么别的值钱东西,不过人人都知道巧手族什么都偷。” “包括婴儿?”伊莱迩冷冷问道,“绑架孩子,你说的是这些吗?”他“呸”了一声,伊文娜不由得脸红了。巧手族偷婴儿的故事时有听闻,不过多数都是辛•布耶、或者库林和康伽的人说的。其他的故事则是人人皆知。“巧手族有时会令我反胃,不过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不是贼。甚至比我知道的某些人还诚实。”“天快要黑了,伊莱迩,”珀林说道,“我们得找个地方宿营。如果他们愿意,不如到他们的营地去吧?”鲁罕夫人拥有一个巧手族修理过的壶,她声称那个壶比新的还好用。虽然鲁罕师傅不太喜欢妻子对巧手族人手艺的称赞,珀林却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不过,令他不明白的是,伊莱迩显得不太情愿:“你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不想这样?”伊莱迩摇摇头,但是他肩膀的姿势和紧绷的嘴唇仍然显露出他的不情愿。“也行吧。只要你们不要太在意他们说的话就行了。那些都是蠢话。通常游民是比较随和的,不过他们也有一些要注意的礼节,你们要照着我的样子做。还有,保守你们的秘密。没必要什么都说。”说完,他开始往林中走去,三只巨獒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边。珀林感觉到斑纹他们慢下了脚步,知道他们不会跟进来。他们并不是害怕那些巨獒——他们瞧不起狗,因为狗放弃了自由换取温暖的炉火——而是为了避开人类。 伊莱迩熟练地在林中穿行,似乎认得路。他带着两人来到了树林中央,巧手族的旅行马车分散地停在橡树和岑树之间。珀林虽然没有见过巧手族人,不过,在艾蒙村他听过不少关于他们的传言,眼前的营地跟他的想象完全吻合。他们的马车其实就是装了轮子的小屋,像一个个木盒子,外层涂着色彩明亮的油漆,红的、蓝的、黄的、绿的、还有一些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颜色。游民正忙碌着各种日常事务,煮晚餐、缝纫、照顾孩子、修理马具等等。他们身上衣服的色彩比他们的马车还要艳丽,而且,色彩搭配完全随意,有些人身上的外套和裤子、或者裙子和围巾的颜色配得十分刺眼。他们就像一群飞舞在一片野花之中的蝴蝶。营地中,有四、五处聚着人在演奏小提琴和笛子,还有几个人在旁边跳舞,像一只只七彩蜂鸟。孩子和狗在炊火之间追逐游戏。这些狗都是巨獒,却任由孩子们拉扯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甚至爬到背上,一点也不介意。跟伊莱迩一起走进来的那三只巨獒此时伸着舌头,看着他的目光就像在看最好的朋友。珀林不禁摇了摇头,这些大狗几乎用不着抬起两只前脚就已经可以轻易咬到男人的喉咙。音乐突然停了,所有的巧手族人都在看他们三个。连正在玩耍的孩子和狗都停了下来,看着,眼中流露着戒备,随时准备逃跑。静了片刻后,一个身材瘦长结实、留着一头灰色短发的男人走上前来,朝着伊莱迩庄重地鞠了一躬。他身上穿着红色的高领外套,配着鲜绿色的宽大裤子,裤脚塞在长及膝盖的靴子里。“欢迎您来到我们的营地。您会唱那首歌吗?”伊莱迩同样庄重地双手按在胸前鞠了一躬:“玛迪,欢迎您来温暖我的心灵,就如您的营火温暖我的身体一般。但是,我不会唱那首歌。”“那么我们将继续追寻,”灰发男人吟唱道,“既往、将来,我们记住、追寻,直到找到它。”他朝着营火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姿势,露出微笑欢快地邀请道:“食物快要准备好了。请与我们共进晚餐。”这句话就像一个信号,音乐随之再次跳跃,孩子又开始跟狗儿嬉戏,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就像把伊莱迩三人当成他们的老朋友一般。灰发男人却犹豫了一下,看着伊莱迩问道:“你的……其他朋友呢?他们不会靠近吧?要知道,他们把狗儿们吓得够呛。”“他们不会靠近的,乐恩。”伊莱迩的摇头带着一丝不屑,“到现在你还要问吗。” 灰发男人摊摊双手似乎想说“谁知道呢”,然后他转身带着他们走进了营地。伊文娜下马走近伊莱迩问道:“你和他是朋友?”一个面带微笑的巧手族人走来牵贝拉,伊文娜还不太放心,可是伊莱迩歪歪嘴“哼”了一声,她只好不情愿地交出了缰绳。“我们认识。”一身皮毛的男人简单地回答道。“他名叫玛迪?”珀林问。伊莱迩低声咕哝了几句才回答道:“他名叫乐恩。玛迪是他的头衔,意思是‘追寻者’。他是这一支巧手族的长老。你要是喜欢可以叫他‘追寻者’,他不会介意的。”“那么,‘那首歌’是什么意思?”伊文娜又问。 “那是他们旅行的目的,”伊莱迩说道,“他们说,他们正在寻找一首歌,那就是玛迪要追寻的东西。他们说,他们是在裂世之战时失去它的,如果能再次找到它,传奇时代的天堂就会重临。”他环视营地,不屑地哼道,“他们甚至不知道那首歌是什么样子的,只宣称说当他们找到它时自然就会知道。他们也不知道那首歌将如何令天堂重临。不过,从裂世至今,他们已经追寻了将近三千年了。我想,他们会一直追寻直至时轮停止转动吧。”他们走到了乐恩的营火旁,它位于营地的中央。追寻者的旅行马车以黄色为主红色为辅,车轮则是红色轮框配上红黄相间的轮辐。一个跟乐恩一样满头灰发、但是面容仍旧光滑的胖妇人刚刚从马车里走下来,站在马车后面的梯级上整平肩上的蓝边围巾。她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鲜黄色上衣配一件鲜红色的裙子,如此搭配令珀林惊愕得直眨眼,伊文娜则嘀咕了一声。她看到跟在乐恩身后的三人后,露出欢迎的笑脸走下梯级。她叫依拉,是乐恩的妻子,比乐恩高了一个头。很快,珀林就忘记了她衣服色彩带来的不习惯。她给他一种慈母般的感觉,令他想起了艾’维尔夫人,她的第一个微笑就令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家乡。依拉像对待老朋友一般地问候伊莱迩,却又带着一种距离感,这似乎令乐恩难过。伊莱迩对她的问候报以淡淡的微笑和点头致意。珀林和伊文娜自我介绍后,她把他们俩的手亲热地握在手中,甚至拥抱了伊文娜,显得比对伊莱迩时热情多了。“啊哟,你们真是可爱的孩子,”她伸手轻抚伊文娜的下巴笑道,“冷坏了吧。来,伊文娜,坐到火边来。你们都坐下来。晚餐快好了。” 营火旁摆着一些树干当作椅子。伊莱迩连这种程度的文明也拒绝接受,宁愿躺卧在火边。营火上有一个铁制三角架挂着两个小壶,炭床边上放着一个烤炉,依拉正在摆弄它们。珀林和其他人各自坐下时,一个穿着绿色条纹衣服、个子修长的男人悠闲地走到火边。他跟乐恩拥抱了一下,又亲了亲依拉,然后淡淡地看了看伊莱迩和艾蒙村的两人。此人年纪跟珀林相当,动作像是随时准备起舞似的。“怎么,阿然,”依拉的笑容带着溺爱,“你忽然决定要来跟你的祖父母吃一顿晚餐了,是吗?”她边说边弯下腰搅拌挂在火上的小壶,笑容随着动作移到了伊文娜身上,“这是为什么呢?” 阿然在伊文娜对面坐下来,手臂环抱着膝盖显得很放松:“我叫阿然,”他的声音虽轻却很自信,全神贯注地看着伊文娜,“我一直在等待春天开放的第一朵玫瑰。现在,我找到了它,就在祖父的营火旁。”珀林本以为伊文娜会对这番话报以冷笑,却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然。他再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巧手族人,不得不承认他挺英俊的。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这个人像谁了:威尓•艾’信,每次他从德文驿站到艾蒙村来时,村里的女孩都会对他行注目礼,而且在他身后窃窃私语,威尓则向每个视线以内的女孩献殷勤,却不知怎的,摆弄得每个女孩都相信他对其他女孩只不过是彬彬有礼而已。 “你们养的狗,”珀林大声说道,伊文娜一惊,“个头比得上熊了。你们竟然放心让孩子们跟他们玩耍,真令我吃惊。”阿然呆了呆,但是当他看着珀林时他的微笑已经回到脸上,而且,更加自信:“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装模作样试图把危险吓走,同时给我们发出警报。他们是按照‘叶之路’驯养的。”“叶之路?”伊文娜问道,“那是什么?”阿然朝树木示意,与伊文娜两目相对:“树叶从不反抗将它带走的风,它知道自己的寿命,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时间。它从不伤害别人,死后更化为新叶的养分。所有男人、女人都应该这样生活。”伊文娜迎着他的目光,双颊微红。“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珀林问道。阿然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乐恩插口回答:“意思是,任何人都不应该以任何理由伤害他人。”追寻者的眼睛闪着光芒,看着伊莱迩,“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作为暴力的借口。没有,永远没有。”“如果有人攻击您呢?”珀林坚持道,“有人打您,或者抢劫您,或者杀您呢?”乐恩耐心地叹了口气,似乎觉得珀林只不过是看得不如他清楚。“如果一个人打了我,我会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他还是想打我,我会逃走。如果他想抢劫或者杀我,我也是这样做。我宁愿把他想要的东西,甚至我的生命都给他,也不愿意使用暴力。我也希望他不会伤得太重。”“可您不是说,您不会伤害他吗?” “我不会,但是暴力除了会令被害人受伤,也会令使用者受到同样的伤害。”珀林的表情十分怀疑。“你是不是在想,你可以用你的斧头把树木砍倒,”乐恩继续道,“斧头对树木使用了暴力,自身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木头跟钢铁相比是柔软的,但是锋利的钢铁在砍伐的同时也会变钝,还会因粘上树木的汁液而生锈凹陷。坚硬的斧头对无助的树木使用暴力,却也被树木所伤。人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这种伤害存在于精神之中。”“但是——” “够了,”伊莱迩粗声打断了珀林,“乐恩,你在村庄里到处对年轻人传播这些废话已经够讨厌的了——为此你不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不是吗?——我把他们两个带到这里来不是让你说教的。打住吧。”“好让他们跟着你?”依拉说道。她正在用手掌搓碎一些香料,把它们洒在壶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搓弄香料的动作却很激烈,“你会把你的生活方式,要么杀、要么死,传授给他们?你要他们像你这样渡过一生,一个人独自死去,只有大乌鸦和你的……你的那些朋友为你的尸体争吵不休?”“冷静,依拉,”乐恩柔声劝道,似乎对这种情景早已司空见惯,“是我们邀请他到我们的营火边来的,我的妻子。”依拉平静下来,却没有道歉,只是看着伊莱迩悲哀地摇了摇头,然后拍掉手上的香料,开始从马车侧面的一个红柜子里拿出勺子和陶碗。乐恩继续对伊莱迩说道:“我的老朋友,你要我告诉你多少回呢,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传播任何东西。那些村民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我们只不过是回答他们的问题而已。问问题的通常是年轻人,这是事实,而且有时候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上路,但那都是他们自愿的。” “你去跟那些刚刚发现自己儿子或者女儿跟着你们巧手族跑了的农妇说说看,”伊莱迩冷笑道,“这就是那些稍大一点的城镇不允许你们在他们附近扎营的缘故。村落也许需要你们的修理技能,但城市不需要,他们不能容忍你们说服他们的孩子跟你们离家出走。”“我不知道那些城镇的规矩,”乐恩一点儿也不生气,他的耐心似乎无穷无尽,“城里总是会有喜欢暴力的人。而且,我也不认为在城里能找到那首歌。” “我不是想冒犯您,追寻者,”珀林缓缓说道,“但是……嗯,我不是喜欢暴力啦,除了过节时的比赛以外,我好多年没有跟人摔过跤了。但是如果有人打我,我一定会还击。不然,就等于鼓励他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我了。有些人喜欢占人便宜,如果不告诉他这是行不通的话,他们就会到处欺负比他们弱小的人了。”“有些人,”阿然故作沉痛,“永远都无法克服自己的卑劣本能。”他看着珀林的表情摆明了他所指的不是珀林所说的欺负。“我打赌,你肯定一天到晚都在逃跑。”珀林回敬。年轻的巧手族人脸绷得紧紧的,此刻的他完全把叶之路丢在了脑后。“遇到你们这些不相信肌肉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人,”伊文娜边说边瞪了珀林一眼,“真有意思。”阿然的精神又恢复了,他站起来,微笑着朝伊文娜伸出手:“我带你参观我们的营地吧。那边有人在跳舞。”“好。”她报以微笑。依拉正在从小烤炉里取出面包,闻言直起腰来:“可是,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阿然。”“我跟母亲一起吃,”阿然拉着伊文娜的手一边离开马车一边回头说道,“我们俩都是。”他得意地朝珀林笑了笑。伊文娜跟着他,边跑边笑。珀林站起来,又停下了。如果这个营地的人真如乐恩所说般遵循叶之路,那么伊文娜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看了看乐恩和依拉,他们俩看着孙子背影的眼神都十分沮丧。他道歉道:“我很抱歉。我是个客人,我不该——”“不要傻,”依拉抚慰道,“是他的错,跟你没关系。坐下来吃东西吧。”“阿然是个麻烦的年轻人,”乐恩忧心忡忡,“他是个好孩子,但是我觉得他似乎无法完全遵守叶之路的教诲。恐怕族里有些人确实会这样。请坐吧。我愿与你分享我的营火。请坐?”珀林慢慢坐下,仍然觉得很尴尬。“那些无法遵循叶之路的人怎么办?”他问道,“我指的是巧手族人。”乐恩和依拉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乐恩回答道:“他们,迷失者,会离开我们,到村子里居住。”依拉看着孙子离去的方向:“迷失者是不会幸福的。”她叹了口气。当她派发碗勺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珀林低着头,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依拉默默地为大家盛上浓香炖菜,递上脆皮面包。众人默默地吃着。炖菜很美味,珀林一口气吃了三碗,微笑着看到伊莱迩吃了四碗。 晚餐后,乐恩开始给烟斗填烟叶,伊莱迩也拿出自己的烟斗,从乐恩的油皮袋子里拿烟叶填上。点燃、填实、再点燃后,他们俩回到原位,静静地吸烟。依拉拿出一包编织用品开始织东西。太阳低低地挂在西边树上,只剩一团红色火焰。营地已经为夜晚做好了准备,不过依然忙碌,只是换了方式。珀林刚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些演奏音乐的人换过了,在火边跳舞的人更多了,舞动的影子在马车之间跳跃。某处传来了男声合唱。珀林滑到地上背靠着树干,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过了一会儿,乐恩问道:“伊莱迩,自从你上一个春天离开我们到现在,有遇到其他徒洒安人吗?”珀林的眼皮睁了睁,但很快又滑了下来,半开半眯。“没有,”伊莱迩含着烟斗回答,“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乐恩轻笑道:“特别是一群生活方式与你完全相反的人?不,我的老朋友,不要担心。我早就不抱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了。不过,我们上次分手后,我听到了一些传言,我想,如果你没有听说过,也许会有兴趣听听。我本人觉得挺有意思的,每次我们遇到不同的巧手族人时,都会听他们说起。”“我听着呢。”“最早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我们遇到了一队沿北路穿越废墟的巧手族人。”珀林猛地睁开眼睛:“废墟?艾尔废墟?他们穿越艾尔废墟?”“有些人是可以自由出入废墟、不被艾尔人打扰的,”伊莱迩说道,“比如吟游诗人。还有小贩,当然他们得诚实。徒洒安人更是经常穿过那里。卡尔汉的商人在生命之树引发艾尔战争之前也是可以的。” “虽然我们试图跟艾尔人对话,”乐恩难过地说道,“但是他们躲避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既不走近我们,也不容许我们走近他们。有时候我担心很他们也许会知道那首歌,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你也知道,艾尔男人不唱歌。这很奇怪不是吗?艾尔的男孩成人之后,只唱战歌和挽歌。我听过他们为死去的族人唱歌,还听过他们为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唱。那首歌哀伤得能令石头落泪。”依拉一边编织一边点头赞叹。珀林飞快地想了想,听了乐恩关于在暴力面前逃走的那番话后,他还以为巧手族人一定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的。然而,害怕的人是决不会想到要穿越艾尔废墟的。根据他所听说的传闻判断,心智正常的人是不会试图穿越废墟的。“如果你要说的跟那首歌有关的话,”伊莱迩开口道,但是乐恩摇摇头。“不,我的老朋友,不是关于歌的。我也不太清楚它是关于什么的。”他向珀林说道,“年轻的艾尔人常常会到灭绝之境去。有些人单独去,自称他们是响应召唤前去讨伐暗黑魔神。而多数人会组成小队,去杀半兽人。”乐恩哀伤地摇着头,声音低沉,“两年前,一支巧手族的队伍在灭绝之境以南一百里左右的地方穿越废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小队。”“一队年轻女人,”依拉插口道,语气跟她的丈夫一样沉重,“年纪比女孩大不了多少。”珀林惊讶地“啊”了一声,伊莱迩嘲弄地对他笑了笑。“小子,艾尔女孩如果不喜欢照料家务和煮饭,是可以不做的。如果她们想当战士,就可以加入她们的战士组织,名叫Far Dareis Mai的,意思是‘矛之少女’,跟男人并肩作战。”珀林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伊莱迩被他的表情逗乐了。乐恩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对艾尔人生活方式的厌恶,也带着困惑:“那些年轻女人,只剩下一个还活着,而且,她也撑不了多久了。她向他们的四轮马车爬去,明显知道他们是徒洒安人,流露的不愿之情比她身上的伤痛更重。但是,她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必须在死前传递给某人,即使对方是我们一族。男人们沿着她身后拖着的血迹去找生还者,然而,她们已经全都死了,现场还有三倍于她们数量的半兽人尸体。”伊莱迩坐直了,口里的烟斗几乎掉了下来:“在废墟以内一百里的地方?不可能!半兽人称呼废墟为Djevik K'Shar,意思是死亡之地。就算灭绝之境所有的迷惧灵一起在后面催逼,它们也不可能走进废墟一百里远的。”“你对半兽人的了解真多啊。”珀林说道。“继续说下去。”伊莱迩粗声对乐恩说道。“这队艾尔人的行李中有不少战利品,说明她们是在从灭绝之境返回的途中,被那些半兽人尾随其后追上的。不过,从现场看来,跟艾尔人战斗之后能活着回去的没有几只。至于那个女孩,她不让任何人碰她,就连为她治疗伤口也不让,只顾抓着那队徒洒安人的追寻者的衣服,逐个字逐个字地说,‘毁叶者意图蒙蔽世界之眼,迷失者。他企图杀死巨蟒。警告人民,迷失者。燃世者要来了。告诉他们,准备好迎接破晓之人。告诉他们……’然后,她死了。毁叶者和燃世者,”乐恩向珀林解释道,“是艾尔人对暗黑魔神的称呼,但是其余的话我完全不明白。然而她觉得这句话非常重要,以至于愿意靠近她最瞧不起的人,在临死之前把它传达出去。但是,要传给谁?我们是我们,我觉得她说的人民不太可能是指我们。指艾尔人?就算我们去试,他们也不会让我们有机会说的。”他沉沉地叹道,“她称呼我们迷失者。我都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么讨厌我们的。”依拉放下手里的编织活,伸手轻抚他的头发。“也许这是她们从灭绝之境得到的消息,”伊莱迩沉思道,“这些话真令人费解。杀死巨蟒?杀死时间吗?蒙蔽世界之眼?这就跟说他企图饿死石头一样。也许她只是在胡言乱语而已,乐恩。她受了重伤,快要死了,很有可能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也许她当时连那些是徒洒安人也分辨不出。”“她清楚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这里面一定有一些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的意义,只是我们无法理解罢了。我见到你走进我们的营地时,还以为我们一起讨论一下能找出答案,必竟你曾经是——”伊莱迩的手迅速做了个手势,乐恩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改为,“——你是我们的朋友,而且知道很多奇怪的事情。” “这个我不知道。”伊莱迩结束了这场对话。火边恢复宁静,只有不时从其他营火边传来的音乐和笑声。珀林枕着火边的木头躺着,心里反复琢磨艾尔女人的话,可惜他并不比乐恩和伊莱迩更明白。世界之眼。在他的梦里这个词出现了许多次,不过,他不愿想起那些梦。伊莱迩呢?他很想知道,乐恩本来想说他是什么?为何他要阻止呢?这件事他也想不通。他还想象了一下艾尔女孩是什么样子的,她们竟然深入灭绝之境——在他听过的故事里只有守护者才会到那里去的——跟半兽人作战。这时,他听到伊文娜哼着歌回来了。他爬起来,走到营火光亮的边缘迎接她。她站定脚步,歪着头看他,黑暗中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你去了很久,”他问道,“玩得开心吗?”“我们跟他的母亲一起吃晚餐,”她回答,“然后我们跳舞……大笑。当我跳起舞时,感觉那一刻就像能持续永远。”“他令我想起了威尓•艾’信。以前你对威尓总是很有自制,不会受他诱惑的。”“阿然是一个温柔幽默的男孩,”她厉声说道,“他令我开心大笑。”珀林叹道:“我很抱歉。既然你跳舞跳得开心,那么我为你高兴。” 突然她张开双臂拥抱珀林,伏在他的胸前哭起来。他笨拙地轻抚她的发丝,心想,要是岚在这里,他就会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了,他跟女孩相处得很好,不像自己,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我说了我很抱歉,伊文娜。我真的为你高兴。真的。”“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她对着他的胸膛抽泣道。“什么?”她离开他的胸膛,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抬头看着他。“岚和马特,还有其他人。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四周。“他们还活着。”他终于回答道。“好。”她飞快地用手指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这就是我想听的话。晚安,珀林。睡个好觉。”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就匆忙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转身看着依拉站起来迎上她,两人低声说着话走进了马车。岚也许能弄明白她究竟怎么了,他心想,反正我弄不明白。一弯银色新月从地平线上升起,远处传来狼嚎,他打了个哆嗦,明天又要开始担心那些狼了。可是,他错了,他们已经在他的梦境里,等待着他。<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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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白桥镇



谢天谢地,马特终于吹出最后一个摇晃的音符,放下了索姆那雕刻着金银花饰的笛子,这支被吹得严重走调几乎听不出竟然是《劲风撼柳》的曲子总算结束了。岚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一个在附近卷缆绳的水手大声地长舒一口气。一时间,耳边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船浆规律地摇动的“吱吱”声,还有风偶尔吹动桅索的“嗡嗡”声。因为风总是迎着船头而吹,船帆没有任何作用,所以被卷起来了。“我想我得感谢你,”索姆•墨立林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你令我深刻体会到了一句老话:不论你怎么教,猪不可能学会吹笛子。”水手大笑起来,马特扬起笛子威胁着要砸他。索姆一把将笛子抢回来,熟练地放回硬皮笛盒里。“我本来以为你们牧羊人在放羊的时候都是以吹笛子来消磨时间的。你令我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不能相信。”“岚才是牧羊人啦,”马特发牢骚道,“他才会吹笛子,我不会。”“是的,嗯,他确实有点天分。也许我们该练习戏法,小子,你在这方面还是有点潜质的。”“索姆,”岚说道,“我不明白你为啥这么努力。”他朝那个水手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必竟我们俩不是真的想当吟游诗人啊,这只不过是为了掩护身份寻找茉莱娜和其他人罢了。”索姆轻轻扯着胡子,低头看着膝盖上光滑的深棕色笛子盒。“小子,如果你找不到他们又如何?我们甚至无法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他们活着。”岚坚决回答,看了看马特等待他的支持。可是,马特低着眉,抿着嘴,眼睛盯着甲板。“好了,说话呀,”岚对他说道,“吹不好笛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可能为这事难过啊。我也吹得不好么。你以前从来都不吹笛子的呀。”马特抬起头,仍然皱着眉:“如果他们死了呢?”他轻声说道,“我们得接受现实,不是吗?” 这时,船头的导航员大喊:“白桥!白桥就在前面!”岚愣住了,无法相信马特竟然这么轻松地说出这种话来。他凝视着马特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马特缩着脖子,阴沉着脸和他对视。身边,水手们纷纷走上甲板。岚的心中有许多想说的话,却无法用言语表达。他们必须相信其他人还活着。必须。意识的深处有一个烦人的声音在问:为什么?因为这一切就像索姆讲的一个故事?英雄找到宝藏,打败坏人,从此过着幸福生活?有些故事不是这样结局的,有时候,英雄也会死亡。你是一个英雄吗,岚•艾’索尔?你是一个英雄吗,牧羊人?马特突然涨红着脸移开了目光。岚收拾心神,跳起来,穿过身边忙忙碌碌的水手向船栏走去。马特慢慢地跟着他,甚至懒得躲开挡在他前面的水手。人们在船上跑来跑去,光脚把甲板踩得“咚咚”响。他们忙着调整船绳,绑好这些绳子,又解开那些绳子。有些人搬出许多油皮大袋子,里面涨鼓鼓地塞满羊毛几乎要把袋子撑破。还有人在准备缆绳,那绳子跟岚的手腕一般粗。他们的动作虽然很快,却都十分熟练准确。尽管如此,杜门船长还是在甲板上来回巡视发号施令,责骂那些动作不够快的船员。 飞浪转过阿里尼勒的一个小弯,白桥完全展现在岚的眼前,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白桥,他从歌曲里、故事里还有小贩的传言里都听说过它,现在,它就在眼前。他亲眼看到了传奇。白桥跨过宽阔的河面,桥底比飞浪的桅杆高出两倍有多。阳光中,它从头到尾闪着牛奶一般的白色光芒。跟桥身一样材质的桥墩扎在强劲的水流中,细长细长,样子柔弱得似乎根本无法支撑桥身的重量和跨度。整座白桥浑然一体,就像是用一整块石头雕刻出来似的,又或者说,像是经巨人之手浇铸而成。它宽而高,轻快地横在空中,令人几乎忘记了它原来是多么巨大。相比之下,它东边连接着的城镇就像小矮人。而事实上,城镇本身也比艾蒙村要大多了,砖石砌起的房屋跟暗礁渡口的屋子一样高大,沿河伸出一根根细手指一般的木建码头。河面上布满了小船,渔民忙着撒网。白桥闪着光芒高高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它看起来就像玻璃一般。”岚不禁赞叹。杜门船长在他身后站定,拇指钩着腰间的宽皮带,说道:“不,伙计。不论它是什么,肯定不是玻璃。雨下得再大,走在那上面也不会滑脚,而且,就算最锋利的凿子加上最强壮的手臂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我一直认为,”索姆说道,“它是传奇时代的遗物之一。”船长冷哼一声:“也许吧。反正它很有用。幸运之神告诉我,也可能是其他人修建的,不一定得是艾塞达依。它未必有那么久远的历史。别偷懒,你这个见鬼的蠢材!”他匆匆忙忙地向船尾跑去。岚更惊奇了。来自传奇时代。可能是艾塞达依建造的。这就是杜门船长游历世界的动力,就是他说的世界奇景和未解之谜。艾塞达依的杰作。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亲手触摸又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的,不是吗?这一刻,岚忽然觉得那牛奶一般的建筑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把目光移到河边的码头上,然而,不论他看哪里,那座桥总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我们成功了,索姆,”他挤出一个笑容,“没有造反。”吟游诗人只是“嗯”了一声吹了吹胡子,附近两个准备缆绳的水手严厉地瞪了岚一眼,但是立刻继续自己的工作。他赶紧止住笑容,一直到靠岸时都避开不看那两人。 飞浪平稳地转进了第一个码头。码头用厚木搭建,架在涂着柏油的木桩上。船浆轻轻向后划水,调整船身位置。水手们把船上的缆绳抛给码头上的人,把它们系好。另一些船员把那些羊毛袋子挂到船弦外,用来保护船身免被码头桩子刮伤。船还没停稳,码头的另一边就出现了许多涂着黑亮油漆的高大马车,每一辆马车的车门上都用醒目的金色或者猩红色大字写着自己的名字。登船的踏板刚刚放好,马车里的乘客就急匆匆地登了上船。他们面容光滑,身穿天鹅绒缝制的外套,披着镶丝的斗篷,脚踩软布鞋,每一个人都带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仆人为他提着包铁皮的钱盒子。他们围住了杜门船长,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船长却冷不防地咆哮一声,把他们的笑容都吓走了。“你!”船长伸出一只粗手指穿过他们指向甲板另一头的佛罗然•戈伯,后者立马站定。戈伯额头上被岚的靴子踩伤的淤痕已经消退了,但是他仍旧时不时用手指摸着它,像要提醒自己似的。“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船上一边值班一边睡觉了!我诅咒,这也是你在任何船只上的最后一次!现在,你自己选一边吧——码头还是河水——立刻滚出我的飞浪!”戈伯缩着肩膀,对岚他们三人投以憎恨的目光,特别是看到岚的时候,他的眼神尤其恶毒。他环视甲板希望有人能支持他,但是希望渺茫。船员们一个个停下工作站直,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戈伯退缩了,眼中又闪起凶光,而且,加倍凶狠。他喃喃诅咒着,冲向船员舱室。杜门派了两个人跟着他确保他不会搞破坏,然后咕哝着把注意力转回围着自己的商人身上。那些商人的微笑立刻回到脸上,频频鞠躬好像从没有被打断过。索姆叫岚和马特回去收拾东西。不过他们俩除了身上的衣服,也没剩多少东西了。岚的毛毯卷和鞍囊还在,还有父亲的宝剑。他握着剑呆了一会,一时之间,对家乡的思念强烈得令他双眼刺痛。我还能见到塔吗?还能回家吗?家。我余下的一生都将在逃跑中渡过,逃跑着,惧怕着自己的梦境。他抖抖身子叹了口气,把剑挂在腰带上。戈伯在两个船员的监视下回到甲板上,双眼直视前方,可是,岚能感觉到他身上发出的阵阵恨意。他挺着腰,阴沉着脸,僵直地走上踏板离开飞浪,粗鲁地推开码头上的人,很快就消失在商人的马车后不见了。码头上的人不算多,有衣着朴素的工人,修补渔网的渔夫,还有少数人特意从镇里前来观看今年头一艘从萨达亚下来的商船。没有一个女孩是伊文娜,没有一个人像茉莱娜、或者兰恩、或者其他岚希望见到的人。“也许他们没有到码头来吧。”他说道。“也许吧。”索姆简略地回答,一边把乐器盒背到肩上,“你们俩要提防戈伯,他肯定会设法捣乱的。我们必须尽量低调地通过白桥镇,最好人人都在我们离开后五分钟之内就把我们忘记。”他们走上踏板,斗篷在风中飘荡。马特把弓斜背在胸前,虽然他们已经在船上过了不少日子,仍有几个船员看了看他,他们很少用弓。杜门船长离开那群商人,在踏板上截住了索姆。 “你现在就走吗,吟游诗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继续坐船呢?我会一直行驶到伊连,那里的人很尊敬吟游诗人,在那里表演你的艺术最合适不过了。我会在赛仿节之前把你送到,就是那个讲述大猎角传奇的比赛,你知道的吧,胜者有一百个金币的奖金。”“奖金很丰厚啊,船长,”索姆华丽地鞠了一躬,扬了扬斗篷,五彩补丁随之鼓动,“比赛也很吸引,肯定能吸引世界各地的吟游诗人前去参加。不过,”他淡淡补充,“恐怕我们无法负担您的船费了。”“啊呀,嗯,这个么……”船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皮钱包丢给索姆,索姆一把接住,里面“叮当”作响,“船费还给你们,这里面有多的了。船身的损伤比我想象中的要小,而且,你一路都在工作,讲故事,奏竖琴。如果你一直跟船到狂暴之海,我可能还会再付你这么多,而且还在伊连停留让你参加赛仿节。在那里,一个优秀的吟游诗人就算拿不到冠军,也可以小赚一笔。”索姆掂量着手里的钱包犹豫了,岚插口道:“船长,我们约了朋友在这里见面,说好了要一起去卡安琅的。所以,只好下次再去伊连了。”索姆歪了歪嘴唇,吹了吹长胡子把钱包收进口袋:“如果我们想见的人不在这里,我们也许会来的,船长。”“啊,”杜门冷冷说道,“你考虑一下吧。可惜现在我的船上没有戈伯可以转移其他船员的怒气了,不过,我说过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只是,从现在开始我得放松一下他们了,可能为此得花费平常三倍的时间才能到达伊连。嗯,也许那些半兽人真的只是在追赶你们三个吧。”岚眨眨眼,没有说话。可是马特却没有这么谨慎。“为啥您会认为它们不是呢?”他问道,“它们跟我们争夺同一个宝藏啊。” “也许吧,”船长哼道,语气里满是怀疑。他用粗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又指着索姆收起钱包的口袋说道,“如果你肯回来表演,令我的船员忘记我逼迫他们辛苦工作,那么,我肯付双倍的酬劳。考虑一下吧。我明天黎明时分出发。”他转身回到商人身边,张开双臂为耽搁他们表示抱歉。索姆还在犹豫,岚在他改变主意之前赶紧催着他走下了踏板,吟游诗人也没有抗议。码头上的人们看见索姆的补丁斗篷,开始低声议论,有人朝他大喊,询问他会在哪里表演。岚沮丧地想,这怎么可能低调啊,恐怕到了傍晚整个白桥镇都知道来了一位吟游诗人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催促索姆加快脚步。索姆赌气一言不发地大步走着,对人们的询问不理不睬。 高高坐在马车驾驶座上的车夫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索姆,不过他们的自持身份不能大声呼喊。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转进了白桥底下一条跟河流平行的街道。“我们必须找到茉莱娜和其他人,”他说道,“而且要快。我们早该想到要换掉索姆的斗篷的。”索姆忽然恢复了精神停下脚步:“要想知道他们是否在这里,或者是否经过,问旅店老板就知道了,旅店老板知道所有的新闻和流言。不过,必须问对人。如果他们不在这里……”他来回看着岚和马特,“我们三个就得谈谈了。”说完,他转身往离开河岸的方向走进镇子,斗篷随着他的脚步波浪起伏。岚和马特不得不快步跟上。 从近处看,那座宽阔的奶白色大桥仍然压倒一切地高高在上,不过,走进镇子以后,岚才发现其实这个白桥镇跟拜尔隆一样大,只是没有那么拥挤。街上有一些小推车,用马匹、牛或者驴子拉着,也有用手推的,没有大马车。看来那些大马车是商人才用的,现在都挤到码头去了。沿街分布着各种商店,招牌随风摇晃,不少人就在自己的店子门前工作。他们经过一个正在修补锅子的男人,还有一个裁缝把做好的衣服在光线下举起来让客人仔细查看。一个鞋匠坐在自己的店门前,挥着锤子敲打一只靴子的鞋跟。小贩大声叫卖,宣称自己提供磨刀或者磨剪子的服务,不停招呼路过的人说自己卖的碟子、或者水果、蔬菜很便宜。不过,有兴趣的人不多。那些卖食品的商店里面摆放的食物少得可怜,比起岚印象中拜尔隆的店子要少多了。河面上虽然有那么多渔船,鱼贩的店子里却只有小小的几堆鱼儿。日子还不算太难过,但是人人都知道,如果天气再不转暖,大家将面临怎样的困境,所以,人人都愁眉不展。白桥的桥脚连接着镇子中央的一个大广场,地上铺的石板经历数代靴子和车轮的踩踏,早已磨破。围绕着广场的是一家家旅店、商店,还有一些高大的红砖屋子,上面挂着牌子,有一些的名字岚在码头的马车上见过。索姆似乎很随便地在这些旅店里挑了一家走了进去。这家店的门上挂着一个随风摆动的招牌,上面一边画着一个男人背着行李大步走路,另一边画着同一个人枕着一个枕头,店名是:远行者休憩地。旅店大堂里人很少,只有一个胖乎乎的旅店老板,他正从一个酒桶里倒啤酒,还有两个穿着粗糙工作服的男人在远处的桌子边坐着,阴郁地看着手里的啤酒。岚三人走进去时,只有旅店老板抬起头。一道齐肩高的墙壁把这个大堂一分为二,两边都有桌子和壁炉。岚有点无聊地猜想,是不是所有的旅店老板都是又胖又秃头的啊?索姆精神勃勃地搓搓双手,跟老板聊了聊这寒冷的天气,点了热的加香葡萄酒,然后低声问道:“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和朋友们不被骚扰地说说话?” 老板朝那道矮墙点点头:“墙的另一边是这里最合你要求的地方了,除非你想租一个房间。那堵墙是为了那些上岸的水手们修的,他们互相之间似乎总是合不来,为了避免他们在我的店里打架,只好用墙把他们隔开。”他从一开始就在打量索姆的斗篷,此刻他歪着头,眼神透着狡诈,“你要在这里住吗?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吟游诗人到镇上来了。人们很乐意掏钱来观看表演,好减轻担忧。我甚至可以给你的住宿和食物打折。”低调,岚闷闷不乐地想。“您真慷慨,”索姆熟练地鞠了一躬,“也许我会接受您的邀请。不过现在,我需要一些私人空间。”“我会把你要的酒送过去。我刚才说的表演报酬在这里来说不错的哟。”墙另一边的桌子都是空的,不过索姆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样没有人能趁我们不注意偷听,”他解释道,“你们听到那个家伙说的吗?他会给我们打折。什么啊,我可以令他的生意翻倍,竟然只是打折。有些诚实的旅店老板会给吟游诗人免费住宿,甚至还另外付钱呢。”所有的空桌子都不太干净,地上很明显已经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没有打扫过了。岚看了看周围,皱起了眉头。艾’维尔先生就算是病倒了也不会容许他的店子变得这么脏的。“我们只想打听消息,记得吗?”“为啥找这里?”马特问道,“我们刚才经过好几家比这里干净的旅店。” “因为它正对大桥,”索姆说道,“桥的那边就是前往卡安琅的大路。每一个路经白桥镇的人都会经过这个广场,除非他们走水路,而我们知道你们的朋友不会走水路。如果这里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就不在这个镇上。由我来负责套话好了,言辞必须十分小心。”这时,旅店老板来了,他一手抓着三只白镴酒杯,另一手用毛巾扫了扫桌子,放下杯子接过索姆付的酒钱。“如果你住下来,就不用付饮品费用了。这可是好酒啊。”索姆装出微笑:“我会考虑的,老板。这里有什么新闻吗?我们之前都呆在消息落后的地方。”“大新闻,就是这样。大新闻。” 老板把毛巾搭在肩上,拉了一张椅子,手臂交叉搁在桌子上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能坐下来真是太好了。他名叫巴提,刚坐下来就开始说自己的脚,什么长了鸡眼发炎啊,每天多数时候得站着啊,还有用什么药物来治疗啊,等等。索姆不得不再次提起新闻,他立刻流畅地把话题转了过去。果然是大新闻。罗耿,伪龙神,试图把军队从希尔丹转移至特尔,途中在路伽附近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战役,结果被俘虏了。老板问他们知不知道预言的事?索姆点点头,于是巴提就继续说。南方的道路上挤满成千上万侥幸还活着的逃难者,他们往各个方向逃走。“当然”——巴提挖苦地笑着——“没有人支持罗耿。噢,不,你找不到多少肯承认自己支持他的人,现在没有。只有那些到处寻找安身之所的难民。” 俘虏罗耿的当然有艾塞达依。巴提说到这的时候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提到她们正在把罗耿带往塔瓦隆时又吐了一次。巴提是一个正派人,他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要他说,所有的艾塞达依都应该回到她们的灭绝之境去,把塔瓦隆也带走。如果他能躲开,他不会靠近任何艾塞达依一千里以内。当然,他听说她们在北归途中的每一个村镇都会停留,把罗耿示众,宣布伪龙神已经被俘,世界已经恢复安全。他倒很希望可以亲眼看看,虽然那意味着要接近艾塞达依,还说,他有点想到卡安琅去。 “她们要把他带到那里去呈给摩菊丝女王,”老板以手抚额表示尊敬,“我从来没有见过女王。男人应该都去见见他的女王,你说是不是?”罗耿可以做“那些事”,巴提转动的眼珠和不齿的语气很明显地说明他指的是什么。两年前他见过前一个伪龙神,当时那家伙被押着经过镇外。不过那人只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根本用不着出动艾塞达依就已经把他制服。士兵们用铁链把他锁在四轮马车上,他阴沉着脸躺在上面呻吟,每次有人朝他扔石头或者拿棍子戳他时,他就用手抱住脑袋。攻击他的人很多,那些士兵也不阻止,只要他死不了就行。最重要的就是让人们看清他根本没什么特别。他不能做“那些事”。但是这个罗耿就不同了,值得一看。那将是巴提可以用来讲给外孙听的事迹。唯一的问题是,他放不下旅店的事务。岚饶有兴趣地听着。当初帕丹•菲恩到艾蒙村时,带来了这个能真真确确地使用唯一之力的伪龙神的消息,那是数年以来双河地区听到的最大一件新闻了。虽然那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把这件事推到了他的脑后,这也仍然是人们会谈论多年,讲给儿孙听的大事。不论巴提是否真的见到了罗耿,他也可能告诉孙子说自己见过了。至于发生在双河小村落里某些农夫身上的事,没有人会认为值得一提,除了双河人自己。“这件事,”索姆说道,“是一个不错的故事题材,说不定可以流传一千年。我真希望能亲身经历。”他说话的语气就像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岚也有同感,“我也想去看看这个人。您没有说她们走的是哪条路。也许附近有别的旅行者可能知道路径?”巴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脏手:“北上,这里每个人都只知道这些。你想看他的话,就去卡安琅好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而且,白桥镇里数我消息最灵通。”“您当然是的。”索姆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一定有许多途径此地的陌生人在您的店里休息过。我在白桥脚下一眼就看见您店子的招牌了。”“我告诉你,不只西边来的人能看见。两天前这里来了一个家伙,是个伊连人,带着一份贴满封条绑满带子的公告,就在我店子外面的广场上宣读。那家伙说他要把那份公告一直带到迷雾山脉去,如果道路通畅的话,甚至要带到艾莱斯大洋。还说,他们派了人到世界各地去宣读那份公告。”旅店老板边说边摇头,“迷雾山脉,我听说那里终年覆盖在浓雾之中,雾里藏着的怪物在你来得及逃跑之前就能把你的血肉剥离骨头。”马特偷偷笑了,被巴提瞪了一眼。索姆前倾身体专注地问道:“那份公告说什么?” “还有什么,当然是猎角者召集啦。”巴提惊讶地反问,“难道我刚才没有说吗?伊连号召所有肯宣誓为猎角奉献生命的猎人前往伊连聚集。你能想象吗?把你的生命奉献给一个传说?不过,我猜他们也还是能召集到一些傻瓜的,世上总是有傻瓜。那个家伙宣称世界末日,就是,跟暗黑魔神的最后一战即将来临。”他呵呵笑了,但是笑声显得勉强,只是一个强迫自己相信这件事好笑的笑容而已,“他们大概认为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瓦勒尓之角吧。你觉得这事怎样?”他咬着指节沉思片刻,“当然了,经过这个冬天以后,我觉得他们还是有点道理。这样的冬天,加上这个叫罗耿的家伙,还有之前那两个伪龙神。为什么在过去的几年内这些人都自称龙神转生?还有这个冬天。这些事情一定预示者什么。你怎么想?” 索姆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自顾自轻声背诵:“在那孤单的最后一战中,为对抗长夜的降临,山川将化为护卫,死者将化为战士,因为,坟墓亦无法阻挡我的召唤。”“就是这样。”巴提露出笑容,好像已经看见人群一边观看索姆的表演,一边给他付钱,“就是这样。大猎角传奇。就讲这个,观众一定能把这里挤得满到屋顶。这里人人都听到那个公告了。” 索姆的心思似乎仍在千里之外,于是岚回答道:“我们在找几个朋友,他们应该会从西边来,经过这里。过去的一两周里,经过这里的陌生人多吗?”“有几个吧,”巴提缓缓说道,“总是会有几个的,从东边和西边来的都有。”他逐个看了看他们,突然变得警惕起来,“他们,你们的这些朋友,是什么样子的?”岚刚张开口,索姆忽然神归,向他使了一个严厉的眼色,他立刻住了口。吟游诗人恼怒地叹了口气,朝旅店老板说道:“是两男三女,”他显得很不情愿,“他们也许是一起的,也可能是分开的。”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每个人的特征,足够令没有见过他们的人认出他们,又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巴提一手摸着脑袋,整理着稀疏的头发,缓缓站了起来。“不用你在这里表演了,吟游诗人。事实上,如果你能尽快喝完酒离开这里,我将非常感谢。如果你够聪明,离开白桥镇。”“有其他人打听过这些人吗?”索姆做出对答案毫不在意样子,喝了一口酒,朝老板挑起了一边眉毛,“是谁?” 巴提又用手理了理头发,挪动双脚似乎想走开,然后,点了点头回答:“我记得,大约是一个星期前吧,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从桥的那边过来。人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他总是自言自语,没有片刻静止,就算是站着也动个不停。他在找同样的……其中的几个人。他问的话显得这件事很重要,但是他的行动却像根本不关心答案。一半的时间里他在说要在这里等他们,另一半的时间里又说时间紧迫他得继续上路。这一刻他在哭诉恳求,下一刻又像个国王一样下达命令。不管他是不是疯子,有一两次他几乎要挨揍了。守卫们为了他的安全差点要把他关到牢里。他当天就朝着卡安琅的方向走了,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哭喊。我说了,他是个疯子。” 岚疑惑地看着索姆和马特,他们俩都摇摇头。就算那个鬼祟的家伙是在找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这样一个人。“您肯定他找的人跟我们找的人一样?”岚问道。“有几个是的。那个战士,和那个穿丝衣的女人。不过他关心的不是这两个人,而是三个乡下男孩。”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岚和马特,快得岚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他不顾一切要找到他们。不过我说了,他是个疯子。”岚打了个冷战,不禁疑惑这个疯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找他们。一个暗黑之友?巴’阿扎门会使用疯子吗?“他是个疯的,但是另一个……”巴提的双眼不安地眨着,舌头连连舔着嘴唇,“第二天……第二天,另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来了。”他停了下来。 “另一个?”索姆等了一会,终于问道。虽然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只有他们四人,巴提还是先看了看四周,甚至踮起脚尖看看矮墙的另一边。然后他才开口说话,声音又轻又快。“他全身黑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整张脸,然而你能感觉到他在看你,就像冰柱直插你的脊梁骨。他……他跟我说话。”他缩起身子,咬了咬嘴唇才继续道,“声音就像一条蛇在枯叶上爬过,我的胃都要结冰了。每次他回来,都问同样的问题。跟那个疯子一样的问题。没有人能看见他进来——他就是那样突然出现在眼前,不论白天黑夜,令你立刻僵在当场。人们开始提心吊胆。更恐怖的是,看门人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从任何一个城门经过,出或者进都没有。” 岚克制着装出一张空白的脸,拼命咬紧牙关咬得牙齿生疼。马特愁容满面,索姆低头看着酒杯。他们谁都不愿意说出那个词,但是,它就悬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迷惧灵。“如果我见过这样一个人,一定终身难忘。”过了好一会儿,索姆才说道。巴提猛摇头:“见鬼,你一定会的。你肯定会。他……他想要的人跟那个疯子一样,除了一件,他说有一个女孩跟他们一起。还有”——他斜眼看着索姆——“一个白发的吟游诗人。”索姆的双眉“唰”地跳得老高,岚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吃惊。“一个白发的吟游诗人?啊,这世界上上了年纪的吟游诗人多得很。我跟您保证,我不认识这个家伙,而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找我。”“可能吧,”巴提阴沉着脸,“他说得不多,不过我的感觉告诉我,如果任何人企图帮助或者藏起这些人,他会非常不高兴。不论如何,我把我跟他说的话告诉你吧。我没有见过任何他要找的人,也没有听说过他们,是真的。我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他特别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突然,他把索姆付的酒钱“叭”的摔在桌上。“你们喝完酒就走,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然后,他忙不迭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看。“一只黯者,”旅店老板走后,马特虚弱地说道,“我早该想到它们会到这里来找我们。” “而且,它还会再来,”索姆身体向前靠在桌子上,压低声音道,“我们不如悄悄回到飞浪上,接受杜门船长的邀请吧。那些怪物肯定都把精力集中在搜寻通往卡安琅的道路上,而我们则往一千里以外的伊连去,迷惧灵绝对不会想到的。”“不,”岚一口否决,“我们要么在白桥镇等茉莱娜和其他人,要么就去卡安琅,只有这两个选择。索姆,这是我们已经说好了的。”“你发疯了,小子。事态已经变了。你听我讲,不论刚才这个老板怎么说,一旦面对迷惧灵,他会把我们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我们喝了什么饮料、靴子上有多少尘土。”岚打了个冷战,他想起了黯者那无眼的目光。“至于卡安琅……你以为那只类人不知道你打算去塔瓦隆吗?现在坐船逃往南方是最佳选择。”“不,索姆。”逃到离黯者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对岚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反对的话语挤出口,他深吸一口气稳定自己的声音,“不。”“想想吧,小子。伊连啊!地面上不可能再有比它更宏伟的城市了。还有,大猎角召集!这是近千年来的头一回啊。全新一轮的猎角传奇就要诞生了。你想一想吧。这是你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啊。等到那只迷惧灵查出我们的踪影,你都已经变成灰发老头了,那时候,你早已厌倦照看孙子的生活,就算被它们找到也已经无所谓了。”岚的表情倔强起来:“你要我说多少遍‘不’呢?不论我们去哪里,它们都会找到我们的。伊连也会有黯者的。还有,我们如何能逃脱梦境?索姆,我想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要去塔瓦隆。如果能跟茉莱娜一起去最好,就算没有她,就算只剩我自己,我也要去。我必须找到答案。”“但是,我说的是伊连,小子!是一条逃脱的道路,沿河南下,让它们往另一个方向瞎找。见鬼了,梦境不会伤害你的。”岚不说话。梦境不会伤人吗?梦中的荆棘能刺伤真实的手指?他真想把那个梦也告诉索姆。然而,你敢告诉任何人吗?巴’阿扎门出现在你的梦里,究竟那是梦还是现实?暗黑魔神跟你面对面,你敢把这件事告诉谁?索姆似乎明白了,他的面容柔和下来:“就算是那些梦,伙计,它们也不过是梦而已,你说是不是?马特,为了光明,你跟他说说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去塔瓦隆的。”马特脸红了,半是尴尬,半是生气。他避开不看岚,反而对着索姆怒目而视:“你何必在这里瞎忙活?你想回到船上去?那你就回去好了。我们能照顾自己。” 吟游诗人无声地笑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但是,他的声音却因生气而绷紧:“你们以为你们对迷惧灵的了解很深,可以自己逃走,是不是?你们已经准备好自己走路到塔瓦隆,把自己交给艾梅林殿下?甚至,你们知道如何分辨艾塞达依之中不同的结吗?真见鬼,小子,如果你们以为你们能自己到塔瓦隆去,那么你告诉我,我走。”“走吧。”马特吼道,一手滑进斗篷里。岚震惊地意识到他手里正抓着Shadar Logoth 的匕首,甚至准备要使用它。分隔大堂的矮墙另一边忽然响起了沙哑笑声,一个轻蔑的声音大声说话。“半兽人?你不如去穿上吟游诗人的斗篷吧!你喝醉了!半兽人!那不过是边疆人的大话。”这些话像一壶冷水把怒火都浇灭了。连马特也半转过身看着那堵矮墙,睁大双眼。岚从墙上露出半个头往那边看了看,心里一沉,立刻缩下身子。佛罗然•戈伯在墙的那边,就坐在他们进门时看见的那两个客人的桌旁。他们虽然取笑他,却愿意听他说下去。巴提正在擦一张脏得不行的桌子,没在看戈伯和那两个男人,只不过,他不停地擦着同一个地方,身体像那三人倾斜得几乎要摔倒。他也在听。“是戈伯。”岚重重坐回原位,说道。其余两人立刻绷紧了神经。索姆迅速打量了一下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墙那边,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不,不,以前有过半兽人。不过在半兽人战争期间被杀光了。”“是边疆人的大话。”第一个声音坚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戈伯大声争辩,“我曾经到过边疆,见过半兽人,它们就像坐在这里的我一样真实。那三个人声称半兽人追赶的是他们,但是我知道真相,这就是我不能再留在飞浪上的理由。我从以前就开始怀疑贝乐•杜门了,不过那三个人也肯定是暗黑之友。我跟你说……”他后面的话被笑声和粗鲁的取笑淹没了。究竟还要多久,岚在心中猜测,旅店老板才会听到戈伯说出“那三个人”的样子?如果,他还没有说过。如果,他不会立刻联想起他刚刚才见过的三个陌生人。要离开大堂,只有一道门,必须经过戈伯所在的桌子。“也许上船的主意不是那么差。”马特低声说道,可是索姆摇了摇头。“那条路不再可行了。”吟游诗人的话语又轻又快。他把杜门船长给的皮钱包取出来,草草将钱分成三份。“戈伯的故事不用一个小时就能传遍整个镇子,不管人们信不信都好,类人随时都会听说此事。杜门明天早上才开船。运气最好的情况下,他到伊连的路上一路都会有半兽人在追赶他。他为了某个理由对此也早有预料,只是,对我们却没有任何好处。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逃跑,而且,要拼命逃跑。”马特飞快地把索姆推到他跟前的硬币扫到口袋里。岚则慢慢地捡起自己的一份。茉莱娜给他们的银币不在其中,杜门给的是同等重量的其他银币,但是不知为何,他宁愿要回艾塞达依的银币。他一边把钱放进口袋,一边询问地看着吟游诗人。“这是为了防止我们走散,”索姆解释道,“我们尽量留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走散了……嗯,你们俩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是好孩子。只有一点,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远离艾塞达依。”“我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走。”岚说道。“我是的,孩子,我是。不过它们越来越近了,只有光明才知道以后会如何。啊,不管了。也说不定会没事发生。”索姆顿了顿,看着马特,“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继续跟你们在一起吧。”他淡淡说道。马特耸耸肩,逐个看了看另外两人,又耸耸肩:“我只不过是神经过度紧张罢了。我好像没法控制自己。每次我们刚停下来喘口气,它们就又追来了,就好像有人在我的脑后一直监视着我们似的。现在我们怎么办呢?”隔壁爆出一阵笑声,又再次被戈伯打断。他大声说服那两个男人自己说的是真话。岚心想,到底还要多久呢。巴提迟早会把戈伯说的三个人跟他们三个联系起来。索姆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驮着背以免墙那边的人看见。他示意两人跟着,轻声嘱咐:“保持安静。”从他们这边壁炉两旁的窗子看出去,是一个小巷子。索姆仔细观察其中一扇窗户后,把它拉起一点,刚好够他们挤出去。窗户只发出了轻微声响,在矮墙那边的一片笑声和争执声中,三尺以外就肯定听不见它的声响了。一爬出巷子,马特就往街上走,索姆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慢点,”吟游诗人说道,“先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他从外面尽量把窗户关好,转身打量巷子。岚跟随索姆的目光看看四周。另一边是一个裁缝店,巷子中间只有几个雨桶,地面干涸,铺满灰尘。“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马特又问,“如果你离开我们会安全得多。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 索姆久久地看着他。“我以前有一个侄子,欧文,”他疲倦地说道,脱下身上的斗篷,开始把行李堆在地上,乐器盒子被仔细的安置在最上面,“他是我兄弟唯一的儿子,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他惹上了艾塞达依的麻烦事,而我当时忙于……其他的事,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然而当我终于动手尝试去帮助他时,已经太迟。几年以后,欧文死了。你可以说,是艾塞达依杀死了他。”他站起来,没有看他们,声音仍然很平淡,但是,他转过头时岚瞥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如果,我可以保护你们俩远离塔瓦隆,也许就能减轻对欧文的愧疚。你们在这里等着。”他依然避开他们的目光,匆匆往巷子入口走去,在接近入口前慢下脚步。迅速扫视了一下外面,然后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走了出去,不见了。 马特迈了半步想跟上去,又停住了。“他不会留下这些东西不要的,”他说道,轻抚着装乐器的皮盒子,“你相信他刚才的故事吗?”岚耐心地在雨桶旁边坐下:“马特,你怎么了?这不像你啊,我好多天没见你笑过了。”“我讨厌像兔子那样被人追杀。”马特粗鲁地打断了他,又叹了口气,仰头靠着旅店的砖墙。就算是这样,他看起来还是绷紧了神经,还是警惕地转动着眼睛。“对不起。接连不断的逃亡,遇到这个那个陌生人,还有……所有的一切。我变得神经质,每次我看着某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向黯者告发我们,或者想欺骗我们,抢我们东西,或者……光明啊,岚,这些事不会令你紧张不安吗?” 岚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我早已经吓得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了。”“你猜艾塞达依对他的侄子做过什么事?”“不知道,”岚觉得心神不安,就他所知,男人只会因为一个理由惹上艾塞达依的麻烦,“我想,跟我们不一样吧。”“我想也是,不会跟我们一样。”两人靠着墙壁,沉默了。岚也不知道他们静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吧,感觉就像一个小时般漫长。他们在那里,等索姆回来,等巴提和戈伯打开窗户指认他们是暗黑之友。然后,巷口出现了一个男人,他的个子很高,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脸孔,尽管天色还亮,他的斗篷却像黑夜一般漆黑。岚慌忙爬起来,伸手紧握塔的宝剑,指节发疼,口里干得冒烟,拼命吞口水也无济于事。马特也站了起来,一手伸进外套。 男人走得更近了,岚的喉咙随着他的脚步攥得越来越紧。突然,男人站定了,一把扯下斗篷的兜帽。岚双脚一软几乎跪倒。是索姆。“啊,既然你们俩都认不出我,”——吟游诗人咧嘴笑道——“这个伪装不错么,一定能混出城门。”索姆从他们身边走过,开始迅速把他那件补丁斗篷里的东西转移到新斗篷上,动作快得岚来不及看清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宝贝。这时候,他才看清楚那件新斗篷是深棕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口里仍然发干,喉咙仍像被拳头攥着一般。是棕色,不是黑色。马特的手仍然藏在外套里,看着索姆背影的样子竟像是仍在考虑是否要使用那把匕首。索姆抬头瞄了他俩一眼,然后更严厉地看着他俩:“现在不是在这里发抖的时候,”他熟练地用补丁斗篷把乐器盒子打成包袱,斗篷的里子朝外藏起五彩补丁,“我们每次一人,逐个从这里走出去,互相之间保持在视线之内的距离,这样子不容易引人注意。你能不能驮起背来走路?”他又对岚说道,“你的身高太显眼了。”他把包袱甩到背上站起来,带上兜帽,白发的吟游诗人摇身变成了一个穷得买不起马、更租不起车的普通旅行者。“走吧。我们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岚完全赞成索姆的办法,虽然如此,他离开小巷走进外面的广场前还是犹豫了一下。外面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没有人往他们这边多看一眼——多数人连看也不看——但是他还是绷紧了肩膀,随时准备听到有人大喊暗黑之友,然后这些普通人都会应声变成谋杀者。他扫视眼前的开阔广场,只看到人们在忙着各自的日常事务。当他把视线收回来时,广场中间出现了一只迷惧灵。至于这只黯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根本无暇猜想,因为它已经开始朝着他们三人走来,缓慢却致命,如同一只盯上猎物的猎食动物。行人如突然遇到急事般纷纷走避,连看也不敢看。广场很快就空了。 漆黑的斗篷把岚定在原地。他试图召唤虚空,但此刻就像在迷雾中瞎摸一般困难。黯者那隐藏在兜帽下的注视直刺入他的身体,把他的骨髓寸寸冻结。“不要看它的脸,”索姆低声说道,声音发抖沙哑,就像是一点一点地挤出来似的,“见鬼了,不要看它的脸!”岚几乎是呻吟着把视线扯开,这就像把吸附在脸上的水蛭撕走一般痛苦——然而,即使他盯着广场上的石头,他仍能看到迷惧灵正在靠近,就像一只戏弄老鼠的猫,在咬死它之前尽情享受看着它徒劳挣扎的乐趣。黯者跟他们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一半。“我们就站在这里等它吗?”他咕哝道,“我们得逃……逃走。”但是,他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脚。马特终于把红宝石匕首拿了出来,抖着手握着,牙齿紧咬嘴唇,面容因恐惧而扭曲。“心里要想……”索姆咽了咽口水,嘶哑地继续道,“心里要想着你一定能逃脱,听到吗,小子?”他开始自言自语,岚只能听到“欧文”这个词。突然,索姆怒道:“我一开始就不该跟你们这些小子搅到一起的。真是不该。”他一抖肩膀,把用补丁斗篷打的包袱卸下塞到岚的手中。“给我好好照看这些。我说跑的时候,你们俩立刻就跑,不要停,一直跑到卡安琅去。去找女王的祝福。这是一家旅店的名字。你记好了,万一……你给我记住就是。”“我不明白。”岚问道。迷惧灵离他们不到二十步了。他的双脚如灌铅般沉重。 “你记住就是!”索姆厉声吼道,“女王的祝福。现在,快跑!”他伸出双手在他们两人肩上各推了一把,岚在这一推之下迈开了脚步,跟马特一起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快跑!”索姆也长长地咆哮着一跃而起,却不是跟在他俩后面,而是冲向了迷惧灵。双手挥舞着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般,匕首随之出现。岚停住了,但是马特拉着他继续往前冲。黯者大出意料,从容不迫的脚步变成蹒跚躲避,手向腰间的黑色邪剑伸去,可是吟游诗人的长脚飞快地迈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迷惧灵来得及把剑完全拔出之前已经撞了上去,一起滚倒在地。广场上剩下的几人立刻逃得精光。“快跑!”广场的空中闪耀起刺目的蓝光,索姆开始惨叫,但是他仍然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快跑!”岚照做了,吟游诗人的叫声在身后追赶着他。他把索姆的包袱紧紧抱在胸前,拼近全力逃跑。恐惧如同波浪一般,浪尖随着岚和马特的奔跑从广场迅速扩展至全镇。他们经过商店,店老板立刻抛弃店外的货物,关上店名。窗户后惊恐的脸孔一闪而过。那些在广场附近亲眼看到的人在街上惊惶乱跑,互相碰撞,被撞倒在地的人若是没能及时爬起,立刻被别人踩在脚下。白桥镇乱得像个翻倒的蚁窝。岚和马特向着城门跑去时,岚忽然想起索姆说过他的个子太高,他也不慢下脚步,只是边跑边尽量缩起肩膀。负责看门的两个看门人,戴着铁盔,穿着粗劣红外套配着白色领子,外罩一件盔甲,握着手里的长戟,担心地朝镇里张望,无心照看那些包着黑铁皮的粗厚木门。其中一人瞥了瞥岚和马特,也没有在意,因为他们俩只不过是正在往镇外逃去的许多人之一。镇民纷纷涌出城去,男人喘着大气拉着妻子,女人流着眼泪抱着婴儿拖着号哭的孩子,脸色苍白的工匠们身上还穿着工作围裙,手里还拿着工具。岚边跑边模糊地想,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究竟往哪个方向跑了的。索姆,噢,光明救我,索姆。身边,马特踉跄了几步。两个人一路狂奔,直到所有跟他们一起逃出的镇民都落在身后,直到镇子和白桥被远远甩在后面。终于,岚跪倒在地,大口吸着气,喉咙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身后的路一直延伸,消失在光秃秃的树林后,空无一人。“起来。起来。”马特喘着气催促道,脸上又是汗又是灰,也快要撑不住了。“我们得继续走。” “索姆,”岚念道,抱紧了怀中索姆的斗篷包袱,里面的乐曲盒硬邦邦的,“索姆。”“他死了。你看见了,也听见了。光明啊,岚,他死了!”“你也说伊文娜,茉莱娜,还有大家,都死了。如果他们都死了,为什么迷惧灵还在找他们?你说?”马特也跪倒在他身边的尘土上:“好吧。也许他们还活着。但是索姆——你亲眼看到了!见鬼,岚,我们也可能会死啊。”岚缓缓点头。身后的路还是空的。他心中期待着——希望着——索姆会出现,大步走过来,吹着胡子告诉他们,“你们真是件大麻烦。”卡安琅,女王的祝福。他挣扎着站起来,把索姆的包袱甩到背上跟自己的毛毯卷背在一起。马特抬头看着他,眯着眼,带着警惕。“我们走吧。”岚说道,开始向着卡安琅走去。马特喃喃自语了几句,才跟上来。两人低着头默默走路,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土。岚时不时就回头张望,可是,身后的路,总是空的。<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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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避风所



珀林跟随徒洒安人的车队慢悠悠地往东南移动,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游民的行进从容不迫,根本不着急。他们从来就不曾着急过。每天,五彩的旅行马车直到太阳高挂才出发,如果恰好遇到合适的营地,即使下午才刚过了一半,他们也会停下来扎营。他们养的巨獒跟在马车旁边轻松地小跑着,很多时候连小孩子也是这样,他们毫不费力就能跟上马车的速度。任何关于多走几步路、或者走快一点的建议都只能换来大笑,或者一句“啊,你忍心让可怜的马儿工作得那么辛苦吗?”令他意外的是,伊莱迩也不着急。他是不肯坐马车的,宁愿走路,有时候还会在队伍前面帮忙开路——可他就是不提离开的事,也从来不催促他们。这个一身皮毛的大胡子怪人跟温和的徒洒安人如此不同,不论他在哪一辆马车旁,都十分显眼。即使他远在营地的另一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这不全是因为衣着的关系。伊莱迩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狼的慵懒,他的皮衣皮帽只不过是加重了这种气质而已。他的身上如同火焰散发热量一般自然地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和游民形成鲜明对比。徒洒安人不论老少,都是一天到晚开开心心,他们的举止中没有任何危险,只有欢乐。孩子为了享受奔跑的乐趣,天生喜欢互相追逐游戏。但是在徒洒安人之中,就连老人也是脚步轻盈庄重,却又像踩着多彩的舞步。每一个人,不论何时,不论站或者走,不论营地里是否有音乐,似乎都随时准备起舞。至于音乐,营地里没有音乐的情况是非常罕有的。不论扎营还是上路,马车之间几乎一天到晚都有提琴和笛子、洋琴和筝鼓奏着和谐的乐曲。快乐的曲子,愉悦的曲子,欢笑的曲子,忧伤的曲子,只要营地里有人是醒着的,通常就会有音乐。不论伊莱迩走过哪辆马车,都会得到友好的点头和微笑;不论他停在哪个营火旁,都会受到愉快的招呼。但是,珀林知道,这些开放的、微笑的脸,只是游民在外人面前的礼貌,隐藏在这张脸底下的,是对未能完全驯服的野鹿的戒备。笑容的背后,深藏着对艾蒙村两人是否会造成威胁的担心,随着日子的过去,这种担心只是减弱了少许。对于伊莱迩,他们的戒心更深,就像夏日空气中散发的热气一般,而且,这种戒心从未减弱。他们在他的背后时常常公开地看着他,似乎疑惑他究竟想怎样。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本来时刻准备起舞的双脚似乎也时刻准备逃跑。 另一方面,伊莱迩当然也对他们的叶之路非常的不适应。每次他跟徒洒安人在一起时,总是歪着嘴角。表情不像是迁就,当然也不是轻蔑,只是他恨不得能躲到别处而已。可是,每次珀林提出离开时,伊莱迩都用抚慰的语气说,再休息几天吧。“你们在遇到我之前吃了不少苦头,”伊莱迩这样说道。珀林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提起了,也许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吧,“而且,你们未来的日子将更加难过,有半兽人和类人的追赶,有艾塞达依朋友。”他口里塞满了依拉的干苹果派,边嚼边朝珀林笑笑。即使他在笑,那双金黄的眼眸仍然敏锐,甚至可能比不笑的时候更甚。那是猎人的眼睛,极少露出笑意。他懒懒地躺在乐恩的营火旁,如常地拒绝坐在当凳子用的圆木上,“见鬼,别忙着把自己交到艾塞达依手里啊。”“如果被黯者找到我们怎么办?如果我们一直在这里等,又怎么能阻止它们?三匹狼挡不住它们的,游民连保护自己都不会,更帮不上忙。半兽人会屠杀他们,那将是我们的错。反正我们迟早要离开他们,不如早些走吧。”“我有某种感觉,它叫我等待。再过几天吧。”“某种感觉!”“放松点,伙计。你得学会随遇而安,该跑就跑,该打就打,该歇就歇。”“你到底在说什么,某种感觉?”“吃点派吧。依拉虽然不喜欢我,不过每次我来时,她都拿美食招待我。跟这些人在一起时,总会有好吃的。”“到底是什么感觉?”珀林追问,“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又不告诉我们……” 伊莱迩皱眉看着手里的半个派,然后,放下它拍拍双手。“某种感觉,”他终于耸耸肩,似乎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某种感觉告诉我,必须等,这很重要。再过几天吧。我不会经常有这种感觉,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应该相信它。它曾经救过我的命。这一次的感觉不知为何有所不同,然而,它很重要,这一点很清楚。如果你要继续走,你走吧。我不走。” 他肯说的就是这些,不论珀林再问多少次,他也不再多说。他躺着,跟乐恩聊天,吃东西,用帽子遮挡眼睛小睡,不肯再讨论离开的事。某种感觉告诉他要等,告诉他这很重要。当离去的时刻到来时,他自然会知道。吃点派吧,伙计。别瞎紧张。吃点炖菜吧。放松。 珀林却无法放松。夜里,他在七彩马车之间徘徊,担心这,担心那。除了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任何需要担心的理由。徒洒安人在营火旁唱歌跳舞,煮食,吃各种水果、坚果、浆果和蔬菜——他们不吃肉,忙无数家务杂事,似乎完全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孩子们到处跑,到处玩,在马车之间捉迷藏,爬上营地周围的树木,跟狗儿在地上打滚大笑。每一个人都完全不关心世界。 看着他们,他更渴望离开。在我们把追杀者引到他们中间之前离开。他们这样招待我们,我们却以危险回报他们的善意。他们有理由心情愉快,没有人在追赶他们。但是我们…… 至于伊文娜,他几乎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她要么跟依拉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密密谈天,摆明男人莫近,要么就跟阿然跳舞,随着乐声转个不停。徒洒安人用笛子、提琴和皮鼓奏出来自世界各地的乐曲,用高昂的带着颤音的嗓子唱出自己的歌曲。他们的歌曲不论节奏快慢,声调都是又高又尖。他们会唱很多曲子,其中有一些在双河也很流行,只是在他们这里通常会有另一个名字。比如,双河的《三个牧羊女》,被巧手族称为《漂亮舞女》,他们还说,双河的《北方来风》有些地方叫《大雨滂沱》,另一些地方叫《贝林大撤退》。珀林想也不想就问起《巧手族偷了我的锅子》这首歌,他们全都笑翻在地,他们知道这首歌,在这里,歌名是《投翎》。听到他们的歌曲,自然而然就会想跳舞,他很理解这点。在艾蒙村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舞者,但是,巧手族的歌曲牵动着他的双脚,使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跳得这么久、这么好过。就像催眠一般,它们令他的血液随着鼓声跳动。就在跟着游民出发后的第二天晚上,珀林头一次见到他们的女子随着慢歌起舞。当时,营火轻燃,夜幕低垂,手指在皮鼓上敲出柔缓节奏。起先,只有一个皮鼓,然后,一个接一个,整个营地的皮鼓都敲起同样缓慢绵长的节奏。夜幕之下,一片寂静,只有鼓声。一个穿着红裙、头发上装点着串串珠子的女孩摇摆着走到火光中,解下围巾,踢掉鞋子。一只笛子开始吹出悦耳的音调,带着轻轻的哀怨。女孩翩翩起舞,向后伸展的双臂张开围巾,赤裸的双脚随着鼓声滑动,翘臀随着脚步起伏摆动。她的黑眼睛注视着珀林,笑容跟她的舞步一样缓慢,连旋转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向他微笑。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脸上不禁发起热来。又一个女孩加入了舞蹈,围巾的穗子随着鼓声和臀部缓慢的旋转抖动着,恰到好处。她们一起朝着他微笑,他沙哑地清了清喉咙,不敢四处张望,脸红得像个甜菜头,心想,那些没在看舞蹈的人一定正在嘲笑他。他装作随意地从刚刚坐得舒舒服服的圆木上滑到地下,把目光从火光中的两个舞女身上移开。在艾蒙村时他从来没试过脸红成这样,就算是在节日里跟村里的女孩在草地上跳舞也不会。此刻他只盼风快变大,好把自己滚烫的身体吹凉。可是,那些女孩又舞进了他的视野,只不过,现在有三个了,其中一个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他不知所措地转着眼睛。光明啊,他心想,我该怎么办?岚最了解女孩子了,他会怎么做呢?舞女们轻声笑了,头上的珠子随着她们甩动头发的动作发出脆响。珀林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然后,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加入了三个女孩,教她们如何跳得更有调情意味。珀林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投降。可是,即使闭着眼睛,他耳里仍然听到她们嘲弄的笑声,心里仍然骚痒难安。即使闭着眼睛,他似乎仍然能看得到她们。他的前额渗出汗珠,祈祷着夜风快点吹来。根据乐恩的说法,那些女孩其实很少跳这支舞,至于女人就更少了。伊莱迩则说,亏得珀林的大红脸,她们从那晚开始,每天晚上都要跳这支舞了。“我得谢谢你啊,”伊莱迩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老了,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同了,要令我的骨头暖起来,一把火可不够。”珀林瞪了他一眼。伊莱迩走开时,他的背影泄漏了他其实是在偷笑。珀林很快就明白了,避开不看那些女人和女孩不是什么有效的方法,所以,虽然她们的眨眼和微笑仍然令他想躲开,他也不再躲了。如果只有一个女孩在跳,还好办——但是如果有五六个,而且人人都在看……结果,他从来没有真正成功地克服过自己的大红脸。 伊文娜也开始学跳这种舞了,教她的是头一天晚上带头跳的那两个女孩。她一边舞着借来的围巾,一边练习那拖拖拉拉的舞步,一边轻轻拍着节奏。珀林想说什么,可是决定还是咬咬牙比较明智。然后,那两个女孩开始教她摇动臀部,她大笑起来,三个女孩笑作一团。伊文娜眼睛闪着光芒,脸颊泛起红晕,最后,对这个动作还是有所保留。阿然在一旁,两眼发亮,饥渴地注视着起舞的伊文娜。她的脖子上一直戴着一串蓝色珠子,是这个年轻英俊的徒洒安男孩送的。依拉的脸上,担忧的皱眉已经取代了她起初发现孙子对伊文娜有兴趣时露出的微笑。珀林则下定决心,要好好监视这个年轻的阿然先生。有一次,他设法在一辆绿黄两色的马车旁单独逮住了伊文娜:“你很享受这种日子,是吗?”他问道。 “为什么不呢?”她低头朝着脖子上的蓝珠链微笑,用手指拨动着它,“我们何必像你这样一天到晚装出一副悲惨的样子?难道我们不可以稍微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吗?”阿然就站在不远处——他从来都不会离开伊文娜很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微微笑着,半是得意,半是挑衅。珀林压低声音:“我以为你想去塔瓦隆,在这里可当不成艾塞达依啊。”伊文娜一甩头:“我也以为你不喜欢我当艾塞达依呢。”她的声音甜蜜得吓人。 “见鬼,难道你以为我们在这里更安全吗?我们在这里,这些人会安全吗?黯者随时会找到我们的。”抚着珠链的手微微发抖,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气:“不论我们是今天离开还是下个星期离开,要来的总会来的。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珀林,享受一下吧。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她哀伤地伸出手指轻轻扫过他的脸庞。阿然朝她伸出手来,她转身朝他跑过去时,已经在笑了。两人朝着笛声跑去,阿然边跑边回头得意地朝珀林一笑,好像在说,“她不属于你,而我,将会得到她”。他们已经中了游民的咒语了,珀林心想。伊莱迩是对的,他们根本无须拿叶之路来说服你,它自己会渗入你的心中。依拉看到他在风中瑟缩,就从她的马车里取出一件厚厚的羊毛斗篷给他。幸好,是深绿色,而不是红红黄黄的鲜艳色彩。当他披起斗篷,心里正在奇怪怎么会这么合身时,依拉认真地说道:“本来可以做得更合适一点的。”边说边瞥了瞥他腰带上的斧头。当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时,她的笑容带着哀伤,“本来可以更合适的。”所有的巧手族人都这样,他们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永远都毫不犹豫地发出一起喝杯饮料或者一起听音乐的邀请,但是,他们的目光总是飘向他的斧头。他能感觉道他们心里的想法。这是一件暴力的工具。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作为对他人使用暴力的借口。叶之路。有时候,他真想对着他们大喊。世界上还有半兽人和黯者。还有那些把每一片叶子砍下的人。还有暗黑魔神,他眼睛里的火焰足以把叶之路烧毁。他固执地把斧头挂在腰间,即使寒风阵阵也坚持要把斗篷张开,露出那半月斧刃。伊莱迩时不时就会挖苦他,咧嘴笑着,说他何必老把这么沉重的武器带在身上,那双金黄的眼睛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每次,他都几乎想把斧头遮盖起来。几乎。虽然徒洒安人的营地令他烦躁不安,不过,在这里时,他的梦境还算平常。有时候,他会被恶梦惊醒,梦见半兽人和黯者冲进营地,彩虹马车化为熊熊烈火,人们纷纷倒在血泊里,男人、女人和孩子仓惶逃跑,尖叫着死去,却毫不反抗。一次又一次,他在半夜里惊醒,喘着气伸手拿起斧头,然后才看清马车没有着火,身边没有那些见鬼的畸形生物,地上也没有撕裂扭曲的尸体。不过,这些只是普通的恶梦,这令他稍感安慰。如果暗黑魔神要进入他的梦境,就一定是在这种恶梦里。然而他没有出现过。没有巴’阿扎门。只是普通的恶梦。只是,当他醒着时,却又感觉到了狼。那三匹大狼不论是白天行进,还是夜里宿营时,一直跟他们保持着距离。但是,他知道他们在哪里。他感觉到他们对徒洒安人养的看门狗的不屑,知道他们认为那些狗只知道吵吵闹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本性,忘记了温暖血液的味道。这些狗也许能吓倒人类,一旦遇到狼群,只能夹着尾巴逃跑。每一天,他对狼的感觉都更加敏锐,更加清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斑纹越来越不耐烦了。她认为,伊莱迩打算带着珀林两人到南方的决定是对的,然而,既然决定了,就把它完成好了,结束这种慢吞吞的游荡吧。狼族虽然喜欢在大地徜徉,但是她不喜欢离开她的族群太久。风也觉得不耐烦了,这一带的猎物少得凄凉,他又不屑于吃田鼠。他觉得那是幼狼拿来练习狩猎技巧的道具,只有无力扑倒野鹿或者咬断野牛脚筋的年迈老狼才会吃那些东西。有时候,风还觉得烙印是对的,人类的麻烦还是应该留给人类自己。不过,斑纹在的时候,他会很小心地压制这种想法,如果弹跳在,他会更加谨慎。弹跳是一位满身伤疤的灰色战士,经年累月积累的知识赋予他冷静的判断力,他的谋略足以弥补岁月从他身上夺去的力量。他并不关心人类,只不过,既然斑纹想办成此事,他会跟随她,她等他就等,她跑他也跑。狼还是人,牛还是鹿,谁敢挑战弹跳,只会被他的下颚送往永眠。那就是弹跳的生活方式,那就是风忌讳他的原因。至于斑纹,她似乎并不理会另外两匹大狼的想法。 所有的这一切在珀林的心中都如明镜般清晰。他强烈地希望能尽快到达卡安琅,见到茉莱娜和塔瓦隆。就算那里没有答案,至少能结束这一切。每当伊莱迩看着他时,他很肯定这个金黄眼睛的男人也知道这些。啊,请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 *又是梦,它的开始比起最近的那些梦要愉快多了。他坐在艾贝特•鲁罕的厨房里的桌旁,用磨刀石磨砺斧刃。鲁罕夫人从来都不允许在她的家里做任何跟铸造有关的活儿,或者听到任何锻铁的声音。就连鲁罕先生为她打磨厨房用的刀子,也不得不跑到屋外去。可是,此刻的梦里,她忙着煮食,对于珀林的斧头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当一匹大狼走进屋里,蜷缩在珀林和屋门之间的地板上时,她也没有任何异议。珀林继续磨斧,因为,很快,就用得着它了。 大狼突然站了起来,喉咙的深处发出低沉吼声,颈上毛发倒竖。巴’阿扎门从屋外的院子走进厨房。鲁罕夫人继续忙她的活儿。珀林匆忙站起来,举起斧头,但是,巴’阿扎门对他的武器置之不理,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匹狼身上,眼眶里跳动着火焰。“这就是你拥有的护卫?啊,我以前也见过这种情况,见过很多次了。”他伸出一只手指,弯曲起来。火焰立刻从大狼的眼睛、耳朵、嘴里、皮肤迸出,他大声嚎叫,血肉和毛发烧焦的臭味充斥着厨房。艾贝特•鲁罕揭开一个锅子,拿起一根木勺子搅拌锅里的食物。 珀林丢下斧头跳到大狼身旁,想用双手拍灭他身上的火焰。那匹狼就在他的手里化成了黑色灰烬。鲁罕夫人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只留下了一堆不成形的焦灰。珀林瞪着那堆灰烬,向后退去。他很想把手里粘的油腻灰烬擦掉,可是,要擦在哪里?擦在衣服上只会令他作呕。他一把抓起斧头,紧紧抓着斧柄,指节“咔咔”作响。“你快滚!”他大喊。鲁罕夫人把勺子在锅边上轻轻拍了拍,哼着曲儿把锅盖盖上。 “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巴’阿扎门说道,“你躲不开我的耳目。如果你就是那个人,那么,你就是我的了。”他脸上的火焰逼迫着珀林一直后退,直到背部贴在墙上。鲁罕夫人打开烤炉,检视里面的面包。“世界之眼将会把你吞噬,”巴’阿扎门说道,“我在你的身上打下印记,你是我的!”他扬起紧握的拳头,就像要朝他丢出什么东西,当他张开五指时,一只大乌鸦飞到珀林的眼前。漆黑的鸟嘴朝着珀林的左眼啄下,他大声惨叫…………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抓着脸庞。身边是游民的马车,人人都在熟睡。他缓缓放下双手。不疼,也没有血。然而,他清楚记得,那刺穿眼睛的痛楚。 黎明快要降临了,他坐着,发着抖,伊莱迩忽然走到他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打算把他摇醒。营地外面的林子里,有狼嚎声,是那三匹大狼一起发出的尖利嚎叫。他感到了他们的感情。火。痛苦。火。憎恨。憎恨!杀戮!“是的,”伊莱迩柔声说道,“是时候了。起来吧,男孩。我们该走了。”珀林连忙爬出毯子,开始卷起毛毯。这时,乐恩睡意朦胧地揉着眼睛从马车里走出来了。他走下马车后的梯级,看了看天空,停住了脚步。他的手仍然举在脸旁,眼睛却专注地查看着空中。珀林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东方的空中有几朵云,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染成粉红色。除此以外,空中什么也没有。乐恩似乎还在听什么,而且,还在嗅探空气的味道。只是,林中只有风吹过树木之间的声音和昨夜营火留下的轻微烟味。 伊莱迩提着自己的行李走过来,乐恩走下马车,对他说道:“我们必须改变旅行的方向,我的老朋友。”追寻者又不安地看了看天空,“我们今天得往另一个方向走。你们跟我们一起来吗?”伊莱迩摇摇头。乐恩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只是点点头,“好吧,那么,你自己保重了,我的老朋友。今天有点……”他再次抬了抬头,但是在目光越过马车顶部看往天空之前就低下了头,“我想,我们会往东走。也许会一直走到世界之脊,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个灵乡(Niniya:见名词解释),在那里呆一段时间。”“灵乡从来不受外界的烦扰,”伊莱迩赞同道,“不过,巨灵也不是太喜欢陌生人的。” “任何人都会欢迎游民的,”乐恩咧嘴笑道,“况且,就算是巨灵,也需要修补锅子杂物的么。来吧,我们一起吃早餐,好好聊聊。”“没时间了,”伊莱迩回答,“我们今天就得离开,越快越好。今天是个行动的日子。”乐恩试图说服他至少留下来吃完早餐。依拉和伊文娜从马车里出来后,依拉也加入说服的行列,不过,她不像丈夫那么积极,虽然言辞礼貌得当,却显得虚伪。很明显,她非常乐意见到伊莱迩离开,只可惜那意味着伊文娜也要走了。伊文娜没有留意到依拉对她流露的遗憾目光,只是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珀林本来以为她会说要留下来跟徒洒安人一起,然而,当伊莱迩跟她解释完后,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急忙地回到马车上收拾东西去了。乐恩终于摊摊双手说道:“好吧。我不记得以前曾经试过让客人不吃一顿告别大餐就离开,不过……”他犹疑的目光又飘到了空中,“好吧,反正我们自己也得尽快出发。我想,也许我们得边走边吃。不过,至少跟大家都道别完才走吧。” 伊莱迩还没来得及反对,乐恩已经转过身,飞快地在马车之间跑来跑去,敲着门把那些还在马车里睡觉的人都叫醒。等到一个巧手族人把贝拉牵过来时,整个营地的人都已经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围着伊莱迩三人,大片大片的鲜艳色彩使乐恩和依拉那辆红黄相间的马车都显得黯淡。巨獒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伸着舌头,找不到人抚弄他们的耳朵。珀林他们三个却不得不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握手和拥抱。那些每天晚上跳舞的女孩都不满足于握手,她们给珀林的亲密拥抱几乎使他不想走了——然后,他又想起周围有许多人在看,脸上立刻变得比追寻者的马车还红。阿然把伊文娜拉到一旁。在一片道别声中,珀林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伊文娜一直摇头,起初只是缓缓地摇,当他开始做出恳求的动作时,她的摇头变得更加坚决。阿然的表情从恳求变成争辩,而她只是固执地摇头,直到依拉走过去,对孙子责备了几句,把她救回来。阿然赌气分开人群走了。依拉看着他离去,似乎犹豫着是否要把他叫回来。珀林心想,她大概也松了一口气吧,因为,阿然最终还是没有打算跟我们——跟伊文娜一起走。当他终于跟营地里的每一个人握完手、跟每一个女孩至少拥抱了两回之后,人群才稍稍退开,给乐恩、依拉和三个客人留下一点空间。“您在和平中来,”乐恩颂道,他双手抚胸正式地鞠了一躬,“在和平中去。我们的营火永远欢迎和平的您。叶之路就是和平之路。”“愿您永享和平,”伊莱迩回答,“愿您的人民永享和平。”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将会追寻那首歌,终有一天,有人能找到它。不论是今年还是明年,它将被传唱,就如以往,就如将来,世界没有止境。” 乐恩惊讶地眨眨眼,依拉简直是目瞪口呆。其他徒洒安人纷纷低声回应,“世界没有止境。世界和时间没有止境。”乐恩和他的妻子连忙用同样的话回答。真的要走了。几句最后的道别,几句最后的临别叮咛,几个最后的微笑和眨眼,然后,他们离开了营地。乐恩带着两只巨獒,陪着他们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我的老朋友,你真的真的要多多保重。今天……我担心,世上有邪恶横行。至于你,不管你怎么装,我知道你跟它们不是一伙,它们不会放过你的。”“愿您永享和平。”伊莱迩回答。“也愿您永享和平。”乐恩哀伤地回答。乐恩离开后,伊莱迩发现珀林两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于是怒道:“我才不相信他们那首蠢歌呐,”他咆哮,“只不过是觉得没必要破坏他们的仪式罢了。我告诉过你们,他们有时候会有些很麻烦的仪式。”“当然了,”伊文娜柔声说道,“完全没必要。”伊莱迩嘀咕着转过身去。斑纹、风和弹跳走上前来向伊莱迩问候。他们的问候不像狗儿一般谄媚,而是一种平等自重的互相致意。珀林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在交流。冒火的眼睛。痛苦。心中的毒牙。死亡。心中的毒牙。珀林知道他们在说谁。暗黑魔神。他们在述说他的梦。他们的梦。 三匹大狼出发前去探路时,他不禁打了个冷战。现在是伊文娜在骑贝拉,他走在她的身边,伊莱迩一如往常在前头迈着平稳的大步带路。珀林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梦。他本以为,那些狼使他的梦境变得安全。但是,这种安全并未完整。接受。全心全意。你仍然在抗拒。只有你全心全意地接受他们,你的梦境才能真正安全。他把狼逐出脑海,然后,吃惊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做。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让他们进来。甚至在梦里也不让吗?他分不清这些想法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他们的。伊文娜的脖子上还戴着阿然送给她的蓝珠链,头发上插着一支长着鲜红叶子的小树枝,那是另一个徒洒安年轻人的礼物。珀林知道,那个阿然肯定试图说服她留下来跟游民一起。他很高兴看到她没有答应,不过,他也希望她不要那样喜爱地拨弄那串珠子。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跟徒洒安人在一起时,不是在跳舞,就是在跟依拉密谈,你们俩究竟在说什么?”“依拉只是在告诉我一些怎样做好女人的建议而已。”伊文娜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失声大笑,她眯起眼睛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可他没能发现。“建议!没有人告诉我们怎么当男人。我们就是男人。”“这,”伊文娜回答,“也许就是你们男人这么烂的缘故。”前面,伊莱迩大声笑了。<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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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空气里的脚印



奈娜依看着河流的前方惊叹不已,那里,白桥在阳光下闪烁着奶色光芒。这又是一个奇迹,她一边想,一边看了看骑在前面的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又是一个奇迹,但这两个人甚至没有留意它。于是,她决定了,当着这两人的面时,她绝对不看那座桥。如果他们看到我像个乡巴佬一样大惊小怪,一定会嘲笑我。就这样,三个人默默地朝着那神话一般的白桥骑去。从奈娜依在阿里尼勒岸边找到茉莱娜和兰恩,跟他们一起离开Shadar Logoth的那个早上到现在,她和艾塞达依之间没有真正地谈过话。当然,她们有一些对话,只是奈娜依觉得没有一次是有意义的。比如,有几次茉莱娜试图说服她到塔瓦隆去。塔瓦隆。她会去的,如果有需要,她会去,会接受她们的训练,但是,决不是为了这个艾塞达依以为的理由。如果茉莱娜为伊文娜和那些男孩带来伤害,那么,她会去的……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究竟一个贤者可以使用唯一之力做些什么,她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每次,当她发现自己在想这些事时,愤怒之火总是立刻把这些想法烧得一干二净。唯一之力是丑恶的力量。她不会用它的。除非,她迫不得已。那个该死的女人只肯跟她谈带她去塔瓦隆训练的事。并不是她什么都想知道,而是茉莱娜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你打算怎么找他们?”她记得自己曾经这么问道。 “就如我说过的,”茉莱娜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当我离那两个失掉银币的男孩足够近时,我就会感觉到。”这不是奈娜依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然而这个艾塞达依的声音就像一池死水,不论奈娜依往里面扔多少块石头,都没有一丝波纹,每一次都令贤者怒火中烧。她愤怒地瞪着她的背影,知道她肯定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只是假装若无其事而已。“时间过得越久,我就必须靠得越近,但是,我会感觉到的。至于另一个还带着银币的,只要他带着它,就算他到了世界的另一边,我也能找到他。”“然后呢?你找到他们后打算怎么办,艾塞达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艾塞达依如果没有任何计划,还会如此热心地寻找他们。“塔瓦隆,贤者。”“塔瓦隆,塔瓦隆。你就会说这个,我开始觉得——”“贤者,你在塔瓦隆要接受的训练里,将会包括学习如何控制你的脾气。如果你任由情绪失控,是无法使用唯一之力的。”奈娜依张口要说话,但是艾塞达依不给她机会,“兰恩,我得跟你谈谈。”两个人把头凑到一起,将满脸怒容的奈娜依晾在一边。其实,她每次发现自己怒形于色时,也很生自己的气。这个狡猾的艾塞达依要么把她的问题巧妙地叉开,她的话里到处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上当;要么就是对她的叫喊置之不理,直到她自己安静下来为止。每次她无法控制怒火时,就会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女事会的会员发现在做蠢事的女孩儿。这种感觉是奈娜依在艾蒙村时极少遇到的,而茉莱娜脸上平静的微笑只会令她觉得更糟糕。如果有办法把这个女人使开就好了。只有兰恩一个会好办些——想到这里,她忽然无缘无故地脸红了,赶紧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一个守护者足够为她打点旅途上一切必须的事务——可是,他和艾塞达依是两位一体的。而且,比起茉莱娜,兰恩更令她生气。她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惹自己生气。他很少说话——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十来个词——而且,对于茉莱娜和她之间的那些……讨论,他从来都不插嘴。他常常离开她们两人,独自侦察周围情况,就算他跟她们在一起时,也总是走到一边,稍微离开一点,看着她们两人的样子就像在观看决斗。奈娜依真希望他能停止这种目光。如果这真是决斗,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赢过一次。至于茉莱娜,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在跟她角力。奈娜依不想看到他那双冷漠的蓝眼睛,更不想要一个沉默的观众。 多数情况下,他们的旅程就是这样了。除了她大发脾气的时候,就是安静,静得有时候,她的喊叫就像在一片寂静中玻璃的碎裂声一般。周围的土地也是静悄悄,除了风在树木之间呼号以外,万物俱静,好像连世界都停下来喘息了。就连那风,虽然冷得刺骨,也显得很遥远。起初,这种宁静对于经历了连串惊吓的奈娜依来说,是一种休息。自从春诞前夜之后,她就几乎没能安心过。可是,独自一人跟着艾塞达依和守护者走了一天之后,她又开始烦躁不安。她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好像背后有挠不着的骚痒似的。这种平静就像注定要粉碎的水晶,只是在等待那令她牙齿打颤的第一个破裂之音。茉莱娜和兰恩也一样倍感压力,他们表面上泰然自若,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在冷静的外表下,他们的神经随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绷得越来越紧,就像将要转到极限的闹钟发条。茉莱娜的前额多了一道皱纹,似乎总在听一些实际上不存在的声音。兰恩看着森林和河流的样子,就像是以为从那光秃秃的树木后、那宽阔缓慢的水流里可以找出等待他们的陷阱或者埋伏的线索。她的心里,虽然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觉得处境像高空走钢丝一般摇摇欲坠的人而高兴,但是,如果他们也感觉到了,那么,这种危险就是真实存在的了,所以,她也非常希望这些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这种不安在她的意识深处骚动,就像以前她聆听风语时一样。然而,现在她知道这些都是唯一之力在作怪,因此,她拒绝接受这个在她意识边缘徘徊的波动。 当她向兰恩询问时,他没有看她,只是回答道:“没什么不妥。”他的双眼无时无刻不在扫视周围,此时也不例外。过了一会儿,他又自相矛盾地补充道,“到了白桥镇,你就沿卡安琅大路回双河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往回走反而不会遇到任何阻碍。”这是他这一天最长的话了。“她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兰恩。”茉莱娜责备道,她的双眼也是注视着别处,“奈娜依,是暗黑魔神。虽然风暴已经离开我们……至少,暂时离开了,”她抬起一只手,好像在试探空气,然后又无意识地把它在裙子上擦了擦,就像刚刚摸到了污秽似的,“然而,他仍然在觊觎”——她叹了口气——“而且,更强烈了。他觊觎的不是我们,而是世界。还要过多久,他才会变得足够强大而……”奈娜依缩起肩膀,突然间觉得有人在她的背后窥视她。像这种事,她倒是宁愿这个艾塞达依不要告诉她。沿河往下游走的路上,兰恩负责探路,不过,以前他也负责带路,现在则是由茉莱娜决定该往哪里走。她的每个决定都非常肯定,似乎在追踪一些看不见的痕迹,一些空气里的脚印,记忆留下的气味。兰恩只需要检查她想走的路是否安全就够了。奈娜依觉得,就算他说那条路不安全,茉莱娜也会坚持走过去。而他肯定会跟随她,沿着河,一直走下去,走到……她忽然从沉思中惊醒。他们已经走到白桥的桥脚了。弯弯的大桥在阳光中闪着淡淡的光芒横跨阿里尼勒,就像一张精致得无法承受任何重量的奶色蛛网,只要一个男人站上去就能把它踩垮,更别说马匹了,它自己的重量也随时能把自己压碎。兰恩和茉莱娜漫不经心地向前骑去,沿着光亮的引桥走上桥。蹄声清脆,听起来不像钢铁敲击玻璃,却像钢铁互击的声音。桥的表面看起来就像湿了水的玻璃一般光滑,但是马匹走在上面却步伐稳健。奈娜依跟了上去,只不过,她从迈出的第一步起,就一直担心着整座桥会在她的马蹄下粉碎。她心想,如果蕾丝是用玻璃来做的,大概就会是这个样子了。他们快要完全走过了桥时,她才开始注意到,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烧焦味。再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了。白桥桥脚连接的广场四周,过半的建筑都已经被一堆堆焦木取代,还在冒着烟。一些男人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和晦暗的盔甲沿着街道巡逻,但是脚步匆忙,好像在害怕会发现什么东西,而且,边走边回头看。在街上只有寥寥数个镇民,一个个缩着脖子,脚步匆忙,好像在逃避什么。就连一贯冷酷的兰恩,此刻的表情也十分阴沉。镇民远远绕开他们三个,连那些士兵也是。守护者嗅着空气,紧锁眉头,低声咒骂。也难怪,空气中烧焦的气味太过沉重了。“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茉莱娜喃喃自语,“没有人能预见时轮之模。”说完,她下马跟镇民说起话来。她不问问题,只是表示同情。奈娜依惊讶地发现,她显得十分诚恳。那些畏惧兰恩,随时准备逃离任何陌生人的镇民,却停下脚步跟茉莱娜说话。他们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也很惊讶,但是,在茉莱娜清澈的目光和抚慰的声音鼓舞下,他们勉强放下了戒心。艾塞达依的眼里流露出感同身受的目光,分享他们受到的伤害和困惑。然后,人们开始述说。可是,多数人还是在说谎。有些人甚至拒绝承认这里有麻烦,声称什么事也没有。茉莱娜提起广场周围烧毁的建筑。但是他们仍然坚持,一切都很好。他们的目光忽略掉不愿看到的一切。一个胖子对他们装出虚伪的热心,只是,每次他身后传来任何声响时,他的脸颊都应声抽搐。他的脸上挂着不停闪乎的微笑,宣称是一盏翻倒的灯导致了这场火灾,人们没来得及扑救所以火势蔓延了。可是,奈娜依只消瞥一眼就知道,没有两座烧毁的建筑是相邻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有几个女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是镇里某处有一个男人乱用唯一之力,是时候让艾塞达依插手了,不论那些男人怎么说塔瓦隆,就让红结艾塞达依来解决此事吧。另一个男人则说,是一次强盗袭击。还有一个人说是暗黑之友的暴乱。“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打算去看伪龙神的人,”他吐露道,“到处都是他们。所有人都是暗黑之友。” 不过,还是有些人愿意承认有事发生,他们说,一艘沿河而下的船带来了某种麻烦——他们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我们要令他们明白,”一个窄脸男人紧张地搓着双手,喃喃说道,“把那种事留在边疆好了,那是边疆的事情。我们走到码头去——”他突然 “咔”地一声闭了嘴,一言不发就转身急急忙忙跑了,边跑边回头看他们,就像害怕他们会追上去似的。那艘船已经离开了——在问过其他人以后,至少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暴怒的镇民冲到码头时,它砍断绑在岸上的缆绳,逃往下游。那是前一天的事。然而,奈娜依无法从镇民的话中确定伊文娜和那些男孩是否在船上。有个女人提到船上曾经有一个吟游诗人。如果那个是索姆•墨立林…… 她跟茉莱娜说,有些艾蒙村人可能跟着那艘船逃走了。艾塞达依耐心地听着,边听边点头,等她说完。“也许吧。”茉莱娜说道,语气却显得很怀疑。广场那里还有一座完好的旅店,里面的大堂被一堵齐肩高的墙分成两边。茉莱娜走进店门时,站了片刻,用手感觉着空气。不知道她感觉到了什么,她只是笑了,什么也没说。他们沉默地进餐。不光是他们,整个大堂都是静悄悄的。大堂里只有少数客人,每个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跟前的碟子和自己的沉思中。旅店老板一边用围裙角擦拭桌子,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声音很低旁人都听不见。奈娜依只觉得在这里过夜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连空气都充满了恐惧的味道。他们正在吃最后几片面包时,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士兵出现在了门口。起初奈娜依觉得他外表看起来很光鲜,戴着尖顶头盔,穿着磨光胸甲。然后,他表情严肃地走进旅店,一手扶着腰间的剑柄,另一只手的手指调整过紧的领口,又令她想起了装模作样地摆出村议会会员架子的辛•布耶。兰恩瞄了那人一眼,冷哼道:“民兵。没什么用的家伙。”那个民兵扫视了一下大堂后,目光落在了他们三人身上。他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才迈着大步走过来,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你们是什么人,在白桥镇干什么,会在这里呆多久。兰恩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啤酒,才抬起头看那个民兵,“等我喝完这杯啤酒,我们就走。”他回答道,“愿光明照耀敬爱的摩菊丝女王。”红制服男人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但是,看清楚兰恩的双眼后,他倒退了一步,看了看茉莱娜和奈娜依后,又立刻稳住了自己。有那么一会儿,奈娜依觉得他很可能会为了不被两个女人看成懦夫而做傻事。根据她的经验,男人在这方面往往是白痴。然而,白桥镇已经发生过太多事了,有太多人们无法预测的可能性。他又看了看兰恩,重新考虑了一下。守护者坚毅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蓝眼睛冷若冰霜。太冷了。最后,民兵决定还是精神地点点头算了。“那样就最好。最近这里来了太多陌生人了,对女王辖下的安宁没什么好处。”他转过身,大步离开,边走边练习严肃表情。至于店里的其他本地人,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小插曲。“我们要到哪里去?”奈娜依向守护者质问。虽然大堂里的气氛迫使她压低声音,但是她的语气很坚决,“去追赶那艘船?”兰恩看了看茉莱娜,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首先,我要去找到那个我肯定能找到的男孩,他现在就在我们的北方。不论如何,我也不认为另外那两个男孩跟船走了。”她的嘴角微翘,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们曾经在这个大堂呆过,大约就在一天前,肯定不会超过两天。虽然他们受了惊吓,但是,活着离开了。若不是他们那强烈的恐惧,这个痕迹不会留下这么久的。”“哪两个?”奈娜依急切地前倾身体靠着桌子,“你知道吗?”艾塞达依很轻微地摇了摇头,奈娜依向后靠回去,“如果他们只比我们超前一两天的路程,为什么我们不先找他们?”“我只能知道他们在这里呆过,”茉莱娜的语气冷静得令人难以忍受,“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往东还是往南、往北走了。虽然我相信他们够聪明,那样的话,他们就该向东,朝着卡安琅走,但是我无法肯定。他们失去了银币以后,我只有离他们在半里以内才能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两天时间,在恐惧驱使之下,他们可能已经朝着任何方向走了二十里、甚至四十里。而且,我肯定他们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处于极度惊恐的状态下。” “但是——”“贤者,不论他们受了多大的惊吓,不论他们往哪个方向逃走,他们最终都会想起卡安琅的,我将会去那里找他们。现在,我会先帮助我能找到的那个男孩。”奈娜依还想说什么,但是兰恩轻声打断了她:“他们有理由害怕。”他环视四周,压低了声音,“有一只类人来过这里,”就像在广场上时一样,他又皱起了眉头,“这里到处都有它的臭味。”茉莱娜叹道:“只要没有亲眼见到,我都会继续怀着希望。我拒绝相信暗黑魔神能如此轻易地获胜。我将会找到他们三个,活着,安然无恙。我必须这样相信。” “我也想找到那些男孩,”奈娜依说道,“但是,伊文娜呢?你从来不提她,我问你的时候你也不理我。我还以为你打算把她带到”——她看了看周围的桌子,压低声音——“塔瓦隆。”艾塞达依静静看着跟前的桌子,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迎上奈娜依的目光,眼中闪过愤怒的光芒。奈娜依愣了愣,然后,她挺直了腰,心中的怒火也开始上升。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艾塞达依冷冷地开口了。“我也希望找到伊文娜,希望她平安无事。我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像她这样有潜力的女人的。但是,这一切都只能服从时间之轮的意愿。”奈娜依觉得胃里就像装了冰块一般。我是那些你不会放弃的女人之一吗?我们走着瞧吧,艾塞达依。你见鬼去吧,我们走着瞧!三人在沉默中吃完食物,在沉默中骑马走出城门,走上卡安琅大路。茉莱娜的双眼搜寻着东北方的地平线。身后,带着伤痕的白桥镇渐渐退去。<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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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无情的眼睛



伊莱迩带领着大家在覆盖着棕色枯草的平原上竭尽全力地赶路,像是为了补回跟游民在一起时浪费的时间似的。他的速度连贝拉也吃不消,每天只盼望着天快点黑下来可以休息。不过,虽然他走得很快,却比以前谨慎了许多。晚上,只有地上恰好有枯枝的时候才能生火,因为他绝对禁止珀林两人砍柴,连折一根小树枝都不准。每次生火,他都要刮开草皮,小心地挖一个深坑,把营火深藏在坑里,而且火苗总是很小。晚餐一做好,他就立刻把火灭掉,把灰烬埋好,填上深坑,把草皮铺回去。每天,天朦朦亮他们就要出发。出发前他会仔细检查营地里的每一寸地方,确保没有留下任何有人过夜的痕迹,甚至还把翻动过的石头恢复原样,把弯倒的杂草扶直。他的动作很快,只花几分钟,只是,如果他不满意,他们就不能出发。 虽然这些谨慎对于珀林的恶梦没有任何帮助,但是,当他想到这样做的好处时,他又希望只是做梦。头一天,伊文娜焦虑地问道,是不是半兽人要追来了,但伊莱迩只是摇着头催促他们继续走。珀林什么也没说。他知道附近没有半兽人,因为那些大狼只闻到草、树木和小动物的味道。驱使伊莱迩这样做的不是半兽人,而是某种连伊莱迩自己也不能确定的东西。三匹大狼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不过,他们感觉到了伊莱迩迫切的警戒之心,所以他们的巡逻也更加警惕,更加仔细,就好像危险就紧跟在他们的脚跟后面或者埋伏在下一座小山后似的。脚下的地形开始变得起伏不平,一个一个低缓绵长的小山坡在他们的面前不断延伸。野草像地毯一般覆盖着地面,带着冬天的枯黄,点缀少许绿色,在风中轻轻摇摆。风从东边吹来,放眼看去,一百里之内没有任何遮挡。树木更加稀少了。每天,太阳都懒洋洋地升起,没有任何暖意。伊莱迩带着他们尽量沿着坡底前进,避免爬上任何一个坡顶。他很少说话,每次他开口时……“你们知道这样子绕过这些见鬼的小山坡要花掉多少时间吗?天啊!这样下去我得到夏天才能摆脱你们两个了。不,我们不能走直线!你们要我说多少遍?你们难道没有起码的常识吗?要知道,一个男人在这种地形里如果跑到坡顶上会有多么显眼?见鬼,为了隐藏行踪,我们在这里转来转去,半天也没能往前走多少,走得像条蛇。我就算绑起双脚也能走得比这快。啊,你们打算在这里瞪着我看,还是打算继续走啊?”珀林跟伊文娜对视一眼,她朝着伊莱迩的背影吐吐舌头,两人都没有说话。起初,伊文娜曾经争辩道,是伊莱迩自己要这么绕路的,怎么能怪他们呢。结果,招来了一顿关于在这种地方声音能传播多远的粗声训斥,嗓门在一里以外都能听到。当时他一边教训他们,一边继续往前走,根本懒得放慢脚步。不论他是否在说话,伊莱迩的双眼总是在扫视周围。有时候,他会紧紧地盯着某处,好像那里除了杂草以外还有别的东西似的。也许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只是,珀林什么也看不到,那三匹大狼也看不到。伊莱迩的前额新冒出了几条皱纹,却什么也不肯说,不说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匆忙,不说他到底在害怕什么。有时候,挡在前面的小山坡实在是太宽了,往东往西连绵数里,连伊莱迩也不得不同意如果绕过它会偏离方向太远。不过,他也不会让他们直接走过去,而是要他们俩在坡底等待,自己先蹑手蹑脚地爬上去,趴在坡顶警惕地观察四周,就好像那三匹大狼十分钟之前才刚刚对这里做过的巡逻不算数似的。对于等在坡底不知道将会发生何事的两人来说,每分钟都像一个小时般漫长。伊文娜咬着嘴唇,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阿然送她的珠链。珀林忍耐地等着,胃里直抽搐像要打结一般,能做的事只有尽量保持平静的表情,隐藏心中的不安。如果有危险,那些大狼会发出警报的。虽然说他们离我越远越好,但是此刻……此刻他们可以为我们警戒。他到底在看什么?看什么?伊莱迩趴在坡上,只抬起头,搜寻着。过了很久,他才示意他们俩上去。每一次,他们俩走上去以后,前方的路都是空空如也——直到下一次再遇到这样的山坡。第三次的时候,珀林的胃再也受不了了,酸液涌上了他的喉咙。他知道如果要他再这样呆等下去,用不了五分钟他就要吐了。“我……”他咽下酸液,“我也去。”伊莱迩只是回答道:“尽量压低身体。”他刚刚说完,伊文娜就从贝拉背上跳了下来。一身皮毛的男人把圆帽子往下压了压,从帽沿下看着她。“你打算要那匹母马匍匐前进吗?”他冷冷说道。 她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终于,她耸了耸肩。伊莱迩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开始爬上缓坡。珀林紧跟着他。快要到坡顶时,伊莱迩示意趴下,然后自己也趴在地上,匍匐爬过距离坡顶的最后几步。珀林照做。在坡顶上,伊莱迩摘下帽子,慢慢抬起头。珀林从一丛带刺杂草后往前看去,眼前只有跟身后一样起伏不平的土地。下坡路上光秃秃的。南边大约半里外的一块凹地里,有一丛宽一百步左右的树林。大狼已经穿过那个树林了,没有闻到半兽人和迷惧灵的气味。至于东边和西边,也都是一样的地形,一些起伏的草地和零散的灌木丛。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那些大狼已经跑到他们前面一里多远了,看不见他们,在这个距离也感觉不到他们。他们刚才走过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不妥。他究竟在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我们在浪费时间,”他边说边开始站起来。就在此时,山坡下的那丛树林里飞出了一群大乌鸦,有五十只,不,一百只,黑乎乎的一群在空中盘旋。珀林僵住了,蹲伏着,看着它们在树林上方打转。那是暗黑魔神的眼睛。它们看到我了吗?汗水顺着他的脸淌下。就像受到一个统一意志支配一般,这一百只大乌鸦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南方。在下一个小山坡后,鸟群下降,消失了。然后,东边的另一个树丛里冒出了更多大乌鸦,黑压压地盘旋了两圈,也向南飞走了。他颤抖着慢慢俯下,想说什么,却口干舌燥说不出来。好一会儿,他才湿了湿嘴唇,“那就是你害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早说?狼为什么看不到它们?” “狼很少抬头看树上的。”伊莱迩低吼道,“我一直在提防的也不是它们。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西边的远处,又一朵黑云从一丛小树林里升起往南去了,太远了,无法看清每一只鸟,“感谢光明,它们没有大规模出动。它们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即使是在那次以后……”他回头看着他们来的方向。珀林咽了咽口水,他知道伊莱迩说的那次是指那个梦。“这还不算大规模?”他说道,“在家的时候,一整年也看不到这么多大乌鸦。”伊莱迩摇摇头:“在边疆,我曾经见过上千只的大乌鸦群。虽然也不常见——在那里,杀死大乌鸦会有奖金——但是确实发生过。”他仍旧看着北方,“现在,安静。” 然后,珀林感觉到他在试图跟远处的大狼沟通,想让斑纹他们停止在前方的侦察,赶快回来检查他们的身后。他原本就憔悴的脸现在绷得更紧。那些狼离得太远了,珀林几乎感觉不到他们,只知道伊莱迩在告诉他们:快点,留意空中,快点。微弱地,珀林感应到从遥远的南方传来了回应:我们来了。脑海中闪过一幅影像——奔跑的大狼,他们伸出鼻子嗅探着风,飞奔着就像有野火在身后追赶一般,飞奔——影像一闪而过。伊莱迩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皱起眉头,看看坡顶的另一边,再看看北边,低声自言自语。“你觉得我们后面还会有大乌鸦?”珀林问道。 “有可能,”伊莱迩含糊地回答,“它们有时候会这样。我知道一个地方,如果我们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反正,就算到不了那里,我们也得一直走到天黑,只是这次我们不能走得那么快了,因为我们不能离前面那些大乌鸦太近。不过,如果后面也有的话……”“为什么要一直走到天黑?”珀林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地方?那里可以保护我们不受这些大乌鸦袭击吗?”“是的。”伊莱迩回答,“只是,知道那里的人太多了……大乌鸦在夜里不活动,所以在天黑之后我们就不用担心被它们发现。愿光明保佑我们需要担心的只有这些大乌鸦。”他最后看了一眼南边,站起来朝伊文娜招手。“现在离天黑还远着呢,我们得出发了。”他开始大步跑下山坡,匆忙得每一步都像快要摔倒似的。“快走啊,见鬼!”珀林连忙半跑半滑地跟上。身后,伊文娜赶着贝拉小跑着爬上了坡,看到他们俩后松了一口气笑了。“到底怎么了?”她喊道,催促着毛发乱蓬蓬的小母马追上来,“你们俩就那样子不见了影,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珀林等她赶上来以后,才跟她解释那些大乌鸦和伊莱迩说到的安全地方。可是,伊文娜压着声音惊呼了一声“大乌鸦!”后,就开始不停地打断他的话问问题,大多数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着,直到下一个山坡前他才把情况解释完。照常来说——如果这趟旅程能称为平常的话——他们可以直接绕过这个山坡,但是伊莱迩坚持要先行侦察。“小子,难道你想踱着方步迈到一群大乌鸦中间去吗?”他嘲讽道。 伊文娜看着坡顶舔舔嘴唇,好像既想跟着伊莱迩上去,又想留在原地。只有伊莱迩的行动毫不迟疑。珀林不知道那些大乌鸦会不会回头,如果会,他们走上坡顶后很可能就会遇到一群大乌鸦。在坡顶上,他一寸一寸地缓缓抬头直到刚好能看到周围,然后松了一口气。眼前只有西边不远处有一小丛树木,没有大乌鸦。突然,一只狐狸从那个树丛里冲了出来,拼命狂奔。然后,一群大乌鸦像倾泄的水一般从树枝上飞扑下来,形成一阵黑色旋风朝狐狸卷去,将它包围。狐狸在一片翅膀的扑打声中绝望地哀嚎着,呲着牙搏命反抗。但是它们毫发无伤,只管来回地扑打撕咬着猎物,漆黑的鸟喙上闪着湿润的血光。狐狸转身又向着树丛冲回去,想躲回自己的洞穴,它的步伐已经蹒跚不稳,耷拉着脑袋,身上的皮毛被血浸湿发黑。大乌鸦拍着翅膀追着它,越来越多,终于完全把狐狸埋没。然后,就像它们出现时一样突然地,它们同时起飞,盘旋着再次消失在南边的下一个山坡后面。那只狐狸,只剩下一堆畸形的皮毛。珀林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光明啊!它们也可能会这样对我们。一百只大乌鸦,它们可以——“走吧。”伊莱迩低吼道,跳起来朝伊文娜招了招手后,立刻往那丛树木小跑过去。“走啊,见鬼!”他回头喊道,“快走!”伊文娜和贝拉跑上山坡,在他们到达坡底之前赶了上来。没有时间解释,但是她立刻就看到了地上的狐狸,脸立刻变得雪白。伊莱迩走到那丛树旁,转过身,用力朝他们挥手催促。珀林想加快脚步,脚下却被绊了一下,他风车似的挥着手向前扶去,在摔得嘴啃泥之前撑住了地面。见鬼!我已经是尽快地跑了! 树丛里飞出一只落单的大乌鸦,朝着他们飞来,尖叫了几声后转身向南飞去。珀林明知自己的动作已经慢了一步,仍然摸出腰间的投石绳。他还在口袋里摸找石子时,那只大乌鸦突然在空中缩成一团,坠落在地。他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看到了伊文娜手里的投石绳。她朝他露出一个颤抖的笑容。“不要站在那里数脚趾啊!”伊莱迩喊道。珀林一惊,急忙跑进树丛,又急忙跳开躲避随后冲进来的伊文娜和贝拉。西边,几乎在视野的极限处,隐约升起了一团黑雾。珀林感觉到那三匹大狼就在那边经过,往北边跑去,他们也注意到那些就在他们左右的大乌鸦了,但是他们没有慢下脚步。那黑云向北移动似乎想要追赶他们,然后又突然散开,朝南方去了。“你觉得它们看到我们了吗?”伊文娜问道,“我们已经躲在树里了,是吗?它们从那么远看不到我们的,对吧?那么远。”“但是,我们能看见它们。”伊莱迩冷冷说道。珀林不安地挪动着,伊文娜惊慌地喘着气,“如果它们看到我们,”伊莱迩低吼道,“早就像刚才对那只狐狸一样朝我们扑过来了。如果你想活命,就得用用你的脑子。如果你不学会控制恐惧,就会因此送命。”他敏锐的目光逐个凝视他们俩。终于,他点点头说道:“它们现在已经走了。我们也该走了。把那些投石绳准备好,可能还要用的。”走出树丛后,伊莱迩带着他们往南偏西的方向走去。他毫不疲倦地向前飞跑,竟像是在追赶他们最后见到的那群大乌鸦似的。珀林的呼吸开始急促,却也只好拼命跟着。必竟伊莱迩说过他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在某处。他是这样说的。他们跑到下一个山坡前,等那群乌鸦飞走,再跑,再等,再跑。这种规律的前进方式十分累人,除了伊莱迩,大家都很快就开始脚步摇晃。珀林的胸口剧烈起伏,每次跟着伊莱迩爬上山坡侦察时,就抓紧那几分钟时间大口吸气,把侦察任务都留给伊莱迩。每次停下,贝拉都耷拉着脑袋,鼻孔一扇一扇。恐惧驱赶着他们,珀林不知道他们这样是否算是控制恐惧,只希望那些大狼能告诉他身后到底有什么。如果真的有东西,到底是什么。前面,是更多珀林不想见到的大乌鸦。从左到右,这些黑鸟此起彼伏,都在向南方飞。有许多次,他们刚刚来得及躲进树丛或者坡底,那些大乌鸦就飞进了空中。还有一次,午后刚过,他们跑向下一个藏身之处时,东边飞起了一百多只大乌鸦。他们距离藏身处还差半里左右,立刻僵住,像雕像一般一动都不敢动。尽管寒风冷冽,珀林的脸上仍然渗出汗珠。他们定在原地,直到那黑压压的一群渐渐远去,缩成一个小点,消失。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用投石绳打下多少只掉队的大乌鸦了。沿途,又遗留了更多遭到大乌鸦杀害的尸体,更增加了他的恐惧。有一只兔子被撕成了碎片,珀林像着了魔一般地呆呆盯着它,看着它那被啄掉眼珠的头向上摆着,脚、内脏围在旁边堆成一个歪扭的圆形。还有被撕成一堆扭曲羽毛的鸟儿。还有,另外两只狐狸。他想起兰恩说过的话。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全都以杀戮为乐,他的力量就是死亡。万一被这些大乌鸦发现了……那无情的眼睛像黑色的珠子闪着光芒,针一般尖利的鸟喙滴着血在他们的身边旋转,啄穿他们的血肉。一百多只,也许,它们还会呼喊更多的同类,也许它们全部都会出动。一幅恶心的影像在他脑海里浮现:一群大乌鸦像蛆一样挤成一座小山,鼓噪着争夺几块鲜血淋漓的肉块。忽然,这幅影像被其他影像冲散了,新来的每一幅都清楚地呈现一瞬间,然后旋转着褪去,被下一幅取代。是那三匹大狼,他们在北边遇到了大乌鸦。那些邪恶的大鸟尖叫着,俯冲,盘旋,再俯冲,每一次扑下去再飞起来时,鸟喙都带着鲜血。大狼嘶吼着,躲避着,跳起来在空中扭动身体用利牙撕咬。一次又一次,珀林尝到了羽毛和大乌鸦被活活咬碎的腐臭味道,感觉到身上处处被撕裂的痛楚,绝望地知道即使他们抵抗到最后一刻,所有的努力加起来也抵挡不住它们。忽然,那些大乌鸦放弃了。它们飞起来,在大狼最后一次愤怒的嘶吼声中盘旋。狼不像狐狸那么容易杀死,它们还有任务在身。它们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掉下几根羽毛落在那些被咬死的同伴身上。风舔了舔左前脚上被啄穿的伤口。弹跳的一只眼睛似乎也受了伤。斑纹不顾自己的伤势,召集起另外两匹大狼,忍着伤痛朝着大乌鸦飞走的方向大步跑去,伤口渗出的鲜血在皮毛上粘成血块。我们来了。危险会比我们先到。珀林跌跌撞撞地跑着,跟伊莱迩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金黄眼眸毫无表情。他也知道了,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边看着珀林,一边继续毫不费劲地大步慢跑,等待着。等待着我。等待着我承认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有大乌鸦,”珀林不情愿地喘着气说道,“在我们身后。”“他是对的,”伊文娜倒吸了一口气,“你能跟他们沟通。”珀林的双脚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全靠着意志推动它们迈得更快。可是,就算他能跑赢那些眼睛,跑赢大乌鸦,跑赢那些大狼,他也无法避开伊文娜的眼睛。她现在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你究竟是什么人?光明蒙蔽我的双眼!一个被玷污、被诅咒的人!此刻他的喉咙如着火一般灼痛。就算他在鲁罕师傅的锻铁炉前工作,吸入炉烟和热气时也不曾这样难受。他抓住贝拉的马镫踉跄着往前跑。伊文娜爬下马来,不理会他说自己还跑得动的争辩,把他推上了马鞍。可是,过不了多久,又轮到她边跑边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抓着马镫了。过了一会儿,珀林下马,膝盖打着颤,把她扶起来推上马鞍。她累得没有力气抗议。伊莱迩不肯放慢脚步。他催促他们,嘲笑他们,带着他们紧紧跟在往南搜寻的那群大乌鸦后面,珀林甚至觉得,只要有一只鸟往后看一眼就能发现他们。“继续走,见鬼!你们以为自己被它们抓住后,会表现得比那只狐狸好吗?或者比那只内脏堆在自己头上的兔子好?”伊文娜在马鞍上侧过身弯腰大声呕吐,“我知道你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快要结束了,再坚持一会。见鬼,我还以为农家孩子白天工作,晚上跳舞,最能吃苦呢。依我看,你们根本就只会一天到晚睡大觉。迈开你们那见鬼的脚啊!”他们离那些大乌鸦越来越近。起初,只有当最后一只大乌鸦消失在下一个山坡后,他们才开始跑下坡。渐渐地,那群大乌鸦的队尾还在下一个山坡上空拍打翅膀时,他们就已经开始往下跑。只要有一只鸟——他们匆忙地跑过两个山坡之间的开阔地的同时,那些大乌鸦搜寻着东边和西边——只要有一只鸟回头看一眼,就全完了。身后的大乌鸦也来得很快。斑纹和两只大狼顾不上舔舐身上的伤口,设法绕过了它们,一步不停地赶上来。他们现在已经吸取教训,很留意查看空中。到底它们有多近?还要多久才能追上来?珀林无法知道,因为狼族不像人类,对时间没有概念。他们觉得完全没必要把一天分割成小时,季节就是他们的时间,加上白天和黑夜,足够了。终于,珀林看到了一个影像,里面有当那些大乌鸦追到他们时,太阳在空中的位置。他回头瞥了太阳一眼,用干燥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不到一个小时,那些大乌鸦就能赶上来了,也许还不用那么久。一个小时。而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两个小时,还有两个小时天才能完全黑下来。我们会随着落日一起死去,他心里想着,脚步蹒跚。就像那只狐狸一样被撕碎。他的手指摸了摸斧头,又摸了摸投石绳,对付大乌鸦,后者比较有用。但是,不够啊。面对一百只大乌鸦,一百只冲过来的目标,一百只尖利的鸟喙,不够。“轮到你骑马了,珀林。”伊文娜疲倦地说道。“再过一会儿,”他喘气道,“我善于长跑。”她点点头,留在马背上。她也很累了,要告诉她吗?还是让她继续以为我们有机会逃脱?一个小时的渺茫希望,还是一个小时的彻底绝望?伊莱迩又在看他,什么也没说。他一定也知道了,但他就是不肯说。珀林又看了看伊文娜,鼻子一酸,眼中湿润起来。他眨眨眼把泪水挤掉,摸了摸斧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在那最后的时刻,当那些大乌鸦扑向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希望时,帮助她免于遭受像那只狐狸一样的死法?光明啊,让我坚强起来!前方的大乌鸦忽然完全消失了。珀林仍然能看到西边和东边黑乎乎的雾状鸟群,但是前面……什么也没有。它们到哪里去了?光明啊,如果我们跑过了它们……突然,一阵寒意传遍他的身体,是一阵冰凉、纯净的刺麻感,就像他在仲冬时跳入酒泉的感觉。它像波浪一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带走了身上少许的疲倦、脚上少许的疼痛、还有肺里少许的烧灼,留下了……某种东西。他无法说出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有点不同。他踉跄着停下脚步,惊惶地看着四周。伊莱迩眼里闪着微光看着他,看着他们。珀林很肯定他知道这是什么,但他只是看着他们。伊文娜勒停了贝拉,不确定地看着身边,半是疑惑,半是恐惧。“真……奇怪,”她轻声说道,“我觉得我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就连小母马也期待地抬起头,扇着鼻孔,像是闻到了一堆新割干草的微弱气味。“那……是什么东西?”珀林问道。伊莱迩突然“咯咯”大笑起来。他笑弯了腰,双手扶着膝盖,肩膀一抖一抖。“安全,就是这么简单。我们成功了,你们两个笨蛋。没有大乌鸦能飞过那条界限……暗黑魔神的任何耳目都不能穿过那条界限。半兽人只有在被迷惧灵强迫的情况下才会走进来,而只有更可怕的东西才能逼使迷惧灵去强迫半兽人。这里也没有艾塞达依。唯一之力在这里没有效,她们无法接触真源,甚至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就像消失了一般。她们在这里坐立不安,就像一个醉汉般抖个不停。安全。”起初珀林觉得这个地方跟他们走了一天的那些起伏山坡没有什么不同,然后他注意到了草丛里的嫩草,不是很多,但是它们的长势比他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的都要旺盛,杂草也少。这个地方确实有……某种特别之处,只是,他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伊莱迩说过的某句话在他的记忆里忽隐忽现。“这到底是什么?”伊文娜问道,“我觉得……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觉得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一个灵乡,”伊莱迩吼道,“你们不听故事的吗?当然了,这里自从三千多年前的裂世之战后就没有巨灵了,但是,是灵乡诞生了巨灵,而不是巨灵制造了灵乡。”“那只是传说,”珀林结结巴巴地说道。在故事里,灵乡总是天堂一般的地方,一个躲避艾塞达依或者谎言之父的走狗的藏身之处。伊莱迩直起腰来,虽说他算不上是完全恢复了精神,但是完全看不出来他跑了一整天的路。“来吧。我们最好走到传说的深处去。那些大乌鸦虽然不能跟上来,但是如果我们离边界太近,它们还是能看到我们的。它们数量那么多,足够分开来把这里团团围住,监视整个边界。让它们继续向前找好了。”此刻的珀林已经停下了脚步,只觉得两脚发着抖,再也迈不开了,真想就这样倒下躺上一个星期。虽然刚才他觉得精神恢复了,但那感觉片刻之后就消失了,所有的劳累和酸痛都已经回归。他强迫自己迈出一步,再一步。脚步并没有变得轻松,但是他坚持着。伊文娜用缰绳拍了拍贝拉,贝拉也迈开了步子。伊莱迩又迈开大步开始慢跑,却发现其他人实在无法跟上,才慢了下来,改成快步走。“我们何不留在这里?”珀林大口喘着气,在嘶哑的呼吸间挤出话来,“如果这里真的是灵乡,我们应该很安全。没有半兽人,没有艾塞达依。为什么我们不留在这里,等一切都结束?”也许,那些大狼也不会到这里来吧。“那要等多久?”伊莱迩回头看着他,挑起一边眉毛,“你吃什么?像马一样吃草吗?况且,知道这里的人很多,这里阻挡不了人类,暗黑之友也不例外。而且,这里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有水。”他不安地皱着眉,原地转了一圈,扫视四周,然后又摇着头喃喃自语。珀林知道他在呼唤那些狼。快点。快点。我们冒险做了一个麻烦的决定,而那些大乌鸦肯定只是其中之一,快来吧。只差一两里路了。若不是他实在喘不过气来,珀林一定会大声呻吟的。 低矮的山坡上开始出现零散的灰色大石,形状都不规则,半埋在地上,长满青苔。有些石头几乎像屋子一般大。荆棘在它们上面织网,低矮的灌木在它们周围生长。在这些棕色的荆棘和灌木中,时不时会有一些绿色的嫩枝,标示着这个地方的与众不同。刚刚过去的严酷冬天对这里也有影响,只是,这里受的伤害比外面要浅。终于,他们又爬上了一个山坡,前面的坡底有一池清水,很小,任何一个人都不用两步就能跨过它。池水就像一片玻璃,清澈得可以直接看到池底的沙子。连伊莱迩也迫不及待地冲下斜坡。珀林扑到池边,趴倒在地,把头浸到水里,又立刻被那从地底深处渗出的水冻得连忙缩回来,甩着脑袋,水珠随着他的长发四处飞溅。伊文娜咧嘴笑着,把水拍向他反击。珀林的双眼又湿润了。她皱了皱眉,张嘴想问。但是他立刻把脸浸到水里。不要问我。现在不要。我不想解释。永远不想。然而,脑海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指责他。你会那样做,是不是?终于,伊莱迩把他们喊离水池。“想吃东西吗,我需要帮手。”伊文娜兴高采烈地帮忙,大声笑着,开着玩笑,准备着稀少的食物。他们没有机会狩猎,所以晚餐只有芝士和肉干,不过,至少还有茶。珀林也帮了忙,只是,他一言不发。他能感觉到伊文娜在看他,也看到她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担忧。但是他避开她的目光。她的笑声渐渐停下,又坚持开了几个玩笑,每一个都比上一个牵强。伊莱迩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忧郁的情绪渐渐笼罩了他们,他们静静地吃晚餐。西边,太阳渐渐变成红色,影子渐渐伸长、变窄。 要不是有灵乡,落日之前不到一个小时,你们就会全部死掉。你能救她吗?你会像以往砍伐那么多树木一样把她砍倒吗?树木不会流血,不是吗?也不会惨叫,不会看着你的眼睛,问你,为什么?珀林越发沉默,脑海深处一个残忍的声音在嘲笑他。那不是暗黑魔神,他几乎要希望真的是他。不是暗黑魔神,是他自己。这一晚,伊莱迩打破了自己定下的生火规矩。这里没有树木,他从灌木丛里折下一些枯枝,在山坡上的一个大石头旁升起了火。从石头上那些被烟熏黑的痕迹看来,这个地方已经被数代的旅行者用过无数遍了。这块大石在地面上的部分是圆的,只有其中一边像被刀削平了一般,上面长满了苔藓,又老又枯。圆面上有一些凹槽和小洞,看起来有点怪异,只是他此刻没有心思仔细观察。不过,伊文娜却边吃边看。“那,”她最后说道,“像一只眼睛。”珀林眨眨眼,真的,像一只眼睛,被煤烟熏黑的眼睛。“是的,”伊莱迩回答,他背对着营火和石头坐着,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地面,一边嚼着一片韧得像牛皮的干肉。“是阿图尔•鹰之翼、阿图尔大帝的眼睛。这是他的力量和光荣的最后归宿。”他说话时显得心不在焉,连吃东西时也是。他的眼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周围的山坡上。 “阿图尔•鹰之翼!”伊文娜喊道,“你在跟我开玩笑吧。那根本不算是一只眼睛。为什么有人要在这样一块石头上雕刻阿图尔•鹰之翼的眼睛?”伊莱迩回头瞄了她一眼,嘀咕道,“你们这些乡下小子究竟是学什么长大的呀?”他哼了一声,继续他的监视,不过,他继续说道,“阿图尔•帕恩得拉•坦李尔(Niniya:原译阿图尔•帕恩得拉格),阿图尔•鹰之翼,阿图尔大帝,他统一了从灭绝之境到狂暴之海、从艾莱斯大洋到艾尔废墟甚至更远的土地。他还派遣军队越过艾莱斯大洋。传说他统治着整个世界,而他实际上统治的地方对任何现实的人来说都已经足够广阔。而且,他为他的土地带来了和平与公正。” “法律面前人人平地,”伊文娜说道,“人人和平相处。”“啊,你至少还是听过故事的,”伊莱迩呵呵笑了,声音却显得冷淡,“阿图尔•鹰之翼虽然带来了和平与公正,却是用烈火和利剑来实现的。一个孩子可以带着一袋金子放心大胆地从艾莱斯大洋跑到世界之脊去。但是对于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来说,不论他们只是天性如此,还是被人指责企图挑战,阿图尔大帝的公正就像岩石一般严苛。平民百姓确实得到了和平、公正和温饱。但他围攻塔瓦隆长达二十多年,而且对每个艾塞达依的人头悬赏一千个王冠金币。”“你不是不喜欢艾塞达依吗。”伊文娜说道。 伊莱迩歪嘴笑了笑:“那跟我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女孩。阿图尔•鹰之翼是一个自大的蠢材。当他重病不起时——也有人说他是被下了毒——一个艾塞达依医者完全可以救他的命,然而当时所有活着的艾塞达依都被困在荣耀之墙里面,把她们的力量花费在阻挡他的军队上,那支军队的营火在夜里足以照亮夜空。不过,他反正也不会容许任何一个艾塞达依靠近他,他憎恨她们,就像憎恨暗黑魔神一般。”伊文娜抿紧了嘴唇,不过,她只是问道,“那些跟这个是不是阿图尔•鹰之翼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女孩,当时除了艾莱斯大洋的彼岸以外,一片和平之象,不论他走到哪里,人们都欢呼致意——他们真心爱戴他,你知道的,他虽然是个苛刻的人,但是对平民从不那样——处在这样一种景况下,他决定是时候为自己修建一个首都了。他要修建一座新的城市,没有任何人见过、想象过,没有任何城市能超越的新城。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处在艾尔废墟、灭绝之境和海洋的正中间,没有一个艾塞达依愿意靠近或者使用唯一之力的地方,他开始了他的修建计划。这里将是一个首都,从它开始,终有一天,整个世界将会获得和平与公正。当他宣布这个决定时,平民捐集资金要为他建一个纪念碑。当时许多人都把他看成距离创世者只差一步的伟人。只差一步。那个碑花了五年时间雕刻和树立,是一个鹰之翼本人的雕像,比真人大一百倍。他们就在这里把它树立起来,新城将围着它开始发展。”“这里才没有什么城市呢,”伊文娜嘲笑道,“如果有,一定会有一些遗迹的。一些遗迹。”伊莱迩点点头,继续监视四周,“确实没有遗迹。阿图尔•鹰之翼就在那座纪念碑树立起来的当天死了,他的儿子们和亲属为了继承权大打出手。这座雕像孤零零地站立在这些山坡之中。他的儿子、侄子、堂兄弟姐妹都死了以后,鹰之翼最后的血脉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那些跟船越过艾莱斯大洋的除外。有些人竭力抹去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于是所有提到他名字的书籍都被焚毁。最后,他只留下了故事,其中大多数还是错的。这就是他的光荣的最后结局。“争斗当然不会因为鹰之翼和他的亲属死亡而停止。必竟,还有一个王位摆在那里,任何一个手里握有兵权的领主和贵妇都想得到它。这就是百年战争的开始。实际上,战争持续了一百二十三年,那段时间的历史大部分都湮没在战争的烽火之中。不少人占据了一部分领土,却没有人能完全占领整个王国。就在那段时间里的某一年,这个雕像被推倒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跟他的比较吧。”“起初你好像很鄙视他,”伊文娜说道,“现在你又好像很崇拜他。”她摇摇头。伊莱迩转身,用平淡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如果你想喝茶,多喝几口吧。我想在天黑之前把它扑灭。”虽然现在光线渐暗,珀林却看得更清楚了。那双眼睛比人的头还要大,在阴影之中看起来就像那些大乌鸦的眼睛。残酷无情的黑眼睛。他真希望他们能在别的地方过夜。<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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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阴影之子



伊文娜坐在火旁,抬头呆看着雕像的碎片。珀林独自一人呆在水池旁。白天渐渐褪去,夜风从东方吹来,水面泛起层层波纹。他从腰带环结上解下斧头,拿在手里。岑木做成的斧柄摸起来光滑冰凉,长度跟他的手臂相当。他恨它。想起当初在艾蒙村的时候,自己为了拥有这把斧头是那么自豪,就觉得羞耻,当时他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它会用来干什么。“你那么恨她吗?”伊莱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惊跳起来,举起手中斧头,举起了一半后才看清是伊莱迩。“你……你跟那些狼一样能读懂我的想法吗?”伊莱迩歪着头,露出挖苦的眼神说道:“你小子这副臭脸,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好了,告诉我吧。你恨那个女孩?鄙视她?一定是的,你鄙视她,因为她做事拖泥带水,总是假装柔弱妨碍你,所以你打算杀死她。”“伊文娜做事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他反对道,“她总是能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没有鄙视她,我爱她。”他怒视着伊莱迩,眼神警告他不许嘲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说的是,虽然她跟我的关系也不是像兄妹一般,但是她和岚……啊,见鬼!如果被那些大乌鸦抓到我们……如果……我不知道啊。”“你知道的。如果她必须选择自己的死法,你认为她会怎么选?用你的斧头痛痛快快地一砍了事,还是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动物一样?我就很清楚自己会选择哪一种。” “可我没有权利为她做出选择。关于……这个,你不会告诉她的,对不对?”他捏紧了斧柄,手臂上青筋暴起。以他的年纪来说,他的肌肉非常结实发达,这都是在鲁罕师傅的锻铁场里长时间地挥舞铁锤的功劳。此刻,他觉得自己能捏断手里的粗木柄。“我恨这鬼东西,”他吼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带着它到底要做什么,那样大摇大摆地像个大傻瓜。你知道我办不到的。以前,一切都是假装,都是可能而已,所以我可以虚张声势地到处招摇就像在游戏,就像是……”他叹了口气,越说越小声,“现在不同了。我再也不想使用它了。”“你会用的。” 珀林举起斧头要把它扔进水池,但是伊莱迩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会用它的,男孩,而且只要你还恨它,你就能比大多数人更加明智地使用它。等待吧。等待,直到你再也不恨它的时候,就是把它扔得越远越好,然后转身往反方向逃走的时候。”珀林用力挣扎,决意要把它扔进池子里。他说得轻巧,万一到时候我再也没法扔掉它怎么办?他张嘴要问伊莱迩,但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从大狼那里传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信息,那紧急的冲击震得他差点翻了眼白。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忘记了自己本来打算要说话,甚至忘记了要如何说话,如何呼吸。伊莱迩的脸皮也松弛了下来,眼眸似乎看着自己头颅的深处。这信息只持续了一个心跳之间,然后就像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但是,已经足够。 珀林抖了抖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伊莱迩的眼眸一回到原位,立刻毫不迟疑地朝着营火冲过去。珀林默默跟在他身后。“把火灭掉!”伊莱迩沙哑着嗓子尽量压抑音量朝伊文娜喊道,一边打着紧急的手势,“灭掉!”她站起来,疑惑地看了看他后,朝着营火迈了一步,动作很慢,显然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伊莱迩冲过去粗鲁地推开她,一把提起茶壶,一边咒骂“烫死了”,一边把壶里的水全部浇到火上。珀林随后赶到,一上来就立刻往木炭上面踢土。茶水虽然把火浇灭,木炭还在冒着水汽“滋滋”响,他不停地踢土直到把生过火的痕迹完全掩盖。 伊莱迩把茶壶抛给珀林,把他烫得差点大喊出声来,赶紧把它丢在地上,呵着手责怪地朝伊莱迩皱起眉头。但是,这个一身皮毛的男人忙着检查营地,根本无暇理会。“来不及隐藏有人在这里呆过的痕迹了,”伊莱迩说道,“我们得赶快走。祈祷吧,也许他们不会多管闲事。见鬼,我敢肯定是那些大乌鸦把他们招来的。”珀林急匆匆地给贝拉上鞍,把斧头搁在地上,斧柄靠着大腿,弯下腰给她绑肚带。“到底怎么了?”伊文娜抖着声音问道,“半兽人?黯者?” “往东或者往西去都行,”伊莱迩告诉珀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会尽快去找你们的。如果被他们看到狼……”他来不及说完就转过了身,弯着腰,几乎四脚着地地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傍晚渐渐延长的阴影中。伊文娜飞快地收拾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一边坚持要珀林的解释。珀林不肯说话,他自己也很害怕,但他知道恐惧可以加快人们的行动。他越是沉默,伊文娜的声音抖得越是厉害。可是,直到两人动身朝着日落的方向逃去时,珀林才肯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贝拉前面小跑,双手执着斧头斜在胸前,一边解释,一边四处张望寻找藏身之处,等待伊莱迩。 “有很多骑着马的人往水池这边来了,就跟在那些大狼的身后,不过,他们并没有看到狼。也许他们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冲着那水池来的,因为那里是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但是斑纹说……”他回头瞥了伊文娜一眼。夕阳在她的脸上留下怪异的影子,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她在想什么?是不是正在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她了解我吗?“斑纹说他们嗅出了不妥。就像是……就像是疯狗嗅出了不妥那样。”身后的水池已经消失不见了。渐渐加深的暮色中,他仍然能看到那些大石头——阿图尔•鹰之翼的雕像,只是,已经分不清哪一个石头是他们刚才生火的地方。“我们不会跟他们接触的,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伊莱迩就是。”“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她质问道,“这里不是应该很安全的吗。应该很安全。光明啊,总得有一些地方是安全的吧。”珀林更加努力地寻找藏身地。他们不能离那个水池太远,天色已经很暗,很快就会黑得无法继续走路。坡顶上仍然留有微弱的光线,相比凹下去已经黑乎乎无法看清的坡底,显得很亮。左边的天空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是一块斜斜地立在一个山坡上的巨石,石面平坦,把下面的斜坡都笼罩在黑暗中。“这边。”他说道。他朝着那个山坡跑去,一边回头扫视是否有人追来。没有——暂时没有。不止一次,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因为贝拉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小心地迈着步子走得很慢,伊文娜则趴在贝拉的脖子上。他想,她们肯定比自己想象的要累得多了,这里必须是一个好的藏身之地,我们不可能再去找另一处了。在山坡下,珀林抬头仔细查看那块巨大的平坦石头,它几乎从坡顶开始向外突出,像一块巨大的石板,石板顶部有一些不规则的奇怪台阶,三个向上,一个向下,显得很眼熟。山坡不高,珀林爬上去,沿着它走,用手摸着它的表面。虽然经历了数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他仍然能摸出有四个连接在一起的石柱。他又抬头看看台阶似的石板顶部,它像一个斜屋顶覆盖在他头上。是手指,阿图尔•鹰之翼的手指。我们将在他的手里躲藏,希望这里还遗留着他的公正。他招手叫伊文娜过来,她却没有反应。于是,他滑回坡底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伊文娜伸长脖子看着坡顶问道:“你怎么看见的啊?”珀林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舔舔嘴唇,看看四周,这才意识到周围的情况。太阳已经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以下,满月也被云层遮挡,但是他仍然觉得周围泛着深紫色的光芒,就像是迟暮时分。“我摸到的,”他最后说道,“肯定是的。我们躲到在那只手的影子底下,就算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可能看到我们的。”他拉着贝拉的缰绳,带她走到石手下面的阴影中,感觉到伊文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后背。他扶她下马时,从水池的方向传来喊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她伸手扶住珀林的手臂。虽然她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想问什么。“那些人看到风了。”他不情愿地说道。要把狼族的想法用言语说清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看到了火的影像,“他们有火把,”在手指的根部,珀林按着伊文娜的肩膀叫她蹲下,然后自己蹲在她的旁边,“他们分了组进行搜索。人数很多,而那三匹大狼都受了伤。”他尽量用更安慰的语气说道,“不过,就算是受了伤,斑纹他们应该也不会被抓到的,而且他们也没有预料到我们会在这里。人们通常不会看见预料以外的东西。他们很快就会放弃,然后扎营。”伊莱迩现在跟那三匹大狼在一起,而且会在他们被人追杀的时候陪着他们。骑马的人太多了。太久了。为什么他们要坚持这么久?黑暗中,他看到伊文娜点了点头,只是她自己没有留意到,“我们会没事的,珀林。” 光明啊,他惊讶地想,她在安慰我。下面的喊叫声就像永无休止似的。远处有好几个地方都有火把在移动,夜幕下闪烁着点点火光。“珀林,”伊文娜轻声说道,“如果我们能回家,星期天的时候你愿意跟我跳舞吗?”他的肩膀不禁颤抖起来,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我愿意。我答应你。”他的手违反自己的意志握紧了斧柄,提醒自己他仍旧握着它。他耳语着重复了一次,“我答应你。”他在心中祈祷这一天真的能到来。这时,一组组男人举着火把骑着马在山坡之间来回搜查,每组有十到十二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组。有时候他能同时看到三四组,往不同的方向从山坡下经过。他们不停地互相喊话,夜色里不时地传来叫声,既有马的惊嘶,也有人的惨叫。 他不但能用双眼看到山坡下面,还通过大狼传来的感应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形。他跟伊文娜一起蹲伏在山坡上,看着下面像一支支萤火虫似的火把;同时,在意识里,他跟斑纹、风和弹跳一起在夜色中飞奔。那些大狼被大乌鸦伤得太重了,没法跑得太远,也没法跑得太快,所以他们打算把那些骑马人赶回他们的营火边上。人类最终总是会向火焰寻求安全,而狼族则习惯于在夜晚徜徉。有些骑马人用绳子牵着一些没有骑士的马匹,当灰色的身影在他们中间冲过时,那些马惊慌地嘶鸣着,眼珠睁大乱转,尖嘶着挣脱拉扯他们的绳子,往各个方向逃命。那些有骑士的马匹也在尖嘶,因为灰色的影子从黑影中冲出,用利牙撕裂了他们的脚筋。有时候,骑士也在喉咙被强有力的下颚咬碎之前发出惨叫。虽然珀林对伊莱迩的感觉要弱得多,但他知道他也在那里,手执长刀,在夜色之中潜行,就像一匹配着一只尖利獠牙的两脚大狼。喊叫声渐渐变成咒骂声,然而,他们不肯放弃。突然珀林注意到那些拿着火把的男人其实是遵循了某种规律而行动的。每次有一组人出现在他视线里时,至少其中一个人距离他和伊文娜躲藏的山坡会越来越近。伊莱迩说过要他们躲起来,但是……如果我们逃跑会怎样?也许,我们必须不停移动,才可以一直躲藏在黑暗中。也许。现在天色已经足够黑了。他转头,刚想跟伊文娜商量,情况就已经改变。一组十二支火把出现在山坡底,随着马匹的跑动而起伏,长枪的枪头在火光中闪烁。他定住,屏住呼吸,手握紧了斧柄。那些人骑马经过了这个山坡,然而,其中有一个人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火把又转了回来。他绝望地思索逃脱的办法。但是,这时候只要他们一动,就肯定会被发现,也许他们已经被发现了。一旦暴露,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就算有黑暗的掩护也没有用。那些人在坡底下站定了,每个人都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长枪,靠膝盖的压力控制坐骑。在火光照耀下,珀林看到了他们身上的白斗篷。光明之子。他们高举着火把,在马鞍上前倾身体,看着阿图尔•鹰之翼手指下面的深色阴影。“上面有东西,”其中一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大得有点过分,似乎在害怕隐藏在火光以外的东西,“我告诉过你,那个东西里可以藏人。那不就是一匹马么?”伊文娜一手扶住了珀林的手臂,黑夜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即使阴影遮挡了她的脸孔,她脸上的问题也很明显。怎么办?伊莱迩和那些大狼还在外面被这些人追杀。下面的马匹不安地跺着脚。如果我们现在逃跑,他们肯定能追到我们。其中一个白斗篷催马走上山坡,“如果你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下来投降。只要你走在光明中,我们不会伤害你。如果你不投降,你们全都会被杀。你有一分钟时间。”长枪的金属枪头被压低指着前方,在火光中闪闪发亮。“珀林,”伊文娜轻声道,“我们跑不过他们的。如果我们不投降,他们会杀死我们。珀林?”此刻,伊莱迩和那些大狼仍然自由。远处传来遥远的喊叫,有一个白斗篷离斑纹太近了。如果我们逃跑……伊文娜在看他,等他告诉她下一步。如果我们逃跑……他疲倦地摇了摇头,心神恍惚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朝着光明之子走去。身后,伊文娜叹了口气,拖着无奈的脚步跟在他身后。为什么这些白斗篷这么固执,他们非常痛恨狼吗?斑纹他们为什么会嗅到不妥?风从那些骑士身后的方向吹来,他几乎觉得自己也嗅出了不妥的味道。 “丢掉斧头。”领头的家伙吼道。珀林踉跄着朝他走去,皱起鼻子,想把他以为自己闻到的味道逐出鼻孔。“丢掉斧头,乡巴佬!”领队调整长枪,将枪头指向珀林的胸膛。他呆呆看着那枪头,很锋利,完全足够穿透他的身体。然后,他忽然大喊:“不!”然而,他的喊声并不是冲着那个白斗篷……弹跳突然出现在黑夜中,刹那间,珀林跟他融为一体。弹跳,从小就看着在天空中高高翱翔的雄鹰,渴望着能像雄鹰一样在空中飞翔,于是,他不停地往上跳,往上跳,直到他比任何一匹狼都跳得更高。直到今天,他都没有放弃过幼年时飞翔的梦想。黑夜中,弹跳一跃而起离开地面,就像雄鹰振翅高飞。白斗篷刚来得及开口咒骂,弹跳就已经咬住了那个拿枪指着珀林的男人的喉咙,冲力带着他一起滚到马下。珀林感觉到口里的喉咙被咬碎,尝到血的味道。 弹跳轻巧地落地时,已经离开刚才杀掉的男人。他的皮毛上粘满了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左边的脸上一道很深的伤口划过他空空的左眼眶,剩下的一只眼跟珀林的双眼对视了一瞬。快逃,兄弟!他转身再度跃起,再次飞翔。然而,一支长枪把他钉在了地上,又一支长枪穿透了他的肋骨。他踢脚挣扎着,回头要咬断那妨碍他的枪柄。要飞翔。痛苦充斥珀林的身体,他无言地发出一声狼的惨叫,想也不想,嚎叫着向前纵身一跃,所有的思维都离他而去。那些骑士靠得太近没法使用长枪,而此刻他手里的斧头就像羽毛一般轻盈。一只巨大的金属狼牙。他的头被狠狠敲了一下,当他倒下时,他无法分清是自己死了,还是弹跳死了。“……像雄鹰一样飞翔。”珀林咕哝着,虚弱地睁开双眼。头很疼,但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他在光线下眨眨眼,看看四周。伊文娜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这里是一个四方的帐篷,大小跟一座中等农屋的房间差不多,地面直接是泥土。帐篷的每个角上都高高挂着一盏油灯,发出光亮。“感谢光明,珀林,”她松了口气,“我以为他们把你打死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帐篷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着的一个灰发男人。男人有着一张祖父般的慈祥脸孔,一双黝黑的眼睛也在看他。他身披一件那金白相间的战炮,磨光的盔甲罩在纯白色的里衣上。在珀林看来,男人的脸显得和蔼、坦率又透着威严,跟他的衣着显得极不相衬,反而带着一种跟这个帐篷里的摆设相符的雅致朴素的气质。帐篷里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折叠床,一个脸盆架,架上放着白色脸盘和水罐,还有一个雕刻着简单几何花纹的木柜。所有的木制品表面都打磨得微微反光,金属制品则全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光泽,没有过分的卖弄。每一件物品都经过精心制作,只有一个见识过巧手工匠——比如鲁罕师傅,或者家具匠埃迪尔师傅——的杰作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男人皱着眉,粗短的手指拨弄着桌子上的两堆物件。珀林认得出其中包括了他口袋里的杂物和他的腰刀。茉莱娜给他的银币滚了出来,男人若有所思地把它推了回去,抿着嘴唇从桌上拿起了珀林的斧头,在手里掂量。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艾蒙村两人身上。珀林想坐起来,却感到手脚一阵刺痛。结果他只是挣扎了一下。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他看了看伊文娜,她沮丧地耸耸肩,侧身让他看看她的背后。她的脚踝和手腕上缠了五六条绳子,深深勒进她的血肉,另外还有一根绳子把脚踝和手腕的绳子连在一起,很短,就算她能站起来,也不得不蜷着身体无法站直。珀林目瞪口呆。知道他们被绑起来已经够意外的了,居然还用了这么多绳子,足够把马给捆起来了。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啊。 灰发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带着好奇,就像艾’维尔先生在思考难题时一样。他似乎已经忘记手里拿着的斧头了。帐篷入口的帘子被揭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脸又长又瘦,眼窝深陷像两个洞,身上肌肉结实,没有一丝多余脂肪。帘子揭开的片刻间珀林瞥到了外面的情况,有营火,帐篷的门帘外有两个白斗篷站岗。新来的人一进来就马上立正,姿势像一根铁柱般刚硬,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身上的铠甲在雪白的斗篷和里衣衬托下闪着银子似的光芒。“统领大人。”他的声音就如他的姿势一般僵硬,刺耳并且单调,毫无感情。灰发男人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手势,“稍息,光明之子拜亚。你已经点算完我们这次……遭遇的损失了?”高个子男人分开两脚站好,除此以外,珀林看不出他的姿势有任何放松。“报告统领大人,总共死了九个人,伤了二十三个,其中七个重伤,不过都还能骑马。有三十匹马的脚筋被挑断,无法继续行走,不得不杀掉!”虽然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感情,但他似乎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话,好像认为马匹受到的伤害比人员的伤亡更重要似的。“很多后备马匹都被冲散,也许天亮以后我们能找到他们。不过,统领大人,他们受了狼的惊吓拼命逃走,也许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回他们。那些本来负责看管后备马匹的人已经分派好工作,在到达卡安琅之前负责守夜。”“我们没有几天时间了,孩子,”灰发男人温和地说道,“我们黎明就出发。我们必须按时到达卡安琅,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推迟,知道吗?”“遵命,统领大人。”灰发男人瞥了珀林和伊文娜一眼,“除了这两个年轻人,我们还有什么收获?”拜亚深吸了一口气,显得犹豫,“我把那匹狼剥了皮,统领大人。那张狼皮用来做大人帐篷里的地毯不错。”弹跳!珀林无意识地怒吼着开始拼命挣扎。绳子深深勒进他的血肉——手腕流血了——却无法挣脱。 拜亚这才头一次看了看他们两人。伊文娜被他的目光吓得往后缩去。他的脸跟他的声音一样毫无感情,但是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残忍的目光,就像巴’阿扎门眼里燃烧的火焰。拜亚憎恨他们,在今晚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见过面,他却像憎恨多年的仇人一样憎恨着他们。珀林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当他想到自己的牙齿咬断这个人的喉咙的情景时,嘴角露出了复仇的微笑。突然,他惊醒过来,笑容随之退去。我的牙齿?我是个人,不是狼!光明啊,这一切何时才能终结!不过,他仍然愤怒地回敬着拜亚的目光。仇恨对仇恨。“有没有狼皮地毯都无所谓,孩子。”统领大人声音里微微透着温和的怪责,但是拜亚立刻“唰”地挺直了腰,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我想知道的是我们今晚的战绩,如果,有战绩的话?”“报告统领大人,据我估计,袭击我们的野兽有五十只甚至更多。其中被我们消灭的至少有二十只,可能有三十只。我认为,今晚冒着失去更多马匹的风险出去收集尸体没有必要。到了白天,我会去把没有被那些野兽连夜拉走的尸体收集起来烧掉。至于人类,除了这两个,至少还有十几个人。我相信我们消灭了四五个,但是,我想我们是不会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因为暗黑之友都会把同伴的尸体藏起来掩盖损失。这次应该是有一次计划的伏击,但是,由此又引起了另一个疑问……” 珀林的喉咙像被拳头紧紧攥住一般。伊莱迩?虽然不情愿,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始搜寻伊莱迩、搜寻大狼……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就好像他从来都不曾试过感应狼族的思想一般。他们要么死了,要么遗弃了你。他想苦笑。至少现在如他所愿了,然而代价如此之高。灰发男人此时也笑了,笑声洪亮却带着嘲弄,拜亚的脸颊不禁升起红晕。“啊,拜亚,孩子,这就是你的估计?我们中了五十匹狼和十几个暗黑之友的有组织伏击?是吗?也许等你多参加几次行动……”“但是,伯哈大人……”“我估计只有六到八匹狼,孩子,至于人类,也许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你呢,热情是有的,但是对于城市以外的世界缺少经验。为这些街道和房屋相距遥远的郊外带来光明,跟为城市带来光明是两回事。在黑夜里,狼善于令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比实际的数目要多——人也是。我想,最多只有六到八匹。”拜亚的脸越来越红,“我还怀疑,他们到这里来的原因跟我们是一样的,是为了这方圆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这个解释比起光明之子最喜欢的什么间谍啦、奸细啦要简单得多。但是,最简单的往往是最真实的。慢慢地等你的经验丰富以后就会明白了。”拜亚的脸随着祖父式男人的话渐渐变得死白,与此相反的,两颊却胀得更红变成紫色。他的双眼飞快地扫了扫珀林两人。珀林心想,听到这些话以后,他更憎恨他们了,可是,究竟他为什么要恨我们? “你觉得这件东西怎样?”统领举起珀林的斧头问道。拜亚不解地看了看他,等他点头后才打破僵硬的姿势,上前拿起那件武器。他握住斧柄提起斧头,立刻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他举起斧头,在头上挥舞起来,斧刃几乎碰到帐篷顶,舞得密不透风,姿势自信熟练,好像他是为了使用它而生似的。他的脸上闪过少许赞赏之色,不过,放下斧头后,他又面无表情了。“绝佳的平衡,统领大人。虽然做工朴素,但是出自一个优秀的武器工匠,甚至可能是个名匠。”他的眼睛阴狠地看了看两个俘虏,“不是一件乡下人能拥有的武器,统领大人,不是农夫的武器。”“不是。”灰发男人转向珀林和伊文娜,脸上挂着疲倦而又有少许责怪的微笑,就像一个发现自己孙子做了什么坏事的祖父,“我的名字是季佛然•伯哈,”他告诉他们,“我知道你叫做珀林。但是,你,年轻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珀林对他的问题报以愤怒的目光,可是伊文娜摇了摇头,“珀林,不要傻。我叫伊文娜。”“珀林和伊文娜。”伯哈喃喃说道,“我猜,如果你们真的是暗黑之友,就会极力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珀林挣扎着,因为绳子捆绑的方式他没法站立,只好跪起来,“我们才不是什么暗黑之友呢!”他生气地说道。还没说完,拜亚已经像蛇一般滑了过来,珀林只看到自己斧头的木柄朝着他扫过来,赶紧俯身躲避,却还是被击中耳朵上方。全靠他躲避的动作,才保住头骨没有被打裂,可是仍然被打得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咣咣”作响,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血顺着他的脸流下。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伊文娜刚刚开口,就尖叫着往旁边倒去,躲避对着她扫过来的斧柄。斧柄带着风声扫过她的上方,她倒在了地上。“你们在跟光明选中的人说话时,”拜亚说道,“必须用尊敬的语气。否则,小心你的舌头。”最令人心寒的是,他在威胁他们的时候语气仍然平淡如水,似乎割不割他们舌头对他来说既不愉快也不遗憾,只是件平常事而已。“放松点,拜亚。”然后,伯哈又看着俘虏们说道,“我猜你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光明选中的人、或者什么光明之子的统领吧?不,我想你们不知道。好吧,就算是为了拜亚吧,尽量不要争辩或者大声喊叫,好吧?我只希望能把你们带回光明中,令你们愤怒对此没有什么帮助。”珀林抬头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瘦脸男人。为了拜亚?这位统领大人却没有命令拜亚不要打他们。拜亚迎上他的目光,翘起嘴角笑了,脸上的其余部位却绷得更紧,像一个无情的骷髅。珀林打了个冷战。“我曾经听说过人类跟狼族一起生活的事,”伯哈若有所思地说道,“却从来没有见过。能跟狼族、以及其他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沟通的人类。这些邪恶的事令我担心最后一战真的快要到来了。”“狼族不是——”珀林看到拜亚迈了一步,立刻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更温和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拜亚失望地站定。“狼族不是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他们憎恨暗黑魔神。至少,他们憎恨半兽人和黯者。”他惊讶地发现瘦脸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 伯哈挑起了一边眉毛:“那是谁告诉你的?”“是一个守护者说的,”伊文娜回答。拜亚的眼里射出了狂热的光芒,她不由得缩成一团,“他说,狼族憎恨半兽人,半兽人也害怕狼族。”谢天谢地她没有提起伊莱迩,为此珀林很高兴。“守护者,”灰发男人叹道,“那是塔瓦隆女巫的走狗。像那种人,自己本身也是暗黑之友,并且侍奉暗黑之友,他能告诉你什么真相?你难道不知道半兽人长着狼的口鼻獠牙,披着狼皮吗?”珀林眨眨眼,他隐约地觉察到这个人的话语里暗示着某种不妥,想整理一下思路,但是,他的头仍然像果冻一般,疼痛得无法仔细思考,找出那不妥之处。“不是全都那样,”伊文娜喃喃说道。珀林警惕地看了拜亚一眼,但瘦脸男人只是看着她。“有一些有角,像山羊,有一些有鹰嘴,还有……还有……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伯哈遗憾地摇摇头说道,“我给了你们应有的每一个机会,但你们的每一句话都只能更加证明你们深陷泥潭。”他伸出了一只手指,“你们跟狼族在一起,狼族是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第二只手指,“你们承认认识一个守护者,那是另一个侍奉暗黑魔神的生物。我认为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他不会告诉你们他是个守护者的。”第三只手指,“你,男孩,口袋里有一个塔瓦隆的银币。多数男人一旦离开塔瓦隆,就会尽快把那些硬币脱手,除非他们侍奉塔瓦隆的女巫。”第四只手指,“你带着武器,却穿得像个农村孩子。一个砍头人。”最后是大拇指,“你知道半兽人,还有迷惧灵。在这么南的地方,只有少数学者以及那些到过边疆的人才会相信那些是真实存在的生物而不是故事。也许你们到过边疆?如果是,告诉我,是哪里?我到过边疆的不少地方,对那里相当了解。没有?啊,好吧。”他看看张开的手掌,把它重重压在桌上,那张祖父的脸孔说,他的孙子真的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坏事,“你们何不交代一下,你们怎么会跟狼混在一起,在夜里游荡的?” 伊文娜张开口。从她绷紧下巴的样子,珀林立刻就知道她打算讲述他们以前想好的那些故事的其中一个。那行不通的,现在,这里,行不通。他的头很疼,希望自己能有时间先考虑一下,可惜来不及了。谁能知道这个伯哈到底去过哪里,熟悉哪块土地、哪座城市?如果被他发现他们说谎,就再也不会相信他们说的话了。到那时候,他会坚信他们是暗黑之友。“我们从双河来。”他飞快地说道。伊文娜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但是珀林坚持把真相——或者说,某个版本的真相——都说出来。他们两个人离开家乡,打算去卡安琅见见世面。在路上听说了一座伟大城市的遗迹,但是,当他们找到那座城市Shadar Logoth时,那里有半兽人。他们两人设法渡过阿里尼勒逃脱了,却完全迷了路。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人愿意带他们去卡安琅。他说他的名字跟他们没有关系,而且也不是很友好,而他们需要一个带路人。起初,他们两个都没有看见过狼,直到遇到光明之子。当时他们只不过是想躲起来以免被狼吃掉,或者被那些骑马的人杀死。“……如果我们知道你们是光明之子,”他说道,“我们会直接向你们求助。”拜亚不屑地哼了一声,完全不相信。可是,珀林才不在乎他是否相信,只要统领大人相信就够了,那样拜亚就不能伤害他们。很明显,即使伯哈命令那家伙停止呼吸,他也会立刻服从。“你没有提到守护者。”过了一会儿,灰发男人说道。珀林的即时创作失败了,他就知道自己该预先花点时间想一下的。伊文娜在一旁回答道,“我们在拜尔隆遇到他。那座城市挤满了冬天过后从矿场上下来的矿工,所以,我们在旅店里不得不跟他同一桌吃饭。我们只是在吃饭那么短的时间里跟他谈过话。”珀林缓过劲来。谢谢你,伊文娜。“拜亚,把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当然,不包括武器。”拜亚吃惊地看着他,他又补充道,“拜亚,你是那种喜欢打劫无知人民的人吗?那不好,对吧?没有人能既当贼,又走在光明中的。”拜亚仍然无法相信这个命令。“您要放我们走?”伊文娜难以置信。珀林也抬起头来看着这位统领。“当然不是了,孩子,”伯哈遗憾地说道,“也许你们来自双河是实话,因为你们知道拜尔隆和那些矿场的事,但是Shadar Logoth……?那是非常、非常少人能知道的名字,而那些知道的人多数都是暗黑之友,再说了,任何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应该知道那是个不能去的地方。我建议你们在前往阿曼都的路上,想一个更好的故事。你们有很多时间,因为我们必须在卡安琅停留。当然,我要的是真相,孩子。在真相和光明中,有自由。”一时之间拜亚竟忘记了自己在灰发男人面前的卑躬屈膝。他猛地转过身面对伯哈,言语中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您不能这样!这是不允许的!”伯哈颇为意外地挑起了一边眉毛,拜亚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咽了咽口水,“原谅我的失礼,统领大人。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恳切地请求您的原谅,并为此忏悔。但是,正如您自己说过的,我们必须准时到达卡安琅,而且我们损失了大部分后备马匹,就算不带这两个俘虏,也得马不停蹄地赶路才能办得到。”“那么,你想怎么办?”伯哈平静地问道。 “暗黑之友的惩罚是死刑。”他的语气平淡得好像在建议用脚踩死蚂蚁,比他的话语更令人震惊,“跟暗影的战斗没有妥协,对暗黑之友没有慈悲。”“有热情是好事,孩子。但是,正如我经常对我的儿子,丹,所说的,过分热情可能会造成可悲的错误。记住,我们的教条里也说道,‘无论怎样罪大恶极的人,都有再次回到光明怀抱的可能。’这两个人还很年轻,不可能深陷暗影,所以,只要他们肯让我们把他们眼中的暗影除去,仍有可能被带回光明之中。我们必须给他们机会。”有那么一会儿,珀林几乎被这个祖父一般的男人感动。然后,伯哈转过身来,对伊文娜露出他的祖父式微笑。“如果到了阿曼都,你们仍然拒绝走进光明,那么,我将不得不把你们交给审问者。跟他们像太阳一般的热情比起来,拜亚的热情只不过是一支小蜡烛。”灰发男人的语气听起来就像一个对自己将要做的事虽然遗憾,却认为那是职责所在,别无选择的人。“忏悔,跟暗黑魔神断绝关系,走向光明,你就能在光明中重获自由。”他凝视着珀林,又哀伤地叹了一口气。珀林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梁骨直升上来,“可是你,来自双河的珀林。你杀死了两个光明之子。”他摸了摸拜亚手里仍然拿着的斧头,“对于你,在阿曼都等待你的恐怕只有绞刑架了。”<br>---------------------------------------------------------------------------<br>阅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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