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群侠

第十四章 剧饮千杯男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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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受无量剑和神农帮欺凌、为南海鳄神逼迫、被延庆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俘虏、在曼
陀山庆当花匠种花,所经历的种种苦楚折辱着实不小,但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的怨愤气恼。
其实听得水榭中并没哪一个当真令他十分难堪。包不同虽然要他请便,却也留了余地,
既不如对付诸保昆那么断臂伤肩,也不如对付姚伯当那么踢得他滚了出去。王语嫣出口请他
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礼的送出门来,但他心中仍是说不出的郁闷。
湖上晚风阵阵,带着菱叶清香。段誉用力扳桨,不知要恨谁才好,他实在说不出为什么
这样气恼。当日木婉清、南海鳄神、延庆太子、鸠摩智、王夫人等给他的凌辱,可都厉害得
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并没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只因为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
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没当他是一回事。他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帝、
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敌人,南海鳄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
为徒;鸠摩智不辞辛劳的从大理掳他来到江南,自也对他颇为重视,至于钟灵、木婉清那些
少女,更是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在旁人
心目中,慕容公子当然比他重要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立时便人人耸
动,无不全神贯注的倾听。王语嫣、阿朱、阿碧、包不同,以至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风
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子而生。
段誉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独自荡舟湖上,好像听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
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慕容公子在出声讥嘲:“段誉啊段誉,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
毛?你对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不觉得可耻可笑么?”
他心中气闷,扳桨时使的力气便特别来得大,划得一个多时辰,充沛的内力缓缓发劲,
竟越划越觉精神奕奕,心中的烦恶郁闷也渐渐消减。又划了一个多时辰,天渐渐亮了,只见
北方迷云雾中裹着一座小小山峰。他约略辨认方位,听香水榭和琴韵小筑都在东方,只须向
北划去,便不会重回旧地。可是他每划一桨,心中总生出一丝恋恋之感,不自禁的想到,小
舟向北驶出一尺,便离王语嫣远了一尺。
将近午时,划到了小山脚下,上岸一问土人,这山叫做马迹山,已离无锡甚近。
他在书上看到过无锡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时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当下回入舟中,
更向北划,申牌时分,到了无锡城畔。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
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划了这几个时辰的船,
早已甚是饥饿,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只见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
写着“松鹤楼”三个大字。招牌年深月久,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阵阵
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勺声和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
他上得楼来,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杆自斟
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
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
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
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
勃勃’四字!”
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外更无别货。可见他便是吃喝,
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
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那大汉的背心说道:“这位爷台的酒菜帐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却不说话。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以
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
拐杖,却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两人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的弯腰
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那跛足汉子低声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惠山凉亭中相会。”那大汉点
了点头,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
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汉
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儿在惠山聚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
两人躬身答应,转身下楼。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虽不想
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那大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目
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段誉吃了一惊,左手一颤,当的一响,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
碎。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
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
便没有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
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
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酒保赔笑道:“爷
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
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
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
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
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
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不是什么邓大
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和人家约了在惠山比武拚斗,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
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轻贱,最多也不过是醉死,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即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
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这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不在身
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
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鸩酒毒药,也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好爽快。”端起碗
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
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
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
酒来,又喝了下来。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
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
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
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极为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
门,将那股真气纳向大锥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这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不似
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却也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手臂上
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
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劲无形的
剑气,这时他小指之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感清醒,察觉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
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朦胧,但过不多时,便即
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
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
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将跟前
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的栏杆之上,从小指甲流出来的
酒水,顺着栏杆流到了楼下墙脚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没半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他
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尽数逼了出来。
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的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说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
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轻描淡写、谈
笑风生的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
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楼上楼下的酒客,连灶下的厨子、火夫,也都上楼
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
那大汉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头,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劝
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
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
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意,
心下好生钦佩,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但见他神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
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有伤
身体。”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咱两个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汉笑道:“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段誉笑道:“你我棋逢敌手,将
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只弟身边的酒钱却不够了。”伸手杯
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显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段
誉被鸠摩智从大理擒来,身边没携带财物,这只绣花荷包缠了金丝银线,一眼便知是名贵之
物,但囊中羞涩,却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汉见了大笑,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来,掷在桌上,携了段誉的手,说道:“咱们走
吧!”
段誉心中喜欢,他在大理之时,身为皇子,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文才,
又不以武功,却以无中生有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
两人下得楼来,那大汉越走越快,出城后更迈开大步,顺着大路疾趋而前,段誉提一口
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内力弃沛之极,这般快步争走,却也丝毫不感心跳气
喘。那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们比比脚力。”当即发足疾行。
段誉奔出几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乘势向左斜出半步,这才站
稳,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他无意踏了这一步,居然抢前了数尺,心中一
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汉。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
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倒退而过。
段誉学到“凌波微步”之时,全没想到要和人比试脚力,这时如箭在弦,不能不发,只
有尽力而为,至于胜过那大汉的心思,却是半分也没有。他只是按照所学步法,加上浑厚无
比的内力,一步步的跨将出去,那大汉到底在前在后,却全然的顾不到了。
那大汉迈开大步,越走越快,顷刻间便远远赶在段誉之前,但只要稍缓得几口气,段誉
便即追了上来。那大汉斜眼相睨,见段誉身形潇洒,犹如庭除闲步一般,步伐中浑没半分霸
气,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几步,又将他抛在后面,但段誉不久又即追上。这么试了几次,那
大汉已知段誉内力之强,犹胜于己,要在十数里内胜过他并不为难,一比到三四十里,胜败
之数就难说得很,比到六十里之外,自己非输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止说道:“慕容公子,
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慕容,果然名不虚传。”
段誉几步冲过了他身边,当即转身回来,听他叫自己为“慕容公子”,忙道:“小弟姓
段名誉,兄台认错人了。”
那大汉神色诧异,说道:“什么?你……你不是慕容复慕容公子?”
段誉微笑道:“小弟来到江南,每日里多闻慕容公子的大名,实是仰慕得紧,只是至今
无缘得见。”心下寻思:“这汉子将我误认为慕容复,那么他自不是慕容复一伙了。”想到
这里,对他更增几分好感,问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乔名峰么?”
那大汉惊诧之色尚未尽去,说道:“正是,在下乔峰。”段誉道:“小弟是大理人氏,
初来江南,便结识乔兄这样的一位英雄人物,实是大幸。”乔峰沉吟道:“嗯,你是大理段
氏的子弟,难怪,难怪。段兄,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
段誉道:“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当下将如何被鸠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
容复的两名丫环等情,极简略的说了。虽是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自己种种倒霉的丑
事,也不文饰遮掩。
乔峰听后,又惊又喜,说道:“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从所未遇,你我一见如
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段誉喜道:“小弟求之不得。”两人叙了年岁,乔峰比段誉
大了十一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
“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段誉道:“小弟在松鹤楼上,私听到大哥与敌人今晚订下了约会。小弟虽然不会武功,
却也想去瞧瞧热闹。大哥能允可么?”
乔峰向他查问了几句,知他果然真的丝毫不会武功,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贤弟身具
如此内力,要学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绝无难处。贤弟要观看今晚的会斗,也
无不可,只是生怕敌人出手狠辣阴毒,贤弟千万不可贸然现身。”段誉喜道:“自当遵从大
哥嘱咐。”乔峤笑道:“此刻天时尚早,你我兄弟回到无锡城中,再去喝一会酒,然后同上
惠山不迟。”
段誉听他说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适才喝了四十大碗酒,只过得一会
儿,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赌酒,其实是骗你的,大哥莫怪。”当下说
明怎生以内力将酒水从小指“少泽穴”中逼出。乔峰惊道:“兄弟,……你这是‘神脉神
剑’的奇功么?”段誉道:“正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疏得紧。”
乔峰呆了半晌,叹道:“我曾听家师说起,武林中故老相传,大理段氏有一门‘六脉神
剑’的功夫,能以无形剑气杀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来当真有此一门神功。”
段誉道:“其实这功夫除了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之外,也没什么用处。我给鸠摩智那
和尚擒住了,就绝无还手余地。世人于这六脉神剑渲染过甚,其实失于夸大。大哥,酒能伤
人,须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们不能再喝了。”
乔峰哈哈大笑,道:“贤弟规劝得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自小爱酒,越喝越有精神,
今晚大敌当前,须得多喝烈酒,好好的和他们周旋一番。”
两人说着重回无锡城中,这一次不再比拚脚力,并肩缓步而行。
段誉喜结良友,心情极是欢畅,但于慕容复及王语嫣两人,却总是念念不忘,闲谈了几
句,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先前误认小弟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长相,与小弟有
几分相似不成?”
乔峰道:“我素闻姑苏慕容氏的大名,这次来到江南,便是为他而来。听说慕容复儒雅
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本来比贤弟是要大着好几岁,但我决计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复
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认错了人,好生惭愧。”
段誉听他说慕容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极不受用,又问:“大哥远
来寻他,是要结交他这个朋友么?”
乔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摇头道:“我本来盼望得能结交这位朋友,但只怕无法如愿
了。”段誉问道:“为什么?”乔峰道:“我有一个至交好友,两个多月前死于非命,人家
都说是慕容复下的毒手。”段誉矍然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乔峰道:“不错。我这
个朋友所受致命之伤,正是以他本人的成名绝技所施。”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神情酸楚,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人所难料,不能单凭传闻之言,便贸然定人
之罪。愚兄来到江南,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誉道:“真相到底如何?”乔峰摇了摇头,说道:“这时难说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
久,为人端方,性情谦和,向来行事又极稳重,不致平白无端的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会
受人暗算,实令人大惑不解。”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精细,不像霍先生、过彦之、司马
林他们,不先详加查访,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问:“那与大哥约定明朝相会的
强敌,却又是些什么人?”
乔峰道:“那是……”只说得两个字,只见大路上两个衣衫破烂、乞儿模样的汉子疾奔
而来,乔峰便即住口。那两人施展轻功,晃眼间便奔到眼前,一齐躬身,一人说道:“启禀
帮主,有四个点子闯入‘大义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蒋舵主见他们似乎来意不善,生怕抵
挡不住,命属下请‘大仁分舵’遣人应援。”
段誉听那二人称乔峰为“帮主”,神态恭谨之极,心道:“原来大哥是什么帮会的一帮
之主。”
乔峰点了点头,问道:“点子是些什么人?”一名汉子道:“其中三个是女的,一个是
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横蛮无礼。”乔峰哼了一声,道:“蒋舵主忒也仔细了,对方只
不过单身一人,难道便对付不了?”那汉子道:“启禀帮主,那三个女子似乎也有武功。”
乔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
到乔峰身后。
乔峰向段誉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吗?”段誉道:“这个自然。”
两名汉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走上了乡下的田径。这一带都是
极肥活的良田,到处河港交叉。
行得数里,绕过一片杏子林,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林杏花丛中传出来:“我慕容
兄弟上洛阳去会你家帮主,怎么你们丐帮的人都到无锡来了?这不是故意的避而不见么?你
们胆小怕事,那也不打紧,岂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走一趟?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
此理!”
段誉一听到这声音,心中登时怦怦乱跳,那正是满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心想:
“王姑娘跟着他一起来了?不是说还有三个女子吗?”又想:“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难道
我今日竟和丐帮的帮主拜了把子?”
只听得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帮乔帮主事先订了约会吗?”包三
先生道:“订不订约会都一样。慕容公子既上洛阳,丐帮的帮主总不能自行走开,让他扑一
个空啊。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那人道:“慕容公子有无信帖知会敝帮?”包三先
生道:“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不是丐帮帮主,怎会知道?你这句话问得太也
没有道理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脸一沉,大踏步走进林去。段誉跟在后面,但见杏子林中两起人相对而立。包三先
生身后站着三个少女。段誉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个女郎的脸,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语嫣,她轻噫一声,道:“你也来了?”段誉道:“我也来了。”就此
痴痴的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王语嫣双颊晕红,转开了头,心想:“这人如此瞧我,好生无
礼。”但她知道段誉十分倾慕自己的容貌,心下不自禁的暗有喜悦之意,倒也并不着恼。
杏林中站在包不同对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化子,当先一人眼见乔峰到来,脸有喜色,
立刻抢步迎上,他身后的丐帮帮群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乔峰抱拳道:“众兄弟好。”
包三先生仍然一般的神情嚣张,说道:“嗯,这位是丐帮的乔帮主么?兄弟包不同,你
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了。”乔峰道:“原来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今日得见尊范,大
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么英名?江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
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伤人。嘿嘿嘿,乔帮主,你随随便便的来到江南,这就是你的不是
了。”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的身份何等尊崇,诸帮众对帮主更是敬若神明。众人见包
不同对帮主如此无礼,一开口便是责备之言,无不大为愤慨。大义分舵蒋舵主身后站着的六
七个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跃跃欲动。
乔峰却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请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乔帮主是个人物,知道丐帮中颇有些人才,因此特地
亲赴洛阳去拜会阁下,你怎么自得其乐的来到江南?嘿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驾临洛阳敝帮,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讯息,确当恭候大
驾,失迎之罪,先行谢过。”说着抱拳一拱。
段誉心中暗赞:“大哥这几句话好生得体,果然是一帮之主的风度,倘若他和包三先生
对发脾气,那便有失身份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点了点头,道:“这失迎之罪,确是要谢过的,虽然常言道
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罚要打,权在别人啊!”
他正说得洋洋自得,忽听得杏树丛后几个人齐声大笑,声震长空。大笑声中有人说道:
“素闻江南包不同爱放狗尼,果然名不虚传。”
包不同道:“素闻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刚才的狗屁却又响又臭,莫非是丐帮六老所放
吗?”
杏树后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帮六老的名头,为何还在这里胡言乱语?”话声甫歇,
杏树丛后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须白发,有的红光满面,手中各持兵刃,分占四角,将包不
同、王语嫣等四人围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帮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帮会,帮中高手如云,丐帮六老更是望重武
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副脾气,眼见丐帮六老中倒有四老现身,
隐然合围,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名扫地。”但脸上丝毫不现惧色,
说道:“四个老儿有什么见教?想要跟包三先生打上一架么?为什么还有两个老儿不一齐上
来?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对包三先生横施暗算么?很好,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爱的便
是打架。”
忽然间半空中一人说道:“世间最爱打架的是谁?是包三先生吗?错了,错了,那是江
南一阵风风波恶。”
段誉抬起头来,只见一株杏树的树枝上站着一人,树枝不住幌动,那人便随着树枝上下
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约莫三十二岁年纪,面颊凹陷,留着两撇鼠尾须,眉毛下垂,容貌十
分丑陋。段誉心道:“看来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说的风四哥了。”果然听得阿碧叫道:
“风四哥,你听到了公子的讯息么?”
风波恶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对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会再说不迟。”
半空中一个倒载斛斗翻了下来,向北方那身裁矮胖的老者扑去。
那老者手持一条钢杖,陡然向前推出,点向风波恶胸口。这条钢杖有鹅蛋粗细,推出时
势挟劲风,甚是威猛。风波恶猱身直上,伸手便去夺那钢杖。那老者手腕一抖,钢杖翻起,
点向他胸口。风波恶叫道“妙极!”突然矮身,去抓对方腰胁。那矮胖老者钢仗已打在外
门,见敌人欺近身来,收杖抵御已然不及,当即飞腿踢他小腹。
风波恶斜身闪过,却扑到东首那红脸老者身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横
砍而至。那红脸老者手中拿的是一把鬼头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长,见风波恶挥刀削来,鬼
头刀竖立,以刀碰刀,往他她刃上硬碰过去。风波恶叫道:“你兵刃厉害,不跟你碰。”倒
纵丈许,反手一刀,砍向南边的白须老者。
那白须老者右手握着一根铁锏,锏上生满倒齿,乃是一件锁拿敌人的外门兵刃。他见风
波恶单刀反砍,而红脸老者的鬼头刀尚未收势,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架,便成了前后夹击之
形。他自重身份,不愿以二对一,当即飘身避开,让了他一招。
岂知风波恶好斗成性,越找得热闹,越是过瘾,至于谁胜谁败,倒不如何计较,而打斗
的种种规矩更从来不守。白须老者这一下闪身而退,谁都知道他有意相让,风波恶却全不理
会这些武林中的礼节过门,眼见有隙可乘,刷刷刷刷连砍四刀,全是进手招数,势若飘风,
迅捷无比。
那白须老者没想到他竟会乘机相攻,实是无理已极,忙挥锏招架,连退了四步方始稳定
身形。这时他背心靠到了一株杏子树上,已然退无可退,横过铁锏,呼的一锏打出,这是他
转守为攻的杀手锏之一。那知风波恶喝道:“再打一个。”竟然不架而退,单刀舞成圈子,
向丐帮四老中的第四位长老旋削过去。白须长老这一锏打出,敌人已远远退开,只恼得他连
连吹气,白须高扬。
这第四位长老两条手臂甚长,左手中提着一件软软的兵刃,见风波恶攻到,左臂一提,
抖开兵刃,竟是一只装米的麻袋。麻袋受风一鼓,口子张开,便向风波恶头顶罩落。
风波恶又惊又喜,大叫:“妙极,妙极,我和你打!”他生平最爱的便是打架,倘若对
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异兵刃,那更是心花怒放,就像喜爱游览之人见到奇山大川,讲究
饮食之人尝到新颖美味一般。眼见对方以一只粗麻布袋作器,他从来没和这种兵刃交过手,
连听也没听见过,喜悦之余,暗增戒惧,小心冀冀的以刀尖戳去,要试试是否能用刀割破麻
袋。长臂老者陡然间袋交右手,左臂回转,挥拳往他面门击去。
风波恶仰头避过,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阴,那知道长臂老者练成了极高明的“通臂拳”功
夫,定拳似乎拳力已尽,偏是力尽处又有新力生出,拳头更向前伸了半尺。幸得风波恶一生
好斗,大战小斗经历了数千场,应变经验之丰,当世不作第二人想,百忙中张开口来,便往
他拳头上咬落。长臂老者满拟这一拳可将他牙齿打落几枚,那料得到拳头将到他口边,他一
口白森森的牙齿竟然咬了过来,急忙缩手,已然迟了一步,“啊”的一声大叫,指根处已被
他咬出血来。旁观众人有的破口而骂,有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一本正经的道:“风四弟,你这招‘吕洞宾咬狗’,名不虚传,果然已练到了出
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载寒暑的苦练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条白狗、黑狗、花狗,方有今
日的修为造诣”。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都笑了起来,段誉笑道:“王姑娘,天下武学,你无所不知,无所
不晓。这一招咬人的功夫,却属于何门何派?”王语嫣微微一笑,说道:“这是风四哥的独
门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太也孤陋寡闻了。‘吕洞宾咬狗大九
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种咬法,八九七十二,一共七十二咬。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段
誉见王语嫣喜欢听包不同如此胡说八道,也想跟着说笑几句,猛地想起:“那长臂老者是乔
大哥的下属,我怎可取笑于他?”急忙住口。
这时场中呼呼风响,但见长臂老者将麻袋舞成一团黄影,似已将风波恶笼罩在内。但风
波恶刀法精奇,遮拦进击,尽自抵敌得住。只是麻袋上的招数尚未见底,通臂拳的厉害他适
才却已领教过,“吕洞宾咬狗”这一招,究竟只能侥幸得逞,可一咬而不可再咬,是以不敢
有丝毫轻忽。
乔峰见风波恶居然能和这位丐帮四老之一的长臂叟恶斗百余招而不落败,心下也暗暗称
奇,对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一层。丐帮其余三位长老各自退在一旁,凝神观斗。
阿碧见风波恶久战不下,担起忧来,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这位长臂老先生使一只麻
袋,那是什么武功?”王语嫣皱眉道:“这路武功我在书上没见过,他拳脚是通臂拳,使那
麻袋的手法,有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的劲道,也夹着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的套子,瞧
来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独创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以及“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
棍”这两个名称,听在长臂叟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他本是湖北阮家的子弟,三节棍是家
传的功夫,后来杀了本家长辈,犯了大罪,于是改姓换名,舍弃三节棍决不再用,再也无人
得知他的本来面目,不料幼时所学的武功虽然竭力摒弃,到了剧斗酣战之际,自然而然的便
露了出来,心下大惊:“这女娃儿怎地得知我的底细?”他还道自己隐瞒了数十年的旧事已
为她所知,这么一分心,被风波恶连攻数刀,竟有抵挡不住之势。
他连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见风波恶挥刀砍倒,当即飞起左足,往他右手手腕上踢去。
风波恶单刀斜挥,径自砍他左足,长臂叟右足跟着踢出,鸳鸯连环,身子已跃在半空。风波
恶见他恁大年纪,身手矮健,不减少年,不由得一声喝采:“好!”左手呼的一拳击出,打
向他的膝盖。眼见长臂叟身在半空,难以移动身形,这一拳只要打实了,膝盖纵不碎裂,腿
骨也必折断。
风波恶见自己这一拳距他膝头已近,对方仍不变招,蓦觉风声劲急,对方手中的麻袋张
开大口,往自己头顶罩落。他这拳虽能打断长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个脑袋被人家套在
麻袋之中,岂不糟糕之极?这一拳直击急忙改为横扫,要将麻袋挥开。长臂叟右手微侧,麻
袋口一转,已套住了他拳头。
麻袋的大口和风波恶小小一个拳头相差太远,套中容易,却决计裹他不住。风波恶手一
缩,便从麻袋中伸了出来。突然间手背上微微一痛,似被细针刺了一下,垂目看时,登时吓
了一跳,只见一只小小蝎子钉在自己手背之上。这只蝎子比常蝎为小,但五色斑斓,模样可
怖。风波恶情知不妙,用力甩动,可是蝎子尾巴牢牢钉住了他手背,怎么也甩之不脱。
风波恶急忙翻转左手,手背往自己单刀刀背上拍落,擦的一声轻响,五色蝎子立时烂成
一团。但长臂叟既从麻袋中放了这头蝎子出来,决不是好相与之物,寻常一个丐帮子弟,所
使毒物已十分厉害,何况是六大长老中的一老?他立即跃开丈许,从怀中取出一颗解毒丸,
抛入口中吞下。
长臂叟也不追出,收起了麻袋,不住向王语嫣打量,寻思:“这女娃儿如何得知我是湖
北阮家的?”
包不同甚是关心,忙问:“四弟觉得如何?”风波恶左手挥了两下,觉得并无异状,大
是不解:“麻袋中暗藏五色小蝎,决不能没有古怪。”说道:“没有什么……”只说得这四
个字,突然间咕咚一声,向前仆摔下去。包不同急忙扶起,连问:“怎么?怎么?”只见他
脸上肌肉僵硬,笑得极是勉强。
包不同大惊,忙伸手点了他手腕、肘节、和肩头三头关节中的穴处穴道,要止住毒气上
行,岂知那五色彩蝎的毒性行得快速之极,虽然不是“见血封喉”,却也是如响斯应,比一
般毒蛇的毒性发作得更快。风波恶张开了口想说话,却只发出几下极难听的哑哑之声。包不
同眼见毒性厉害,只怕已然无法医治,悲愤难当,一声大吼,便向长臂老者扑了过去。
那手持钢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车轮战么?让我矮冬爪来会会姑苏的英豪。”钢杖递
出,点向包不同。这兵刃本来甚为沉重,但他举重若轻,出招灵动,直如一柄长剑一般。包
不同虽然气愤忧急,但对手大是劲故,却也不敢怠慢,只想擒住这矮胖长老,逼长臂叟取出
解药来救治风四弟,当下施展擒拿手,从钢杖的空隙中着着进袭。
阿朱、阿碧分站风波恶两侧,都是目中含泪,只叫:“四哥,四哥!”
王语嫣于使毒、治毒的法门一窍不通,心下大悔:“我看过的武学书籍之中,讲到治毒
法门的着实不少,偏生我以为没什么用处,瞧也不瞧。当时只消看上几眼,多多少少能记得
一些,此刻总不至束手无策,眼睁睁的让风四哥死于非命。”
乔峰见包不同与矮长老势均力故,非片刻间能分胜败,向长臂叟道:“陈长老,请你给
这位风四爷解了毒吧!”长臂叟陈长老一怔,道:“帮主,此人好生无礼,武功倒也不弱,
救活了后患不小。”乔峰点了点头,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尚未跟正主儿朝过相,先伤他
的下属,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咱们还是先站定了脚跟,占住了理数。”陈长老气愤愤的
道:“马副帮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报仇雪恨,还有什么仁义理数好说。”乔峰脸
上微有不悦之色,道:“你先给他解了毒,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陈长老心中虽一百个不愿意,但帮主之命终究不敢违拗,说道:“是。”从怀中取出一
个小瓶,走上几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帮主仁义为先,这是解药,拿去吧!”
阿碧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乔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又向陈长老福了福,道:“多
谢乔帮主,多谢陈长老。”接过了那小瓶,问道:“请问长老,这解药如何用法?”陈长老
道:“吸尽伤口中的毒液之后,将解药敷上。”他顿了一顿,又道:“毒液若未吸尽,解药
敷上去有害无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回身拿起了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要去吸
他手背上创口中的毒液。
陈长老大声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么?”陈长老道:“女子吸不得!”
阿碧脸上微微一红,道:“女子怎么了?”陈长老道:“这蝎毒是阴寒之毒,女子性阴,阴
上加阴,毒性更增。”
阿碧、阿朱、王语嫣三人都将信将疑,虽觉这话颇为古怪,但也不是全然无理,倘若真
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这一边只剩包不同是男人,但他与矮老者斗得正剧,但见杖影
点点,掌势飘飘,一时之间难以收手。阿朱叫道:“三哥,暂且罢斗,且回来救了四哥再
说。”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在伯仲之间,一交上了手,要想脱身而退,却也不是数招内
便能办到。高手比武,每一招均牵连生死,要是谁能进退自如,那便可随便取了对方性命,
岂能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包不同听到阿朱的呼叫,心知风波恶伤势有变,心下焦急,抢攻
数招,只盼摆脱矮老者的纠缠。
矮老者与包不同激斗已逾百招,虽仍是平手之局,但自己持了威力极强的长大兵刃,对
方却是空手,强弱显已分明。矮老者挥舞钢杖,连环进击,均被包不同一一化解,情知再斗
下去,多半有输无赢,待见包不同攻势连盛,还道他想一举击败自己,当下使出全力反击。
丐帮四老在武功上个个有独到的造诣,青城派的诸保昆、司马林、秦家寨的姚伯当都被包不
同在谈笑之间轻易打发,这矮老者却着实不易对付。包不同虽占上风,但要真的胜得一招半
式,却还须看对方的功力如何,而矮老者显然长力甚强。
乔峰见王语嫣等三个少女脸色惊惶,想起陈长老所饲彩蝎毒性极为厉害,也不知“女子
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他若命属下攻击敌人,情势便再凶险百倍,也是无人敢生怨心,
但要人干冒送命之险,去救治敌人,这号令可无论如何不能出口。他当即说道:“我来给风
四爷吸毒好了。”说着便走向风波恶身旁。
段誉见到王语嫣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风波恶吸去手上毒液之心,只是心想乔峰是结义兄
长,自己去助他敌人,于金兰之义着实有亏,虽然乔峰曾命陈长老取出解药,却不知他是真
情还是假意。待见乔峰走向风波恶身前,真的要助他解毒,忙道:“大哥,让小弟来吸好
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身形侧处,已抢在乔峰之前,抓起风
波恶的手掌,张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创口吸去。
其时风波恶一只手掌已全成黑色,双眼大睁,连眼皮肌肉也已僵硬,无法合上。段誉吸
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下,只见那毒血色如黑墨,众人看了,均觉骇异。段誉一怔,心道:
“让这黑血流去后再吸较妥。”他不知只因自己服食过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那是任何毒物
的克星,彩蝎的毒质远远不及,一吸之下,便顺势流了出来。突然风波恶身子一动,说道:
“多谢!”
阿朱等尽皆大喜。阿碧道:“四哥,你会说话了。”只见黑血渐淡,慢慢变成了紫色,
又流一会,紫血变成了深红色。阿碧忙给他敷上解药,包不同给他解开穴道。顷刻之间,风
波恶高高肿起的手背已经平复,说话行动,也已全然如初。
风波恶向段誉深深一揖,说:“多谢公子爷救命之恩。”段誉急忙还礼,道:“些许小
事,何足挂齿?”风波恶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是小事,在我却是大事。”从阿和中接过
小瓶,掷向陈长老,道:“还了你的解药。”又向乔峰抱拳道:“乔帮主仁义过人,不愧为
武林中第一大帮的首领。风波恶十分佩服。”乔峰抱拳道:“不敢!”
风波恶拾起单刀,左手指着陈长老道:“今天我输了给你,风波恶甘拜下风,待下次撞
到,咱们再打过,今天是不打了。”陈长老微笑道:“自当奉陪。”风波恶一斜身,向手中
持锏的长老叫道:“我来领教领教阁下商招。”阿朱、阿碧都大吃一惊,齐声叫道:“四哥
不可,你体力尚未复元。”风波恶叫道:“有架不打,枉自为人!”单刀霍霍挥动,身随刀
进,已砍向持锏长老。
那使锏的长老白眉白须,成名数十载,江湖上什么人物没会过,然见风波恶片刻之间还
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岂知一转眼间,立即又生龙活虎般的杀来,如此凶悍,实所罕有,不
禁心下骇然,他的铁锏本来变化繁复,除了击打扫刺之外,便有锁拿敌人兵刃的奇异手法,
这时心下一怯,功夫减了几成,变成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乔峰眉头微皱,心想:“这位风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的性命,怎地
不分青红皂白的又去乱斗?”
眼见包不同和风波恶两人都渐占上风,但也非转眼间即能分出胜败。高手比武,瞬息万
变,只要有一招一式使得巧了,或者对手偶有疏忽,本来处于劣势者立时便能平反败局。局
中四人固然不敢稍有怠忽,旁观各人也均凝神观看。
段誉忽听得东首有不少人快步走来,跟着北方也有人过来,人数更多。段誉向乔峰低声
道:“大哥,有人来了!”乔峰也早听见,点了点头,心想:“多半是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马
到了。原来这姓包和姓风的两人先来缠住我们,然后大队人手一齐来攻。”正要暗传号令,
命帮众先行向西、向南分别撤走,自己和四长老及蒋舵主断后,忽听得西方和南方同时有脚
步杂沓之声。却是四面八方都来了敌人。
乔峰低声道:“蒋舵主,南方敌人力道最弱,待会见我手势,立时便率领众兄弟向南退
走。”蒋舵主道:“是!”
便在此时,东方杏子树后奔出五六十人,都是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或持兵器,或拿破
碗竹仗,均是丐帮中帮众。跟着北方也有八九十名丐帮弟子走了出来,各人神色严重,见了
乔峰也不行礼,反而隐隐含有敌意。
包不同和风波恶斗然间见到有这许多丐帮人众出现,暗自心惊,均想:“如何救得王姑
娘、阿朱、阿碧三人脱身才好?”
然而这时最惊讶的却是乔峰。这些人都是本帮帮众,平素对自己极为敬重,只要远远望
见,早就奔了过来行礼,何以今日突如其来,连“帮主”也不叫一声?他正大感疑惑,只见
西首和南首也赶到了数十名帮众,不多时之间,便将杏林丛中的空地挤满了,然而帮中的首
脑人物,除了先到的四大长老和蒋舵主之外,余人均不在内。乔峰越来越惊,掌心中冷汗暗
生,他就算遇到最强最恶的敌人,也从来不似此刻这般骇异,只想:“难道丐帮忽生内乱?
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和分舵舵主遭了毒手?”但包不同、风波恶和二长老兀自激战不休,王
语嫣等又在一旁,当着外人之面,不便出言询问。
陈长老忽然高声叫道:“结打狗阵!”东南西北四面的丐帮帮众之中,每一处都奔出十
余人、二十余人不等,各持兵刃,将包不同、矮长老等四人围住。
包不同见丐帮顷刻间布成阵势,若要硬闯,自己纵然勉强能全身而退,风波恶中毒后元
气大耗,非受重伤不可,要救王语嫣等三人更是难上加难。当此情势,莫过于罢手认输,实
于声名无损。但包不同性子执拗,常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风波恶
却又是爱斗过于性命,只要有打斗的机会,不论是胜是败,结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谁是谁
非,总之是恶斗到底再说。是以强弱之势早已分明,包风二人却仍大呼酣战,丝毫不屈。
王语嫣叫道:“包三哥、风四哥,不成了。丐帮这打狗阵,你们两位破不了的,还是及
早住手吧。”
风波恶道:“我再打一会,等到真的不成,再住手好了。”他说话时一分心,嗤的一声
响,肩头被白须长老扫了一锏,锏上倒齿钩得他肩头血肉淋漓。风波恶骂道:“你奶奶的,
这一招倒厉害。”刷刷刷连进三招,直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模样。白须老者心道:“我和
你又无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拚命?”当下守住门户,不再进攻。
陈长老长声唱道:“南面弟兄来讨饭哟,啊哟哎唷哟……”他唱的是乞丐的讨饭调,其
实是在施发进攻的号令。站在南首的数十名乞丐各举兵刃,只等陈长老歌声一落,立时便即
涌上。
乔峰自知本帮这打狗阵一发动,四面帮众便此上彼下,非将敌人杀死杀伤,决不止歇。
他在查明真相之前,不愿和姑苏慕容氏货然结下深仇,当下左手一挥,喝道:“且慢!”晃
身欺到风波恶身侧,左手往他面门抓去,风波恶向右急闪,乔峰右手顺势而上,已抓住他手
腕,夹手将他单刀夺了过来。
王语嫣叫道:“好一招‘龙爪手’‘抢珠三式’!包三哥,他左肘要撞你胸口,右掌要
斩你腰胁,左手便抓你的‘气户穴’,这是‘龙爪手’中的‘沛然有雨’!”
她说“左肘要撞你胸口”,乔峰出手和她所说若合符节,左肘正好去撞包不同胸口,待
得王语嫣说“右掌要斩你腰胁”,他右掌正好去斩包不同腰胁,一个说,一个作,便练也练
不到这般合拍。王语嫣说到第三句上,乔峰右手五指成钩,已抓在包不同的“气户穴”上。
包不同只感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气愤愤的道:“好一个‘沛然有雨’!大妹子,
你说得不迟不早,有什么用?早说片刻,也好让我有个预备。”王语嫣歉然道:“他武功太
强,出手时事先全没朕兆,我瞧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包不同道:“什么对得起,对不
起?咱们今天的架是打输啦,丢了燕子坞的脸。”回头一看,只见风波恶直挺挺的站着。却
是乔峰夺他单刀之时,顺势便点了他的穴道,否则他怎肯乖乖的罢手不斗?
陈长老见帮主已将包、风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调没唱完,便即戛然而止。丐帮四长老和
帮中高手见乔峰一出手便制住对手,手法之妙,实是难以想象,无不衷心钦佩。
乔峰放开包不同的“气户穴”,左手反掌在风波恶肩头轻拍几下,解开了他被封住的穴
道,说道:“两位请便吧。”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道自己武功和他实在相差太远,人家便没什么“打狗阵”,没什
么四长老联手,那也轻轻易易的便操胜算,这时候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是多丢一分脸,当下
一言不发,退到了王语嫣身边。
风波恶却道:“乔帮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过适才这一招输得不大服气,你有点出我
无意,攻我无备。”乔峰道:“不错,我确是出你不意,攻你无备。咱们再试几招,我接你
的单刀。”一句话甫毕,虚空一抓,一股气流激动地下的单刀,那刀竟然跳了起来,跃入了
他手中,乔峰手指一拨,单刀倒转刀柄,便递向风波恶的身前。
风波恶登时便怔住了,颤声道:“这……这是‘擒龙功’吧?世上居然真的……真的有
人会此神奇武功。”
乔峰微笑道:“在下初窥门径,贻笑方家。”说着眼光不自禁的向王语嫣射去。适才王
语嫣说他那一招“沛然成雨”,竟如未卜先知一般,实令他诧异之极,这时颇想知道这位精
通武学的姑娘,对自己这门功夫有什么品评。
不料王语嫣一言不发,对乔峰这手奇功宛如视而不见,原来她正自出神:“这位乔帮主
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齐名,江湖上有道是‘北乔峰,南慕容’,可是……可是我表哥
的武功,怎能……怎能……”
风波恶摇了摇头,道:“我打你不过,强弱相差太远,打起来兴味索然,乔帮主,再见
了。”他打了败仗,竟丝毫没有垂头丧气,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喜”,只求有架打,打得紧
张火炽,那便心满意足,是输是赢,却是全不萦怀,实可说深得“斗道”之三昧,他举手和
乔峰别过,向包不同道:“三哥,听说公子爷去了少林寺,那儿人多,定然有架打,我这便
撩撩去。你们慢慢再来吧。”他深恐失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不等包不同等回答,当即急
奔而去。
包不同道:“走吧,走吧!技不如人兮,脸上无光!再练十年兮,又输精光!不如罢休
兮,吃尽当光!”高声而吟,扬长而去,倒也输得潇洒。
王语嫣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们却又到哪里找……找他去?”阿朱
低头道:“这儿丐帮他们要商量正经事情,咱们回无锡城再说。”转头向乔峰道:“乔帮
主,我们三人走啦!”乔峰点头道:“三位自便。”
东首丐帮之中,忽然走出一个相貌清雅的丐者,板起了脸孔说道:“启禀帮主,马副帮
主惨死的大仇尚未得报,帮主怎可随是便便的就放走敌人?”这几句话似乎相当客气,但神
色这间咄咄逼人,丝毫没有下属之礼。
乔峰道:“咱们来到江南,原是为报马二哥的大仇而来。但这几日来我多方查察,觉得
杀害马二哥的凶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
那中年丐者名叫全冠清,外号“十方秀才”,为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是帮中地位仅
次于十六大长老的八袋舵主,掌管“大智分舵”,问道:“帮主何所见而云然?”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正要离去,忽听得丐帮中有人提到了慕容复,三人对慕容复都极关
怀,当下退在一旁静听。
只听乔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自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全冠清道:“不知帮主
如何猜测,属下等都想知道。”乔峰着:“我在洛阳之时,听到马二哥死于‘锁喉擒拿手’
的功夫之下,便即想起了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寻思马二哥的‘锁喉
擒拿手’天下无双无对,除了慕容氏一家之外,再无旁人能以马二哥本身的绝技伤他。”全
冠清道:“不错。”乔峰道:“可是近几日来,我越来越觉得,咱们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尽
然,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曲折。”全冠清道:“众兄弟都愿闻其详,请帮主开导。”
乔峰见他辞意不善,又察觉到诸帮众的神气大异平常,帮中定已生了重大变故,问道:
“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呢?”全冠清道:“属下今日并没见到两位长老。”乔峰又问:“大
仁、大信、大勇、大礼四舵的舵主又在何处?”全冠清侧头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问道:
“张全祥,你们舵主怎么没来?”那长袋弟子道:“嗯……嗯……我不知道。”
乔峰素知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工于心计,办事干练,原是自己手下一个极得力的下属,
但这时图谋变乱,却又成了一个极厉害的敌人,见那七袋弟子张全祥脸色有愧色,说话吞吞
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对,喝道:“张全祥,你将本舵方舵主杀害了,是不是?”张全
祥大惊,忙道:“没有,没有!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里,没有死,没有死!这……这不关我
事,不是我干的。”乔峰厉声道:“那么是谁干的?”这句话并不甚响,却弃满了威严。张
全祥不由得浑身发抖,眼光向着全冠清望去。
乔峰知道变乱已成,传功、执法等诸长老倘若未死,也必已处于重大的危险之下,时机
稍纵即逝,当下长叹一声,转身问四大长老:“四位长老,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大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开口说话。乔峰见此情状,知道四大长老也
参与此事,微微一笑,说道:“本帮自我而下,人人以义气为重……”话到这里,霍地向后
连退两步,每一步都是纵出寻丈,旁人便是向前纵跃,也无如此迅捷,步度更无这等阔大。
他这两步一退,离全冠清已不过三尺,更不转身,左手反过扣出,右手擒拿,正好抓中了他
胸口的“中庭”和“鸠尾”两穴。
全冠清武功之强,殊不输于四大长老,岂不知一招也无法还手,便被扣住。乔峰手上运
气,内力从全冠清两处穴道中透将进去,循着经脉,直奔他膝关节的“中委”、“阳台”两
穴。他膝间酸软,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诸帮众无不失色,人人骇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乔峰察言辨色,料知此次叛乱,全冠清必是主谋,若不将他一举制住,祸乱非小,
纵然平服叛徒,但一场自相残杀势所难免。丐帮强敌当前,如何能自伤元气?眼见四周帮众
除了大义分舵诸人之外,其余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争斗一起,那便难以收拾。因此
故意转身向四长老问话,乘着全冠清绝不防备之时,倒退扣他经脉。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
呵成,似乎行若无事,其实是出尽他生平所学。要是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虽能
制住全冠清,却不能以内力冲激他膝关节中穴道,和他同谋之人说不定便会出手相救,争斗
仍不可免。这么迫得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是谁都不敢再有异动。
乔峰转过身来,左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说道:“你既已知错,跪下倒也不必。生事犯
上之罪,却决不可免,慢慢再行议处不迟。”右肘轻挺,已撞中了他的哑穴。
乔峰素知全冠清能言恶辨,若有说话之机,煽动帮众,祸患难泯,此刻危机四伏,非得
从权以断然手段处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让他垂首而跪,大声向张全祥道:“由你带路,
引导大义分舵蒋舵主,去请传功、执法长老等诸位一同来此。你好好听我号令行事,当可减
轻你的罪责。其余各人一齐就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
张全祥又惊又喜,连声应道:“是,是!”
大义分舵蒋舵主并未参与叛乱密谋,见全冠清等敢作乱犯上,早就气恼之极,满脸胀得
通红,只呼呼喘气,直到乔峰吩咐他随张全祥去救人,这才心神略定,向本舵二十余名帮众
说道:“本帮不幸发生变乱,正是大伙儿出死力报答帮主恩德之时。大家出力护主,务须遵
从帮主号令,不得有违。”他生怕四大长老等立时便会群起发难,虽然大义分舵与叛众人数
相差甚远,但帮主也不致于孤掌难鸣。
乔峰却道:“不!蒋兄弟,你将本舵兄弟一齐带去,救人是大事,不可有甚差失。”蒋
舵主不敢违命,应道:“是!”又道:“帮主,你千万小心,我尽快赶回。”乔峰微微一
笑,道:“这里都是咱们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过一时生了些意见,没什么大不了
的事,你放心去吧。”又道:“你再派人去知会西夏‘一品堂’,惠山之约,押后七日。”
蒋舵主躬身答应,领了本舵帮众,自行去了。
乔峰口中说得轻描淡写,心下却着实担忧,眼见大义分舵的二十余名帮众一走,杏子林
中除了段誉、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个外人之外,其余二百来人都是参与阴谋的同党,只须
其中有人一声传呼,群情汹涌之下发作起来,可十分难以应付。他四顾群豪,只见各人神色
均甚尴尬,有的强作镇定,有的惶惑无主,有的却是跃跃欲试,颇有铤而走险之意。四周二
百余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但只要有谁说出一句话来,显然变乱立生。
此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笼罩,杏林边薄雾飘绕。乔峰心想:“此刻唯有静以待
变,最好是转移各人心思,等得传功长老等回来,大事便定。”一瞥眼间见到段誉,便道:
“众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欢,新交了一位好朋友,这位是段誉段兄弟,我二人意气相投,
已结拜为兄弟。”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听得这书呆子段相公居然和丐帮乔帮主拜了把子,都大感诧异。
只听乔峰续道:“兄弟,我给你引见我们丐帮中的首要人物。”他拉着段誉的手,走到
那白须白发、手使倒齿铁锏的长老铁前,说道:“这位宋长老,是本帮人人敬重的元老,他
这倒齿铁锏当年纵横江湖之时,兄弟你还没出世呢。”段誉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见高
贤,幸何如之。”说着抱拳行礼。宋长老勉强还了一礼。
乔替峰又他引见那手使钢杖的矮胖老人,说道:“这位奚长老是本帮外家高手。你哥哥
在十多年前,常向他讨教武功,奚长老于我,可说是半师半友,情义甚为深重。”段誉道:
“适才我见到奚长老和那两位爷台动手过招,武功果然了得,佩服,佩服。”奚长老性子直
率,听得乔峰口口声声不忘旧情,特别提到昔年自己指点他武功的德意,而自己居然胡里胡
涂的听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大感惭愧。
乔峰引见了那使麻袋的陈长老后,正要再引见那使鬼头刀的红脸吴长老,忽听得脚步声
响,东北角上有许多人奔来,声音嘈杂,有的连问:“帮主怎么样?叛徒在哪里?”有的
说:“上了他们的当,给关得真是气闷。”乱成一团。
乔峰大喜,但不愿缺了礼数,使吴长老心存蒂芥,仍然替段誉引见,表明吴长老的身份
名望,这才转身,只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大仁、大勇、大礼、大信各舵的舵主,率同大
批帮众,一时齐到。各人都有无数言语要说,但在帮主跟前,谁也不敢任意开口。
乔峰说道:“大伙儿分别坐下,我有话说。”众人齐声应道:“是!”有的向东,有的
向西,各按职分辈份,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誉瞧来,群丐似乎乱七八糟的四散
而坐,其实何人在前,何人在后,各有序别。
乔峰见众人都守规矩,心下先自宽了三分,微微一笑,说道:“咱们丐帮多承江湖上朋
友瞧得起,百余年来号称为武林中第一大帮。既然人多势众,大伙儿想法不能齐一,那也是
难免之事。只须分说明白,好好商量,大伙儿仍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将一时的
意气纷争,瞧得太过重了。”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极是慈和。他心中早已细加盘算,决意宁
静处事,要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说什么也不能引起丐帮兄弟的自相残杀。
众人听他这么说,原来剑拨弩张之势果然稍见松驰。
坐在乔峰右首的一个面色蜡黄的老丐站起身来,说道:“请问宋奚陈吴四位长老,你们
命人将我们关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么意思?”这人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名叫白世
镜,向来铁面无私,帮中大小人等,纵然并不违犯帮规刑条,见到他也是惧怕三分。
四长老中宋长老年纪最大,隐然是四长老的首脑。人脸上泛出红色,咳嗽一声,说道:
“这个……这个……嗯……咱们是多年来同患难、共生死的好兄弟,自然并无恶意……
白……白执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那也不必介意。”
众人一听,都觉他未免得太也胡涂了,帮会中犯上作乱,那是何等的大事,岂能说一句
“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就此轻轻一笔带过?
白世镜道:“宋长老说并无恶意,实情却非如此。我和传功长老他们,一起被囚在三艘
船上,泊在太湖之中,船上堆满柴草硝磺,说道我们若想逃走,立时便引火烧船。宋长老,
难道这并无恶意么?宋长老道:“这个……这个嘛,确是做得太过份了些。大家都是一家
人,向来亲如兄弟骨肉,怎么可以如此蛮来?以后见面,这………这不是挺难为情么?”他
后来这几顺话,已是向陈长老而说。
白世镜指着一条汉子,厉声道:“你骗我们上船,说是帮主呼召。假传帮主号令,该当
何罪?”那汉子吓得浑身籁籁发抖,颤声道:“弟子职份低微,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
都是……都是……”他说到这里,眼睛瞧着全冠清,意思是说;“本舵本舵主叫我骗你上船
的。”但他是全冠清下属,不敢公然指证。白世镜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
汉子垂首不语,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白世镜道:“全舵主命你假传帮主号令,骗我上
船,你当时知不知这号令是假?”那汉子脸上登时全无半点血色,不敢作声。
白世镜冷笑道:“李春来,你向来是个敢作敢为的硬汉,是不是?大丈夫有胆子做事,
难道没胆子应承?”
李春来脸上突显刚强之色,胸膛一挺,朗声道:“白长老说得是。我李春来做错了事,
是杀是剐,任凭处分,姓李的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我向你传达帮主号令之时,明知那是
假的。”
白世镜道:“是帮主对你不起么?是我对你不起么?”李春来道:“都不是,帮主待属
下义重如山,白长老公正严明,谁都没有异言。”白世镜厉声道:“然则那是为了什么,到
底是什么缘故?”
李春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乔峰瞧了一眼,大声道:“属下违反帮规,
死有应得,这中间的原因,非属下敢说。”手腕一翻,白光闪处,噗的一声响,一柄刀已刺
入心口,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对准了心脏,刀尖穿心而过,立时断气毙命。
诸帮众“哗”的一声,都惊呼出来,但各人均就坐原地,谁也没有移动。
白世镜丝毫不动声色,说道:“你明知号令是假,却不向帮主举报,反来骗我,原该处
死。”转头向传功长老道:“项兄,骗你上船的,却又是谁?”
突然之间,人丛中一人跃起身来,向林外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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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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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背上负着五只布袋,是丐帮的五袋弟子。他逃得极是匆忙,不问可知,自是假传号
令、骗项长老上船去之人了。传功、执法两长老相对叹息一声,并不说话。只见人影一晃,
一人抢出来拦在那五袋弟子身前。那人满脸红光,手持鬼头刀,正是四大长老中的吴长老,
厉声喝道:“刘竹庄,你为什么要逃?”那五袋弟子颤声道:“我……我……我……”连说
了六七个“我”字,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吴长老道:“咱们身为丐帮弟子,须当遵守祖宗遗法。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
错,敢作敢为,也敢担当。”转过身来向乔峰道:“乔帮主,我们大伙儿商量了,要废去你
的帮主之位。这件大事,宋奚陈吴四长老都是参与的。我们怕传功、执法两位长老不允,是
以设法将他们囚禁起来。这是为了本帮的大业着想,不得不冒险而为。今日势头不利,被你
占了上风我们由你处置便是。吴长风在丐帮三十年,谁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说
着当的一声,将鬼头刀远远掷了开去,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他侃侃陈辞,将“废去帮主”的密谋吐露了出来,诸帮众自是人人震动。这几句话,所
有参与密谋之人,心中无不明白,可就谁也不敢宣之于口,吴长风却第一个直言无隐。
执法长老白世镜朗声道:“宋奚陈吴四长老背叛帮主,违犯帮规第一条。执法弟子,将
四长老绑上了。”他手下执法的弟子取过牛筋,先去给吴长风上绑。吴长风含笑而立,毫不
反抗。跟着宋奚二长老也抛下兵刃,反手就缚。
陈长老脸色极是难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战,未必便输,可是谁都怕了
乔峰。”他这话确是不错,当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参与密谋之人如果立时发难,乔峰难免寡
不敌众。即是传功、执法二长老,大仁、大义、大信、大勇、大礼五舵主一齐回归,仍是叛
众人数居多。然而乔峰在众人前面这么一站,凛然生威,竟是谁也不敢抢出动手,以致良机
坐失,一个个的束手就缚。待得宋奚吴三长老都被绑缚之后,陈长老便欲决心一战,也已孤
掌难鸣了。他一声叹息,抛下手中麻袋,让两名执法弟子在手腕上和脚踝上都绑上了牛筋。
此时天已全黑,白世镜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绑各人的脸上,显出来的尽是一
片沮丧阴沉之意。
白世镜凝视刘竹庄,说道:“你这等行迳,还配做丐帮的弟子吗?你自己了断呢,还是
须得旁人动手?”刘竹庄道:“我……我……”底下的话仍是说不出来,但见他抽出身边单
刀,想要横刀自刎,但手臂颤抖得极是厉害,竟无法向自己颈中割去。一名执法弟子叫道:
“这般没用,亏你在丐帮中耽了这么久。”抓住他右臂,用力一挥,割断了他喉头。刘竹庄
道:“我……谢谢……”随即断气。
原来丐帮中规矩,凡是犯了帮规要处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断,帮中仍当他是兄弟,只须
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如由执法弟子动手,那么罪孽永远不能清脱。适才那执法弟子
见刘竹庄确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这才出手相助。
段誉与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人,无意中撞上了丐帮这场大内变,都觉自己是局外人,
窥人阴私,极是不该,但在这时退开,却也已不免引起丐帮中人的疑忌,只有坐得远远地,
装得漠不关心。眼见李春来和刘竹庄接连自溅当场,尸横就地,不久之前还是威风凛凛的宋
奚陈吴四长老一一就缚,只怕此后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
觉处境甚是尴尬。段誉与乔峰义结金兰,风波恶中毒后乔峰代索解药,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
对乔峰心存感激,这时见他平定逆乱,将反叛者一一制望,自是代他欢喜。
乔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缚,他心中却殊无胜利与喜悦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帮主
深恩,以帮主之位相授,执掌丐帮八年以来,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内解纷争,外抗强敌,
自己始终竭力以赴,不存半点私心,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实是有
功夫过,何以突然之间,竟有这许多人密谋反叛?若说全冠清胸怀野心,意图倾覆本帮,何
以连宋长老、奚长老这等元老,吴长风这等耿直汉子,均会参与其事?难道自己无意之中做
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竟连自己也不知么?
白世镜朗声道:“众位兄弟,乔帮主继任上代汪帮主为本帮首领,并非巧取豪夺,用什
么不正当手段而得此位。当年汪帮主试了他三大难题,命他为本帮立七大功劳,这才以打狗
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本帮受人围攻,处境十分凶险,全仗乔帮主连创九名强敌,丐帮
这才转危为安,这里许多兄弟都是亲眼得见。这八年来本帮声誉日隆,人人均知是乔帮主主
持之功。乔帮主待人仁义,处事么允,咱们大伙儿拥戴尚自不及,为什么居然有人猪油蒙了
心,意会起意叛乱?全冠清,你当众说出来!”
全冠清被乔峰拍哑穴,对白世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开口回答,乔峰走上前
去,在他背心上轻轻拍了两下,解开他的穴道,说道:“全舵主,我乔峰做了什么对不起众
兄弟这事,你尽管当面指证,不必害怕,不用顾忌。”
全冠清一跃站起,但腿间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声道:“对不起众兄弟的大事,你现
今虽然还没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说完这句话,这才站直身子。
白世镜厉声道:“胡说八道!乔帮主为人处事,光明磊落,他从前既没做过歹事,将来
更加不会做。你只凭一些全无佐证的无稽之言,便煽动人心,意图背叛帮主。老实说,这些
谣言也曾传进我的耳里,我只当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头便将放屁之人打断了三条肋骨。
偏有这么些胡涂透顶的家伙,听信了你的胡说八道,你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快
快自行了断吧。”
乔峰寻思J:“原来在我背后,早有许多不利于我的言语,白长老也听到了,只是不便
向我提起,那自是难听之极的话了。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那又何必隐瞒?”于是温言
道:“白长老,你不用性急,让全舵主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个明白。连宋长老、奚长老他
们也都反对我,想必我乔峰定有不对之处。”
奚长老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对,你不用再提。回头定案之后,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
大头割下来给你便是。”他这句话说得滑稽,各人心中却均感沉痛,谁都不露线毫笑容。
白世镜道:“帮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说吧。”
全冠清见与自己同谋的宋奚陈吴四长老均已就缚,这一仗是输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后的
挣扎,大声道:“马副帮主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于乔峰的指使。”
乔峰全身一震,惊道:“什么?”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恶马副帮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总觉若不除去这眼中之钉,你
帮主之位便不安稳。”
乔峰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和马副帮主交情虽不甚深,言谈虽不甚投机,但
从来没存过害他的念头。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乔峰若有加害马大元之意,教我身败名裂,
受千刀之祸,为天下好汉所笑。”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这副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概,谁都
不能有丝毫怀疑。
全冠清却道:“然则咱们大伙到姑苏来找慕容复报仇,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敌
人勾结?”指着王语嫣等三个少女道:“这三人是慕容复的家人眷属,你加以庇护。”指着
段誉道:“这人是慕容复的朋友,你却与之结为兄弟……”
段誉连连摇手,说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复的朋友,我从未见过慕容公子之
面,这三位姑娘,说是慕容公子的家人亲戚则可,说是眷属却未必。”他想王语嫣只是慕容
复的“亲戚”,绝非“眷属”,其间分别,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复属下的金风庄庄主,‘一阵风风波恶’是慕容
复手下的玄霜庄庄主,他二人若非得你乔解围,早就一个乱刀分尸,量个中毒毙命。此事大
伙儿亲眼目睹,你还有什么抵赖不成?”
乔峰缓缓说道:“我丐帮开帮数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并非恃了人多势众、武功高
强,乃是由于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责我庇护这三位年轻姑娘,不错,我确
是庇护她们,那是因为我爱惜本帮数百年来的令名,不肯让天下英雄说一句‘丐帮众长老合
力欺侮三个稚弱女子’。宋奚陈吴四长老,那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辈?丐帮和四位长老的
名声,你不爱惜,帮中众兄弟可都爱惜。”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又向王语嫣等三个娇滴滴的姑娘瞧了几肯,都觉极是有理,倘若大
伙和这三个姑娘为难,传了出去,确是大损丐帮的名声。
白世镜道:“全冠清,你还有什么话说?”转头向乔峰道:“帮主,这等不识大体的叛
徒,不必跟他多费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帮规处刑便了。”
乔峰心想:“白长老一意要尽快处决全冠清,显是不让他吐露不利于我的言语。”朗声
道:“全舵主能说得动这许多人密谋作乱,必有极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
就是错。众位兄弟,乔峰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请大家明言便是。”
吴长风叹了口气,道:“帮主,你或者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奸雄,或者是个直肠直肚的好
汉子,我吴长风没本事分辨,你还是及早将我杀了吧。”乔峰心下大疑,问道:“吴长老,
你为什么说我是个欺人的骗子?你……你……什么地方疑心我?”吴长风摇了摇头,说道:
“这件事说起来牵连太多,传了出去,丐帮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人人要瞧我们不起。
我们本来想将你一刀杀死,那就完了。”
乔峰更加堕入五里雾澡,摸不着半点头脑,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抬起头来,
说道:“我救了慕容复手下的两员大将,你们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结,是不是?可是你们谋
叛在先,我救人在后,这两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说,此事是对是错,这时候还难下断语,但
我总觉得马副帮主不是慕容复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见得?”这句话他本已问过一次,中间变故陡起,打断了话题,直至
此刻又再提起。
乔峰道:“我想慕容复是大英雄、好汉子,不会下手去刹害马二哥。”
王语嫣听得乔峰称慕容复为“大英雄、好汉子”,芳心大喜,心道:“这位乔帮主果然
也是个大英雄、好汉子。”
段誉却眉头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复不见得是什么大英雄、好汉子。”
全冠清道:“这两个月来,江湖上被害的高手着实不少,都是死于各人本身的成名绝技
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苏慕容氏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杀害武林中朋友,怎能说是英雄好汉?”

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说道:“众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江楼头饮
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气连尽十大碗酒,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汉子!”
段誉听到这里,不禁脸露微笑,心想:“原来大哥昨天晚上又和人家赌酒来着。人家酒
量好,喝酒爽气,他就心中喜欢,说人家是好汉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论。”
只听乔峰又道:“我和他对饮三碗,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夸掌法江南第二,第一
便是慕容复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对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来,第三掌他左手中
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他神色自若,说道:‘可惜!可惜!可惜
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爱惜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说道:“阁下掌法精妙,‘江南第
二’四字,当之无愧”。他道:‘江南第二,天下第屁!’我道:‘兄台不必过谦,以掌法
而论,兄台实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兄弟输得十分服气,
多承你手下留情,没让我受伤,我再敬你一碗!’咱们二人对饮三碗。分手时我问他姓名,
他说复姓公冶,单名一个‘乾”字。这不是乾坤之乾,而是干杯之干。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
属,是赤霞庄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人物,你们说是如何?是
不是好朋友?”
吴长风大声道:“这公冶乾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他
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已成阶下之囚,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听到有人说起英雄好汉,不禁
便起结交之心。乔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叹息:“吴长风豪迈痛快,不意牵连在这场逆谋之
中。”宋长老问道:“帮主,后来怎样?”
乔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二更时分,忽听到有两个人站
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怪,上前一看,只
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乡下人,肩头挫着一担大粪,原
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挑了粪担,没
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咱们已从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
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
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
让他一让,也就是了,和这个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味道?听他二人的
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
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认输。我可不愿多闻臭天,在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一言
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听得明白,总之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当真有股
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双从右肩换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王语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见三个少女都笑眯眯的听着,显是极感兴味,
心想:“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情势何等紧急,乔大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等小事。这
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如此英雄了得,竟也自童心犹存?”
不料丐帮数百名帮众,人人都肃静倾听,没一人以乔峰的言语无卿。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子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
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生得结实壮健,却
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寻思:这思衣汉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
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却全然不使武功。像这等高手,照
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
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人呕气,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
‘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黑衣汉子便跟他对
骂。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
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
沛,仍是神完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看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了过去。
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阿哟’一声,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我暗叫:‘糟糕,
这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往乡下人的
头顶拍落。”
段誉耳中听的是乔峰说话,眼中却只见到王语嫣樱口微张,极是关注。一瞥眼间,只见
阿朱与阿碧相顾微笑,似乎浑不在意。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站在十数丈外,便想去救那乡
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半
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
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承认,说道:‘我挑了粪担,我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
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
担,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担中间,平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只说:‘你……你……’黑衣
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一担大粪。’
那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
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右手,抓住了他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抓
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都
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被泼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手之劳。就算不肯随便杀人,
那么打他几拳,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特别,求之
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
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齐声道:“不错,是好汉子!”陈长老道:“可惜帮主没问
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儿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和陈长老交过手,手背被陈长老的毒蝎所伤。”陈
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恶!”乔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铁事,旨在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想此人面
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性却极善良,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刚才王语嫣关心而失碧双姝
相顾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
决不会滥杀无辜。
只听乔峰说道:“陈长老,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身份
名声,与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不可同日而语。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无辜,咱们丐帮的
高手,岂能给他比了下去?”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教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
原来是为声名身份着想。陈孤雁不知帮主的美意,反存怨责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乔
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的身份,此事尚在其次。咱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
辜。陈长老就算不是本帮的首脑人物,不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
取人性命啊!”陈长老低头说道:“陈孤雁知错了。”
乔峰见这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为桀傲不驯的陈孤雁,心下甚喜,缓缓的道:
“那公冶乾豪迈过人,风波恶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也都温文良善。这些
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
心静气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卑鄙无耻之
徒么?”丐帮高手大都重义气、爱朋友,听了均觉有理,好多人出声附和。
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不是慕容复了?”
乔峰道:“我不敢说慕容复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报
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须当详加访查,查明是慕容复,自当抓了他来为马副帮主报仇
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终须捉到赵凶为止。倘若单凭胡乱猜测,竟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
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无能,咱们不但对不起被错杀了的冤枉之人。对不起马副帮主,也
败坏了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众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给人讥笑嘲骂,滋味好得很吗?”
丐帮群雄听了,尽皆动容。传功长老一直没出声,这时伸手摸着颔下稀稀落落的胡子,
说道:“这话有理。当年我错杀了一个无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咱们所以叛你,皆因误信人言,只道你与马副帮主不和,暗里
勾结姑苏慕容氏下手害他。种种小事凑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现下一想,咱们实在太过
胡涂。白长老,你请法刀来,依照帮规,咱们自行了断便是。”
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
他属下九名弟子齐声应道:“是!”每人从背后布袋中取出一个黄布包袱,打开包袱,
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灿然的短刀并列在一起,一样的长短大小,火光照耀之下,刀刃上
闪出蓝森森的光采。一名执法弟子捧过一段树木,九人同时将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随手而
入,足见九刀锋锐异常。九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验明无误。”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本奚陈吴四长老误信人言,图谋叛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
一刀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遥惑众,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参与叛乱的各舵弟
子,各领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
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上任何帮会,凡背叛本帮、谋害帮主的,
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有什么异言。众人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
吴长风大踏步上前,对乔峰躬身说道:“帮主,吴长风对你不起,自行了断。盼你知我
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谅了吴长风。”说着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吴长风自行了断,执
法弟子松绑。”一名执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绑缚,乔峰喝道:“且慢!”
吴长风登时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许我自行了断?”
丐帮规矩,犯了帮规的人倘若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污,罪行劣迹也决不外传,江湖
上若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帮反而会出头干涉。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得极重,不肯令自
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吴长风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断,不禁愧惶交集。
乔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说道:“十五年前,契丹国入侵雁门关,宋长老得知讯息,
三日不,四晚不睡,星夜赶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他也累得身受内伤,口
吐异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有功于国的大事,江湖上英雄虽然
不知内中详情,咱们丐帮却是知道的。执法长老,宋长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将功赎
罪。”
白世镜道:“帮主代宋长老求情,所说本也有理。但本帮帮规有云:‘叛帮大罪,决不
可赦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基业。’帮主,你
的求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帮主传下来的规矩。”
宋长老惨然一笑,走上两步,说道:“执法长老的话半点也不错。咱们既然身居长老之
位,哪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可犯了。帮主,请
你见怜,许我自行了断。”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断。
群丐尽皆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斩割,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宋长老
却于举手之间便即崩断,不愧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宋长老双手一脱束缚,伸手便去抓面前
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他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许,便伸不过
去,正是乔峰不令他取刀。
宋长老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乔峰一伸手,将左首条一柄法刀拔起。宋长
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一闪,
噗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惊道:“大哥,你!”连王语嫣
这局外之人,也是为这变故吓得花容变色,脱口叫道:“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却
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
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转过身来,对着奚长老道:“奚长老当年
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
五大高手设伏擒获,办于祈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降服。汪帮主身材矮胖,奚长
老与之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家
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着拔起第二柄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
间的牛筋,跟着回手一刀,将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老
是担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这时见乔峰
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
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缚着。原来他的“通
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
抢在手中。
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的抢过短刀,朗声道:“陈长老,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
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
我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
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家
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
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说到这里,将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
头,说道:“刺杀契彤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群丐之中登时传出一陈低语之声,声音中混着惊异、佩服和赞叹。原来数年前契丹国大
举入侵,但军中数名大将接连暴毙,顺行不利,无功而返,大宋国免除了一场大灾。暴毙的
大将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在内。丐帮中除了最高的几位首脑人物,谁也不知道这
是陈长老所建的大功。
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说道:“我陈孤雁名扬天下,深感
帮主大恩大德。”
丐帮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敌,保国护民,然为了不令敌人注目,以致全力来攻打丐帮,
各种谋干不论成败,都是做过便算,决不外泄,是以外间多不知情,即令本帮之中,也是尽
量守秘。陈孤雁一向居傲无礼,自恃年纪比乔峰大,在丐帮中的资历比乔峰久,平时对他并
不如何谦敬,群丐众所周知,这时见帮主居然不念旧嫌,代他流血洗罪,无不感动。
乔峰走到吴长风身前,说道:“吴长老,当年你独守鹰愁峡,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
手,使其行刺杨家将的阴谋无法得逞。单凭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牌’,便可免了你
今日之罪。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吧!”吴长风突然间满脸通红,神色忸怩不安,说道:“这
个……这个……”乔峰道:“咱们都是自己兄弟,吴长老有何为难之处,尽说不妨。”吴长
风道:“我那面记功金牌嘛,不瞒帮主说,是……这个……那个……已经不见了。”乔峰奇
道:“如何会不见了?”吴长风道:“是自己弄丢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声道:
“那一天我酒瘾大发,没钱买酒,把金牌卖了给金铺子啦。”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
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元帅了。”说着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跟着
插入自己左肩。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你大仁大义,吴长风这条性命,从此交了给你。人家说你这个
那个,我再也不信了。”乔峰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们做叫化子的,没饭吃,没酒喝,
尽管向人家讨啊,用不着卖金牌。”吴长风笑道:“讨饭容易讨酒难,人家都说:‘臭叫化
子,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太不成话了!不给,不给。’”群丐听了,都轰笑起来。讨酒为
人所拒,丐帮中不少人都经历过,而乔峰赦免了四大长老的罪责,人人都是如释重负。各人
目光一齐望着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动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乔峰便再宽宏大量,也决计不会
赦他。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说道:“全舵主,你有什么话说?”全冠清道:“我所以反
你,是为了大宋的江山,为了丐帮百代的基业,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
不敢现身。你将我一刀杀死便是。”乔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对之处,你尽管
说来。”全冠清摇头道:“我这时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信,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乔峰满
腹疑云,大声道:“大丈夫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想说却又不说?全冠清,是好汉子,
死都不怕,说话却又有什么顾忌了?”全冠清冷笑道:“不错,死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事
可怕?姓乔的,痛痛快快,一刀将下杀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九丐帮落入胡人手中,
我大宋的锦绣江山,更将沦亡于夷狄。”乔峰道:“大好丐帮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
白白说来。”全冠清道:“我这时说了,众兄弟谁也不信,还道我全冠清贪生怕死,乱嚼舌
根。我早已拚着一死,何必死后再落骂名。”白世镜大声道:“帮主,这人诡计多端,信口
胡说一顿,只盼你也饶了他的性命,执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执法弟子应道:
“是!”迈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乔峰目不转睛凝视着全冠清的脸色,
只见他只有愤愤不平之容,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执法
弟子道:“将法刀给我。”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躬身呈上。乔峰接过法刀,说道:“全舵
主,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到底直相如何,却又不敢吐实。”说
到这里,将法刀还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怀中,说道:“你煽动叛乱,一死难免,只是今
日暂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的买好示惠之辈,既
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后,丐帮中没了你这号
人物。”所谓“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驱逐出帮之意。丐帮弟子除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
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则九袋,少则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全冠清听
乔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一转身便抢过一柄法刀,手腕翻处,将刀
尖对准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帮会中人被逐出帮,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较之当场处死,
往往更加令人无法忍受。乔峰冷冷的瞧着他,看他这一刀是否戳下去。全冠清稳稳持着法
刀,手臂绝不颤抖,转头向着乔峰。两个相互凝视,一时之间,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息。
全冠清忽道:“乔峰,你好泰然自若!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乔峰道:“知道什么?”
全冠清口唇一动,终于并不说话,缓缓将法刀放还原处,再缓缓将背上布袋一只只的解
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见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忽然马蹄声响,北方有马匹急奔而来,跟着传来一两声
口哨。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那乘马越奔越快,渐渐驰近,吴长风喃喃的道:“有什么紧急
变故?”那乘马尚未奔到,忽然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只是相距尚远,蹄声隐隐,一时还分
不清驰向何方。
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纵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宽袍大袖,衣饰
甚是华丽,他极迅速的解去外衣,露出里面鹑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一思索,便即明
白: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会查问干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
必须乘马,是以急足信使便装成富商大贾的模样,但里面仍服鹑衣,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个小小包裹,说道:“紧急军事……”
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喘气不已,突然之间,他乘来的那匹马一声悲嘶,滚倒在地,竟是脱力
而死。那信使身子摇晃,猛地扑倒。显而易见,这一人一马长途奔驰,都已精疲力竭。
大信舵舵主认得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西夏时时兴兵犯境,占土
扰民,只为害不及契丹而已,丐帮掌有谍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见这人如此奋不顾身,
所传的讯息自然极为重要,且必异常紧急,当下竟不开拆,捧着那小包呈给乔峰,说道:
“西夏紧急军情。信使是跟随易大彪兄弟前赴西夏的。”
乔峰接过包裹,打了开来,见里面裹着一枚蜡丸。他捏碎蜡丸,取出一个纸团,正要展
开来看,忽听得马蹄声紧,东首那乘马已奔入林来。马头刚在林中出现,马背上的乘客已飞
身而下,喝道:“乔峰,蜡丸传书,这是军情大事,你不能看。”
众人都是一惊,看那人时,只见他白须飘动,穿着一身补钉累累的鹑衣,是个年纪极高
的老丐。传功、执法两长老一齐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何事大驾光临?”
群丐听得徐长老到来,都是耸然动容。这徐长地第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今年已八十七
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伯”,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隐已久,早已不
问世务。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向他请安问好,也只是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
不料这时候他突然赶到。而且制止乔峰阅看西夏军情,众人自是无不惊讶。
乔峰立即左手一紧,握住纸团,躬身施礼,道:“徐长老安好!”跟着摊开手掌,将纸
团送到徐长老面前。
乔峰是丐帮帮主,辈份虽比徐长老为低,但遇到帮中大事,终究是由他发号施令,别说
徐长老只不过是一位退隐前辈,便是前代的历位帮主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不料徐长老不
许他观看来自西夏国的军情急报,他竟然毫不抗拒,众人众皆愕然。
徐长老说道:“得罪!”从乔峰手掌中取过纸团,握在左手之中,随即目光向群丐团团
扫去,朗声说道:“马大元马兄弟的遗孀马夫人即将到来,向诸位有所陈说,大伙儿请待她
片刻如何?”群丐都眼望乔峰,瞧他有何话说。
乔峰满腹疑团,说道:“假若此事关连重大,大伙儿等候便是。”徐长老道:“此事关
连重大。”说了这六字,再也不说什么,向乔峰补行参见帮主之礼,便即坐在一旁。
段誉心下嘀咕,又想乘机找些话题和王语嫣说说,向她低声道:“王姑娘,丐帮中的事
情真多。咱们且避了开去呢,还是在旁瞧瞧热闹?”王语嫣皱眉道:“咱们是外人,本不该
参预旁人的机密大事,不过……不过……他们所争的事情跟我表哥有关,我想听听。”段誉
附和道:“是啊,那位马副帮主据说是你表哥杀的,遗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想必十分可
怜。”王语嫣忙道:“不!不!马副帮主不是我表哥杀的,乔帮主不也这么说吗?”
这时马蹄声又作,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丐帮在此聚会,路旁固然留下了记号,附近更
有人接同道,防敌示警。
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的寡妻,那知马上乘客却是一个老翁,一个老妪,男的身
裁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映成趣。
乔峰站起相迎,说道:“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贤伉俪驾到,有失远迎,乔峰这里谢
过。”徐长老和传功、执法等六长老一齐上前施礼。
段誉见了这等情状,料知这谭公、谭婆必是武林中来头不小的人物。
谭婆道:“乔帮主,你肩上插这几把玩意干什么啊?”手臂一长,立时便将他肩上四柄
法刀拔了下来,手法快极。她这一拔刀,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一盒盖,伸指沾
些药膏,抹在乔峰肩头。金创药一涂上,创口中如喷泉般的鲜血立时便止。谭婆拔刀手法之
快,固属人所罕见,但终究是一门武功,然谭公取盒、开盖、沾药、敷伤、止血,几个动作
干净利落,虽然快得异常,却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如变魔术一般,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
更是不可思议,药到血停,绝不迟延。
乔峰见谭公、谭婆不问情由,便替自己拔刀治伤,虽然微嫌鲁莽,却也好生感激,口中
称谢之际只觉肩头由痛变痒,片刻间便疼痛大减,这金创药的灵效,不但从未经历,抑且闻
所未闻。
谭婆又问:“乔帮主,世上有谁这么大胆,竟敢用刀子伤你?”乔峰笑道:“是我自己
刺的。”谭婆奇道:“为什么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么?”乔峰微笑道:“我自己刺着
玩的,这肩头皮粗肉厚,也伤不到筋骨。”
宋奚陈吴四长老听乔峰替自己隐瞒真相,不由得既感且愧。
谭婆哈哈一笑,说道:“你撒什么谎儿,我知道啦,你鬼精灵的,打听到谭公新得极北
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了灵验无比的伤药,就这么来试他一试。”
乔峰不可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这位老婆婆大是戆直。世上又有谁这么空闲,
在自己身上戳几刀,来试你的药灵是不灵。”
只听得蹄声得得,一头驴子闯进林来,驴上一人倒转而骑,背向驴头,脸朝驴尾。谭婆
登时笑逐颜开,叫道:“师哥,你又在玩什么古怪花样啦?我打你的屁股!”
众人瞧那驴背上之人时,只见他缩成一团,似乎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谭婆伸手一掌
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间伸手撑足,变得又高又大。众人都是微微一
惊。谭公却脸有不豫之色,哼一声,向他侧目斜睨,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随即
转头瞧着谭婆。
那倒骑驴子之人说是年纪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说他年纪轻,却又全然不轻,总之是三
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相貌说丑不丑,说俊不俊。他双目凝视谭婆,神色间关切无限,柔声问
道:“小娟,近来过得快活么?”
这谭婆牛高马大,白发如银,满脸皱纹,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娇娇滴滴,跟她形貌
全不相称,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但每个老太太都曾年轻过来,小姑娘时叫做“小娟”,老了
总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誉正想着这件事,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数匹马驰来,这一次
却奔跑并不急骤。
乔峰却在打量那骑驴客,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物。他是谭婆的师兄,在驴背上所露的这
手缩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非同寻常,可是却从来未曾听过他的名字。
那数乘马来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个青年,一色的浓眉大眼,容貌甚为相似,年纪最大
的三十余岁,最小的二十余岁,显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吴长风大声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极,好极!什么好风把你们哥儿五个一齐都吹了来
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单叔山,和吴长风甚为熟稔,抢着说道:“吴四叔你好,你爹
爹也来啦。”吴长风脸上微微变色,道:“当真,你爹爹……”他做了违犯常规之事,心下
正虚,听到泰山“铁面判官”单正突然到来,不由得暗自慌乱。“铁面判官”单正生平嫉恶
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么不公道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除了亲生
的五个儿子外,又广收门徒,徒子徒孙共达二百余人,“泰山单家”的名头,在武林中谁都
忌惮三分。
跟着一骑马驰进林中,泰山五雄一齐上前拉住马头,马背上一个身穿茧绸长袍的老者飘
身而下,向乔峰拱手道:“乔帮主,单正不请自来,打扰了。”
乔峰久闻单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见,但见他满脸红光,当得起“童颜鹤发”四字,神情
却甚谦和,不似江湖上传说的出手无情,当即抱拳还礼,说道:“若知单老前辈大驾光临,
早该远迎才是。”
那骑驴客忽然怪声说道:“好哇!铁面判官到来,就该远迎。我‘铁屁股判官’到来,
你就不该远迎了。”
众人听到“铁屁股判官”这五个字的古怪绰号,无不哈哈大笑。王语嫣、阿朱、阿碧三
人虽觉笑之不雅,却也不禁嫣然。泰山五雄听这人如此说,自知他是有心,戏侮自己父亲,
登时勃然变色,只是单家家教极严,单正既未发话,做儿子的谁也不敢出声。
单正涵养甚好,一时又捉摸不定这怪人的来历,装作并未听见,朗声道:“请马夫人出
来叙话。”
树林后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健汉抬着,快步如飞,来到林中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
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那少妇低下了头,向乔峰盈盈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马门
温氏,参见帮主。”
乔峰还了一礼,说道:“嫂嫂,有礼!”
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
她话声极是清脆,听来年纪甚轻,只是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
乔峰料想马夫人必是发见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线索,这才亲身赶到,但帮中之事她不先禀
报帮主,却却寻徐长老知铁面判官作主,其中实是大有蹊跷,回头向执法长老白世镜望去。
白世镜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满了异样神色。
乔峰先接外客,再论本帮事务,向单正道:“单老前辈,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不知
是否素识?”单正抱拳道:“久仰谭氏伉俪的威名,幸会,幸会。”乔峰道:“谭老爷子,
这一位前辈,请你给在下引见,以免失了礼数。”
谭公尚未答话,那骑驴客抢着说道:“我姓双,名歪,外号叫作‘铁屁股判官’。”
铁面判官单正涵养再好,到这地步也不禁怒气上冲,心想:“我姓单,你就姓双,我叫
正,你就叫歪,这不是冲着我来么?”正待发作,谭婆却道:“单老爷子,你莫听赵钱孙随
口胡诌,这人是个癫子,跟他当不得真的。”
乔峰心想:“这人名叫赵钱孙吗?料来不会是真名。”说道:“众位,此间并无座位,
只好随意在地下坐了。”他见众人分别坐定,说道:“一日之间,得能会见众位前辈高人,
实不胜荣幸之至。不知众位驾到,有何见教?”
单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
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单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乔峰道:“不敢!”
赵钱孙接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
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双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他这番话和单正说的一模
一样,就是将“单某”的“单”字改成了“双”字。
乔峰知道武林中这些前辈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气,这赵钱孙处处跟单正挑眼,不
知为了何事,自己总之双方都不得罪就是,于是也跟着说了句:“不敢!”
单正微微一笑,向大儿子单伯山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
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
众人听了,都不禁打个哈哈,心想这铁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阴损得紧,赵钱孙倘若再
跟着单伯山学嘴学舌,那就变成学做他儿子了。
不料赵钱孙说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
十足便是。”这么一来,反给他讨了便宜去,认了是单伯山的父亲。
单正最小的儿子单小山火气最猛,大声骂道:“他妈的,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赵钱孙自言自语:“他妈的,这种窝囊儿子,生四个已经太多,第五个实在不必再生,
嘿嘿,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听他这般公然挑衅,单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转头向赵钱孙道:“咱们在丐帮是客,
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
说罢!”
赵钱孙又学着他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
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说,你自管说罢!”
单伯山恨不得冲上前去,拔刀猛吹他几刀,方消心头之恨,当下强忍怒气,向乔峰道:
“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说到这里,
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这么说:“但我爹爹说:“君子
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仍然照学,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儿子
说:“君子爱人以德。”他将“爹爹”两字改成“儿子”;自是明讨单正的便宜。众人一
听,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赵钱孙太也过份,只怕当场便要流血。
单正淡淡的道:“阁下老是跟我过不去。但兄弟与阁下素不相识,实不知什么地方得罪
了你,尚请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阁下赔礼请罪便了。”
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前辈。
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比得罪我更加可恶十倍。”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着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小
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这是谭
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称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
犯恕过,下次不可。”单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无缘识荆,在
下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
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的来到,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兄,你
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又是什么人?难道我们说话之
昱,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灵,说道:“兄弟有一事不明,
却要请教。”赵钱孙道:“什么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打紧。”单正道:
“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正
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老,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
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却难道连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凶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
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伤心之极。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哪
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
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
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
道:“我没姓,你别问,你别问。”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
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
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癫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不要?”
赵凶孙道:“你势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
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
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癫癫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
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女萧萧,
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
你乖乖的听着吧。”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
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
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都情深如此,将世人全然置之度外,
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她师哥显然颇有情
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
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
谭婆,以大行嫡派绝技著称,从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
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
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忘为,乱
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
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
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
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们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
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
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王语嫣知道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
自不为异,其余众人却无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不
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
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陕西省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
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
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
头道:“不是。”单正道:“然而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
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癫,我可不
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
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癫,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么?”谭公
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
不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婆怒道:“也不怕丑,难
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
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妇,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
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
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
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
里,话中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
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
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
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
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这遗书,幸好帮主率同
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
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
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
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
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
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配当真好生为难。”这两句话声音嘶
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
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
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
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
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行山
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
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
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
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
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
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
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没入流的弄舵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的
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
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
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
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
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旧怨?江湖上
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有几个。此人到底是谁,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
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
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
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
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恼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
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
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
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幌,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往她右颊上拍了下去,喝
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极快,阿朱待要闪避,固已不及,
旁人更无法救援。拍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
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教你这般多嘴多舌!”
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大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
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已在
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
上脸,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上
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颊之上,忽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
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一看,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是灵验无比
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嗓子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
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
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
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如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
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
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
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
了,但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说说,此信是真是伪。”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
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检出旧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无
疑。”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万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
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
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
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
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
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他
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
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
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哆唆,宁可不跟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
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
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保小盒,伸手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胂退青。一
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了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
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
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
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
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士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
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
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
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大
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
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
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鬃虽霜,风采笑貌,当如
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
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
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
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参预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
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叫:“喂!别走,别走,快回
来,快回来。”赵钱孙那里理会,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赵钱孙蓦地
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
逃?”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
过我了?”
忽得听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
夫,岂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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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群丐齐声惊呼,朝阳初升,一缕
缕金光从杏子树枝叶间透进来,照着打狗棒,发出碧油油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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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昔时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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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严。
徐长老叫道:“天台山知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师仍然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中后一辈的人物都不知他的来历。但乔峰、六
长老等却均肃立起敬,知他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采集异种树皮,治
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两场,结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实
非浅鲜。各人纷纷走近施礼。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甚为难。倘若武功胜过对方,
能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赵钱孙低头沉思,若有所悟。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德泽广初,无人不敬。但近十余年来早已不问江湖上事务。今日
佛驾光降,实是丐帮之福。在下感激不尽。”
智光道:“丐帮徐长老和太行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来?天台山与无锡相
距不远,两位信中又道,此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自当奉召。”
乔峰心道:“原来你也是徐长老和单正邀来的。”又想:“素闻智光大师德高望重,决
不会参与隐害我的阴谋,有他老人家到来,实是好事。”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的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来说吧。”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过了一片奇异的神情,似乎又兴
奋,又恐惧,又是惨不忍睹,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重,杀孽太重!此
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书信。”说着便将那信递
了过去。
智光将信看了一遍,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旧事重提?依老
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迹,也就是了。”徐长老道:“本帮副帮主惨死,若不追究,
马副帮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也
说得是。”
他抬起头来,但见一钩眉月斜挂天除,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
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说道:“好,老衲从前做错了的事,也不必隐瞒,照实说来便
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智光摇头道:“错便错了,又
何必自欺欺人?”转身向着众人,说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大批
武士要来偷袭少林寺,想将寺中秘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夺去。”
众人轻声惊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当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绝技乃中士武术的瑰
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相战,如将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抢夺了去,一加传播,军中人人习练,
战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举成功,大宋便有亡国之祸,我黄帝子
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辽兵的长矛利刀之下,我们以事在紧急,不及详加计议,听说
这些契丹武士要道经雁门,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严加戒备,各人立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
外迎击,纵不能尽数将之歼灭,也要令他们的奸谋难以得逞。”
众人听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热血如沸,又是栗栗危惧,大宋屡世受契丹欺凌,打一
仗,败一仗,丧师割地,军民死于契丹刀枪之下的着实不少。
智光大师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乔峰,说道:“乔帮主,倘若你得知了这项讯息,那便
如何?”
乔峰朗声说道:“智光大师,乔某见识浅陋,才德不足以服众,致令帮中兄弟见疑,说
来好生惭愧。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
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若得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
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此。”
智光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辽人之举,以乔帮主看来,是
不错的?”
乔峰心下渐渐有气:“你将我当作什么人?这般说话,显是将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间
并不发作,说道:“诸位前辈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
共赴义举手刃胡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气大是异样,缓缓说道:“当时大伙儿分成数起,赶赴
雁门关。我和这位仁兄”,说着向赵钱孙指了指,说道:“都是在第一批。我们这批共是二
十一人,带头的大哥年纪并不大,比我还小着好几岁,可是他武功卓绝,在武林中又地位尊
崇,因此大伙推他带头,一齐奉他的号令行事。这批人中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维义王老英
雄,地绝剑黄山鹤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时老衲尚未出家,混迹于群雄
之间,其实万分配不上,只不过报国杀敌,不敢后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罢了。这位仁
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现今更加不必说了。”
赵钱孙道:“不错,那时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这么一大截。”说着伸出
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比,两掌间相距尺许。他随即觉得相距之数尚不止此,于是将两掌又
自外分开,使掌心间相距到尺半模样。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黄昏。我们出关行了十余里,一路小心戒备,突然
之间,西北角上传来马匹奔跑之声,听声音至少也有十来骑。带头大哥高举右手,大伙儿便
停了下来。各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优,没一人说一句话。欢喜的是,消息果然为假,幸
好我们毫不耽搁的赶到,终于能及时拦阻。但人人均知来袭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厉害之辈,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学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衅,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万
中选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来败多胜少,今日之战能否得胜,实在难说之极。”
“带头大哥一挥手,我们二十一人便分别在山道两旁的大石后面伏了下来。山谷左侧是
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接着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的正是辽歌,歌声曼长,豪壮
粗野,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紧紧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裤子上擦干,不久
又已湿了。带头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气,伸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
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辽人当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从大石后面望将出去,只见这些契丹武士身上
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着长矛,有的提着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人肩头停着巨大凶
猛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理会前面有敌人埋伏。片刻之间,我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武士
的面貌,个个短发浓髯,神情凶悍。眼见他们越驰越近,我一颗心也越跳越厉害,竟似要从
嘴里跳将出来一般。”
众人听到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关连到大宋国运,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而
我们却又确无制胜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想我们该当如何才
是?”
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国交兵,不能讲什么江湖道义、武林规矩。辽狗杀戮
我大宋百姓之时,又何尝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须喂剧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正是。乔帮主之见,恰与我们当时所想一模一样。带头的
大哥眼见辽狗驰近,一声长啸,众人的暗器便纷纷射了出去,钢镖、袖箭、飞刀、铁锥……
每一件都是喂了剧毒的。只听得众辽狗啊啊呼叫,乱成一团,一大半都摔下马来。”
群丐之中,登时有人拍手喝采,欢呼起来。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骑,我们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
余下的已只不过七人。我们一拥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尽数杀了,竟没一个
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万中选
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刻间便都给你们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举而将一十九名契丹武士尽数歼灭,虽是欢喜,可
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人太也脓包,尽皆不堪一击,绝非什么好手。难道听到的讯息竟
然不确?又难道辽人故意安排这诱敌之计,教我们上当?没商量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音,
西北角又有两骑马驰来。”
“这一次我们也不再隐伏,迳自迎了上去。只见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
堂堂,服饰也比适才那一十九名武士华贵得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着一个婴儿,两人
并辔谈笑而来,神态极是亲昵,显是一对少年夫妻。这两名契丹男女一见到我们,脸上微现
诧异之色,但不久便见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时神色十分凶猛,向我们大声
喝问,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说些什么。”
“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方三哥举起一条镔铁棍,喝道:‘兀那辽狗,纳下命来’!
挥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过去。带头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鲁莽,别伤他性
命,抓住他问个清楚。’”
“带头大哥这句话尚未说完,那辽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镔铁棍,向外一
拗,喀的一声轻响,方大雄右臂关节已断。那辽人提起铁棍,从半空中击将下来,我们大声
呼喊,眼见已不及上前抢救,当下便有七八人向他发射暗器。那辽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
风挥出,将七八枚暗器尽数掠在一旁。眼见方大雄性命无侥,不料他镔铁棍一挑,将方大雄
的身子挑了起来,连人带棍,一起摔在道旁,叽哩咕噜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这人露了这一手功夫,我们人人震惊,均觉此人武功之高,实是罕见,显然先前所传
的讯息非假,只怕以后续来的好手越来越强,我们以众欺寡,杀得一个是一个,当下六七人
一拥而上,向他攻了过去。另外四五人则向那少妇攻击。”
“不料那少妇却全然不会武功,有人一剑便斩断她一条手臂,她怀抱着的婴儿便跌下地
来,跟着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边脑袋。那辽人武功虽强,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剑齐施的缠住
了,如何分得出手来相救妻儿?起初他连接数招,只是夺去我们兄弟的兵刃,并不伤人,待
见妻子一死,眼睛登时红了,脸上神色可怖之极。那时候我一见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惊胆
战,不敢上前。”
赵钱孙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他除了对谭婆讲话之外,说话的语
调中总是带着几分讥嘲和漫不在乎,这两句话却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年,但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几百次在梦中
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景,无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臂斜兜,不知用什
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我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着一刺一劈,当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
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边一
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片刻之间,我们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
他手下。”
“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带头大哥、汪帮主等个个舍命上前,跟他缠头,可是那人
武功实在太过奇特厉害,一招一式,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其时夕阳如血,雁关
门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头颅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
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无法去救助旁人。”
“我见到这等情势,心下实是吓得厉害,然而见众兄弟一个个惨死,不由得热血沸腾,
鼓起勇气,骑马向他直冲过去。我双手举起大刀,向他头顶急劈,知道这一劈倘若不中,我
的性命便也交给他了。眼见大刀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见那辽人抓了一人,将他的脑
袋凑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见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
生的收刀。大刀急缩,喀的一声,劈在我坐骑头上,那马一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
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接了他这一掌,否则
我筋骨齐断,那里还有命在?”
“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跌而出,我身子飞了起来,落
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那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从
半空中望将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五六人,跟着看见这位仁
兄……”说着望向赵钱孙,续道:“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赵钱孙摇头道:“这种丑事虽然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我不是受了伤,乃是吓得晕
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两半,五脏六腑都流
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
别人杀人,竟曾吓得晕了过去。”
智光道:“见了这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谈。”他向
挂在山顶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时和那辽经缠头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大哥
自知无幸,终究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
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
了带头大哥肋下穴道。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
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采来。”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大哭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
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的难过,觉得这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
乎并党组织咱们汉人来得浅了。”
赵钱孙冷冷的道:“那又有什么希奇?野兽的亲子夫妇之情,未必就不及人。辽人也是
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丐帮中有几个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胜过了毒蛇猛兽,和
我汉人大不相同。”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智光续道:“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母亲怀中,走
到带头大哥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说
不出半句话来。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划起字来,
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瞧不见他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刻划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见了,也不识得。”
智光道:“不错,我便瞧见了,也不识得。那时四下里寂静无声,但听得石壁上嗤嗤有
声,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见,我自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
听得当的一声,他掷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
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里,都是“啊”的一声,谁也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
智光大师道:“众位此刻听来,犹觉诧异,当时我亲眼瞧见,实是惊讶无比。我本想如
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必
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们的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
大获全胜,自必就此乘胜而进,万万想不到竟会跳崖自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引望,只见云锁雾封,深不见底,这一跳将下去,他
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叫了出来。”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
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拍的一声轻音,正好跌在汪帮主身
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那个婴儿。那时我恐惧之心已去,
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身前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摔在地下,只是闭住了气,其
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摸婴儿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投
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那辽人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
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将婴儿抛了上来,他记得方位距离,恰好将婴儿投在汪帮主腹上,
使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未死,立时远掷,心思固转得极快,而使力之
准更不差厘毫,这样的机智,这样的武功,委实可怖可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
他。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他又大声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两支漆
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
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也下不了这毒手,心想“‘欺侮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什么
男子汉、老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计其数。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
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跃武扬威。他们刹得,咱们为什么杀
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侧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
惨死,实不能再下手杀这婴儿。你们说我做错了也好,说我心肠太软也好,我终究留下了这
婴儿的性命。”
“跟着我便想去解开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一来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人的踢穴功
夫又太特异,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过宫,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么手法都
用遍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我无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后援
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分别抱上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
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进雁门关,找寻跌打伤科医生疗治解穴,却也解救不得。幸好
到第二日晚间,满得十二个时辰,两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开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记挂着契丹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立即又赶出雁门关察
看。但见遍地血肉尸骸,仍和昨日傍晚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探头到乱石谷向下张望,也瞧
不见什么端倪。当下我们三人将殉难众兄弟的尸骸埋葬了,查点人数,却见只有一十七具。
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怎么会少了一具呢?”他说到此处,眼光向赵钱孙望去。
赵钱孙苦笑道:“其中一具尸骸活了转来,自行走了,至今行尸走肉,那便是我‘赵钱
孙李,周吴郑王’”。
智光道:“但那时咱三人也不以为异,心想混战之中,这位仁兄掉入了乱石谷内,那也
甚是平常。我们埋葬了殉难的诸兄弟后,余愤未泄,将一众契丹人的尸体得起来都投入了乱
石谷中。
“带头大歌忽向汪帮主道:‘剑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杀了咱们二人,当真易如反掌,何
以只踢了咱们穴道,却留下了性命?’汪帮主道:‘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领头
的,杀了他的妻儿,按理说,他自当赶尽杀绝才是’”。
“三人商量不出结果。带头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许含有什么深意。’若
于我们三人都不识契丹文字,带头大哥舀些溪水来,化开了地下凝血,涂在石壁之上,然后
撕下白袍衣襟,将石壁的文字拓了下来。那些契彤文字深入石中,几及两寸,他以一柄短刀
随意刻划而成,单是这份手劲,我看便已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惊诧,追思
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回到关内,汪帮主找到了一个牛马贩子,那人常往辽国上京
贩马,识得契丹文字,将那白布拓片给他一看。他用汉文译了出来,写在纸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天,长叹了一声,续道:“我们三人看了那贩子的译文后,你瞧瞧
我,我瞧瞧你,实是难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时已决意自尽,又何必故意撒谎?我们另行又
去找了一个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将拓片的语句口译一遍,意思仍是一样。唉,倘若真相确是
如此,不但殉难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这些契丹人也是无辜受累,而这对契丹人夫妇,我
们更是万分的对他们不起了。”
众人急于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迟迟不说,有些性子急燥之人便问:
“那些字说些什么?”“为什么对他们不起?”那对契丹夫妇为什么死得冤枉?”
智光道:“众位朋友,非是我有意卖关子,不肯吐露这契丹文字的意义。倘若壁上文字
确是实情,那么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的所作所为,确是大错特错,委实地我颜对人。我智
光在武林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做错了事,不算什么,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是何等的身份地
位?何况汪帮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乱损及他二位的声名,请恕我不能明言。”
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威名素重,于乔峰、诸长老、诸弟子皆深有恩义,群丐虽好奇心甚
盛,但听这事有损汪帮主的声名,谁都不敢相询了。
智光继续说:“我们三人计议一番,都不愿相信当真如此,却又不能不信。当下决定暂
行寄下这契丹婴儿的性命,先行赶到少林寺去察看动静,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举来袭,再杀
这婴儿不迟。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赶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见各路英雄前来赴援的
已到得不少。此事关涉我神州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讯息,谁都要来出一
分力气。”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那次少林寺中聚会,这里年纪较长
的英雄颇有参予,经过的详情,我也不必细说了。大家谨慎防备,严密守卫,各路来援的英
雄越到赵多。然而从九月重阳前后起,直到腊月,三个多月之中,竟没半点警耗,待想找那
报讯之人来详加询问,却再也找他不到了。我们这才料定讯息是假,大伙儿是受人之愚。雁
门关外这一战,双方都死了不少人,真当死得冤枉。”
“但过不多久,契丹铁骑入侵,攻打河北诸路军州,大伙儿于契丹武士是否要来偷袭少
林寺一节,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们来袭也好,不来袭也好,总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
的死敌。”
“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三人因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说明经
过、又向死难诸兄弟的家人报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孩也就寄养在少室山
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是颇为棘手。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
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长大,契丹人是我们死仇,我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患’
四字。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它们养育这婴儿,要那农人夫妇自认
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那婴儿长成之后,也决不可让他得智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本无子
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丝毫不知这婴儿是契丹骨血,我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
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儿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着契丹装束,定会加害
于他……”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大师,那……那少室山下的农
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隐瞒。那农人姓乔,名字叫作三槐。”
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胡说八道,捏造这么一篇鬼话来诬陷我。我是堂堂汉人,
如何是契丹胡虏?我……我……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再瞎说……”突然间双臂一分,
抢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单正和徐长老同叫:“不可!”上前抢人。
乔峰身手快极,带着智光的身躯,一幌闪开。
单正的儿子单仲山、单叔山、单季山三人齐向他身后扑去。乔峰右手抓起单叔山远远摔
出,跟着又抓起单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单季山往地下一掷,伸足踏住了他头颅。
“单氏五虎”在山东一带威名颇盛,五兄弟成名已久,并非初出茅庐的后辈。但乔峰左
手抓着智光,右手连抓连掷,将单家这三条大汉如稻草人一般抛掷自如,教对方竟没半分抗
拒余地。旁观众人都瞧得呆了。
单正和单伯山、单小山三人骨肉关心,都待扑上救援,却见他踏住了单季山的脑袋,料
知他功力厉害,只须稍加些劲,单季山的头颅非给踩得稀烂不可,三人只跨出几步,便都停
步。单正叫道:“乔帮主,有话好说,千万不可动蛮。我单家与你无冤无仇,请你放了我孩
儿。”铁面判官说到这样的话,等如是向乔峰苦苦哀求了。
徐长老也道:“乔帮主,智光大师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伤害他性命。”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不错,我乔峰和你单家无冤无仇,籍光大师的为人,我也素
所敬仰。你们……你们……要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何以编造了这
番言离出来,诬蔑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们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听着,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听得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格格轻响,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间,生死之差,只系于乔
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风拂树梢,虫鸣草际,人人呼吸喘息,谁都不敢作声。
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
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却硬要冒充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肯
认,枉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着他,问道:“你也说我是契丹人么?”
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跟你
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
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智光大师抱着那契丹婴儿,也是我亲眼听见。我赵钱孙行尸走肉,
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无挂怀之人,更无挂怀之事。你做不做丐帮帮主,关我屁事?我干么
要来诬陷于你?我自认当年曾参予杀害你的父母,又有什么好处?乔帮主,我赵钱孙的武功
跟你可差得远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难道连自杀也不会么?”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拍
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
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伪和狡狯的神态,问道:“后来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有一位
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便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师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
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实有极
深的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们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
入岐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为
主,不要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带头大哥却说我们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
位英雄人物。”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汉人和契丹相斫相杀,有什么对得起、对
不起之可言?”
智光汉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吧。带头大哥既是这
个主意,汪帮主也偏着他多些,我自是拗不过他们。到得十六岁上,遇上了汪帮主,他收你
作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绝,奋力上进,固然非常人之所能
及,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般容易吧?”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难,总是逢凶化吉,从来不吃什么大亏,而许多
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运,此刻听了智光之
言:心想莫非当真由于什么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觉?他心中一片茫然:“倘
智光之方不假,那么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汉人了,汪帮主不是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仇人。
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内疚于心,想设法赎罪而已。不!不!契
丹人凶残暴虐,是我汉人的死敌,我怎么能做契丹人?”
只听智光续道:“汪帮主初时对你还十分提防,但后来见你学武进境既快,为人慷慨豪
侠,待人仁厚,对他恭谨尊崇,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渐渐的真心喜欢了你。再后来你立功
愈多,威名越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知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
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
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强敌九人,使丐
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老衲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
无第二个帮主之位,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乔峰低头道:“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多历艰辛,以便担当大任,却
原来……却原来……”到了这时,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为止。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
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欢。又听说你数度
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我们先前‘养虎贻患’的顾忌,便成
了杞人之忧。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
见得有什么好处。”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大有悲悯之色。
徐长老道:‘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历其境。这一封书信……”他扬了
扬手中那信,续道:“是那位带头大侠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不可将帮主大
位传于乔帮主。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着便将书信递将过去。
智光道:“先让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说着将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说道:“不
错,果然是带头大哥的手迹。”说着左手手指微一用劲,将信尾名撕了下来,放入口中舌头
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时,先向火堆走了几步,与乔峰离远了些,再将信笺凑到眼边,似因光亮不
足,瞧不清楚,再这么撕信入口,信笺和嘴唇之间相距不过寸许,乔峰万万料不到这位德高
望重的老僧竟会使这狡狯会俩,一声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立时将信抢
过,但终于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乔峰又是一掌,拍开了他穴道,怒
道:“你……你干什么?”
智光微微一笑,说道:“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来定要报你杀父之仇。汪帮
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说了。这位带头大哥的姓名,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老衲当年曾参预伏
击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要杀要剐,你尽管下手便是。”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庄严,心下虽是悲愤,却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是
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说着向赵钱孙横了一眼。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说道:“不错,我也在内,这帐要算我一份,你几
时欢喜,随时动手便了。”
谭公大声道:“乔帮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乱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汉之争,中原
豪杰人人与你为敌。”赵钱孙虽是他的情敌,他这时却出口相助。
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着火光看那信时,只见信上写道:
“剑髯吾兄:数夕长谈,吾兄传位之意始终不改。然余连日详思,仍期期以为不可。乔君才
艺超卓,立功甚伟,为人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中矫矫不群之人物,即遍视神州武林同道,
亦鲜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继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帮声威愈张,自意料中事耳。”
乔峰读到此处,觉得这位前辈对自己极是推许,心下好生感激,继续读下去:
“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余无日不索于怀。此子非我族类,其父其母,
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来历则已,否则不但丐帮将灭于其手,中原武林亦将
遭逢莫大浩劫。当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贵帮帮内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
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当下又递过一张信笺来,说道:“这是汪帮主的手
书,在当认得出他的笔迹。”
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
“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乔峰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
厌大宋之举者,全帮即行合力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汪
剑通亲笔。”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乔峰记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
主之日。
乔峰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这么一来,于自己的身世那里更
有什么怀疑,但想恩师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诲固严,爱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帮
帮主之日,却暗中写下了这通遗令。他心中一阵酸痛,眼泪便夺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
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
徐长老缓缓说道:“乔帮主休怪我们无礼。汪帮主这通手谕,原只马副帮主一人知晓,
他严加收藏,从来不曾对谁说起。这几年来帮主行事光明磊落,决无丝毫通辽叛宋、助契丹
而厌汉人的情事,汪帮主的遗令自是决计用不着。直到马副帮主突遭横死,马夫人才寻到了
这通遗令。本来嘛,大家疑心马副帮主是姑苏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帮主能为大元兄弟报了此
仇,帮主的身世来历,原无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为大局着想,本想毁了这封书信和汪
帮主的2令,可是……可是……”他说到这里,眼光向马夫人瞧去,说道:“一来马夫人痛
切夫仇,不能让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来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实已危及
本帮……”
乔峰道:“我袒护胡人,此事从何说起?”
徐长老道:“‘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与契丹一般,同为胡虏夷
狄。”乔峰道:“嗯,原来如此,我倒不知。”徐长老道:“三则,帮主是契丹人一节,帮
中知者已众,变乱已生,隐瞒也自无益。”
乔峰仰天嘘了一口长气,在心中闷了半天的疑团,此时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冠
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后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错。”乔峰又问:“宋
奚陈吴四大长老听信你言而欲杀我,也是为此?”全冠清道:“不错。只是他们将信将疑,
拿不定主意,事到临头,又生畏缩。”乔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从何处得知?”全冠清
道:“此事牵连旁人,恕在下难以奉告。须知纸包不住火,任你再隐秘之事,终究会天下知
闻。执法长老便早已知道。”
霎时之间,乔峰脑海中思潮如涌,一时想:“他们心生嫉妒,捏造了种种谎言,诬陷于
我。乔峰纵然势孤力单,亦当奋战到底,不能屈服。”随即又想:“恩师的手谕,明明千真
万确。智光大师德高望重,于我无恩无怨,又何必来设此鬼计?徐长老是我帮元老重臣,岂
能有倾覆本帮之意?铁面判官单正、谭公、谭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辈,这赵钱孙虽
然疯疯颠颠,却也不是泛泛之辈。众口一辞的都如此说,那里还有假的?”
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十分混乱。有些人先前已然听说他是契丹后
裔,便始终将信将疑,旁的人则是此刻方知。眼见证据确凿,连乔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乔
峰素来于属下极有恩义,才德武功,人人钦佩,那料到他竟是契丹的子孙。辽国和大宋的仇
恨纠结极深,丐帮弟子死于辽人之手的,历年来不计其数,由一个契丹人来做丐帮帮主,真
是不可思议之事。但说要将他逐出丐帮,却是谁也说不出口。一时杏林中一片静寂,唯闻各
人沉重的呼吸之声。
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
人下的毒手,此时自是难加断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湖上并无仇家,妾
身实在想不出,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
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
他灭口?”说这话的,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这几句话的用意再也明白不过,直指杀害
马大元的凶手便是乔峰,而其行凶的主旨,在于掩没他是契丹人的证据。
乔峰缓缓转头,瞧着这个全身缟素,娇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珑的女子,说道:“你疑
心是我害死了马副帮主?”
马夫人一直背转身子,双眼向地,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瞧向乔峰。但见她一对眸子晶亮
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采,乔峰微微一凛,听她说道:“妾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
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着
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说着盈盈拜倒,竟对乔峰磕起头来。
她没一句说乔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话都是指向他的头上。乔峰眼见她向自己跪拜,心下
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倒还礼,道:“嫂子请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马夫人,我心中有一个疑团,能不能请问你一句
话?”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是个穿淡红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马夫人问道:“姑娘有什么话要查问我?”阿朱道:“查问是不敢。我听夫人言道,马
前辈这封遗书,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长老开拆之时,漆印仍属完好。那么在徐长老开
拆之前,谁也没看过信中的内文了?”马夫人道:“不错。”阿朱道:“然则那位带头大侠
的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除了马前辈之外,本来谁都不知。慢藏诲盗、杀人灭口的话,便说
不上。”
众人听了,均觉此言甚是有理。
马夫人道:“姑娘是谁?却来干预我帮中的大事?”阿朱道:“贵帮大事,我一个小小
女子,岂敢干预?只是你们要诬陷我们公子爷,我非据理分辨不可。”马夫人又问:“姑娘
的公子爷是谁?是乔峰主么?”阿朱摇头微笑,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马夫人道:“嗯,原来如此。”她不再理会阿朱,转头向执法长老道:“白长老,本帮
帮规如山,若是长老犯了帮规,那便如何?”执法长老白世镜脸上肌肉微微一动,凛然道: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长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镜知她意
中所指,不自禁的向乔峰瞧了一眼,说道:“本帮帮规乃祖宗所定,不分辈份尊卑,品位高
低,须当一体凛遵。同功同赏,同罪同罚。”
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时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
的一日晚间,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盗。”
众人都是一惊。有人问道:“偷盗?偷去了什么?伤人没有?”
马夫人道:“并没伤人。贼子用了下三滥的薰香,将我及两名婢仆薰倒了,翻箱倒箧的
大搜一轮,偷去了十来两银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难的噩耗,那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贼
子盗银之事?幸好先地人将这封遗书藏在极隐秘之处,才没给贼子搜去毁灭。”
这几句话再也明白不过,显是指证乔峰自己或是派人赵马大元家中盗书,他既去盗书,
自是早知遗书中的内容,杀人灭口一节。可说是昭然若揭。至于他何以会知遗书内容,则或
许是那位带头大侠、汪帮主、马副帮主无意中泄漏的,那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为慕容复洗脱,不愿乔峰牵连在内,说道:“小毛贼来偷盗十几两银子,那
也事属寻常,只不过时机巧合而已。”
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在那小贼进屋出屋的窗口墙脚之
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来是那小毛贼匆忙来去之际掉下的。我一见那件物事,心下惊惶,
方知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长老道:“那是什么物事?为什么非同小可?”马夫人缓缓从背后包袱中取出一条八
九寸长的物事,递向徐长老,说道:“请众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长老接过那物事,她扑
倒在地,大放悲声。
众人向徐长老看去,只见他将那物事展了开来,原来是一柄折扇。徐长老沉着声音,念
着扇面上的一首诗道: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乔峰一听到这首诗,当真是一惊非同小可,凝目瞧扇时,见扇面反面绘着一幅壮士出塞
杀敌图。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诗是恩师汪剑通所书,而这幅图画,便是出于徐长老手
笔,笔法虽不甚精,但一股侠烈之气,却随着图中朔风大雪而更显得慷慨豪迈。这把扇子是
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恩师所赠,他向来珍视,妥为收藏,怎么会失落在马大元家中?何况他
生性洒脱,身上决不携带折扇之类的物事。
徐长老翻过扇子,看了看那幅图画,正是自己亲手所绘,叹了口长气,喃喃的道:“非
我族类,其心必异。汪帮主啊汪帮主,你这件事可大大的做错了。”
乔峰乍闻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来百感交集,近十年来,他每日里便是计谋
如何破灭辽国,多杀契丹胡虏,突然间惊悉此事,纵然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禁不
住手足无措。然而待得马夫人口口声声指责他阴谋害死马大元,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现,他心
中反而平定,霎时之间,脑海中转过了几个念头:“有人盗我折扇,嫁祸于我,这等事可难
不倒乔峰。”向徐长老道:“徐长老,这柄折扇是我的。”
丐帮中辈份较高、品位较尊之人,听得徐长老念那诗句,已知是乔峰之物,其余帮众却
不知道,待听得乔峰自认,又都是一惊。
徐长老心中也是感触甚深,喃喃说道:“汪帮主总算将我当我心腹,可是密留遗令这件
大事,却不让我知晓。”
马夫人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汪帮主不跟你说,是为你好。”徐长老不解,问
道:“什么?”马夫人凄然道:“丐帮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惨遭不幸,你……你……若是
事先得知,未必能逃过此劫。”
乔峰朗声道:“各位更有什么话说?”他眼光从马夫人看到徐长老,看到白世镜,看到
传功长老,一个个望将过去。众人均默然无语。
乔峰等了一会,见无人作声,说道:“乔某身世来历,惭愧得紧,我自己未能确知。但
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须当尽力查明真相。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当退位让贤。”说着
伸手到右裤脚外侧的一只长袋之中,抽了一条晶莹碧绿的竹仗出来,正是丐帮帮主的信和的
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说道:“此棒承汪帮主相授,乔某执掌丐帮,虽无建树,差
幸亦无大过。今日退位,那一位英贤愿意肩负此职,请来领受此棒。”
丐帮历代相传的规矩,新帮主就任,例须由原来帮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前,先传
授打狗棒法。就算旧帮主突然逝世,但继承之人早已预立,打狗棒法亦已传授,因此帮主之
位向来并无纷争。乔峰方当英年,预计总要二十年后,方在帮中选择少年英侠,传授打狗棒
法。这时群丐见他手持竹仗,气概轩昂的当众站立,有谁敢出来承受此棒?
乔峰连问三声,丐帮中始终无人答话。乔峰说道:“乔峰身世未明,这帮主一职,无论
如何是不敢担任了。徐长老、传功、执法两位长老,本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请你三位连同
保管。日后定了帮主,由你三位一同转授不迟。”
徐长老道:“那也说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将来再说了。”上前便欲去接竹棒。
宋长老忽然大声喝道:“且慢!”徐长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话说?”宋长老
道:“我瞧乔帮主不是契丹人。”徐长老道:“何以见得?”宋长老道:“我瞧他不像。”
徐长老道:“怎么不像?”宋长老道:“契丹人穷凶极恶,残暴狠毒。乔帮主却是大仁大义
的英雄好汉。适才我们反他,他却甘愿为我们受刀流血,赦了我们背叛的大罪。契丹人那会
如此?”
徐长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与汪帮主养育教诲,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残习性。”
宋长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坏人,再做我们帮主,有什么不妥”我瞧本帮之
中,再也没哪一个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别人要当帮主,只怕我姓宋的不服。”
群丐中与宋长老存一般心思的,实是大有人在。乔峰恩德素在众心,单凭几个人的口述
和字据,便免去他帮主之位,许多向来忠于他的帮众便大为不服。宋长老领头说出了心中之
意,群丐中登时便有数十人呼叫起来:“有人阴谋陷害乔帮主,咱们不能轻信人言。”“几
十年前的旧事,单凭你们几个人胡说八道,谁知是真是假?”“帮主大位,不能如此轻易更
换!“我一心一意跟随乔帮主!要硬换帮主便杀了我头,我也不服。”
奚长老大声道:“谁愿跟随乔帮主的,随我站到这边。”他左手拉着宋长老,右手拉了
吴长老,走到了东首。跟着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义分舵的三个舵主也走到了东首。三分
舵的舵主一站过去,他们属下的群众自也纷纷跟随而往。全冠清、陈长老、传功长老、以及
大智、大勇两舵的舵主,却留在原地不动。这么一来,丐帮人众登时分成了两派,站在东首
的约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约为三成,其余帮众则心存犹豫,不知听谁的主意才是。执法长老
白世镜行事向来斩钉截铁,说一不二,这时却好生为难,迟疑不决。
全冠清道:“众位兄弟,乔帮主才略过人,英雄了得,谁不佩服?然而咱们都是大宋百
姓,岂能听从一个契丹人的号令?乔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儿越是危险。”
奚长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模样,倒有九分像是契丹人。”
全冠清大声道:“大家都是尽忠报国的好汉,难道甘心为异族的奴隶走狗么?”他这几
句话倒真有效力,走向东首的群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东首丐众骂的骂,拉的拉,
登生纷扰,霎时间或出拳脚,或动兵刃,数十人便混打起来。众长老大声约束,但各人心中
均有所偏,吴长老和陈长老戟指对骂,眼看便要动手相斗。
乔峰喝道:“众兄弟停手,听我一言。”他语声威严,群丐纷争立止,都转头瞧着他。
乔峰朗声道:“这丐帮帮主,我是决计不当了……”宋长老插口道:“帮主,你切莫灰
心……”乔峰摇头道:“我不是灰心。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帮主的笔迹,别人
无论如何假造不来。”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
不敬仰?若是自相残杀,岂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乔某临去时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谁以一拳
一脚加于本帮兄弟身上,便是本帮莫大的罪人。”
群丐本来均以义气为重,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暗自惭愧。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倘若有谁杀了本帮的兄弟呢?”说话的正是马夫人。乔
峰道:“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举世痛恨。”马夫人道:“那就好了。”
乔峰道:“马副帮主到底是谁所害,是谁偷了我这折扇,去陷害于乔某,终究会查个水
落石出。马夫人,以乔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么事物,谅来不致空手而回,更不会失
落什么随身物事。别说府上只不过三两个女流之辈,便是皇宫内院,相府帅帐,千军万马之
中,乔某要取什么物事,也未必不能办到。”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觉甚是有理,谁也不以为他是夸口。马
夫人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乔峰抱拳向众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再见
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若违此誓,有如
此刀。”说着伸出左手,凌空向单正一抓。
单正只觉手腕一震,手中单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单刀竟被乔峰夺了过去。乔峰右手
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弹去,当的一声响,那单刀断成两截,刀头飞开数尺,刀柄仍拿
在他手中。他向单正说道:“得罪!”势下刀柄,扬长去了。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着便有人大呼起来:“帮主别走!”“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
“帮主快回来!”
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了下来,正是乔峰反手将打狗棒飞送而至。
徐长老伸手去接,右手刚拿到竹棒,突觉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电
轰击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
群丐齐声惊呼,瞧着这根“见棒如见帮主”的本帮重器,心中都是思虑千万。
朝阳初升,一缕缕金光从杏子树枝叶间透进来,照着“打狗棒”,发出碧油的光泽。
段誉叫道:“大哥,大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乔峰,但只奔出三步,总觉舍不
得就此离开王语嫣,回头向她望了一眼。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脱身了,心中自然而然
的生出万丈柔丝,拉着他转身走到王语嫣身前,说道:“王姑娘,你们要到那里去?”
王语嫣道:“表哥给人家冤枉,说不定他自己还不知道呢,我得去告知他才是。”
段誉心中一酸,满不是味儿,道:“嗯,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路上行走不便,我护送你
们去吧。”又加一上句,自行解嘲:“多闻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实在也想见他见一见。”
只听得徐长老朗声道:“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自当从长计议。只是本帮不可
一日无主,乔……乔峰去后,这帮主一职由那一位来继任,是急不容缓的大事。乘着大伙都
在此间,须得即行议定才是。”
宋长老道:“依我之见,大家去寻乔帮主回来,请他回心转意,不可辞任……”他话未
说完,西首有人叫道:“乔峰是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今日大伙儿还顾念旧情,下
次见到,便是仇敌,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吴长老冷笑道:“你和乔帮主拚个你死我活,
配么?”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打他不过,十个怎样?十个不成,一百人怎样?丐帮义士
忠心报国,难道见敌畏缩么?”他这几句话慷慨激昂,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采来。
采声未毕,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个人阴恻恻的道:“丐帮丐人约在惠山见面,毁约不至,
原来都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嘿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声音尖锐刺耳,咬字不准,又似大
舌头,又似鼻子塞,听来极不舒服。
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徐长老,咱们误了约会,对
头寻上门来啦!”
段誉也即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向他禀报,说约定明日一早,与
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太过匆促,但还是答应了约会。眼见此刻
卯时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的,也是潜心于本帮帮内大事,都把
这约会抛到了脑后,这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醒觉。
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湖与本帮事务,一切全不知
情。执法长老低声问蒋舵主道:“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是,不过属下
已奉乔帮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
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声所说的这两句话,他竟也听见了,说道:
“既已定下了约会,那有什么押后七日、押后八日的?押后半个时辰也不成。”
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帮会,岂会惧你西夏胡虏?只是本帮自有要事,没功
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罗唆的?”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这人脸上血
肉模糊,喉头已被割断,早已气绝多时,群丐认得是本帮大义分舵的谢副舵主。
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谢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执法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职。”他不愿泄露帮中无主的
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头,无人主持大局,便朗声说道:
“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伤他性命?”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居傲,言语无礼,见了我家将军不肯跪拜,怎能容他活
命?”群丐一听,登时群汹涌,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是“西夏胡虏”,而那人又说什
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摸得着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着,为何不敢现身?胡
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着隐隐听得大群马蹄声自数里外传来。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边,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白世镜也低声
道:“西夏国有个讲武馆,叫做什么‘一品堂’,是该国国王所立,堂中招聘武功高强之
士,优礼供养,要他们传授西夏国军官的武艺。”
徐长老点了点头,道:“西夏国整军经武,还不是来找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镜低
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号称武功天下一品。统率一品堂的是位王
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做什么赫连铁树。据本帮派在西夏的易大彪兄弟报知,最近那赫连
铁树带领馆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上。其实朝聘是假,真意是窥探虚实。
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然后再引兵犯界,
长驱直进。”徐长老暗暗心惊,低声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得紧。”
白世镜道:“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恰好其时乔帮主率同我等,到
江南来为马堂帮主报仇,西夏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赶到了江南来,终于
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
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一举毁我丐帮,说不定再去攻
打少林寺,然后再将中原各大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白世镜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
些西夏武士便当真如此了得?有什么把握,能这般有恃无恐?乔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
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到这里,自觉不妥,登时住口。
这时马蹄声已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行,冲进林来。八匹马上的乘者
都手执长矛,矛头上缚着一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小旗上都绣着“西
夏”两个白字,右首西面绣着“赫连”两个白字,旗上另有西夏文字。跟着又是八骑马分成
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者四人吹号,四人击鼓。
群丐都暗皱眉头:“这阵仗全然是行军交兵,却那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这八人神情,显是均有上乘武功,心
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缓缓走进了杏
林。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鹰钩鼻、八字须。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极
高、鼻子极大的汉子,一进林便喝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丐帮帮主上前拜见。”声
音阴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
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将军如
以客礼相见,咱们高攀不上,请将军去拜会我大宋王公官长,不用来见我们要饭的叫化子。
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见,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叙宾主之礼。”这几句话不亢不卑,既不得
罪对方,亦顾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徐长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贵帮帮主既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你叙礼的了。”一斜眼看到打
斜棒插在地下,识得是丐帮的要紧物事,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绿,拿去做个扫帚
柄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那打狍棒卷去。
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见他马鞭鞭梢正要卷到打
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幌,一人斜刺里飞跃而至,挡在打狗棒之前,伸出手臂,让马鞭卷在
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无法再坐稳马鞍,纵身一跃,站在地下。两人同时使劲,拍
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棒,一言不发的退了开去。
众瞧这人旱,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说话,却在
帮中重器遭逢危难之时,挺身维护,刚才这一招,大鼻汉子被拉下马背,马鞭又被拉断,可
说是输了。
这大鼻汉子虽受小挫,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要饭的叫化子果然气派甚小,连一根竹
棒儿也舍不得给人。”
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约会,为了何事?”
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猫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相
要见识见识。”
群丐一听,无不劫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狍棒法说成打猫棒法,将降龙十八掌说成降蛇
十八掌,显是极意侮辱,眼见今日之会,一场判生死、争存亡的恶斗已在所难免。
群丐喝骂声中,徐长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心下却暗暗着急:“这打狗棒法和降
龙十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是有恃无恐的前来挑战,
只怕不易应付。”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降蛇十八掌,那一点不难。只
要有煨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是学做猫呢,还是学做蛇?”吴长老
哈哈笑道:“对方是龙,我们才降龙,对方是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过了。”
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在寻思说什么话。他身后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打猫也好,
降蛇也好,来来来,谁来跟我先打上一架?”说着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手叉腰的一站。
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忽听段誉大声道:“喂,徒儿,你也来了,见了师父
怎么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是南海鳄神岳老三。
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你……”段誉道:“乖徒
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这些人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回家去吧!”南
海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瑟瑟乱响,骂道:“王八蛋,狗杂种!”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从经,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无
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誉为师,倒不抵赖,便道:“我喜欢骂人,你管得着么?我又不
是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
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气,猛地跃起,发足便
奔,口中连声怒啸。
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然而波涛澎湃,声势猛恶,单是听
这啸声,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帮中大概只有徐长老、传功长老等二三人才抵敌得住。
段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可奇怪之极了。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誉全
无武功,更是诧异万分。
西夏国众武士中突有一人纵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窜纵之势却迅捷异常,双手各执一
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端是一支五指钢抓。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恶”中位居第四的
“穷凶极恶”动中鹤,心想:“难道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国人丛中瞧
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着,只是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盈”
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二恶和四恶,丐帮想能对付得了。”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的使者,
四恶不甘寂寞,就都投效。这四人武功何等高强,稍献身手,立受礼聘。此次东来汴梁,赫
连铁树带同四人,颇为倚重。段延庆自高身份,虽然依附一品堂,却独往独来,不受羁束号
令,不与众人同行。
云中鹤叫道:“我家将军瞧瞧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领,还是胡
吹大气,快出来见个真章吧!”
奚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轻功甚是了得,奚兄弟小心
了。”奚长老道:“是!”倒拖钢杖,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处站定,说道:“本帮绝技,因
人而施,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那用得着打狗棒法?看招!”钢杖一起,呼呼风响,向云
中鹤左肩斜击下来。奚长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钢杖却长达丈余,一经舞动,虽是对付云中鹤
这等极高之人,仍能凌空下击。云中鹤侧身闪避,砰的一声,泥土四溅,钢杖击在地下,杖
头陷入尺许。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他,当下东一飘,西一幌,展开轻功,与他游斗。奚长
老的钢杖舞成一团白影,却始终沾不上云中鹤的衣衫。
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段公子,咱们帮谁的好?”段誉
侧过头来,见说话的正是王语嫣,不禁心神荡漾,忙道:“什么……什么帮谁的好?”王语
嫣道:“这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他二人越斗越狠,咱们
该当帮谁?”段誉道:“我徒儿是个恶人,这瘦长条子人品更坏,不用帮他。”
王语嫣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他做帮主,以冤枉我表哥,我
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接着道:“这矮
胖老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鹏展翅’两招使
得不好。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子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
固,其实是然而不然。”
她话声甚轻,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都已听到了。这些人大半识得奚长老武功家数,
然于他招数中的缺陷所在,却未必能看得出来,便一经王语嫣指明,登时便觉不错,奚长老
使到“秦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余,沉稳不足,下盘颇有弱点。
云中鹤向王语嫣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生得好美,更难得是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
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际,手中钢抓向奚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长老挡架
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被他钢抓划了长长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
王语嫣听云口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是高兴,于他的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也不怕
丑,你有什么好?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你另外有了小
白脸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这句话大犯王语嫣之忌,她俏
脸一扳,不再理他。
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讨便谊,丐帮中吴长老纵跃而出,举起鬼头刀,左砍四刀,右砍四
刀,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来势极其凶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的路子,东闪西
躲,缩头跳脚,一时十分狼狈。
王语嫣笑道:“吴长老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生克变化,那瘦长个儿就不识
得了。不知他会不会使‘鹤蛇八打’,倘若会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应手而破。”丐帮众人
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脸上都现怒色,只见云中鹤招式一变,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
便如一只仙鹤。王语嫣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这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左
手都会被削了下来。”段誉奇道:“是么?”
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来越慢,突然间快砍三刀,白
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声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锋带中,左手钢抓拿捏不定,当的一声掉
在地下,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着进击的三刀。
吴长老走到王语嫣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王语嫣笑道:“吴长老好精
妙的‘奇门三才刀’!”吴长老一惊,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原来王语嫣故意
将吴长老的刀法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的招数之中,料得他一定会使“鹤蛇八
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连左手也险被削掉。
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的大鼻汉子名叫努儿海,见王语嫣只几句话,便相助
云中鹤打伤奚长老,又是几句话,使吴长老伤了云中鹤,向赫连树道:“将军,这汉人小姑
娘甚是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令她尽吐所知,大概极有用处。”赫连铁树道:“甚好,你
去擒了她来。”努儿海搔了搔头皮,心想:“将军这个脾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
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事难,看来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
莫要在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反正是要将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左手作
个手势,四名下属便即转身走开。
努儿海走上几步,说道:“徐长老,我们将军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你们有宝
献宝,倘若真是不会,我们可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道:“贵国一品堂
的高手,胡吹什么武功一品,原来只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想见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
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要怎地才配见识?”
徐长老道:“须得先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了,丐帮的头儿才会出来……”
刚说到这里,突然间大声咳嗽,跟着双眼剧痛,睁不开来,泪水不绝涌出。他大吃一惊,一
跃而起,闭住呼吸,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须皓如雪,说打便打,身手这般快捷,急
忙闪避,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肩头却已神踢中,幌得两下,借势后跃。徐长老第二次跃
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摔将下来。
丐帮人众纷纷呼叫:“不好,鞑子搅鬼!”“眼睛里什么东西?”“我睁不开眼了。”
各人眼睛刺痛,泪水长流。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来。
原来西夏人在这顷刻之间,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清风”,那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毒
气,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欢喜谷中的毒物制炼成水,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时,自己人鼻中早
就塞了解药,拔开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风拂体,任你何等机灵之人也都无法察觉,
待得眼目刺痛,毒气已冲入头脑。中毒后泪下如雨,称之为“悲”,全身不能动弹,称之为
“酥”,毒气无色无臭,称之为“清风”。
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毒不侵,这“悲酥清风”吸入鼻中,他却既不“悲”,亦不
“酥”,但见群丐、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有惊恐。
努儿海大声吆喝,指挥众武士捆缚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语嫣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
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出,嗤嗤
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毫不理会,仍是去抓王语嫣手腕,
突然间嗒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断折为二,软垂垂挂着,努儿海惨叫停步。
段誉俯身抱住王语嫣纤腰,展长“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横跨两步,冲出了人堆。
叶二娘右手一挥,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头既正,去势又劲,段誉本来无
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
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跌下马背,大呼追到,段誉欺到一人马旁,先将王语嫣横着放上马鞍,
随即飞身上马,纵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见段誉一骑马急窜出来,当即放箭,杏林中树林
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在杏子树上。
段誉大叫:“乖马啊乖马,跑得越快越好!回头给你吃鸡吃肉,吃鱼吃羊。”至于马儿
不吃荤腥,他那里还会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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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下得马来,将马匹系在一株杏树上。段誉将瓷瓶拿在手中,蹑手蹑足的走入林中,
放眼四顾,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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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今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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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共骑,奔跑一阵,放眼尽是桑树,不多时便已将西夏众武士抛得影踪不见。
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王语嫣道:“我中了毒,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
段誉听道:“中毒”,吓了一跳,忙问;“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王语嫣道:“我
不知道啊。你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所在才平安?”王语嫣
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誉心道:“我曾答允保护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点,那成
什么话?”无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骑乱走。
奔驰了一顿饭时分,听不到追兵声音,心下渐宽,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誉过不了
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总是答道:“没事”。段誉有美同行,自是
说不出喜欢,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性子猛烈,不由得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愁。
雨越下越大,段誉脱下长袍,罩在王语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过不多时,两人身上
里里外外的都湿透了。段誉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叹道:“又冷又湿,找
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语嫣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她说要找一个地方避一避雨,
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称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
慕容复。我今日与她同遭凶险,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若是为她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
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说
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头,说到‘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
下……”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红了。
王语嫣见他脸有愁苦之意,却不觅地避雨,问道:“怎么啦?没地方避雨么?”段誉
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王语嫣道:“什么我女儿?”
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游目四顾,见东北方有
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动木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避雨。”纵马来到碾坊。
这时大雨刷刷声音,四下里水气蒙蒙。
他跃下马来,见王语嫣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问:“你肚痛么?发烧么?头痛
么?”王语嫣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么毒,我
拿得到解药就好了。”王语嫣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到了里面再说不迟”。段
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糊涂。”王语嫣一笑,心道:“你本来就糊涂嘛。”
段誉瞧着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门,待得将门推开,转
身回来要扶王语嫣下马,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娇脸,没料道碾坊门前有一道沟,左足跨
前一步,正好踏在沟中。王语嫣忙叫:“小心!”却已不及,段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
出去,扑在泥泞之中,挣扎着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烂泥,连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王语嫣道:“唉,你自己没事么?可摔痛了没有?”段誉听到她关怀自己,欢喜得灵魂
儿飞上了半天,忙道:“没有,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手去要扶王语嫣下马,
蓦地见到自己手掌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干净了再来扶你。”王语嫣叹
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我全身都湿了,再多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
道:“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还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这才扶王语嫣下
马,走进碾坊。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断打着石臼中的米谷,却不见有人。段誉
叫道:“这儿有人么?”
忽听得屋角稻草堆中两人齐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
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神色十分尴尬忸怩。原来两
人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
是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王语嫣在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见。
段誉抱拳道:“吵拢,吵拢!我们只是来躲躲雨。两位有什么贵干,尽管请便,不用理
睬我们。”
王语嫣心道:“这书喳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着咱们,怎样亲热?”这两句话却
不敢说出口来。她乍然见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态,早就飞走了脸,不敢多看。
段誉却全心全意都贯注在王语嫣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全没在意。他扶着王语嫣坐在凳
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那怎么办?”
王语嫣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鬓边拔下了一枝镶着两颗大珠的金钗,向那
农女道:“姊姊,我这只钗子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
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衣裳给你
换,这…这金钗儿我勿要。”说着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语嫣道:姊姊,请你过来。那农女已走了四五级梯级,重行回下,走到她身前。王语
嫣将金钗塞在她手中,说道:“这金钗真的送了给你。你带我去换换衣服,好不好?”
那农女见王语嫣美貌可爱,本就极愿相助,再得一枚金钗,自是大喜,推辞几次不得,
便收下了,当即扶着她到上面的阁楼中去更换衣衫。阁楼上堆满了稻谷和米筛、竹箕之类的
农具。那农女手头原有几套旧衣衫正在缝补,那小伙子一来,早就抛在一旁,不再理会,这
时正好合王语嫣之用。
那农家青年畏畏缩缩的偷看段誉,兀自手足无措。段誉笑问:“大哥,你贵姓?”那青
年道:“我……我贵姓金。”段誉道:“原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我叫金阿
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誉道:“嗯,是金二哥”。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马蹄声音,十余骑向着碾坊急奔而来,段誉吃了一惊,跳起身来,
叫道:“王姑娘,敌人追来啦!”
王语嫣在那农女相助之下,刚除下上身衣衫,绞干了湿衣,正在抹试,马蹄声她也听到
了,心下惶急,没做理会处。
这几乘马来得好快,片刻间到了门外,有人叫道:“这匹马是咱们的,那小子和妞儿躲
在这里。”王语嫣和段誉一在阁楼,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均想:“先前将马牵进碾坊
来便好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名西夏武士闯了进来。
段誉一心保护王语嫣,飞步上楼。王语嫣不及穿衣,只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她中毒
后手足酸软,左手拿着湿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来。段誉急忙转身,惊道:“对不起,
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王语嫣急道:“怎么办啊?”
只听得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道:“那小妞儿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问人家姑娘作啥
事体?”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强,破口大骂。
那农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寻相骂。”她关心爱侣,下楼相劝。不料
那武士单刀一挥,已将金阿二的脑袋劈成了两半。那农女一吓之下,从木梯上骨碌碌的滚了
下来。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狞笑道:“我小妞儿自己送上门来。”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
的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狠一抓,登时抓在五条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拳,打在
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
段誉听得楼下惨呼之声,探头一看,见这对农家青年霎时间死于非命,心下难过,暗
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双双惨亡。”见那武士抢步上梯,忙将木梯向外一推。木梯虚
架在楼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抢先跃在地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楼板上来。段誉又
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一枝袖箭向他射来。段誉不曾躲避,扑的一声,袖箭钉入了
他左肩。第一名武士乘着他伸手按肩,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级的窜了上来。
王语嫣坐在段誉身后谷堆上,见到这武士出掌击死农女,以及在木梯纵下窜上的身法,
说道:“你用左手食指,点他小腹‘下脘穴’。”
段誉在大理学那交冥神功和六脉神剑之时,于人身的各个穴道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刚听
得王语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楼头,其时那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下
脘穴”点去。那武士这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大叫一声,向后直掼出去,从半空摔了
下来,便即毙命。
段誉叫道:“奇怪,奇怪!”只见一名满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动大刀护住上身,又登木
梯抢了上来,段誉急问:“点他那里?点他那里?”王语嫣惊道:“啊哟,不好!”段誉
道:“怎么不好?”王语嫣道:“他刀势劲急,你若点他胸口‘膻中穴’,手指没碰到穴
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
她刚说得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上了楼头。段誉一心只在保护王语嫣,不及想自己
的手臂会不会被砍,右手一伸,运出内劲,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武士举刀向他
手臂砍来,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个小孔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
有两尺来高。王语嫣和段誉都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这一指之力竟如此厉害。
段誉于倾刻间连毙两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楼来,聚在楼下商议。
王语嫣道:“段公子,你将肩头的袖箭拔了去。”段誉大喜,心想:“她居然也关怀到
我肩头的箭伤。”伸手一拔,将袖箭起了出来。这枝箭深入寸许,已碰到肩骨,这么用力一
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王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
你想如何对付才是?”一面说,一面转头向着王语嫣,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说
道:“啊哟,对不起。”
王语嫣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衣,灵机一动,便去钻在稻谷堆里,只露出了头,笑
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吧。”
段誉慢慢侧身,全身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露出肌肤,便即转头相避,正斜
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背之上,探头探脑的要跳进屋来,
忙道:“这边有敌人。”
王语嫣心想:“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说道:“你有袖箭掷他。”
段誉依言扬手,将手中袖箭掷了出去。他发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掷出时没半点准头,
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那武士本来不用理睬,但段誉这一掷之势手劲极强。一枝小小
袖箭飞出时呜呜声音,那武士吃了一惊,矮身相避,在马鞍上缩成了一团。
王语嫣伸长头颈,瞧得清楚,说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让他扭住你,你手掌在他
天灵盖上一拍,那便赢了。”
段誉道:“这个容易。”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从马鞍上涌身一跃,撞破窗格,冲了过
来。段誉叫:“你来干什么?”那武士不懂汉语,瞪眼相视,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誉胸口。
这人身手当真快捷,这一挺之后,跟着手臂上挺,将段誉举在半空。段誉反手一掌,拍的一
声,正中他脑门。那武士本想将段誉举往楼板上重重一摔,摔他个半死,不料这一掌下来,
早将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
段誉又杀了一人,不由得心中发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杀人了!要我再杀
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将这摔角好手的尸身抛了下去。
追寻到碾坊来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余十二人,其中四个是一品堂的好手,两
个是汉人,两个是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见段誉的武功一会儿似乎高强无比,一会儿又似幼稚
可笑,当真说得上“深不可测”,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聚在一起,轻音商议进攻之策。那八
名西夏武士却另有计较,搬拢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纵火。
王语嫣惊道:“不好了,他们要放火!”段誉顿足道:“那怎么办?”眼见碾坊的大水
轮被溪水推动,不停的转将上来,又转将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轮之转。
只听得一个汉人叫道:“大将军有令,那小姑娘须当生擒,不可伤了她的性命,暂缓纵
火。”随又提高声音叫道:“喂,小杂种和小姑娘,快快下来投降,否则我们可要放火了,
将你们活活的烧成两只烧猪。”他连叫三遍,段誉和王语嫣只是不睬。那人取过火折打着了
火,点燃一把稻草,举在手中,说道:“你们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说着扬动火种,作
势要投向稻草堆。
段誉见情势危急,说道:“我去攻他个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轮。水轮甚巨,径逾
两丈,比碾坊的屋顶还高。段誉双手抓住轮上叶子板,随着轮子转动,慢慢下降。
那人还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誉和王语嫣归服,不料段誉已悄悄从阁楼上转了下来,伸指
便往他背心点去。他使的是六脉神剑中少阳剑剑法。原应一指得手,那知他向人偷袭,自己
先已提心吊胆,气势不壮,这真气内力便发不出来。他内力发得出发不出纯须碰巧,这一次
便发不出劲。那人只觉得背心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段誉正在向自己
指指点点。
那人亲眼见到段誉连杀三人,见他右手乱舞乱挥,又在使什么邪术,也是颇为忌惮,急
忙向左跃开。段誉又出一指,仍是无声无息,不知所云。那人喝道:“臭小子,你鬼鬼祟祟
的干什么?”左手箕张,向他顶门抓来。段誉身子急缩,双手乱抓,恰巧攀住水轮,便被轮
子带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的一声。木屑纷飞,在水轮叶子板上抓了个大缺口。
王语嫣道:“你只须绕到他背后,攻他背心第七椎节之下的“至阳穴’,他便要糟。这
人是晋南虎爪门的弟子,功夫练不到至阳穴。”
段誉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极了!”攀着木轮,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众武士不等他双足着地,便有三人同时出手抓去,段誉右手连摇,道:“在下寡不
敌众,好汉打不过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说着斜身侧进,踏着“凌波微步”的步子,闪
得几闪,已欺到那人身后,喝一声:“着!”一指点出,嗤嗤声响,正中他“至阳穴”,那
人哼也不哼,扑地即死。
段誉杀了一人,想要再从水轮升到王语嫣身旁,却已来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拦住了他
退路,举刀劈来。段誉叫到:“啊哟,糟糕!鞑子兵断我后路。十面埋伏,兵困垓下,大事
糟矣!”向左斜跨,那一刀便砍了个空。碾坊中十一人登时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剑齐施。
段誉大叫:“王姑娘,我跟你来生再见了。段誉四面楚歌,自身难保,只好先去黄泉路
上等你。”他嘴里大呼小叫,狼狈万状,脚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却是巧妙无比。
王语嫣看得出了神,问道:“段公子,你脚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么?我只闻其名,
不知其法。”
段誉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这便从头至尾演一遍给你看,不过能否演得到
底,却要看我脑袋的造化了。”当下将从卷轴上学来的步法,从第一步起走了起来。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飞拳踢腿,挥刀舞剑,竟没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人哇哇大
叫:“喂,你拦住这边!”“你守东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哟,不好,小王八蛋从这
里溜出去了。”
段誉前一脚,后一步,在水轮和杵臼旁乱转。王语嫣虽然聪明博学,却也瞧不出个所以
然来,叫道:“你躲避敌人要紧,不用演给我看。”段誉道:“良机莫失!此刻不演,我一
命呜呼之后,你可见不到了。”
他不顾自己生死,务求从头至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给心上人观看。那知痴情人有
痴情之福,他若待见敌人攻来,再以巧妙步法闪避,一来他不懂武功,对方高手出招虚虚实
实,变化难测,他有心闪避,定然闪避不了;二来敌人共有十一个之多,躲得了一个,躲不
开第二个,躲得了两个,躲不开第三个。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对敌人全不理会,变成十一
名敌人个个向他追击。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踏在别人决计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见他左
足向东跨出,不料踏实之时,身子却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数都
是递向自己人身上,其余十分之一则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见段誉站在水轮之旁,拳脚刀剑齐向他招呼,而阿丁、阿戊、阿己的
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处的方位。段誉身形闪处,突然转向,乓乓乒乒、叮当呛啷,阿甲、阿
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挡架我,我挡架你。有几名西夏武士手脚稍慢,
反为自己人所伤。
王语嫣只看得数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脚步甚是巧妙繁复,一时之间
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誉道:“行,你吩咐什么,我无不依从。”
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从头走了起来。
王语嫣寻思:“段公子性命暂可无疑,却如何方能脱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衫,真羞也
羞死了。唯有设法指点段公子,让他将十一个敌人一一击毙。”当下不再去看段誉的步法,
转目端详十一人的武功家数。
忽听得喀的一声响,有人将木梯搁到了楼头,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楼,十一人久战段誉
不下,领头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属,先将王语嫣擒住了再说。
王语嫣吃了一惊,叫道:“啊哟!”
段誉抬起头来,见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楼,忙问:“打他那里?”王语嫣道:“抓‘志
室穴’最妙!”段誉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后腰“志室穴”,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随手一
掷,正好将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个两百米斤的石杵被水轮带动,一直在不停舂击,
一杵一杵的舂入石臼,石臼中的谷早已成极细米粉。但无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击。那西夏
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将下来,砰的一声,打得他脑浆迸裂,血溅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争先上梯。王语嫣叫道:“一般办理!”段誉
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穴”,使劲一掷,又将他抛入了石臼。这一次有意抛掷,用劲反
不如上次恰到好处,石杵落下时打在那人腰间,惨呼之声动人心魄,一时却不能便死。石杵
舂一下,那人惨呼一声。
段誉一呆,另外两名西夏武士已从木梯爬了上去。段誉惊道:“使不得,快退下来。”
左手手指乱指乱点,他心中惶急,真气激荡,六脉神剑的威力发出来,嗤嗤两剑,戳在两人
的背心。那两人登时摔下。
余下七名西夏武士见段誉空手虚点,便能杀人,这等功夫实是闻所未闻。他们不知段誉
这门功夫并非从心所欲,真有使时,未必能够,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往往见功。七人越想
越怕,都已颇有怯意,但说就此退去,却又心有不甘。
王语嫣居高临下,对大堂中战斗瞧得清清楚楚,见敌方虽只剩下七人,然其中三人武功
颇为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挥,隐然是这一批人的首领,叫道:“段公子,你先去杀了那穿
黄衣裁皮帽之人,要设法打他后脑‘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
段誉道:“谨遵台命。”向那人冲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惊:“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正是我罩门所在,这小姑娘怎地知道?”
眼见段誉冲到,当即单刀横砍,不让他近身。段誉连冲数次,不但无法走到他身后,险些反
被他单刀所伤。总算那人听了王语嫣的呼喝后心有所忌,一意防范自己脑后罩门,否则段誉
已大大不妙。段誉叫道:“王姑娘,这人好生厉害,我走不到他背后。”
王语嫣道:“那个穿灰袍的,罩门是在头颈的‘廉泉穴’。那个黄胡子,我瞧不出他武
功家数,你向他胸口截几指看。”段誉道:“遵命!”伸指向那人胸口点去。他这几指手法
虽对,劲力全无,但那黄胡子如何知道?急忙矮身躲了三指,待得段誉第四指点到,他凌空
一跃,从空中博击而下,掌力凌厉,将段誉全身都罩住了。
段誉只感呼吸急促,头脑晕眩,大骇之下,闭着眼睛双手乱点,嗤嗤嗤嗤响声不绝,少
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神剑齐发,那黄胡子身中六洞,但掌势不消,拍
的一声,一掌击在段誉肩头。其时段誉全身真气激荡,这一掌力道虽猛,在他浑厚的内力抗
拒之下,竟伤他不得半分,反将那黄胡子弹出丈许。
王语嫣却不知他未曾受伤,惊道:“段公子,你没事么?可受了伤?”
段誉睁开眼来,见那黄胡子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个小孔之中鲜血直喷,脸上神
情狰狞,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恶狠狠的瞧着自己,兀自未曾气绝。段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
跳,叫道:“我不想杀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来的。”脚下仍是踏着凌波微,在大堂
中快步疾走,双手不住的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人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段誉和你们往
日无怨,近日无仇,请你们网开一面,这就出去吧。我……我……实在是不敢再杀人了。
这……这……弄死这许多人,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实在是大过残忍,你们快快退去吧,算是
我段誉输了,求……求你们高抬贵手。”
一转身间,忽见门边站着一个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人中等身材,服
色和其余西夏武士无异,只是脸色蜡黄,木表表情,就如死人一般。段誉心中一寒:“这是
人是鬼?莫非……莫非……给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阴魂不散,冤鬼出在?”颤声道:“你……
你是谁?想……想干什么?”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身子,段誉一斜身,反手抓住了身旁一名西
夏武士后腰的“志室穴”,向那怪人掷去。那人微一侧身,砰的一身,那西夏武士的脑袋撞
在墙上,头盖碎裂而死。段誉吁了口气,道:“你是人,不是鬼。”
这时除了那新来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名西夏人和一名汉人是
“一品堂”的好手。余下三名寻常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斗越少,均萌退志,一人走向门边,
便去推门。那西夏好手喝道:“干什么?”刷刷刷三刀,向段誉砍去。
段誉眼见青光霍霍,对方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幌动,随时随刻都会剁到自己身上,心中
怕极,叫道:“你……你这般横蛮,我可要打你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你抵敌不住,我劝
你还是……还是乘早收兵,大家好来好散的为妙。”那人刀招越来越紧,刀刀不离段誉的要
害。若不是段誉脚下也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性命。
那汉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后,此刻见段誉苦苦哀求,除了尽力闪避,再无还手余地,灵机
一动,抢到石臼旁,抓起两把已碾得极细的米粉,向段誉面门掷去。段誉步法巧妙这两下自
是掷他不中。那汉人两把掷出,跟着又是两把,再是两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飞舞,顷
刻间如烟似雾。
段誉大叫:“糟糕,糟糕!我这可瞧不见啦!”王语嫣也知情势万分凶险,心想段誉所
以能在数名好手间安然无损,全仗了那神妙无方的凌波微步。敌人向他发招攻击,始终是瞻
之在前,忽焉在后,兵刃拳脚的落点和他身子间总是有厘毫之差,现在大堂中米粉糠屑烟雾
弥漫,众人任意发招,这一盲打乱杀,那便极可能打中在他身上。要是众武士一上来便不理
段誉身在何处,自顾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将他砍成十七八块了。
段誉双目被迷粉朦住了,睁不开来,狠命一跃,纵到水轮边上,攀住水轮叶子板,向上
升高。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乱刀误砍而死。跟着叮当
两声,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好手和汉人好手刀剑相
交,拆了两个回合。接着“啊”的一声惨呼,最后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谁一脚踢中要害,向
外飞出,临死时的叫喊,令段誉听着不由得毛骨悚然,全身发抖。他颤声叫道:“喂喂,你
们人数越来越少,何必再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向你们救饶,也就是了。”
那汉人从声音中辨别方位,右手一挥,一枚钢飘向他射来,这一镖去势本来甚准,但水
轮不停转动,待得钢镖射到,轮子已带着段誉下降,拍的一声,钢镖将他袖子一角钉在水轮
叶子板上。段誉吃了一惊,心想:“我不会躲避暗器,敌人一发钢镖袖箭,我总是遭殃。怯
意一盛,手便软了,五指抓不住水轮叶子板,腾的一声,摔了下来。
那汉人好手从迷雾中隐约看到,扑上来便抓。段誉记得王语嫣说过要点他“廉泉穴”,
但一来在慌乱之中,二来虽识得穴道,平时却无习练,手忙脚乱的伸指去点他“廉泉穴”,
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又偏下,竟然点中他的“气户穴”。“气户穴”乃是笑穴,那人真
气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剑又一剑的向段誉刺去,口中却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
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问道:“容兄,你笑什么?”那汉人无法答话,只不断大笑。那西夏人不明
就里,怒到:“大敌当前,你弄什么玄虚?”那汉人道:“哈哈,我……这个……哈哈,呵
呵……”挺剑朝段誉背心刺去。段誉向左斜走。那西砟好手迷雾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这边
撞来,两人一下子便撞了个满怀。
这西夏人一撞到段誉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誉右臂。他眼见对方之所长
全在脚法,这一扭正是取利的良机,右手抛去单刀,回过来又抓住了段誉的左腕。段誉大
叫:“苦也,苦也!”用力挣扎。但那西夏人两手便如铁箍相似,却那里挣扎得脱?
那汉人瞧出便宜,挺剑便向段誉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这一剑刺入
数寸,正好取了敌人性命。但如他不顾义气,要独居其功,说不定刺入尺许,便连我也刺死
了。”当即拖着段誉,退了一步。
那汉人笑声不绝,抢上一步,欲待伸剑再刺,突然砰的一声,水轮叶子击在他的后脑,
将他打晕了过去。那汉人虽然昏晕,呼吸未绝,仍哈哈哈笑个不停,但有气无力,笑声十分
诡异。水轮缓缓转去,第二片叶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他笑声轻了几分,撞到
七八下时,“哈哈、哈哈”之声,已如是梦中打鼾一般。
王语嫣见段誉被擒,无法脱身,心中焦急之极,又想大门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
士站着,只要他随手一刀一剑,段誉立即毙命。她惊惶之下,大声叫道:“你们别伤段公子
性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誉,横过右臂,奋力压向他胸口,想压断他肋骨,又或逼得他难以
呼吸,窒息而死。段誉心中害怕之极。他被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入内力的背冥神功使用
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乱点,每一指都点到了空处,只感胸口压力越来越重,渐渐的喘不
过气来。
正危急间,忽听得嗤嗤数声,那西夏好手“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好本事,你终于
点中了我的……我的玉枕……”双手渐渐放松,脑袋垂了下来,倚着墙壁而死。
段誉大奇,扳过他身子一看,果见他后脑“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鲜血泊泊流出,这伤
痕正是自己六脉神剑所创。他一时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紧急关头中功力凝聚,一指点出,
真气冲上墙壁,反弹过来,击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后脑。段誉一共点了数十指,从墙壁上一一
反弹在对方背后各处。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真气的反弹之力又已大为减弱,损伤不到他
分毫,可是最后一股真气恰好反弹到他的“玉枕穴”上。那“玉枕穴”是他的罩门所在,最
是柔嫩,真气虽弱,一撞之下还是立时送命。
段誉又惊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尸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敌人都打死了!”
忽听得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未必都死了!”段誉一惊回头,见是那个神色木
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将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室穴’,便能杀你。”
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决计不能再杀你。”那人道:“你有杀我的本领么?”语气十分
傲慢。段誉实不愿再多杀伤,抱拳道:“在下不是阁下对手,请你手下容情,饶过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嬉皮笑脸,绝无求饶的诚意。段家一阳指和六脉神剑
名驰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要诀,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领教你的高招。”这几话每个字都
是平平出出,既无轻重高低,亦无抑扬顿挫,听来十分的不惯,想来他是外国人,虽识汉
语,遣词用句倒是不错,声调就显得十分的别扭了。
段誉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为情势所迫,无可奈何,说到打架动手,当
真是可免则免,当即一揖到地,诚诚恳恳的道:“阁下责备甚是,在下求饶之意不敬不诚,
这里谢过。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便得苟全性命,已是心满意足,如何
还敢逞强争胜?”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说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举手之间,尽歼西夏一品堂中的
四位高手,又杀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学了武功,武林之中,还有噍类么?”
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过,但见碾坊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
不由得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地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么
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于本心。段誉垂泪道:“这
些人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何
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不禁●胸大恸,泪如雨下,呜呜咽咽的道:“他们未必真的想要
杀我,只不过奉命差遣,前来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来
仁善,自幼念经学佛,便蝼蚁也不敢轻害,岂知今日竟闯下这等大祸来。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么?”
段誉收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将这些尸首埋
葬了才是。”
王语嫣心想:“这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费多少时候”。叫道:“段公子,只
怕再有大批敌人到来,咱们及早远离的为是。”段誉道:“是,是!”转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段誉摇头道:“我不能杀你。再说,我也
不是你的对手。”那人道:“咱们没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王姑娘将凌波微步传了给
你,嘿嘿,果然与众不同。”段誉本想说‘凌波微步’并非王语嫣所授,但又想这种事何必
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并本来不会什么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点,方脱大难”。那
人道:“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她指点杀我的法门。”段誉道:“我不要杀你。”
那人道:“你不要杀我,我便杀你。”说着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突然之间,大堂中白光
闪动,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影。段誉还没来得及跨步,便已给刀背上肩头重重敲了一下,
“啊”的一声,脚步踉跄。他脚步一乱,那西夏武士立时乘势直上,单刀的刃锋已架在他后
颈。段誉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呆立不动。
那人道:“你快去请教你师父,瞧她有什么法子来杀我。”说着收回单刀,右腿微弹,
砰的一下,将段誉踢出一个斛头。
王语嫣叫道:“段公子,快上来。”段誉道:“是!”攀梯而上,回头一看,只见那人
收刀而坐,脸上仍是一股僵尸般的木然神情,显然浑不将他当作一回事,决计不会乘他上梯
时在背后偷袭。段誉上得阁楼,低所道:“王姑娘,我打他不过,咱们快想法子逃走。”
王语嫣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请你拿这件衫子过来。”段誉道:“是!”
伸手取过那农家女留下的一件旧衣。王语嫣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停住。给我披在
身上,不许睁眼。”段誉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诚君子,对王语嫣又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丝
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语嫣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说道:“行了。扶我起来。”段誉没听到他可以睁眼的号
令,仍紧紧闭着双眼,听她说“扶我起来”,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子便碰到她的脸颊,只
觉手掌中柔腻滑嫩,不禁吓了一跳,急忙缩手,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王语嫣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已羞得双颊通红,这时见他闭了眼睛,伸掌在自
己脸上乱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段誉道:“是!是!”眼睛仍紧
紧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那里好,生怕碰到她身子,那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无措,十
分狼狈。王语嫣也是心神激荡,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眼,嗔道:“你怎么不睁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说道:“我叫你去学了武功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
骂倘,动手动脚。”
段誉睁开眼来,但见王语嫣玉颊如火,娇羞不胜,早是痴了,怔怔的凝视着他,西夏武
士那几句话全没听见。王语嫣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段誉忙道:“是,是!”诚
惶诚恐的扶着她身子,让她坐在一张板凳上。
王语嫣双手颤抖,勉力拉着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半晌,说道:“他不露自己的武
功家数,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败他。”段誉道:“他很厉害,是不是?”王语嫣道:
“适才他跟你动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段誉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
儿,便使了一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王语嫣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你,东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
一刀,是广西黎山洞黎老汉的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变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风
拂柳刀。’此后连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种派别的刀法。后来反转刀背,在你肩头击上一
记,这是宁波天童寺心观老和尚所创的‘慈悲刀’,只制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
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阵擒敌的招数,是‘后山三绝招’之一,本是长柄大砍刀的招数,
他改而用于单刀。最后飞脚踢你一个斛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弹腿。”她一招一招道来,当真
如数家珍,尽皆说明其源流派别,段誉听着却是一窍不通,瞠目以对,无置喙之余地。
王语嫣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过的,认了输吧。”
段誉道:“我早就认输了。”提高声音说道:“喂,我是无论如何打你不过的,你肯不
肯就此罢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只须依我一件事。”段誉忙问:“什么
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见到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
‘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
段誉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头哀求,再也休想,你要
杀,现下就杀便是。”那人道:“你当真不怕死?”段誉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
见到你便跪下磕头,那还成什么话?”那人冷笑道:“见到我便跪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
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你见了我是否要跪下磕头?”
王语嫣听他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凛:“怎么他也说这等话?”
段誉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行礼,可不是求饶。”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个条款你是不答允的了?”段誉摇头道:“对不起之
至,歉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来吧,我一刀杀了你。”段誉向
王语嫣瞧了一眼,心下难过,说道:“你既一定要杀我,那也无法可想,不过我也有一件事
相求。”那人道:“什么事?”段誉道:“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
行个方便,将她送回太湖曼陀山庄她的家里。”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大将军颁下将令,是谁擒到这
位博学多才的姑娘,赏赐黄金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道:“这样吧,我写下一封书信,
你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后,便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去取黄金五千两,万户候也照封不
误。”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你这小子一封书信,
便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
段誉心想此事原也难以令人入信,一时无法可施,双手连搓,说道:“这……这……怎
么办?我一死不足惜,若让小姐流落此处,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万死莫赎了。”
王语嫣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对我无礼,
我表哥来给我报仇,定要搅得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谁?”
王语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
到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对我不客气,他会加十倍的对你不客气。”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见到你跟这小白脸如此亲热,怎么还肯为你报仇?”
王语嫣满脸通红,说道:“你别瞎说,我跟这位段公子半点也没……没有什么……”心
想这种事不能多说,转过话头,问道:“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我知晓。”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么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语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
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西除吐蕃,南并大理。”
段誉道:“阁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将军,我跟你说,你精通各派绝艺,要练成武功天下
第一,恐怕不是难事,但要混壹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
李延宗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王语嫣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李延宗道:“何以见得?”王语
嫣道:“当今之世,单是以我所见,便有二人的武功远远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
起了头,问道:“是哪二人?”王语嫣道:“第一位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帮主。”李延
宗哼了一声,道:“名气虽大,未必名副其实。第二个呢?”王语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
哥,江南慕容复慕容公子。”
李延宗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见得。你将乔峰之名排在慕容复之前,是为公为私?”
王语嫣问道:“什么为公为私?”李延宗道:“若是为公,因你以为乔峰的武功确在慕容复
之上;若是为私,则因慕容复与你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先。”王语嫣道:“为公为
私,都是一样。我自然盼望我表哥胜过乔帮主,但眼前可还不能。”李延宗道:“眼前虽还
不能,那乔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艺,你表哥却博知天下武学,将来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
第一了。”
王语嫣叹了口气,说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这位段
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倒会说笑。这书呆子不过得你指点,学会了一门‘凌
波微步’,难道靠着抱头鼠窜、龟缩逃生的本领,便能得到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么?”
王语嫣本想说:“他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内力雄浑,根基厚实,无人可
及。”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心胸狭窄,我若照实说来,只怕他非杀了段公子不可。我且
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听我指点,习练武功,那么三年之后,要胜过乔帮主或许仍然
不能,要胜过阁下,却是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过姑娘之言。与其留下个他日的祸胎,不如今日一刀杀了。
段公子,你下来吧,我要杀你了。”
段誉忙道:“我不下来,你……你也不可上来。”
王语嫣没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来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后
胜过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将之计,要我饶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样人,岂能轻易上
当?要我饶他性命不难,我早有话在先,只须每次见到我磕头求饶,我决不杀他。”
王语嫣向段誉瞧瞧,心想磕头求饶这种事,他是决计不肯做的,为今之计,只有死中求
生,低声问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剑气,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那是什么缘故?”段誉
道:“我不知道。”王语嫣道:“你最好奋力一试,用剑气刺他右腕,先夺下他的长剑,然
后紧紧抱住了他,使出‘六阳融雪功’来,消除他的功力。”段誉奇道:“什么‘六阳融雪
功’?”王语嫣道:“那日在曼陀山庄,你制服严妈妈救我之时,不是使过这门你大理段氏
的神功么?”段誉这才省悟。那日王语嫣误以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化
功大法”,段誉一时不及解说,随口说道这是他大理段氏家传之学,叫做“六阳融雪功。”
他信口胡诌,早已忘了,王语嫣却于天下各门派的武功无一不牢牢记在心中,何况这等了不
起的奇功?
段誉点了点头,心相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但这法门实在毫无把握,总之是凶多吉
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王姑娘,在下无能,不克护送姑娘回府,实深惭愧。他
日姑娘荣归宝府,与令表兄成亲大喜,忽忘了在曼陀山庄在下手植的那几株茶花之旁,浇上
几杯酒浆,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语嫣听到他说自己将来可与表哥成亲,自是欢喜,但见他这般的出去让人宰割,心下
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决不敢忘。”
段誉心想:“与其将来眼睁睁瞧着你和慕容公子成亲,我妒忌发狂,内心煎熬,难以活
命,还不如今日为你而死,落得个心安理得。”当下回头向她微微一笑,一步步从梯级走了
下去。
王语嫣瞧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好生奇怪,在这当口,居然还笑得出?”
段誉走到楼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说道:“李将军,你既非杀我不可,就动手吧!”
说着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
李延宗单刀舞动,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种不同派别的刀法。王语嫣也不以
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别家数最多,倘若真是博学之士,便连使七八十招,也不致
将那一门那一派的刀法重复使到第二招。段誉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变幻精奇。李延宗要
以刀势将他圈住,好几次明明已将他围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外。王语嫣
见段誉这一次居然能够支持,心下多了几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中,险中取胜。
段誉暗运功力,要将真气从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总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缩
了回去。总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极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终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见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连毙西夏高手,此刻见他又在指指划划,装神弄鬼,
自然不知他是内力使不出来,还道这是行使邪术之前的施法,心想他诸般法门做齐,符咒念
毕,这杀人于无形的邪术便要使出来了,心中不禁发毛,寻思:“这人除了脚法奇异之外,
武功平庸之极,但邪术厉害,须当在他使出邪术之前杀了才好。但刀子总是砍他不中,那便
如何?”一转念间,已有计较,突然回手一掌,击在水轮之上,将木叶子拍下了一大片,左
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誉脚上掷去。段誉行走如风,这片木板自掷他不中。但李延宗拳
打掌劈,将碾坊中各种家生器皿、竹箩米袋打粉了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誉脚边。
碾坊中本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十余具死尸,再加上这许多破烂家生,段誉那里还有落足
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此刻每一步跨去,总是
有物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这“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
那里还做是到”他知道只要慢得一慢,立时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练熟的
脚法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么怪声,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
顾的了。
王语嫣也瞧出不对,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门,自行逃命去吧,在这地方跟他相
斗,立时有性命之忧。”
段誉叫道:“姓段的除非给人杀了,那是无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气在,自当保护姑娘周
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这人武功脓包,倒是个多情种子,对王姑娘这般情深爱重。”段誉
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誉一介凡夫俗子,岂敢说什么情,谈什
么爱?她瞧得我起,肯随我一起出来去寻找她表哥,我便须报答她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
道:“嗯,她跟你出来,是去寻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么她心中压根儿便没你这号人物。你
如此痴心妄想,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誉并不动怒,一本正经的道:“你说我是癞蛤蟆,王姑娘是天鹅,这比喻很是得当。
不过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只求向天鹅看上几眼,心愿已足,别无他想。”
李延宗听他说“我这头癞哈蟆与众不同”,实是忍俊不禁,纵声大笑,奇在尽管他笑声
响亮,脸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恒,绝无半分笑意。段誉曾见过延庆太子这等连说话也不动嘴唇
之人,李延宗状貌虽怪,他也不觉如何诧异,说道:“说到脸上木无表情,你和延庆太子可
还差得太远,跟他做徒弟也还不配,”李延宗道:“延庆太子是谁?”段誉道:“他是大理
国高手,你的武功颇不及他。”其实他于旁人武功高低,根本无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
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叫你生生气,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声,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这小子还摸得出底么?”他口中说话,手
里单刀纵横翻飞,更加使得紧了。
王语嫣眼见段誉身形歪斜,脚步忽高忽低,情势甚是狼狈,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门
外去,要缠住他,在门外也是一样。”段誉道:“你身子不会动弹,孤身留在此处,我总不
放心。这里死尸很多,你一个女孩儿家,一定害怕,我还是在这里陪你的好。”王语嫣叹了
口气心想:“你这人真呆得可以,连我怕不怕死尸都顾到了,却不顾自己转眼之间便要丧
命。”
其时段誉脚下东踢西绊,好几次敌人的刀锋从头顶身畔掠过,相去只毫发之间。他吓得
索索发抖,不住转念:“他这么一刀砍来,砍去我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
伸,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头,哀求饶命吧。”心中虽如此想,终究说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誉道:“生死大事,有谁
不怕?一死之后,可什么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却又不能逃。”李延宗道:“为什么?”
段誉道:“多说无益。我从一数到十,你再杀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了。你杀不了
我,我也杀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让王姑娘在旁瞧着,可有多气闷腻烦。”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张口便数:“一、二、三、…”李延宗道:“你发什么
呆?”段誉数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这等无聊之人,委实是
辱没了这个‘武字’?”呼呼呼三刀连劈。段誉脚步加快,口中也数得更加快了:“七、
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数到了十三,你尚自杀我不了,居然还不认
输,我看你肚子早就饿了,口也干了,去无锡城里松鹤楼喝上几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
遥快活?”眼见对方不肯罢手,便想诱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会过多少大敌,绝无一人和他相似,这人说精不精,说傻不
傻,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实是生平罕见。跟他胡缠下去,不知伊于胡底?只怕略一疏
神,中了他邪术,反将性命送于此处。须得另出奇谋”,他知段誉对王语嫣十分关心,突然
抬头向着阁楼,喝道:“很好,很好,你们快一刀将这姑娘杀了,下来助我。”
段誉大吃一惊,只道真有敌人上了阁楼,要加害王语嫣,急忙抬头,便这么脚下略略一
慢,李延宗一腿横扫,将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胸膛,钢刀架在他颈中。段誉伸指欲点,李延
宗右手微微加劲,刀刃陷入他颈中肉里数分,喝道:“你动一动,我立刻切下你的脑袋。”
这时段誉已看清楚阁楼上并无敌人,心中登时宽了,笑道:“原来你骗人,王姑娘并没
危险。”跟着又叹道:“可惜,可惜。”李延宗问道:“可惜什么?”段誉道:“你武功了
得,本来可算一条英雄好汉,我段誉死在你手中,也还值得。那知你不能用武功胜我,便行
奸使诈,学那卑鄙小人的行迳,段誉岂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来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阎罗王面前去告状吧!”
王语嫣叫道:“李将军,且慢。”李延宗道:“什么?”王语嫣道:“你若杀了他,除
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
说要你表哥来找我么?”王语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却有杀你的把握。”
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你武学所知虽博,便还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
时见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
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还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于同一门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远不如你?
焉知我不是尚有许多武功未曾显露?”
王语嫣道:“适才你使了青海玉树派挪一招‘大漠飞沙’之后,段公子快步而过,你若
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灵飞派的‘清风徐来’,早就将段公子打倒在地了,
何必华而不实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诈、骗得他因关心我而分神,这才取胜?
我瞧你于道家名门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顺口道:“道家各门的刀法?”王语嫣道:
“正是。我猜你以为道家只擅长剑法,殊不知道家名门的刀法刚中带柔,另有一功。”李延
宗冷笑道:“你说得当真自负。如此说来,你对这姓段的委实是一往情深。”
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什么一往情深?我对他压根儿便谈不上什么‘情’字。只是他
既为我而死,我自当决意为他报仇。”
李延宗问道:“你说这话决不懊悔?”王语嫣道:“自然决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抛在段誉身上,刷的一声响,还刀入鞘,身形
一幌,己到了门外。但听得一声马嘶,接着蹄声得得,竟尔骑着马越奔越远,就此去了。
段誉站起身来,摸了摸颈中的刀痕,兀自隐隐生痛,当真如在梦中。王语嫣也是大出意
料之外,两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欢,又是诧异。
过了良久,段誉才道:“他去了。”王语嫣也道:“他去了。”段誉笑道:“妙极,妙
极!他居然不杀我。王姑娘,你武学上的造诣远胜于他,他是怕了你。”王语嫣道:“那也
未必,他杀你之后,只须又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干干净净?”段誉搔头道:“这话也对。不
过……不过……嗯,他见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杀你?”
王语嫣脸上一红,心想:“你这书呆子当我是神仙,这种心狠手辣的西夏武士,却那会
将我放在心上?”只是这句话不便出口。
段誉见她忽有娇羞之意,却也不知原由,说道:“我拚着性命不要,定要让你周全,不
料你固安然无恙,而我一条小命居然也还活了下来,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当的一声,一个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
看,见瓶上写着八个篆字:“悲酥清风,嗅之即解”。段誉沉吟道:“什么‘悲酥清风’?
嗯,多半是解药。”拔开瓶塞,一股奇臭难当的气息直冲入鼻。他头眩欲晕,幌了一幌,急
忙盖上瓶塞,叫道:“上当,上当,臭之极矣!尤甚于身入鲍鱼之肆!”
王语嫣道:“请你拿来给我闻闻,说不定以毒攻毒,当能奏效。”段誉道:“是!”拿
着瓷瓶走到她身前,说道:“这东西奇臭难闻,你真的要试试?”王语嫣点了点头。段誉手
持瓶塞,却不拔开。
霎时之间,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倘若这解药当真管用,解了她所中之毒,她就不用靠
我相助了。她本事胜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随,她去找意中人慕容
复,难道我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亲热缠绵?听着他们谈情说爱?难道我段誉真有如
此修为,能够心平气和,不动声色?能够脸无不悦之容,口无不平之言?”
王语嫣见他怔怔不语,笑道:“你在想什么了?拿来给我闻啊,我不怕臭的。”段誉忙
道:“是,是!”拔开瓶塞,送到她鼻边。王语嫣用力嗅了一下,惊道:“啊哟,当真臭得
紧。”段誉道:“是吗?我原说多半不管用。”便想将瓷瓶收入怀中,王语嫣道:“给我再
闻一下试试。”段誉又将瓷瓶拿到她鼻边,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药有灵还是无灵。
王语嫣皱起眉头,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宁可手足不会动弹,也不闻这臭东西……
啊!我的手,我的手会动了!”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右手竟已举了起来,掩住了鼻孔,
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着的衣衫,也是十分费力,十分艰难。
她欣喜之下,从段誉手中接过瓷瓶,用力吸气,既知这臭气极具灵效,那就不再害怕,
再吸得几下,肢体间软洋洋的无力之感渐渐消失,向段誉道:“请你下去,我要换衣。”
段誉忙道:“是,是!”快步下楼,瞧着满地都是尸体,除了那一对农家青年之外尽数
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万分抱憾,只见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当真是死不瞑
目。他深深一揖,说道:“我若不杀老兄,老兄便杀了我。那时候躺在这里的,就不是老兄
而是段誉了。在下无可奈何,但心中实在歉仄之至,将来回到大理,定当延请高僧,诵念经
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转头向那对农家青年男女的尸体瞧了一眼,回头又向西夏武士的众
尸说道:“你们要杀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却又何必多伤无辜?”
王语嫣换罢衣衫,拿了湿衣,走下梯来,兀自有些手酸脚软,见段誉对着一干死尸喃喃
不休,笑问:“你说些什么?”段誉道:“我只觉杀死了这许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语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为什么要送解药给我?”
段誉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连
说几个“他”字,本想接着道:“他定是对你起了爱慕之心。”但觉这样粗鲁野蛮的一个西
夏武士,居然对王语嫣也起爱慕之心,岂不唐突佳人?她美丽绝伦,爱美之心,尽人皆然,
如果人人都爱慕她,我段誉对她这般倾倒又有什么珍贵?我段誉还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
一样?唉,甘心为她而死,那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根本就没为她而死,想到此处,又道:
“我……我不知道。”
王语嫣道:“说不定又会有大批西夏武士到来,咱们须得急速离开才好。你说到那里去
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又觉不好意思。
段誉对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说道:“你要到那里去呢?”问这句话时心中大
感酸楚,只待她说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着头皮道:“我陪你同去。”
王语嫣玩弄着手中的瓷瓶,脸上一阵红晕,道:“这个……这个……”隔了一会,道:
“丐帮的众位英雄好汉都中了这么‘悲酥清风’之毒,倘若我表哥在这里,便能将解药拿去
给他们嗅上几嗅。再说,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敌手……”
段誉跳起身来,大声道:“正是!阿朱、阿碧两位姑娘有难,咱们须当即速前去,设法
相救。”
王语嫣心想:“这件事甚是危险,凭我们二人的本事,怎能从西夏武士手中救人?但阿
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见机行事
了。”便道:“甚好,咱们去吧。”
段誉指着满地尸首,说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
坟上立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
王语嫣格的一笑,说道:“好吧,你留在这里给他们料理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
吊、读祭文、做换联、作法事、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什么的,等七七四十九日
之后,你再一一去通知他们家属,前来迁葬。”
段誉听出了话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才
是?”王语嫣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太简慢
些了吧?”沉吟半响,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
碾坊之外,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乱吐。
段誉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色身无常,不可长保。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当
是前生业报,只盼魂归极乐,永脱轮回之苦。莫怪,莫怪。”噜哩噜唆的说了一大片话,这
才站起身来。
碾坊外树上系着十来匹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骑来的,段誉与王语嫣各骑一匹,沿着大
路而行。隐隐听得锣声镗镗,人声喧哗,四邻农民赶着救火来了。
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王语嫣道:“你这人婆婆妈
妈,那有这许多说的?我母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事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汉大
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
与她比?”说道:“我第一次杀了这许多人,又放火烧人房子,不免有些惊惊肉跳。”王语
嫣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誉一惊,连连摇手,说
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干了。”
王语嫣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着他,很感诧异,道:“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那
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
我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
王语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
“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王语嫣道:“那么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
样,整天便想着要做皇帝?”段誉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语嫣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
共历患难,只觉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燕国
旧帮的大志,究竟不能泄漏,说道:“这话我随口说了,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
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
口中却只得答应:“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
全管不着。”
王语嫣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
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欢喜,除些儿从鞍上掉了下来,忙坐稳身
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的。”
王语嫣的一番情意尽数系在表哥身上,段誉虽不顾性命的救她,她也只感激他的恩德,
钦佩他的侠义心肠,这时听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说得
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禁
羞得满脸通红,慢慢低下了头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会,说道:“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
眼前一般,那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她并骑而行。
王语嫣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
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
这几句话,便如一记沉重之极的闷棍,只打得段誉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晕去。
她这几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
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几句
话并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
他偷眼形相王语嫣的脸色,但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隐
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
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两人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
王语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这一次
我如向他道歉,以后他便会老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倘若传入了表哥耳中,表哥定会
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
后,段誉宁死也不再说半句这些话了。”王语嫣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
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这般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
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来到了岔路口,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
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时又问:“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我两句话
一出口,两人均觉十分有趣,齐声大笑,适才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可是两人于江湖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
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大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是
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王语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边,咱们
岂不是自投罗网?”段誉道:“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走了。这样吧,你在
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身便逃就是。”
当下两人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面前,将那瓶臭药给他二人
闻上一阵,解毒之后,再设法相救。
两人认明了道路,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两人下得马来,将马匹系在一株
杏树上。段誉将瓷瓶拿在手中,蹑手蹑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放眼四顾,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叫道:“王
姑娘,这里没人,”王语嫣走进林来,说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
吧。”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并骑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
禁的露出笑容。
王语嫣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这就到无锡城里去。”王语
嫣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
的瞎笑,你不用理会。”王语嫣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这么一来,段誉更忍不
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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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慈突然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
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位齐向乔峰出掌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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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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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松树上悬着一具尸体,瞧服色是西夏武
士。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躺着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死去未久。段誉道:
“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王语嫣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
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
只见大道上两乘马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段誉大喜,
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脱险啦!好啊,妙极!妙之极矣!”
四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
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段誉道:“我们也正在寻你们。”说着向语嫣瞧了一
眼,觉得能与她合称‘我们’,实是深有荣焉。王语嫣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
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王语
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们是乔帮主相救?”
段誉听到她亲口说“是段公子救了我的”这句话,全身轻飘飘的如入云端,跟着脑中一
阵晕眩,几乎便要从马背上摔将下来。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
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分头觅地避雨。几
个西夏武士带着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座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
面有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
问,我和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便纷纷抽出
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语嫣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的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
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尸身上搜出了一支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多说。”
王语嫣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说要救他们去,急
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义气深重。”阿
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
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不赶不赶人了?”段誉道:
“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宁可别人负他,自己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们现下去那里?”王语嫣道:“我和段公子本来商量着要来救你
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平平安安,真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
去少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听她这么一说,一齐拍手
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们这位公子,我委实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
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
当下四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
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格格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
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然丑态百出,终于还是保护王语
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
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无容身之地,慕容复多半还会像包不
同那样,毫不客气的将自己赶开,想来深觉索然无味。
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见林畔有两个少年人的号哭之声。四人纵马上前,
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柔声问道:“小
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
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杀了我们师父,又将咱二人
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
问道:“你们的寺院住在那里?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我们是天宁寺的,便
在那边……”说着手指东北,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
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
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问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着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
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
们快走远些,若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
跄的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
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
可扑了个空。”
阿朱忽然异想天开,说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
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王语嫣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个
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王语嫣
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
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
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语嫣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王语嫣道:“我本来想
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儿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
王语嫣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中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
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起疑心了。”段
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要我扮你表哥?”王语嫣粉脸一红,说道:“天宁寺中敌人太
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那还是不去的好。”
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
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温柔,也是好的。”想到此处,
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
王语嫣道:“我原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
听,一股凉气登时从顶门上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不配扮他。
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
寡,暂且退让,匆要紧的。咱们只不过想去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着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
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笔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
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
人,稍有破绽,立时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
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相公,要你舍
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
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
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誉?”
王语嫣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
有,没有,我怎敢恼你?”
王语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那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
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
当下四个人拨过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
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了衣物,在船中改装。江南遍地
都是小河,船只之多,不下于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长袍,左手手指上戴个戒指,阿
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
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我
们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在他脸上涂些面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颊较为丰腴,再提
笔改画眉毛、眼眶,化装已毕,笑问王语嫣:“王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
王语嫣不答,只是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摇神驰,芳心如醉。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可是慕容
复,并不是我段誉。”又想:“那慕容复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胜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见
自己。”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着恼。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潮如涌,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
段誉一惊,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说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
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现下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
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
来,咱哥俩上岸去斗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誉忙道:“大哥,丐帮群豪都是你旧日的好兄
弟,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吧。”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着
一把抓住了段誉手腕。段誉无奈,只得道:“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乔峰突然间格格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
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神乎其技,难得连
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
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向王语
嫣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着携着段誉之手,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
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粗
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
王语嫣眼望着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
也在想念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将坐骑系在一
家农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
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着答应。
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着十多名西夏武士,手执长刀,貌相凶狠。阿
朱和段誉一见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着我,
急速逃走,否则他们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但这两字说来
声音颤抖,心下实在也是极为害怕。
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
两个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跨步上前,粗声说道:“快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
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
那为首的武士一听之下,大吃一惊,忙抱拳躬身,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
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
众高手,迎了出来。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
头,不敢直视。
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
高贤,荣幸啊荣幸。”说着向段誉抱拳行礼。他想西夏“一品堂”已与帮帮翻脸成仇,对乔
峰就不必假客气。
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见西夏一品堂的众
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诌诌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
自是豪没破绽。
赫连铁树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两位,今
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着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
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我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
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
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着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誉心中大跳,暗
道:“糟糕,糟糕!可给他认出了。”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
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誉当即
宽心:“原来他并没认出来。”只听南海鳄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人我,你知
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他妈的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妈的‘以老子之道,
还施老子之身’?”说着双手叉腰,神态倨傲。
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
疯颠颠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插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
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
一笑,心道:“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
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本来最拿手的本领,是喀喇一声,扭断了人的脖
子,近年来功夫长进了,现下最得意的武功,是鳄尾鞭和鳄嘴剪。我要对付你,自然是用鳄
尾鞭和鳄嘴剪了。”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然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
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这两件兵刃蝻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在大理无量山
峰巅与云中鹤动手,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却哪里料想得
到,木婉清早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眼前这个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凶残狠恶,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
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
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
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
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你师父是谁?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功
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受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
事却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无第二个会得。”
段誉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
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曾亲耳听到,段公子亲
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
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已学到了你师父的绝技?恭喜!恭喜!”
南海鳄神将脑袋摇得博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
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波虽难,在下却也曾学得几步。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
说着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从来没听见过“凌波微步”之名,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企盼见识
见识,当下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去。段誉斜踏两步,
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了,只听得噗的一声响,南海鳄神收势不及,
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尽皆失色。南海鳄神
一击不中,吼声更厉,身子纵起,从空搏击而下。段誉毫不理会,自管自的踏着八卦步法,
潇酒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加快扑击,吼叫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猛兽相似。
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
了自己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击去,但总是差着这么一点。旁人都代段誉栗栗危
惧,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
鳄神,慕容公子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
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好极!你能包住了
眼睛走这怪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南海鳄神服了你啦。”
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时采声有如春雷。
赫连铁树待两人入座,端起茶盏,说道:“请用茶。两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
阿朱道:“敝帮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将军,听说将军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
擒来此间。在下斗胆,要请将军释放。”她将“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擒来此间”的
话,说得特别着重,讥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连铁树微微一笑,说道:“话是不差。适才慕容公子大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乔帮
主与慕容公子齐名,总也得露一手功夫给大伙儿瞧瞧,好让我们西夏人心悦诚服,这才好放
回贵帮的诸位英雄好汉。”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乔帮主的身手,这不是立刻便露出马脚么?”正要饰
词推诿,忽觉手脚酸软,想要移动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与昨晚中了毒气之时一般无异,不
禁大惊:“糟了,没想到便在这片刻之间,这些西夏恶人又会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誉百邪不侵,浑无知觉,只见阿朱软瘫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气,忙从怀中取出那
个臭瓶,拔开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闻了几下,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伸手
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着,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敌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时,
只见一个个软瘫在椅上,毫不动弹,只眼珠骨溜溜乱转。
段誉说道:“奇哉怪也,这干人作法自毙,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走过去推
了推赫连铁树。
大将军身子一歪,斜在椅中,当真是中了毒。他话是还会说的,喝道:“喂,是谁擅用
‘悲酥清风’?快取解药来,快取解药来!”喝了几声,可是他手下众人个个软倒,都道:
“禀报将军,属下动弹不得。”努儿海道:“定有内奸,否则怎能知道这‘悲酥清风的繁复
使法。”赫连铁树怒道:“不错!那是谁?你快快给我查明了,将他碎尸万段,”努儿海
道:“是!为今之计,须得先取到解药才是。”赫连铁树道:“这话不错,你这就去取解药
来。”
努儿海眉头皱起,斜眼瞧着阿朱手中瓷瓶,说道:“乔帮主,烦你将这瓶子中的解药,
给我们闻上一闻,我家将军定有重谢。”
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帮的兄弟要紧,谁来贪图你家将军的重谢。”
努儿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边也有个小瓶,烦你取出来,拔了瓶塞,给我闻闻。”
段誉伸手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果然便是解药,笑道:“解药取出来了,却不给你
闻。”和阿朱并肩走向后殿,推开东厢房门,只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丐帮被擒的人众。
阿朱一进去,吴长老便大声叫了起来:“乔帮主,是你啊,谢天谢地。”阿朱将解药给
他闻了,说道:“这是解药,你逐一给众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吴长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够
活动,便用瓷瓶替宋长老解毒。段誉则用努儿海的解药替徐长老解毒。
阿朱道:“丐帮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时方了?吴长老,你到西夏人身边搜搜去,且
看是否尚有解药。”
吴长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听得大殿上怒骂声、嘈叫声、噼拍声大作,显然
吴长老一面搜解药,一面打人出气。过不多时,他捧了六个小瓷瓶回来,笑道:“我专拣服
饰华贵的胡虏去搜,果然穿着考究的,身边便有解药,哈哈,那家伙可就惨了。”段誉笑
问:“怎么”?吴长老笑道:“我每人都给两个嘴巴,身边有解药的,便下手特别重些。”
他忽然想起没见过段誉,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蒙相救。”段誉道:“在下复
姓慕容,相救来迟,令各位委屈片时,得罪得罪。”
丐帮众人听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都是不胜骇异。
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今日若不是他和乔帮主出手
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也道:“乔帮主,大人
不记小人之过,你还是回来作咱们的帮主吧。”
全冠清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称乔峰为“乔爷”而不称
“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句话甚是厉害。
丐帮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直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
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热,显然并非初识。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刻稍久,定会给他们瞧出破绽,便道:“帮中大
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恶狗。”说着便向大殿走去。段誉随后跟出。
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查明了,这个王八羔子的西夏
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
怎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风’来胡乱施放。”段誉一怔,心道:“他骂哪一个
西夏人啊?”只听赫连树骂一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
字,那不是明着讥刺咱们么?”
段誉和阿朱抬头看时,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着四行字,每行四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迷人毒风,原璧归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
段誉“啊”的一声,道:“这……阿……这是慕容公子写的吗?”阿朱低声道:“别忘
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写各家字体,我辨不出这几个字是不是他写的。”
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是谁写的?”
努儿海不答,只暗自担心,不知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们,他们擒到丐帮群豪之后,拷
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
阿朱见丐帮中群豪纷纷来到大殿,低声道:“大事已了咱们去吧!”大声道:“我另有
要事,须得和慕容公子同去办理,日后再见。”说着快步出殿。吴长老等大叫:“帮主慢
走,帮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
不敢上前阻拦。
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你试演凌
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不知是谁暗放
迷药?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自己干的。”
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个人,说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个西夏武
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置答,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参详参详。”
正行之间,马蹄声响,大道上一骑疾驰而来,段誉远远见到正是乔峰,喜道:“是乔大
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转过了身子。段
誉醒悟:“阿朱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不多时乔峰已纵马驰近。段誉
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哥和丐帮群豪相见,真相便即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
如此恶作剧?”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处追寻。
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单纯,乔峰寻了大半天,好
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宁寺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
貌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亮。”阿朱早便背转了身子,他便没
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疾驰而过。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武士,押着从寺中出来,乔峰大
喜:“丐帮众兄弟原来已反败为胜”。
群丐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贼虏如何发落,请你示下。”乔
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帮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伙儿有损伤没有?”
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见到乔峰,或羞容满面,或喜形于色。宋长老大声
道:“帮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帮派在西夏的探子送来紧急军情,徐长老自作主张,不许
你看,你道那是什么?徐长老,快拿出来给帮主看。”言语之间已颇不客气。
徐长老脸有惭色,取出本来藏在蜡丸中的那小纸团,叹道:“是我错了。”递给乔峰。
乔峰摇头不接。宋长老夹手抢过,摊开那张薄薄的皱纸,大声读道:
’启禀帮主:属下探得,西夏赫连铁树将军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来中原,想对付我
帮。他们有一样厉害毒气,放出来时全无气息,令人不知不觉的就动弹不得。跟他们见面之
时,千万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们的头脑,抢来臭得要命的解药,否则危险万分。要
紧,要紧。大信舵属下易大彪火急禀报。”
宋长老读罢,与吴长老、奚长老等齐向徐长老怒目而视。白世镜道:“易大彪兄弟这个
火急禀报,倒是及时赶到的,可惜咱们没及时拆阅。好在众兄弟只受了一场鸟气,倒也无人
受到损伤。帮主,咱们都得向你请罪才是。你大仁大义,唉,当真没得说的。”
吴长老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即着了道儿,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时赶来相
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主持大局,做大伙儿的头儿,那是决计不成的。”乔峰奇道:
“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听他的。结交朋友,又是什
么难事?我信得过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识的。”乔峰道:“慕容公子?你说是慕容复
么?我从未见过他面。”
徐长老和宋、奚、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均想:“只不过片刻之前,他
和慕容公子携手进来给众人解毒,怎么这时忽然又说不识慕容公子?”奚长老凝思片刻,恍
然大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不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
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陈长老道:“他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却不是慕容复是谁?”
忽然有个怪声怪气的声音说道:“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会使,而且门门功夫比原来的
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鼠
目短髯,面皮焦黄,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被绑,却忍不住插嘴说话。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刚才你和慕容复携
手进来,不知用什么鬼门道,将老子用麻药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罢,否则的话,哼!
哼哼……”他接连说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那便如何,却说不上来,想来想去,
也只是“哼哼”而已。
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道?我几时来过了?什么和慕
容复携手进来,更是荒谬之极。”
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乔峰,他妈的乔峰,枉你是丐帮一帮之言,竟敢撒这漫天大
谎!大小朋友,刚才乔峰是不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茶?”一众西夏人
都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采,难道这是假的?”
吴长老扯了扯乔峰的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事,刚才的事,那是抵赖不了
的。”乔峰苦笑道:“吴四哥,难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盛放解药的小瓷瓶递
了过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乔峰道:“还给我?什么还
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给我的,你忘了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
当真刚才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乔峰虽然精明能干,却怎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中解救众
人?他料想这中间定然隐伏着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宋长老都是直性子人,决计不会干什
么卑鄙勾当,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
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荒唐邪恶。
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不认,却都大为惊诧。有人猜想他这几
天中多遭变故,以致神智错乱;有人以为乔峰另有对付西夏人的秘计密谋,因此不肯在西夏
敌人之前直认其事;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害,生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
认识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契丹
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不同,脸上便有惋惜、崇敬、难过,愤恨、鄙
夷、仇视等种种神气。
乔峰长叹一声,说道:“各位均已脱险,乔峰就此别过。”说着一抱拳,翻身上马,鞭
子一扬,疾驰而去。
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陡地勒马,道:“打狗棒?在
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来了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众恶狗
手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
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瓜葛,要这打狗棒何用?徐长
老,你也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双腿一挟,胯下马匹四蹄翻飞,向北驰去。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慈爱抚育,及后得少林僧玄苦大师授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
江湖,虽然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中,却是天地间陡起风波,
一向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给人认作是卖国害民、无耻无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骑信
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
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
父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
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
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
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大丈
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倘若激于一时之愤,就此一走了之,对丐帮从此不闻
不问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入少林
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
筹算既定,心下便不烦恼。他从前是丐帮之主,行走江湖,当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不但
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且为了免惹麻烦,反而处处避道而行,不与丐帮中的旧属相见。
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花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来的马匹卖了,以作盘缠。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径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
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帮
帮主来到少林,种处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
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开,
饶是他镇静沉隐,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
放着一顶草笠,一把茶壶。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阵
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得丢掉。”
看到那株大刺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刺熟,父亲总是携着他的小手,一同击打枣子。红
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刺子。乔峰心
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对我这番养育之恩,总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
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
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
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推开板门,跨
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不听得应声,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都到那里去
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
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是这般。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着父亲尸身走出屋门,
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胁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
母亲尸首,也一般无异。乔峰脑中混乱:“我爹娘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
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下手
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过
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
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他对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
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以收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
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害?”乔峰泣道:
“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
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
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情知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
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轻飘飘的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虽强,
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此事早已轰
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
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乔三愧夫妇,哼哼,这丑事就能遮盖得了么?”
乔峰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殊无丝毫恼怒之意,他生平临
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
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你义父、义母一生忠
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个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
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信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险?”便
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拳,又向乔峰击到,喝道:“咱
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们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娘,实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
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无奈,
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
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说
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
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岂能屈于
你契丹贱狗的逼供?你纵使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想;“误会越来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当是盘问口供。”伸手在每
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
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
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见
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
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
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刚到门边,一股劲风从门中激
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运内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被门内拍出的掌力
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人面面相觑,心下都十分明
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
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同时使一招“双龙入洞”,势
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
见屋内空荡荡地,那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发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临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
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更是人所不及。
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为难能,竟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
更是不可思议了。众僧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
追出二十余里,那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
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
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到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健
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处,忍不住
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
难以抑止。
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到凶险。”
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刻如此凑巧,怡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
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说我正在赶上少室
山,要杀我爹娘灭口。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
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师父,须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危难,不由得五内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
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几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群起
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尽拣荒僻的小径急奔。荆棘杂草,将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
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辰,才攀到
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于隐藏身形,忧
的是凶手乘黑偷袭,不易发现他的踪迹。
他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所遇之敌,武功固然谅必高强,而心计之工,
谋算之毒,自己更从未遇过。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却并未防备有人要来加害玄
苦大师,倘若有人偷袭,只怕难免遭其暗算。乔峰何当不知自己处于嫌疑极重之地,倘若此
刻玄苦大师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己若被人发见偷偷摸摸的潜入寺中,
那当真百喙莫辩了。他此刻若要独善其身,自是离开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并怀恩师玄苦
大师的安危,二来想乘机捉拿真凶,替爹娘报仇,至于干冒大险,却也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
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但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家
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不
执掌职司,“玄”字辈的僧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却往哪里找去?乔
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
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郑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是要不利于
玄苦大师,多半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带路,
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在。”
一时傍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窗外,盼能听到什么线索,他虽然长大魁
伟,但身手矮捷,窜高伏低,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
一路如此听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
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方丈集人
商议要事,或许我师父也会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证道院’去。”只听得“呀”的一声,板
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
乔峰心想,方丈请这老僧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处寺院,凡
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远远跟随,眼见他一径向
西,走进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屋带上了门,才绕圈走到屋子后面,听明白四
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对待武林中正派同道,哪一件事
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一世英名,这
张脸却往哪里搁去?”随即转念:“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
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羞辱?”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先后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共有
十余人聚集。乔峰心想:“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到了,我虽非有
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为是。师父若在屋里,这里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
伤他不着,待得集议已毕,群僧分散,我再设法和师父相见。”
正想悄悄走开,忽听得屋内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
但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人的诵经声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他渐觉
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神研经,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侧耳
细听,果然在群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
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乔峰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原
来他适才没一起念经。”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
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为玄苦。佛祖所说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
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
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当
为我欢喜才是”。乔峰听他语音平静,只是他所说的都是佛家言语,不明其意所指。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
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
心,解除众生苦难……”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头,便是救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
乔峰心道:“这事又牢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听说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国境内遭人
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师兄弟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
的业报。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
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是!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执着,颇落下乘了。”玄苦
道:“小弟意欲静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
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
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什,低头默念,神情庄严。
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忽听得
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何以徘徊不进?”
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
此。师父耳音如此,内功修为当真了得。”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道:“师父安好,
弟子乔峰叩见师父。”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会见一面,快进
来。”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之意。
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少有侍奉,多劳师父挂念。师
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着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然间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
道:“你……你……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但见他
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和着深深的怜悯和惋惜之意。
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惊讶之极,说道:“师父,孩儿便是乔峰。”
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便不说话了。
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乔峰再
看他脸色时,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不动,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一模一样,不禁吓了一跳,伸
手去摸他手掌,但觉颇有凉意,忙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绝多时。这一下乔峰只吓得目瞪
口呆,脑中一片混乱:“师父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是
早已受伤。”却又不敢径去检视他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径?今日之
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丈大师,玄苦师
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
雄浑,却是极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居室,猛听得乔峰的呼声,一齐转身,快步回到“证道
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慈合什问道:“施
主何人?”他关心玄苦安危,不等乔峰回答,便抢步进屋,只见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
众僧一齐入内,垂首低头,诵念经文。
乔峰最后进屋,跪地暗许心愿:“师父,弟子报讯来迟,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
的仇恨又深了一层。弟子纵然历尽万难,也要找到这奸人来碎尸万段,为恩师报仇。”
玄慈方丈念经已毕,打量乔峰,问道:“施主是谁?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吗?”
乔峰道:“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致惊动方丈。”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脸上现出异样神色,向他凝视半晌,才
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
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前任帮主”这七个字,心想;“江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他既知
我已不是丐帮帮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帮的原则:”说道:“正是。”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
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师是弟子的受业恩师,但
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
仗着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刻。我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问凶手形貌年岁。
他却说道佛家七苦‘怨憎会’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对头,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
貌,他决计不说。”
乔峰恍然而语:“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诵佛,乃是送他西归。”他含
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凶人,千刀万
剐,替师父报仇。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闯进少林,咱们没能阻拦察
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了。”
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通报求见,多有失礼,还恳诸
位师父见谅。弟子与少林派渊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后那两句话意思
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心知自己闯入少林后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
人知觉,这件事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损伤。
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房来,向着玄苦的尸体道:“师父,
请用药。”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疗伤灵药“九转回春汤”,送
来给师父服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乔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师父他……”
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一声,药
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
他,打伤师父的便是他!”
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是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
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
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父?”小沙弥青松道:“是
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
死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
灰布直缀,方脸蛋,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师父,你打他,你打他。”
乔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以嫁祸
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般形貌,这才说
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
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心如
刀割:“师父中人重手,却不知敌人是谁,待得见到了我,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
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危,自是不会细想:倘若当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
第二次又来相见。”
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着身子,
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说得一
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处。其
余众僧也都横眉怒目,狠狠的瞪着乔峰。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的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驾
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对着玄苦的尸身拜伏在地,说道:“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
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
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
恕罪。”猛地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两盏油灯应声而灭,登时黑漆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挥掌击在守律僧的
背心,这一掌全是阴柔之力,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众僧
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他害死玄苦大师,到底所为
何来。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
手。各人擒拿手法并不相同,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抓功、金刚
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众高僧武功也真了
得、黑暗中单听风声,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要穴
着了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作声不得,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了得,当时更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
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处。别说乔峰是条长大汉子,他便是化身
为狸猫老鼠,只怕也难以逃脱。
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
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乘乱另有图谋,可不
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则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
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怀,
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那里找得着乔峰?各人都是啧啧连声,称
奇道怪,偶尔不免口出几句辱骂之言,佛家十戒虽戒“恶语”,那也顾不得了。当下将玄苦
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院”去用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
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
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
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原来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
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
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虽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
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可又不易
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从床底悄悄钻将出来,轻推板门,闪身躲在树后。
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
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遇上,也决计拦截
他不住。但他雅不俗与少林僧众动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今日多与
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倘若自己失手伤人杀人,更加不堪设想。
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当下矮着身子,在树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横越过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后,忽见
对面树后伏着两僧。那两名僧人丝毫不动,黑暗中绝难发觉,只是他眼光尖利,见到一僧手
中所持戒刀上的闪光,心道:“好险!我刚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败露不可。”在树后守
了一会,那两名僧人始终不动,这一个“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十分厉害,自己只要一动,便
给二僧发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块小石子,伸指弹出,这一下劲道使得甚巧,初缓后急,石子飞出
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声方厉,击在一株大树上,拍的一响,发出异声。那二
僧矮着身子,疾向那大树扑去。
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纵身跃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块匾额上写
着“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便不停留,直趋后院,穿过
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的在身后一闪而过,身法之快,直是罕见。
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头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
对面也是一条大汉单掌斜立,护住面门,含胸拔背,气凝如岳,原来后殿的佛像之前安着一
座屏风,屏风上装着一面极大的铜镜,擦得晶光净亮,镜中将自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
镌着四句经偈,佛像前点着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为法,如梦
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乔峰一笑回首,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视什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呆了,他只知在这
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么事,却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见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
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又从来没见过这般大的铜镜,怎能如此清晰的
见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人走了进来。
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
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乔峰从佛像后窥看,
见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窜向后殿,这六僧如均武功平平,那便不致发见,但
只要其中有一人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就能知觉。且静候片刻再说。”忽听得右首一僧道:
“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地,有什么经书?师父为什么叫咱们来看守?说什么防敌人偷
盗?”左首一僧微微一笑,道:“这是菩提院的密秘,多说无益。”右首的僧人道:“哼,
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过,说道:“我怎不知道?‘一梦如是’……”他
说了这半句话,蓦地惊觉,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一梦如是’?”坐在
第二个蒲团上的僧人道:“止清师弟,你平时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
道菩提院的密秘,去问你自己师父吧。”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方便去。”说着站起身来。他
自右首走向左边侧门,经过自左数来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忽然右脚一起,便踢中了那僧后
心“悬枢穴”。悬枢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
缘,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缓缓向右倒去。这止清出足极快,却又悄无声音,跟着便去踢那
第四僧的“悬枢穴”,接着又踢第三僧,霎时之间,接连踢倒三僧。
乔峰在佛像之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内哄。只见那止清伸足
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刚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僧从蒲团上跌了下
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砰砰有声。左首那僧吃了一惊,跃起身来察看,瞥眼见到止清出足
将他身后的僧人踢倒,更是惊骇,叫道:“止清,你干什么?”止清指着外面道:“你瞧,
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看去,止清飞起右脚,往他后心疾踢。
这一下出足极快,本来非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偷袭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
过,反手还掌,叫道:“你疯了么?”止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僧人小腹中拳,跟
着又给踹了一脚。乔峰见止清出招阴柔险狠,浑不是少林派的家数,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止清跨步上前,左拳击中他的胸
口,那僧人登时晕倒。
止清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镜上那首经偈第一行第一个“一”字上一掀。乔
峰从镜中见他跟着又在第二行的“梦”这耻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说秘密是‘一梦如
是’,镜上共有四个‘如’字,不知该掀那一个?”
但见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个‘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掀。他手
指未离镜面,只听得轧轧声响,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
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
叫声,纷纷赶来。但听得菩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莫要给他们发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止清,自
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争于逃走。只见止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摸不到
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菩提院门外。
止清一顿足,显是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矮身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喜呼:
“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面摘下一个小小包裹,揣在怀里,便欲觅路逃走,但这时四面
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止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的前门中奔了出去。
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
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腕门,右手一搭,按在他背
心神道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动弹。乔峰拿住敌人,凝目瞧他面貌,竟
见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
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是这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敌。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
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着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
走了,大家就不会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乔峰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声张,我
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七八个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众僧见
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止湛、止渊师兄
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
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
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
乔峰只觉得止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止湛、
止渊他们未醒。这止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无人起
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随即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止清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必躲在
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
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跟着众僧齐声道:“参见方丈,参
见达摩院首座,参见龙树院首座。”
只听得拍拍轻响,有人出掌将止湛、止渊等五僧拍醒,又有人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
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止湛道:“不是乔峰,是止清……”突然纵跃起起,骂
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乔峰在佛像之后,无法看到他在骂谁。
只听得一人大声惊叫;“止湛师兄,你拉我干么!”止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
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止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
么?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
止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
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止清。乔
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
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
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享生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来出家,一
个在外边等着,待得时机到来,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止清寸步不离方丈,自
是无人对他起疑。”
只听得止湛将止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止清如何假装出外
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止湛讲述之时,止
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止湛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止清无
疑”止湛和止渊等齐道:“禀告方丈,我们和止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道:
“此事定有别情。刚才止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说道:“正是。我也瞧见
止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会到菩提院来盗经?”龙树院首座玄寂问道:“止湛,那止清和你
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个语音苍老嘶哑之人。
止湛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止清和弟子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
玄寂道:“是哪一门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止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
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止湛道:“他……他的功
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或其妙的首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
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怪不
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
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所著阐扬佛法、渡化世人
的大乘经论,倘若佛门弟子得了去,念诵钻研,自然颇有神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
重,实是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止湛、止渊等,还是对着止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止湛
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止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
位齐向乔同峰出掌拍来。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之中,发见了自己足迹,更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
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
确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
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
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座推倒。乔峰顺手提起止清,纵身而前,只觉
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风势已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
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
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
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然不惧,却也不欲和
他以功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掌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
的掌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对准了止清的后心。乔峰和止清素不相识,固执无救他之意,
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护住了止清,只听得拍的一声
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
掌,便声若破锣。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止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实在颇不
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
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
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
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
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气,立
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止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
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飞
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
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
峰接了这一招,非便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
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每块碎
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
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
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窜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
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止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吧!可别想逃走。”不料止
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
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去搭他脉搏,也是跳动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
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
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暗中无法细察此人形貌。他
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体,顾忌良多,提着止清后心拉了起
来,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
止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当下伸出右掌,
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止清体内,就算救不了他
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止清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
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止
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又觉止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是不妥,难
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着手坚硬,显然不是生人的
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的假脚,再去摸止清的脚时,那才
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止清走到
右首的一座小树林之中,见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止清脸上,再用她
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的落将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
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疑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止清被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湿,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
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实在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
乔峰见她脸上花纹斑斓,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将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
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
“是阿朱姑娘!”
乔装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
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麦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连
止清日常见面的止湛、止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又想解释为什么混入少林寺
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以定止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不惜耗费
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他身上查明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说,便要以种
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然是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
阿朱,当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武士的手中
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之术,倘若换作段誉,便早就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白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
丈发劈空掌出来,自己以铜镜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之中提着她,这凌厉之
极的掌力已传到了她身上,相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
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能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
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
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阿朱道:
“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手动了动,却无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分精致,
锁片上飧着两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
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道这伤药极具灵效,说道:“救你性命要
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了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
抑,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晕了过去。
乔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锁片放回她怀里,碎银子则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
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叫作许家集。乔峰找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
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了,请了个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阿朱的脉搏,不住摇头,说有:“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是聊尽
人事而已。”乔峰看药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些连寻常肚痛也未必
能治的温和药物。
他也不去买药,心想:“倘若连冲霄洞谭公的灵药也治她不好,这镇上庸医的药更有何
用?”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体内。顷刻之间,阿朱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
主,亏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贼秃手中,可要了我的命啦。”乔峰听她说话的口气甚足。
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
的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
后别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
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那知道我好好的进寺去,
守山门的那个止清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
偏要进去,而且还扮作了他的模样,瞧他有什么法子?”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你易容改装,终于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们可并不知你是女
子啊。最好你进去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大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何
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
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
阿朱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装进寺,
再改穿女装,大摇大摆的走到大雄宝殿去居中一坐,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玩
呢!啊……”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乔峰吃了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
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笑
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说
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
请去歇一会儿吧。”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
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
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额头,幸
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
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
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
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
有法子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
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
百骸,处处感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
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年纪幼小,怔怔的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
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
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
不会变鬼?”乔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
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
汉,人家都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有说过不算数
的话?”乔峰微笑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
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
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
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
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
这里陪你。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
行不行?”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
听。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微笑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可不容易。”阿
朱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爹爹、妈妈不知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乔大爷,
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吧。”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个大男子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女入睡,可实在不成话,便道:
“唱歌我当真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
道:“那倒好像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道:“你不肯唱,
那也没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
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却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
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
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
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讲
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
帮主。数日之间,被人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再
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逆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
一人和他分优,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
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猜
拳、喧哗叫嚷,酒酣耳热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兔哥
哥、狼婆婆的,那真是笑话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
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以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
一个吧。”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觉得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听的,你快讲吧。”
乔峰虽然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
个狼故事。众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狼
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
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
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书上写的故事。”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
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
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
蛋,拿到镇上去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
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是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
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
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
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
二两银子。”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央太可恶了。”
乔峰仰头瞧着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
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
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子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
了。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
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
人买犁耙、锄头,忙得不可开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生怕爹爹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
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
“妈妈又惊慌又奇怪,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
妈妈问他:‘刀子那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
不信,这样一把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
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平日没能买什么玩
意儿给你,当真委屈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
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
道:咱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没拿钱,我
没拿钱。’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
客气气的待他……”
乔峰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为什么这样?天下父母亲对待儿子,可从来不是这样
的,就算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的尊重而客气。”自言自语:“为什么这样奇怪?”
阿朱问道:“什么奇怪啊?”说到最后两字时,已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
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送入她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减一次,练武功
之人,真气内力首约旱哪诹Ρ阆□跻淮危肺涔χK#,UfFxDZA&JG5ZR;R*~}紧的东西。你
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
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
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
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一位医道高明的
大夫,给你治好伤势。”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
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
乔峰道:“嗯,我说溜了嘴。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
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在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
他爹爹道:“这孩子跟着咱们,从来没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吧,咱们一向挺委屈了
他。’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的摸着他头,道:“乖
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四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
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
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也并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
安,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道:‘你妈多事,钱不见
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
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辩白,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
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
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
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孩子推开了房门……”
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
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
只哼了几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
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
和后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的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
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
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
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
前面去看来。”
阿朱问道:“那个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没有。”乔峰道:“后来少林寺一位和尚
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乔峰道:“自然有。少林
寺中有几位高僧仁心侠骨,着实令人可敬。”说着心下黯然,想到了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
恶,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真不相信这种事情,七岁大的孩子,怎地
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
朱叹息一声,轻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
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了,说道:“乔大爷,乔大爷,对
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当真不是故意……”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
“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乔峰道:“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
情,当真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说八道,你不必介怀。那
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慨,杀了他也不希奇。”
乔峰双手抱头,说道:“那也不单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四
钱银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时掉地在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给人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桩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还无法知晓,但乔三槐
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杀父、杀母、杀师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
安在他的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便在这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着他们是委屈了我?父母
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
们那里的。想必交托寄养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我十分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
重。那寄养我的人是谁?多半便是汪帮主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寻常父母对待亲儿,以
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该察觉,然而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
只道他父母特别温和慈神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证实自己是契丹夷种。
阿朱安慰他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
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环,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一
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够相比?”
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
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一怔,说道:“你别胡思乱
想,那决计不会。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家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嘿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样的小丫环也不会理我了。”霎
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
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盘膝坐在床畔椅上,缓缓吐纳运气。
阿朱也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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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难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梭梭的两条长臂,狂怒之下,脸色铁青,双臂直上直下,
猛攻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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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虽万千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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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运功良久,忽听得西北角上高处传来阁阁两声轻响,知有武林中人在屋顶行走,跟
着东南角上也是这么两响。听到西北角上的响声时,乔峰尚不以为意,但如此两下凑合,多
半是冲着自己而来。他低声向阿朱道:“我出去一会,即刻就回来,你别怕。”阿朱点了点
头。乔峰也不吹灭烛火,房门本是半掩,他侧身挨了出去,绕到后院窗外,贴墙而立。
只听得客店靠东一间上房中有人说道:“是向八爷么?请下来吧。”西北角上那人笑
道:“关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内那人道:“好极,好极!一块儿请进。”屋顶两人先后跃
下,走进了房中。
乔峰心道:“关西祁老六人称‘快刀祁六’,是关西闻名的好汉。那向八爷想必是湘东
的向望海,听说此人仗义疏财,武功了得。这两人不是奸险之辈,跟我素无纠葛,决不是冲
着我来,倒是瞎疑心了。房中那人说话有些耳熟,却是谁人?”
只听向望海道:“‘阎王敌’薛神医突然大撒英雄帖,遍激江湖同道,势头又是这般紧
迫,说甚么‘英豪见帖,便请驾临’。鲍大哥,你可知为了何事?”
乔峰听到“阎王敌薛神医”六个字,登时惊喜交集:“薛神医是在附近么?我只道他远
在甘州。若在近处,阿朱这小丫头可有救了。”
他早听说薛神医是当世医中第一圣手,只因“神医”两字太出名,连他本来的名字大家
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传说更加夸大,说他连死人也医得活,至于活人,不论受了多么重
的伤,生了多么重的病,他总有法子能治,因此阴曹地府的阎罗王也大为头痛,派了无常小
鬼去拘人,往往给薛神医从旁阻挠,拦路夺人。这薛神医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颇了得。他
爱和江湖上的朋友结交,给人治了病,往往向对方请教一两招武功。对方感他活命之恩,传
授时自然决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听得快刀祁六问道:“鲍老板,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买卖啊?”乔峰心道:“怪道房中
那人的声音听来耳熟,原来是‘没本钱’鲍千灵。此人劫富济穷,颇有侠名,当年我就任丐
帮帮主,他也曾参与典礼。”
他既知房中是向望海、祁六、鲍千灵三人,便不想听人隐私,寻思:“明日一早去拜房
鲍千灵,向他探问薛神医的落脚之地。”正要回房,忽听得鲍千灵叹了口气,说道:“唉,
这几天心境挺坏,提不起做买卖兴致,今天听到他杀父、杀母、杀师的恶行,更是气愤。”
说着伸掌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
乔峰听到“杀父、杀母、杀师”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他是在说我。”
向望海道:“乔峰这厮一向名头很大,假仁假义,倒给他骗了不少人,哪想得到竟会干
出这样滔天的罪行来。”鲍千灵道:“当年他出任丐帮帮主,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这人
过去的为人,我一向是十佩服的。听赵老三说他是契丹夷种,我还力斥其非,和赵老三为此
吵得面红耳赤,差些儿动手打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他隐瞒得一时,到
得后来,终于凶性大发。”祁六道:“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师是他的师父。”鲍
千灵道:“此事本来极为隐秘,连少林派中也极少人知。但乔峰既杀了他师父,少林派可也
瞒不住了。这姓乔的恶贼只道杀了他父母和师父,便能隐瞒他的出身来历,跟人家来个抵死
不认,没料到弄巧成拙,罪孽越来越大。”
乔峰站在门外,听到鲍千灵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寻思:“‘没本钱’鲍千灵跟我算得
上是有点交情的,此人决非信口雌黄之辈,连他都如此说,旁人自是更加说得不堪之极了。
唉,乔某遭此不白奇冤,又何必费神去求洗刷?从此隐姓埋名,十余年后,叫江湖上的朋友
都忘了有我这样一号人物,也就是了。”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却听得向望海道:“依兄弟猜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就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乔峰。这
位‘阎王敌’嫉恶如仇,又听说他跟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交情着实不浅。”鲍千灵
说道:“不错,我想江湖上近来除了乔峰行恶之外,也没别的什么大事。向兄、祁兄,来来
来,咱们干上几斤白酒,今夜来个抵足长谈。”
乔峰心想,他们就是说到明朝天亮,也不过是将我加油添酱的臭骂一夜而已,当下不愿
再听,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见他脸色惨白,神气极是难看,问道:“乔大爷,你遇上了敌人吗?”心下担忧,
但他受了内伤。乔峰摇了摇头。阿朱仍不放心,问道:“你没受伤,是不是?”
乔峰自踏入江湖以来,只有为友所敬、为敌所惧,哪有像这几日中如此受人轻贱卑视,
他听阿朱这般询问,不由得傲心登起,大声道:“没有。那些无知小人对我乔某造谣诬蔑,
倒是不难,要出手伤我,未必有这么容易。”突然之间,将心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说
道:“阿朱,明日我去给你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大夫治伤,你放心安睡吧。”
阿朱瞧着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觉眼前这人和慕容公子
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乔
峰粗犷慕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温文潇洒,像一只凤凰。
乔峰心意已决,更无挂虑,坐在椅上便睡着了。
阿朱见黯淡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过了一会,听得他发出轻轻劓声,脸上的肌肉忽然微微
扭动,咬着牙齿,方方的面颊两旁肌肉凸了出来。阿朱忽起怜悯之意,只觉得眼前这个粗壮
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实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乔峰以内力替阿朱接续真气,付了店帐,命店伴去雇了一辆骡车。他扶着阿
朱坐入车中,然后走到鲍千灵的房外,大声道:“鲍兄,小弟乔峰拜见。”
鲍千灵和向望海、祁六三人骂了乔峰半夜,倦极而眠,这时候还没起身,忽听得乔峰呼
叫,都是大吃一惊,齐从炕上跳了下来,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摸鞭的摸鞭。三人兵刃
一入手,登时呆了,只见自己兵刃上贴着一张小小白纸,写着“乔峰拜上”四个小字。三人
互望了几眼,心下骇然,知道昨晚睡梦之中,已给乔峰做下了手脚,他若要取三人性命,当
真易如反掌。其中鲍千灵更是惭愧,他外号叫做“没本钱”,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
壁,取人钱财,最是他的拿手本领,不料夜中着了乔峰的道儿,直到此刻方始知觉。
鲍千灵将软鞭缠还腰间,心知乔峰若有伤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当即抢到门口,说
道:“鲍千灵的项上人头,乔兄何时要取,随时来拿便是。鲍某专做没本钱生意,全副家当
蚀在乔兄手上,也没什么。阁下连父亲、母亲、师父都杀,对鲍某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
容情?”他一见到软鞭上的字条,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凶险无比,索性跟他强横
到底,真的无法逃生,也只好将一条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乔峰抱拳道:“当日山东青州府一别,忽忽数年,鲍兄风采如昔,可喜可贺。”鲍千灵
哈哈一笑,说道:“苟且偷生,直到如今,总算还没死。”乔峰道:“听说‘阎王敌’薛神
医大撒英雄帖,在下颇想前去见识见识,便与三位一同前往如何?”
鲍千灵大奇,心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为的就在对付你。你没的活得不耐烦了,竟
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闻丐帮乔帮主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若不是有恃无恐,决不
会去自投罗网,我可别上了他的当才好。”
乔峰见他迟疑不答,道:“乔某有事相求薛神医,还盼鲍兄引路。”
鲍千灵心想:“我正愁逃不脱他的毒手,将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围攻,他便有三头六
臂,终穷寡不敌众。只是跟他一路同行,实是九死一生。”虽然心下惴惴,总想还是将他领
到英雄会中去的为妙,便道:“这英雄大宴,便设在此去东北七十里的聚贤庄。乔兄肯去,
再好也没有了。鲍千灵有言在先,自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乔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鲍千
灵事先不加关照。”
乔峰淡淡一笑,道:“鲍兄好意,乔某心领。英雄宴既设在聚贤庄上,那么做主人的是
游氏双雄了?聚贤庄的所在,那也容易打听,三位便请先行,小弟过得一个时辰,慢慢再去
不迟,也好让大伙儿预备预备。”
鲍千灵回头向祁六和向望海两人瞧了一眼,两人缓缓点头。鲍千灵道:“既是如此,我
们三人在聚贤庄上恭候乔兄大驾。”
鲍、祁、向三人匆匆结了店帐,跨上坐骑,加鞭向聚贤庄进发。一路催马而行,时时回
头张望,只怕乔峰忽乘快马,自后赶到,幸好始终不见。鲍千灵固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祁
六和向望海也均是阅历富、见闻广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路上商量推测,始终捉摸不透乔峰
说要独闯英雄宴有何用意。
祁六忽道:“鲍大哥,你见到乔峰身旁的那辆大车没有,这中间只怕有什么古怪。”向
望海道:“难道车中埋伏有什么厉害人物?”鲍千灵道:“就算车中重重叠叠的挤满了人,
挤到七八个,那也塞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加上乔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过如大
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有什么作为?”
说话之间,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渐多,都是赶到聚贤庄去赴英雄宴的。这次英雄宴乃
临时所邀,但发的是无名贴,贴上不署宾客姓名,见者有份,只要是武林中人,一概欢迎。
接到请贴之人连夜快马转邀同道,一个转一个,一日一夜之间,贴子竟也已传得极远。只因
时间迫促,来到聚贤庄的,大都是少林寺左近方圆数百里内的人物。但河南是中州之地,除
了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讯息,尽皆来会,人数实着不少。
这次英雄宴由聚贤庄游氏双雄和“阎王敌”薛神医联名邀请。游氏双雄游骥、游驹家财
豪富,交游广阔,武功了得,名头响亮,但在武林中既无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算不上如何
德高望重,原本请不到这许多英雄豪杰。那薛神医却是人人都要竭去与他结交的。武学之士
尽管大都自负了得,却很少有人自信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真的自以为当世武功第一,
也难保不生病受伤。如能交上了薛神医这位朋友,自己就是多了一条性命,只要不是当场毙
命,薛神医肯伸手医治,那便是死里逃生了。因此游氏双雄请客,收到贴子的不过是自觉脸
上有光,这薛神医的贴子,却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人人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
后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便不能袖手不理,而在刀头上讨生活之人,谁又保得定没有两短
三长?请贴上署名是“薛慕华、游骥、游驹”三个名字,其后附了一行小字:“游骥、游驹
附白:薛慕华先生人称‘薛神医’。”若不是有这行小字,收到贴子的多半还不知薛慕华是
何方高人,来到聚贤庄的只怕连三成也没有了。
鲍千灵、祁六、向望海三人到得庄上,游老二游驹亲自迎了出来。进得大厅,只见厅上
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鲍千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一进厅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多半
说:“鲍老板,发财啊!”“老鲍,这几天生意不坏啊。”鲍千灵连连拱手,和各诸英雄招
呼。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着实不少,一个不
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冖,说不定无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
患,甚至酿成杀身之祸,那也不是奇事。
游驹引着他走到东首主位之前。薛神医站起身来,说道:“鲍兄、祁兄、向兄三位大驾
光降,当真是往老朽脸上贴金,感激之至。”鲍千灵连忙答礼,说道:“薛老爷子见招,鲍
千灵便是病得动弹不得,也要叫人抬了来。”游老大游骥笑道:“你当真病得动弹不得,更
要叫人抬了来见薛老爷子啦!”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游驹道:“三位路上辛苦,请到
后厅去用些点心。”
鲍千灵道:“点心慢慢吃不迟,在下有一事请问。薛老爷子和两位游爷这次所请的宾客
之中,有没乔峰在内?”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听到“乔峰”两字,均微微变色。游骥说道:“我们这次发的是无名
贴,见者统请。鲍兄提起乔峰,是何意思?鲍兄与乔峰那厮颇有交情,是也不是?”
鲍千灵道:“乔峰那厮说要到聚贤庄来,参与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时群相耸动。大厅上众人本来各自在高谈阔论,喧哗嘈杂,突然之间,
大家都静了下来。站得远的人本来听不到鲍千灵的话,但忽然发觉谁都不说话了,自己说了
一半的话也就戛然而止。霎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后厅的闹酒声、走廊上的谈笑声,却
远远传了过来。
薛神医问道:“鲍兄如何得知乔峰那厮要来?”
鲍千灵道:“是在下与祁兄、向兄亲耳听到的。说来惭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个大
斛斗。”向望海向他连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丑事。但鲍千灵知道薛神医和游氏双雄
固然精干,而英雄会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隐瞒,定会惹人猜疑。这一件事非同小
可,自己已被卷入了旋涡之中,一个应付不得当,立时身败名裂。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软鞭。
那张写着“乔峰拜上”四字的小纸条仍贴在鞭上。他将软鞭双手递给薛神医,说道:“乔峰
命在下三人传话,说道今日要到聚贤庄来。”跟着便将如何见到乔峰,他有何言语等情,一
字不漏、丝毫不易的说了一遍。向望海连连跺脚,满脸羞得通红。
鲍千灵泰然自若的将经过情形说完,最后说道:“乔峰这厮乃契丹狗种,就算他大仁大
义,咱们也当将他除了,何况他恶性已显,为祸日烈。倘若他远走高飞,倒是不易追捕。也
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来自投罗网。”
游驹沉吟道:“素闻乔峰智勇双全,其才颇足以济恶,倒也不是个莽撞匹夫,难道他真
敢到这英雄大宴中来?”
鲍千灵道:“只怕他另有奸谋,却不可不妨。人多计长,咱们大伙儿来合计合计。”
说话之间,外面又来了不少英雄豪杰,有“铁面判官”单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谭公、谭
婆夫妇和赵钱孙一干人。过不多时,少林派的玄难、玄寂两位高僧也到了,薛神医和游氏兄
弟一一欢迎款接。说起乔峰的为恶,人人均大为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进来禀报:“丐帮徐长老率同传功、执法二长老,以及宋奚陈吴四长老
齐来拜庄。”
众人都是一凛。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帮大举前来,果然
为乔峰声援来了。”单正道:“乔峰已然破门出帮,不再是丐帮的帮主,我亲眼见到他们已
反脸成仇。”向望海道:“敌旧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尽忘。”游骥道:“丐帮众位长老都
是铁铮铮的妇男儿,岂能不分是非,袒护仇人?倘若仍然相助乔峰,那不是成了汉奸卖国贼
么””众人点头称是,都道:“一个人就算再不成器,也决计不愿做汉奸卖国贼。”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迎出庄去。只见丐帮来者不过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宽了,均想:
“莫说这些叫化头儿不会袒护乔峰,就算此来不怀好意,这十二三人又成得什么气候?”群
雄与徐长地第等略行寒暄,便迎进大厅,只见丐帮诸人都脸有忧色,显是担着极重的心事。
各人分宾主坐下。徐长老开言道:“薛兄,游家两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雄在此,可
是为了武林中新出的这个祸胎乔峰么?”
群雄听他称乔峰为“武林中新出的祸胎”,大家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吁了口气。游
骥道:“正是为此。徐长老和贵帮诸位长老一齐驾临,确是武林大幸。咱们扑杀这番狗,务
须得到贵帮诸长老点头,否则要是惹起什么误会,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长老长叹一声,说道:“此人丧心病狂,行止乖张。本来嘛,他曾为敝帮立过不少大
功,便在最近,咱们误中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总当以大节
为重,一些了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脑后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敝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
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废公义。常言道大义灭亲,何况他眼下早已不是本帮的什么亲人。”
他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采。
游骥接着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诸长老听了都不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
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倘若当真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想乔峰那厮乃是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这里空等,他却溜了个不知去
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吴长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峰
是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向望海给他骂得满脸通红,怒道:“你要为
乔峰出头,是不是?向某第一个就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吴长老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心下郁闷之极,满肚子怨气怒
火,正不知向谁发作才好,这向望海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纵
入大厅前的庭院,大声道:“乔峰是契丹狗种,还是堂堂汉人,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
契丹胡虏,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拚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这臭王八蛋。你
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啰里啰唆,脱你奶奶的金蝉臭壳!滚过来,老子来教训教训你。”
向望海脸色早已铁青,刷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看到刀锋,登时想起“乔峰拜
上”那张字条来,不禁一怔。
游骥说道:“两位都是游某的贤客,冲着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气。”徐长老也道:
“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顾全本帮的声名。”
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位人物,声名果然好得很啊,
真要好好顾全一下才是啊!”
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出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
什么好汉了?”“是哪一个混帐王八蛋?”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说话的是谁。丐帮群豪给人这么冷言冷
语的讥刺了两句,都是十分恼怒,但找不到认头之人,却也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第一
大帮,但帮中群豪都是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上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连
人家祖宗十八代也骂到了。
薛神医眉头一皱,说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群丐渐渐静了下来。
人丛中忽又发出那冷冷的声音:“很好,很好,乔峰派了这许多厉害家伙来卧底,待会
定有一场好戏瞧了。”
吴长老等一听,更加恼怒,只听得刷刷之声不绝,刀光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
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刀,一片喝骂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医
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厅上喧哗。
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充满惊骇和诧异的神色。游骥在薛神医
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
游驹也登时变色。这般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嘈杂
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
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点头,又向玄难、玄寂二僧望了一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
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众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可将乔峰乱刀分尸,
但此人威名实在太大,孤身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阴谋。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动,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
前,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无礼已极。
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执鞭子,坐在车夫位上。骡车帷
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是什么。群豪不约而同的都瞧着那赶车大汉。
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
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跃下车来,抱拳说道:“闻道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摆
设英雄大宴,乔峰不齿于中原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得
冒昧,还望恕罪。”说着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乔峰越礼貌周到,众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阴谋诡计。游驹左手一摆,他门下四名弟子
悄悄两从旁溜了出去,察看庄子前后有何异状。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兄有什么事要
在下效劳?”
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说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
累得这小姑娘中了别人的掌力,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
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
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着什么古怪,有的猜是毒药炸药,有的猜
是毒蛇猛兽,更有的猜想是薛神医的父母妻儿,给乔峰捉了来作为人质,却没一个料得到车
中出来的,竟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且是来求薛神医治伤,无不大为诧异。
只见这少女身穿淡黄衫子,颧骨高耸,着实难看。原来阿朱想起姑苏慕容氏在江湖上怨
家太多,那薛神医倘若得知自己的来历,说不定不肯医治,因此在许家集镇上买了衣衫,在
大车之中改了容貌,但医生要搭脉看伤,要装成男子或老年婆婆,却是不成。
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
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神人共
愤的凶徒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薛神医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见她容貌颇丑,何况年纪幼小,乔峰决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
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
父都上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难道是他的女儿?可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
子。”他精于医道,于各人的体质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阿朱两人,一个
壮健粗犷,一个纤小瘦弱,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无骨肉送连。他微一沉吟,问道:
“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何瓜葛?”
乔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
问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
原来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这位姑娘并无深交?”乔峰道:“她是我一
位朋友的丫环。”薛神医道:“阁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推
爱?”乔峰摇头:“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
有此事,他定是借此为由,要行使什么诡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他
作下了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自重身份,多半不会公然撒谎骗人。
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弱,体内却真气鼓荡,两者极不
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知其理,向乔峰道:“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
药,又得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大金刚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听,又都群想耸动。谭公、谭婆面面相觑,心道:“她怎么会敷上我们的治伤灵
药?”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师兄几时以大金刚掌力打过这个小姑娘?倘
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大金刚拳力,哪里还能活命?”玄难道:“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
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内,这大金刚掌力决非出于我师兄之手。”
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
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
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金刚掌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憾,早知少
林派往往要隔上百余年,才有一个特出的奇才能练成这门掌法。只是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
高僧详记在武经之中,有时全寺数百僧众竟无一人练成,却也不致失传。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金刚掌?”但话到口边,便又忍住,这句话若问了出口,那
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这可是大大的不敬,转头向乔峰道:“昨晚你潜入少林寺,
害死我玄苦师兄,曾挡过我方丈师兄的一掌大金刚掌。我方丈师兄那一掌,若是打在这小姑
娘身上,她怎么还能活命?”乔峰摇头道:“玄苦大师是我恩师,我对他大恩未报,宁可自
己性命不在,也决不能以一指加于恩师。”玄寂怒道:“你还想抵赖?那么你掳去那少林僧
呢?这件事难道也不是你干的?”
乔峰心想:“我掳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你眼前。”说道:“大师硬员
玄寂和玄难对望一眼,张口结舌,都说不出话来。昨晚玄慈;玄难;玄寂三大高僧合击
知乔峰,被他脱身而去,明明见他还擒去了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后查点全寺僧众,竟一个也
没缺少,此事之古怪,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神医插口道:“乔兄孤身一人,昨晚进少林,出少林,自身毫发不伤,居然还掳去一
位少林高僧,这可奇了。这中间定有古怪,你说话大是不尽不实。”
乔峰道:“玄苦大师非我所害,我昨晚也决计没从少林寺中掳去一位少林高僧。你们有
许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许多事不明白。”
玄难道:“不管怎样,这小姑娘总不是我方丈师兄所伤。想我方丈师兄乃有道高僧,一
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师兄也决
计不会和她一般见识。”
乔峰心念一动:“这两个和尚坚决不认阿朱为玄慈方丈所伤,那再好没有。否则的话,
薛神医碍于少林派的面子,无论如何是不肯医治的。”当下顺水推舟,便道:“是啊,玄慈
方丈慈悲为怀,决不能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
骗,胡乱出手伤人。”
玄慈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均想:“乔峰这厮虽然奸恶,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阿朱心中在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僧人,招摇
撞骗,胡乱出手伤人。不过所冒允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止清和尚。”可是玄寂、玄难和薛
神医等,又哪里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
旁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了。此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掌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
才不臻当场毙命。此人掌力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齐驱。”
乔峰心下钦佩:“玄慈方丈这一掌确是我用铜镜挡过了,消去了大半掌力。这位薛神医
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一下阿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不错,看来他定
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刚掌掌力
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着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医回答,问阿朱道:“出手伤你的是谁?你是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在
何处?”他顾念少林派声名,又想世上居然有人会使大金刚掌,急欲问个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极为顽皮,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句话都讲究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
乃是家常便饭,心念一转:“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来,吓吓他们。”便道:
“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很是潇洒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我和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
里谈论薛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别说举世无双,甚且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
怕天下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没一个不爱听恭维的言语。薛神医生平不知听到过多少和我颂赞誉,但这些言语出
之于一个韶龄少女之口,却还是第一次,何况她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他听了忍不住拈须
微笑。乔峰却眉头微皱,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儿信口开河。”
阿朱续道:“那时候我说:‘世上既有了这位薛神医,大伙儿也不用学什么武功啦?’
乔大爷问道:‘为什么?’我说:‘打死了的人,薛神医都能救得活来,那么练拳、学剑还
有什么用?你杀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这可不是白累么?’”
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虽在重伤之余,又学了青城派这些人的四川口音,但一番话说
来犹如珠落玉盘,动听之极。众人都是一乐,有的更加笑出声来。
阿朱却一笑也不笑,继续说道:“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听我二人说话,忽然冷笑道:
‘天下掌力,大都轻飘飘的没有真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我这一掌,瞧他也治
得好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向我一掌凌空击来。我见他和我隔着数丈远,只道他是随口
说笑,也不以为意。乔大爷却大吃一惊……”
玄寂问道:“他就伸手挡架么?”
阿朱摇头道:“不是!乔大爷倘若伸手挡架,那个青年公子就伤不到我了。乔大爷离我
甚远,来不及相救,急忙提起一张椅子从横里掷来。他的劲力也真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喀
喇喇一声响,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击碎。那位公子说的满口是软绵绵的苏州
话,哪知手上的功夫却一点也不软绵绵了。我登时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是飞进了云端里
一样,半分力气也无,只听得那公子说道:‘你去叫薛神医多翻翻医书,先练上一练,日后
替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不会手足无措了。”
玄难皱眉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他好像是说,将来要用这大金刚掌来打伤玄慈大师。”
群雄“哦”的一声,好几人同时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有几人道:“果然
是姑苏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这三字,意思说他们事先早已料到了。谁也不知阿朱为
了少林派冤枉慕容公子,他迟早与少林寺会有一番纠葛,是以胡吹一番,先行吓对方一吓,
扬扬慕容公子的威风。
游驹忽道:“乔兄适才说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摇撞骗,打伤了这姑娘。这位姑娘
却又说打伤她的是个青年公子。到底是谁的话对?”
阿朱忙道:“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见两个和尚自称是少林僧人,却去
偷了人家一条黑狗,宰来吃了。”她自知谎话中露出破绽,便东拉西扯,换了话题。
薛神医也知她的话不尽不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给她治伤,向玄寂、玄难瞧瞧,
向游骥、游驹望望,又向乔峰和阿朱看看。
乔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乔峰日后不敢忘了大德。”薛神医嘿嘿冷笑,
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日你还想能活着走出这聚贤庄么?”乔峰道:“是活着出
去也好,死着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这位姑娘的伤势,总得请你医治才是。”薛神
医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替她治伤?”乔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先生在武
林中广行功德,眼看这位姑娘无辜丧命,想必能打地劝先生的恻隐之心。”
薛神医道:“不论是谁带这姑娘来,我都给她医治。哼,单单是你带来,我便不治。”
乔峰脸上变色,森然道:“众位今日群集聚贤庄,为的是商议对付乔某,姓乔的岂有不
知?”阿朱插嘴道:“啊哟,乔大爷,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为了我而到这里来冒险啦。”乔
峰道:“我想众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杀之而甘心的只乔某一人,跟这个小姑娘丝
毫无涉。薛先生竟将痛恨乔某之意,牵连到阮姑娘身上,岂非大大的不该?”
薛神医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道:“给不给人治病救命,全凭我自己的喜怒
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乔峰,你罪大恶极,我们正在商议围捕,要将你乱刀分尸,祭
你的父母、师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便自行了断吧!”
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摆,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
说不尽各种各样的长刀短剑,双斧单鞭。跟着又听得高处呐喊声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
少人来,也都手执兵刃,把守着各处要津。
乔峰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与人对敌,己方总也是人多势众,从不
如这一次孤身陷入重围,还携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围,半点计较也无,心中
实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乔大爷,你快自行逃走,不用管我!他
们跟克无怨无仇,不会害我的。”
乔峰心念一动:“不错,这些人都是行侠仗义之辈,决不会无故加害于她。我还是及早
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但随即又想;“大丈夫救人当救彻。薛神医尚未答允治伤,不知她
死活如何,我乔峰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
纵目四顾,一瞥间便见到不少武学高手,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识,俱是身怀绝艺之辈。
他一见之下,登是激发了雄心豪气,心道:“乔峰便是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
得什么?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哈哈一笑,说道:“你们都说我是契丹人,要除我
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还是汉人,乔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丛中忽有一个细声细气的人说道:“是啊,你是杂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种。”这
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讥刺丐帮的,只是他挤在人丛之中,说一两句话便即住口,谁也不知到底
是谁,群雄几次向声音发出处注目查察,始终没见到是谁口唇在动。若说那人身材特别矮
小,这群人中也无特异矮小之人。
乔峰听了这几句话,凝目瞧了半响,点了头,不加理会,向薛神医续道:“倘若我是汉
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岂能善罢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第
一个便要杀你,免得我伤一个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好汉。是也不是?”薛神医道:
“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杀我的了。”乔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一命还一
命,乔某永远不动你一根汗毛便是。”薛神医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
人求恳,从不受人胁迫。”乔峰道:“一命还一命,甚是公平,也说不了是什么胁迫。”
人丛中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
酱,还说什么饶人性命?你……”
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呜,
心跳加剧。
人丛中一和要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这人身穿青袍,脸
色灰败,群雄都不认得他是谁。
谭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谭青。是了,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
丐帮群豪听得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齐声喝骂,心中却也均
栗栗危惧。原来那日西夏赫连铁树将军、以及一品堂众高手中了自己“悲稣清风”之毒,尽
数为丐帮所擒。不久段延庆赶到,丐帮群豪无一是他敌手。段延庆以奇臭解药解除一品堂众
高手所中毒质,群起反戈而击,丐帮反而吃了大亏。群丐对段延庆又恼且惧,均觉丐帮中既
没了乔峰,此后再遇上这“天下第一大恶人”,终究仍是难以抗拒。
只见追魂杖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楚已极,双手不住乱抓胸口,从他身上发出
话声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何故破我法术?”说话仍是细声细气,只是断断
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般,口唇却丝毫不动。各人见了,尽皆骇然。大厅上只有寥寥数
人,才知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得对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
若遇上了功力比便更深的对手,施术不灵,却会反受其害。
薛神医怒道:“你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我这英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
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将进来?”
忽听得远处高墙上有人说道:“什么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会!”他说第一个字相隔
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会”字之时,人随声到,从高墙上飘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动却是快
极。屋顶上不少人发拳出剑阻挡,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闪身抢过。大厅上不少人认得,此人
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云中鹤飘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厅,抓起谭青,疾向薛神医冲来。厅上众人都怕
他伤害薛神医,登时有七八人抢上相护。哪知道云中鹤早已算定,使的是以进为退、声东西
击之计,见众人奔上,早已闪身后退,上了高墙。
这英雄会中好手着实不少,真实功夫胜得过云中鹤的,没有五六十人,也有三四十人,
只是被他占了先机,谁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轻功高极,一上了墙头,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
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顶驻守之人也纷纷呼喝,过来拦阻,但眼看均
已不及。
乔峰喝道:“留下罢!”挥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无形的兵刃,击在云中
鹤背心。
云中鹤闷哼一声,重重摔将下来,口中鲜血狂喷,有如泉涌。那谭青却仍是直立,只不
过忽而踉跄向东,忽蹒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来,十分滑稽。大厅上却谁也没
笑,只觉眼前情景可怖之极,生平从所未睹。
薛神医知道云中鹤受伤虽重,尚有可救,谭青心魂俱失,天下已无灵丹妙药能救他性命
了。他想乔峰只轻描淡写的一声断喝,一掌虚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
谁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
适才谭青出言侮辱丐帮,丐帮群豪尽皆十分气恼,不是找不到认领之人,气了也只是白
饶,这时眼见乔峰一到,立时便将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长老、吴长老等直性汉子几乎便
要出声喝采,只因想到乔峰是契丹大仇,这才强行忍住。每人心底却都不免隐隐觉得:“只
要他做咱们帮主,丐帮仍是无往不利,否则的话,唉,竟似步步荆棘,丐帮再也无复昔日的
威风了。”
只见云中鹤缓缓挣扎着站起,蹒跚着出门,走几步,吐一口血。群雄见他伤重,谁也不
再难为他,均想:“此人骂我们是‘狗熊之会’,谁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乔峰出手,给大
伙儿出了这口恶气。”
乔峰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见不少故人,此后是敌非友,心下不胜伤感,
想跟你讨几碗酒喝。”
众人听他要喝酒,都是大为惊奇。游驹心道:“且瞧他玩什么伎俩。”当即吩咐庄客取
酒。聚贤庄今日开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备得极为丰足,片刻之间,庄客便取了酒壶、酒杯出
来。
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两名庄客取出几只大碗,一坛新开封的
白酒,放在乔峰面前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满了酒。乔峰道:“都斟满了!”两名庄客依言
将几只大碗都斟满了。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
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
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众人一听,都是一凛,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势必中他暗
算。他这劈空神拳击将出来,如何能够抵挡?”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她双手捧起
酒碗,森然说道:“先夫命丧你手,我跟你还有什么故旧之情?”将酒碗放到唇边,喝了一
口,说道:“量浅不能喝尽,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说着将碗中酒水都泼在地下。
乔峰举目向她直视,只见她眉目清秀,相貌颇美,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闪烁不定,
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颜,没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这么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他默然
无语的举起大碗,一饮而尽,向身旁庄客挥了挥手,命他斟满。
马夫人退后,徐长老跟着过来,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碗酒,乔峰跟他对饮一碗。传功长
老过来喝后,跟着执法长老白世镜过来。他举起酒碗正要喝酒,乔峰道:“且慢!”白世镜
道:“乔兄有何吩咐?”他对乔峰素来恭谨,此时语气竟也不异昔日,只不过不称“帮主”
而已。
乔峰叹道:“咱们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后成了冤家对头。”白世镜眼中泪珠滚动,
说道:“乔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闻,当时便杀了我头,也不能信,岂知……岂知果然如
此。若非为了家国大仇,白世镜宁愿一死,也不敢与乔兄为敌。”乔峰点头道:“此节我所
深知。待会化友为敌,不免恶斗一场。乔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镜道:“但教和国家大义无
涉,白某自当遵命。”乔峰微微一笑,指着阿朱道:“丐帮众位兄弟,若念乔某昔日也曾稍
有微劳,请照护这个姑娘平安周全。”
众人一听,都知他这几句话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众友人一一干杯,跟着便是大
战一场,在中原众高手环攻之下,纵然给他杀得十个八个,最后总是难逃一死。群豪虽然恨
他是胡虏鞑子,多行不义,却也不禁为他的慷慨侠烈之气所动。
白世镜素来和乔峰交情极深,听他这几句话,等如是临终遗言,便道:“乔兄放心,白
世镜定当救恳薛神医赐予医治。这位阮姑娘若有三长两短,白世镜自刎以谢乔兄便了。”这
几句说得很是明白,薛神医是否肯医,他自然没有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乔峰道:“如此兄弟多谢了。”白世镜道:“待会交手,乔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然
死在乔兄手底,丐帮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说着举起大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乔峰也
将一碗酒喝干了。
其次是丐帮宋长地第、奚长老等过来和他对饮。丐帮的旧人饮酒绝交已毕,其余帮会门
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他对饮。
众人越看越是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酒早已喝干,庄客又去抬了一坛
出来,乔峰却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无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喝将下
去,醉也将他醉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
殊不知乔峰却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连日来多遭冤屈,郁闷难伸,这时将一
切都抛开了,索性尽情一醉,大斗一场。
他喝到五十余碗时,鲍千灵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过了,向望海走上前来,端起酒碗,
说道:“姓乔的,我来跟你喝一碗!”言语之中,颇为无礼。
乔峰酒意上涌,斜眼瞧着他,说道:“乔某和天下英雄喝这绝交酒,乃是将往日恩义一
笔勾销之意。凭你也配和我喝这绝交酒?你跟我有什么交情?”说到这里,更不让他答话,
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胸口,手臂振处,将他从厅门中摔将出去,砰的一声,向望海
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时便晕了过去。
这么一来,大厅上登时大乱。
乔峰跃入院子,大声喝道:“哪一个先来决一死战!”群雄见人了神威凛凛,一时无人
胆敢上前。乔峰喝道:“你们不动手,我先动手了!”手掌扬处,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了
劈空拳倒地。他随势冲入大厅,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游骥叫道:“大伙儿靠着墙壁,莫要乱斗!”大厅上聚集着三百余人,倘若一拥而上,
乔峰逄功再高,也决计无法抗御,只是大家挤在一团,真能挨到乔峰身边的,不过五六人而
已,刀枪剑戟四下舞动,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游骥这么一叫,大厅中心登时让
了一片空位出来。
乔峰叫道:“我来领教领教聚贤庄游氏双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只大酒坛迎面向游
骥飞了过去。游骥双掌一封,待要运掌力拍开酒坛,不料乔峰跟着右掌击出,嘭的一声响,
一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块碎片。碎瓦片极为峰利,在乔峰凌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
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骥脸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只听得喝
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团。
忽听得厅角中一个少年的声音惊叫:“爹爹,爹爹!”游骥知是自己的独子游坦之,百
忙中斜眼瞧去,见他左颊上鲜血淋漓,显是也为瓦片所伤,喝道:“快进去!你在这里干什
么?”游坦之道:“是!”缩入了厅柱之后,却仍探出头来张望。
乔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坛又凌空飞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间背后一记柔和的
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显然蕴有浑厚内力。乔峰知是一位高手所发,不敢怠
慢,回掌招架。两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乔峰向那人瞧去,只见他形貌猜琐,正是那
个自称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无名氏“赵钱孙”,心道:“此人内力了得,倒是不可
轻视!”吸一口气,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赵钱孙知道单凭一掌接他不住,双掌齐出,意欲挡他一掌。身旁一个女子喝道:“不要
命么?”将他往斜里一拉,避开了乔峰正面这一击。但乔峰的掌力还是汹涌而前的冲出,赵
钱孙身后的三人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的三响,三人都飞了起来,重重撞在墙壁之上,只
震得墙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将下来。
赵钱孙回头一看,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
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侧夹击。”赵钱孙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老
者向乔峰跃了过去,却是谭公。
谭公身裁矮小,武功却着实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
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力
大了三倍。乔峰叫道:“好一个‘长江三叠浪’!”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
人都向两旁退去。便在此时,赵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着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
等纷纷加入战团。
传功长老叫道:“乔兄弟,契丹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
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么还称兄道弟?看招!”左脚向他踢出。他话虽如此说,
对丐帮群豪总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
脚踢出,忽尔中途转向,快刀祁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乃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飞起。他手中单刀本是运劲
向乔峰头上砍去,身子高飞,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在大厅的横梁之上,深入尺
许,竟将人了刃锋牢牢咬住。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临大敌,哪肯放手?
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这么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这情状本是极为古怪诡奇,但大厅
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谁有这等闲情逸致来笑上一笑?
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
之险。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鼓荡,酒意更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逼得众高手无法
近身。
薛神医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是第一流人物。他于医道一门,原有过人的天才,几乎
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师父更是一位武学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医和
七个师兄弟同时被师父开革出门。他不肯另投明师,于是别出心裁,以治病与人交换武功,
东学一招,西学一武,武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但坏也就坏在这个“博”字上,这
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家的。
他医术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处,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
恭维几句,为了讨好他,往往言过其实,谁也不跟他当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天下
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博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实是生平做
梦也想象不到,不由得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前动手
了。
他靠墙而立,心中惧意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终究说不过去,一斜眼间,
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是玄难。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适我有一句
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
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着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他说了两遍,这才一怔,问
道:“什么话失礼了?”
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少林,毫发不伤,还掳去了一
位少林高僧,这句奇了!’”玄难道:“那便如何?”薛神医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
实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进出少林,伤人掳人,来去自如,原是极难拦阻。”
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耳中,却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
“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缓步而前,大袖飘动,
袖底呼呼的拳力向乔峰发出。他这门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
袖拂起,拳劲却在袖底发出。少林高僧自来以参禅学佛为本,练武习拳为末,嗔怒已然犯
戒,何况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数百年来以武学为天下之宗,又岂能不动拳脚,这路“袖里乾
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观得多。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来路,攻他个
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
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径以袖力伤人。
乔峰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大
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
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
下翻飞。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当即转眼向他
身上看去,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原来两人内力
冲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碎。
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袖里自然也就没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
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绝技,今日丢的脸实太大,双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众人尽皆识得,那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
杆棒,打下了大宋锦绣江山。自来帝皇,从无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长拳”和
“太祖棒”,当时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这时群雄眼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一路众所周知的拳法,谁都为之
一怔,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
样的一招‘千里横行’,在他手底竟有这么强大的威力。”群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
的怪相再也不觉古怪。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
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团团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和他决战。
乔峰眼见旁人退开,蓦地心念一动,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也正是“太祖
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工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
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青露无遗。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
武功不是甚高,见识也必广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
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这满堂大采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这声喝采,是赞誉各人欲杀之而甘心的胡虏
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采声已然出口,再也缩不回来,眼见乔峰第二
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极妙极,比之他第一招,实难分辨到底哪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
有不少人大声喝采。只是有些人憬然惊觉,自知收敛,采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
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
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只是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领悟到他武功
中的精妙绝伦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
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着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
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
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愉好克制的拳法,玄难
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后发先至”四字,尤其是对敌玄难这等大高手,
众人若非今日亲眼得见,以往连想也从未想到过。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
乔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说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
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太祖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
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
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
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
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着极轻微的嗤嗤声响,侧身避过,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
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
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
雄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
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
谁都心中一动。
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见识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
何以对契丹人却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竺
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是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并非只要是胡人,就须一概该
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时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
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道理,而一般有识之士,虽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
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玄难、玄寂以二敌一,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玄难见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
制,缚手缚脚,半点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来夹攻,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罗汉
拳”。
乔峰冷笑道:“你这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
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
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
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传的拳法。
忽听得直镥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大
伙儿上啊!”他口中叫嚷,跟着就冲了上去。跟着谭公、谭婆,丐帮徐长老、陈长老、铁面
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却并不混
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相似。
乔峰挥拳拆格,朗声说道:“你们说我是契丹人,那么乔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
我的父母了。莫说这两位老人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加
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派倘若承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
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
玄寂哼了一声,说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
乔峰说道:“若能自圆其说,那就不是强辞夺理了。你们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
‘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头上。常言道得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杀
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强辞夺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
来,手上却丝毫不停,拳打单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未见其貌的青衣大汉、掌击不知姓名
的白须老者,说话之间,连续打倒了四人。他知道这些人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留有
余地,被他击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至于丐帮兄弟,却碰也不碰,徐长
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闪身避开。
但参与这英雄大会的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又
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还是及早抽身退走的为
是。”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
赵钱孙倒在地下,动弹不得,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
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想要逃走!”
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破口辱骂,不禁怒火不可抑制,
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
玄难和玄寂齐呼:“不好!”两人各出右掌,要同时接了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
命。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
力,后背被乔峰的劈空掌击中,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
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委顿在地。
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颇出意料之外。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他
悬身半空,时刻已然不短,这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钢刀终于松了出来。他身子下堕,
说也不巧,正好跃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块大铁板的巨力前后挤将拢来,
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
玄难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孽!”乔峰大怒,道:“此人
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
罪过,罪过。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
乔峰怒道:“好,一切都逄在我的帐上,却又如何?”恶斗之下,蛮性发作,陡然间犹
似变成了一头猛兽,右手一拿,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左手夺下他单刀,
右手将他身子一放,跟着拍落,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
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乔峰杀人之后,更是出手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
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
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更无余暇分辨对手面目,红了眼睛,逢人便
杀。奚长老竟也死于他的刀下。
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亲手杀过人,在武林中得享大名,毕竟不能单凭交游和
吹嘘。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这般惊心动魄的恶斗,却
实是生平从所未见。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疯虎、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狂冲猛
击。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胆怯怕死
之人,然眼见敌人势若颠狂而武功又无人能挡,大厅中血肉横飞,人头乱滚,满耳只闻临死
时的惨叫之声,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
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游氏双雄眼见情势不利,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一持单刀,两人唿哨一声,圆
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过去。
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恶斗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式,却仍是凝神注视,心意丝毫
不乱,这才保得身上无伤。他见游氏兄弟来势凌厉,当下呼呼两刀,将身旁两人砍倒,制其
机先,抢着向游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
来,他一瞥之下,但见单刀的刃口郑起,已然不能用了。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练精钢打造而
成,经是宝剑亦不能伤,保况乔峰手中所持,中是人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
游骥圆盾挡开敌刃,右手短枪如毒蛇出洞,疾从盾底穿出,刺向乔峰小腹。便在这时,
寒光一闪,游驹手中的圆盾却向乔峰腰间划来。
乔峰一瞥之间,见圆盾边缘极是锋锐,却是开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教
他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端的厉害无比,当即喝道:“好家为!”抛去手中单刀,左
手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骥圆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
盾的正中。
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无俦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
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呛啷啷落地。两人右手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都是鲜血。
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盾,盘旋飞舞。这两块钢盾当
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五人死在钢盾之下。
游氏兄弟脸如土色,神气灰败。游骥叫道:“兄弟,师父说道:‘盾在人在,盾亡人
亡’。”游驹道:“哥哥,今日遭此奇耻大辱,咱从前儿俩更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两人
一点头,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枪,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
群雄齐叫:“啊哟!”可是在乔峰圆盾的急舞之下,有谁敢抢近他身子五尺之内?又有
谁能抢近身子五尺之内?
乔峰一呆,没想到身为聚贤庄主人的游氏兄弟竟会自刎。他背一惊,酒性退了大半,心
中颇起悔意,说道:“游家兄弟,保苦如此?这两块盾牌,我还了你们就是!”持着那两块
钢盾,放到游氏双雄尸体的足边。
他弯着腰尚未站直,忽听得一上少女的声音惊呼:“小心!”
乔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过。若不是阿朱这一声呼叫,虽
然未必便能给这一剑刺中,但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袭的乃是谭公,一击不
中,已然远避。
当乔峰和群雄大战之际,阿朱缩在厅角,体内元气渐渐消失,眼见众人围攻乔峰,想起
他明知凶险,仍护送自己前来求医,这番恩德,当真粉身难报,心中又感激,又焦急,见乔
峰归还钢盾,谭公自后偷袭,当下出声示警。
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从前不来杀你,你却出声帮人。”身形一晃,挥掌
便向阿朱头顶击落。
谭婆这一掌离阿朱头顶尚有半尺,乔峰已然给身赶上,一把抓谭婆后心,将她硬生生的
拉开,向旁掷出,喀喇一声,将一张花梨木太师椅撞得粉碎。阿朱虽逃过了谭婆掌出,却已
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渐渐软倒。乔峰大惊,心道:“她体内真气渐尽,在这当口,我哪有余
裕纵她接气?”
只听得薛神医冷冷的道:“这姑娘真气转眼便尽,你是否以内力替她接续?倘若她断了
这口气,可就神仙也难救活了。”
乔峰为难之极,知道薛神医所说确是实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续拿,环伺在旁的群
群雄立时白刃交加。这些人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则是眼睁睁的
瞧着她断气而死不成?
他干冒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若未得薛神医出手医治,便任由她真气衷竭而死,实在
太也可惜,可是这时候以内力续她真气,那便是用自己性命来换她性命。阿朱只不过是道上
邂逅相逢的一个小丫头,跟她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出力相救,还是寻常的侠义之行,但要以
自己性命去换她一命,可说不过去了,“她既非我的亲人,又不是有恩于我,须当报答。我
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已仁至义尽,对得她住。我立时便走,薛神医能不能救她,只好
瞧她的运气了。”
当下拾起地下两面圆盾,双手连续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
径向厅口冲出。
群雄虽然从多,但乔峰招数狠恶,而这对圆盾又实在太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
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
乔峰几步冲到厅口,右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惨然道:“先杀这丫头,
再报大仇!”正是铁面判官单正。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举刀向阿朱头顶劈落。
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左手圆盾脱手,盘旋飞出,去势凌厉之极。七八从此人齐声
叫道:“小心!”单伯山急忙举刀格挡,但乔峰这一掷的劲力何等刚猛,圆盾的边缘又锋锐
无比,喀喇一声,将单伯山连人带刀的铡为两截。圆盾余势不衰,擦的一声,又斩断了大厅
的一根柱子。屋顶瓦片泥沙纷纷跃落。
单正和他余下的三个儿子悲愤狂叫,但在乔峰的凛凛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攻击,连同
其余六七人,都是向阿朱扑去。
乔峰骂道:“好不要脸!”呼呼呼呼连出四掌,将一干人都震退了,抢上前去,左臂抱
起阿朱,以圆盾护住了她。
阿朱低声道:“乔大爷,我不成啦,你别理我,快……快自己去吧!”
乔峰眼见群雄不讲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这奄奄一息的弱女子,激发了高傲倔强之气,
大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右手翻出,夺出了一
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动固然不便,又少了一只手使用,局面
更是不利之极,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狂舞乱劈,只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被
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将那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撞在另一人身上,两人立时毙命。但便在
此时,乔峰右肩头中枪,跟着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剑。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喝
道:“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
但这时群雄打发了性,哪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而上。乔峰奋起神威,右手陡然
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将他身子高高举起。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退开
了几步。
玄寂要穴被抓,饶是有一身高强武功,登时全身酸麻,半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
离圆盾刃口不过尺许,乔峰只要左臂一挥,或是右臂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害了下来,不由
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
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
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当即
将玄寂放下地来,松开手指,朗声道:“你们动手吧!”
群雄面面上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动手。又有人想:“他连玄寂都
不愿伤,又怎会去害死他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但铁面判官单正的两子为他所杀,伤心愤激,大呼而前,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
乔峰自知重伤之余,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动。一霎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
头:“我到底是契丹还是汉人?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
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却枉自送了性命,岂非愚不可及,
为天下英雄所笑?”
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乔峰心中
悲愤难抑,陡然仰天大叫,声音直似猛兽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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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一怔,回头过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上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
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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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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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正听到乔峰这震耳欲聋的怒吼,脑中陡然一阵晕眩,脚下踉跄,站立不定。群雄也都
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单小山自旁抢上,挺刀刺出。
眼见刀尖离乔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浑无抵御之意,丐帮吴长老、白世镜等都闭上了眼
睛,不忍观看。
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窜下一个人来,势道奇急,正好碰在单小山的钢刀之上。
单小山抵不住这股大力,手臂下落。群雄齐声惊呼声中,半这中又扑下一上人来,却是头下
脚上,一般的势道奇急,砰的一声响,天灵对天灵盖,正好撞中了单小山的脑袋,两人同时
脑浆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扑下的两人,本是守在屋顶防备乔峰逃走的,却给人擒住了,当
作暗器般投了下来。厅中登时大乱,群雄惊呼叫嚷。蓦地里屋顶角上一条长绳甩下,劲道凶
猛,向着众人的脑袋横扫过来,群雄纷举兵刃挡格。那条长绳绳头陡转,往乔峰腰间一缠,
随即提起。
此时乔峰三处伤口血流如注,抱着阿朱的左手已无丝毫力气,一被长绳卷起,阿朱当即
滚在地下。众人量见长绳彼端是上黑衣大汉,站在屋顶,身形魁梧,脸蒙黑布,只露出了两
中眼睛。
那大汉左手将乔峰挟在肋下,长绳甩出,已卷住了大门外聚贤庄高高的旗杆。群雄大声
呼喊,霎时之间钢镖、袖箭、飞刀、铁锥、飞蝗石、甩手箭,各种各样暗器都向乔峰和那大
汉身上射去。那黑衣碜汉一拉长绳,悠悠飞起,往旗杆的旗斗中落去。腾腾、拍拍、擦擦,
响声不绝,数十年暗器都打在旗斗上。只见长绳从旗斗中甩出,绕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树,
那大汉挟着乔峰,从旗斗中荡出,顷刻间越过那株大树,已在离旗杆十科丈处落地。他跟着
又甩长绳,再绕远处大树,如此几个起落,已然走得无影无踪。
群雄骇然相顾,但听得马蹄声响,渐驰渐远,再也追不上了。
乔峰受伤虽重,神智未失,这大汉以长绳救他脱险,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自
是深感他救命之恩,又想:“这甩绳的准头膂力,我也能办到,但以长绳当作兵刃,同时挥
击数十人,这一招‘天女散花’的软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这般恰到好处。”
那黑衣大汉将他放上马背,两人一骑,径向北行。那大汉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乔峰三处
伤口。乔峰流血过多,虚弱之极,几次都欲晕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
一振。那大汉纵马直向西北,走了一会,道路越来越崎岖,到后来已无道路,那马尽是在乱
石堆中踬蹶而行。
又行了半上多时辰,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汉将乔峰横抱手中,下马向一认山峰上攀
去。乔峰身子甚重,那大汉抱着他却似毫不费力,虽在十分陡峭之处,那大汉便用长绳飞过
山峡,缠住树枝而跃将过去。那人接连横越了八处险峡,跟着一路向下,深入一个上不见天
的深保之中,终于站定脚步,将乔峰放下。
乔峰勉力站定,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只求恩兄让乔峰一见庐山直面。”
那大汉一对晶光灿然的眼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得半晌,说道:“山洞中有足用半月
的干粮,你在此养伤,敌从无法到来。”
乔峰应道:“是!”心道:“听这人声音,似乎年纪不轻了。”
那大汉又向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右手挥出,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
快,乔峰一来绝没想到他竟会击打自己,二来这一掌也当真打得高明之极,竟然没能避开。
那大汉第二记跟着打来,两掌之间,相距只是电光般的一闪,乔峰有了这个余裕,却哪
能再让他打中?但他是救命恩人,不愿跟他对敌,而又无力闪身相避,于是左手食指伸出,
放在自己颊边,指着他的掌心。
这食指所向,是那大汉掌心的“劳宫穴”,他一掌拍将过来,手掌未及乔峰面颊,自己
掌上要实先得碰到手指。这大汉手掌离乔峰面颊不到一尺,立即翻掌,用手背向他击去,这
一下变招奇速。乔峰也是迅速之极的转过手指,指尖对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间穴”。
那大汉一声长笑,右手硬生生的缩回,左手横斩而至。乔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对准
他掌缘的“后豁穴”。那大汉手臂陡然一提,来势不衰,乔峰及时移指,指向耸掌缘的“前
谷穴”。顷刻之间,那大汉双掌飞舞,连换了十余下招式,乔峰只守不攻,手指总是指着他
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此后便再也打他不着
了。两从虚发虚接,个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是变招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
跃,说道:“你这人愚不中及,我本来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
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怎地去为一上瘦骨伶仃的
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故,无恩无义,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过是
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天下哪有你这等大傻瓜?”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
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没细想后果。”
那大汉道:“嘿嘿,原来是蛮劲发作。”抬头向天,纵声长笑。
乔峰只觉他长笑声中大有悲凉愤慨之意,不禁愕然。蓦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
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见他接连纵跃,转
过山峡,竟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摇摇欲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个山洞。他扶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
下放着不少熟肉、妙米、枣子、花生、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开坛
子,酒香直冲鼻端,伸入手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
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个大
酒坛,不太也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具灵效,此时已止住了血,几个时辰后,疼痛渐减。他身子壮
健,内功深厚,所受也只皮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七八天,伤口已好了小半。
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
谁?”这两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着
手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仇人无法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
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于质朴无华
之中现极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拳”一般,招式中绝不泄漏身份来
历。
那一坛酒在头两天之中,便已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觉伤口已好
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翻
山越岭,重涉江湖。
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
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样人。爹娘师父,于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谜
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却瞧瞧那石壁上的遗文。”
盘算已定,径向西北,到得镇上,先喝上了二十来碗酒。只过得三天,身边仅剩的几两
碎银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时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一十五路。以大梁为都,称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
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京,是为四京。乔峰其时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
边银两已尽,当晚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几百两银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梁美
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银。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
雁门关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险道。乔峰昔年行侠江湖,也曾到过,只是当时身有要
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酒,便出城
向北。
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
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心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
是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契丹人,那么乔某这一次出雁
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
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
之地,是以关下有重兵驻守,乔峰心想若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的
高岭绕道而行。
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东耸,宁武诸山西带,正阳、石鼓挺于南,其北
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关时,
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
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
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定
会在此设伏。”
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怆,只见该山侧有一块
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后,向外发射喂毒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
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俗,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
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
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写了些什么字?”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
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将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杀,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
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
可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
不犯人,人来犯我,倘若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毫无结果。心中越来越暴躁,大声号叫:
“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
劈去。只听得四下里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汉人!……契丹胡虏,契丹
胡虏!”
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似要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
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壁发泄,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
停。
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
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
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
顾不暇,于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也欢
喜,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
未免颇为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
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
谢谢老天爷保●,你终于安好无恙。”
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允满了喜悦安慰之情,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己不胜关
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我……你怎知我会到这里来?”
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
起适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
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
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
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
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
乔峰轻轻扳着她肩头,将她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虽甚憔悴,但苍白的脸蛋上隐隐
泛出淡红,已非当日身受重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
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
“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赞道:“薛神医妙手回
春,果真乐不虚传。”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镜长老,答允传他七招‘缠丝擒拿手’,薛神医才给我
治伤。更要紧的是,他们要查问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仪仗队疔就什么也
问不到了。我伤势稍稍好得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我:‘乔峰这恶贼是你什么
人?’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老实回答不知,他们硬指我说谎,又说不给我饭吃啦,要
用刑啦,恐吓了一大套。于是我偷给他们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编得最是荒唐,今天
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明天又说他曾经在东海学艺,跟他们胡说八道,当真有趣不过。”说
到这里,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杰,兀自心有余次,脸
上笑容如春花初绽。
乔峰微笑道:“他们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却不信,大多数是将信将
疑。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来历,无人能指证我说得不对,于是我的故事就越
编越希奇古怪,好教他们疑神疑鬼,心惊肉跳。”乔峰叹道:“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么来
历,我亦不知。只怕听了你的信口胡说,我也会将信将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认得他么?那么他怎么竟会甘冒奇险,从龙潭虎穴之中将你救了出
来?嗯,救人危难的大侠,本来就是这样的。”
乔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还
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枉自为人了。”
阿朱见他神色凄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乔大爷,你又何须自
苦?种种事端,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问心无愧,行事对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乔峰道:“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这才难过。那日在杏子林中,我弹刀立誓,决不杀一
个汉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你围攻,若不还手,难道便胡里胡涂的
让他们砍成十七廿八块吗?天下没这个道理!”
乔峰道:“这话也说得是。”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汉,一时悲凉感触,过得一
时,便也撇在一旁,说道:“智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却不知是给谁凿去
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上的留字,因此一脱险境,就
到这里来等你。”
乔峰问道:“你如何脱险,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记
得我曾经扮过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乔峰道:“不错,你
这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阿朱道:“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薛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
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元。我编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赵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
挂着你,于是这天晚上,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乔峰道:“又扮人?却扮了谁?”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医。”
乔峰微微一惊,道:“你扮薛神医,那怎么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
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而且中有他时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
他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动弹不得,只好由我摆布。”
乔峰不禁好笑,心想;“这薛神医只顾治病,哪想到这小鬼头有诈。”
阿朱道:“我点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袜。我的点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冲
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再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外
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
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乔峰道:“嗯,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
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
把小刀,将他的胡子剃了下来,一根根都黏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半点不对。薛神医心里
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
仇报。何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
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阿朱笑着续道:“我扮了薛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
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
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是寻我不着。”
乔峰鼓掌道:“妙极!妙极!”突然之间,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铜镜之中,曾见到自
己背影,当时心中一呆,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安,这时听她说了改装脱险之事,又忽起这
不安之感,而且比之当日在少林寺时更加强烈,沉吟道:“你转过身来,给我瞧瞧。”阿朱
不明他用意,依言转身。
乔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
阿朱脸上一红,眼色温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
乔峰见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时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厉声道:“原来是
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来。”阿朱吃了一惊,颤声道:“乔大爷,什么事啊?”乔峰
道:“你曾经假扮过我,冒充过我,是不是?”
原来这时他恍然想起,那日在无锡赶去相救丐帮众兄弟,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当
时未曾在意,直到在菩提院钢镜中见到自己背影,才隐隐约约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
一般无异,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浑不知为了何事。
他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到达之时,众人已然脱险,人人都说不永之前曾和他相见。
他虽矢口不认,众人却无一肯信。当时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无别种原
因。可是要冒充自己,连日常相见的白世镜、吴长老等都认不出来,那是谈何容易?此刻一
见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后一加印证,登时恍然。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垫
塞,这瘦小娇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瞒过丐帮群豪,天
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谁?
阿朱却毫不惊惶,格格一笑,说道:“好吧,我只好招认了。”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
形貌、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说了。
乔峰放开她手腕,厉声道:“你假装我去救人,有甚么用意?”
阿朱甚是惊奇,说道:“我只是开开玩笑。你从西夏人手里救了我和阿碧,我两个都好
生感激。我又见那些叫化子待你这样不好,心想乔装了你,去解了他们身上所中之毒,让他
们心下惭愧,也是好的。”叹了口气,又道:“哪知他们在聚贤庄上,仍然对你这般狠毒,
全不记得旧日的恩义。”
乔峰脸色越来越是严峻,咬牙道:“那么你为何冒充了我去杀我父母?为何混入少林寺
去杀我师父?”
阿朱跳了起来,叫道:“哪有此事?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杀了你师父””
乔峰道:“我师父给人击伤,他一见我之后,便说是我下的毒手,难道还不是你么?”
他说到这里,右掌微微抬起,脸上布满了杀气,只要她对答稍有不善,这一掌落将下去,便
有十个阿朱,也登时毙了。
阿朱见他满脸杀气,目光中尽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退了两步。只要再退两
步,那便是万丈深渊。
乔峰厉声道:“站着,别动!”
阿朱吓得泪水点点从颊边滚下,颤声道:“我没……杀你父母,没……没杀你师父。你
师父这么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杀得了他?”
她最后这两句话极是有力,乔峰一听,心中一凛,立时知道是错怪了他,左手快如闪电
般伸出,抓住她肩头,拉着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说道:“不错,我师父不是
你杀的。”他师父玄苦大师是玄慈、玄寂、玄难诸高僧的师兄弟,武功造诣,已达当世第一
流境界。他所以逝世,并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伤,乃是被极厉害的掌力震碎脏腑。
阿朱小小年纪,怎能有这般深厚的内力?倘若她内力能震死玄苦大师,那么玄慈这一记大金
刚掌,也放不会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为笑,拍了扫胸口,说道:“你险些儿吓死了我,你这人说话也太没道理,要
是我有本事杀你师父,在聚贤庄上还不助你大杀那些坏蛋么?”
乔峰见她轻嗔薄怒,心下歉然,说道:“这些日子来,我神思不定,胡言乱语,姑娘莫
怪。”
阿朱笑道:’谁来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说话了。”随即收起笑容,柔声
道:“乔大爷,不管你对我怎样,我这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怪你的。”
乔峰摇摇头,淡然道:“我虽然救过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皱起眉头,呆呆出神,
忽问:“阿朱,你这乔装易容之术,是谁传给你的?你师父是不是另有弟子?”阿朱摇头
道:“没人教的。我从小喜欢扮作别人样子玩儿,越是学得多,便能扮得像,这哪里有什么
师父?难道玩儿也要拜师父么?”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
我师父误认是我。”阿朱道:“既然有此线索,那便容易了。咱们去找到这个人来,拷打逼
问他便是。”乔峰道:“不错,只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这个人,实在艰难之极。多半他
也跟你一样,也有乔装易容的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视石壁上的斧凿痕迹,想探索原来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么字,但左看
右瞧,一个字也辨认不出,说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师,向他这石壁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不查明此事,寝食难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说。”乔峰道:“他多半不肯说,便硬逼软求,总是要他说了,
我才罢休。”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师好像很硬气,很不怕死,硬逼软逼,只怕都不管用。
还是……”乔峰点头道:“不错,还是去问赵钱孙的好。嗯,这赵钱孙多半也是宁死不屈,
但要对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说到这里,向身旁的深渊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
封雾绕的谷口瞧了两眼,走远了几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说道:“不,不!你千万
别下去。下去有什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这件事始终在我心头
盘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看那个契丹人的尸体。”阿朱道:“那个摔下去的已有三
十年了,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什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
想,他如果真是我亲生父亲,便得将他尸骨捡上来,好好安葬。”
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残暴恶毒的契丹人后裔。”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来,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别下去!”
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说道:“聚贤庄上这许多英雄好汉都打我不
死。难道这区区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么?”
阿朱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只得道:“下面说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虫,或者是什么凶恶
的怪物。”
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头,道:“要是有怪物,那最好不过了,我捉了来给你玩
儿。”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
即快步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是
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下面高坡的山道奔来。
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和阿朱处身所在,正是从塞外进关的要道,当
年中原群雄择定于此处伏击契丹武士,便是为此。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面生
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诘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烦。回到原处,拉着阿朱往大石后一
躲,道:“是大宋官兵!”
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驰上岭来。乔峰躲在山石之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
禁颇有感触:“当年汪帮主、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多半也是在这块大石之后埋伏,如此
瞧着契丹众武士驰上岭来。今日峰岩依然,当年宋辽双方的武士,却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听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入梦境:“怎么又有了小孩?”
跟着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音。
他伸首外张,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马上大都还掳掠了一个妇女,所有妇孺都穿
着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几个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人目。
有些女子抗拒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乔峰看得出奇,不明所以。见这些人从大石旁经
过,径向雁门关驰去。
阿朱问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心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
唐?”阿朱又道:“这种官兵就像盗贼一般。”
跟着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名官兵,驱赶着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
官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
羊虽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
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抢些来。”一个士
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
乔峰听到这里,不由得怒气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径,比之最凶恶的下三滥资贼更有
不如。
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
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子摔在地下,跟着纵马而前,马蹄
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
大笑,蜂拥而过。
乔峰一生中见过不少残暴凶狠之事,但这般公然以残杀婴孩为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
气愤之极,当下却不发作,要瞧个究竟再说。
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马,手中高举长矛,
矛头上大都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马后系着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乔峰瞧那些契丹
人的装束,都是寻常牧人,有两个年纪甚老,白发苍然,另外三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心
下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
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辽狗五名,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升官一级,赏银一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市
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
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左近。
一个契丹老汉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扑过去抱住了童尸,不住亲吻,悲声叫
嚷。乔峰虽不懂他言语,见了他这神情,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着那老汉的
小卒不住扯绳,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汉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
他疾砍。契丹老汉用力一扯,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咬去,便在这时,另一名
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狠狠砍在那老汉背上,跟着俯身抓住他后领,将他拉开,摔
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已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汉摇晃
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的身周。
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声叫号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
嗥,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惊惧之色。
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汉心灵相通,这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
曾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中枪,又见单正挺刀刺来,自知将死,心中悲愤
莫可抑制,忍不住纵声便如野兽般的狂叫。
这时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然而起亲近之意,更不多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
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投下崖去。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
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乔峰杀尽十余名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刀的契丹老汉兀自直立不倒,
心中敬他是个好汉,走到他身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胸
口一看,“啊”的一声惊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摇摆摆,几欲摔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听得嗤嗤嗤几声响过,乔峰
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葺葺的胸膛来。
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着花纹,乃是青郁郁的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
契丹老汉时,见他胸口也是刺着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一模一样。
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叫起来。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着这个青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是丝
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向父母问起,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来
历。北宋年间,人身刺花甚是寻常,甚至有全身自颈至脚遍体刺花的。大宋系承继后周柴氏
的江山。后周开国皇帝郭威,颈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蔚为
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从无半点疑心。但这时见那死去的契
丹老汉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自是不胜骇异。
四个契丹人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话,不住的指他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
茫然相对,一个老汉忽地解开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着这么一个狼头。三个少年各
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
一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
的记号,想是从小便人人刺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守信
义,知道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却要他不得不自认是禽兽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实
是苦恼之极。
他呆呆的怔了半响,突然间大叫一声,向山野间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乔大爷,乔大爷!”随后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余里,才见他抱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脸色铁青,额头一根粗大的青筋凸
了出来。阿朱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坐。
乔峰身子一缩,说道:“我是猪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虏,自今而后,你不用再见我了。”
阿朱和所有汉人一般,本来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但乔峰在她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
物,别说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兽,她也不愿离之而去,心想:“他这时心中难受,须
得对他好好劝解慰。”柔声道:“汉人中有好人坏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坏人。乔大
爷,你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对我全
无分别。”
乔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我救
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过一时逞强好胜。此事一笔勾销,你快快去吧。”
阿朱心中惶急,寻思:“他既知自己确是契丹胡虏,说不定便回归漠北,从此不踏入中
土一步。”一时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说道:“乔大爷,你若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这山谷
之中。阿朱说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汉,瞧不起我这低三下四的丫环贱人,我还不
如自己死了的好。”
乔峰听她说得十分诚恳,心下感动,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虏,普天下的汉人自是个个避苦
蛇蝎,想不到阿朱对待自己仍是一般无异,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柔声道:“阿朱,你是慕
容公子的丫环,又不是我的丫环,我……我怎会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她学着乔
峰说这几句话,语音声调,无一不像,眼光中满是顽皮的神色。
乔峰哈哈大笑,他于失意潦倒之际,得有这样一位聪明伶俐的少女说笑慰解,不由得烦
恼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乔大爷,我服侍慕容公子,并不是卖身给他的。只因我从小没了爹
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慕容老爷见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无依,便做了他家
的丫环。其实慕容公子也并不真当我是丫环,他还买了几个丫环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
般,只不过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坞慕容老爷家里来避难的。慕容老爷和夫人当年曾说,哪
一天我和阿碧想离开燕子坞,他慕容家欢欢喜喜的给我们送行……”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
红。原来当年慕容夫人说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这两个小妮子有了归宿,我们慕容家全
副嫁妆、花轿吹打送她们出门,就跟嫁女儿没半点分别。”顿了一顿,又对乔峰道:“今后
我服侍你,做你的丫环,慕容公子决不会见怪。”
乔峰双手连摇,道:“不,不!我是个胡人蛮夷,怎能用什么丫环?你在江南富贵人家
住得惯了,跟着我漂泊吃苦,有什么好处?你瞧我这等粗野汉子,也配受你服侍么?”
阿朱嫣然一笑,道:“这样吧,我算是给你掳掠来的奴仆,你高兴时向我笑笑,不开心
时便打我骂我,好不好呢””乔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来,只怕登时便将你打死了。”阿
朱道:“当然你只轻轻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乔峰哈哈一笑,说道:“轻轻的打,不如
不打。我也不想要什么奴仆。”阿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掳掠几个汉人女子做奴仆,
有什么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掳掠了许多契丹人吗?”
乔峰默然不语。阿朱见他眉头深皱,眼色极是阴郁,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
过了一会,乔峰缓缓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见到
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人
为耻,也不以大宋为荣。”
阿朱听他如此说,知他已解开了心中这个郁结,很是欢喜,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
坏,汉人中也有好有坏。胡人没汉人那样狡猾,只怕坏人还更少些呢。”
乔峰瞧着左首的深谷,神驰当年,说道:“阿朱,我爹爹妈妈被这些汉人无辜害死,此
仇非报不可。”
阿朱点了点头,心下隐隐感到害怕。她知道这轻描淡写的“此仇非报不可”六字之中,
势必包含着无数的恶斗、鲜血和性命。
乔峰指着深谷,说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从那边的岩石之
旁,跃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日。阿朱,
我爹爹爱我极深,是么?”阿朱眼中含泪,道:“是。”
乔峰道:“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然以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
极,今日如再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
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却将所署名字撕下来吞入肚
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尚在人世,否则他们就不必为他隐瞒了。”
他自问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
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又道:“这个带头大哥既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
声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语气,跟汪帮主交情大非寻常,他称汪帮主为兄,年纪比汪帮主小
些,比我当然要大得多。这样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嗯,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
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那个赵钱孙,自也知道他是谁。赵钱孙已告知他师
妹谭婆,想来谭婆也不会瞒她丈夫。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然是
要杀的,这个他妈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全家,自老至少,鸡犬不留!”
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你杀了那带头的恶人,已经够了,饶了他全家吧。”但这
几句话到得口边,却不敢吐出唇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悄有拂逆。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无定,要找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那铁面判
官单正并未参与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杀了他两个儿子,他小儿子也是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
去找他了。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
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应携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
想:“便是到天崖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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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风光骀荡,尽是醉人之意。这数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若不是
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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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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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
乔峰开囗,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
就觉得希奇,听说打「二十斤」酒,更是诧异,呆呆的瞧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
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
用酒来洗澡吗?」
阿朱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
去,杀将过去,虽是好玩,就怕徐长老风逃走,那便找他不着了。」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越来越多,咱俩终究免不
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麽凶险,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风而遁,可就
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麽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
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四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
原却是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扮作什麽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装成一形貌寻常、身上没丝
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
眼。」
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扮吧。」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墨胶,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
容上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一隐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
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装,扮成个中年汉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点头
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极少开囗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
道:「徐长老可死得真惨,前胸後背,肋骨尽断,一定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
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了一眼。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河南卫辉开吊,帮中长老、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
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说乔峰
来势厉害,不可随便说话,莫要被他的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後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
见到什麽端倪。」阿朱道:「是,卫辉是定要去的。乔大爷,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
的旧部,你的言语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当下折而东
行,往卫辉而去。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
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大
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
轻。虽说丐帮与他已经是敌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废於一旦,总觉可惜。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切囗,便知徐长老的灵位设於城西一座废园之中。乔峰
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猪头三牲,随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是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
得为他报仇雪恨。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乔峰见身周尽是帮中首脑人
物,生怕给人瞧出破绽。不愿多耽,当即辞出,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这
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个。」
忽然间小巷尽头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
「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只见跟着又是一人闪了过来,也是轻功
极隹,却是赵钱孙。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什麽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冤牵缠,
至今未解,心想:「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麽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
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夫妇也多半知晓,若能抓到他们
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当下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
了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
赵钱孙尽拣僻静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缩,举只诡秘,出了东门。乔
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提气
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轻轻跃上船蓬,将耳朵帖在蓬上倾听。
船舱之中,谭婆长长叹了囗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大把年纪了,小时候的事情,
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毁了。後悔也已来不及了。我
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总是
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已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
赵钱孙道:「怕什麽?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囗气,轻轻的
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
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说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
只怕我命不久长,你便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是无福来听的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
麽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赵钱孙喜道:「好,多谢你,小娟,多谢你。」
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畔洗衣衫……」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峰易容之後,赵钱孙和谭婆都已
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一惊,眼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二人,说道:「一个轻荡无行,勾引有夫之妇,一个淫荡无耻,背夫
私会情郎……」
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上。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
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後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林高手,满拟一
招之间便将敌人拾夺下来,万万料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间
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地方狭窄,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
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
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顿在地。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正在徐
老长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评一评这个道理。」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强自运气,但穴道封闭,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
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无什麽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
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如犯了色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
悄悄在这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後
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是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我们并无得罪阁下之处,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
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之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在下立即
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老身知晓,自
当奉告。」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写信之人,许多人叫他『带头
大哥』,此人是谁?」
谭婆踌躇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
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位带头大哥於我有
恩,老子决不能说出他名字出来。」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赵
钱孙道:「谭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人於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
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
赵钱孙急叫道:「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
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後患无穷。」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麽,这是
我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麽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念爱护,情义深重,自己负他很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
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他的义举,便道:「乔帮主,
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
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乔峰知道再逼已然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根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
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
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一问便知。
走进客店,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後,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极是焦躁,乔峰伸出手掌,
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回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
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然见到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谁?是拙荆请你来
的麽?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将玉钗取去,说道:「尊夫人
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
峰道:「是乔峰。」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疑惑,却更加焦虑记挂,忙问:「乔峰,唉!是
他,那就麻烦了,我……我内人,她在哪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
死,那也容易。」谭公性子沉稳,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
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实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不敢损她一根毫发。
阁下倘若不说,只好将她处死,将她的尸体,和赵钱孙的尸首同穴合葬。」
谭公听到最後一句,那里还能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
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便
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
接。拍的一声,这一掌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将下来,搁在谭公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
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声不绝,几欲折断,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说
什麽也不肯屈服,但一囗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的跪下。那实是身不由主,膝头关节既是
软的,这般沉重的力道压将下来,不屈膝也是不成。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仍是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
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之
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
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囗。乔峰手臂
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
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
乔峰道:「自然是我!」
谭公怒道:「你……你……他妈的,为什麽要牵扯上赵钱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
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後,要将她尸首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麽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
不想知道她和谁在一起说情话,唱情歌?」谭公一听,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赵钱孙在一起了,
忍不住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道:「她在那里?请你带我去。」乔峰冷笑道:「你给我什麽好
处?我为什麽要带你去?」
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要问甚麽?」
乔峰道:「那日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
的。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被乔峰提着,身子凌空,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
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凛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记不能泄露他的
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你若不说,你自己性命先就
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你当谭某是何等样人?我岂能贪生怕死,出卖朋友?」乔峰
听他顾全义气,心下倒也颇为佩服,倘若换作别事,早就不再向他逼问,但父母之仇,岂同
寻常,便道:「你不爱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羞天
下,难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爱惜的便是声名,重名贱躯,乃是江湖上好汉的常情。谭公听了这两句话,
说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
天下』八个字?」
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必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
霎时间,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怒目,狠狠瞪视。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下地来,转身走了出去。谭公一言不发的跟随其後。两人一前一後
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汉知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走
了过去。不多时,两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乔峰身形一幌,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看吧!」
谭公跟着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时,只见妻子和赵钱孙相偎相倚,挤在船舱一角。谭
公怒不可遏,发掌猛力向赵钱孙脑袋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不闪
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脸颊,着手冰冷,原来谭
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哪里还有呼吸?他呆了
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着手冰冷。谭公悲愤无已,回过身来,狠狠瞪视乔峰,眼光
中如要喷出火来。
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间一齐死於非命,也是诧异之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点
了二人的穴道,怎麽两个高手竟尔会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并无
兵刃之伤,也无血迹拉着他胸囗衣衫,嗤的一声,扯了下来,只见他胸囗一大块瘀黑,显
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这下重手竟极像是出於自己之手。
谭公抱着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囗伤痕,便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
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你人面兽心,这般狠毒!」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想:「是谁使重手打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
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知这二人在此船中?」
谭公伤心爱妻惨死,劲运双臂,奋力向乔峰击去。乔峰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大
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头,说道:「谭公,你夫人决
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
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
武功虽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
承担,替你报这杀妻大仇。」
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对方掌握,但乔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大,始终无法挣扎得脱。谭公将心
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囗鲜血向乔峰狂喷过来。乔峰急忙侧
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猛力一脚,将赵钱孙的尸身踢开,双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头颈一
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自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手所杀,但
终究是为他而死。若要毁尸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会沉入江底。
但想:「我掩埋了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当下出得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
什麽足迹线索,却全无踪迹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囗张,见他无恙归来,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定,情
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无甚结果,低声问道:「怎麽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
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一共三个。」
阿朱只道是他杀的,心中虽觉不安,却也不便出责备之言,说道:「赵钱孙是害死你父
亲的帮凶,杀了也……也没什麽。」
乔峰摇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阿朱吁了一囗气,道:「不是你杀的就好。我本来
想,谭公、谭婆并没怎麽得罪你,可以饶了。却不知是谁杀的?」
乔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屈指数了数,说道:「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
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们做事可得赶快,别给敌人老是抢在头里,咱们始终落了下风。」
阿朱道:「不错。那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何是不肯讲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
男子大丈夫的行径。智光和尚的庙远在江南。咱们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罢!」
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
「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道:「明早结帐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
别让敌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丹恶魔乔峰如何忽下毒手,害
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这些人说话之时,东张西,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殊不知乔
峰当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伤人,这些人也真是无可躲避。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两日路,阿朱虽绝囗不说一个「累」
字,但睡眼惺忪的骑在马上,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来,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於是弃马换
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
路,阿朱欢欢喜喜的道:「这一次无论如何得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
是谁,提起那人时,总是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心中却隐隐担,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始终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
下,机智谋略更是远胜,何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作所
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厉害的对手。只是敌人愈强,他气概
愈豪,却也丝毫无惧怕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
是傍晚,问明单家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只见浓烟冲天,什麽
地方失了火,跟着锣声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乔峰也不以为意,纵马奔驰,越奔越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快救火,快
救火,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了一眼,均想:「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
着?」阿朱安慰道:「单正武艺高强,屋子烧了,决不会连人也烧在内。」
乔峰摇了摇头。他自从杀了单氏二虎之後,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虽无杀人
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门人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拟来大战一场。不料未到庄前,对方
已遭灾殃,心中不由得恻然生悯。
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
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
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多少功德,怎麽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囗,竟一个也没能
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
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单五爷在河南
给一个叫什麽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囗称「大恶
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道这里,放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
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是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
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
人臀上。那人「」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麽?」那人
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
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囗,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闻到
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来,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
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
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
屋。」阿朱一惊,问道:「为什麽?」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
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
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
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麽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那
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後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
骂乔峰。乡下人囗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
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奇怪,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还是怜悯,好似觉得这些
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囗长气,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叁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後
来智光大发愿心,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一带百姓的瘴气虐病,活人无数,自己却
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後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迳,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
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
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见到乔光大师
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定是
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
朱谈论江湖上的厅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
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
「是,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密
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於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但那『带头大哥』既连汪
帮主这等人也甘愿追随其後,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岂难
道有这麽两个高人,我竟连一个也不知道?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那
『大恶人』,便秘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
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止有些发颤。
乔峰接囗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那铁面判官单正
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
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震在乔峰的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单正
又和他交好,这人居然能对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麽如此厉害的人物?」
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麽事?」
乔峰着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似也不弱
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其实心中怕得要命。我猜他这
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二
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家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
不敢走近你身边。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於心计。乔某枉称英雄,
却给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後,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
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
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将客店之时,曾随囗说姓关,便部:「你干麽叫我乔大爷?」那
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
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字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
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什向乔峰为礼,说
道:「家师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
阮也知道,更是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
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那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
子,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麽?」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寺的老神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
要来。别说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六
七呢。」
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对他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
姑娘随後便来,你领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尊师吧。」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
那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们沾了好大的光,这几钱银
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
笔勾消。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着朴者和尚
出得县城,迳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
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各尚身後,见他脚力甚
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
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观寺外。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
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於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
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座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
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且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
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失迎。」说着走到门囗,合什为礼。
乔峰有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
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说道:「打扰
大师清修,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麽?」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麽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
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当即躬身道:
「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只
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
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
乔峰泪如雨下,丫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
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什还礼,道:「恩舆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後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後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
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後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
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後,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
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
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足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麽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
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缝缀在一起的,布
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物,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
见字足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
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布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
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
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
促,妻儿为盗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
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後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条某先人遗泽,求大师
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於心伤
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智光缓缓叹了囗气,说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
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於临死之前再
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
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後我们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於一个妄人之品,此人
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
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千知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
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
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
片刻,老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着站起身来。
萧条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
空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
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
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
灰尘。」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
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门
子弟,怎能如他这般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
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来呼吸早停,
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吧!」
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
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坐,大彻大司,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
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
峰道:「我也是这麽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
逃我的毒手,跟我说了那番话後,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
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
道理。什麽『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
也好,又有什麽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
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囗气,说道:「这些刀头上酚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
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麽?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
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意,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
身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
偕赴卫辉、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
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你对我
这麽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麽?」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麽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
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後来,声音有如蚊呜,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後轻轻接住,放在地
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以後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
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
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宁皇帝,我也不
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後要找的一个人
了。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後,你别再叫我什麽大爷、二爷了,你叫我
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我怎麽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
「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姑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
哥!」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後,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
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
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呜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
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肋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前任丐帮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阿朱从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阳,千迢
迢,在途非止一日。
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荡,尽是醉人之
意。阿朱本来不善饮酒,为了助萧峰之兴,也总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
萧峰本来满怀愤激,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也就减了大半。这一
番从江南北上中州,比之当日从雁门关趋疾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萧峰有时回想,这数
千里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梦不断,终於转成了美梦,若不是这娇俏可
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和。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
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贤庄内,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萧峰虽甚不快,但事後
想来,她丧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
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对她恫吓威胁,不免大失自己豪侠身份,更不用说以
力逼问,听阿朱这麽问,不禁止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
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说,好不好?你囗齿伶俐,大家
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见我之面,满腔怨恨,立时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问:「什麽计策?」阿
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於她,如何?」
萧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
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来面目,那是应该的,令我得知自己的
祖宗是什麽人,我原该多谢他才是。可是他为何杀我养父养母?杀我恩师?迫我伤害朋友、
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又怎能定得下心来,一辈子和你在塞上
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说到後来,声音越来越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但对
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这大恶人如此阴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囗恶气。咱们捉
到他之後,也要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
白名声。」
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杀了这许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太深,已不求
旁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
和虎狼牛羊为伍,再也不要见中原这些英雄好汉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想假扮一个
人,去哄得马夫人说出那个大恶人的姓名来。」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真
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麽人?」
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跟谁最为交好?我假扮了此
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来便不会隐瞒。」
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
陈长老,还有,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谊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人的形
貌神态。萧峰双道:「马兄弟为人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
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认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见身上就
起鸡皮疙瘩,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
人家中躯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囗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
庄中跟我说过几次话,学他最是容易。」
萧峰微笑道:「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给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
点对他不起麽?」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名声,也就是了。」
当下在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了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
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後,脸如寒
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获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说
话举止更活脱便是一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
何不妥。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首脑人物
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
扮中便露出了破绽,她也不易知觉。
马大元家住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
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着时刻,傍晚时分才到,白天视物分明,乔装容易败露,一到
晚间,逢出来什麽都蒙蒙胧胧,便易混过了。
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两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似是
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悉马大元武功家数,知道这四个坑是他平时
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的一声,板门开
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
请进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还请恕罪。」
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满身缟素衣裳。这时夕阳正将下山,淡淡
黄光昭在她脸上,萧峰这次和她相见,不似过去两次那麽心神激荡,但见她眉梢眼角间隐露
皱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肤色白嫩,竟似不逊於阿朱。
当下两人随着马夫人走进屋去,见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
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囗胡了一个。
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休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弟
妹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
道:「我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後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
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
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
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麽结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乔峰这厮干的
好事,料来这厮下一步多半要来跟弟妹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
半载,免受乔峰这厮加害。」
马夫人炱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
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
阿朱道:「北妹说那里话来?马兄弟大仇示报,正凶尚未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重
担。,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着两人,来到後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恭恭敬敬的在
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应你夫人,说出真凶姓
名,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灵堂中
挂着好几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灵堂中白布上微
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整日唯与一个老婢为伍,这孤苦寂
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发。」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麽「弟妹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
麽为难之事,尽管跟我说,我自会给你作主。」一老气横秋的模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
妞子学得挺到家。丐帮帮主被逐,帮主逝世,徐长老被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胜下来
便以白长老地位最为尊崇了。她以代帮主的囗吻说话,身份确甚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
囗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
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妇子性格刚强,什麽事都做得出来。
马夫人又让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青菜、罗卜、豆
腐、胡瓜,全是素菜,热腾腾的三碗白米饭,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了一眼,心道:「今晚
可没酒你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捧起饭碗便吃。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
吃素,山居没备荤酒,可待慢两位了。」阿朱叹道:「马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不必太
过自苦了。」萧峰见马夫人对亡夫如此重义,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饭过後,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
什麽吩咐麽?」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这番来到信阳,是劝弟妹离家避祸,不知
弟妹有什麽打算?」马夫人叹了品气,说道:「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
是叫我从马大爷於地下。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麽都不怕
了。」阿朱道:「如此说来,弟妹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
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弟妹。虽说白某决计不是乔峰那厮的对手,
但缓急之际,总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
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本来一般女子总是好奇心极盛,听到有什麽重大机
密,虽然事不关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囗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岂
知马夫人仍是漠然,似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任何令我动心之事。萧
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
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马夫人说。」
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暗赞阿朱聪明,心知若盼别人吐露机密,往往须得先说些机
密与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开自己,意在取信於马夫人,表示连亲信心腹也不
能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
他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悄悄地,但听厨下隐隐传出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
筷,当即绕过墙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倾听。马夫人纵然不说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
丝马迹,也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何况这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於
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大事,他又是本帮的首脑,马夫人多半不会对他隐瞒。
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囗气,幽幽的道:「你……你又来做什麽?」萧峰生
怕坏了大事,不敢贸然探头到窗缝中去窥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却感奇怪:「她这句话是什麽
用意?」
只听阿朱道:「我确是听到讯息,乔峰那厮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直来报讯。」马夫人
道:「嗯,多谢白长老的好意。」阿朱压低了声间,说道:「弟妹,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
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在本帮担任长老。」
萧峰听她说得极是郑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马夫人倘若答允,『白长
老』立时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询问,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当丐帮长老,她得知丐帮
对她重视,至少也可暂时讨得她的欢喜。
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
的位分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吴长老他们都极力推荐,大伙儿
都说,有马夫人帮同出些主意,要擒杀乔峰那厮,便易办得多。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
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是颇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谁
是下手害死马兄弟的真凶。」
突然间呛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你开什麽
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着几分惊惶之意。
阿朱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会跟你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囗对我说,他知道谁是害
死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说决计不是乔峰,也不是姑苏慕容氏,他千真万确的知道,实是另
有其人。」
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不是活见鬼麽?」
阿朱道:「真的,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间……』」她
话未说完,马夫人「」的一声惊呼,晕了过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
唇上的人中。马夫人悠悠醒转,怨道:「你……你何必吓我?」
阿朱道:「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麽说的,只可惜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
前来对证。他说去年八月中秋,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不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
『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
马夫人嘘了一囗气,道:「他真是这麽说?」
阿朱道:「是。我便问那真凶是谁,他却说这人的名字不便从他囗中说出来。我便去问
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我
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定是恼他夫人什麽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而赵钱孙不肯说那凶手的名
字,原来是为了怕连累到他的老情人谭婆。」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
阿朱道:「赵钱孙说道,大家疑心乔峰和慕容复害死了马兄弟,却任由真凶不遭报应,
逍遥自在,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气苦。」马夫人道:「是,只可惜赵钱孙已死,谭
公、谭婆也没跟你说吧?」阿朱道:「没有,事到如今,我只好问带头大哥去。」马夫人
道:「好,你原该去问问。」阿朱道:「说来却也好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那里,
我却不知。」
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隆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说,不妨你自己去设法查明,咱们再找那正凶算
账。」萧峰明知阿朱有意显得漫不在,以免引起马夫人疑心,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
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乔峰知道之後,去
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三
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
萧峰几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
良久,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囗气,说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萧峰明知天上乌黑
密布,并无月亮,还是抬头一,寻思:「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决不会圆,她说这话
是什麽意思?」只听阿朱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圆又亮,唉,只可惜马兄弟却再也
见不到了。」马夫人道:「你爱吃咸的月饼,还是甜的?」萧峰更是奇怪,心道:「马夫人
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子。」阿朱道:「我们做叫化子的,吃月饼还能有什麽挑剔?找
不到真凶,不给马兄弟报此大仇,别说月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囗也是没半分滋味。」
马夫人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长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凶,为你大
元兄弟报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尽。」阿朱道:「这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丐帮数万兄
弟,那一个不想报此大仇?」马夫人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囗一句话
便能调动万人众。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的。」
萧峰心下一喜,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不虚此行。马夫人便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单
凭『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囗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这句话,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
中具有这等身份的又有几人?」
他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
前有丐帮帮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
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
「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麽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
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声,戳破了窗纸,刺破处就在萧峰的头顶,只听她跟着说道:
「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阿朱道:「嗯,这门
点穴功夫麽?少林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
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
她说的是西南方。」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
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一阳指也忘记了?」话中颇有讥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
若说那位带头大哥和他家有什麽干系牵连,定是传闻之误。」
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
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姓段名正淳,封为镇南王的便是。」
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数月来千里奔波、苦苦寻访的
名字,终於到手了。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麽会叁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
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段王爷自然不屑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生死存亡、国运
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当然是要手的。」马夫人道:「我听
徐长老言道:大宁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一旦灭了大宁,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因
此大宁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宁亡在辽国手里。」阿朱道:「是,话是不错
的。」
马夫人道:「徐长老说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忽
然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段王爷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赶往雁门关外
拦截,他此兴名为大宁,其实是为了大理国。听说这位段王爷那时年纪虽轻,但武功高强,
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不用别人开囗,几千几
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带头,却又有谁?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国皇
帝的,身份何等尊贵,旁人都是草汉子,又怎能向他发号施令?」
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於
他。」马夫人道:「白长老,这个机密,你千万不可跟第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
倘若泄漏出去,为祸非小。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暗中
等上这麽十年八年,段正淳却也不易对付。」
阿朱道:「弟妹说得是,我守囗如瓶,决不泄露。」马夫人道:「白长老,你最好立一
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这件事,白世镜倘若说
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刀万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
是滑头,囗囗声声都推在『白世镜』身上,身受千刀万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是白世镜,
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感满意,说道:「这样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访镇南王,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
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不过此刻我总还认定是乔峰。赵钱孙、谭公、
谭婆三人疯疯颠颠,说话不大靠得住。」
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长老了。」阿朱道:「马兄弟跟我便如亲
兄弟一般,我自当尽心竭力。」马夫人炱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铭
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千辞。」当即辞了出来。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
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阿朱道:「好说,好说,弟妹不必客气。」
阿朱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一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呈一声,道:「阿
朱,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麽。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样,但从她眼
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中深感担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千成,你为什麽不高
兴?」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是万分凶险。」
萧峰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他在明,三年五载报不了仇,正
如马夫人所说,那就等上十年八载。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喂狗。」说到这
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
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
手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麽不对。那个马夫人,那……
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样,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
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开怀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
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端着
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麽,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麽啦?」萧峰一
惊,道:「没……没什麽。」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阴,竟然大咳起来,
将胸囗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囗,那是从所未有之
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多问。
她那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
的上乘气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这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明明不
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加
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如何能报?他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人内力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
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
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大理国姓,好比大宁
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
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
杂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
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後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麽?」
萧峰心关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
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麽春风矩道义,多恶毒
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双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
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仇怨重重,岂止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
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
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叫作什麽『六脉神剑』。」
萧峰皱眉道:「是,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极有见地。我适才发愁,倒不
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六脉神剑。」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论谈天下武功,我站在旁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
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
用不着七十二项。』」
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王家舅母
和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
『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红书练通
了,什麽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好,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
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英雄好汉,任他
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
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位
天下厅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
抬起头来一笑,知他『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
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
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
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麽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
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来千知众人,老爷死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麽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列也要请
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
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
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
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首,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千
戒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视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
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於天下武学无所不突击,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
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不免是终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相提
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须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
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鬼刀什麽的,我瞧也
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後,在老爷墓前
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
放在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止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後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
功秘桫的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搜查,
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
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麽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
「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
你看过之後,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还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麽阴险毒
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这一番话只听得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
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为恩师玄苦大师报
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麽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当下便将那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
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
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经老爷
的,我做丫环的不该先看,因此经书到手之後,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
盗去了武功秘桫,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
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麽彼此?」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
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
上直下的狂舞乱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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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双眸粲粲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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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汉满肋虬髯,神态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颠狂,显是个疯子。萧峰见他手中一对
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使动时开合攻宁颇有法度,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
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是不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
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
那汉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禀千主公,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两柄明晃晃的板斧横砍竖劈,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
去?萧峰见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兄
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报主公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力,势必要受极重内伤。”当
下走到那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汉向他怒目瞪视,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着举斧便向他当
头砍落。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是“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
原来便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
再说。”当下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肋的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的小腹。这一招
甚是精巧灵动,萧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险些便给击中,当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
柄一夺。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竟,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立时向萧峰和身扑了过来。他竟
然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
萧峰右臂环将过来,抱住了那汉子,微一用劲,便令他动弹不得。街头看热闹的闲汉见
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彩。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着他在座头坐下,
说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说!”命酒保取过酒来。
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着他,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
萧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
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瞪视一会,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说
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双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
那大汉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千主公,请他
急速想法躲避。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说着站起身来,抢过了板斧。
萧峰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老兄,大恶人还没到,你主公是谁?他在那里?”
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介伤了我家主公!”
萧峰向阿朱对望了一眼,无计可施。阿朱忽然大声道:“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公
报讯。主公到了那里?他上那里去啦,别叫大恶人找到才好。”
那大汉道:“对,对,你快去报讯。主公到小镜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镜湖方
竹林禀报主公,去啊,去啊!”说着连声催促,极是焦急。
萧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那酒保说道:“到小镜湖去吗?路和可不近哪。”萧
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一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
道:“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我便是小镜湖左近之
人。天下事情,当真有多巧便有多巧,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萧峰听他罗哩罗嗦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快说,快说!”那酒保本
想计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你这位斧台的性子可急得很
哪能,嘿嘿,要不是刚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说上几句
闲话,眼见萧峰脸色不善,便道:“小镜湖在这里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
便见到有十来株大柳树,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
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树,那你就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见有座青石板大桥,你可
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说不过桥哪能,却又得要过,便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
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小桥。过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
跟着那条小路走,就错不了。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镜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
小镜湖了。从这里去,大略说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说完。阿朱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
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错了数啦,说不给呢,却又得要给。一八得八,二八一
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该当是三十八文
半。”数了三十九铜钱出来,将最后这一枚在得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挟,啪的一声
轻响,将铜钱拗成两半,给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铜钱。
萧峰妨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遇上了机会,总是要胡闹一下。”
那大汉双目直视,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报讯啊,迟了便来不及啦,大恶人可厉害
得紧。”萧峰问道:“你主人是谁?”那大汉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
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萧峰大声道:“你姓什么?”那大汉随
口答道:“我姓古。啊哟,我不姓古。”
萧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引我上小镜湖去?怎么又姓古,又不姓古?”转
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
萧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便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什么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
那边,想来总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两位若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
咱们这里大户人家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包你大开眼界……”萧峰挥手叫他不可罗嗦,向那大
汉道:“老兄累得很,在这里稍息,我去代你禀报令主人,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
那大汉道:“多谢,多谢!古某感激不尽。我去拦住大恶人,不许他过来。”说着站起
身来,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店钱酒钱,和阿朱快步出门,便依那酒保所说,沿大
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版,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
“那酒保虽然罗嗦,却也有罗嗦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咦,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着一株柳树,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树旁水沟里的泥水之中。本
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着一根亮光闪闪的熟铜
棍,看来份量着实不轻。
萧峰走到那农夫身前,只听得他喘声粗重,显然是受了沉重内伤。萧峰开门见山的便
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板斧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
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问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萧峰道:“他只损耗
了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呈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
决不敢忘。”萧峰听他出言吐谈,绝非寻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
是朋友么?”那农夫道:“贱姓傅。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去,说来
惭愧,我竟然拦他不住。”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诓我入,下的本钱倒也不
小。”见他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傅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
伤你的?”那汉子道:“是根铁棒。”
萧峰见他胸口不绝的渗出鲜血,揭开他衣服一看,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
却是极深。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给他裹
好了伤处。
那姓傅的汉子道:“两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尽快去小镜湖,给敝上报一个
讯。”萧峰问道:“尊上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
那人道:“阁下到得小镜湖畔,便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
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数声:‘天下第一大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
必进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恶人?难道是号称‘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吗?听这汉子
的言语,显是不愿多说,那也不必多问了。”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
“若是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名话都会编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
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着爬
起,跪下道谢。
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傅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脸上一
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
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欢这个粗豪大汉。既
有心跟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复了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
露出一头青丝,宽大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高耸起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
着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白纸,便以桥上的青石作砚,磨了一大滩墨汁。那书生
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奇怪,那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
写字的?
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木远
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桥上,并非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
着二人,只见他一笔一划,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却见得甚多,见那书
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
峰轻轻一拉她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说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便有污两
位法眼么?”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下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观倒画。”那人哈
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请过桥吧。”
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上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
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到小镜湖去,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
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
好。”萧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多走五六十里?”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
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么?”
阿朱也已瞧出这书生有意阴延,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着上去,两人走
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坠去。萧峰左手伸出,
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跟着反手一
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
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萧峰听得他笑声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是一党同。”也
不理他,迳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
着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
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她飘出,当真是滑行无声,
轻尘不起。那书生发中急奔,却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
依旧提气飘行,虽然带着阿朱,仍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
无踪。
自过小木桥后,道路甚是狭窄,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
路也还真的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
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人格格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
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
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
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
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
法,决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纯然是旁门左道的手法,心
想:“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属,听笑声却似是个年轻女子。”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褚某,便请现身。”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着
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她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蹦的奔到
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
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
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
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
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
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
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
颇为巧妙,姿式固然美观,但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是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
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
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
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
杆,不料这钓杆甚是牢固坚韧,那少女竟然拗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
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已然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
已飞出十数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那里来的
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
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疋,若有若无,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才
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渔纲。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明,
但坚韧异常,又且遇物即缩,那渔人身入纲中,越是挣扎,渔纲缠得越紧,片刻之间,就成
为一只大粽子般,给缠得难以动弹。
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花样,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纲却确是颇有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民人一怔
便即住口,满脸胀得通红。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
峰望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
洒。
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这小姑
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转头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
一声,弯腰一抄,将那渔人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渔纲。岂知纲线质地甚怪,他越
用力拉扯,渔纲越收得紧,说什么也解不开。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你
得罪了我褚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着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
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头。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闪身想避,不料她行动虽快,
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着一沉,便搭上了她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那中年人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头。那少女娇斥:“快放开
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她大骇之下,叫
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
啦’,再解开我兄弟身上的渔网,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
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反觉全身酸软,连脚下也没了力气,笑道:“不
要脸,只会学人家的话。好吧,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
啦!’”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下,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
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肩头,说道:“快解开渔网。”
那少女笑道:“这再容易不过了。”走到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
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见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来非
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内力深
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伤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一股内劲发出,将一丛
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泥里。
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
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这女娃娃,右袖跟着挥出,袖力中
挟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身子带了起来,扑通一声,掉入了湖中。他随即足尖一
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
抓了她头发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
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
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
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于心不忍。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渔网缠住
了无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是无法可施。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叫道:“阿星,
阿星,快出来!”
远远竹丛中伟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
萧峰心想:“这女子声音娇媚,却带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坠
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来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
年人叫道:“别开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
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
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个,我也只拍手喝采,
决计不救。”话声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
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贴身水靠,更显得纤腰一束,一支乌溜
溜的大眼晶光粲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只眼睛便能说话一般,容
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
二十一二岁,那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
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着急,却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了。
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那知便
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
萧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有
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地这妇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声,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
“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
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脸上微微一红,急忙伸手按住了
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眼光中却满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
道:“当真什么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别真要送了她
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
“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
欢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了这里,眼眶便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
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着外人之面,说话仍是无所忌惮,
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将小船划了回来,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
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该,咱们回去吧!”
那美妇侧着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
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
响,水花不起,已然钻入水底。跟着听得喀喇一响,湖面碎裂,那美妇双手已托着那紫衫少
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目紧闭,似已气绝,不禁脸有关注之
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
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着那少女跃入船中,笑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
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她一摸准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
是不用说了,可是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那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
不禁脸上颇有歉意,抱着她一跃上岸,道:“快,快,咱们想法子救她!”抱着那少妇,向
竹林中飞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
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如此镇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
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的嘱托,到此报一个讯。”
乔峰之名,本来江湖上无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称萧峰,再带上‘契丹人’
三字,开门见山的自道来历。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自然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
也丝毫不以为异,问道:“奉托萧兄的是那两位朋友?不知报什么讯?”萧峰道:“一位使
一对板斧,一位使一根铜棍,自称姓傅,两人都受了伤……”
那中年人吃了一惊,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
好友,相烦指点,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渔人道:“你带我同去。”萧峰见他二
人重义,心下敬铀,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
人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更不打话,提着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来瞧……瞧这是什
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叫道:“主公,有人来生
事么?”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萧峰心道:“我还道他是阴挡我前来报讯,
却原来和那使板斧的、使铜棍的是一路。他们所说的‘主公’,便是这中年人了。”
这时那书生也已看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
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又惊又怒,问道:“怎……怎么了?”
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间更是惶急:“你还不来,啊哟,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着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这一移动身子,立
见功力非凡,脚步轻跨,却是迅速异常。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而
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脸露钦佩之色。
这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
盖的小屋,构筑甚是精致。
那美妇听得脚步声,抢了出来,叫道:“你……你快来看,那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块
黄金锁片。
萧峰见这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受伤,萧峰到她怀中取伤
药,便曾见到她有一块模样样差不多的金锁片。岂知那中年人向这块金锁片看了几眼,登时
脸色大变,颤声道:“那……那里来的?”
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左肩上划下记号,你自己……你自己瞧
去……”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那中年人快步抢进屋内。阿朱身子一闪,也抢了进去,比那美妇还早了一步。萧峰跟在
那女子身后,直进内堂,但见是间女子卧房,陈设精雅。萧峰也无暇细看,但见那紫衫少女
横卧榻上,僵直不动,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头,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北
后,瞧不见那少女肩头有什么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
那美妇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儿,你竟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
女儿,还害死了她……你……你这狠心的爹爹……”
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
在别处,这金锁片和左肩上的什么记号,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记认。”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
子一幌,向卧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萧峰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一弯腰间,只见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动。她眼睛已闭,
但眼珠转动,隔着眼皮仍然可见。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
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
萧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萧
峰微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着便即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动出来,
显然她是在运内力抗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般顽皮的姑娘,当真天下罕见。”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
么人,快快给我出去!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
我给你医活来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这一指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
透入穴道,立时令她麻痒难当。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从床上一跃而起,格格娇笑,伸出左
手扶向萧峰肩头。
那少女死而复活,室中诸人无不惊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来你吓我……”那美妇
人破涕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儿!”张开双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萧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着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
“小小年纪,这等歹毒!”
那美妇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儿的份上,立时便要动
手。
萧峰拉着那少女的手腕,将她手掌翻了过来,说道:“请看。”
众人只见那少女手指缝中挟着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而知针上喂有剧毒。她
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却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身体,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没着了道儿,其
间可实已凶险万分。
那少女给这一掌只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萧峰当然未使全力,否则便要打得她脑骨碎
裂,也是轻而易举。她给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左边半身更是酸麻无力,她
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边哭边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别哭啦!人家轻轻打你一下,有什么要紧?你动不动便以剧毒
暗器害人性命,原该教训教训。”
那少女哭道:“我这碧磷针,又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很多暗器没使呢。”
萧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无形粉、逍遥散、极乐刺、穿心钉?”
那少女止住了哭声,脸色诧异之极,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萧峰道:“我知道你师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这许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
手,此人无恶不作,杀人如麻,‘化功大法’专门消人内力,更为天下学武之人的大忌,偏
生他武功极高,谁也奈何他不得,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是以没酿成什么大祸。
那中年人脸上神色又是怜惜,又是担心,温言问道:“阿紫,你怎地会去拜了星宿老人
为师?”
那少女瞪着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问道:“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说道:“咱们适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那少女摇摇头,微笑道:
“我一装死,心停气绝,耳目闭塞,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
萧峰放开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龟息功’。”少女阿紫瞪着他道:“你好
像什么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那美妇拉着阿紫,细细打量,眉花眼笑,说不出的喜欢。那中年人微笑道:“你为什么
装死?真吓得我们大吃一惊。”阿紫很是得意,说道:“谁叫你将我摔入湖中?你这家伙不
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脸有尴尬之色,苦笑道:“顽皮,顽皮。”
萧峰知他父女初会,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
的竹林之中,只见阿朱两眼红红的,身子不住发抖,问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
了搭她脉搏,但觉振跳甚速,显是心神大为激荡。阿朱摇摇头,道:“没什么。”随即道:
“大哥,请你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萧峰点点头,远远走了开去。
萧峰走到湖边,等了好一会,始终不见阿朱从竹林中出来,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有三
人急步而来,心中一动:“莫非是大恶人到了?”远远只见三个人沿着湖畔小径奔来,其中
二人背上负得有人,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飞,奔行时犹似足不点地一般。他奔出一程,
便立定脚步,等候后面来的同伴。那两人步履凝重,武功显然也颇了得。三人行到近处,萧
峰见那两个被负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疯子和那姓傅大汉。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
“主公,主公,大恶人赶来了,咱们快走吧!”
那中年人一手携着美妇,一手携着阿紫,从竹林中走了出来。那中年人和那美妇脸上都
有泪痕,阿紫却笑嘻嘻地,洋洋然若无其事。接着阿朱也走出竹林,到了萧峰身边。
那中年人放开携着的两个女子,抢步走到两个伤者身边,按了按二人的脉搏,察知并无
性命之忧,登时脸有喜色,说道:“三位辛苦,古傅两位兄弟均无大碍,我就放心了。”三
人躬身行礼,神态极是恭谨。
萧峰暗暗纳罕:“这三人武功气度着实不凡,若不是独霸一方为尊,便当是一门一派的
首领,但见了这中年汉子却如此恭敬,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那矮汉子说道:“启禀主公,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将那大恶人阴得一险。只怕他
迅即便瞧破了机关,请主公即行起驾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这等恶逆,既
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过,说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汉
子说道:“御敌除恶之事,臣子们份所当为,主公务当以社稷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悬
念。”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说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时之刚勇。主公若有些微
失闪,咱们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见皇上?只有一齐自刎了。”
萧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么早回大理?难道这些人竟是
大理段家的么?”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这贼子,今日正好撞在我
的手里?”
他正自起疑,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吼,跟着有个金属相互磨擦般的声音叫道:“姓段的龟
儿子,你逃不了啦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缚。老子瞧在你儿子的面上,说不定便饶了你性
命。”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的性命,却也还轮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难道老大还不
会发落么?”又有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总比不知好歹的便
宜。”这个人勉力远送话声,但显是中气不足,倒似是身上有伤未愈一般。
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间,一只小手伸过来握
住了他手。萧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都
是冷汗,低声问道:“你身子怎样?”阿朱颤声道:“我很害怕。”萧峰微微一笑,说道:
“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大理段
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动。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轻时游历中原,风流自赏,不免到处留情。其
实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本属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内宠原亦寻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
原武林世家,虽在大理称帝,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不敢忘本而过份豪奢。段正淳
的元配夫人刀白风,是云南摆夷大酋长的女儿,段家与之结亲,原有拢络摆夷、以固皇位之
意。其时云南汉人为数不多,倘若不得摆夷人拥戴,段氏这皇位就说什么也坐不稳。摆夷人
自来一夫一妻,刀白风更自幼尊贵,便也不许段正淳娶二房,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竟致
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钟万仇之妻甘宝宝、阿紫的母亲阮星竹
这些女子,当年各有一段情史。
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陆凉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师遭人害死的情形,
发觉疑点甚多,未必定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余,少林寺并无高僧到来,便带
同三公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护卫来到中原访查真相,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
畔的阮星竹。这些日子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三公四卫散在四周卫护,殊不想大对
头竟然找上门来。
段延庆武功厉害,四大护卫中的古笃诚、傅思归先后受伤。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在青
石桥阻拦不果。褚万里复为阿紫的柔丝网所擒。司马范骅、司徒华赫艮、司空巴天石三人救
护古、傅二人后,赶到段正淳身旁护驾,共御强敌。
朱丹臣一直在设法给褚万里解开缠在身上的渔网,偏生这网线刀割不断,手解不开,忙
得满头大汗,无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开褚叔叔,大敌当前,不可再顽皮了。”
阿紫笑道:“爹爹,你奖赏我什么?”段正淳皱眉道:“你不听话,我叫妈打你手心。你冒
犯褚叔叔,还不快快陪罪?”阿紫道:“你将我抛在湖里,害得我装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
陪罪?我也叫妈打你手心!”
范骅、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且骄纵顽皮,对父亲也是没半点
规矩,都暗中戒惧,心想:“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总是镇南王的千金,倘若犯到自己身
上来,又不能跟她当真,只有自认倒霉了。褚兄弟给她这般绑着,当真难堪之极。”
段正淳怒道:“你不听爹的话,瞧我以后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说道:“你本
来就不疼我,否则怎地抛下我十几年,从来不理我?”段正淳一时说不出话来,黯然叹息。
阮星竹道:“阿紫乖宝,妈有好东西给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来,道:“你先
给我,让我瞧好是不好。”
萧峰在一旁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好生着恼,他心敬褚万里是条好汉,心想:“你是
他的家臣,不敢发作,我可不用卖这处帐。”一俯身,提起褚万里身子,说道:“褚兄,看
来这些柔丝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这坏蛋来多事!”只是被萧峰打过一个耳光,对他颇为害
怕,却也不敢伸手阴拦。
萧峰提起褚万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丝网遇水便即松软。萧峰
伸手将渔网解下。褚万里低声道:“多谢萧兄弟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皮女娃子甚是
难缠,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替褚兄出了气。”褚万里摇了摇头,甚是沮丧。
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握成一团,只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来,伸手
道:“还我!”萧峰手掌一挥,作势欲打,阿紫吓得退开几步。萧峰只是吓她一吓,顺势便
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他料想眼前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对头,阿紫是他女儿,这柔丝
网是一件利器,自不能还她。
阿紫过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抢了我的渔网!他抑了我的渔网!”段正
淳见萧峰行迳特异,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会贪图小孩
子的物事。
忽听得巴天石朗声道:“云兄别来无恙?别人的功夫总是越练越强,云兄怎么越练越差
劲了?下来吧!”说着挥掌向树上击去,喀嚓一声响,一根树枝随掌而落,同时掉下一个人
来。这人既瘦且高,正是‘穿凶极恶’云中鹤。他在聚贤庄上被萧峰一掌打得重伤,几乎送
了性命,好容易将养好了,功夫却已大不如前。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两人相差不
远,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起落之声,便知他轻功反而不如昔时了。
云中鹤一瞥眼见到萧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左
边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右边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二
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着两根细铁杖,脸如僵尸,天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
段延庆。
段延庆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萧峰和这‘天下第一大恶人’并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在大
理领教过他的手段,知道叶二娘、岳老三等人虽然厉害,也不难对付,这段延庆委员委实非
同小可。他身兼正邪两派所长,段家的一阳指等武功固然精通,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
相济,连黄眉僧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
范骅大声道:“主公,这段延庆不怀好意,主公当以社稷为重,请急速去请天龙寺的众
高僧到来。”天龙寺远在大理,如何请得人来?眼下大理君臣面临生死大险,这话是请段正
淳即速逃归大理,同时虚张声势,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惮。段延庆
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龙寺僧众的厉害。
段正淳明知情势极是凶险,但大理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倘若舍众而退,更有何面
目以对天下英雄?更何况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丢脸?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大
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可笑。”
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
不浅哪!”段正淳微笑道:“叶二娘,你也风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生个儿子又不肯拜我为师,太也不会做老子。
待老子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
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而他直认不讳,果然所料不错,转头低声向阿朱
道:“当真是他!”阿朱颤声道“你要……从旁夹攻,乘人之危吗?”萧峰心情激动,又是
愤怒,又是欢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师之仇,义父、义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
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难道还讲究仁义道德、江湖规矩不成?”他这几句说得甚轻,却是
满腔怨毒,犹如斩钉截铁一般。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
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再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朱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
一,有失身份,而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
说,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
或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执钢铲,朱丹臣挥动铁笔,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去。
范骅又道:“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对付那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
扑向云中鹤。范骅和褚万里也即双双跃前,褚万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铁的钓杆,却给阿紫
投入了湖中,这时他提起傅思归的铜棍,大呼抢出。
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眼见范骅身法,知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抱着的孩
儿往地下一抛,反臂出来时,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板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
褚万里狂呼大叫,却向段延庆扑了过去。范骅大惊,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这边
来!”褚万里似乎并没听见,提起铜棍,猛向段延庆横扫。
段延庆微微冷笑,竟不躲闪,左手铁杖向他面门点去。这一杖轻描淡写,然而时刻部位
却拿捏不爽分毫,刚好比褚万里的铜棍棒击到时快了少许,后发先至,势道凌厉。这一杖连
消带打,褚万里非闪避不可,段延庆只一招间,便已反客为主。那知褚万里对铁杖点来竟如
不见,手上加劲,铜棍向他腰间疾扫。段延庆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个疯子?”他可不
肯和褚万里斗个两败俱伤,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戳死,自己腰间中棍棒,也势必受伤,急忙右
杖点地,纵跃避过。
褚万里铜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归这根铜棍长大沉重,使这兵刃须从稳健之中
见功夫。褚万里的武功以轻灵见长,使这铜棍已不顺手,偏生他又蛮打乱砸,每一招都直取
段延庆要害,于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段延庆武功虽
强,遇上了这疯子蛮打拚命,却也被迫得连连倒退。
只见小镜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递招,
每一杖都戳在褚万里身上,一杖到处,便是一洞。但褚万里却似不知疼痛一般,铜棍使得更
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来斗这恶徒!”反手从阮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抢上
去要双斗段延庆。褚万里叫道:“主公退开。”段正淳那里肯听,挺剑便向段延庆刺去。段
延庆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万里的铜棍,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斜退开一步。
褚里吼声如受伤猛兽,突然间扑倒,双手持住铜棍一端,急速挥动,幻成一圈黄光,便
如一个极大的铜盘,着地向段延庆拄地的铁杖转过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术招数。
范骅、华赫艮、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来休息。”褚万里荷荷
大叫,猛地跃起,挺棍向段延庆乱戳破。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南海鳄神见他行迳古
怪,各自罢斗,凝目看着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来!”抢上前去拉他,却被服他
反肘一撞,正中面门,登时鼻青口肿。
遇到如此的对手,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这时他和褚万里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
了十几个深孔,但褚万里兀自大呼酣斗。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是心下骇然,均觉此事大异寻
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万里定然不免,眼泪滚滚而下,又要抢上前去相助,刚跨出一
步,猛听得呼的一声响,褚万里将铜棍棒向敌人力掷而出,去势力甚劲。段延庆铁杖点出,
正好点在铜钱棍腰间,只轻轻一挑,铜棍便向脑后飞出。铜棍尚未落地,褚万里十指箕张,
向段延庆扑了过去。
段延庆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骅、华赫艮、朱丹臣四人齐声大叫,同时
上前救助。但段延庆这一杖去得好快,卟的一声,直插入褚万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后背。他
右杖刺过,左杖点地,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
褚万里前胸和后背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他还待向段延庆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无
力举步,回转身来,向段正淳道:“主公,褚万里宁死不辱,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泪道:“褚兄弟,是我养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
褚万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说了两个
‘你’字,突然停语,便此气绝而死,身子却仍直立不倒。
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顾性命的和段延庆蛮打,乃是受阿
紫渔网缚体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
武功上输给旁人,决非奇耻大辱,苦练十年,将来未始没有报复的日子。但褚万里是段氏家
臣,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将性命拚了。朱
丹臣放声大哭,傅思归和古笃诚虽重伤未愈,都欲撑起身来,和段延庆死拚。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个大傻
瓜么?”说话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伤,忽听得她这句凉薄的讥嘲言语,心下都不禁大怒。范等向他怒目而
视,碍于她是主公之女,不便发作。段正淳气往上冲,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脸上打去。
阮星竹举手一格,嗔道:“十几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的亲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
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更不愿在下人之前
争执,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缩回,对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给你害死的,你
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妈仆,
又有什么了不起了?”神色间甚是轻蔑。
其时君臣分际甚严,所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万里等在大理国朝中为臣,自对
段氏一家极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华赫艮、褚万里等虽是
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无异。段正淳自少年时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
行走,褚万里跟着着他出死入生,红历过不少风险,岂同寻常的奴仆?阿紫这几句话,范骅
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只要不是在朝迁庙堂之中,便保定帝对待他们,称呼上也常带‘兄
弟’两字,何况段正淳尚未登基为帝,而阿紫又不过是他一个名份不正的么生女儿?
段正淳既伤褚万里之死,又觉有女如此,愧对诸人,一挺长剑,飘身而出,指着段延庆
道:“你要杀我,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义’治国,多杀无辜,纵然得国,时
候也不久长。”
萧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说得好听,在这当口,还装伪君子。”
段延庆铁杖一点,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说道:“你要和我单打独斗,不涉旁人,是也不
是?”段正淳道:“不错!你不过想杀我一人,再到大理去杀我皇兄,是否能够如愿,要看
你的运气。我的部属家人,均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他知段延庆武功实在太强,自己今日
多半要毕命于斯,却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骅诸人为难。段延庆道:“杀你家
人,赦你部属。当年父皇一念之仁,没杀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祸。”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当堂而死,不落他人话柄。”向褚万里的尸体一拱手,说道:
“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敌。”回头向范骅道:“范司马,我死之后,和褚兄弟的
坟墓并列,更无主臣之分。”
段延庆道:“嘿嘿,假仁假义,还在收罗人心,想要旁人给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语,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递了出去,这一招‘其得断金’,乃是‘段
家剑’的起手招数。段延庆自是深知其中变化,当下平平正正的还了一杖。两人一搭上手,
使的都是段家祖传武功。段延庆以杖当剑,丰心要以‘段家剑’剑法杀死段正淳。他和段正
淳为敌,并非有何私怨,乃为争夺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要是他以邪派武功
杀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门正宗‘段家剑’克敌制胜,那便名正言顺,谁
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兄弟争位,和群臣无涉,日后登基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见他铁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门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剑招力求稳妥,脚步沉
着,剑走轻灵,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庆以铁杖使‘段家剑’,剑法大开大合,端凝
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
萧峰心想:“今日这良机当真难得,我常担心段氏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了得,恰好段
正淳这贼子有强敌找上门来,而对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这两门绝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转眼
便可见分晓了。”
看到二十余招后,段延庆手中的铁杖似乎显得渐渐沉重,使动时略比先前滞涩,段正淳
的长剑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却也越来越大。萧峰暗暗点头,心道:“真功夫使出来
了,将这根轻飘飘的细铁杖,使得犹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镔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武
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
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巧。眼见段延庆
使细铁杖如运钢杖,而且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暗赞他内力了得。
段正淳奋力接招,渐觉敌人铁杖加重,压得他内息运行不顺。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极是
讲究,内息不畅,便是输招落败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并不惊慌,本没盼望这场比拚能侥
幸获胜,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畔,却也不枉了,何况有阮星竹在旁
含情脉脉的瞧着,便死也做个风流鬼。
他生平到处留情,对阮星竹的眷恋,其实也不是胜过对元配刀白风和其余女子,只是他
不论处那一个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于
分手后另有新欢,却又另作别论了。
段延庆铁校友会上内力不断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家剑法堪堪拆完,见段正淳
鼻上渗出几粒汗珠,呼吸之声却仍曼长调匀,心想:“听说此人好色,颇多内宠,居然内力
如此悠长,倒也不可小视于他了。”这时他棒上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铁棒击出时随附着嗤
嗤声响。段正淳招架一剑,身子便是一幌,招架第二剑,又是一幌。
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三四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熟,便范骅、巴天石等人,也是
数十年来看得惯了,因此这场比剑,决非比试招数,纯系内力的比拚。范骅等乍到这里,已
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个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齐出手相助。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号称英雄豪杰,现今大伙儿却
想一拥而上、倚多为胜了,那不是变成了无耻小人么?”
众人都是一愕,见这几句话明明出于阿紫之品,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难的是她父
亲,她又非不知,却如何会出言讥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么?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
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的臣子,除暴讨逆,是人人应有之责。”她水性精熟,武功却是平平,
眼见情郎迭遇凶险,如何不急,跟着叫道:“大伙儿并肩上啊,对付凶徒叛逆,又讲什么江
湖规矩?”
阿紫笑道:“妈,你的话太也好笑,全是蛮不讲理的强辩。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汉,我便
认他。他倘若是无耻之徒,打架要靠人帮手,我认这种爹爹作甚?”
这几句清清脆脆的传进了每个人耳里。范骅和巴天石、华赫艮等面面相觑,都觉上前相
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却也不成。
段正淳为人虽然风流,于‘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名声却甚是爱惜。他常自己解嘲,说
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过不了美人关,总还是个英雄。岂不见楚霸王有虞姬、汉
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则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决不屑为的。他于剧斗之际,听得
阿紫的说话,当即大声说道:“生死胜败,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一个上来相助,便是跟我段
正淳过不去。”
他开口说话,内力难免不纯,但段延庆并不乘机进迫,反而退开一步,双杖拄地,等他
说好了再斗。范骅等心下暗惊,眼见段延庆固然风度闲雅,决不占人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
无恐,无须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进招吧!”左袖一拂,长剑借着袖风递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剑法何等凌厉,他真要收拾这个僵尸,实是绰绰有余。只
不过他是王爷身份,其实尽可交给部属,用不着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
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就怕妈妈嘴硬骨头酥,嘴里说得威风十足,心中却怕得要命。”这几句
话正说中了她母亲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不识好歹,
说话没轻没重。”
只见段正淳长剑连进三下快招,段延庆铁棒上内力再盛,一一将敌剑逼回。段正淳第四
剑‘金马腾空’横飞而出,段延庆左手铁棒一招‘碧鸡报晓’点了过去,校友会剑相交,当
即粘在一起。段延庆喉间咕咕作响,猛地里右棒在地下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左手铁棒的棒
头仍是粘在段正淳的剑尖上。
顷刻之间,这一个双足站地,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随风,
飘荡无定。
旁观众人都是‘哦’的一声,知道两人已至比拚内力的要紧关头,段正淳站在地下,双
足能够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庆居高临下,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长剑之上,却也助长
了内力。
过得片刻,只见长剑渐渐弯曲,慢慢成为弧形,那细细的铁棒仍然其直如矢。
萧峰见段正淳手中长剑越来越弯曲,再弯得一些,只怕便要断为两截,心想:“两人始
终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脉神剑’。莫非段正淳自知这门功夫难及对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
他运使内力的神气,似乎潜力垂尽,并不是尚有看家本领未使的模样。”
段正淳眼见手中长剑随时都会折断,深深吸一口气,右指点出,正是一阳指的手法。他
指力造诣颇不及乃兄段正明,难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剑相交,两件兵刃加起来长及八尺,这
一指自是伤不到对手,是以指力并非对向段延庆,却是射向他的铁棒。
萧峰眉头一争,心道:“此人竟似不会六脉神剑,比之我义弟犹有不如。这一指不过是
极高明的点穴功夫而已,又有什么希奇了?”但见他手指到处,段延庆的铁杖一幌,段正淳
的长剑便伸直了几分。他边点三指,手中长剑伸展了三次,渐有回复原状之势。
阿紫却又说起话来:“妈,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剑,也不过跟人家的一根细棒儿打个
平手。倘若对方另外那根棒儿又攻了过来,难道爹爹有三只手来对付吗?要不然,便爬在地
下起飞脚也好,虽然模样儿难看,总胜于给人家一棒戳死了。”
阮星竹早瞧得忧心忡忡,偏生女儿在旁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她还未回答,史见段延庆
右手铁棒一起,嗤的一声,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点了过来。
段延庆这一棒的手法和内劲都和一阳指无异,只不过以棒代指、棒长及远而已。段正淳
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缩回手指,准凝再运内劲,第二指
跟着点出,那知眼前黑棒闪动,段延庆第二棒又点了过来。段正淳吃了一惊:“他调运内息
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这一阳指的造诣,可比我深得多了。”当即一指还出,只是他慢
了瞬息,身子便幌了一幌。
段延庆见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长梦多,倘若他群臣部属一拥而上,终究多费手脚,当
下运棒如风,顷刻间连出九棒。段正淳奋力抵挡,到第九棒上,真气不继,卟的一声轻响,
铁棒棒头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幌,拍的一声,右手中长剑跟着折断。
段延庆喉间发出一下怪声,右手铁棒直点对方脑门。这一棒他决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
手下使上了全力,铁棒出去时响声大作。
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纵出,分攻段延庆两侧,大理三公眼见情势凶险非常,
要救段正淳已万万不及,均是迳攻段延庆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庆早已料到此着,左
手铁棒下落,撑地支身,右手铁棒上贯足了内劲,横将过来,一震之下,将三股兵刃尽数荡
开,跟着又直取段正淳的脑门。
阮星竹“啊”的一声尖叫,疾冲过去,眼见情郎要死于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庆铁棒离段正淳脑门‘百会穴’不到三寸,蓦地里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飞了出去,这
棒竟然点了个空。这时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给段延庆的铁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
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庆的手下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齐向段正淳
望去。
段延庆这一棒没点中对方,但见一条大汉伸手抓住了段正淳后颈,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
之间,硬生生将他拉开。这手神功当真匪夷所思,段延庆武功虽强,自忖也难以办到。他脸
上肌肉僵硬,虽然惊诧非小,仍是不动声色,只鼻孔中哼了一声。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萧峰了。当二段激斗之际,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观战,
陡见段正淳将为对方所杀,段延庆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无法得报。
这些昌子来,他不知已许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无论如何非报此仇不可,眼见仇人便
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里?是以纵身上前,将段正淳拉开。
段延庆心思机敏,不等萧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铁棒便如狂风暴雨般递出,一棒又一棒,
尽是点向段正淳的要害。他决意除去这个挡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碍,至于如何对付萧峰,那是
下一步的事了。
萧峰提着段正淳左一闪,右一躲,在棒影的夹缝中一一避过。段延庆连出二十七棒,始
终没带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他心下骇然,自知不是萧峰的敌手,一声怪啸,陡然间飘开数
丈,问道:“阁下是谁?何以前来搅局?”
萧峰尚未回答,云中鹤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
谭青,就是死在这恶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庆心头一震,连大理群豪也耸然动容。乔峰之名响遍天下,‘北乔
峰,南慕容’,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归及段正淳通名时都自称‘契丹人萧峰’,
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乔峰。此刻听了云中鹤这话,只人心中均道:“原来是他,侠义
武勇,果然名不虚传。”
段延庆早听云中鹤详细说过,自己的得意徒儿谭青如何在聚贤庄上害人不成,反为乔峰
所杀,这时听说眼前这汉子便是杀徒之人,心下又是愤怒,又是疑惧,伸出铁棒,在地下青
石板上写道:“阁下和我何仇。既杀吾徒,又来坏我大事。”
但听得嗤嗤响声不绝,竟如是在沙中写字一般,十六个字每一笔都深入石里。他的腹语
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乃是一项极厉害的邪术。只是这门功夫纯以
心力克制对方,倘若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他既知谭青的死法,又见了
萧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贸然以腹语术和他说话。
萧峰见他写完,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伸脚在地下擦了几擦,登时将石板上这十六个字擦
得干干净净。一个以铁棒在石板上写字已是极难,另一个却伸足便即擦去字迹,这足底的功
夫,比之棒头内力聚于一点,更是艰难得多。两个人一个写,一个擦,一片青石板铺成的湖
畔小径,竟显得便如沙滩一般。
段延庆见他擦去这些字迹,知他一来显示身手,二来意思说和自己无怨无仇,过去无意
酿成的过节,如能放过不究,那便两家罢手。段延庆自忖不是对手,还是及早抽身,免吃眼
前的亏为妙,当下右手铁棒从上而下的划了下来,跟着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笔勾销’之
意,随即铁棒着地一点,反跃而出,转过身来,飘然而去。
南海鳄神圆睁怪眼,向萧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满心的不服气,骂道:“他妈的,这
狗杂种有什么了不起……”一言未毕,突然间身子腾空而起,飞向湖心,扑通一声,水花四
溅,落入了小镜湖中。
萧峰最恼恨旁人骂他‘杂种’,左手仍然提着段正淳,抢过去右手便将南海鳄神摔入了
湖中。这一下出手迅捷无比,不容南海鳄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鳄神久居南海,自称‘鳄神’,水性自是极精,双足在湖底一蹬,跃出湖面,叫
道:“你怎么搅的?”说了这句话,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跃进出湖面,叫
道:“你暗算老子!”这句话说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跃上时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
休!”他性子暴躁之极,等不及爬上岸之后再骂萧峰,跳起来骂一名,又落下去。
阿紫笑道:“你们瞧,这人在水中钻上钻下,不是像只大乌龟么?”刚好南海鳄神在这
时跃出水面,听到了她说话,骂道:“你才是一只小乌……”阿紫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射
了他一枚飞锥。飞锥到时,南海鳄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鳄神游到岸边,湿淋淋的爬了起来。他竟毫不畏惧,楞头楞脑的走到萧峰身前,侧
了头向他瞪眼,说道:“你将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这功夫倒是不会。”叶二
娘远远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别在这儿出丑啦。”南海鳄神怒道:“我给人家
丢入湖中,连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岂不是奇耻大辱?自然要部个明白。”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好吧,我跟你说了。他这功夫叫做‘掷龟功’。”
南海鳄神道:“嗯,原来叫‘掷龟功’,我知道了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会了,下苦
功练练,以后便不再吃这个亏。”说着快步而去。这时叶二娘和云中鹤早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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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直上两步,撕破了胸口衣服,露出肌肤。阿紫见他胸口所刺那个青森森的狼头张牙
露齿,形貌凶恶,更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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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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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轻轻将段正淳放在地下,退开几步。
阮星竹深深万福道谢,说道:“乔帮主,你先前救我女儿,这会儿又救了他……他……
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范骅、朱丹臣等也都过来相谢。
萧峰森然道:“萧峰救他,全出于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谢我。段王爷,我问你一句
话,请你从实回答。当年你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是也不是?虽然此事未必出于你本
心,可是你却害得一个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娘是谁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门关外父
母双双惨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愿当着众人明言。
段正淳满脸通红,随即转为惨白,低头道:“不错,段某生平为此事耿耿于心,每当念
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错已经铸成,再也难以挽回。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当没
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总是对不起人。”
萧峰厉声道:“你既知铸下大错,害苦了人,却何以直到此时,兀自接二连三的又不断
再干恶事?”
段正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亏,平生荒唐之事,实在干得太
多,思之不胜汗颜。”
萧峰自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后而凌空迟处死,
决意教他吃足零碎苦头之后,这才取他性命。但适才见他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不像是个专
做坏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寻思:“他在雁门关外杀我父母,乃是出于误会,这
等错误人人能犯。但他杀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我恩师玄苦师父,那便是绝不可恕的恶行,
难道这中间另有别情吗?”他行事绝不莽撞,当下正面相询,要他亲口答复,再定了断。待
见段正淳脸上深带愧色,既说铸成大错,一生耿耿不安,又说今日重得见到一个当年没了爹
娘的孩子,至于杀乔三槐夫妇、杀玄苦大师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亏’,这才
知千真成确,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鼻中哼了一声。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来是这样的,我也没怎……怎么怪他。”萧峰向她瞧去,只
见她脸带微笑,一双星眼含情脉脉的瞧着段正淳,心下怒气勃发,哼了一声,道:“好!原
来他向来是这样的。”转过头来,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
和阁下一谈。”
段正淳道:“准时必到。大恩不敢言谢,只是远来劳苦,何不请到那边小舍之中喝上几
杯?”萧峰道:“阁下伤势如何?是否须得将养几日?”他对饮酒的邀请,竟如听而不闻。
段正淳微觉奇怪,道:“多谢乔兄关怀,这点轻伤也无大碍。”
萧峰点头道:“这就好了。阿朱,咱们走吧。”他走出两步,回头又向段正淳道:“你
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带来了。”他见范骅、华赫艮等人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若和段
正淳同赴青石桥之会,势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觉得这人说话行事颇为古怪,自己这种种风流罪过,连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却
当众严词斥责,未免过份,但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凭尊兄吩咐。”
萧峰挽了阿朱之手,头也不回的迳自去了。
萧峰和阿朱寻到一家农家,买些米来煮了饭,又买了两只鸡熬了汤,饱餐一顿,只是有
饭无酒,不免有些扫兴。他见阿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我寻到了大仇
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我原该高兴。”萧峰见她笑得十分勉强,说道:“今晚
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
唉,阿朱,我在见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留。但见此人倒有义气,心
想一人作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这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
福。”萧峰纵声长笑,说道:“我这只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什么阴德后福?”
他风阿朱秀眉双蹙,又问:“阿朱,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喜欢我再杀人么?”阿朱
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肚痛得紧。”萧峰伸手搭了搭她脉搏,果觉跳动不稳,脉
象浮躁,柔声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碗姜汤给你喝。”
姜汤还没煎好,阿朱身子不住发抖,颤声道:“我冷,好冷。”萧峰甚是怜惜,除下身
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这个大心愿,我本该陪你去
的,只盼待会身子好些。”萧峰道:“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段
正淳的首级来啦。”
阿朱叹了口气,道:“我好为难,大哥,我真是没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着
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
萧峰听她说来柔情深至,心下感动,握住她手,说道:“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有什
么要紧?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样报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会很久很久。大哥,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
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带我到雁门关外,咱们便这么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
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萧峰轻轻抚着她头上的柔发,说道:“好容易撞见了他,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加
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远不及我,他也不会使‘六脉神剑’,但若过得一年再来,那便要上
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脉神剑’的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输。不是我
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
阿朱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去大理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
穴,万万不可。”
萧峰哈哈一笑,兴起饭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但
这么作个模样,也是好的,说道:“若是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
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萧峰的性命,那就贵重
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萧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
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便
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
遥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贤庄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报,不免耿耿,然这等大英雄自是施
恩不望报,这一生只好欠了他这番恩情。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朱伏在他怀中,已然沉沉睡熟。萧峰拿出三钱银子,给了那
家农家,请他腾了一间空房出来,抱着阿朱,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放下了账子,坐在
那农家堂上闭目养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两个多时辰,开门出来,只见新月已斜挂树顶,西北角上却乌云渐渐聚集,看来
这一晚多半会有大雷雨。
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
边半天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而理
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坟地中磷炎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
萧峰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一瞧北斗方位,见时刻尚早,不过二更时分,
心想:“为了要报大仇,我竟这般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
性命相拚,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的也着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
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
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
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阿朱。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
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着我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远,今晚的拚斗不须挂怀胜负,眼见约会的时刻未至,便坐
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
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萧峰睁开眼来,心
道:“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带,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萧峰面前,深深一揖,说道:“乔帮主见如,不知有何见教?”
萧峰微微侧头,斜睨着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来,说道:“段王爷,我约你来
此的用意,难道你竟然不知么?”
段正淳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之言,受人播弄,
伤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尽身亡,实是大错。”
萧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
段正淳缓缓摇头,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陷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萧峰道:“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子断,还是须得由我动手。”
段正淳道:“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
阁下之赐。乔帮主要取在下性命,尽管出手便是。”
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萧峰听他说得豪迈,不禁心中一动,他素喜结交英雄好汉,自从一见段正淳,见他英姿
飒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
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他举起一掌,说道:“为人
子弟,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报。你杀我父亲、母亲、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
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
段正淳苦笑道:“一条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深感盛情。”
萧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峰这掌力你一掌也经受不起。”说道:
“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了下来,雷助掌势,萧峰这一掌击出,真具天
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击在段正淳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一声撞在
青石桥栏杆上,软软的垂着,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一怔:“怎地他不举掌相迎?又如此不济?”纵身上前,抓住他后领提了起来,心
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
这么轻了?”
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提着他身子为时颇久。武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
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但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
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折,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
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中,他看得清楚,失声叫道:“阿朱,阿朱,原来是你!”
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抱着阿朱的双腿。他知适才这一
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
小阿朱?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便是薛神医即行施救,那也必难以抢回她
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桥栏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来,跌在萧峰身上,低声说道:“大哥,我……
我……好生对你不起,你恼我吗?”
萧峰大声道:“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说着举起手来,猛击自己脑袋。
阿朱的左手动了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臂,说道:“大哥,你答允我,
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萧峰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萧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同
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萧峰眼中含泪,听她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丰了万一的指望,当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
运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盼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掠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肤光胜雪,却刺着一殷红如血的
红字:“段”。
萧峰又是惊奇,又是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头,将她轻轻搂在怀
里,问道:“你肩头上有个‘段’字,那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
认。”萧峰颤声道:“这‘段’字,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间,他们在那阿紫
姑娘的肩头发现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你……你……看到那记认吗?”萧峰
道:“没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着的,也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
我的一模一样。”
萧峰登时大悟,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金
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着十二个字。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来安,多喜
乐。’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我从前不知道是什么
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这对锁
片,是我爹爹送给我妈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个,带在颈里。”
萧峰道:“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慢慢再说不迟。”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就来不及了。大哥,你得听我说
完。”萧峰不忍违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阿朱微微一
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萧峰道:“以后我
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
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
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
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爹爹可没还手。后来……后来……没
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
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个‘段’
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萧峰心中现增怜惜,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
妈的面也不认得。大哥,你也是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
很难过,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将
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
阿朱双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
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
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
可是……你说,能不能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没一丝光亮,一条长长的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
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
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当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
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那里猜行到,他们亲生的女
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扮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
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和你相会……好让
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是气若游丝。
萧峰掌心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要是我知道他
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
正淳便是自己至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
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
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
那终究是不成的。”
她声间越说越低,雷声仍是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第一名话,都比震天响雷
更是惊心动掀。他揪着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
爹是英雄好汉,不肯失约,那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
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
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中铸成的大错。”
萧峰一直低头凝望着她,电光几下闪烁,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萧峰心中一动,蓦地
里体会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虽是她
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
命。”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
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抱着她身子站了起来。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
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
萧峰道:“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低声道:“是的。”萧峰大声
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
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
萧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着便直洒了下来。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么?”萧峰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
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个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
走入了歧途。”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阿朱轻轻的
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牧羊,你说,我妹子也肯
去吗?”萧峰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亲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忽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叫道:“羞也不羞?什么
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来定可觉察到
桥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
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那知你打的
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的,情话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
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说着走近身来。
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看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
萧峰蓦地里觉得怀中的阿朱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肩上,一动也不
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他自己一颗心几
乎也停止了跳动,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凭他再叫
千声万声,阿朱再也不能答应他了,急以真力输入她身体,阿朱始终全不动弹。
阿紫见阿朱气绝而死,也大吃一惊,不再嬉皮笑脸,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
你打死了我姊姊!”
萧峰道:“不错,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该为你姊姊报仇。快,快杀了我吧!”他双手
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杀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来,插入自己
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脱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
阿紫见他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两步,叫道:“你……你
别杀我。”
萧峰跟着走上两步,伸手至胸,嗤的一声响,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肤,说道:“你有
毒针、毒刺、毒锥……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闪电一这之际,见到他胸口所刺的那个青的狼头,张牙露齿,形貌凶恶,更是害
怕,突然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得石
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
说什么也哭声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然留
在她的眉梢嘴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
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已狂奔了两个多时
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是想尽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远陪着阿朱。他嘶声呼
号,狂奔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桥上。
他喃喃说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杀了我,给他女儿报仇。”当下迈开大
步,向小镜湖畔奔去。
不多时便到了湖边,萧峰大叫:“段正淳,我杀了你女儿,你来杀我啊,我决不还手,
你快出来,来杀我。”他横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无声,无人出来。
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开板门,走进屋去,叫道:“段正淳,你快来杀我!”屋中
空荡荡地,竟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厢房、后院各处寻了一遍,不但没见段正淳和他那些部
属,连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陈设一如其旧,倒似是各人匆匆离去,仓
促间什么东西也不及携带。
他心道:“是了,阿紫带了讯息,只道我还要杀她父亲报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
阮的女人和他部属也必逼他远走高飞。嘿嘿,我不是来杀你,是要你杀我,要你杀我。”又
大叫了几声:“段正淳,段正淳!”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但听得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却无
半点人声。
小镜湖畔、方竹林中,寂然无人,萧峰似觉察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一人。自从阿朱断气之
后,他从没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气内力输入她体内,只盼天可怜见,又像上
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样,重伤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刚掌力击在萧峰手中铜镜
之上,阿朱不过波及受震,这次萧峰这一掌却是结结实实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还能活命?
不论他输了多少内力过去,阿朱总是一动也不动。
他抱着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这时早已雨过
天青,淡淡斜阳,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贤庄上受群雄围攻,虽然众叛亲离,情势险恶之极,却并未有丝毫气沮,这时自
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越来越觉寂寞孤单,只觉再也不该活在世上了。“阿朱代她
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丐帮的大业,当年的雄心壮
志,都是已不值得关怀。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业雄心?”
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着一柄花锄,心想:“我便永远在这里陪着阿朱吧?”左手仍是
抱着阿朱,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开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个坑,又掘
了一个坑,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来,多半要挖开坟来看个究竟。须得在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折了
一段方竹,剖而为二,到厨房中取厨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厢房。见桌上放着纸墨笔砚。他将
阿朱横放在膝头,研了墨,提起笔来,在一块竹片上写道:“契丹莽夫萧峰之墓”。
拿起另一块竹片,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她虽和我有夫妇之
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
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壁间悬着一张条幅,写得有好
几行字,顺着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
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
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悉何?”
他读书无多,所识的字颇为有限,但这阕词中没什么难字,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好
似说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样怎样,又说相会时刻少,分别时候多,心里发愁。他含含糊糊
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随口茫茫然的读完,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
“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萧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
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妈妈的风流事。怎地堂而
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间屋子,段正淳的部属也不会进来。”
当下也不理会这个条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样写?”自知之字上的功夫太也
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自选
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条幅一瞥,蓦地里跳将起来,‘啊哟’一
声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
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
大声道:“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秀丽圆熟,间格整齐,那封信上的
字却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
出来。他又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
着的大秘密、大阴谋。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
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令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但信
上的字迹,却已深深印入他脑海之中,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
绝非一人,决无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带头大哥’托旁人代写?他略一思索,便知决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
一笔好字,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大事,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
而写一首风流艳词给自己情人,更无叫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这幅字不是段正淳写
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怎样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种风流诗词挂图在此
处?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地北,一个天南,一个
是草莽匹夫的孀妇,一个是王公贵人,能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话来骗我。”
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种种疑团本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是
如何报仇而已,这时陡然间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上心头:“那封书信若不
是段正淳写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说假话骗
人,这中间有什么阴谋诡计?我打死阿朱,本是误杀,阿朱为我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
来,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些见到这个条幅?可是这条幅
挂图在厢房之中,我又怎能见到?倘若始终不见,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为什
么偏偏早不见,迟不见,在我死前片刻又见到了?”
夕阳即将落山,最后的一片阳光正渐渐离开他脚背,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着竹林走
来。这两人相距尚远,他凝神听去,辨出来者是两个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
了。嗯,我要问明段夫人,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当然恨极我杀了阿朱,她一定要杀
我,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杀
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阿朱难
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止仇,怎能轻易便死?”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走进了竹林。又过片刻,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只听
得一人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
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俩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杀
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道:“哼,你还顾着你爹
爹?”接着便没了话声。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着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
是要前后夹攻。
萧峰颇为奇怪,心想:“听口音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个,要来杀
一个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杀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亲却不赞成止事。”这件事在他脑中
一闪而过,再不理会,仍是怔怔的坐着出神。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进
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支穿着黑鞋的纤脚走到他身前,相距约莫四尺,停住了步。跟着
旁边的窗门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他身旁。他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武功也不高强。
他仍不抬头,手中抱着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师
的言语中有什么古怪?徐长老有什么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有没有破绽?”当真是思涌如潮,
心乱如麻。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喂,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她话声冷冷的,语调更是
十分的无礼。萧峰不加理会,只想着种种疑窦。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什
么瓜葛?这妇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是不理。那年轻女子大声道:“你是聋子呢还是
哑巴,怎地一声不响?”语气中已充满了怒意。萧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动。
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一颤,剑刃震动,嗡嗡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
距不过数坟,喝道:“你再装傻,便给点苦头你吃吃。”
萧峰于身外凶险,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思量着种种解索不开的疑团。那少女手臂向
前一送,长剑刺出,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势来路,不闪不避,浑若
不知。两个女子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他抱着的这个姑娘好
像死了。”那妇人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
再来拷打查问。”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了下去。
萧峰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两要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
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他手指向前一关,刀柄撞中那妇人肩下要穴,登时令她动弹不得,
顺手一抖,内力到处,拍的一声响,一柄钢刀断为两截。他随手抛在地下,始终没抬头瞧那
妇人。
那年轻女子见母亲被他制住,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
他射来。萧峰拾起断刀,一一拍落,跟着手一挥,那断刀倒飞出去,拍的一声,刀柄撞在她
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时给定住了。
那妇人惊道:“你受了伤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没受伤,妈,我给封住
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
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
是有邪术。”
那妇人不敢再凶,口气放软,向萧峰道:“咱母女和尊驾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得
罪了尊驾,是嗅觉二人的不对了。还请宽洪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
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希罕呢。”
萧峰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母女的说话,只知母亲在求饶,女儿却十分倔强,但到底说些什
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这时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抱着阿朱坐在原处,一直没有
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上了疑难之事,总是决断极快,倘若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便即搁
在一旁,暂不理会,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
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那妇人低声道:“你运气再冲冲环跳穴看,说不定牵动经脉,能冲开被封的穴道。”那
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妇人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擦擦几声,用火刀火石打火,
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
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动也不动,登时大
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铮铮两声,掉在地下。
先前那妇人突然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刚进屋来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
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那少女尤其秀丽,都是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
姓阮,两位是谁?”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满脸都是怒容。
阮星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
苦命令的孩儿哪!”说着放声大哭,扑到了阿朱的尸身上。
萧峰仍是呆呆的坐着,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将我
杀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儿。乔帮主,你说我和阿朱
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妈是谁也不知道。这话是
不错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该当杀段五爷,该当杀我,为什么却杀了我的阿朱?”
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什么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
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儿,我不敢
带回家去,送了给人。”
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他直认不讳。这件
亏心事,便是将阿朱……和阿紫两个送与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
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坏女人,专门做亏心事?”萧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说:‘天可怜
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他说今日重见这个没了爹娘的
孩子,是说阿紫,不是说……不是说我?”阮星竹怒道:“他为什么要说你?你是他抛弃了
关人的孩子吗?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又怎生得出你这畜生?”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
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只一味斥骂。
萧峰道:“那么我问他,为什么直到今日,兀自接二连三的再干恶事,他却自己承认行
止不端,德行有亏?”阮星竹满是泪水的面颊上浮出淡淡红晕,说道:“他生性风流,向来
就是这样的。他要了一个女子,又要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接二连三的荒唐,又……要
你来多管什么闲事?”
萧峰喃喃道:“错了,错了,全然错了!”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拍拍拍拍,猛
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倒退了两步,只见萧峰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
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
只听得“呀”的一声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叫道:“妈,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
阿紫。她话未说完,见到屋中有人,又见萧峰左手抱着阿朱,右手不住的击打自己,不禁惊
得呆了。
萧峰的脸颊由肿而破,跟着满脸满手都是鲜血,跟着鲜血不断的溅了开来,溅得墙上、
桌上、椅上……都是点点鲜血,连阿朱身上、墙上所悬着的那张条幅上,也溅上了殷红色的
点点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这残酷的情景,双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听到拍拍之声,她大声叫道: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声道:“喂,你弄脏了我爹爹写的字,我要你赔。”跃上桌子,伸手去摘墙上所
悬的那张条幅。原来她母女俩去而复回,便是来取这张条幅。
萧峰一怔,住手不打,问道:“这个‘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么?”阮星竹道:
“除了是他,还能有谁?”说到段正淳时,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骄傲。
这两句话又给萧峰心中解开了一个颖团:这条幅确是段正淳写的,那封给汪帮主的信就
不是他写的,带头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时便生出一个念头:“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间必有极大隐情。我当先解
开了这个结,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这么一想,当即消了自尽的念头,适才这
一顿自行殴击,虽打得满脸鲜血,但心中的悔恨悲伤,却也得了个发泄之所,于是抱着阿朱
的尸身,站了起来。
阿紫已见到桌上他所写的那两块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边掘了两个坑,我正在
奇怪,原来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啧啧啧,当真是多情得很哪!”
萧峰道:“我误中奸人毒计,害死了阿朱,现下要去找那奸人,先为阿朱报仇,再追随
她于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谁?”萧峰道:“此刻还无眉目,我这便去查。”说着抱了
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这么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么?”
萧峰一呆,一时没了主意,心想抱着阿朱的尸身千里迢迢而行,终究不妥,但要放开了
她,却实是难分难舍,怔怔瞧着阿朱的脸,眼泪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
鲜血,淡红色的水点,滴在阿朱惨白的脸上,当直是血泪斑斑。
阮星竹见了他伤心的情状,憎恨他的心意霎时之间便消解了,说道:“乔帮主,大错已
经铸成,那已无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劝他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儿,为什么要去送给别人?”
那被萧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当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为什
么你要去拆散他们?”
阮星竹抬起头来,问那少女道:“姑娘为什么说这话?你是谁?”
那少女道:“你这狐狸精,害得我妈妈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脸上掴去。那少女动弹不得,眼见这一掌难以躲开。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动粗。”向那中年美妇又看了两眼,再
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钢刀,地下的一柄断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双刀,你……你
是修罗刀秦……秦红棉……秦姊姊。”
这中年美妇正是段正淳的另一个情人修罗刀秦红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木婉清。
秦红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却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夺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
师妹甘宝宝传来的讯息后,便和女儿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风和他另一个情人,
结果都没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个相好叫阮星竹,隐居在小镜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
带了女儿赶来杀人。
秦红棉一听阮星竹称赞自己年轻貌美,心中的怒气已自消了三成,待听她说段正淳每天
思念自己,怒气又消了三成,说道“谁像你这么甜嘴蜜舌的,惯会讨人欢喜。”
阮星竹道:“这位姑娘,便是令爱千金么?啧啧啧,生得这么俊,难为你秦家妹子生得
出来……”
萧峰听她两个女人叽哩咕噜的尽说些风月之事,不耐烦多听,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
汉子,一度肠为之断、心为之碎的悲伤过去之后,便思索如何处理日后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
但在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阿朱,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
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
放羊,要陪他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着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
时胡闹的话,从今而后再也听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约,从此成空了。
萧峰跪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阿朱脸上。
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
身上脸上。回转身来,走入厢房。
只见阮星竹和秦红棉仍在絮絮谈论。阮星竹虽在伤心之际,仍是巧舌如簧,哄得秦红棉
线十分欢喜,两个女人早就去了敌意。阮星竹道:“乔帮主,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无
心,请你解开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说的话,萧峰自当遵从几分,何况他本就想放了二人,当下走近
身去,伸手在秦红棉和木婉清的肩头各拍一下。二人只觉一股热气从肩头冲向被封穴道,四
肢登时便恢复了自由。母女对望一眼,对萧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萧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条幅,请你借给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长、妹子短的。”话是这么说,却也不敢违拗,还是将卷
起的条幅交了给他。
萧峰展了开来,再将段正淳所写的字仔细看了两遍。阮星竹满脸通红,忸怩道:“这些
东西,有什么好看?”萧峰道:“段王爷现下到了何处?”阮星竹脸色大变,退了两步,颤
声道:“不……不……你别再去找他了。”萧峰道:“我不是去跟他为难,只是想问他几件
事。”阮星竹那里肯信,说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萧峰料知她决不肯说,便不再问,将条幅卷起,还给阿紫,说道:“阿朱曾有遗言,命
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后阿紫要是遇上了为难之事,只要萧峰能有效力之处,尽管吩
咐,决不推辞。”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这样一个大本领的靠山,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
祥了。”说道:“如此多谢了。阿紫,快谢谢乔大哥。”她将‘乔帮主’的称呼改成了‘乔
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系亲密些。
阿紫却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说道:“我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他帮手?我有天下无敌的师
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的事还办不了,尽出乱
子,还想帮我忙?哼,那不是越帮越忙吗?”她咭咭咯咯的说来,清脆爽朗。阮星竹数次使
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装不见。
阮星竹顿足道:“唉,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乱说,乔帮主,你瞧在阿朱的脸上,千万不
要介意。”萧峰道:“在下姓萧,不是姓乔。”阿紫说道:“妈,这个人连自己姓什么也弄
不清楚,是个大大的浑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萧峰拱手一揖,说道:“就此别过。”转头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这种歹毒暗器,
多用无益,遇上了本领高强过你的对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还未答话,阿紫道:“姊姊,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对方,还能
有什么害处?”
萧峰再不理会,转身出门,左足跨出门口时,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阵劲风,先前木婉
清向他发射而被击落的七枚短箭同时飞起,猛向阿紫射出,势犹似闪电。阿紫只叫得一声
“哎唷”,那里还来得及闪避?七枚小箭从她头顶、颈边、身旁掠过,拍的一声响,同时钉
在她身后墙上,直没至羽。
阮星竹急忙抢上,搂住阿紫,惊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药来。”秦红棉道:“伤在那
里?伤在那里?”木婉清忙从怀中取出解药,去察看阿紫的伤势。
过得片刻,阿紫惊魂稍定,才道:“没……没射中我。”四个女子一齐瞧着墙上的七枚
短箭,无不骇然,相顾失色。
原来萧峰记着阿朱的遗言,要他照顾阿紫,却听得阿紫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师你,这许
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因此用袖风拂箭,吓她一吓,免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
有恃无恐,小视了天下英雄好汉,将来不免大吃苦头。
他走出竹林,来到小镜湖畔,在路旁寻到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纵身上树。他要找到段
正淳问个明白,何以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决不肯说他的所在,只有暗中跟随。
过不多时,只见四人走了出来,秦红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后,瞧模样是阮星竹送
客。
四人走到湖边,秦红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见如故,前嫌尽释,消去了我心头一椿恨
事,现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贱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问道:“妹子,你去
找她干什么?”秦红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来好端端地过快活日子,都是这贱婢使狐狸
精勾当……”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这贱人,嗯,可不知在那里。妹子找到了她,
你帮我在她身上多刺几刀。”秦红棉道:“那还用说?就只怕不容易寻着。好啦,再见了!
嗯,你若见到段郎……”阮星竹一凛,道:“怎么啦?”秦红棉道:“你给我狠狠的打他两
个括子,一个耳光算在我的帐上,一个算在咱姑娘的帐上。”
阮星竹轻声一笑,道:“我怎么还会见到这没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几时见到他,也给我
打他两个耳光,一个是代我打的,一个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够,再给我踢上两脚。
生了女儿不照看,任由我们娘儿俩孤苦伶仃的……”说着落下泪来。秦红棉安慰道:“姊姊
你别伤心。待我们杀了好姓康的贱人,回来跟你作伴儿。”
萧峰躲在树上,对两个女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颇为
仁义,偏偏喜爱女色,不算英雄。只见秦红棉拉着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礼,便即去
了,阮星竹携着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萧峰寻思:“阮星竹必会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红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说来取这条
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远之处相候。我且在这里守着。”
只听得树丛中发出微声,两个黑影悄悄走来,却是秦红棉母女去而复回。听得秦红棉低
声道:“婉儿,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轻易上人家的当?阮家姊姊卧室中的榻下,有双男人
鞋子,鞋头上用黄线绣着两个字,左脚鞋上绣个‘山’字,右脚鞋上绣个‘河’字,那自然
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湿泥还没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
“啊!原来这姓阮的女人骗了咱们。”秦红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让这负心汉子跟咱们见
面?”木婉清道:“爹爹没良心,妈,你也不用见他了。”
秦红棉半晌不语,隔了一会,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见到我。隔了这许多日
子,他老了,你好也老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平淡,但话中自蕴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声音十分凄苦。她与段誉分手以来,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但明知
是必无了局的相思,在母亲面前却还不敢流露半点心事。
秦红棉道:“咱们只须守在这里,料想你爹爹不久就会到来。”说着便拨开长草,隐身
其中。木婉清跟着躲在一株树后。
淡淡星光之下,萧峰见到秦红棉苍白的脸上泛着微红,显是甚为激动,心道:“情之累
人,一至于斯。”但随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阵酸楚。
过不多时,来路上传来奔行迅捷的脚步之声,萧峰心道:“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
的部属。”果然那人奔到近处,认出是那个在桥上画倒画的朱丹臣。
阮星竹听到了脚步声,却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快步
迎出。阿紫跟了出来。
朱丹臣一躬到地,说道:“主公命属下前来禀报,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来了。”
阮星竹一怔,问道:“什么急事?什么时候回来?”朱丹臣道:“这事与姑苏慕容家有
关,好像是发现了慕容公子的行踪。主公万里北来,为的便是寻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
大事一了,便来小镜湖畔相聚,请夫人不用挂怀。”阮星竹泪凝于眶,哽咽道:“他总是说
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见人面。好容易盼得他来了,又……”
朱丹臣于阿紫气死褚万里一事,极是悲愤,段正淳的话既已传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
一躬身,掉头便行,自始至终没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远,低声向阿紫道:“你轻功比我好得多,快消消跟着他,在道上给我留
下记认,我随后便来。”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奖赏?”阮星竹道:“妈
有什么东西,全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奖赏?”阿紫道:“好吧,我在墙角上写个‘段’字,
再画个箭头,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搂着她肩头,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痴心妈
妈!”拔起身子,追赶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镜湖畔消立半晌,这才沿着小径走去。她一走远,秦红棉母女便分别现身,
两人打了个手势力,蹑足跟随在后。
萧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记认,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过了。”走了几步,蓦地在
月光下见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凄凄冷冷,甚是孤单,心中一酸,便欲回向我行我素林,
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手出一掌,劲风到处,击得湖水四散
飞溅,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团碎片。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这几日中晓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饭,每到一处市镇,总在墙脚边见到阿紫留下的
‘段’字记号,箭头指着方向。有时是阮星竹看过后擦去了,但痕迹宛然可寻。
一路向北行来,天气渐渐寒了,这一日出门不久,天上便飘飘扬扬的下起大雪来。萧峰
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杀,店中却没酒了。他好生扫兴,迈
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厉,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已到了信阳。
一路上他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想着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景色,全没在意,竟然重
回信阳。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赶上不可。但
自阿朱死后,心头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心里总是想:“追上了段正淳,
却又如何?找到了正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打
猎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急追。
进了信阳城,见城墙脚下用炭笔写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他心头又是一
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肩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
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里,北风劲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着阿紫留下的记号,迳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树皮而画在
树上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凝,记号所向,正是马大元之家。萧峰暗暗奇怪,寻思:
“莫非段正淳知道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
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怎知
就是这个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登时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
敌交锋时的警觉。见道旁有座破庙,当即进去,掩上山门,放头睡了三个时辰,到二更时
分,这才出庙,向马大元家中行去。
将到临近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形势,只看了一会,嘴角边便微露笑容,但见马家屋
子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着又见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这
时大雪未停,四个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层白雪。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黄光,寂无声息。萧峰轻
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窗下。
天寒地冻,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等了片刻,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
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他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嚓一声响,
木板裂开,边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掌风和北风配得
丝丝入扣,并未察觉,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会知觉。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
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着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
妇人。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
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叶非叶的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无的遗孀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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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夫人颈中的扣子松开了,露出雪白的项颈和一条红缎子的抹胸边缘,站起身来,慢慢
打开了绑着头发的白头绳,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娇媚无限的腻声道:“段郎,你来
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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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烛畔鬓云有旧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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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室中的情景,萧峰若不风亲眼所见,不论是谁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言。他
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两度相见,总是见她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
犯之色,连她的笑容也是从未一见,怎料得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
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浓,情致缠绵,两人四目交投,
惟见轻怜密爱,那里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个大花瓶中插满了红梅。炕中想是炭火烧得正旺,马夫人颈中扣子松开了,露出
雪白的项颈,还露出了一条红缎子的抹胸边缘。炕边点着的两枝蜡烛却是白色的,红红的烛
火照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屋外朔风大雪,斗室内却是融融春暖。
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够一个成双成对。”
马夫人哼了一声,腻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独个儿在这里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
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着你这个冤家,你……你……却早将人抛在脑后,那里想到来探望
我一趟?”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与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
的旧情人么?”
段正淳低声细气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牵肚挂肠的想着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
飞来,将你搂在怀里,好好的怜你惜你。那日听到你和马副帮主成婚的讯息,我接连三日三
夜没吃一口饭。你既有了归宿,我若再来探你,不免累了你。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份的
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个那个,可太也对他不起,这……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了么?”
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殷勤了?我只是记挂你,身子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
事小事都顺遂么?只要你好,我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
息,不知可有多难。我身在信阳,这一颗心,又有那一时、那一刻不在你的身边?”
她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
真是荡气徊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然而她的说话又似纯系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
媚。他平生见过的人着实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健有如此艳媚入骨的女子。萧峰虽感诧异,
脸上却也不由自主的红了。他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爱
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马夫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
手略略撑拒。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脚下使劲踏着积雪,发出擦的一
声响。他暗叫:“不好,这两位打翻醋坛子,可要坏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
等四人身后,一一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这四人也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便已动弹不得,这一次萧峰点的是哑穴,令她们话也说不
出来。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话连篇,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
在雪地之中,双双受苦煎熬。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只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脑袋靠在他肩头,全身便似没了
几根骨头,自己难以支撑,一片漆黑的长发披将下来,遮住了段正淳半边脸。她双眼微开微
闭,只露出一条缝,说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到传闻,也不赶来瞧瞧我?我当
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么嫌疑了吧!”语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娇。
段正淳笑道:“我这可不是来了么?我一得讯息,立即连夜动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马
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迟到了一步。”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
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一场白白的奔波?教我十
年相思,又付东流。”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
单,又去嫁人?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
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
来?”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生安置我?”说到这里,伸
出双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中,将脸颊挨在他面上,不住轻轻的揉擦,一头秀发如水波般不住
颤动。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提他干么?来,让我抱抱你,别了十年,
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说着将马夫人抱了起来。
马夫人道:“那你终究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微皱,说道:“大理有什么好
玩?又热又湿,又多瘴气,你去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嗯,你不过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
正的欢喜。”
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
了,酒够啦!”马夫人左手伸过去抚摸他脸,说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
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着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萧峰听着二人尽说些风情言语,好生不耐,眼见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瘾发作,轻轻咽
了口谗涎。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
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
段正淳却道:“且不忙说,来,我给你脱衣衫,你在枕头边轻轻的说给我听。”
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想穿新衣服,爹爹却做
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时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样,过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开心了。”段
正淳道:“你小时候一定长得挺俊,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就是穿上一身破烂衣衫,那也
美得很啊。”马夫人道:“不,我就是爱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这身孝服,雪白
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
马夫人道:“你从小大富大贵,自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的苦处。那时候啊,我便是有一双
新鞋穿,那也开心得不得了。我七岁那一年上,我爹爹说,到腊月里,把我家养的三头羊、
十四只鸡拿到市集上去卖了过年,再剪块花布,回家来给我缝套新衣。我打从八月里爹爹说
了这句话那时候起,就开始盼望了,我好好的喂鸡、放羊……”
萧峰听到‘放羊’两个字,忍不住热泪盈眶。
马夫人继续说道:“好容易盼到了腊月,我天天催爹爹去卖羊、卖鸡。爹爹总说:‘别
这么心急,到年近岁晚,鸡羊卖得起价钱。’过得几天,下起大雪来,接连下了几日几晚。
那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几声响,羊栏屋给大雪压垮啦。幸好羊儿没压死。爹将羊儿牵在一
旁,说道这可得早些去将羊儿卖了。不料就是这天半夜里,忽然羊叫狼嚎,吵了起来。爹爹
说:‘不好,有狼!’提了标枪出去赶狼。可是三头羊都给饿狼拖去啦,十几只鸡也给狼吃
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去赶狼,想把羊儿夺回来。”
“眼见他追入了山里,我着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夺回羊儿。等了好久好久,才见
爹爹一跛一拐的回来。他说在山崖上雪里滑了一交,摔伤了腿,标枪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儿
自然夺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里放声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
一场空。我又哭又叫,只嚷:‘爹,你去把羊儿夺回来,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萧峰听到这里,一颗心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天性凉薄!她爹爹摔伤了,她不关心爹
爹的伤势,尽记着自己的花衣,何况雪夜追赶饿狼,那是何等危险的事?当时她虽年幼不懂
事,却也不该。”
只听她又说下去:“我爹爹说道:‘小妹,咱们赶明儿再养几头羊,到明年卖了,一定
给你买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么法子呢?不到半个月便过年了,隔壁
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黄底红花的新棉袄,一条葱绿色黄花的裤子。我瞧得真是发了痴啦,气得
下肯吃饭。爹爹不断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时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给你。”说着伸了个
懒腰,烛火摇幌,映得他脸上尽是醺醺酒意,浓浓情欲。
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
来覆去睡不着,就悄悄起来,摸到隔壁江伯伯家里。大人在守岁,还没睡,蜡烛点得明晃晃
地,我见江家姊姊在炕上睡着了,她的新衣新裤盖在身上,红艳艳的烛火照着,更加显得好
看。我呆呆的瞧着,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进房去,将那套新衣新裤拿了起来。”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么?哎唷,我只道咱们小康只会偷汉子,原来还会偷衣服呢。”
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说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裤呢!我拿起桌上针线篮里的
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
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脸蕴笑意,听到这里,脸上渐渐变色,颇为不快,说道:“小康,别说这些
旧事啦啦,咱们睡吧!”
马夫人道:“不,难得跟你有几天相聚,从今而后,只怕咱俩再也不得见面了,我要跟
你说多些话。段郎,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
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得
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了些,就使些巧妙点的法
子啦。”
段正淳摇了摇头,道:“别说啦。这些煞风景的话,你让我听了,叫我没了兴致,待会
可别怪我。”
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来,慢慢打开了绑着头发的白头绳,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
漆。她拿起一支黄杨木的梳子,慢慢梳着长发,忽然回头一笑,脸色娇媚无限,说道:“段
郎,你来抱我!”声音柔腻之极。
萧峰虽对这妇人心下厌憎,烛光下见到她的眼波,听到她“你来抱我”这四个字,也不
自禁的怦然心动。
段正淳哈哈一笑,撑着炕边,要站起来去抱她,却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身,笑
道:“也只喝了这六七杯酒儿,竟会醉得这么厉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见心醉,
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萧峰一听,吃了一尺:“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会醉?段正淳内力非同泛泛,就算没半
点酒量,也决没这个道理,这中间大有蹊跷。”
只听马夫人格格娇笑,腻声道:“段郎,你过来哟,我没半点力气,你……你……你快
来抱我。”
秦红棉和阮星竹卧在窗外,马夫人这等撒娇使媚,一句句传入耳来,均是妒火攻心,几
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来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撑在炕边,用力想站起身来,但身子刚挺直,双膝酸软,又即坐倒,笑道:
“我也是没半点力气,真是奇怪了。我一见到你,便如耗子见了猫,全身都酸软啦。”
马夫人轻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这一点儿,便装醉哄人。你运运气,使动内力,不
就得了?”
段正淳调运内息,想提一口真气,岂知丹田中空荡荡地,便如无边无际,什么都捉摸准
不着,他连提三口真气,不料修培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陡然间没影没踪,不知已于何时离身
而去。这一来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历江湖风险,脸上丝毫不动声色,笑道:
“只胜下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内劲,这可醉得我只会杀人,不会抱人了。”
萧峰心道:“这人虽然贪花好色,却也不是个胡涂脚色。他已知身陷危境,说什么‘只
会杀人,一会抱人’。其实他一阳指是会的,六脉神剑可就不会,显是在虚声恫吓。他若没
了内力,一阳指也使不出来。”
马夫人软洋洋的道:“啊哟,我头晕得紧,段郎,莫非……莫非这酒中,给你作了手脚
么?”段正淳本来疑心她在酒中下药,听她这么说,对她的疑心登时消了,招了招手,说
道:“小康,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马夫人似要举步走到他身边,但却站不起来,伏在
桌上,脸泛桃花,只是喘气,媚声道:“段郎,我一步也动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
酒里下了春药,是不是?你这小不正经的。”
段正淳摇了摇头,打个手势,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写道:“已中敌人毒计,力图镇
静。”说道:“现下我内力提上来啦,这几杯毒酒,却也迷不住我。”马夫人在桌上写道:
“是真是假。”段正淳写道:“不可示弱。”大声道:“小康,你有什么对头,却使这毒计
来害我?”
萧峰在窗外见到他写‘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饶你段正淳精明厉害,到
头来还是栽在女人手里。这毒药明明是马夫人下的,她听你说‘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忌
惮你武功了得,这才假装自己也中了毒,探问你的虚实,如何这么容易上当?”
马夫人脸现忧色,又在桌上写道:“内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却道:“段郎,若有什
么下三滥的奸贼想来打咱们主意,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闲着无聊,正好拿他来消遣。你只管
坐着别理会,瞧他可有胆子动手。”
段正淳写道:“只盼药性早过,敌人缓来。”说道:“是啊,有人肯来给咱们作耍,正
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点穴的手段?”
马夫人笑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既内力未失,便使用一阳指在纸窗上戳个窟窿,好
不好?”段正淳眉头微蹙,连使眼色,意思说:“我内力全无,那里还能凌空点穴?我是在
恐吓敌人,你怎地不会意?”马夫人却连声催促,道:“快动手啊,你只须在纸窗上戳个小
窟窿,便能吓退敌人,否则那可糟了,别让敌人瞧出了破绽。”
段正淳又是一凛:“她向来聪明机伶,何以此刻故意装傻?”正沉吟间,只听马夫人柔
声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药,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内力全失。你如
果还能凌空点穴,能在纸窗上用内力真气刺一个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紧了。”段正淳失惊
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药?你怎么……怎样么知道?”
马夫人娇声笑道:“我给你斟酒之时,嘻嘻,好像一个不小心,将一包毒药掉入酒壶中
了。唉,我一见到你,就神魂颠倒,手足无措,段郎,你可别怪我。”
段正淳强笑道:“嗯,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这时他已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马夫人
制住,若是狂怒喝骂,决计无补于事,脸上只好装作没事人一般,竭力镇定心神,设法应会
危局,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决不致害我性命,想来不过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
辈子厮守,又或是要我带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顺的跟我做长久夫妻。那是她出于爱我的一片
痴心,手段虽然过份,总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宽心。
果然听得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长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这人忒是厉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儿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
为镇南王的侧妃。”
秦红棉和阮星竹听了,又是一阵妒火攻心,均想:“这贱人有什么好?你不答允我,却
答允了她。”
马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段郎,早一阵我曾问你,日后拿我怎么样,你说大理地方湿
热多瘴,我去了会生病,你现下是被迫答允,并非出于本心。”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小康,我跟你说,我是大理国的皇太弟。我哥哥没有儿子,他
千秋万岁之后,便要将皇位传了给我。我在中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
作非为,你说是不是呢?”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这中间本来颇有
为难之处,但你对我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转意了。天天有你这样
一个好人儿陪在身边,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了带你去大理,自是决无反悔。”
马夫人轻轻“哦”了一声,道:“话是说得有理。日后你做了皇上,能封我为皇后娘娘
么?”段正淳踌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马夫人道:“是啊,我是个
不祥的寡妇,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国千千万万人的嘴书么?”她又拿起木
梳,慢慢梳头,笑道:“段郎,刚才我说那个故事给你听,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段正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镇慑心神,可是数十年来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功,全不知
到了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人,双手拚命乱抓,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身上很热,是不是,我给你抹抹汗。”从怀中抽出一块素帕,
走到他身前,轻轻给他抹去了额头的冷汗,柔声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后容易
受凉,要是有什么不适,那不是教我又多担心么?”
窗内段正淳和窗外萧峰听了,都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惧意。
段正淳强作微笑,说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给你抹了汗来,这块手帕,我
十几年来一直带在身边。”
马夫人神色腼腆,轻声道:“也不怕丑,十多年前的旧事,亏你还好意思说?你取出来
给我瞧瞧。”
段正淳说十几年来身边一直带着那块旧手帕,那倒不见得,不过此刻却倒真便在怀里。
他容易讨得女子欢心,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个和他有过风流孽缘的女子,都信他
真正爱的便是自己,只因种种难以搞拒的命运变故,才无法结成美满姻缘。他想将这块手巾
从怀中掏出来,好令她顾念旧情,那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动,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这‘十香
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厉害,竟然无力去取手巾。
马夫道:“你拿给我瞧啊!哼,你又骗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动
了,你给我取了出来吧。”马夫人道:“我才不上当呢。你想骗我过来,用一阳指制我死
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这般俏丽无比的绝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恶不赦的凶徒,也舍不
得在你脸上轻轻划半道指甲痕。”
马夫人笑道:“当真?段郎,我可总有点儿不放心,我得用绳子绑住你双手,然后……
然后,再用一缕柔丝,牢牢绑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绑住我的心了,否则我怎么会
乖乖的送上门来?”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个好人儿,也难怪我对你害上了这身永
远治不好的相思病。”说着拉开炕床旁的抽屉,取出一根缠着牛筋的丝绳来。
段正淳心下更惊:“原来她早就一切预备妥当,我却一直犹似蒙在鼓里,段正淳啊段正
淳,今日你命送此处,可又怨得谁来?”马夫人道:“我先将你的手绑一绑,段郎,我可真
是说不出的喜欢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段正淳深知马夫人的性子,她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更为坚毅,恶毒辱骂不能令她气
恼,苦苦哀恳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好拖延时刻,且看有什么机会能转危为安,脱此困境,
便笑道:“我一见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气也化为乌有了。小康,你过来,给我闻闻
你头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这一句话,和马夫人种下了一段孽缘,此刻旧事重提,马夫人身
子一斜,软答答的倒在他的怀中,风情无限,娇羞不胜。她伸手轻轻抚摸段正淳的脸蛋,腻
声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将身子交了给你,我跟你说,他日你若三心两意,那便如
何?”段正淳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马夫人道:“没良
心的好郎君,亲亲郎君,你赌过的咒,转眼便忘了吗?”
段正淳苦笑道:“我说让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来。”本来这句誓语盟约纯
系戏谑,是男女欢好之际的调情言语,但段正淳这时说来,却不由得全身肉为之颤。
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说过的话。隔了这许多年,居然没忘记,我的段郎真有良心。
段郎,我想绑绑你的手,跟你玩个新鲜花样儿,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绑;你不肯,我就不
绑。我向来对你千依百顺,只盼能讨你欢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说不让她绑,她定会另行想出古怪法子来,苦笑道:“你要绑,那
就绑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你的手里,那是再快活也没有了。”
萧峰在窗外听着,也不禁佩服他定力惊人,在这如此危急的当口,居然还说得出调笑的
话来。只见马夫人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用牛筋丝绳牢牢的缚住,接连打了七八个死结,别说
段正淳这时武功全失,就是内力无损,也非片刻间所能挣脱。
马夫人又娇笑道:“我最恨你这双腿啦,迈步一去,那就无影无踪了。”说着在他大腿
上轻轻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你相会,却也是这双腿带着我来的。这双腿儿罪
过虽大,功劳可也不小。”马夫人道:“好吧!我也把它绑了起来。”说着拿起另一条牛筋
丝绳,将他双脚又绑住了。
她取过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几层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肤来。段正淳年纪已然不
轻,但养尊处优,一生过的是荣华富贵日子,又兼内功深厚,肩头肌肤仍是光滑结实。
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抚摸,凑过樱桃小口,吻他的脸颊,渐渐从头颈而吻到肩上,
口中唔唔唔的腻声轻哼,说不尽的轻怜密爱。
空中之间,段正淳“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刺破了寂静的黑夜。马夫人抬起头来,满嘴
都是鲜血,竟已将他肩头一块肉咬了下来。
马夫人将咬下来的那小块肉吐在地下,媚声道:“打是情,骂是爱,我爱得你要命,这
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说的,你若变心,就让我把你身上的肉儿,一口口的咬下来。”
段正淳哈哈一笑,说道:“是啊,小康,我说过的话,怎能不作数?我有时候想,我将
来怎样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战场上卫国战死,当然很好,只不过
虽英勇而不风流,有点儿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为人。小康,今儿你想出来的法子可了
不起,段正淳命丧当代第一美人的樱桃小口之中,珍珠贝齿之下,这可偿了我的心愿啦。你
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过这么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换作了第二个男人,就算给你满床珠
宝,你也决计不肯在他身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说是不是呢?”
秦红棉和阮星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顷刻,但见萧峰仍蹲在窗下观看
动静,并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骂他。
萧峰却还捉摸不定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当真是要害死段正淳,还不过是吓他一吓,教
他多受些风流罪过,然后再饶了他,好让他此后永作裙边不贰之臣。倘若她这些作为只是情
人间闹一些别扭,自己却莽莽撞撞闯进屋去救人,那可失却了探听真相的良机,是以仍然沉
住了气,静以观变。
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杀我容易,却也休想叫我咬他一
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万口,但怕你部属赶来相救。这样吧,我将这
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刺进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有人来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
不用吃那零碎苦头了。”说着取出一柄明晃晃匕首,割天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将刀尖对准他
心口,仟仟素手轻轻一送,将匕首插进了他胸膛,果真只刺进少许。
这一次段正淳却一哼也不哼,眼见胸口鲜血流出,说道:“小康,你的十根手指,比你
十七岁时更加雪白粉嫩了。”
萧峰当马夫人用匕首刺进段正淳身子之时,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着她手,若见她用力过
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立即一掌拍了进去,将她身子震开,待见她果只轻轻一插,
当下仍是不加理会。
马夫人道:“我十七岁那时候,要洗衣烧饭,手指手掌自然粗些。这些年来不用做粗重
生活,皮肉倒真的娇贵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那里好?你说咬那里,我便咬那里,我
一向听你的话。”
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后,我也不离开你身边。”马夫人道:“干什么?”段
正淳道:“凡是妻子谋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总是阴魂不散,缠在她身边,以防第二个男人
来跟她相好。”
段正淳这句话,原不过吓她一吓,想叫她不可太过恶毒,不料马夫人听了之后,脸色大
变,不自禁的向背后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机道:“咦!你背后那人是谁?”
马夫人吃了一惊,道:“我背后有什么人?胡说八道。”段正淳道:“嗯,是个男人,
裂开了嘴向你笑呢,他摸着自己的喉咙,好像喉头很痛,那是谁啊,衣服破破烂烂的,眼中
不住的流泪……”
马夫人急速转身,那见有人,颤声道:“你骗人,你……你骗人!”
段正淳初时随口瞎说,待见她惊恐异常,登时心下起疑,一转念间,隐隐约约觉得马大
元之死这事中间,只怕有什么蹊跷。他知马大无是死于‘锁喉擒拿手’之下,当下故意说那
人似乎喉头很痛,眼中有泪,衣服破烂,果然马夫人大是惊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说
道:“啊,奇怪,怎么这男子一幌眼又不见了,他是谁?”
马夫人脸色惊惶已极,但片刻间便即宁定如常,说道:“段郎,今日到了这步田地,你
吓我又有什么用?你也知道不应咒是不成的了,咱俩相好一场,我给你来个爽爽快快的了断
吧。”说着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见再也延挨不得,双目向她背后直瞪,大声呼叫:“马大元,马大元,快捏死
你老婆!”
马夫人见他脸上突然现出可怖异常的神色,又大叫‘马大元’,不由得全身一颤,回头
瞧了一眼。段正淳奋力将脑袋一挺,撞中她的下颏,马夫人登时摔倒,晕了过去。
段正淳这一撞并非出自内力,马夫人虽昏晕了一阵,片刻间便醒,款款的站了起来,抚
着自己的下颚,笑道:“段郎,你便是爱这么蛮来,撞得人家这里好生疼痛。你编这些话吓
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段正淳这一撞已用尽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气,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命该如此,夫复何
言!”一转念间,说道:“小康,你这就杀我么?那么丐帮中人来问你谋杀亲夫的罪名时,
谁来帮你?”
马夫人嘻嘻一笑,说道:“谁说我谋杀亲夫了?你又不是我的亲夫。倘若你当真是我的
丈夫,我怜你爱你还来不及,又怎舍得害你?我杀了你之后,远走高飞,也不会再耽在这里
啦。你大理国的臣子们寻来,我对付得了么?”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段郎,我实在
非常非常的想你、爱你,只盼时时刻刻将你抱在怀里亲你、疼你,只因为我要不了你,只好
毁了你,这是我天生的脾气,那也没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骗那个小姑娘,要假手乔峰杀我,就是为此。”
马夫人道:“是啊,乔峰这厮也真没用,居然杀你不了,给你逃了出来。”
萧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乔装白世镜,其技如神,连我也分辨不出,马夫人和白世镜
又不相稔,如何会识破其中的机关?”
只听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来咬吧,我再喜欢也
没有了。”萧峰见不能再行延搁,伸出拳头,抵在段正淳身后的土墙之上,暗运劲力,土墙
本不十分坚牢,他拳头慢慢陷了进去,终于无声无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时,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头咬下一块肉来。段正淳纵声大叫,身子颤动,忽觉双
手已得自由,原来缚住他手腕的牛筋丝绳已给萧峰用手指扯断,同时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涌
入了他各处经脉。
段正淳一怔之间,已知外面来了强援,气随意转,这股内力便从背心传到手臂,又传到
手指,嗤的一声轻响,一阳指神功发出。马夫人肋下中指,“哎哟”一声尖叫,倒在炕上。
萧峰见段正淳已将马夫人制住,当即缩手。
段正淳正想开口相谢,忽见门帘掀开,走进一个人来。只听那人说道:“小康,你对他
旧情未断,是不是?怎地费了这大功夫,还没料理干净?”
萧峰隔窗见到那人,心中一呆,又惊又怒,片刻之间,脑海中存着的许许多多疑团,一
齐都解开了。马夫人那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摺扇,诬称是他赴马家偷盗书信
而失落,这柄摺扇她从何处得来?如是有人盗去,势必是和自己极为亲近之人,然则是谁?
自己是契丹人这件大秘密,隐瞒了这么多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来?阿朱乔装白世镜,本是
天衣无缝,马夫人如何能够识破机关?
原来,走进房来的,竟是丐帮的执法长老白世镜。
马夫人惊道:“他……他……武功未失,点……点了我的穴道。”
白世镜一跃而前,抓住了段正淳双手,喀喇、喀喇两响,扭断了他腕骨。段正淳全无抗
拒之力,萧峰输入他体内的真气内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萧峰一缩手,他又成了废人。
萧峰见到白世镜后,一霎时思涌如潮,没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时也没想到白世
镜竟会立时便下毒手,待得惊觉,段正淳双腕已断。他想:“此人风流好色,今日让他多吃
些苦头,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面上,最后我总是救他性命便了。”
白世镜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还剩下三成。”
段正淳虽不知墙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谁,但必定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个强
敌,但大援在后,心下并不惊慌,听白世镜口气,显是不知自己来了帮手,便问道:“尊驾
是丐帮中的长老么?在下和尊驾素不相识,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镜走到马夫人身边,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段氏一阳指的点穴功夫极为神妙,白世
镜虽武功不弱,却也无法解开她的穴道,皱眉道:“你觉得怎样?”语气甚是关切。
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软,动弹不得。世镜,你出手料理了他,咱们快些走吧。这
间屋子……这间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长进?哈哈,哈哈!”
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兴致倒好,死在临头,居然还笑得这么欢畅。”
白世镜怒道:“你还叫他‘段郎’?你这贱人。”反手拍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记耳
光。马夫人雪白天的右颊登时红肿,痛得流下泪来。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干么打他?”白世镜冷笑道:“凭你也管得着么?她是我的
人,我爱打便打,爱骂便骂。”段正淳道:“这么如花如玉的美人儿,亏你下得了手?就算
是你的人,你也该低声下气的讨她欢心、逗她高兴才是啊。”
马夫人向白世镜横了一眼,说道:“你听听人家怎么待我,你却又怎样待我?你也不害
臊。”语音眼色,仍然尽是媚态。
白世镜骂道:“小淫妇,瞧我不好好炮制你。姓段的,我可不听你这一套,你会讨女人
欢心,片面么她又来害你?请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说着踏上一步,伸手便去推
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萧峰右掌又从土墙洞口中伸进,只要白世镜再走近半步,掌风立发。
便在此时,突然户门帘子给一股疾风吹了起来,呼的一声,劲风到处,两根蜡烛的烛火
一齐熄灭,房中登时黑漆一团。
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叫。白世镜知道来了敌人,这时已不暇去杀段正淳,迎敌要紧,喝
道:“什么人?”双掌护胸,转过身来。吹灭烛火的这一阵劲风,明明是一个武功极高之人
所发,但烛火熄灭之后,更无动静。白世镜、段正淳、马夫人、萧峰四人一凝神间,隐隐约
约见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马夫人第一个沉不住气,尖声叫了起来:“有人,有人!”只见这人挡门而立,双手下
垂,面目却瞧不清楚,一动一动的站着。白世镜喝问:“是谁?”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
不动。白世镜喝道:“再不答话,在下可要不客气了。”他从来者扑灭烛火的掌力之中,知
他武功极强,不敢贸然动手。那人仍是不动,黑暗之中,更显得鬼气森森。
段正淳和萧峰见了来人模样,心下也均起疑:“这人武功了得,那是谁啊?”
马夫人尖声叫道:“你点了烛火,我怕,我怕!”
白世镜喝道:“这淫妇,别胡说八道!”这当口他若转身去点烛火,立时便将背心要害
卖给了敌人,他双掌护胸,要待对方先动。不料那人始终不动。两人如此相对,几乎有一盏
茶时分。萧峰当然不会发出声息,段正淳不开口说话。四下里万籁无声,连雪花飘下来的声
音几乎也听得见了。
白世镜终于沉不住气,叫道:“阁下既不答话,我可要得罪了。”他这了片刻,见对方
仍是一无动静,当即翻手从怀中取出一柄破甲钢锥,纵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闪动,钢锥向那
人胸口疾刺过去。
那人斜身一闪,让了开去。白世镜只觉一阵疾风直逼过来,对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头,
这一招来得快极,自己钢锥尚未收回,敌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这一来当真吓得魂不附
体,急忙后跃避开,颤声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还不是对方武功奇高,而是适才那人所出的招数竟是‘锁喉擒拿手’。
这门功夫是马大元的家传绝技,除了马家子弟之外,无人会使。白世镜和马大元相交已久,
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数。白世镜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见他身形甚高,和
马大元一般,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动,阴森森的一身鬼气,白世镜觉
得颈中隐隐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问道:“尊驾可是姓马?”那人便如
是个聋子,全不理会。
白世镜道:“小淫妇,点亮了蜡烛,”马夫人道:“我动不得,你来点吧。”白世镜却
怎敢随便行动,授人以隙?又想:“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为高,他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
前来相帮,为何一招之后,不再追击?”
这般又是良久寂静无声,白世镜突然之间察觉到一件怪事,房中虽是谁都不言不动,呼
吸之声却是有的,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对面站着的那人却没发
出呼吸之声。
白世镜屏住呼吸,侧耳静听,以他的内力修为,该当听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气之声,可
是对面那人便没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汉有呼吸。若是生人,岂有不透气之理?
白世镜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音:扑、扑、扑、卟……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感到
自己胸口在剧烈颤动,这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向那人扑
去,破甲锥连连幌动,刺向那人面门。
那人左手一掠,将白世镜的右臂格在外门,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镜已防到
他会再施‘锁喉擒拿手’,一低头,从他腋下闪了开去。那人却不追击,就此呆呆的站在门
口。白世镜举锥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跃避开。
马夫人见这人身形僵直,上跃时膝盖不弯,不禁脱口而呼:“僵尸,僵尸!”
只听得腾的一声,那人重重的落了下来。白世镜心中更是发毛:“这人若是武学高手,
纵起落下的身手怎会如此笨拙?难道世间真有僵尸么?”
白世镜微一犹豫,猱身又上,嗤嗤嗤三声,破甲锥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盘。那人的膝盖果
真不会弯曲,只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闪避,看来他连迈步也不会。白世镜刺向左,他便右跃闪
开,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镜发觉了对手的弱点,心中惧意略去,可是越来越觉得他不
是生人。又刺数锥,对方身法虽拙,但自己几下变化精妙的锥法,却也始终没能伤到他。
突然之间,后颈一冷,一只冰凉的大手摸了上来。白世镜大吃一惊,挥锥猛力反刺,嗤
的一声轻响,刺了个空,那人的大手却已抓住了他后颈。白世镜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
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气。马夫人大叫:“世镜,世镜,你怎么啦?”白世镜如何还有余力答
话,只觉体中的内力,正在被后颈上这只大手一丝丝的挤将出来。
蓦地里一只冰凉如铁的大手摸到了他脸上,这只手当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气也无。白世
镜也妨不住叫道:“僵尸!僵尸!”声音凄厉可怖。那只大手从他额头慢慢摸将下来,摸到
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来滑去。白世镜吓得几欲晕去,对方的手指只须略一使劲,自
己一对眼珠立时便给他挖了出来,这只冷手却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
寸一寸的下移,终于叉住了他喉喉,两根冰冷的手指挟住了他喉结,渐渐收紧。
白世镜惊怖无已,叫道:“大元兄弟,饶命!饶命!”马夫人尖声大呼:“你……你说
什么?”白世镜叫道:“大元兄弟,都是这贱淫妇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干的,跟我……跟我
可不相干。”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么?马大元,你活在世上是个脓包,死了又
能作什么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镜觉得自己刚才出言推诿罪责之时,喉头的手指便松了些,自己一住口,冰冷的手
指又慢慢收紧,心中慌乱,听得马夫人叫他‘马大元’,更认定这怪物便是马大元的僵尸,
叫道:“大元兄弟饶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帮主的遗令,再三劝你揭露乔峰的身世秘密,你
一定不肯……她……她这才起意害你……”
萧峰心头一凛,他可不信世间有什么鬼神,料定来人是个武学名家,故意装神弄鬼,使
得白世镜和马夫人心中慌乱,以便乘机逼问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镜心力交瘁,吐露了出
来,从他话中听来,马大元乃是给他二人害死,马夫人更是主谋。马夫人所以要谋杀亲夫,
起因在于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马大元不允,“他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什么非推倒我不
可?她如为了想要丈夫当帮主,就不该害了丈夫。”
马夫人尖声叫道:“马大元,你来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脓包样子!半点大
事也担当不起的胆小鬼!”
只听得喀喇一声轻响,白世镜的喉头软骨已被捏碎了一块。白世镜拚命挣扎,说什么也
逃不脱那人的手掌,跟着又是喀喇一声响,喉管碎裂。他大声呼了几口气,口中吸的气息再
也吸不进胸中,手脚一阵痉挛,便即气绝。
那人一捏死白世镜,转身出门,便即无影无踪。
萧峰心念一动:“此人是谁?须得追上去查个明白。”当下飘身来到前门,白雪映照之
下,只见淡淡一个人影正向东北角上渐渐隐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还真没法见到。
萧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脚边的阿紫肩头拍了一下,内力到处,解开
了她的穴道,心想:“马夫人不会武功,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亲。”一时不及再为阮星竹
等人解穴,迈开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阵疾冲之下,和他相距已不过十来丈,这时瞧得清楚,那人果然是个武学高手,这时
已不是直着腿子蹦跳,脚步轻松,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萧峰的轻功源出少林,又经丐帮汪
帮主陶冶,纯属阳刚一派,一大步迈出,便是丈许,身子跃在空中,又是一大步迈出,姿式
虽不如何潇洒优雅,长程赶路却甚是实在。再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许。
约莫奔得半炷香时分,前面那人脚步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饱了风的帆船,顺流激驶,霎
时之间,和萧峰之间相距又拉长了一段。萧峰暗暗心惊:“此人当真了得,实是武林中数一
数二的高手,若非是这等人物,原也不能于举手之际便杀死了白世镜。”
他天生异禀,实是学武的奇才,受业师父玄苦大师和汪帮主武功已然甚高,萧峰却青出
于蓝,更远远胜过了两位师父,任何一招平平无奇的招数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发出巨大无
比的威力。熟识他的人都说这等武学天赋实是与生俱来,非靠传授与苦学所能获致。萧峰自
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什么招数一学即会,一会即精,临敌之际,自然而然有诸般巧妙
变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读书、手艺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与常人无异。他生平罕逢敌手,
许多强敌内力比他深厚,招数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总是在最要紧的关头,以一招半式之
差而败了下来,而且输得心服口服,自知终究无可匹敌,从来没人再去找他寻仇雪耻。
他此刻遇上了一个轻功如此高强的对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脚步,又抢了上去。两
人一前一后的向东北疾驰,萧峰始终无法追上,那人却也无法抛得脱他。一个时辰过去,两
个时辰过去,两人已奔出一百余里,仍是这般的不即不离。
又过得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大雪已止,萧峰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个市镇,房屋栉比鳞
次,又听得报晓鸡声此起彼落,他酒瘾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请你喝二十碗酒,
咱俩再比脚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劲儿的急奔。萧峰笑道:“你手诛白世镜这等奸
徒,实是英雄了得,萧峰甘拜下风,轻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奔跑,脚下丝毫不缓。
那人突然止步,说道:“乔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虚传。你口中说话,真气仍然运使自
如,真英雄,真豪杰!”
萧峰听他话声模糊,但略显苍老,年纪当比自己大得多,说道:“前辈过奖了。晚辈高
攀,想跟前辈交个朋友,不知会嫌弃么?”
那人叹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别追来,再跑一个时辰,我便输给你啦!”说着缓缓
向前行去。
萧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说话,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别追。”又想起自己为中原
群豪所不齿,只怕这人也是个鄙视仇恨契丹之人,当即停步,目送那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没
入树林之后,心下感叹:“此人轻功佳妙,内力悠长,可惜不能和他见上一面!”又想:
“他话声模糊,显是故意压低了嗓子,好让我认不出他口音。他连声音也不想给我听清楚,
何况见面?”
凝思半晌,这才进了市镇,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饮,每喝得一两碗,便拍桌先吹:“好
男儿,好汉子,唉,可惜,可惜!”
他说“好男子,好汉子”,是称赞那人武功了得,杀死白世镜一事又处置得十分妥善;
连称可惜,是感叹没能交上这个朋友。他素来爱朋友如命,这一次被逐出丐帮,更与中原群
豪结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断了个干净,心下自是十分郁闷,今日无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
与自己相匹的英雄,偏又无缘结识,只得以酒浇愁。但心中长期积着的不少疑团已然解开,
却也大感舒畅。
喝了二十余碗,付了酒资,扬长出门,心想:“段正淳不知如何了?阮星竹、秦红棉她
们被我点了穴道,须得回去解救。”于是迈开大步,又回马家。
回去时未曾施展全力,脚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马家,时已过午。只见屋外雪地中一人也
无,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想阿紫已将她们抱进了屋中。推门进屋,只见白世镜的尸身仍倒
在门边,段正淳人已不在,炕边伏着一个女人,满身是血,正是马夫人。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你快杀了我吧!”萧峰见她脸色灰
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变得十分丑陋,便问:“段正淳呢?”马夫人
道:“救了他去啦,这……这恶人!啊!”突然之间,她一声大叫,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
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问道:“你干什么?”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乔……帮主?”萧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
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你是乔帮主。乔帮主,请你行行好,快杀了我。”萧
峰皱眉道:“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自有人来料理你。”
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
不放过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听她这么说,便过去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
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颤,只见马夫人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成一条条
伤口,伤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
给人挑断了,再也动弹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那就无可
医治,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但怎么伤口中竟有这许多蚂蚁?
马夫人颤声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
中倒了密糖水……密糖水,说要引得蚂蚁来咬我全身,让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
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哎。他绝不是软心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
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实所不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来,泼在
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蚁啮体之苦。
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将我杀了吧。”萧峰
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夫人咬牙切齿,道:“是那个小贱人,瞧她年纪幼小,不
过十五六岁,心肠手段却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夫人道:“不错,我
听得那个贱女人这么叫她,叫她快将我杀了。可是这阿紫,这小贱人,偏要慢条斯理的整治
我,说要给她父亲报仇,代她母亲出气,要我受这等无穷苦楚……”
萧峰心想:“我生怕秦红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杀了马夫人,没了活口,不能再向
她盘问。那知阿紫这小丫头这般的残忍恶毒。”皱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虽然你要
杀他,但他见到女儿如此残酷的折磨你,难道竟不阻止?”
马夫人道:“那时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萧峰点头道:“这就是了。想他也是个明辨是非的好汉,岂能纵容女儿如此胡作非为?
嗯,那几个女子呢?”马夫人呻吟道:“别问了,别问了,快杀了我吧。”萧峰哼了一声
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密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灭。”马夫人
道:“你们男人……都这般狠心恶毒……”萧峰道:“你谋害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马
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
萧峰冷冷的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说!”
马夫人道:“好吧,什么都跟你说。阿紫这小贱人这般整治我,她母亲不住喝止,小贱
人只是笑嘻嘻的不听。她母亲已给人点了穴道,却动弹不得。过不多久,段正淳手下有五六
个人到来。阿紫这小贱人将她父亲、母亲,还有秦红棉母女俩,一个个抱出屋去,却不许人
进屋来,免得他们见到底了我。段正淳手下那些人骑得有马,便接了她们去啦。”
萧峰点了点头,寻思:“段正淳由部属接了去,阮星竹她们三人身上穴道被封,再过得
几个时辰便即自解,这干人便不必理会了。”马夫人道:“我都跟你说了,你……你快杀了
我。”萧峰道:“你什么都说了,不见得吧?要死,还不容易?要活就难了。你为什么要害
死马大哥?”
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问不可么?”
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对你可怜的。”
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当然心肠刚硬,你就不说,难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这个
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
你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天天让恶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泼我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
狗杂种,王八蛋……”她越骂越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不可,骂到后来,尽
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
萧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
话骂人,但见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
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
他一声不响,待她骂了个痛快,只见她本来脸色惨白,经过这场兴奋的毒骂,已挣得满
脸通红,眼中发出喜悦的神色。又骂了好一阵,她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最后说道:“乔峰
你这狗贼,你害得我今日到这步田地,瞧你日后有什么下场。”萧峰平心静气的道:“骂完
了么?”马夫人道:“暂且不骂了,待我休息一会再骂。你这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老娘只消
有一口气在,永远就不会骂完。”
萧峰道:“很好,你骂就是。我首次和你会面,是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时马大哥
已给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识,怎说是我害得你到今日这步田地?”
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说在无锡城外这才首次和我会面,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
了这句话。你这自高自大,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她这么一连串的大骂,又是半晌不绝。
萧峰由她骂个畅快,直等她声嘶力竟,才问:“骂够了么?”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
远不会够的,你……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萧峰
道:“不错,就算是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刚才……刚才那
个人,武功就比我高。”
马夫人也不去理会他说的是谁,只是喃喃咒骂,又骂了一会,才道:“你说在无锡城外
首次见到我,哼,洛阳城里的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
萧峰一怔,洛阳城开百花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与丐帮众兄弟同去赴会,猜拳喝
酒,闹了个畅快,可是说什么也记不起在会上曾见过她,便道:“那一次马大哥是去的,他
可没带你来见我啊。”
马夫人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群臭叫化的头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
会中,我在那黄芍药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那一个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当真没
见到我,那也罢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见到我的,可就是视而不见,眼光在我脸上扫过,
居然没停留片刻,就当我跟庸脂俗粉没丝毫分别。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萧峰渐明端倪,道:“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芍药花旁,好像确有几个女子,那时我
只管顾着喝酒,没功夫去瞧什么牡丹芍药、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辈的女流英侠,我当然会上
前拜见。但你是我嫂子,我没瞧见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
马夫人恶狠狠地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
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
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你是丐
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好汉。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
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
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长之后,更没功夫去看女人
了,又不是单单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到得后来,可又太
迟了……”
马夫人尖声道:“什么?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谁?那是谁?”萧峰道:“是段
正淳的女儿,阿紫的姊姊。”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贱女人,也亏你挂在嘴
上……”她一言未毕,萧峰抓住她的头发,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说道:“你敢再说
半句不敬她的言语,哼,教你偿偿我的毒辣手段。”
马夫人给他这么一摔,几乎昏晕过去,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原
来……原来咱们的乔大帮主,是给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你做不成丐帮
帮主,便想做大理国公主的驸马爷。乔帮主,我只道你是什么女人都不看的。”
萧峰双膝一软,坐入椅中,缓缓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
看不到了。”
马夫人冷笑道:“为什么?你想要她,凭你这身武功,难道还抢她不到?”
萧峰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抢她不回来了。”马夫人大
喜,问道:“为什么?哈哈,哈哈。”萧峰低声道:“她死了。”1
马夫人笑声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但随即
脸露微笑,笑容越来越欢畅。
萧峰瞥眼见到她的笑容,登时明白,她是为自己伤心而高兴,站起身来,说道:“你谋
杀亲夫,死有余辜,还有什么说话?”马夫人听到他要出手杀死自己,突然害怕起来,求
道:“你……你饶了我,别杀死我。”萧峰道:“好,本来不用我动手。”迈步出去。
马夫人见他头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声道:“乔峰,你这狗贼,当年我
恼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马大元来揭你的疮疤。马大元说什么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镜杀
了马大元。你……你今日对我,仍是丝毫也不动心。”
萧峰回过身来,冷冷的道:“你谋杀亲夫,就只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哼,撒这等弥天
大谎,有谁能信?”
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骗你作甚?我本来有什么法子?那也只有心中恨你一
辈子罢了。别说丐帮那些臭叫化对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谁敢得罪你?也是老天爷有眼,
那一日让我在马大元的铁箱中发见了汪帮主的遗书。要偷拆这么一封书信,不损坏封皮上火
漆,看了重行封好,又是什么难事?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过节,你想我那时可有多开
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这口恶气的良机,我要你身败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汉。我
便要马大元当众揭露,好叫天下好汉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虏,要你别说做不成丐帮帮主,更在
中原无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
萧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动弹,再也无法害人,但这样一句句恶毒的言语钻进耳来,却也
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哼了一声,说道:“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将他杀了?”
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听我话,反而狠狠骂了我一顿,说道从此不许我出门,我
如吐露了支字,要把老娘斩成肉酱。他向来对我千依百顺,几时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我向
来便没将他放在心上,瞧在眼里,他这般得罪我,老娘自有苦头给他吃的。过了一个多月,
白世镜来作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来过中秋节,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哼,
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这老色鬼为我着了迷。我叫老色鬼杀了马大元这脓包,他
不肯,我就要揭露他强奸我。这老贼对着旁人,一脸孔的铁面无私,在老娘跟前,什么丑样
少得了?我跟他说:‘你杀了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
我吧!’他不舍得杀我,只好杀马大元啦。”
萧峰呈了口气,道:“白世镜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就这样活活的毁在你手中。你……
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给马兄弟吃了,然后叫白世镜捏碎他的喉骨,装作是姑苏慕容氏以‘锁
喉擒拿手’杀了他,是不是?”
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么不是?不过‘姑苏慕容’什么的,我可不知道,是老色
鬼想出来的。”
萧峰点了点头。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头揭露你的身世秘密。呸,这老色鬼居然
跟你讲义气,给我逼得狠了,拿起刀子来要自尽。好啦,我便放他一马,找上了全冠清这死
样活气的家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么全听我的了,胸膛拍得老响,说一切包在他身
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单凭全冠清这家伙一人,可扳你不倒,于是再去找徐长老出面。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说了罢?”
萧峰终于心中最后一个疑窦也揭破了,为什么全冠清主谋反叛自己,而白世镜反遭叛党
擒获,问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镜盗来的?”马夫人道:“那倒不是。老色鬼说什么也
不肯做对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说动了陈长老,等你出门之后,在你房里盗出来的。”
萧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镜,虽然天衣无缝,却也因此而给你瞧出破绽?”
马夫人奇道:“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儿?是你的心上人?她当真美得不得了?”
萧峰不答,抬头向着天边。
马夫人道:“这小……小妮子,也真吓了我一跳,还说什么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马大元
的死忌。可是后来我说了两句风情言语,我说天上的月亮又圆又白,那天老色鬼说:‘你身
上有些东西,比天上月亮更圆更白。’我问她月饼爱吃咸的还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说:‘你
身上的月饼,自然是甜过了蜜糖。’你那位段姑娘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立时便给我瞧出了
破绽。”
萧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马夫人为什么突然提到月亮与月饼,原来是去年八月十四晚
上,她与白世镜私通时的无耻之言。马夫人哈哈一笑,说道:“乔峰,你的装扮可差劲得紧
了,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贝货,再想一想你的形状说话,嘿嘿,怎么还能不知道你便是乔
峰?我正要杀段正淳,恰好假手于你。”
萧峰咬牙切齿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这笔帐都要算在你身上。”
马夫人道:“是她先来骗我的,又不是我去骗她。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倘若她不来找
我,等白世镜当上了丐帮帮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帮和大理段氏结上了怨家,这,段正淳嘛,
嘿嘿,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萧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杀,跟你有过私情的男人,你要杀;没来瞧瞧你容
貌的男人,你也要杀。”
马夫人道:“美色当前,为什么不瞧?难道我还不够美貌?世上那有你这种假道学的伪
君子。”她说着自己得意之事,两颊潮红,甚是兴奋,但体力终于渐渐不支,说话已有些上
气不接下气。
萧峰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话,那个写信给汪帮主的带头大哥,到底是谁?你看过那封
信,见过信上的署名。”
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乔峰,最后终究是你来求我呢,还是我求你?马大元死
了、徐长老死了、赵钱孙死了、铁面判官单正死了、谭公谭婆死了、天台山智光大师死了。
世上就只胜下我和那个带头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谁。”
萧峰心跳加剧,说道:“不错,毕竟是乔峰向你求恳,请你将此人的姓名告知。”马夫
人道:“我命在顷刻,你又有什么好处给我?”
萧峰道:“乔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无有不遵。”
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什么?乔峰,我恼恨你不屑细细瞧我,以致酿成这种种祸事,
你要我告知那带头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只须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
萧峰眉头紧蹙,实是老大不愿,但世上确是只有她一人才知这个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
仇,都着落在她口唇中吐出来的几个字,别说她所说的条款并不十分为难,就算当真是为难
尴尬之极的事,也只有勉强照做。她命系一线,随时均能断气,威逼利诱,全无用处。心
想:“倘若我执意不允,她一口气转不过来,那么我杀父杀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谁,从此再也
不会知道了。我抱着她瞧上几眼,又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弯腰将她抱
在怀中,双目炯炯,凝视着她的脸颊。
这时马夫人满脸血污,又混合着泥土灰尘,加之这一晚中她饱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
难看。萧峰抱着她本已十分勉强,瞧着她这副神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马夫人怒道:“怎么?你瞧着我挺讨厌吗?”萧峰只得道:“不是!”这两个字实是违
心之论,平时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难,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却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马夫人柔声道:“你要是不讨厌我,那么亲亲我的脸。”萧峰正色道:“万万不可。你
是我马大哥的妻子,萧峰义气为重,岂可戏侮朋友的孀妇。”马夫人甜腻腻的道:“你要讲
义气,怎么又将我抱在怀里呢……”
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卟哧一笑,说道:“乔峰,你这人太也不要脸啦!害死了我
姊姊,又来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亲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声音。
萧峰问心无愧,于这些无知小儿的言语,自亦不放在心上,对马夫人道:“你快说,说
那个带头大哥是谁?”
马夫人昵声道:“我叫你瞧着我,你却转过了头,干什么啊?”声音中竟是不减娇媚。
阿紫走进房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这么丑八怪的模样,有那个男人肯来瞧你?”
马夫人道:“什么?你……你说我是丑八怪的模样?镜子,镜子,我要镜子!”语调中
显得十分惊慌。萧峰道:“快说,快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镜子。”
阿紫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面明镜,对准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马夫人往镜中看去,只见一张满分是血污尘土的脸,惶急、凶狠、恶毒、怨恨、痛楚、
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那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
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她一生自负美貌,可是在临死之前,却在镜中
见到了自己这般丑陋的模样。
萧峰道:“阿紫,拿开镜子,别惹恼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丑!”
萧峰道:“你要是气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觉马夫人的身子已一动不动,呼吸之声也
不再听到,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气绝。萧峰大惊,叫道:“啊哟,不好,她断了气啦!”这
声喊叫,直如大祸临头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当真挺喜欢她?这样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萧峰跌
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么?我要问她一件事。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若不是你来打
岔,她已经说出来了。”阿紫道:“哎哟,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坏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萧峰叹了口气,心想人死不能复生,发脾气也已无济于事,阿紫这小丫头骄纵成性,连
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况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么也不能和她计较,当下将马夫人放在
榻上,说道:“咱们走吧!”
四处一查,屋中更无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种,到柴房中去点燃了,
片刻间火焰升起。
两人站在屋旁,见火焰从窗子中窜了出来。萧峰道:“你还不回爹爹、妈妈那里去?”
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妈妈那里。爹爹手下那些人见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
将他们都杀了,爹爹真胡闹,偏不答允。”
萧峰心想:“你害死了褚万里,他的至交兄弟们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为你而杀他忠
心耿耿的部属?你自己胡闹,反说爹爹胡闹,真是小孩儿家胡说八道。”便道:“好吧,我
要去了!”转过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着,等一下我。”萧峰立定脚步,回过身来,道:“你去那里?
是不是回师父那里?”阿紫道:“不,现下我不回师父那里,我不敢。”萧峰奇道:“为什
么不敢?又闯了什么祸啦?”阿紫道:“不是闯祸,我拿了师父的一部书,这一回去,他就
抢过去啦啦。等我练成之后再回去,那时给师父拿去,就不怕了。”萧峰道:“是练武功的
书吧?既是你师父的你求他给你瞧瞧,他总不会不答允。何况你自己练,一定有很多不明白
的地方,由你师父在旁指点,岂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师父说不给,就是不给,多求他也没用。”
萧峰对这个给骄纵惯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师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恶名昭彰,不
必跟这种人多生纠葛,说道:“好吧,你爱怎样便怎样,我不来管你。”
阿紫道:“你到那里去?”
萧峰瞧着马家这几间屋子烧起熊熊火焰,长叹了一声,道:“我本该前去报仇,可是不
知仇人是谁。今生今世,这场大仇是再也不能报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马夫人本来知道,可惜给我气死了,从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
谁。真好玩,真好玩!乔帮主威名赫赫,却给我整治得一点法子也没有。”
萧峰斜眼瞧着她,只见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
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那想得到这天真无邪的脸蛋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霎时
间怒火上冲,顺手便想重重给她一个耳光,但随即想起,阿朱临死时求恳自己,要他照料她
这个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只求我这件事,我岂可不遵?这小姑娘就算是
大奸大恶,我也当尽力纠正她的过误,何况她只不过是年轻识浅、胡闹顽皮?”
阿紫昂起了头,道:“怎么?你要打死我吗?怎么不打了?我姊姊已给你打死了,再打
死我又有什么打紧?”
这几句话便如尖刀般刺入萧峰心中,他胸口一酸,无言可答,掉头不顾,大踏步便往雪
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着,你去那里?”萧峰道:“中原非我可居之地,杀父杀母的大仇
也已报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地,从此不回来了。”阿紫侧头道:“你取道何处?”萧峰
道:“我先去雁门关。”
阿紫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要到晋阳去,正好跟你同路。”萧峰道:“你到晋阳去干
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小姑娘怎么单身赶这远路。”阿紫笑道:“嘿,怕什么千里迢迢?我
从星宿海来到此处,不是更加远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单身了?”萧峰摇头道:“我不
跟你作伴。”阿紫道:“为什么?”萧峰道:“我是男人,你是个年轻姑娘,行路投宿,诸
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话奇谈了,我不说不便,你又有什么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一
男一女的晓行夜宿、长途跋涉么?”
萧峰低沉着声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约,非同寻常。”阿紫拍手笑道:“哎
哟,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规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样,我姊姊就像我妈妈一
般,没拜天地结成夫妻,却早就相好成双了。”
萧峰怒喝道:“胡说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终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我对她严守
礼法,好生敬重。”
阿紫叹道:“你大声吓我,又有什么用?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咱们走吧。”
萧峰听到她说“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这句话,心肠软了下来,说道:“你还是回到
小镜湖畔去跟着你妈妈,要不然找个僻静的所在,将那本书上的功夫练成了,再回到师父那
里去。到晋阳去有什么好玩?”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紧的大事要办。”
萧峰摇摇头,道:“我不带你去。”说着迈开大步便走。阿紫展开轻功,随后追来,叫
道:“等等我,等等我!”萧峰不去理她,迳自去了。
行不多时,北风转紧,又下起雪来。萧峰冲风冒雪,快步行走,想起从此冤沉海底,大
仇也无法得报,心下自是郁郁,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倒也是一场大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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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提起钢杖,对准了山壁用力一掷,当的一声响,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来长的
钢杖,倒有五尺插入了石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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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莽苍踏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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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行出十余里,见路畔有座小庙,进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两个多时辰,疲累已去,又
向北。再走四十余里,来到北边要冲长台关。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两斤牛肉,一只肥鸡,自斟自饮。十斤酒
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饮间,脚步声响,真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阿紫。萧峰心道:“这小姑
娘来败我酒兴。”转过了头,假装不见。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叫道:“店家,店家,拿酒来。”酒保走
过来,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吗?”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么加上个‘小’
字?我干嘛不喝酒?你先给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备五斤,给侍候着,来两斤牛肉,一只肥
鸡,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叫道:“哎唷,我的妈呀!你这位姑娘是当真,还是
说笑,你小小人儿,吃得了这许多?”一面说,一面斜眼向萧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冲
你来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阿紫道:“谁说我是小小人儿?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没钱付帐?”说着从
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掷在桌上,说道:“我吃不了,喝不了,还不会喂狗么?要
你担什么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萧峰横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
了,绕着弯骂人哪。”
一会儿酒肉送上来,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这就给你甚
酒啦。”阿紫点头道:“好啊。”酒保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说:“你若喝干了这
碗,不醉倒在地下打滚才怪。”
阿紫双手端起酒碗,放在嘴边舐了一点,皱眉道:“好辣,好辣。这劣酒难喝得很。世
上若不是有这么几个大蠢才肯喝,你们的酒又怎么卖得掉?”酒保又向萧峰斜睨了一眼,见
他始终不加理睬,不觉暗暗笑好。
阿紫撕了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屈道:“这只香喷喷的肥鸡,
今儿早是还中咯咯咯的叫呢。新鲜热辣,怎地会臭?”阿紫道:“嗯,说不定是你身上臭,
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别客人臭。”其时雪花飘,途无旅,这酒店中就只萧峰和她两个客人。酒
保怎笑道:“是我身上臭,当然是我身臭哪。姑娘,你说话留神些,可别不小心得罪了别的
爷们。”
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还能一掌将我打死么?”说着举筷挟了块牛肉,咬了
一口,还没咀嚼,便吐了出来,叫道:“哎唷,这牛肉酸的,这不是牛肉,是人肉。你们卖
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脚,忙道:“哎哟,姑娘,你行行好,别尽捣乱哪。这是新鲜黄牛肉,怎么
说是人肉?人肉哪有这么粗的肌理?哪有这么红艳艳的颜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
肉的肌理颜色。我问你,你们店里杀过多少人?”酒保笑道:“你这位姑娘就爱开玩笑。们
阳府长台关好大的市镇,我们是六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杀人卖人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东西,只是傻瓜才吃。哎哟,我靴子在雪地里
弄得这么脏。”说着从盘中抓起一大块煮得香喷喷的红烧的牛肉,便往左脚的皮靴上擦去。
靴帮上本溅满了泥浆,这么一擦,半边帮上泥浆去尽,牛肉的油脂涂将上去,登时光可鉴
人。
酒保见她用厨房中大师父着意烹调的牛肉来擦靴子,大是心痛,站一旁,不住的唉声叹
气。
阿紫问道:“你叹什么气?”酒保道:“小店的红烧牛肉,向来算持是长台镇上一绝,
远近一百里内提起来,谁都要大拇指一翘,喉头咕咕咕直吞馋涎,姑娘却拿来擦皮靴,这
个……这个……”阿紫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什么?”酒保道:“似乎太委屈一点。”阿
紫道:“你说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的,皮靴也是牛上身上来的,也不算什么委
屈。喂,你们店中还有什么拿手菜肴?说些出来听听。”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
不过价钱不这么便宜。”阿紫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桌上,问道:“这够了
么?”
酒保见这锭银子足足有五两重,两整桌的酒菜也够了,忙陪笑道:“够啦,免啦,怎么
不够?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鲤鱼、白切羊羔、酱猪肉……”阿紫道:“很好,每样给煮
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尝尝滋味嘛,我瞧每样有盆也够了……”阿此沉着脸道:“我说
要三盆是三盆,你管得着么?”酒保道:“是,是!”拉长了声音,叫道:“酒糟鲤鱼三盆
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萧峰在一旁眼旁观,知道这小姑娘明着和酒保捣蛋,实则是逗引自己捶嘴,当下偏给她
来个不理睬,自顾自喝酒赏雪。
过了一会,白切羊羔送上来了。阿紫道:“一盆留在这里,一盆送去给那位爷台,一盆
放在那张桌上。那边给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还有客人来么?”阿紫瞪了他一
眼,道:“你这么多嘴,小心我割你了你的舌头!”酒保伸了伸舌头,笑道:“要割我的舌
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
萧峰心中一动,向他横了一眼,心道:“你这可不是自己找死?胆敢向这小反魔头说这
种话?”
酒保将羊羔送到萧峰桌上,萧峰也不说话,提筷就吃。又过一会,酒糟鲤鱼、酱猪肉等
陆续送上,仍是每样三盆,一盆给萧峰,一盆给阿紫,一盆放在另一桌上。萧峰来者不拒,
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尝了一筷,便道:“臭的,灿的,只配给猪狗吃。”抓起羊羔:鲤
鱼:猪肉,去擦靴子。酒保虽然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萧峰眼望窗外,寻思:“这小魔头当真讨厌,给她缠上了身,后患无穷。阿朱托我照料
她,这人是个鬼精灵,她要照自己绰绰有余,压根儿用不着我操心。我还是避之则吉,眼不
见为净。”
正想到此处,忽见远处一人在雪地中走来。隆冬腊月,这人却只衣一身黄葛布单衫,似
乎丝毫不觉寒冷。片刻间来到近处,但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双耳上各垂着一只亮晃晃的黄大
环,狮鼻阔口,形貌颇为凶狠诡异,显然不是中土人物。
这人来到酒店门前,掀帘而入,见到阿紫,微微一怔,随却脸有喜色,要想说话,却又
忍住,便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见到一张空着座位的桌上布满酒菜,说道:
“是给我要的么?多谢师妹了。”说着走过去坐下,从怀中取来一把金柄小,切割牛肉,用
手抓起来便吃,吃几块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萧峰心道:“原来这人是星海宿老怪的徒儿。”他本来不喜此人的形貌举止,但见他酒
量颇佳,便觉倒也并不十分讨厌。
阿紫见他喝干一壶酒,对本保道:“这些酒拿过去,给那位爷台。”说着双手伸到面前
的酒碗之中,搅了几下,洗去手上的油腻肉汁,然后将酒碗一推。酒保心想:“这酒还能喝
么?”
阿紫见他神情犹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过去啊,人家等着喝酒哪。”酒保笑道:
“姑娘你又来啦,这碗沽怎么还喝能?”阿紫板起了脸道:“谁说不能喝?你嫌我手脏么?
这么着,你喝一口酒,我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一两重的小元宝来,放在桌
上。酒保大喜,说道:“喝一口酒便给一两银子,可太好了。别说姑娘不过洗洗招待手,就
是洗过脚的洗脚水,我也喝了。”说着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块烧红的热铁灸烙舌头一般,剧痛难当,酒保“哇”的一声,口
一张,酒水乱喷而出,只痛得他双脚乱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的娘呀!”萧峰见
他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惊,只听得叫声越来越模糊,显是舌头肿了起来。
酒店中掌柜的、大师父、烧火的、别的酒保听得叫声都涌了过来,纷纷询问:“什么
事?什么事?”那酒保双手扯着自己面颊,已不能说话,伸出舌头来,只见舌头肿得比平常
大了三倍,通体乌黑。萧峰又是一惊:“那是中了剧毒。这小魔头的指只在酒中浸了一会,
这碗酒就毒得如此厉害。”
众人见到酒保舌头的异状,无不惊惶,七张八嘴的乱嚷:“碰到一什么毒物?”是给蝎
子螯上了么?”哎唷,这可不得了,快,快去请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着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阿紫笑道:“哎唷,
这可当不起,你求我什么事啊?”酒保偶然仰起头来,指指自己舌头,又不住磕头。阿紫笑
道:“要给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满头大汗,两只手在身上到处抓乱捏,又磕头,又
是拱手。
阿紫伸手怀,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狮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手抓住了那酒
保后颈,右手金刀挥去,嗤的一声轻响,将他舌尘割去了短短一截。旁观众人失声大叫,只
见断舌处血如泉涌。那酒保大吃一惊,但鲜血流出,毒性便解,舌头上的痛楚登时消了,片
刻之时,肿也退了。阿紫从怀中取出一小瓶,拨开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黄色药末,弹在他
舌尘上,伤口血流立缓。
那酒保怒既不敢,谢又不甘,神情极是尴尬,只道:“你……你……”舌头给割去了一
截,自然话也说不清楚了。
阿紫将那小锭银子拿在手里,笑道:“我说你喝一口酒,就给一两银子,刚才这口酒你
吐了出来,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酒保双手乱摇,含含糊糊的道:“我……我不要了,我
不喝。”阿紫将银子收入怀中,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好像是说,‘要割我的舌头
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是不是?这会儿可是你磕头求我割的,我差问你:姑娘有没有这
本事呢?”
那酒保这才恍然,原来此事会因自己适才说错了一句话而起,恼恨到了极处,登时便想
上前动手,狠狠打她一顿,可是见另外两张桌上各坐着一魁梧雄壮的男人,显是和她一路,
便又胆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老子”想起随口骂人,只怕又
要着她道儿,又惊又怒,发足奔向内堂,再也不出来了。
掌柜等众人纷纷议论,向阿紫怒目而视,各归原处,换了个酒保来抬招呼客人。这酒只
见了适才这场情景,只吓得胆战心惊,一句话也不敢说。
萧峰大是恼怒:“那酒保只不过说了句玩笑话,你就整治得他终身残废,以后说话再也
无法清楚。小小年纪,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听阿紫道:“酒保,把这碗酒送去给那位大爷台喝。”说着向那狮鼻人一指。那酒保
见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听她说要将这酒送去给客人,更加惊惧。阿紫笑
道:“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给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这就自己喝罢。”那酒
保吓得面无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
酒保道:“是,是。”双手牢牢捧着酒碗,战战兢兢的移到那狮鼻桌上,唯恐不小心溅了半
滴出来,双手发抖,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时,嗒嗒嗒的直响。
那狮鼻人桌上,两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视,瞧着碗中的酒水,离口约有一尺,却不再移
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师哥,怎么啦?小妹请你喝酒,你不给面子吗?”
萧峰心想:“这碗酒剧毒无比,这人当然不会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内功再强之人,也
未必能抵挡酒中的剧毒。”
哪知狮鼻人又凝思半晌,举碗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萧峰吃一惊,心道:“这人难道
竟有深厚无比的内力,能化去这等剧毒?”正惊疑间,只见他已将一大碗酒喝干,把酒放回
桌上,两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随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萧峰微一沉思,便知其时理:“是
了,他喝酒之前两只大拇插入酒中,端着碗半晌不饮,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药物,以之化
去了酒中剧毒。”
阿紫见他饮干毒酒登时神色惶,强笑道:“二师哥,你化毒的本领大进了啊,可喜可
贺。”狮鼻人并不理睬,狠吞虑咽的一顿大嚼,将桌上菜肴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起
身来,说道:“走吧。”阿紫道:“你请便吧,咱们后会有期。”狮鼻人瞪着一对怪眼,
道:“什么后会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摇头道:“我不去。”走到萧峰身边,说道:
“我和这位大哥有约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
狮鼻人向萧峰瞪一眼,问道:“这家伙是谁?”阿紫道:“什么家伙不家伙的?你说客
气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们二人是至亲。”狮鼻人道:“你出下题目来,我做文
章,你就得听我话。你敢违反本门的门规不成?”
萧峰心道:“原来阿紫叫他喝这毒酒,乃是出一难题,却不料这人居然接下了。”
阿紫道:“谁说我出过题目了?你说是喝这碗酒么?哈哈,笑死人啦,这碗酒是我给酒
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门人,却去喝臭酒保喝过的残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
再去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你,这臭酒保死了没有?连这种人也喝得,我怎么会出这等
容易题目?”这番话委实强辞夺理,可是要驳倒她却也不易。
那狮鼻人强忍怒气,说道:“师父有命,要我传你回去,你违抗师命么?”阿紫笑道:
“师父最疼我啦,二师哥,请你回去禀告师父,就说我在道上遇见了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
玩,给他老人家买些好玩的古董珠宝,然后再回去。”狮鼻人摇头道:“不成,你拿了师父
的……”说到这里,斜眼向萧峰相睨,似乎怕泄露了机密,顿了一顿,才道:“师父大发雷
霆,要你快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师哥,我明知师父在大发雷霆,还要逼我回去,这
不是有意要我吃苦头吗?下次师父责罚你起来,我可不给你求情啦。”
这句话似令狮鼻人颇为心动,脸上登时现出犹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对她颇为宠爱,在
师父跟前很能说得上话。他沉呤道:“你既执意不肯回去,那么就把那件东西给我。我带回
去缴还师父,也好有个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气也会平息了些。”
阿紫道:“你说什么?那件什么东西?我可全不知道。”狮鼻人脸一沉,说道:“师
妹,我不动手冒犯于你,乃是念在同门之谊,你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当然知道
好歹,你来陪我吃饭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到师父那里,那便是歹。”狮鼻人道:“到
底怎样?你如不交也那件物事,便跟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说些什
么。你要我身上的物事?好吧……”说着从头发上拨下一枚表珠钗,说道:“你要拿个记
认,好向师父交代,说拿这根珠钗去吧。”狮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动手不可,是不
是?”说着走上了一步。
阿紫眼见他不动色的喝干毒酒,使毒本领比自己高出甚多,至有内力武功,更万万不是
他敌手。星宿派武功阴毒狠辣,出手没一招留有余地,敌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伤,伤后
受尽荼毒,死时也必惨酷异常,师兄弟间除了争夺本门排名高下而性命相搏,从来不相互拆
招练拳,因拆招必分高下,一分高下便有死伤。师父徒弟之间也从不试演功夫。星宿老怪传
授功诀之后,各人便分头修练,高下深浅,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对敌之时,才显出强弱来。
按照星宿派门中规矩,她去既以毒酒相示,等于同门较艺,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狮鼻人倘若
认俞,一辈子便受她之制,现下毫不犹豫的将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败为胜之
道,就该服服贴贴的听行事,否则立有杀身大祸。她见情势紧迫,左手拉着萧峰衣袖,叫
道:“姊夫,他要杀我呢。“姊夫”,右一声“姊夫”。听得怦然心动,念起阿朱相嘱托的
遗言,便想出手将那狮鼻人打发了。但一瞥眼间,见到地下一滩鲜血,心想阿紫对付那酒保
如此辣手,让她吃些苦头、受些惩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那狮鼻人不愿就此对阿紫痛下杀手,只想显一显厉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的跟他
回去,当下右手一伸,抓住了萧峰的左腕。
萧峰见他右肩微动,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却不理会,任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肤和他
掌心一碰到,便觉炙热异常,知道对方掌心蕴有剧毒,当即将一股真气运到手腕之上,笑
道:“怎么样?阁下要跟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两大碗酒,说道:“请!”
那狮鼻人连运内力,却见萧峰泰然自若,便如没有知觉一般,心道:“你别得意,待会
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厉害。”说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不敢?”举起酒碗,一大口喝了
下去。下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内息的逆流从胸口急涌而上,忍不住“哇”的一声,满口酒
水喷出,襟前酒水淋漓,跟着便大声咳嗽,半响方止。
这一来,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般内息逆流,显是对方雄浑的内力传入了自己体内秘致,
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适才已是易如反掌,一惊之下,忙松指放开萧峰手腕。不料萧峰手腕
上竟如有一股极强黏力,手掌心胶着在他腕上,无法摆脱。狮鼻人大惊,用力一摔。萧峰一
动不动,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
萧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适才没喝到酒,便喝干了这碗,咱们再分手如何?”狮鼻
人又是用力一挣,仍然无法摆脱,左掌当即猛力往萧峰面门打来。掌力未到,萧峰已闻到一
阵腐臭的腥气犹如大堆死鱼相似,当下右手推出,轻轻一拨。那狮鼻人这一掌使足了全力,
到知掌力来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时已然无法收力,明知掌力已被对方拨歪,还是不由自
主的一掌击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喀喇一声,连肩关节也打脱了。
阿紫笑道;“二师哥,你也不用客气,怎么打起自己来?可教我太也不好意思了。”
狮鼻人恼怒已极,苦于右手手黏在萧峰手腕之上,无法得脱,左手也不敢再打,第三次
挣之不脱,当下催动内力,要将掌心中蕴积着剧毒透入敌人体内。岂知这股内力一碰到对手
腕,立时便给撞回,而且并不止于手掌,竟不往向上倒退,狮鼻人大惊,忙运内力与抗。但
这股挟着剧毒的内力犹如海湖倒卷入江,顷刻间便过了手肘关节,跟着冲向腋下,慢慢涌向
胸口。狮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厉害,只要一侵入心脏,立即毙命,只急得满头大
汗,一滴滴的流了下来。
阿紫笑道:“二师哥,你内功当真高强。这么冷的天气,亏你还能大汗淋漓,小妹委实
佩服得紧。”
狮鼻人哪里还有余暇去理会她嘲笑?明知已然无〓,却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毙,并命催
劲,能够多撑持一刻便好一刻。
萧峰心想:“这人和我无怨无仇,虽然他一上来便向我痛下毒手,却又何必杀他?”突
然间内力一收。
狮鼻人陡然间觉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脏那股带毒内力,立时疾冲回向掌心,惊
喜之下,需忙倒退两步,脸上已无血色,呼呼喘气,再也不敢走近萧峰身边。
他适才死里逃生,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又再回来。那酒保却全然不知,过去给他斟酒。
狮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脸上。那酒保啊的一声,仰天便倒。狮鼻人冲出大门,向西南方疾
驰去,只听一阵极尘极细的哨子声远远传了出去。
萧峰看酒保时,见他一张脸全成黑色,顷刻章便已毙命,不禁大怒,说道:“这厮好生
可恶,我饶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伤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来,我跟你说。”
阿紫苦叫他“喂”,或是“乔帮主”、“萧峰大哥”什么的,萧峰一定不理睬,但这两
声“姊夫”一叫他登时想阿朱,心中一酸,问道:“怎么?”
阿紫道:“二师哥不是可恶,他出手没伤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杀一人不可。”萧
峰也知道邪门派武功中原有“散毒”的手法,毒聚于掌之后,若不使在敌人身上,便须击牛
击马,打死一只畜生,否则毒气回归自身,说道:“要散毒,他不会去打一头牲口一样?”
她随口而出,便如是当然之理。
萧峰心中一寒:“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见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涌
出,不愿多惹麻烦,闪身便出店门,迳向北行。
他耳叫得阿紫随后跟来,当下加快脚步,几步跨出,便已将她抛得老远。忽听得阿紫娇
声说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萧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对说话,见到她的神情举止,心下便生厌恶之情,这时她在背后相
呼,竟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般。这两个同胞姊妹自幼分别但同父同母,居然连说话的音调也
十分相像。萧峰心头大震,停步回过身来,泪眼模糊之中,只见一少女从雪地中如飞奔来,
当真便如阿朱复生。他张开双臂,低声叫道:“阿朱,阿朱!”
一霎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和阿朱雁门外一同回归中原、道上亲密旖旎的风光,蓦地里
一个湿软的身子扑进怀中,叫道:“姊夫,你怎么不等我?”
萧峰一惊,醒觉过来,伸手将她轻轻推开,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阿紫道:“你
替我逐退了我师哥,我自然要来谢谢你。”萧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谢了。我又不是存心助
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卫,免得死在他手里。”说着转身又行。
阿紫扑上去拉他手臂。萧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个空。她一个踉跄,向前一扑,以她
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机撒娇,一扑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哎唷,哎唷!摔
死人啦。”
萧峰明知她是装假,但听到她的娇呼之声,心头便涌出阿朱的莫样,不自禁感到一阵湿
馨,当即转身,伸手抓往她后领拉起,却见阿紫正自娇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
我,你怎么不听她话?我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这许多人要欺负我,你也不理不睬。”
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可怜,萧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却也软了,问道:“你跟着我有什
么好?我心境不好,不会跟你说话的。你胡作非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着解闷,心境岂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的时候,我
给斟酒,你替换下的衣衫,我给你缝补浆洗。我行事不对,你肯管你,当直再好没有了。我
你小爹娘就不要我,没人管教,什么事也不懂……”说到这里,眼眶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她姊姊俩都有做戏天才,骗人的本事当真炉火纯青,高明之至。可幸我早
知她行事歹毒,决计不会上她的当。她定要跟着我,到底有什么图谋?是她师父派她来害我
吗?”心中一凛:“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牵连?甚至便是他本人?”随却转念:
“萧峰堂堂男子,岂怕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将她计就计,允她随行,且看她有何诡
惊动施将出来,说不定着落在她身上,得报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即然如此,你
跟我同行便了。咱们话说明在行先,你如再无辜伤人杀人,我可不能饶你。”
阿紫伸了舌头,道:“倘若人家先来害我呢?要是我所杀伤的是坏人呢?”
萧峰心想:“这小女孩狡猾得紧,她若出手伤了人,便会花言巧语,说作是人家先向她
动手,对明明是好人,她又会说看错了人。”说道:“是好人坏人,你不用管。你既和我同
行,人家自然伤了你,总而言之,不许你跟人家动手。”
阿紫喜道:“好!我决不动手,什么事都由你来抵挡。”跟着叹道:“唉,你不过是我
姊夫,就管得我这么紧。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妈嫁了你,还是给你管死了。”
萧峰怒气上冲,待要大声呵斥,但跟着心中一阵难过,又见阿紫眼闪烁着一丝狡狯的神
色,寻思:“我说了那几句话,她为什么这样得意?”一时想之不透,便不理会,拨步迳
行,走出里许,猛地想起:“啊哟,多半她有什么大对头、大仇人要跟她为难,是以骗我来
保护她了。其实不论她是对是错,我就算没说过这句话,只要她在我身边,也决会让她吃
亏。”
又行里许,阿紫道“:姊夫,我喝支曲和儿给你听,好不好?”萧峰打定了主意:“不
管她出什么主意,我一概不允。给她钉子碰得越多,越对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
嘟起了嘴道:“你这人真专横得紧。那么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萧峰道:“不
好。”阿紫道:“我出个迷语请你猜,好不好?”萧峰说:“不好。”阿紫道:“那么你说
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喝支曲儿给我听,好不好?”
萧峰道:“不好。”她一连问十七八件事,萧峰想也不丰想,都是一口回绝。阿紫又道:
“那么我不吹笛儿你听,好不好?”萧峰仍道:“不好!”
这两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当,她问的是“我不吹笛儿给你听”,自己说“不好”,那
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话已出口,出就不加理会,心想你要吹笛,那就吹吧。
阿紫叹了口气,道:“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难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
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根玉笛。
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来七寸来长、通体洁白,晶莹可爱。阿紫放到口边,轻轻一吹,
一股尘锐的哨声,本来笛声清扬激越,但这根白玉笛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凄厉,全非乐
调。
萧峰心念微动之际,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来你早约下同党?埋伏在左近,
要来袭击于我,萧峰岂惧你这些狐群狗党?只是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门下武功极是
阴毒,莫要一个疏神,中了暗算。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阵,低一阵,如杀猪,如鬼哭,
难听无比。这样一个活泼美貌的小姑娘,拿着这样一支晶莹可爱的玉笛,而吹出来的声音竟
如比凄厉,愈益显得宿派的邪恶。
萧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赶路,不久上一条长长的山岭,山路狭隘,仅容一人,心道:
“敌人若要伏击,定在此处。”果然上得岭来,只转一个山坳,便见前面拦着四人。那四人
一色穿的黄葛布衫,服饰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狮鼻人一模一样,四人不能并列,前后排成一
行,每人手中都着一根长长的钢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脚步,叫道:“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你们都好啊。
怎么这样巧,大家都在这里聚会?”
萧峰也停了脚步,倚着山壁,心想:“且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
四人中当先一人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先向萧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师
妹,你好啊,你怎么伤了二师哥?”阿紫失惊道:“二师哥受了伤吗?是谁伤他的?伤重不
重?”
排在最后那人大声道:“你还假惺惺什么?”他说是你叫人伤了他的。”那是个矮子,
又排在最后,全身给前面三人挡住了,萧峰瞧不见他模样,听他说话极快,显然性子甚急,
这人所持的钢杖偏又最长最大,想来膂力不弱,只缘身子矮了,便想在别的地方出人头地。
阿紫道:“八师哥,你说什么?二师哥说是你叫人伤他的?哎哟,你怎可以下这毒手?
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过你,你难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将钢杖在山石上撞得
当当乱响,大声道:“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阿紫道:“什么‘是你伤的,不是我伤
的’,好啊你招认了。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你三们三位都亲耳听见了,八师哥说是他
害死二师死二师哥的,是了,他定是使‘三阴蜈蚣爪’害死了二师哥。”
那矮子叫道:“谁说二师哥死了!他没死,受的伤也不是‘三阴蜈蚣瓜’……阿紫抢着
道:“不是三阴蜈蚣爪?那么定是‘抽髓掌’了,这是你的拿手本领,二师哥不小心中了你
的暗算,你……你右太厉害的。”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师哥快动手,把这小贱人拿了回去,回了拿去,请师父发
落,她……她……她……胡说八的,不知说些什么,什么东西……”他口暗地本已难,这一
着急,说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动手倒也不必了,小师妹向好乖、她听话
的,小师妹,你跟我们去吧。”这胖子说话慢条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随和。阿紫笑道L:
“好啊,三师哥说什么,我就什么,我向来是听你话的。”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那再
好也没有了,咱们这就走吧。”阿紫道:“好啊,你们这就请便。”
后面那矮子又叫了起来:“喂,喂,什么你们请便?要你跟我们一起去。”阿紫笑道:
“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们一块儿走。”阿紫
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说着向萧峰一指。
萧峰心道:“来了,来了,这出戏做得差不多了。”懒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双手围在
胸前,对眼前之事似乎全不关心。
那矮子道:“谁是你姊夫,怎么我看不见?”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他也看不见
你。”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矮子钢杖在地下撑,身子便即飞起,连人带杖越过三个师兄头
顶,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随我们回去!”说着便向阿紫肩头抓去。这人身材虽矮,却
是腰粗膀阔,横着看去,倒颇为雄伟,动作也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闪,任由他抓。那矮子一
只大手刚要碰到她肩头,突然微一迟疑,停住不动,问道:“你已动用了么?”阿紫道:
“动用什么?”那矮子道:“自然神木王鼎了……”
他这“神木王鼎”四个一字出口,另外三人齐声喝道:“八师弟,你说什么?”声音十
严内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脸现惧惶之色。
萧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么东西?这四人神色十郑重,决非做戏。他们埋伏在这
里,怎么并不出手,尽是自己斗口,难道担心敌我不过,还在等什么外援不成?”只见那矮
子道:“就神……神……那个东西。”阿紫一指,道:“我送了给我姊夫啦。”她此立一
出,四人的目光齐向萧峰射来,脸上均现怒色。萧峰心道:“这些人当真讨厌,我也懒得多
跟他们理会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间双足一点,陡地跃起,
从四人头顶飞纵而过。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也没见他奔跑跳跃或是曲膝作势,只眼
前一花,头顶风声微动,萧峰已在四人身后。四人大声呼叫,随后追来,但一霎眼间,萧峰
已在数丈之外。
忽听得呼一声猛响,一件沉重的兵刃掷向他后心。萧峰不用转头,便舌是有人以钢杖掷
到,。他左手反转,接住钢杖。那四人大声怒喝,又有两钢杖捧在手中,已有一六七十斤,
萧峰脚嫣丝毫不缓,只听得呼的一声又有一根钢杖掷到。这一根飞来时声音最响,显然最为
沉重,料是那矮子掷来的。萧峰心想:“这几个蛮子不识好歹,须得让他们知道些厉害。”
但听得那钢杖飞向脑后,相距不过两尺,他反过左手,又轻轻接住了。
那四人飞掷钢杖,本来敌人要闪身避开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一两根打中了
他,否则兵刃岂肯轻易脱手?岂知萧峰竟行若无事的一一接去,无不又惊又怒,大呼大叫的
急赶。萧峰待他们追一阵,陡地立住脚步。这四人正自发力奔跑,收足不定,险些冲到他身
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气。
萧峰从他们投掷钢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一笑,说道:“各位
追赶在下,有何见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谁?你……你武功很厉害啊。”萧峰笑道:“也没什么
厉害。”一面说,一面运劲于掌,将一根钢杖无声无响的按入了雪地之中。那山道是极坚的
硬土,却见钢杖渐渐缩短,没到离地二尺许之外,萧峰放开了手,右脚踏落,将钢杖踏得上
端竟和地平。
这四人有的双目圆睁,有的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萧峰一根接着一根,又将两根钢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四根钢杖时,那矮子纵身上前,
喝道:“别动我的兵刃!”
萧峰笑道:“好,还你!”右手得起钢杖,对准了山壁用力一搠,当的一声响,直插入
山壁之中。一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五尺插入岩中。这钢杖所插外乃是极坚极硬的黑岩。
萧峰这么运劲一掷,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觉欣然,寻思:“这几个月来各历忧劳,功
夫倒没搁下,反而更长进了。半年之前,我只怕还没能插得如此深入。”
那四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脸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后赶到,叫道:“姊夫,你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子怒道:“你是
星宿派门下弟子,怎么去请外人教艺?”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么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于卢回自已兵刃,纵身一跃,伸手去抓钢杖。岂知萧峰早已估量出他轻身功夫
的深浅,钢杖横插在石壁之上,离地一丈四五尺,那教矮子的手指差了尺许,碰不到钢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师哥,只要拨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见师父,否则便
不用想了。”那矮子这么一跃,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轻身功夫的极限,便再跃高一寸,也
已艰难万分,听阿紫这么出言相激,心恼怒,又是用力一纵,中指指尘居然碰到了钢杖。阿
紫笑道:“碰到不算数,要拨了出来。”
那矮子怒极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时大进,双足力蹬,一个矮矮阔阔的身躯疾升而上,双
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钢杖,但这么一来,身子可就挂在半空,摇摇幌幌的无法下来。他使力
撼动钢杖,但这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坚岩之中,如此摇撼,便摇上三日三夜,
也未必摇得下来,这模样自是滑稽可笑之极。
萧峰笑道:“萧某可要失陪了!”说着转身便行。
那矮子却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他对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适才一跃而攀上钢杖,
实属侥幸,松开手落下之后,第二次再跃,多半不能再攀得到。这钢杖是他十爱惜的兵刃,
轻重合手,再打造,那就难了,他又用力摇了几下,钢杖仍是纹丝不动,叫道:“喂,你将
神木王鼎留下,否则的话,那可后患无穷。”
萧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么东西?”
星宿派门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说道:“阁下武功出神入化,我们都是很佩服的。那座
小鼎嘛,本门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却是无用,还请阁下赐还。我们必有酬谢。”
萧峰见他们的模样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袭击自己的样子,便道“阿紫,将那外神
木王鼎拿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给你啦,肯不肯交出来,可全凭你了。姊夫,还是你自己留着
吧。”萧峰一听,已猜到她盗了师门宝物,说已交在自己手中,显是为了要自己为她挡灾,
当下将计就计,哈哈一笑,说道:“你交给我的事物很多,我也弄不清那一件叫做‘神木王
鼎’。”
那矮子身吊在半空,当即接口:“那是一只六寸来高的小小木鼎,深黄平颜色。”萧峰
道:“嗯,这只东西么?我见倒见过,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儿,又有什么用处?”那矮子道:
“你懂得什么?怎么是一件小小玩意儿?这木鼎……”他还待说下去,那胖子喝道:“师弟
别胡说八道。”转头向萧峰道:“这虽是件没用的玩意儿,但这是家师……家师……那个父
亲所赐,因此不能失却,务请阁下赐还,我们感激不尽。”
萧峰道:“我随手一丢,不知丢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还找得到,那也难说。倘若真是要
紧物事,我就回信阳去找找得,只不过路程太远,再走回头路可就太也麻烦。”
那矮子抢着道:“要紧得很。怎么不要紧?咱们快……快……回信阳去拿。”他说到这
里,纵身而下,连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要了。
萧峰伸手轻敲自己额角,说道:“唉,这几天没喝够酒,记性不大好,这只木鼎嘛,也
不知是放在信阳呢,还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晋阳……”
那矮子大叫:“畏,畏,你说什么?到底是在大理,还晋阳?天南地北,这可不是玩
的。”那胖子却也萧峰是故意为难,说道:“阁下不必出言戏耍,便教比鼎完好归还,咱们
必当重重酬谢,决不食言。”
萧峰突然失惊道:“啊哟,不好,我想起来了。”那四人齐声惊问:“什么?”萧峰
道:“那木鼎是在马夫人家里刚才我放了一把火,将她家烧得片瓦无存,这只木鼎嘛,给大
火烧上一烧,不知道会不会坏?”那矮子大声道:“怎么不坏,这个……这个……三师哥,
四师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师父要责怪,可不关我的事。小师妹,你自己去跟师父说,
我,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记得好像不在马夫人家里。众位师哥,小妹失陪了,你们跟我姊夫理论
理论吧。”说着斜身一闪,抢在萧峰身前。
萧峰转了过来,张臂拦住四人,道:你倘若说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来历,说不定我可
以帮你们找找,否则的话,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了不住搓手,说道:“三师哥,没法子啦,只好跟他说了吧?那胖子道:“好,我
便跟阁下说……”
萧峰突然身形一幌,纵到那矮子身边,一伸手托在他腑下,道:“咱们到上面去,我只
听你说,不听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实十分狡狯,没半句真话,倒是这矮子心直
口快,不会说谎。他托着那子的身躯,发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陡峭之极,本来无论如何
攀援不上,但萧峰提气直上,一口气便冲上了十来丈,见有一声凸出的石头,便将那矮子放
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说道:“你跟我说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头晕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萧峰笑
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我是出尘子。”萧峰微微一笑,心道:“这名字倒
风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道:“我可要失陪了。后会有制。”
出尘子大声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双手紧贴山壁,暗运内
劲,要想抓住石头,但触手处尽是光溜溜地,哪里依附得住?全武功虽然不弱,但处身这三
面凌空的高处,不由得十他惊恐。
萧峰道:“快说,神木王鼎有什么用!你要是不说,我就下去了。”
出尘子急道:“我……我非说不可么?”萧峰道:不说也成,那就再见了。”出尘子下
把拉住他衣袖,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用来修习‘化功大
法’的。师父说中,中原武人一听到我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魂飞散,要是见到这座神
木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这……这是一件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萧峰久闻“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门污秽阴毒的邪术,听得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也
懒得再问,伸手托在出尘了腋下,顺着山直奔而下。
在这陡峭如墙的山壁疾冲下来,比之上去时更快更险,出尘子吓得大声呼叫,一声呼未
息,双脚已经着地,只吓得脸如土色,双膝发战。
那胖子道:“八师弟,你说了么?”出尘子牙关格格互击,兀自不出话来。
萧峰向着阿此道:“拿来”阿紫道:“拿什么来啊?”萧峰道:“神木王鼎!”阿紫
道:“你不是说放在马夫人家里么?怎么又向我要?”萧峰向她打量,见她纤腰细细,衣衫
也甚单薄,身边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来高的大鼎,心想:“这小姑娘狡猾得紧,阴魂不散的
跟着自己,也很讨厌,便道:“这种东西萧某得之无用,决计不会拿了不还。你们信也好,
不信也好,萧某失陪了。”说着迈开大步,几个起落,已将五人远远抛在后面。
那四人震于他神威,要追还是不追,议论未定,萧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萧峰一口气奔出七十余里,这才找到饭店,饮酒吃饭。这天晚上,他在周王店歇宿,运
了一会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梦中忽然听到几声尘锐的哨声,当即惊醒。过得片刻西
南角上有几下哨声,跟着东南角上也有几下哨声相应,哨声尘镜凄厉,正是星宿海一派门人
所吹的玉笛。萧峰道:“这一干人到左近了,不必理会。”
忽然之间,两“叽,叽”的笛声响起,相隔甚近,便发自这小客店中,跟着有人说道:
“快起身,大师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师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说她有能不能活
命?”先前那人道:“谁知道呢,快走,快走!”听得两推开窗子纵跃也房。
萧峰心想:“又是两个星宿派门下弟子,没料到小客店中也伏得有这种人,想是他们比
我先到,在客店中一声不出,是以我并觉。那二人说不知阿紫能否活命,这小姑娘虽然歹
毒,我总不能让她死于非命,否则如何对得起阿朱?”当下也跃出房去。
但听得笛声不断,此起彼应,渐渐移西向南方。他循声赶去,片刻间便已赶上了从客店
中出来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后十余丈处不即不离跟着,翻珲两个山头。只见前面山谷中生
着堆火焰。火焰高约尺,色作纯碧,鬼气森森,和寻常火焰大异。那二人直向火焰处奔去,
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萧峰悄悄走近,隐身石后,望将出去,只见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麻葛布衫,绿
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阿紫,她双手已被铁铐铐住,雪白的脸给绿火一映,看上去也甚诡
异。众人默不作声的注视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萧峰知道这些邪魔外
道各有呼的怪异仪式,也不去理会。他听适才那名星宿弟子说“大师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
小师妹”,见这十余人有老有少,服饰一般无二,动作神态之中,也无哪一个特别显出颐指
气使的厝样。
忽听得“呜呜呜”几下柔和的笛声从东北方飘来,众人转过身子,齐向着笛声来处躬身
行礼。阿紫小嘴微微翘,却不转身。萧峰向着笛声来处瞧去,只见一个白衣人影飘行而来,
脚下甚是迅捷,片刻间便走到火焰鼓气一吹,那火焰陡地熄灭,随即大亮,蓬的一声响,腾
向半空,升起有丈许,这才缓缓降低,众人高呼“:大师兄去力神奇令我等大开眼界。”
萧峰瞧那“大师兄”时,微觉诧异此人既是众人的大师兄,该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岂
知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材高瘦,脸色青中泛黄,面目却颇英俊。萧峰适才见了他
和飘行而至的轻功和吹火技,知道他内力不弱,但这般鼓气吹熄绿火,重又点旺,却非内
功,料想是笛中藏着什么引火的特异药末。
只听他向阿紫道:“小师妹,你面子不小啊,这许多人为你劳师动众,从星宿海千里迢
迢的赶到中原来。”
阿紫道:“连大师哥也出马,师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过要是算我的靠山,只怕你们
大伙儿的份量还有点儿不够。”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师妹从小由咱们师父抚减低养长
大,无父无母,打从哪里忽色间又钻了许多亲戚出来的?只不过我爹爹、妈妈的姓名是个大
秘密,不能让人随便知道而已。”那大师兄道:“那么师妹的父母是谁?”阿紫道:“说出
来吓你一跳。你要我说么,快开我了的手铐。”
那大师兄道:“开你手铐,那也不难,你先将神木王鼎交出来。”阿紫道:“王鼎在我
姊夫那里。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他们不肯向我夫要,我又有什么法子?”
那大兄向萧峰日间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脸露微笑,神色温和,那四人却脸色大变,显得
害怕之极,出尘子道:“大……大……大师哥,这可不关我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
我……我们追他不上。”那大师兄道:“三师弟,你来说。”
那胖子道:“是,是!”便将如何遇见萧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钢杖,如何将出尘子提上
山壁迫问等情一一说了,竟没点急瞒。他本来行事说话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这时对着
那大师兄,说话声音发颤,宛如大祸监头一般。
那大师兄待说远,点了点头,向出尘子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出尘子道:“我……我……”那大师兄道:“你说了些什么?跟我说好了。”出尘子
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是……是……练那个大法的。
我又说,师父说道,中原武人一听到我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见到这座神木
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我说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因些……因此靖他务必归
还。”那大师兄道:“很好,他说什么?”出尘子道:“他……他什么也不说,就放我下来
了。”
那大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说,这座神木王鼎是练咱们‘化功大法’之用,深恐他不
知道‘化功大法’是什么东西,特别声明中武人一听其名,便吓得魂飞魄散。妙极,妙极,
他是不是中原武人?”出尘子道:“我不……知……知道。”
那大师兄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话声温和,可是出尘子这么一刚强暴躁
之人,竟如吓得魂不具体地说体一般,牙齿格格打战,道:“我…格格…我……格格……
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这“格格”之声,是他上齿和下齿相
击,自己难以制止。
那大师兄道:“那么他是吓得魂飞魄散呢?还并不惧怕。”出尘子道:好像他……
他……格格……没怎样……怎么……也不害怕。”那大师兄道:“你猜他这什么不害怕?”
出尘子道:““我猜不出,请……大……师哥告知。”那大师兄道:“中原武最怕咱们的化
功大法,而要练这门化功大法,非这座神木王鼎不可。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们的化
功大法便便练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出尘子道:“是,是大师哥明见万里,料敌如神,
师弟……师弟万万不及。”
萧峰日间和星宿派诸弟相遇,觉得诸人之中倒是这出尘子爽直坦白,对他较有好感,见
他对那大师兄怕得如此厉害,颇有出手相救之意,那知越听越不成话,这矮子吐言卑鄙,拼
命的奉承献媚。萧峰便想:“这人不是好汉子是死是活,不怕事会。”
那大师兄转向阿紫,问道:“小妹夫到底是谁?”阿紫道:“他吗?说出来只恐吓你一
跳。”那大师兄道:“但说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留意在心便了。”
萧峰听他自报道号,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气!瞧他适才飘行而来的身法,轻功早
然甚佳,却也胜不过大理国的巴天石、四大恶人中的云中鹤。”
听阿紫道:“他吗?大师哥,中原武人以谁为首?”那大师兄摘星子道:“人人都说
‘北乔峰,南慕容’难这二人都是你姊夫么?”
萧峰气往上冲,心道:“你这小子胡言乱语,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大师哥,你说话也真有趣,我只有一姊姊,怎么会有两个姊
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一个姊姊。嗯,就算只一个姊姊,有两个姊夫也不希
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气大得很,下次我见到他时,将这句话说与他知,你就有苦头
吃了。我跟你说,我姊夫便是丐帮帮主、威震中原的‘北乔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见过萧峰之人都是一惊,忍不住一齐“哦”一的一声。这二师兄狮
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里,我也服气了。”
摘星子眉头微蹙,说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帮手中,可不大好办了。”
出尘子虽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气却改不了,说道:“大师哥,这乔峰早不是丐帮的帮
主了,你刚从西边来,想来没听到中原武林最近这件大事。那乔峰,那乔峰,已给丐帮大伙
儿逐出帮啦!”他事不关已,说话便顺畅了许多。
摘星子吁了口气,绷紧的脸皮登时松了,问道乔峰给逐出丐帮了么?是真的么?”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这么说,还说他不是汉人,是契丹人,中原英雄人人要
杀他而甘心呢。听说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卑鄙下流,无恶不作。”
萧峰身山石之后听着他述说自己这几月来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饶是他武功尽
世,胆识过人,但江湖间声名如此难听,为天下英雄所不齿,毕竟无味之极。
只听摘星子问阿紫道:“你姊姊怎么会嫁给这种人?难道天下人都死光了?还是给他先
奸后娶、强逼为妻?”
阿紫轻轻一笑,说道:“怎么嫁他,我可不知,不过我姊姊给他一掌打了的。”
众人都“哦”的一声。这些人心肠刚硬,行事狠毒,但听乔峰杀父、杀母、杀师父、杀
朋友之余,又杀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却也不禁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摘星子道:“丐帮人多势众,确有点不易对付,去既然这乔峰已逐出帮,咱们还忌惮他
什么?嘿嘿!”冷笑两声,说道:“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那是他们中原武人自相标榜
的言语,我就不信这两家伙,能抵挡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妙术!”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师弟们也都这么想。大师哥武功超凡入圣,这次来到中原,
正将‘北乔峰,南慕容’一起给宰了,挫折一中原武人的锐气让他们知我星宿派的厉害。”
摘星子问道:“那乔峰去了那里?”
阿紫道:“他说是要到雁门关外,咱们一直追去,好歹要寻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位师弟,这次监敌失机,你们该当何
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领大师哥责罚。”摘星子道:“咱们来到中原,要办的事甚多,
要是依罪施罚,不免减弱了人手。嗯,我瞧,这样吧……”说话未毕,左手一扬,衣袖中飞
出五点蓝印印的火花出嗤嗤声响。
萧峰鼻中闻到一阵焦肉之气,心道:“好家伙,这可不是烧人么?”火光不义便熄,但
五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却越来越厉害。萧峰寻思:“这人所掷的是硫磺硝磷之类的火弹,料来
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灭之后,毒性钻入肌肉,反而令人更加痛楚难当。”
只听摘星子道:“这是小号的‘铄心弹。你们经厉一番练磨,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劲
敌,也不会便即屈服,丢了我星宿派的脸面。”狮鼻子和那胖子道:“是,是,多谢大师哥
教5诲。”其余三人运内力抗痛,无法开口说话。过了一炷香时分,~}五人的低声呻吟和喘
声才渐渐止歇,这一段时刻之中,星宿派弟子瞧着这五人咬牙切齿、强忍痛楚的神情,无不
胆战心惊。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转向出尘子,说道:“八师弟,你泄漏本派重大机密,令本派重宝面
临破之险,该受如何处罚?”出尘子脸色大变,突然间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大
师……大师哥,我……我那时胡里涂的随口说了出来……你……你饶了我一命,以后……以
后给做牛做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半他怨心。”说着连连磕头。
摘星子叹了口气,说道:“八师弟,你我同门一场,苦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饶了你。
只不过……唉,要是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有谁肯遵守师父的戒令?你出手吧!本门的规矩,
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败执法尊者,什么罪孽便都免去了。我站起来,这就出手吧!”
出尘子却怎敢和他放对?只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么就接我反招吧。”
出尘子一声大叫,俯道从地下拾起两块石头,使轻向摘星掷去,叫道:“大师哥,得罪
了!”跟着又拾起两块石头掷出,身子已跃向东开角上,呼呼两响,又掷出两块石头,一肉
球般的身子已远远纵开。他自知武功与摘星子差得太远,只盼这六块石头能挡得一挡,便可
脱身逃走,此后袖挥动,在最先到的石头上一带,石反而出,向尘子后心砸去。
萧峰心想:“这人借力的功夫倒也了得,这是真实本领,并非邪法。”出尘子听到背后
风专声轻急,斜身左跃躲过。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块石头跟着又到,竟不容他有喘息余地。
出尘子左足刚在地下一点,轻风袭背,第三块石头又已赶了过来。每一块石头掷去,都逼得
出尘子向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过,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听得拍的一声猛响,第六块石头远远落下。出尘子脸色苍白,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
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轻挥,一朵蓝色火花扑向他手腕,嗤嗤声响,烧炙
他腕上穴道。出尘子手一松,匕首落地。全大声叫道:“大师哥慈悲!大师哥慈悲!”摘星
子衣袖一挥,一股轻风扑出,射向出尘子身上,着体便燃,衣服和头发首先着火。只见他在
地下液来液去,厉声惨叫,一时却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状可怖。星宿前派众门人只吓得连
大气出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说话,嗯,你们觉得我下手太辣,出尘子死得冤枉,是不是?”
众人立即抢着说道:“出尘子死有余辜,大师哥帮他炼体化骨,对他真是仁至义尽。”
“大师哥英明果断,处置得适当之极,既不宽纵,又不过份,咱们敬佩万分。”这家伙泄露
本派机密,使师尊的练功至宝遭逢危难,本当凌迟碎割,让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头这才处
死。大哥顾全同门义气,这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师哥的恩惠。”
咱们人人有罪,请大师哥宽恕。”
无数无耻的言语,夹杂在出尘子的惨叫狂号声中。萧峰只觉说不出的厌憎,转过身来,
右足一弹,已悄没声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没有察觉。萧峰正要离去,
忽听得摘星子柔声问道:“小师妹,你偷盗师尊的宝鼎,交与旁人,该受什么处罚?”萧峰
一惊,心道:“只怕阿紫所受刑罚,比之也尘子更要惨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
安?”当即转身,悄没声的又回到原来隐身之处。
只听阿紫说道:“我犯了师父的规矩,那不错,大师哥,你想不想拿回宝鼎?”摘星子
道:“这是本门的三宝之一,当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阿紫道:“我姊夫
的脾气,并不怎样太好。这宝鼎是我交给他的,如果我向他要回,他当然完整无缺的还我。
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给不给呢?”
摘星子“嗯”了一声,说道:“那很难说。要是宝鼎有了些微损伤,你的罪孽可就更加
大了。”阿紫道:“你向他要,他无论如何是不肯交还的。大师哥武功虽高最多也不过将他
杀了,要想取回宝鼎,那可千万难。”摘星子沉吟道:“依你说那便如何?”阿紫道:“你
们放开我,让独自到雁门关外,去向姊夫把宝鼎要回。这叫做将功赎罪,不过我得答允,以
后也不能向我施用什么刑罚。”
摘星子道:“这话听来倒也有理。不过,小师妹啊,这么一来,做大师哥的脸皮,可就
给你剥得干干净净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师兄了。我一放了你,远走高
飞,跟着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里去找你?这宝鼎嘛,咱们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风
声,那姓乔的未必便贸然毁去。小师妹,你出手吧,只要你打胜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师
姊,反过赤我要听你号令,凭你处分。”
萧峰这才明白:“原来他们的排行是以功夫强弱而定,不按照入门先后,是以他年纪轻
轻,却是大师兄,许多比他年长之人,么而是师弟。这么说来,这些人相互间常常要争夺残
杀,那还有什么同门之情、兄弟之义?”
他却不知,这个规矩正是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强的法门。大师兄权力极大,做师弟的
倘若不服随时可以武功反抗,那时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师兄得胜,做师弟自然是任杀任
打,绝无反抗的余。要是师弟得胜,他立即一跃则升为大师兄,转手将原来的大师兄处死。
师父睁睁的袖手旁砚,决不干预。在这规矩之下,人人务须努力进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却
要不动声色,显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师兄的疑忌。出尘子膂力厉害,所铸钢杖又长又
粗,十分沉重,虽然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的嫉忌,这次便借故剪除了他。别派门人往往
练到一定造诣便即停滞不进,星宿派门人却半天也不敢偷赖,永远勤练不休。做大师兄的固
然提心吊胆,怕每个师弟向自己挑战,而做师弟的,也老是在担心大师兄找到自己头上来,
但只要功夫练得强了,大师兄没有必胜把握,就不会轻易启衅。
阿紫本以为摘星子瞧在宝鼎份上,会但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当,立时但要动手,这
一来可吓得花容失色,但听出呻吟叫唤之声兀自未息,这命运转眼便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颤
声道:“我手足都被他们铐住了,如何跟你动手还招?你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干,却使这
等阴谋诡计。”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说着衣袖一拂,一股劲气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中又分
出一道细细的绿火,便如一根水线般,向阿紫双手之间的铁铐上射去。
萧峰看得甚准,这一条火确不是去烧阿紫身体。但听得嗤嗤轻响,过不多时,阿紫两手
往外一分,铁铐已从中分断,但两个铁圈还是套在她手上,那绿火倏地缩回,跟着又向前射
出,这次却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铁镣。也只片刻功夫,铁镣自己烧断。萧峰初见绿火烧熔铁
铐,不禁暗自惊异摘星子内力好生了得,待再看到那绿火去烧脚镣时,这次瞧得清楚,绿炎
所到之处,铁镣便即变色,看来还是那火焰中颇有古怪,并非纯系出内力。
星宿派众门人不住口的称赞:“大师哥的内功当真超凡入圣,非同小可。”我等见未
见,闻所未闻。当今之世,除了师尊之外,大师哥定然是天下无有条有敌。”“什么‘北乔
峰,南慕容’,叫他们来给大师哥提鞋子也不配。”“小师妹,现下你知道厉害了吧?可惜
懊悔已经迟了。”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个不停。摘星子听着这些诌庚之言,脸带笑容,
微微点头,斜眼瞧着阿紫。阿紫虽然心思灵巧,却也想不出什么妙计来脱出眼前的大难,只
盼他们说之不休,摘星子迟出手越好,但这些翻来复至去说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鲜意
思来了,声音终于渐渐低下去。
摘星子缓缓的道:“小师妹,你这就出招吧!”阿紫颤声道:“我不出招。”摘星子
道:“为什么?我看还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过,又何必多费气力?你要杀我,尽管杀好了。”
摘星子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样一位美貌可爱的小姑娘,杀了你实在可惜,不过
这叫做无法可施。小师妹,你出招吧,你杀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师姊了。星宿派中,除了师
父之外,谁都要听你的号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武功盖过你,你其实不用忌我。”
摘星子叹道:“要是你不犯这么大的罪孽,我自然永远不会跟你为难,现下……嗯……
我是爱莫能助了。小师妹,你接招吧!”说着袖子一挥一,一股劲风扑向火焰,一道绿色火
线便向阿紫缓缓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时便杀了她,是以火焰去甚缓。
阿紫惊叫一声,向右跃开两步。那火焰跟着迫来。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萧峰藏身
的大石头之前。摘星子催动内力,那道火焰跟着逼了过来。阿紫已退无可退,正要想向旁纵
跃,摘星子衣袖挥动,两股劲风分袭左右,令她无法闪避,正面这道绿火却越逼越近。
萧峰眼见绿火离她脸孔已不到两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声道:“不用怕,我来
助你。”说着从大石后面伸手过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运力向火焰击过去。”
阿紫正吓得魂散,突然听到萧峰声音,当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出,其时萧
峰的内力已注入她体内,她这一掌劲力雄浑。那道绿色火焰倏地缩回两尺。
摘星子大吃一惊,眼见阿紫已成为俎上之肉,正想卖弄功夫,逼得绿火在她脸盘旋来
去,吓得她大声惊叫,在众同门前显足了威风之后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她小小年纪,居然
有这等厉害内力,实是大出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师父传授之后,各人自行修练,到底
造诣如何,不等临敌相斗或是同门自残,那是谁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这一掌拍出,意将绿
炎逼回,众人都是“哦”的一声,虽均感惊讶,却谁也没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资聪
明,暗中将功夫练得造诣极深。
摘星子运力送回,绿火又向阿紫脸上射去,这一次使力极猛,绿火去势奇快。阿紫“嘤
咛一声,不知如何抵劲力已消,她身子避开,绿火射到石上,嗤嗤直响。萧峰低声道:“左
掌拍过去,隔断火焰!”阿紫心道:“这法儿挺妙!”左手一扬,一股掌力推向绿火中腰,
绿火登时断为两截,前半截火焰无后力相继,在岩石上烧了一回,便渐渐弱下去。
摘星子心想:“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众同门前输了一阵,这锐气如何能挫?”
当即催动掌力,又将能绿火射向岩石,要将那断了根本的绿火接应回来。
阿此只觉背上手掌中内力源源送来,若不拍出,说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当下右手
急挥,直击出去。萧峰内力浑厚无比,输到阿紫体内后威力虽减,但若她能善于动用,对摘
星子功个出其不意,极可能便一击而胜。只是她惊恐之余,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
声响,这道细细的绿火应手而灭,虽是胜了一仗,却未损到摘星分毫。
但这么一来,星宿派人门同已相顾失色。那七师弟不识时务,还向要大师哥捧场,说
道:“大师哥,你功力真强,小师妹这一掌拍来,最多也不过将‘神火’拍熄一些,却哪里
奈何得了你?”这几句话他是心拍大师兄马屁,但摘星子听来,却是有如向他讽剌一般,突
然间衣袖射到了七师弟脸上。绿火略一烧炙,便缩回,那人已双手掩面,蹲在地下,杀猪也
似叫将起来。
摘星子刚将七弟整治了一下,随即左掌斜拍,一道绿火又向阿紫射来。这次的绿火却粗
得多了,声势汹汹,照映得阿紫头脸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绿火,不令近前。那绿火登时便在半空僵住,焰头前进得一两寸,
又向后退了一两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条绿色长蛇横卧空际,轻轻摆动,颜色又是鲜艳,又
是诡异,光芒闪烁不定。
摘星子连催三次掌力,都给阿紫挡回,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愤怒,再催两次掌力仍是
不得前时,蓦地里一股凉意从背脊上升向后颈:“她,她……她余力未尽,原来一直在作弄
我。难到师父偏心,暗中将本门最上乘的功夫传了她?我……我这可上了她的当啦!”想到
此处,心下登时怯了,手上掌力便即减弱,那条绿色长蛇快如闪电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厉声大喝,掌力加盛,绿火突然化作一个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冲过来。阿紫右
掌急拍,却挡不住为球的冲势,左掌忙又推出,双掌并力,才挡住为球。
只见一碧绿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转动,众弟子喝起采来,都说:“大师哥功力神
妙,这一次小丫头可就糟糕啦!”“小师妹,你还逞什么强?乘早服输,说不定大师哥还能
给你一条路生。”
阿紫不住催动掌力,但萧峰送来的掌力虽强,终究是外来之物,她运用之际不能得心应
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发觉了她内力弱点所在,突然间双眉往上一竖,右手食指点两
点,火焰堆中嗤嗤两声轻响,爆出几朵火花,犹如流星一般,分从左右袭向阿紫,来势迅速
之极。阿紫音“啊哟!”她双手掌力已凝聚在火之上,再也分不出手来抵挡,无可奈何之
中,只得侧身闪避。但两朵火在摘星子内力催动之下,立即追来。
萧峰眼见阿紫已无力与抗,当下左掌微一扬,一股掌力轻轻推出,阿紫形闪动之际,两
条腰带飘将起来,一飘一拂,两朵火花迅速无伦的向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吓目瞪口呆,一怔之间,两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跃起,一朵火花从他足底
下飞过。两名师弟喝采:“好功夫,大师兄了不起!”采声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大规奔向他
小肚。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还能向上拨高?嗤的一声响,火花已烧上他肚腹。摘星子
“啊”的一声大叫,落了下来。那团大火球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众弟子眼望阿紫,脸上都现出敬畏之色,均想:“看来小师妹功力不弱,大师兄未必一
定能够取胜,我喝采不要喝得太响了。”
摘星子神色惨淡,伸手打开发髻,长发下垂,覆在脸上,跟着力咬舌尖,一口鲜血向火
焰中喷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随即大为明亮,耀得众人眼睛也不易睁开。众弟子还是忍不住
大声喝采:“大哥好功力,令我们大开眼界。”摘星子猛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连转了十多
个圈子,大袖拂动,整个火焰堆陡地拨起,便如一座火墙般向阿紫压来。
萧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门极厉害的邪术,平生功力已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这人虽
然奸恶,但和他无怨无仇何必跟他大斗,当下反掌为抓,抓住阿紫背心,便想拉了她就此离
去。忽呼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亲妹子给人家这般欺侮,你也不给我出
气?”萧峰一怔:“她在叫唤阿朱,我……我……就此一走了事么?”
萧峰微一迟疑那绿火来得快极,便要扑到阿紫身上,只得双掌齐出,两股轻风拍向阿紫
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两只紫色衣袖鼓风飘起,向外送出,萧峰的轻力已推向那堵绿
色的光墙。
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滞,便缓缓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惊,又在舌尖上一咬,
一口鲜血再向火焰喷去,火焰一盛,回了过来,但只时得两尺,便给萧峰的内力逼转。众弟
子见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轻风,便如是风帆一般,都道这小师妹的内功高强之极,那想得到她
背后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时脸上已无半点血色,一口口鲜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喷出一口鲜血,功力
便减弱一分,这已是骑虎难下,只得硬拼到底,但盼将紫烧死了,立即离去,慢慢再修练复
元,否则给其他师弟瞧出破绽,说不定乘机便来拣这现成便宜,又来向他挑战。他不断喷出
鲜血,但在萧峰雄浑的内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冲前半尺?
萧峰从对方劲之中,察觉他真气越来越弱,即将油尽灯枯,便凝气向阿紫道:“你叫他
认输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师哥,你斗过我啦,只须跪下求饶,我不杀你便是。你认输吧!”摘星
惶急异常,自知命在顷刻,听了阿紫说话,忙点了点头。阿紫道:“你干什么不开口?你不
说话,便是不肯认输。”摘星子又连连点头,却始终不说话,他凝运全力与萧峰相抗,只要
一开口停送真气,碧焰卷将过来,立时便将他活活烧死。
众同门纷纷嘲骂起来:“摘星子,你打输了,何不跪下磕头!”“这等脓包货色,也出
来现世,星宿派的脸也给你丢光啦!”“小师妹宽洪大量,饶你性命,你还硬撑什么面子?
开口说话啊,开口说话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知道你是生宿派中最大的败类。小
师今日清理门户,立下丰功伟绩,当真是我宿派中兴的大功臣。”“你阴谋暗算师尊,企图
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师妹拆穿了你的奸谋。你这混帐畜生,无耻之尤!”小师妹神功奇妙,
除了师尊,普天下算她最为厉害,我早就看了出来。”“摘星子你自己偷盗了神木王鼎,却
反咬一口,诬赖小师妹,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萧峰听这干曜见风使帆,捧强欺弱,一见摘星子处于下风,立即翻脸相向,还在片刻之
前,这些人将大兄赞成是并世无敌的大英雄,这时却骂得他狗血淋头,比猪狗也还如,心
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这么奇差,阿紫自幼和这些人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
了。”见摘星子狠狈之极,当下不为已甚,内劲一收,的一双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顿,身子摇摇幌幌,突然间双膝一软,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师哥,你
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低声道:“我认输啦。你……你别……别叫我大师哥,你是咱们的
大师姊!”
众弟子齐声欢呼:“妙极!妙极!大师姊武功盖世,星宿派中有这样一位传人,咱们星
宿派更加要名扬天下了。”大师姊,你快去宰了那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咱星宿派中原
唯我独尊。”另一人道:“你胡说八道!北乔峰是大师姊的姊夫,入怎么杀得?”“有什么
杀不得?除非他投入咱们星宿门下,甘愿报输。”
阿紫斥道:“你们瞎说些什么?大家别作声。”众弟子登时鸦雀无声。
陈紫笑眯眯的向摘星子道:“本门规矩,更挽传人之后,旧的传人该当如何处置?”摘
星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大大……大师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娇笑,
说道:“我真饶你,只可惜本门规矩,不能坏在我的手里。你出招吧!有什么本事,尽力向
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运已决,不再哀求,凝气双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内力已尽,
双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颤动了两下,更无动静。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师哥,你的法术怎忽然不灵了?”向前跨出两
步,双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去势既缓,也甚
是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无丝毫还手余地,连站起来逃命的力气也无。碧焰一射到他身
上,霎时间头发衫着火,狂叫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众弟子颂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个为祸多年败类,禀承师
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之事,但阿紫这样一秀丽清雅、天真可爱的少女,行
事竟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说不出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拨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我等我。”星宿派诸弟子见岩之后突然有人现
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认得便是萧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时摘星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响,
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
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不成。”压低声音
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什么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门关外去。”萧峰听着摘
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并肩而走,回头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你们在这里附近等我回来,
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谨领大
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随即纷纷称道:“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安。”“恭祝大
师事事如意。”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大师姊身负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么
办不了?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的了。”
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萧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秀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微笑,便如新得了个有趣的玩
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适才亲眼当睹,有谁能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
邪派传人之位。萧峰轻轻叹息一声,觉尘世之间,事事都是索然无味。
阿紫问道:“姊夫,你叹什么气?说我太也顽皮么?”萧峰道:“你是顽皮,是太过残
忍凶恶。咱们成信男子,这么干那也罢了,你是小姑娘,怎么也这般下手不容情?”阿紫
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说着侧过了头,瞧萧峰,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
萧峰道:“我怎么会明知故问?”
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个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
他们都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会给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我
的性命自然势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杀他不可。”
萧峰道:“好吧!那定要跟我去雁门关,又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
话了,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
说。”说道:“当然好,我说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格格的笑了几声,伸手挽住他臂膀,
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叹道:“我怕你的事多着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
你梆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
“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
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
千倍万倍,阿紫,你一辈子永远比不上她。”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语音颇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么你叫她来陪你吧,我可不部
你了。”说了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睬,自管迈步而行,心中却不由得伤感:“倘若阿朱陪我在这雪地中行真
走,倘若她突然发嗔,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陪个不是。不,我起初就
不会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贴,又怎会向我生气?”
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回来,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等便不等,没
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也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
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
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不错,只可惜你从小没跟妈妈在一起,却跟着父学了一肚子的
坏心眼儿。”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后我跟我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一跳,连连摇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这个粗鲁匹会有什么好?阿紫,
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
“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你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当。”萧峰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一个小女孩儿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反而想
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
她从地下抓起一雪来,捏成一团,远远的掷了出去,说道:“姊夫,你到雁门关外去干
什么?”萧峰摇头道:“不什么。打猎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谁给你做
饭吃?谁给价钱做衣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随口道:“吃饭穿衣,那
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外为家,随遇而安,什么也不
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
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听
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萧峰叹了口气,知道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辽国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
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萧峰听她说:“在这里喝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这句
话,不由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头来,一声长啸,说道:“你这话不错!”
阿紫拉拉他臂膀,说道:“姊夫,那你就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着你喝酒打
架。”萧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成?”阿紫
道:“我这个大师姊是混来的,同露出马脚,立时就性命不保,虽说好玩,也不怎么了不
起。我还是跟道你喝酒打架好的玩。”萧峰微笑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
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不行,帮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帮你。”
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萧峰倒给吓一
跳,忙问:“你……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为哀切。
萧峰一向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是给星宿派擒住之时,也是倔强不屈,没想到她会如此
若恼的大哭,不由得手足无措,又问:“畏,畏,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
“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口
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给你看!”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说着拨步便行,只走出奇怪,回
头一望,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萧峰心中暗笑:“小子孩儿撒痴撒娇,我若去
理睬她,终究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的迳自去了。
他走出数里,回头再望,这一带势旷,一眼瞧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是一动
不动的躺着。萧峰心下犹豫:“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便这么躺着,就此不身
起来。”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激死
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奔一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半他也没转动地位,萧峰走上两
步,突然一怔,只见她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国,身旁积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一
惊之下,伸手去摸她脸颊,着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
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门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
惊慌,于是伸指在她肋胁下点了两点,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眼来,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也,射向萧峰
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暗算,这根毒针来得甚是劲急,他
武功再高,在仓卒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也万万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扬,一股浑
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这一掌实是他生平功力所聚,这细细一的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质的掌
风将之震开,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同时尽力向右斜出只闻取一阵淡
淡的腥臭之气,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控过相距不过许,委实凶险绝伦。
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被他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拍的一声,
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数丈,这才停住。
(第二十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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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中一条大汉身披兽皮,挺着一柄大铁叉,追逐两头猛虎。其中一头回头咆哮,向那
猎人扑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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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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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于千多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
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倘若这一下
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夫,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经受得起?只怕
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脸
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临死时叫我照
顾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本来只是霎息之间的事,但他心神
恍惚,却如经历了一段极才的时刻。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按住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拼命送
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
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甚是焦急,当即盘膝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
起,入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他知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
有令他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因此以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也是缓缓而行。过得一
顿饭时分,他头冒出丝丝白气,已是全力而为。
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轻轻叫了声:“姊夫!”
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
怕功一亏一篑,丝毫不停的运送内力,真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
快步而行,却见她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
辰,来到一个小市镇,镇上并无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
店。这客也无店小二,便是店言自行招呼客人。萧峰要店主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妥了,慢
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只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来,热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优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就
算薛神医便中身边,也未必能治。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掌力震荡,并百亲身所受,也
已惊险万状,既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膏,又蒙恭神医施救,方得治愈。他虽知阿紫性命
难保,却不肯就此罢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
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他明知阿紫出暗算于暗算于他在先,当此处境,这掌若不击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
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难,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解难。他被迫打伤
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无干,但就
因阿朱不能知道,萧峰才觉得万分对她不起。
这一晚他始终没合眼安睡,真到次日,不断以真气维系阿紫的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
峰只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手掌,否则气息立时断
绝。
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来,毕竟也疲累之极。小客店中
所藏的两坛酒早给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他一天不
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的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
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
解开她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金元宝、几锭碎银子。他取了一锭银子,包好衣囊,见衣
囊上连有一根紫色丝带,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廑慎得很,生怕衣囊掉
了。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在她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
结打得很实,单用一只手。费好一会功夫这才解开,一抽之下,只觉丝带另一端行系得有
物。那物却藏在她裙内。
他一放手,拍的一声,一件物落下地来,竟是一座色作深黄的小小木鼎。
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彤琢甚是精细,木质坚润似似玉,木理之中
隐隐约约的泛出红丝。萧峰知道是星宿派修炼“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厌憎,只看了两眼,
也便不加理会,心想:“这小姑娘当真狡狯,口口声声说这神木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系
在自己裙内。料得好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手中,二来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终没有
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等外之物何用?”
当下招呼店主进来,命他持银两去买酒买肉,自己继续以内力保住阿紫的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
己的胸前,将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目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终于合眼睡着
了。但总是挂念着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惊醒,幸她他入睡之后,真气一般的流
动,只要手掌不与阿紫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
这般又过了两天,眼见阿紫一口气虽得勉强吊住,伤势却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因居于
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开眼来,目光迷茫无神,显然仍是人事不知,更是一
句话也不会说。萧峰苦思无策,心道:“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
苦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
当下左手抱了阿紫,右后拿了她衣囊塞在怀中,见到桌上那木鼎,寻思:“这等害人的
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的咨得此物。眼看她的伤是
她不了啦。临死之时回光反照取也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于是伸手取过木鼎,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他好生奇怪,凝神一看,只鼎
侧有五个铜钱大的圆孔,木鼎齐颈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以小指与无名指挟住鼎
身,以大拇指与中指挟住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了几转,旋开鼎盖,向鼎中
瞧去,不禁又是惊奇,又有些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
只是蜈蚣,翻翻滚滚,斗得着实厉害。
数日前将大鼎放到桌上时,鼎内显然并无毒虫,这蜈蚣与蝎子自是不久之前爬入鼎中
的。萧峰料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古怪法门,将木鼎一侧,把蜈蚣和蝎子倒在地下,
一脚踏死,然后旋上鼎盖,包入衣囊。结算了店帐,抱着阿紫,冲风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与中原豪杰结仇已深,却又不原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京城汴梁,非
与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来不原再怨杀人,二来这般抱着阿紫,与人动手着实不便,是
以避开了大路,尽拣荒僻的山野行走。这般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
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着“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寻思:
“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那儒医通治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
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
萧峰怒道:“大夫,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了摇头,说
道:“我瞧你有病,神不知不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神
知清?”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着她
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抱着令妹
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
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非无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着自己的真气维系
着她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来,转身也门。
只见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进药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
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
参。”
萧听了“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这话,登时想起,一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果喂他
几口浓浓的参汤,往往便可吊住气息,多活得一时三刻,说几句遗言这情形他也知道,只是
没想到可以用阿紫身上。但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
指粗的人参来。萧峰曾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名贵,如果
形如人身,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这三枝人参看来也只寻常之物,并没什
么了不起。那管家拣了一枝,匆匆走了。
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
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几口后,萧峰察觉到她脉博跳
动略有增强,呼吸似也顺畅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医生王通治在一旁瞧着,却连连头,说道:“老兄,参得不来易,踹蹋了甚是可
惜。有参又不是灵芝仙草,如果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运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片刻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耶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一旁罗里罗唆,冷言
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一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乱打不会武功
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
言:“这汉子真是胡涂,抱着个死人奔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已也是命不久矣!”这大夫却
不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萧峰这一掌若是一怒击出,便是十个王通治,也统通
不治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运气。
虽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难万难,但只要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灵,心中出必多一
分喜慰。”
当下折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药店,便进去购买我参,后来金银用完
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店去,伸手便取,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
后,居然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
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些渐行渐寒,萧几终于抱着阿紫,来到长白山中,虽说长白山中多产人参,但若不熟
知地势和采参法门的老年参客,便是寻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枝。萧峰不断向北,路
上行人渐稀,到得后来,满眼是森林长草,高坡堆雪,连行数日,竟一个人也见不到。不由
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还是回到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
无钱便推抢。”于是抱着阿紫,又走了回来。
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抱着一人行走,就
算不冻死,也陷在大雪之中,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将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
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四顾茫然,便如处身于无边无际
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
萧峰知道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望,四下里尽是白雪复盖的森林,又哪里分得出东西
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
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
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连三天没有吃饭,想打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这般乱闯,
终究闯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别方向。”在林中找
了个背风处,捡些枯柴,生起火来。火堆烧得大了,身上便颇有暖意。他只饿得腹中咕咕直
响,见树根处生着些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便在火堆旁烤了一行,聊以充饥。
吃了二十几只草菌后,精神略振,扶着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闭眼入睡,猛听得
“呜哔”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虑肉吃了。”侧耳
听去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听到人声,更是喜欢,耳听得两头大虫向西急奔,当即把阿紫轻轻放在火堆旁,展开
轻功,从斜路上迎了过去。这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团。
只奔出十余丈,便见雪地中两头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披兽皮,挺着一柄
长大铁叉,急步追逐。两头猛虎躯体巨大,奔跑了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猎人扑
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剌去。这猛虎行动便捷,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
第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身手极快,倒转铁叉,拍的一声,叉柄在猛虎腰间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
吼一声,挟着尾巴,掉头便奔。另一头老虑也不再恋战,跟着走了。萧峰见这猎人身手矫
健,膂力难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习性,猛虎尚未扑出,他铁叉又候在虎头
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一举刺死两头猛虎,看来却也不易。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我打虎。”斜剌里冲将过去,拦住的两头猛虎的去路。那猎
人见萧斗然冲出,吃了一惊,大声呼喝叫嚷,说的不是汉人语言。萧峰不他说些什么,当下
也不理会,提起右手,对准头老虎额脑门便是一掌,砰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斛
斗,吼声如雷,又向萧峰扑来。
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是武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
坚骨粗,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斛,又即扑上。萧峰赞道:
“好家伙,存储有你的!”侧身开,右手自上而下斜掠,擦的一声,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
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瑚即没命价纵跃奔逃。萧峰抢上两步,右
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声,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奋力,双手使劲回拉,那猛虎
正自发力前冲,被他这么一拉,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那猎人提着铁叉,正在和另一头猛厮斗,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向空中,这一惊当真非同
小可。只见那猛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利爪,从空扑落。萧峰一声断喝,双掌齐出,拍
一声闷响,霹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排云双掌”正是萧峰的得意功
夫,那大虫登时五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
那猎人心下好敬佩,人家空手毙虎,自己手有铁叉,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下了,岂不叫
小觑了?当下左剌一叉,右剌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数叉,更激发
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纵身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侧身避开,铁叉磺戮,噗的一声,剌剌入猛虎的头颈,双手往上一抬,那猛虎惨
号一声中,翻倒在地。那人双臂使力,将猛虎牢牢的钉在雪地之中。但听得客喇喇一声一
响,他上身的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肉虬结,甚是雄伟。萧峰
看了暗赞一声:“好汉子!”只见那头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过了一会,
终于不动了。
那猎人提起铁叉,哈哈大笑,转过身,向萧峰双手大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萧峰虽不
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知道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学着他样,也是双手大拇指一
翘,说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身料想这地他姓名,便也指指自
己的鼻尖,道:“萧峰:”那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契丹!你?”抻
手指着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取悍善战,原来这远颜阿骨打
便是女真人。虽然言语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个同半,总是欢喜,当下比划手势,告诉
他还有一个同半,提起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打拖了死虎,跟随其后。
猛虎新死,血未凝结,萧峰倒提虎身,割开虎喉,将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睁开来,
却能吞咽虎血,喝了十余口才罢。萧峰甚喜,撕下两打虎脚,便在火堆上烤了起来。阿骨打
见他空手撕烂虎身,如撕熟鸡,这等手劲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呆呆的瞧着他一双手,
看了半晌,伸手出掌去轻轻抚摸他手腕手臂,满脸敬仰之争。
虎肉烤熟后,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阿骨打做手势问起意,萧峰打手势说是挖掘人参
替阿紫医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阵比划,说道要人参容易紧,随我去要多少有
多少。萧峰大喜,站起身来,左手抱起的阿紫,右手便提起了一头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
翘,赞他:“好大的气力!”
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虽在大风雪中也不会迷路。两人走了两天,到第三天午间,
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阿骨打连打势,说道离族人已近。果然转过两山坳,只见东南方山
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阿骨打撮唇作哨,营帐中便有人迎了出来。
萧峰随阿骨打走近,只见每一度营帐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围满女人,在补兽皮、腌猎
兽肉。阿骨打带着萧峰走向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挑帐而入。萧峰跟去。帐中十余人围坐,
正自饮酒,一见阿骨打,大志声欢呼起来。阿骨打指着萧峰,连比带说,萧峰瞧着他的模
样,料知他是在叙述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众人纷纷围到萧峰身边,伸手翘起大拇指,不住
口的称赞。
正热闹间,走了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进来,向萧峰道:“这位爷台,会说汉话么?”
萧峰喜道:“会说,会说。”
问起情由,原来此处是女真族长的帐幕。居中那黑须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他共有十一
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这汉人名许卓诚,每年冬天到这里来收购人参、
毛皮,真到开春方去。许卓诚会说女真话,当下便做了萧峰的通译。女真人与契丹人本来时
相攻战,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汉。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对他也都甚
是爱戴,他即没口子的赞誉萧峰,人人便也不以萧峰是契丹人为嫌,待以上宾之礼。
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给萧峰和阿紫居住。萧峰推谢了几句,阿骨打执意不肯。萧峰见
对方意诚,也就住了进去。当晚女真族人大摆筵席,欢迎萧峰,那两头猛虎之肉,自也作了
席上之珍。萧峰半月来唇不沾酒,这时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将出来,萧峰喝了
一袋又是一袋,意志酣畅。女真人所酿的酒入口辛辣,酒味极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
小半袋便就醉了,萧峰连尽十余袋,却仍是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理宏大为真好汉,他如何
空手杀虎,众人并不亲见,但这般喝酒,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不过,自是人人敬畏。
许卓诚见对他敬重,便也十分奉承于他。萧峰闲居无事,日间和阿骨打同去打猎,天黑之
后,便跟着许卓诚学说女真话。学得四五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却不会说契丹说,未免
说不过去,于是又跟他学契丹话。许卓诚多在各地行走,不论契丹话、西夏话、或女真话都
说得十分流利。萧峰学话的本事并不总明,但女真话和契丹话都还较汉话容易,时日既久,
终于也能辞右可达意,不必再需通译了。
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阿紫每日以人参这粮,伤势颇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岭中挖得
的人参,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比黄金也还贵重。萧峰出猎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兽,挽
了参来给阿紫当饭吃。纵是豪富之家。如有一小姐这般吃参,只怕要吃穷了。萧峰每日仍须
以内力助她运气,其时每一两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离身。阿紫有时勉强也说几句
话,但四肢乏力,无法动弹,一切起居饮食,全由萧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
劳,反觉多服待阿紫一次,便多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觉欣慰。
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要到北山岭去打大熊,邀萧峰同去,说道大熊毛皮既
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胆更于治伤极具灵效。萧峰见阿紫精神甚好,自己尽可放心出
猎,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直趋向北。
其时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泞,森林中满是烂枝烂叶,甚是难行,但这些女真人
脚力轻健,仍走极快。到得午间,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熊!熊”各人顺着他所指之处瞧
去,只是远处烂泥地中一大大的脚印,隔不多远,又是一个,正是大熊的足迹。众人兴高采
烈,跟着脚印追去。
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深及数寸,便小孩也会跟踪,一行人大声吆喝,快步而前。
只见脚印一路向西,后来离了泥泞的森林,来到草原之上,众人奔得更加快了。
正奔驰间,忽听得马蹄声大作,前面尘头飞扬,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但见一头大黑熊
转身奔来,后面七八十人各乘高头大马,吆喝追逐,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有的掌着弓箭,
个个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们人多,快走!快走!”萧峰听说是自己族人,心走亲近
之意,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他却并不便行,站着看个明白。
那些契丹人叫了起来:“女真蛮子,放箭!放箭!”只听飕飕之声不绝羽箭纷纷射来。
萧峰心下着恼:“怎地没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也不问个清楚。”几枝箭射到身前,都给他
伸手拨落。却叫得“阿的一声惨叫,那女真老猎人背心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领众人奔到一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弯弓搭箭,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萧峰处身
其间,不知帮哪一边才好。
契丹人的羽箭一一拍落,大声叫道:“干什么啊?”为什么话也没说,便动手杀人!阿
骨打在坡叫道:“萧峰,萧峰,快来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时,两名契丹人挺着长矛,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双矛齐起,分从左右剌到。
萧峰愿伤害自己族人,双手分别抓住矛杆,轻轻一抖,两名契丹倒撞下马。萧峰以矛杆
挑起二人身子掷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飞回本阵,摔在地下,半响爬不下起来。阿
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
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发施号令。数十名契丹人展开两翼,包抄过来,
去拦截阿骨打等人的后路。那红袍人身周,尚拥着数十人。
阿骨打见势头不妙,大声呼啸,招呼族人和萧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射倒了几名
女真人。女真猎人强弓硬弩,箭无虚发,顷刻间也射死了十来名契丹骑士,只是寡不敌众,
边射边逃。
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虽说是自己族人,却也顾不得了,抢过一张硬弓,飕飕飕
飕,连发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我的肩头或是大脚,四人都摔下马来,却没送命。
这红袍人几声吆喝,那些契丹人纵马追来,极勇悍。
萧峰眼见同来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汉还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余的
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连阿骨打都要被杀。这些时候来女
真人对自己待若上宾,倘连好朋友遇到危难也不能保护,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但若大杀一
阵,将这些契丹人杀得知难而退,势必多伤本族族人的性命,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红袍人,
逼他下令退却,方能使两下罢斗。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语大声叫道:“喂,你们快退回去!如果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气
了。”呼呼呼三声响处,三枝长矛迎面掷来。萧峰心道:“你这些人当真不知好歹!”身形
一矮,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阿骨打见他涉险,叫道:“使不得,萧峰快回来!”
萧峰不理,一股劲的向前急奔。从契丹人纷纷呼喝,长矛羽箭都他身上招呼。萧峰接过
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将射来的兵刃一一拨开,步怀
履如飞,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
那红袍人满腮虬髯,神情威武,见萧峰功到,竟毫不惊慌,从左右护卫手中接过三枝标
抢,飕的一抢向萧峰掷来。萧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标枪,待第二枝枪到,又已接住。他双臂
一振,两枝标抢激射而出,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剌下马来。红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
枪迎面又已掷到。萧峰左掌上伸,拨转枪头,借力打力,那标枪激射如风,插入了红袍人坐
骑的胸口。
那红袍人叫声“啊哟!”跃离马背。萧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肩。只听得
背后金刃剌风,他足下一点,向前弹出丈余,托托两声响,两枝长矛插入了地下。萧峰抱着
那红袍人向左跃起,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将他一掌打落马背,便纵马驰开。
那红袍人挥拳欧击萧峰面门。萧峰左臂只一挟,那人便动弹不得。萧峰喝道:“你叫他
们退去,否则当场便挟死了你。”红袍人无奈,只得叫道:“大家退开,不用斗了。”
契丹人纷份抢到萧峰身前,想要救人。萧峰以断矛矛头对准红袍人的右颊,喝道:“要
不要剌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开咱们道领,否则立时把你五马分尸。”
萧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意在立威,吓倒众人,以
免多有杀伤,是以手上的劲使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契丹老汉为掌力所激,从马
背上直飞了出去,摔出数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众超丹人从未见过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无影无踪,犹如妖法,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
退后,神色惊恐异常,只怕萧峰向自己一掌击了过来。
萧峰叫道:“你再不退开,我先将他一掌死!”说着举起手掌,作势要向那红袍人头顶
击落。
红袍人叫道:“你们退开,大家后退!”众人勒马向后退了几步,但仍不肯就此离去。
萧峰寻思:“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倘若放了他们的首领,这些契丹人骑马追来,终究
不能逃脱。”向红袍人道:“你叫他们八匹马过来。”红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骑士牵了八匹
过来,交给阿骨打。
阿骨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砰的一拳,将一名牵马的契丹骑士打个斛斗。契丹虽然
人众,竟不敢还手。萧峰又道:“你再下号令,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一匹也不能留。”
那红袍人倒也爽快,竟不这争辨,大声传令:“人人下马,将坐骑宰了。”众人骑士毫
不思索的跃下马背,或用佩刀,或用长矛,将自己的马匹都杀死了。
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如此驯从,暗生赞佩之意,心想:“这红袍人看来位望着实不低,
随口一句话,众武士竟半他违拗的意思也无。契丹人如此军令严明,无怪和宋人打杖,总是
胜多败少。”说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许追来。有一个人追来,我斩你一只手;有两个人
追来,我斩你双手;四个人追来,斩你四肢!”
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但在他挟持之下,无可奈何,只得传令道:“各人回去,调动人
马,直捣女真人巢穴!”众武士齐声道:“遵命!”一齐躬身。
萧峰掉马头,等阿骨打等人六人都上了马,一行向东来原路急驰回去。驰出数里后,萧
峰见契丹人果然并不追来,便跃到另一匹坐骑鞍上,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
八人马不停蹄的回到大营。阿骨打向父亲和哩布禀告如何遇敌、如何得蒙萧峰相救、如
何擒得契丹的首领。和哩布甚喜,道:“好,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
那红袍人进入帐内,仍是神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贵人,问道:“你叫
什么名字?在辽国官居何职?”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来的,你怎配问我?”契丹人
和女真人都有惯例,凡俘虏了敌人,便是属于俘获者私人的奴隶。和哩布哈哈笑,道:“她
得是!”
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右腿一曲,单膝下跪,右手加额,说道:“主人,你当真英雄
了得,我打你不过,何况我们人多,仍然输了。我为你俘获,绝无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
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奉献。”
阿骨打的叔父颇拉苏道:“你是契丹大贵人,这样的赎金大大不免够,萧兄弟,你叫他
送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来赎取。”这颇拉苏精明能干,将赎金加了十倍,原
是漫天讨价之意。本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简陋,已是
罕有的巨财,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战数十年,从未听见过如此额的赎款,如果这红袍人贵人不
肯再加,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也是一笔大横财了。
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踌躇,一答允:“好,就是这么办!”
帐中一干女存储人听了都旭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两族族人撒
谎骗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但交易买卖,或是许下诺言,却向来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说
后不作数的,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倘若契丹人缴纳不足,或是意欲反悔,这红袍人
便不能回归本族,因此空言许诺根本无用。颇拉苏还怕他被俘后惊慌过甚,神智不清,说
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的是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
红袍人神态傲慢,冷冷的道:“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何足道哉?我
大辽国富有天下,也不会将这区区之数放在眼内。”他转身对着萧峰,神色登然转为恭谨,
道:“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别人的话,我不再理了。”颇拉道:“萧峰兄弟,你问问
他,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萧峰还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问我出身
来历,我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汉,我也是英雄好汉,
我不愿骗你,因此你不用问了。”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拨出佩刀,右掌击向刀背,拍的一地声,一柄刀登时弯了下来,厉
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掌在你脑袋上这么一劈,那便何?”
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本领,好功夫!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
英雄,真算不枉了。萧峰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你要杀便杀。契
丹人然斗你过,骨气却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若是我一刀将你杀了,你未必心服,
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场。”
和哩布和颇拉苏齐声劝道:“萧峰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如留着收取赎金的好。你若
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
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女真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箭,拉着
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己翻身上马,说道:“上马吧!”红袍人毫不畏缩,明知与萧
峰相斗是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凛然
不惧,一跃上马,径向北去。
萧峰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转向西行!”红袍人道:“此地风景甚
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那人一一接住,大
声道:“萧峰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萧峰道:“且
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两手空空,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怨,叫
道:“你要空手和我斗相,未免唇人太甚!”
萧峰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好汉。你武功虽不如我,却是大
大的英雄好汉,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红袍人在吃一惊,问道:“什……什么?”萧峰微微笑道:“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
让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自是喜不自胜,问道:“你真放我回
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将赎多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峰怫然道:“我当
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峰是堂堂汉子,岂贪身外的财物?”
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说道:“多谢恩公
饶命。”萧峰跪下还礼,说道:“萧峰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隶之辈,萧
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红袍人更加喜欢,站起身来,说道:“萧英雄,你
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帮主,副帮主以下,有传功、执
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负布袋的弟子。他只有
积功递钷,却没的人拜把子结兄弟,只有在无锡与段誉场酒,相互倾慕,这才结为金兰之
交。这时听那红袍人这般说,想起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蛮帮索居,筹委实落
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又见这红袍人气度豪迈,着是条好汉子,便道:
“甚好,甚好,在下萧峰,今年三十一岁。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恩
公?你是大了一十三岁。”萧峰道:“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你是大哥,受一拜。”说
着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礼。
两人当下将三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耶律心下甚喜,说道:“兄弟,你姓萧,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萧峰道:“不瞒兄长
说,小弟原是契丹人。”说着解开衣衫,露出胸口剌着的那个青色狠头。
耶律基一见大喜说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兄弟,女真之地甚是寒
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贵。”萧峰道:“多谢哥哥艰好意,可是小弟素来贫贱,富
贵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逍遥快活。日后思念哥哥,自
当前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别已久,记挂她伤势,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
人的部属牵挂。”当下两人行礼面别。
萧峰掉转马头回来,只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前来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不去
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阿骨打也是
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财轻重义,豁达大度,深为赞叹。
一日萧峰和阿紫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人参支持
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烦恼。阿骨打道:“萧大哥,原来你妹子的病是外伤,咱们女真人
医治打伤跌损,向来用虎筋、虎骨的熊胆三味药物,很有效验,你怎么不试一试?”萧峰大
喜道:“别的没有,这虎筋、虎骨,这里再不多过,至于熊胆吗,我出力去杀熊便是。”当
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这日一早,萧峰独自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他孤身出猎,得以尽量施展轻功,比之随众
打猎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喂
着阿紫服了。这虎筋、虎骨、熊胆更是难觅。薜神医虽说医道如神,终究非药物不可,将老
山人参给病当饭吃,固非他财力所能,而要像萧峰那样,隔不了几开天便去弄一两副新癣熊
胆来给阿紫服下,却也决计难以办到。这一日,他正在帐前熬虎骨膏药,一名女真人匆匆过
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物来啦。”萧峰点点头,心知是义兄耶律基
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马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为首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抢前,拜
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我萧大爷别后,臣念得紧,特命小人室里送上薄礼,并请萧大爷
赴上京盘桓。”说着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神态恭谨之极。
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吧!”打开礼单,见是契丹文字,便道:“我
不识字,不用看了。”室里道:“这薄礼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上等麦
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千匹,此外尚有诸般服饰器用。”
萧峰听愈惊,这许多礼物,比之颇拉苏当口所要的赎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见十余匹马驮
着物品,已觉礼物太多,倘若照这队所言,不知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是以牛羊马匹,均多备了一成。托赖主人
和萧大爷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上风雪野兽,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道:“耶律基哥哥
想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尽数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室里
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
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执了刀枪弓箭,纷纷奔出。有人大呼传
令:“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
这边行进。
室里大声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
女真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苏、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
萧峰第一次见女真人布阵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个个凶猛矫捷。耶律基哥
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于大宋官兵,那是
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转身上马,向西驰去。阿骨打手一
挥,四名女真猎人上马跟随其后。五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马
匹,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主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
吵成一片,连众人说疾的声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也多金银缎,觉了送礼的一
行人众。待契丹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真
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
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从财物,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便觉烦,常要萧峰
带她出外骑马散心。两并骑,她倚,她何在萧峰胸前,不花半点力气。萧峰对她千依百顺,
此后数月之中,除了大风雪,两人总是是在外漫游。后来近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篷,在
外宿营,数日不归。萧峰乘机打虎猎熊、挖掘人参。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
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为此而丧生在萧峰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或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
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
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我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终究有边有岸。”
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一年来和女真人共居,意将武林中的种种
情事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人做起,只是顾着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到她伤
愈之后,恶性又再发作,却便如何?
他回过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掐,一双大大
的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萧峰不禁内疚:“她活,变得和骷
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着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
紫,等你等你病大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
气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全,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
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两双手
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了好多。”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着
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便天天这般陪
着。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
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将
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着我,又有什么好?”
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天为什么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萧峰
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么?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
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要你陪着我,现下
你可不是陪着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
萧峰听好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
心服侍,已将她的戾气化去了不少,当下回去预备马匹、车辆、帐幕、干粮等物。
次日一早,两人便即西行。行出十余里,阿紫问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
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
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猜得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
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
萧峰抬起头来,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
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
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从来没去想过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给她这么一部问,倒答不出
来,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
故。”
阿紫点头道:“定是这样了。你瞧最后这头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它的
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着回来。”
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动,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着天边
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寻思:“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亲生爹娘连在一
起,可见在她心中,已将当我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她。待她病好之后,须
得将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担子言算是交卸了。”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中,让她
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到大草原的边缘。
阿紫放上眼遥望,大草原无边无际,十分高兴,说道:“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了,可
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出去走都见不到边才成。”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
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驱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数日,当真四方眺望,都已不见草原尽处。其时秋高气爽,闻着长草的
青气,甚是畅快。草丛章诸般小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无忧无虑。
又行数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聚
族而憎爱分居。萧峰道:“前面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吧,不用多惹麻烦了。”
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若麻烦?”萧峰一笑,说道:
“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
道:“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
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然老远
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着实不近。走了七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着尘头
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啊,真是好得
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还是回去吧。”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
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不几
见有敌人,这些人是在操阵法吗?”
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地一片忠心叫嚷射鹿之
声。萧峰道:“他们在围猎,这声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
道眺望。
只见契丹骑兵都是披锦袍,内衬铁甲。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
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骤,兵强马健,煞是壮观。萧峰阿紫看暗喝采。众兵各依军令纵磺进
退,挺着长矛驱糜鹿,见到萧萧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瞥,不再理会。四队骑兵分从四面
围拢,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队出追赶,来
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
(第二十六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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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直伸展到天际,
不见尽头,前后左右,尽是卫士部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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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金戈荡寇鏖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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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正观看间,忽听得有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峰大爷罢?”萧峰心想:“谁认得我
了?”转过头来,只见青袍队中驰出上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那队
长室里。
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便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
面不远。主人常常说起萧大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相
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甚欢喜,说道:“我只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
左近,那再好也没有了。好,请你领路,我去和想会。”
室里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室里道:“快去禀报,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
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人继续射鹿,室却率领了一队青袍骑兵,护卫在萧峰和阿
紫身后,迳向西行。当耶律基送赤大批金银牛羊之时,萧峰便知他必是契丹的大贵人,比刻
见了这等声势,料想这位兄多半还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绎不绝,个个都衣甲鲜明。室里道:“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明日
一早,咱们这里有一场好热闹看。”萧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见她脸有喜色,便问:“什么热
闹?”室里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缺。咱们契丹兵各显武艺,且看哪
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道:“那真来巧了,正好见识契
丹人的武艺。”阿紫笑道:“队长,你明儿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室里一伸舌
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阿紫笑道:“夺个统领,又有什么了不卢啦?只要我姊夫
肯教你三两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峰大爷肯指点小人,当真救
之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
一行谈谈说说,行了十数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急驰而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
飞熊队到了。”好队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样甚是威武。这队兵
行到近处,齐声吆喝,同时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
敢!”举手行礼,纵以行前,飞熊军跟随其后。
行了十数里,又是一队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我那耶律哥
不知做什么大大官,竟有这等排场。”只是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肯吐
露身份,萧峰也就不问。
行到傍晚,到来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衣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
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毡毯器物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
物,帐中却无主人。飞豹队队长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也
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军士斟酒割肉,恭谨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宿歇。
到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
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
上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送萧峰的飞
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出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大作,蓬蓬蓬号炮山响,空地上众官兵向左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驰
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哥了!”萧峰纵马迎接上去,两人同时跃下马背,四手交
握,均是不胜之喜。
只听得四周众军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竟呼万岁!”游目四顾,但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
地,耶律基携着他手站在中间,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
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
兄弟了。萧兄弟,我真保字乃耶律洪基。我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萧峰虽然豁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
“小人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着便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国皇帝,该当
跪下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和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
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着萧峰之
手,同入大帐。
辽国皇帝所居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纷金,灿烂辉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
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官是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
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
不清这许多。
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
山,阿紫瞧得兴高采烈,眉花眼笑。
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扑击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
斗。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举的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巧妙虽不
不及中原武士,但直击,如用之于战阵群斗,似较中原武术更勿见效。
辽国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得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喝了三
余杯,仍是神色自若,众人无不骇然。
耶律洪基向来自向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有意要萧峰显示人超人之能,
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不用在次日比武大会上大显身手,比刻一露酒量,便压倒群
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辽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一!”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
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从
于,不敢违背,我不是第一吗?”她是星宿老人门人,精通谄谀之术,说这句话只是牛刀小
试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我要土封你一个大大的官爵,
让我来想一想,封你什么才好?”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的指在额上弹了几弹。萧
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雄享富贵,向来漫游四方,来台去不定,确是不愿为
官。”耶律洪基笔道:“行啊,我封你一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说完,
忽听得远处呜呜呜的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之声。
一众辽人本来都席地而坐,饮酒吃同肉,一听到这号角声,蓦然间轰的一声,同站起身
来,脸上均有惊惶之色。那号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数
里,第三次声响又近了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第一等的轻身功夫,决计不能
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预先布置了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之声,便传到下一
站来。”只听得号角声飞传而来,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的官兵
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这时突然间尽皆邪雀无声。
耶律洪基神色镇定,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酒,说道:“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
去,拨营”
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拨营”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变成百句,百
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以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垂
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此刻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历世辽主统军有方。”
但听马蹄声响,前锋斥堠兵首驰了出去,跟着左右先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
队队的向南开拨回京。
耶律洪其携着萧峰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一人走出帐来,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
军旗上都点着一盏灯笼,红、黄、蓝、白各色闪烁照耀,下余万大军南行,惟闻马嘶蹄声,
竟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天下有谁能敌?那日皇上孤身逞勇
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寡不敌众。”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发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辎重装上了驼马大
车。中军元帅发出号令,中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基前
后,众人脸色郑重,却是一声作。京中乱讯虽已传出,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也
不易明白。
大队人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扎营之后,第一名报子驰马奔到,向耶律洪基禀报:“南
院大王作乱,占据皇宫,自皇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大变。
辽国军国重事,由南北两院分理,比番北院大王随侍皇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南
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当今皇太叔,官封天下
兵马大元帅,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称为圣宗。圣宗长子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
厚,重元则极为勇武颇有兵略。圣宗逝世时,遗命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喜次
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极重,其时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势,性命也
已危殆,但重元反将母亲的计谋告知兄长,使皇太后的密图无法得逞。宗真对这兄弟自是十
感激,立他为皇太弟,那是说日后位于他,以酬恩德。
耶律宗真辽吏称为兴宗,但他逝世之后,皇位却并不传给皇太弟重元,仍是传给自己的
儿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下去,封重元为皇太叔,显示他仍是大辽国皇储,再加封天
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封
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
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却让给兄长,可见他既重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
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南院
大王耶律涅鲁古,耶洪基自是又惊又忧,素知涅鲁古性子阴狠,处事极为辣手,他既举事谋
反,他父亲决无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宽圣虑,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说不定
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但愿如此。”
众人食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
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
伪帝,说先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讨逆云云。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将诏书掷
入火中,烧成灰烬,心下甚是忧忽,寻思:“这道伪诏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恐不
免人心浮动。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马大元帅,手绾兵符,可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
楚王南院所辖兵马。我这里随驾的只不过十余万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这晚翻来覆
去,无法寝。
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中不辞而别,但此刻见义兄面临危难,
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听
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说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
的思及家人,突然号哭。哭声感染人心,营中其余官兵处境相同,纷纷哭了起来。统兵将官
虽极力喝阻,折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徇,却也无法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听得哭声震天,知是军心涣散之兆,更是烦恼。
这日一早,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五十余万,北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
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只有决一死战。”当即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耶律洪基都极
为忠心,愿决一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
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也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后,升官以外,再加重赏。”披起黄金
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马迎去逆击。众官兵出见皇上亲临前敌,登时勇气大振,三
呼万岁,誓死效忠。十余万兵马分成前军、左军、右军、中军四部,兵甲锵锵,向南挺进,
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
萧峰挽弓提矛,随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亲身卫护。家里带领一队飞熊兵保阿紫,居于
后军。萧峰见耶律洪基眉头深锁,知他对这场战事殊无把握。
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吹起。中恽将军发令:“下马!”众骑兵跳下马背,手牵
马缰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骑在马上。
萧峰不解众骑兵何以下马,颇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
人行军打仗的法子吧?”萧峰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
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你我兄弟相称,何必又叫陛下?”萧峰听他笑声中颇有苦涩
之意,说道:“两军未交,陛下不必忧心。”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
临敌冲锋陷阵,便可一往无前。契丹人东征西讨,百战百胜,这是一个很要紧的秘诀。”
他说到这里,前面远处尘头大起,扬起十余丈高,宛似黄云铺地涌来。洪基马鞭一指,
说道:“皇太叔的楚王都久经战阵,是我辽国的骁将,何以驱兵急来,不养马力?嗯,他们
有恃无恐,自信已操必胜之算。”话犹未毕,只听得左军和右军同时响起了号角。萧峰极目
遥望,见敌方东面另有两支军马,西亦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之势。
耶律洪基脸上变色,向中军将军道:“结阵立寨!”中军将军应道:“是!”纵马出
去,传下号令,登时前军和左军、右军都转了回来,一众军士将皮室大帐的支柱用大铁锤钉
入地下,张开皮帐,四周树起鹿角,片刻间,便在草原上结成了一个极大的木城,前后左
右,各有骑兵驻守,数万名弓箭手隐身大木之后,弓弦都绞紧了,只待发箭。
萧峰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一场大战打下来,不论谁胜谁败,我契丹同族都非横尸遍
野不右,最好当然义得胜,倘若不幸败了,我当没法将义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这皇帝
呢,做不做也就罢了。”
辽帝营寨结好不久,叛军前锋已到,却不上前挑战,遥遥站在强弓硬弩射不到处。但听
得鼓角之声不绝,一队队叛军围上来,四面八方的结成的阵势。萧峰一眼望将出去,但遍野
敌军,望不到尽头,寻思:“义兄兵势远所不及,寡不敌众,只怕非输不可。白天不易突围
逃走,只顺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设法救他。”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当
空,正是过午不久。
只得呀呀呀数声,一群大雁列队飞过天空。耶律洪基仰首凝视半晌,苦笔道:“这当儿
非化身为雁,否则是插翅难飞了。”北院大王和中军将军相顾变色,知道皇帝见了叛军军
容,已有怯意。
敌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中军将军大声叫道:“击鼓!”御营中数百面
皮鼓也蓬蓬响起。蓦地里对面军鼓声一止数万名骑兵喊声震动天地,挺矛直冲过来。
眼见敌军前锋冲近,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营中鼓声立止,数万枝羽箭同时射了出
去,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敌军前仆后继,蜂涌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
子。敌军步兵弓箭手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箭。
耶律洪基初时颇为惊惧,一到接战,登时勇气倍增,站在高处,手持长刀,发令指挥,
御营将士见皇上亲身督战,大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万岁”之声,抬头见
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御营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积威之下,不由得跃蹰不前。洪基见良
机,大呼:“左军骑抱抄,冲啊!”
左军由北院模枢密使率领,听到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侧包抄过去。叛军一犹豫间,
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登时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震,叛军接战片时,便即
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气势锋锐。
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基下得台来跨上战马,领军应
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主力开到,叛军前锋反身又斗,霎时间羽箭长矛在天空中飞舞来
去,杀声震天,血肉横飞。萧峰只看暗暗吃惊:“这般恶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
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万马之中,却也全无用处,最多也不过自保性命而已。这等大军交
战,武林中的群殴比武与之相较,那是不可同日语了。”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去,箭如雨发,射住了阵脚。中
军将和北院枢密使率军连冲三次,都冲乱对方阵势,反而被射死了数千军士。耶律洪基道:
“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当下御营中也鸣金收兵。
叛军派也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
名兵尽数围歼当地,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洪基左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数百人都戳
死了。这一场恶斗历时不到一个时辰,却杀得惨烈异常。
双方主力各自退出数十丈,中间空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只见两
边阵中各出一队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营的头戴黄帽,敌军的头戴白帽,前往中间地带检视
伤者。萧峰只道这些人是将伤者抬回救治,哪知这些黑衣官兵拨出长刀,将对的伤一一砍
死。伤尽数砍死后,六百人齐声呐喊,相互斗了起来。
六百名黑衣军个个武功不弱,长刀闪烁,奋勇恶斗,过不多时,便有二百余人被砍倒在
地。御营的黄帽黑衣兵武功较强,被砍死只的有数十人,当即成了两三人合斗一人的局面,
这一来,胜胜负之数更是分明。又斗片刻变成三四人合斗一人。但双方官兵只呐喊助威,叛
军数十万人袖手旁观,并不增兵出来救援。终于叛军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歼,御营黑衣
军约有二百名回阵。萧峰心道来辽人规矩如此。”这一番清理战场的恶,规模虽大不如前,
惊心动魄之处却犹有过之。
洪基高举长刀,大声道:“叛军虽众,却无斗志。再接一仗,他们便败逃了!”
御营官兵齐呼:“万岁,万岁,万岁!”
忽听得叛军阵中起号角,五骑马缓缓出来,居中一人双手捧着一张羊皮,朗声念了起
来,念的正是皇太叔颁布的诏书:“耶律洪基篡位,乃是伪君,现下皇太叔正位,凡我辽国
忠诚官兵,须当即日回京归服,一律官升三级。”御营中十余名箭手放箭,飕飕声响,向那
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举起盾牌相护,那继续念诵,突然间间五匹马均被射倒,五人躲在盾
牌之后,终于念完皇太叔的“诏书”,转身退出。
北院大王见属下官听到伪诏后意所动,喝道:“出去回骂!”三十名乃是:“骂手”,
声大喉粗,口齿便给,第一名‘骂手”骂了起来,什么。叛国奸贼,死葬身之地”等等,跟
第二名“骂手”又骂到后来,尽是诸般污言秽语。萧峰对契丹语言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
辞他大都不懂,只见耶律洪基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来这些“骂手”得着实精采。
萧峰向敌阵中望去,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人各乘骏马,手持马鞭指指点点。
一人全身黄实袍,头戴冲天冠,颏下灰白长须,另一人身披黄金甲胄,面容瘦削,神情剽
悍。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人便是皇太主楚王父子了。”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那皇
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之处,十个人所骂的,主要都针对楚王,说他奸淫父亲的妃
子,会议着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接挑拨他父子感情,十个人齐声而喊,叫骂
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十万军士中听清楚的着实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啊啊乱叫,喧喧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个人的骂声
淹没了。
敌了一阵,敌军忽然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
拉出数十个女子来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都十分化贵。这些女子一走出车子,
双方骂声登时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替你老人家出气。”
那白了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是皇后萧后、众嫔妃和众
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也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擒了来。
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荡寇杀贼!”数十名军士拨出长刀,
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登时惊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人都射死了!”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枝羽箭射了
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能毁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主和皇后都如此倔强,此举非但不能胁迫洪基,反而动摇了已方军心,发
令:“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入阵后。楚王
下令:“押敌军家属上阵!”
猛听得呼呼呼竹哨吹起,声音苍凉,军马向旁分开,铁链声啷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
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两中哭声震天。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御营官兵是辽帝
亲军,耶律洪基特加优遇,准许家属在京居住,一来使亲军感激,有事之时可出死力,二也
是临视之意,使这一精锐之师出征时不敢稍起反心,那知道这次出猎,意然变起肘腑之间。
御营官兵的家属不下二十余万,解到阵前的不过两三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
的,一时也他辨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
楚王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御营众官兵叫者:“尔等家小,都已被收,
投降的和有属团聚,升官三级,另有赏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这家属一齐了。”契
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
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两阵中呼唤之声,响成一
片。
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斧手大步而出,卑手中大刀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
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众家属
一齐杀了!”他左一挥,鼓声又起。
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吹了下去。这些
亲军对耶律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
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戳,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
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投下长矛,向敌军阵前的一个老妇奔去。
跟着飕的一箭从御营射出,正这人的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
“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御营中数百人纷纷奔出。耶律洪基的亲信将军拨剑乱斩,却哪里
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着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
中,倒奔去了六七万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乘着亲军和家属抱头相认,乱一团,将叛军从中隔
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八万余
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方驰去。
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耶律洪
基已率领御营亲军去得远了。八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
在已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安营甫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
出下,立即向山坡冲锋。御营军士箭如雨,将叛军击退。楚军见仰功不利,当即收兵,在山
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
条火龙蜿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功。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北院枢密
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耶
律洪基挥了挥手,摇头道:“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
他转头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说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功,我辈尽成俘虏
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冲了出去吧。你武艺高
强,叛军须拦你不住。”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
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了你啦。”
萧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
再举。”
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里还说得上什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
英难,败者叛逆。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吧!”
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但陪着哥哥,明日与叛寇决一死
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
自当和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双手说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帐中,见阿紫蜷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道:
“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
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
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她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显得娇小稚弱。萧峰中大起
怜意,柔声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阿紫微微一
笑,说道:“若不是我向你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
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头发。阿紫重伤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
声,说道:“你年纪轻轻,却跟我着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
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
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人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
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处,凄然摇头。
阿紫侧过头来,说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
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奇“那有什么好?”阿紫微笑道:
“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不起我,随时就会抛开我,不理
睬我。”
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孩子话,却也知道不是随口胡说,不禁暗暗心惊,寻思:“反正明天
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是了。”说道:“你真是孩子想法,你真的喜欢跟着我,尽管跟说
就是,我也不会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光采,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要跟着你,永远不回到
星宿派父师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
萧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闯祸实在不小,料想她确是不敢回去,笑道:“人是星宿派的大
师姊传人,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团
好了。我才不理呢。”
萧峰拉上毛毡,盖到她颈下,替她轻轻拢好了,展开毛毡,自行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
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是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时这
一会议性命难保,只是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
次时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一斤羊肉
喝了三斤酒,走到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御营中号角呜
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于各处冲要
之处守擤。萧峰居高临下的望将出去,只见东、南、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叛军。一阵
白雾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
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起,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着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
举马鞭,向山指点商议。
耶律洪基领着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接过弓箭,弯弓搭
箭,一向楚王射去。从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尚数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
途,便力尽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声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许多时候的伪君,也刻让位
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一死,还假仁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这几句
话,显然讽剌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义。
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
北院枢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了
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
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
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
北院枢密使力杀数人,自刎而死。洪基、众将军大臣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无力相
救,心感北院使的忠义,尽皆长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
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士,又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
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力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吧。你说得
不错,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的性命。”说着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
去。
萧峰猿臂伸出,将他刀子夺珲,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场,如何能自
尽而死?”
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都跟着我送了性
命。”
楚王大叫道:“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直指其面,嚣张已极。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
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噪子,
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
姓,害得辽国大伤元气?”
萧峰执了一张硬弓,士枝狠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一矮身,转到马腹
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足尖一踢,那马便冲了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
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道是军马断缰奔逸,这是十分寻常之事,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叛
军军士便见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
萧峰以足尖踢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
弓,飕的一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卫士举起盾牌,将箭挡开。萧峰纵马急驰,连珠箭发,
一箭将那卫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楚王拿手本领,却不知射这
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而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稍歪,卟
的一声,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声“啊哟!”痛得伏在鞍上。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左胁穿进,透胸而这。楚王身子一晃,从马
背上溜了下来。
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程乘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坠马,敌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所藏峰的马匹剌射到,霎时之
间,那马中了二百多权羽箭,变成了一匹剌猬马。
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展开小巧绵软功夫,随即,从这匹
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底下。众官兵无法放箭,纷纷以长矛来
剌。但萧峰东一钻,西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敌军官兵乱成数千马你推我拼,自相
践踏,却哪里剌得着他?
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还是
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俟机攻敌下盘。这时他用于战阵,眼明手快,躲这了千百只
马蹄的践踏。分看谁皇太的所在,直滚过去,飕飕飕三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卫士先前见楚五中箭,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举盾牌,密密层层的挡在皇太叔
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枝箭便在盾牌上撞了下来,萧峰听携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
剩下三枝,眼见敌人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要射死三死名卫士也难,更不用说
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阵,身后数千军士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实已陷入了
绝境。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只不过数百人,已然凶险之极,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脱
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围之中,却如何逃命?
这当儿情急拼命,蓦地里一声大吼,纵身而起,呼的一声,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纵跃
而过,落在皇太叔马前。皇太大吃一惊,举马鞭往他脸上击落。萧峰斜身跃起,落上皇太叔
的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将他高高举起,叫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快叫众人放下兵
刃!”皇太叔吓得呆了,对他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更是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弯弓搭箭,对准萧峰,但皇太叔
被他擒在手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峰气丹田,叫道:“皇在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听宣圣旨。皇帝宽洪大量,赦免
全体官兵,谁都加追究。”这几句话盖过了十余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后十
余万官兵少有半数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历,明白叛众心思,一过逆境之后,最要紧的是个图,
免罪,只须方保证不念旧恶,决不追究,叛军自然斗志消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边
不过七八万人马,众寡悬殊,决不是叛国之敌,其时局面紧急,不及向洪基请旨,便说了这
几句话,好令叛军安心。
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是惶
惑无主。
萧峰知此刻局势是危险,叛军中只须有人呼叫不服,数十万没苍蝇般的叛军立时酿成巨
变,当真片也延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官兵中有论官职大小,一概无
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军官士兵各就原职,大家快快放下兵刃!”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呛啷啷!呛啷啷几声响,有几人掷下了手中长矛。这掷下刃的声音
互相感染,霎时之间,呛啷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
萧峰左臂将皇太叔身子高高举起,缓缓上山,众叛军谁也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
让出一条路来。
萧峰骑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下来迎接,山峰上奏起鼓乐。
萧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饶你性命。”
皇太叔颤声道:“你担保饶我性命?”
萧峰向山下望去,只见数叛军手中还是执着弓箭长矛,军心未定,危险未过,寻思:
“眼下是安军心为第一要务。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临守,谅他以后再
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睛是唯一的良机,陛下知道都是你儿子不好,
定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的念头,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
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萧峰让他安坐马鞍,朗声说道:“众三军听者,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声道:“楚王挑动祸乱,现已伏示。皇上宽洪大量,饶大家的罪过。各人快快
放下兵刃,向皇请罪。”
皇太叔既这么说,众叛军群龙无首,虽有凶鸷倔强之徒,也已不敢再行违抗,但听得呛
啷啷之声响成一片,众叛军都投下兵刃。
萧峰押着皇太叔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喜不自胜,如在梦中,抢到萧峰身边,握着他
的双手,说道:“兄弟,兄弟,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心神激荡,不由
得流下泪来。
皇太叔跪伏地,说道:“乱臣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哀怜。”
耶律洪基此时心境好极,向萧峰道:“兄弟,你说刻当如何?”萧峰道:“叛军人多势
众,须当安定军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让大家放心。”
耶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转头向北院大王道:”你传下圣
旨,封萧峰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
萧峰吃一惊,他杀楚王,擒皇太叔,全是为要救义兄之命,决无贪图爵禄之意,耶律洪
基封他这样的大官,倒令他手足无措,一说不出话来。北院大王向萧峰拱手道:“恭喜,恭
喜!楚王爵位向来不外姓,萧大王快向皇上谢恩。”萧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
仗你洪福齐,众官兵对输心归诚,叛乱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过出一蛮力,实算不得什么
功劳。何况兄弟的不会做官,也不愿做官,请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
揽着他肩头,说道:“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辽国已是最高的爵禄,兄弟倘若
还嫌不够,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让,更无别法了。”
萧峰吃一惊,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说话有些忘形了,眼下乱成一团,一切事情须当
明快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以防更起祸变。”只得屈膝跪下,说道:“臣萧峰领旨,多谢
万岁恩典。”耶律洪基笑着双手扶起。萧峰道:“臣不敢不违旨,只得领爱官爵。只是草野
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请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笑道:“决无干系!”转头向左军将军耶律莫哥道:
“我命你为南院枢密使,佐辅萧大王,勾当军国重事。”耶律哥大喜,忙跪下谢恩,又向萧
峰参拜,道:“参见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禀受萧大王号令,督率叛军回归上京。咱
们皇太后请安去。”
当下山峰上奏起鼓乐,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军的领兵将军已将皇太后、皇后等
请出,恭恭敬敬的在营中安置。耶洪基进得帐去,母子夫妻相见,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
是人人称赞萧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导萧峰去和南院诸部属相见。适才萧峰在千万马中一进一出,勇不可
当,众人均是亲见。南院诸属官军虽然均是楚王的旧部,但一来萧峰神威凛凛,各人尽中害
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来楚王平素脾气暴躁,无恩于人,三自己作乱犯上,
心下都好生惶恐,是以萧峰一到军中,众叛军肃然敬服,齐听丰号令。
萧峰说道:“皇上已赦免各人从逆谋叛之罪,此后大伙儿应主该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
起贰心。”
一名白须将军上前说道:“禀告大王,皇太叔的世子扣押我等家属,胁迫我等附逆,我
等若有不从,世子便将我等家属斩首,事出无奈,还祈大王奏明万岁。”
萧峰点道:“既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说了。”转头向律莫哥道:“众军就地休
息,饱餐之后,拨营回京。”
当下南院中部属一个个依着官职大小,上来参见。萧峰虽然从来没做官,但他久为丐帮
帮主,统率群豪,自有一番威严。带领丐帮豪杰和契丹大豪,其间也无甚差别。只是辽军中
另有一套规矩,萧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处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条。
萧峰带领大军出发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别派了使者,到军中给袍带金银。萧峰谢恩甫
毕,室里护着阿紫到了。她身披锦衣,骑着骏马,说道均是皇太后所赐。萧峰见她小小的身
体裹在宽大的锦袍之中,一张小脸倒被衣领遮去了一半,不禁好笑。
阿紫峭亲眼见到萧峰射杀禁王、生擒皇太叔,只是从室里等人口中转述而知。大凡述说
往事,总不免加油添酱,将萧峰的功绩,更是说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见到他,
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这样大的功,怎么事先也跟我说一声,否则我站在山边,亲眼瞧
着你杀进杀出,岂不开心?倒让我白担了半天心。?萧峰道:“这是侥幸立下的功劳,事先
我怎知道?你一见面便说孩子话。”阿紫道:“姊夫你过来。”
萧峰走近她身边,见她苍白的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经她身上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
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是骨稽,又是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紫脸有愠色,嗔道:“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却哈哈大笑,有什么好笑,?”萧峰笑
道:“我见你穿着这样的大衣服,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
把我小孩子,却来取笑于我。”萧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
死于非命了,那知间能死里逃生,我自然欢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放在心上
能够活着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么?”萧峰一怔点头道:“是遇到危险之时,自然怕死,众
叛军千千万万,你怎么胆敢冲过去?”萧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冲,就
非死不可。那也说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咱们围住了一头大熊、一
只老虎,它盗窃不出去,自然会拼命的乱咬乱扑。”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将自己比作畜
生了。”
这时两人乘在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行列,
一直展到天际,不见尽头,前后左右,尽是卫士部属。
阿紫很是欢喜,说道”“那日你帮我夺得了星宿派传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二弟子、三
代弟子数百人之众除了师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十分得意。是比之你统率千军万马,
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帮不要你做帮主哼,小小一个丐帮,有什么希罕?你带领人马,
去将他们都杀了。”
萧峰摇头,道:“孩子话!我是契丹人,丐帮不要我做帮主,道理也是对的。丐帮中人
都是我的旧部朋友,怎么能将他们杀了?”
阿紫道:“他们逐你出帮,对你不好,自然将他们杀了。姊夫,难道他们还是你的朋友
么?”
萧峰一时难以回答,只摇了摇头,想起在聚贤庄上和众旧友断义绝交,豪气登消。
阿紫又问:“如他们听说你做了辽国的南院在王,忽然懊起来,又接你去做丐帮帮主,
你去不去?”萧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家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汉,都当契丹人是迈万恶
不赦的奸徒,我在辽国官越做得大,他们越恨我。”阿紫道:“呸!有什么希罕?他们恨
你,咱们也恨他们。”
萧峰极目南望,但见天地相接处远山重叠,心想:“过了这些山岭,那便是中原了。”
他虽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长大,内心实是爱大宋极深而爱辽国极浅,如时果丐帮让他做
一名无职份、无名份的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辽做什么南院大王更为心安理得。
阿紫道:“姊夫,我说皇上真聪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后辽国跟人打仗,你领兵出
征,那当然百战胜。你只要冲进敌阵,将对方元帅一打死,敌军大伙儿就抛下刀枪,跪下投
降,这仗不就胜了么?”
萧峰笑道:“皇太叔部下都是辽国官兵,向来听皇上号令的,因此楚王一死,皇太叔被
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两国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杀了元帅,有副元帅,杀了大将军,
有偏将军,从死战到底。我单枪匹马,那自然的无能为力。”
阿紫点头道:“恩,原来如此。姊夫,你说冲进敌阵,射楚王,生擒皇太叔,还不算勇
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么?说给我听,好不好?”
萧峰向来不喜述说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迹,从前在丐帮之时,马诛杀大奸大恶,不论如何
激战恶斗,回到本帮后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已将某某人杀了。”至于种种惊险艰难的经
过,不论旁人如何探询,他是决计不说的。这时听阿紫问起,心想这一生身经百战,临敌时
从不退缩,勇敢之事,当真说不胜说,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为,既不得不
斗,也就说上什么勇敢。”
阿紫:“我却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贤庄一场恶斗。”
萧峰一怔,问道:“你怎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镜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妈妈,还有爹爹手下那些人,大家谈
起你来,对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说你单赴聚贤庄英雄大会,独斗群雄,只不过为
了医治一个少女之伤。这个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们那时不知阿朱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
儿,说你对义父义母和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是个不
近人情的坏蛋。”说到这里格格的笑了起来。
萧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汉,给萧峰的是这八字评
语。”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气恼。我妈妈去大大赞你呢,说一男人只要情长,就是好
人,别的干什么都不打紧,她说我爹爹也是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只不过他是情人好色负
义,她女儿残忍无情,说什么也不及你。你在一旁拍手赞成。”萧峰笑笑摇头。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萧峰
帅字旗到处,众百姓烧香跪拜,称颂不已。他一举荡平这场大祸变,便无数辽国军士保全性
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御营亲军的家属,自是对他感激无尽。萧峰按辔徐行,众百姓大
叫:“多谢南院王救命!”“老天爷保佑南院大王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萧峰听着这一片称颂之声,见众百姓大都眼中含泪,感激之情,确是出于至城,寻思:
“一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便关连万千百姓的祸福,我去射杀楚王之时,只是逞一时刚勇,
既救义兄,复救自己,想不到对众百姓却有这大的好处。唉,在中原时我一意求好,偏偏怨
谤丛集,成为江湖上第一大歼大恶,也实在难说得很。”
又想:“此处是我父母之邦,当年我爹爹、妈妈,必曾常在这条大路上来去。唉,我既
不知爹娘的形貌,他们当年如何在此并骑驰马,更加无法想像。”
上京是辽京国都。其时辽国是天下第一大国,比大宋强盛得多。但契丹人以游牧为生,
居无定所,上京城中民居、店铺,粗号鄙简陋,比之中原去大为不如。
南院属官将萧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内陈设也异常富丽堂皇。萧峰一生贫困,哪
里住过这等府第?进去走了一遭,便觉十不惯,命部属在军营中竖立两具营帐,他与阿紫分
居一个,起居简朴,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嫔妃、公主等回驾上京,萧峰率领百官的家属。
皇太叔自觉无颜,已在途中自尽而死。洪基也信守诺言,对附逆的官一概不加追究,只诛杀
了楚王属下二十余名创议为叛的首恶皇宫中大开筵席,犒劳出力的将十,接连大宴三日。萧
峰自是成的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皇太后、皇后、众嫔妃、公主的赏赐,以及文武百
官的馈赠,当真堆积如山。
犒赏已毕,萧峰到南院视事。辽国数十个部族的族长一一前来参见,什么乌隗部、伯德
部、北●部、南●部、室韦部、梅古悉部、五国部、乌拉部,一时也记之不尽。跟着是皇后
所部属珊军军官,弘宁宫、永兴宫、积厌宫、延昌宫等各宫卫的军官纷纷前来参见。辽国的
属国洪五十九国,计有吐谷浑、突厥、党项、沙陀、波斯、大食、回鹘、吐蕃、高昌、高
丽、于阒、敦煌等等。各国有使臣在上京的,得知萧峰用事,掌握军国重权,都来赠送珍异
器玩,讨好结纳。萧峰每日会晤宾客,接见部属,眼中所见,尽是金银珍宝,耳中所闻,无
非诌谀称颂,不由得甚是厌烦。
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见,说道:“兄弟,你的职份是南院大王,须当
坐镇南京,俟机进讨中原。做哥哥虽不愿你分离,但为了建立千万世的奇功,你还是早日领
兵南下吧!”
萧峰听得皇上命他领兵南征,心中上惊,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萧峰
一勇之夫,军略实非所长。”
耶律洪基笑道:“我国新经祸变,须当休养土卒。大宋现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
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是要在这时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时时刻刻将吞并南朝这
件事放中心头。咱们须得待衅而动,看到南朝有什么内变,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内部好好
地,辽国派兵功打,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萧峰应道:“是,原该如此。”洪基道:“可是咱们息知南朝是否政修明,百姓是否人
心归附?”萧峰道:“请陛下指点。”洪基哈哈大笑,道:“自以来,都是一般,多用金银
财帛去收买奸细间谍啊。南人贪财,卑鄙无耻之待甚多,你命南部枢密使乐惜财宝,多多收
买便是。”
萧峰答应了,辞出宫来,心下烦恼。他自来所结交的都是英雄豪杰,尽管江湖上暗中陷
害、埋伏下毒等等诡计见过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从未用过金银去收买旁
人。何况他虽是辽人,自幼在南朝长大,皇旁要他以吞灭宋朝为务,心下极不愿意,寻思:
“哥哥封我为南院大王,总是一片好义气。我倘若此刻便既辞官,未免辜负他一番盛情,有
伤兄弟义气。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载,再行请辞便了。那时他如果不准,我挂冠封
印,一溜了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当下率领部属,携同阿紫来到南京。
辽时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称幽都,为幽州之都。后晋石敬塘自立
称帝,得辽国全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云十六州以为酬谢。燕云十六州为幽、蓟、涿、顺、
檀、瀛、莫、新、妫、儒、武、蔚、云、应、后周、宋朝三朝历年与之争夺,始终无法收
回。燕云十六州占据形胜,辽国驻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长驱而下,一片平阳之上,大宋
无险可守。宋辽交兵百余年,宋朝难得一胜,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辽国居高临下以控制战
场,亦占到了极大的便宜。
萧几进得城来,见南京城街道宽阔,市肆繁华,远胜上京,来来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
所听到的也尽是中原言语,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萧峰阿紫都很喜欢,次日轻简从,在市街
各处游观”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门。东是安东门、迎春门;南是开阳门、丹凤门;西是显西
门、清晋门;北是通天门、拱振门。两道北门所称为通门、拱振,意思是说臣服于此,听从
来自面的皇帝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萧峰的阿紫游得半日,但见坊市、廨舍、寺
观、官衙,密布四城,一时,观之不尽。
这时萧峰官居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然属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
府一带,也俱奉他号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营帐中居住,只得搬进了王府。他视事
数日,便觉头昏脑胀,深以为苦,见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强干,熟习政务,便将一应事
务都交了给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处,王府中贵重补品药物不计其数,阿紫直可拿来当饭吃。如此
调补她内伤终于日痊一日,到得初冬,自己可以行走了。她在燕京城内游了多遍,跟着又由
室里随侍,城外十里之内也都游遍了。
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来到萧峰所居的宣教殿,说道:“姊夫,我在城
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
萧峰久居宫殿,也自烦闷,听她这么说,心下甚喜,当既命部属备马出猎。他不喜大举
打围,只带了数名随从腹侍阿紫,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寻常军士所穿的羊皮袍子,
带一张弓、一袋简,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清晋门向西驰去。
一行人离城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到南边试试。”勒转马头,折
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见一只獐子斜剌里奔出来。阿紫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
岂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张弓竟拉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小手
拉开了弓弦,一放手,飕的一声,羽箭射出,獐子,应声而倒。从随从欢呼起来。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了?不喜欢我帮
你射野兽么?”阿紫泪水从而颊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
也……也拉不开。”萧峰慰道:“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力气。”要是将来不好,我
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
定要教内功。”萧峰道L:“好好,一定教你。”
说话之间,忽宾得南边马蹄声响,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
这队人都是辽国官兵,却打旗帜。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马后缚着许多俘虏,似是打
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
官兵偏东回城,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
那随从应道:“是!”跟着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不啦”纵马向官兵队奔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
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齐声道:“大王千岁!”
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
着的俘虎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了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
啼啼。
那队长道:“今日轮到我们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王的福收成着实不错。”回头
喝道。“大伙儿把最美的貌的少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统通献了出来,请大王千拣用。”
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将二十多个少女推垤萧峰马前,又有入许金银饰物之属,纷纷堆
在一张毛毡一。众官兵望着萧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显觉南院大王若肯收作他们
夺来女子玉帛,实是莫大荣耀。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人民,这次又见契丹官兵俘虏大宋子
民,被俘者的凄惨神情,实一般无异。他在辽国多时,已约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朝廷对
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
夏、女真、高丽各邻各国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便向辽
人“打介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困苦异常,每日里提心吊胆,朝不保歹。萧峰一
直觉得这种法子残忍无道,只是自己并没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要辞官
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得出什么主张,这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不禁恻然,
问队长道:“在哪里打来的……打来的草谷?”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
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草。”
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马前的一个用汉语问道:
“你是哪里人?”那少女当既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
回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下来,人从中却有一少年直立
不跪。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型瘦长,下巴尖削,神色闪烁不定,萧峰便问:“少年,
你家住在那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萧峰道:“好,你过来
说。”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着,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见。”萧峰好奇心
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什么机密大事?是了,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
军情可说。”他是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
在机密,听一听是无妨,于是纵马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过来!”
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拨
出腰刀,直劈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落刀部位准极,只割
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那少年吃了一惊,退出两步,向萧峰呆呆凝视。萧峰微微一笑,还
刀鞘,问道:“什么东西?”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说道:“你一看便知。”说着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
手去接。
突然之间,那少年将手中之物猛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白粉飞
溅,却是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溅在袋周,原来是个生石灰包。这是江湖上下三
滥盗贼所用的卑鄙无耻之物,若给掷在脸上,生灰末入眼,双目便瞎。
萧峰哼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大胆,原来不是汉奸。”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为
何起心害我?”那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萧峰和颜悦色的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
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还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
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两步,满脸悲愤之色,指着萧峰大声道:“乔峰!你害我爹爹、妈妈,害死
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旧日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父母的伯父,定是从前在中原所
结下仇的家,问道:“伯父是谁?父亲是谁?”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并非贪生怕死之
辈。”
萧峰:“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的子侄,令尊是游驹游二爷吗?”顿了
一顿,又道:“当日我在贵庄受中原群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均是自刎
而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唉,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声道:“我叫游坦之,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我爹爹好榜
样!”说着右手伸入裤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萧峰马鞭挥出,卷住短刀,
夺了刀子。游坦之大怒,骂道:“我要自刎也不许吗?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
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身边,喝道:“你这小鬼,胆敢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
可没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
道:“之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会你就知道了。”转示向萧峰道:“姊夫,这小子歹子
毒得紧,想用石灰包害你,咱们便用这石灰包先废了他一双招子再说。”
萧峰摇摇头,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谷得来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
胜之喜,道:“大王赏脸,多谢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的官兵,回头都
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欢欢喜喜的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
“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吧,各人记着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道谢,那队长道:“这野
兽大多,大王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么?从前楚王喜欢这一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
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萧峰心头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楚
王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
箭,一个个的射死。有些宋人逃提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
终于一一射死。这种惨事,契丹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自必习以常。放眼向那群俘
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人话,早就听过
“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吓得魂不附体。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若不是有揭露我的身世之
迷,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
别?这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
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涌如潮。
眼见出来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见人影,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你们回去,大家快快
吧!”从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们逃远走,然后发箭射杀,都迟疑不动。萧峰又道:“你们回
去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一次不得第二次。”
众难民这才信是真,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
你的长生禄位。”他们早知宋民被辽兵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庶人家,才能以金帛回,
否则人人死于地,尸骨不得还乡。宋辽连年交锋,有钱人家早就逃到了内地。这些被俘的边
民皆是穷人,哪有什么金帛前来取赎?早知自己命远已牛马不如,这位辽国大王竟肯放他们
回家,当真喜出望外。
萧峰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寻思:“我契丹人将他捉了来,再放他们回
去,使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什么恩德?”
眼见众难民渐行渐远,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便道:“你怎么不走啊?你回归中
原,有盘缠没有?”说着伸手入怀,想取些金银给他,但身边没带钱财,不摸之下,随手取
了个油布小包出来。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经,当日阿朱从少林寺中盗了
出来,强要自己收着,如今人亡经在,如何不悲?随手将小包放回怀中,说道:“我今日出
来打猎,没带钱财,你若无钱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大声道:“姓乔的,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用这些诡计来戏辱于我?姓游
的就是穷死,也岂能使你的一文钱?”
萧峰一想不错,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无化解,多说也是用,便
道:“我不杀你!你要报仇,随时来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这小子报仇不使正当功夫,尽使卑鄙下流手段。斩草除
根,免留后患。”
萧峰摇头道:“江湖上处处荆棘,步步凶险,我也这么走着过来了。谅这少年也伤不了
我。我当日激得他伯父与父亲自刎,实是出于无心,但这笔血债总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氏双
雄的子侄?”说到这里,只感意兴索然,又道:“咱们回去吧,今天没什么猎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这小子来折磨一番,可多有趣!你偏要
放走他,我回去城里,又有什么可玩的?”但终于不敢违拗萧峰的话,掉转马头,和萧峰并
辔回去,行出数丈,回头说:“小子,你去练一百年功夫,再来找我姊夫报仇!”说着嫣然
一笑,扬鞭疾驰而去。
(第二十七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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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坦之突然伸出手臂,抓住的驯狮人的后颈,用力一推,将他的胸袋塞入了狮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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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草木残生颅铸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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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是不会死了,寻思:“这奸贼
为什么不杀我?哼,他压根儿便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
王,我今后报仇,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这奸贼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寻找给萧峰用马鞭夺去后掷开的短刀,忽见左首草丛在有个同布
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的,当既拾起,打开油布,见里面是一本书,随手一
翻,每一页上都写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一个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将这本易
筋经放回怀中之时没放得稳妥,乘在马上恶一颠动,便摔入草丛之中,竟没发觉。
游坦之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这本书那奸贼随身携带,于他珲是大有用处。我偏
不还他,叫他为难一下,也是好的。”隐隐感到一丝复仇快意,将书本包回油布,放入怀
中,径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身瘦弱,膂力不强,与游氏双雄刚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
合,学了三年了三年武功,进展极微,浑不似名家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
哥哥游骥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让人笑歪发嘴巴?何
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不动则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个
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于是游坦之到十二岁以上,便不再学武,游驹
请了一个宿儒教他读书。
但他读书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乱想。老师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他便道:“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快活。”老师怒道:
“孔夫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枪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说
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枪不好,我告诉爹爹去。”总之将老师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
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执拗顽皮。游驹见子不肖,顽劣难教,无可如
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
识,武又不会。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
思的,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对乔峰的相貌形状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个是契丹
人,便浑浑噩噩的向北而来,在江湖见到一小毛贼投掷石灰包伤人敌人双眼,觉得这法子倒
好,便学样做了一个,放身边。他在边界乱闯乱走,给契丹兵出来打谷草时捉了去,居然遇
到萧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掷出手,她说凑巧之极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紧的是走的越远越好,别让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条毒蛇
或是一条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小姑娘……那小姑
娘,唉,她……她这样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热,跟着脸上也热烘烘地,只想:“不知什么时
候,能再见这脸色苍白、纤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头大步而行,不多时便越过了那群乔萧放回的难民。有人好叫分结伴同行,他也
不理踩,只自顾自的行走。走出十余里,肚中饿得咕咕直叫,东张西望的想找些什么吃的,
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没有,心想:“倘若我是一头牛、一头羊,那就好了,吃草
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头小羊,人家将我爹爹、妈妈这两老羊牵去宰来吃了,我
报仇不报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啊。可是怎样报法?用两只角去撞那宰杀我低父
母的人么?人家养了牛羊,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说得上什么报仇?”
他胡思乱想,信步而行,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一见到他,
刷地一声,套在他颈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紧。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
去。游坦之惨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当即勒定马步。游坦之从地下挣扎着爬起,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
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那拉着绳圈的契
丹兵大声向游坦之说了几句话。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语,摇了摇头。那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
行,但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只得走两步、跑三步的跟
随。
他见三名契丹骑兵径向北行,心下害怕:“乔峰这厮嘴里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
头却又命部属来捉了我去这次给他抓了去哪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不忘
的只是报仇,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萧峰,父母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一鼓作气,
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扑上去拔刀刺死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
却又给契丹兵拿了去。
初时他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擒去,杂在妇女群中,只是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
却大感激相同,跌跌撞撞的连奔带走,气喘吁吁,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一跤,每一跤跌将下
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兵绝不停留,毫不顾他死活,将他直拖入南京城
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见地下埔的都是青石
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么所在。在门口停不到一盏茶时分,拉着他的契丹兵骑马走入一
个大院子中,突然一声呼啸,双腿一挟,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得到,这兵在院子中转
了三个圈子,催马越驰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要将
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
众契丹兵哄笑声中,夹着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
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
便在此时,只觉后颈中一紧,身子腾空而起,登即明白,这是契丹兵纵马疾驰,竟将他
拉得飞了起来,当作纸鸢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后颈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被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
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个身穿紫
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见之下,胸口剧震,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实在也无
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萧峰释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
嘱咐随从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来,但不可令萧大王知晓。众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
当下欣然应命,假意整理马肚带,停在山坡之后,待萧峰一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
阿紫回归南京,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等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
有趣的拷打折靡从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这法儿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放行,
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
阿紫看有下趣连叫好,说道:“让来放!”纵上那兵所乘的马鞍,接过绳索,道:“你
下去!”
那兵跃下马,任由阿紫放那“人鸢。”阿紫拉着索,纵马一走了一圈,大声欢笑,连
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初愈,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坦之重
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个洞,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扫
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辩解几句,却已痛得说不
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过来,解开他颈中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乱给他
裹了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他上去,赵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说的契丹
语,但见她手指划脚,指着头顶,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基本
国勒死了,喝一声:“起!”催马急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将他“放”了起来。
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子也渐渐飘高。
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猛地如离弦之箭,高上飞起。阿紫和众官兵大声
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
待痢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下冲下,眼见脑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
同时挥出圈,套了他腰,向着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力道已将他身子僵
在半空,脑离地约有三尺。这一实是险到极处,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绳圈出稍迟,力道不
匀,游坦之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俘虏被放人鸢,十个中
倒有八九个撞死,就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俯冲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折断头颈,
一般了送了性命。
喝采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五两。众兵
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
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适才放“人鸢”之时,使力过度,胸口隐
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日带来见我,我再想法儿消遣
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太过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将满身是血的游坦之
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
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暗
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突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
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
的双中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突然缩小,变成个三角形的蛇头,伸出血红的长舌,露出獠牙
向他咬来。游坦之拼命挣扎,偏就丝毫动弹不得,那条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颈中,
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被一块块的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
半点声音……
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两名契丹兵押着他又去见阿紫,他身上高烧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便向前跌了
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分别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了一间大屋。游坦心
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但觉经过
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
门推开,契丹兵将他拥了进了。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捕着一张花纹斑烂的极大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少
女,正是阿紫。她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
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对脚,见到脚上背的
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两契丹兵放开他。游坦之摇
晃了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始终没离开阿紫的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
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来,却是满身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
火焰。她登是想起了一头伤的饿狼,在星宿海时,她和两个师兄出去打猎,她箭射中了一饿
狼,但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眼神便如游坦之这般,那狼只想
扑上来咬死自己,虽然纵跃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呜呜怒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软
弱,一点也不反抗,实在太不够味。昨天他向萧身投掷石灰包,不肯跪拜,说话倔强得很,
不肯要萧峰的钱,阿紫很是欢喜,心想这是一头凶猛厉害的野兽。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体
鳞伤,要他身上每一处伤,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当然,这一口决不能让他咬中了。但
将他擒了来放“人鸢”,这头野兽竟没反抗,死样活气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皱眉头,寻
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豹子般
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阿紫大吃一惊,尖声叫
了起来。两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个婢女齐声呼斥,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后牢牢抱着,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将阿紫也从锦垫上扯了下来,
一跤坐在地毯上。两名契丹兵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另一打他脸。游坦
之伤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了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紧紧
抱着阿紫的脚。
阿紫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着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
觉,突然间尖叫起来:“啊哟!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忙对两名契丹兵道:“你们快走
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着她的脚趾,阿紫虽然
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强,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殴打,他便不
顾性命的乱咬了。
两名契丹兵没法可驰,只得放开了手。阿紫叫道:“快别咬,我饶你不死,哎唷,放了
你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狂乱,哪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刀,只突然拨刀出
鞘,一刀从他颈劈下,割下他的脑袋,迟疑不了。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什么?快放开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
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便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
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云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灵机一动,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
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抽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双脚缩到了锦垫之
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
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经过了适这一场惊险,觉得这站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
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在锦垫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睛,心中般算:
“想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头,见游坦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便问:“你瞧我着我干什么?”游坦之早将
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得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脸一红,心道:“这小子好大胆,
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年青男子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
个精灵顽皮的小女孩;跟着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捣蛋,便是担心她突然死去,从来没留
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时直言称赞,显是语出衷诚,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
寻思:“我留他在身边,拿他来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要放的他,倘若知道我又抓
了他来。必生气、瞒得过今日,必瞒不过明日。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许旁人跟
他说,那是办得到的,但若姊夫突然时来,瞧见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不出。我将这小子改
头换面,姊夫也就认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分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复本
面目,岂不是无用?”
她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这什么
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一阵。两个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命侍女取
出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狠心的美丽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
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笑咪咪的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的一碗羊肉、几块面饼来。游
坦之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始终
没去吃羊肉面饼。
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进来。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见这三人神色奇特,显然不怀好
意。隐隐约约的也知不是好事,挣乱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上来将他按
住,翻过他身子,使脸孔朝天。游坦之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千刀万
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
了他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你们封住我七
窍,要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着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但可呼吸,眼睛却睁不开赤,只觉脸上
湿腻腻地,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粘了一片软泥。游坦之迷迷
糊糊的只想:“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
过了一会,脸上那层软泥被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一湿面粉印成的脸孔模
型,正离开自己的脸。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唯恐弄坏了。游坦之又骂:“臭辽
狗,叫你死没葬身之地。”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湿面,径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在我脸上涂上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渍烂,脱去
皮肉,变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寻思:“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
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狱卒听得声响,冲了进来,缚住了他手脚。游坦之
本已撞得半死,只好听由摆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渍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卒祷卒
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进地牢,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中登时生出
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她秀丽的颜容,脸上不禁带
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三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见熊熊火炭照着石屋半
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铁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
细察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两人分执他双手,另一人揪住他后心。那铁
匠侧过头来,瞧仆他脸,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在互想比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
正在自寻思:“做这东西干什么?”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将头
往后一仰,但后脑立即被人推住,无法退缩,铁面具便罩到了他脸上。他只感脸上一阵冰
冷,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处处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时明白了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
正是给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这铁面
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恶毒的用意,只是到底为了
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拼命挣扎退缩。
那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下了来,点了点头脸神色似乎颇感满意,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
脸具,放入火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锥,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阵,便伸
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修正面具上的不其吻合之处。
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你们干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这么凶残恶辣,老天爷降下
祸患,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
句不懂。那铁钳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视,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向他双眼戳将过来。
游坦之只吓得尖声大叫。
那铁匠只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
去。修得合式了,那铁匠将面和那半圆铁罩那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的几句。三个契丹人
将游坦之抬起,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脑袋伸在桌缘之处。又有同两个契丹人来相肋,用力
拉着他头发,使他脑袋不能摇动,五个人按手掀脚,游坦之哪里不这能动得半分?
那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
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五名契丹人将他身子翻转,那铁匠钳起另一
半铁罩,安上他后脑,两半圆形的铁罩镶成的一个铁球,罩在他头上。铁罩甚热,一碰到肌
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铁工巧手,铁罩的两个半球合在一起,镶得丝
丝入扣。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游坦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个悠悠醒转,但
觉得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如此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
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他躺着一动不动,也思想,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楚。过得两个多时辰,终于抬起手
来,往脸上一摸,触手冰冷坚硬,证实所猜想的一点不错,那张铁面具已套在头上,愤激之
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镶焊牢固,却如何扳得它动?绝望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
总算他年纪轻,虽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来,并不便死,过得几天,伤口慢慢愈合,
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底不住引诱,拿来便吃。这时他已将头
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道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住,决计无法脱出,起初几日怒发
如狂,后来终于平静了下来,心下琢磨:“乔峰这狗贼在我脸上套一只铁罩子,究竟有什么
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脸
孔,正是瞒过萧峰。
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队长查问,游坦之戴上铁面具后动静如何,初时担心他因此死了,未免
兴味索然,后来知道他已不会死,心下甚喜。这一日得知萧峰要来往南郊阅兵,便命室里将
游坦之召到“端福宫”来。耶洪基为了使萧峰喜欢,已封阿紫为“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
是赐给她居住的。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模样,忍不住股欢喜之情从心底直冒上来,心想:“我这法儿管用。
这小子带上了这么一个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对面立,也决计认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
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两银子,去赏给铁
匠!”室道:“是!多谢郡主!”
游坦之从面具的两眼孔中望出来,见到阿紫容满脸,娇憨无限,又听到她清脆悦耳的话
声,不禁呆呆的瞧着她。
阿紫见他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着自己情的状,仍然看得出来,便问:
“傻小子,你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
紫微笑道:“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
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开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条缝,勉强能喝汤吃饭,若要吃
肉,须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脚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这面
具,便永远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说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阿紫道:
“呸!你这小子是个大坏蛋。在我身边,你时时会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
“我……我……我决计不会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岂不
跟害我一样?那有什么别?”游坦之听了这句话,胸斗地一酸,无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难于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
“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套了这个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没
多大分别。”阿紫道:“你如果宁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不过我不会让你干
干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转头向站在身边侍候的室里道:“室里拉他出去,先将
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应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的手。”阿紫
淡淡一笑,道:“我说过了的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
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着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敢再延,双膝一软,便即跪倒,
一头叩了下去,铁罩撞上青砖,发出当的一声响。阿此格格娇笑,说道:“磕头的地声音这
么好听,我可从来没听见过,你再多磕几个听听。”
游坦之是聚紧小庄主,虽然学文不就,学武不成,庄上人人都知他是个没出息的少年,
但游骥有子早丧,游驹也只他这么一宝贝儿子,少庄主一呼百诺,从小养成尊处优,几时受
过这等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极厉害
的创伤,满腔少年人的豪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听阿紫这么说,当即连连磕头,当当直
响,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听,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那也罢了,否则我便随时砍
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游埂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给戴上这个铁罩,你可懂得
是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你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
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峰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么?”游坦之道:“他是杀父仇
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装放你,又叫人捉你回来,命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
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可惜,因此瞒着他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还有
命么?连我也担待了好大的干系。”
游坦恍然大悟,说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我戴,是为我好,救了我的性
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要是见到萧
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听出声音。他倘若认出是你,哼,哼!这么拉,将你的左臂
拉下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的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去给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
他身上洗一洗,满身血腥气的,难闻死了。”室坦克答应,带他着他出去。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着游坦之进来,已给他换上契丹人的衣衫。室里为了阿紫欢喜,故
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不男不女,像个小丑模样。
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游坦之
忙应道:“是!”
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送来了一头狮子,是不是?你
叫驯狮人带狮子来,再召十几个卫士来。”室里答应出去传令。
十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头而外,
保卫着她。不多时听得殿外几声狮吼,八名壮汉抬着一个大铁笼走进来。笼中一个雄狮般旋
走动,黄毛长鬃,爪牙锐利,神情威武。驯狮人手执皮鞭,领先而行。
阿紫见这头雄狮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你嘴里虽说得好听,也不知是真是
假。现下我要试你一件事,瞧你听不听我的话。”游坦之应道:“是!”他一见这狮子,便
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心中怦怦跳。阿紫道:“不知道你头上的铁
套子坚不坚固,你把头伸到铁笼中,让狮了咬几口,瞧它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
游坦之大吃一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咬烂了,我的胸袋……”阿紫
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才是。而且我
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烂,这畜生把铁罩
扁了,我的头……”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头也不是扁了。你这小子真麻烦,你本来
长相也没什么美,胸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内,人家也瞧你你不见,还管他什么好看不好
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贪图好看……”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好,现试了出
来啦,你存心骗我,将你整个人塞进笼去,喂狮子吃了吧!”用契丹话吩咐室里。室里应
道:“是!”便来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狮笼,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姑娘话的,将铁脑袋去试试气
吧!”便叫道:“别拉,别拉!姑娘,我听话啦!”
阿紫笑道:“这才乖呢!工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
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皮鞭,刷的一声,
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吃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阿紫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喧么大叫,是不喜欢我打你
呢?”游坦之道:“我喜欢,多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里刷刷刷连抽十
鞭,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着铁罩,鞭子避开了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
鞭,总还可以忍耐。
阿紫听他无声底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
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诌骗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
敢欺骗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得痛快?”游坦之给他折
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了,只得说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
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
拍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鞭打得好!”转瞬间抽了
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早已超过三十鞭了。阿紫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就这么
算了。将你脑袋探到笼子里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着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脑袋从铁栅间探了进去。
那雄狮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吓一跳,退开两步,朝着他的铁头端相了半晌,退后两
步,口中荷荷的发威。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了几声,狮子听到号令,一扑
上前,张开大口,便咬在游坦之头上。但得滋滋声响,狮牙磨擦铁罩。游坦之早闭上双眼,
只觉得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道自己脑袋已在狮子口中,跟着后
脑我前额一阵剧痛。套上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了的铁踢烧炙损伤,过得几日后慢慢
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所有的伤创口一齐破裂。
雄狮用力咬了几下,咬不时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起威来,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
上。游坦之肩剧痛。“啊”的一声大叫起来。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也巨响,吃一惊,张口放
开的他脑袋退在铁笼一角。
那驯狮人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驯狮人的
后颈,用力一推,将他的脑袋也塞入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谁也别理会,让他们两人拼个你死我活。”
众契丹人兵本想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都站定不动。
驯狮人用力挣扎。游坦之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驯狮人只好求肋于雄狮,大
叫。“咬,用力咬他!。狮子听到催促之声,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
用力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
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命士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抬出去,对游坦之道:“这就
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游坦之道:“姑
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许我陪在你
身边,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萧大王看我
时,乘机下手害他,为你父母报仇。”游坦之道:“不!不!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
你不想报仇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报不了,二来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
阿紫道:“那么你为什么喜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
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
这话无礼以极,以他此时处境,也实是大胆之极。但阿紫听在耳里,甚是受用。她年纪
尚幼容貌虽然秀美,身形却未长成,更兼重伤之余,憔悴黄瘦,说到“天下第一美人”六
字,那真是差之远矣,听到有人对自己容貌如此倾倒,却也不免开心。
她正要允游坦之请求,忽听得宫卫报道:“大王驾到!”阿紫向游坦之横了一眼,低声
问道:“萧大王要来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着头皮颤声道:“不怕!”
殿门大开,萧峰轻裘缓带,走了进来。他一进殿门,但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又见游坦之
头戴铁罩,模样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气色很好啊,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了?这人
头搅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这是西域高昌国进贡的铁头人,名叫铁丑,连狮子也咬
不破他的铁头,你瞧这是狮子的牙齿印。”萧峰看那铁罩,果见猛兽的牙齿宛然。阿紫又
道:“姊夫,你没本事将他的铁套除了下来?”
游坦之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见到萧峰斩斗原群雄时的神勇,双拳打将也
去,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钢盾也震得脱手,要除下自己头上铁罩,可说轻而易举。当铁罩镶
到他头上之时,他懊丧欲绝,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在自己上。为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
目。
萧峰伸出手指,在分铁罩上轻轻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声,笑道:“这铁罩甚是牢固,
打造得又很精细,毁了岂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国使者说道:“这个铁头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见到他
人的无惊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铁面人给他戴着,免他惊吓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
本来面目,到底怎样的可怕。”
游坦之吓得全身发颤,牙齿相击,格格有声。
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道:“这人怕得厉害,何必去揭开他的铁面?这人既是自小戴惯
了铁面,倘若强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后难以过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见到乌龟,总是爱捉了来,将硬壳剥去,瞧它没了壳还
活不活。”
萧峰不禁皱眉头,想像没壳乌龟的模样甚觉残忍,说道:“阿紫,你什么老是喜欢干这
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声,道:“你又喜欢啦!我当然没阿朱那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样,你怎么
会连接天不睬我。”萧峰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但我
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阿紫道:“陪我一阵,哼,陪我一阵!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
‘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会走开,不会什么
‘一阵’、‘半阵’的!”
萧峰听她的话确也是实情,无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没兴致陪你孩
子玩,你找些年轻女伴来你说笑解闷吧!”阿紫气忿忿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
呢。你没兴致陪我玩,却又干什么来了?”萧峰道:“我来瞧瞧你身子好些没有?今天吃了
熊胆么?”
阿紫提凳子上的锦垫,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脚踢开,说道:“我心里不快活,每天便吃
一百副熊胆,身子也好不了。”
萧峰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若是阿朱,自会设法哄她转嗔为喜,但对这个刁蛮恶毒姑娘
不住生出厌恶之情,只道:“你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径自走了。
阿紫瞧着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见到游坦之,满腔怒火,登时便要发泄以他
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应声道:“是!”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声道:“姑娘,我又犯了什么错啦?”阿紫不答,挥手道:“快打!”室里刷
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让我知道:“免得下次再
犯。”室里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打错了你?你问自己犯了什么错,正因
为你问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
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会问,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问,那不是我料画如神么?这
正明你对不够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须得自告奋勇;自动献身就打
才是。偏偏罗里罗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欢给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听到“不打你就是了”这六字,心在一凛,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知道阿紫若不
打他,必定会另外想出比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来,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
错了!姑娘打是大恩德,对小人身子有益,请姑娘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总算你还聪明。我可不给人取巧,你说打得越多越好,以为我一
记兴,便饶了你么?”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说打得
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愿。”阿紫:“既然如
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欢多挨鞭子。”
游坦之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百鞭打了下来,还有命么?”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说不
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辩有何用处,只得默不作声。
阿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觉得不公道么?”游坦之
道:“小人心悦诚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么刚才你
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无言可答,怔了一怔,道:“这个……这个……小心想姑娘待我这
般恩德如山,小人心感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将来不到如何报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说如何报答于我。一我鞭鞭打你,你将这一鞭鞭的仇恨都记在心
中。”游坦之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是。我说的报答,是真正的报答。小人一心想要
为姑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里应道:“是!”拍的一声,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时,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双膝发软,慢慢跪了下来。阿紫笑吟吟的
看着,只等他出声求饶。只要他求一名饶,她便又找到口实,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
坦之这时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声呻吟,居然并不求饶。打到七十余鞭时,他已
错晕过去。室里毫不容情,还是整整将这一百鞭打完,这才罢手。
阿紫见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扫兴。想到萧峰对自己那股爱理不理的神情,
心中百般的郁闷难宣,说道:“抬了下去吧!这个人不好玩!室里,还有什么别的新鲜玩意
勹没有?”
这一场鞭打,游坦这足足养了一个月伤,这才痊愈。契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
来折磨,便将他编入一众宋人的俘虏里,叫他做诸般粗重下贱功夫,掏粪坑、洗羊栏、拾牛
粪、硝羊皮,什么活儿都干。
游坦之头上戴了铁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连汉人同胞也当他怪物一般。游坦之逆来
顺受,便如变成了哑巴。旁人打他骂他,他也从不抗拒。只是见到有人乘马驰过,便抬起头
来瞧上一眼,心中记挂着的只是一件事:“什么时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见
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愿,心里从来没有要逃走的念头。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这一日游坦之随着众人,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加存南京
南门旁的城墙。忽听得蹄声得得,几乘马从南六中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这
铁丑还没死啊!我还道他早死了呢!铁丑,你过来!”正是阿紫的声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听得阿紫叫他,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
竟然不能移动,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铁丑,该死的!我叫你过来,你没听见么!”游坦这才应道:“是,姑
娘!”转身向她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脸色红润,更增俏
丽,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脚下一绊,合扑摔了一跤,众人哄笑声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
她,慌慌张张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铁丑,你怎么没死?”游坦之道:“我说要……要报答姑娘的
恩典,还没报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欢,格格娇笑两声,道:“我正要找一个忠心
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脚的误事,你还没死,那好得很。你跟我来!”
游提这应道:“是!”跟在她马上。
阿紫挥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卫士回去,不必跟随。室里知她不论说了什么,旁人决
无劝谏余地,好在这铁面人猥崽懦弱,随着她决无豁处,便道:“请姑娘早回!”四人跃下
马来,在城门边等候。
阿紫纵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茺凉,转入一入阴森森的山谷之中,地下
都是陈年腐草败叶烂成的软泥。再行里许,山路崎岖,阿紫不能乘马了,便跃下马来,命游
坦这牵着马,又走了一程。眼见四下里阴沉沉地,寒风从一条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进来,吹
得二人股肤隐隐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这里!”命游坦之将马缰系在树上,说道:“你今天瞧见的事,
不得向旁人泄漏半点,以后也不许向我提起,记得么?”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悦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随从,来到如此隐僻的地
方,就算让她狠狠鞭打一顿,那也是甘之如饴。
阿紫伸手入怀,取了一只深黄色的小木鼎出来,放在地下,说道:“待会有什么古怪虫
豸出现,你不许大惊小怪,千万不能出声。”游坦之应道:“是!”
阿紫又从怀中取也一个小小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几块黄色、黑色、紫色、香料。她
从每一块香上捏了少许,放鼎中,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烧了起来,然后合鼎盖,道“咱
们到那边树下守着。”
阿紫在树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以她身边,隔着丈许,坐在她风处一块石头上。寒风刮
来,风中带着她身上淡淡气,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只觉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这些日子
中虽受苦楚荼毒,却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远在这大树下坐着,他自己能永远的这秀陪着
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绿草中红艳艳地一物晃动,却是一条大
蜈蚣,全身闪光,头上凸起一个小瘤,写寻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闻到木鼎中发出的香气,径身游向木鼎,从鼎下的孔中钻了进去,便不再出来。
阿紫从怀中取出一块厚厚的锦缎,蹑手蹑足的走近木鼎,将锦缎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紧紧
地,生怕蜈蚣钻了出来,然后放入系在马颈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牵着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在身后,寻思:“她这口小木鼎古怪得紧,但多半还是因烧起香料,才引
得这条大蜈蚣到来。不知这条大蜈蚣有什么好玩,姑娘巴巴的到这山谷中来捉?”
阿紫回到端福宫中,吩咐侍卫在殿旁小房中给游坦之安个住处。游坦之大喜,知道从此
可以常写阿紫相见。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将坦之传去,领他来到偏殿之中,亲自关上了殿门殿中便只他
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只瓦瓮,揭末瓮盖,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壮?”游坦向瓮边一
看,只见昨日捕来的那条大蜈蚣正迅速游动。
阿紫取过预备在旁的一只大公鸡,拨出短刀,斩去公鸡的尖嘴和脚爪,投入瓦瓮。那条
大蜈蚣跃上公鸡头,吮吸鸡血,不久大公鸡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渐渐肿大,红头便是如欲
滴出血来。阿紫满脸喜悦之情,低声道:“成啦,成啦!这门功夫可练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来你捉了蜈公,要来练一门功夫。这叫蜈蚣功吗?”
如此喂了七日,每日让蜈蚣吮吸一只大公鸡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将游坦之叫殿去,
笑咪咪的道:“铁丑,我待你怎样?”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说
过要为我料身碎骨,赴汤蹈火,那是真的,还是假话?”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骗姑娘。姑
娘便所命,小人决不推辞。”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说,我要练一门功夫,须得有
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练功?倘若练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赏。”游坦之道:“小当然听
姑娘吩咐,也不用什么赏赐。”阿紫道:“那好很,咱们这就练了。”
她盘膝坐好,双手互搓,闭目运气,过了一会,道:“你伸到瓦瓮中去,这蜈蚣必定咬
你,你千万不可动弹,要让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来每天见这条大蜈蚣吮吸鸡血,只吮得几口,一只鲜龙活跳的大公鸡便即毙
死命,可见这蜈蚣毒不可当,听阿紫这么说,不由得迟疑不答。阿紫脸色一沉,问道:“怎
么啦,你不原意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过……只不过”阿紫道:“怎么?只不
过蜈蚣毒性厉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还是公鸡?”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鸡。”阿紫
道:“是啊,公鸡给蜈蚣吸了血会死,你又不是公鸡,怎会死?你说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粉
身碎骨。蜈蚣吸你一点血玩玩,你会粉身碎身么?”
游坦之无言可答,抬起头来向阿紫瞧去,史见她红红唇下垂,颇有轻蔑从姑娘之意,登
时乱怀念迷,就如着了魔鬼一般,说道:“好,尊从姑娘吩咐便是。”咬紧了牙齿,闭上眼
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瓮。
他手指一伸入瓮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计剌般居痛。他忍不住将手一缩。阿紫叫道:“别
动,别动!”游坦之强自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条蜈蚣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
血。游坦之全身发毛,只想提起来往地下一甩,一脚踏了下去,但他虽不和阿紫相对,却感
觉到她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两把利俞般要作势刺下,怎敢稍有动弹?
好在蜈蚣吸血,并有甚痛,但见那蜈蚣渐渐肿大起来,但自己的中指上却也隐隐罩上了
一层深紫之色。紫色由浅而深,慢慢转成深黑,再过一会,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
升。坦之这时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处之坦然,嘴角边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套在
铁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双目凝视在蜈蚣身上,全神贯注,毫不怠忽。终于那蜈蚣放开了游提之的手指,伏
在瓮底不动了。阿紫叫道:“你轻轻将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别弄伤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盖上了鼎盖,过得片刻,木鼎的
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来。
阿紫脸现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盘膝运功,将血液都吸入掌内。游之坦心道:“这
是我的血液,却到她身体之中。原来她是在练蜈蚣毒掌。”
过了好一会,木鼎再无黑色滴下,阿紫揭起鼎盖,见蜈蚣已然僵毙。
阿紫双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时,但见两只手掌如白玉无瑕,更无半点血污,知道从师父
那里偷听来的练功之法,确是半点不错,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将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
走出殿去,一眼也没向游坦之瞧,似乎此人便如那条死蜈蚣一般,再也没什么用处了。
游坦之怅望着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踪不见,解开衣衫看时,只见黑气已蔓延到腋窝,
同时一条手臂也麻痒起来,霎时之间,便如千万只跳蚤在同时咬啮一般。
他纵声大叫,跳起身来,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痒得历豁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
虫子爬了进去,蠕蠕而动。痛得忍而痒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声大叫,将铁头在墙上用力
碰撞当当声响,只盼自己即时晕了过去,失却知觉,免受这般难熬的奇痒。
又撞得几撞,拍的一声,怀中掉出一件物事,一个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黄皮书来,
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经书。这时剧痒之下,也顾不得去拾,但见那书从中翻开。游坦
之全身说不出的难熬,滚倒在地,乱擦乱撞过得一会,俯伏着只是喘息,泪水、鼻涕、口涎
都从铁罩的嘴缝中流出来,滴在梵文经书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书页上已浸
满了涕泪唾液,无意中一瞥,忽见书页上的弯弯曲曲之间,竟出现一个僧人的图形。这僧人
姿式极是奇特,脑袋从胯下穿过,伸了出来,双手抓着两只脚。
他也没心绪去留神书上的古怪姿势,只觉痒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了,扑在地下,乱撕身
上的衣和裤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肤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皮肤中便渗出血来。他
乱擦,突然间一不小,脑袋竟从双腿之穿过了去。他头上套了铁罩,急切间缩不回来,伸手
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脚。这时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上时无法动弹,只得暂时住
手,喘过一口气来,无意之中,只见那本书摊在眼前,书中所绘的那枯瘦僧人,姿势意然便
与自己前有点相似,心又是惊异,又觉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这个姿势式后,身上麻
痒之感虽一般无二,透气却顺畅得多了,当下也不急于要将脑袋从胯下钻出来,便这这么伏
在地下,索心依照图中僧人的姿式,连左手也去握住的左脚,下颚碰在地下。这么一来,姿
式已与图中的僧人一般无二,透气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着,双眼与那书理会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时,见他身旁写着两个极大的黄字,
弯弯曲曲的形伏诡异,笔划中却有许多极小的红色箭头。游坦之这般伏着,甚是疲累,当即
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时又痒得透不过气来,忙又将袋从双腿间钻地去,双手握足,下颚
抵地,只做了这古怪的次式,透气便即顺畅。
他不敢再动,过了好一会,觉得无聊起来,便去看那图中僧人,又去看他身旁两个怪
字。看着怪字中的那些小箭头,心中自然而然的随着箭所指的笔划存想,只觉右臂上的奇痒
似乎化作一线暖气,自喉头而胸腹,绕了几个弯,自双肩而头顶,慢慢的消失。
看着怪字中的小箭头,接连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一条暖气通入脑中,而臂上的奇痒便
稍有减轻。他惊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时,臂上已仅余
微痒,再做狡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处已全无异感。
他将脑袋从胯下钏了出来,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气竟已全部退尽,他欣喜之下,突然惊
呼:“啊哟,不好!蜈蚣的剧毒都给我般远入脑了!”但这时奇痒既止,便算有没有图画,
怎地忽然多个古怪的和尚出来?我无竟之间,居然做出跟这和尚一般姿式来?这和尚定是菩
萨,来救我性命的。”当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图中怪僧磕头,铁罩撞地,当当有声。
他自不知书中图形,用天知竺一种药草浸水绘面,湿时方显,干即隐没,是以阿朱与萧
峰都没见到。其图中姿式现致运功线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僧识得梵文虽不知
图形秘奥,仍能依文字指点而练面易筋经神功。游坦之奇痒难当之时,涕泪横流,恰好落在
书页之上,显出了图形。那是练功时化解外来魔头的一门妙法,乃天竺国古代高人所创的瑜
伽秘术。他突然做出这个姿式来,也非偶然巧合,食嗌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这天性。他
在奇痒难当之时,以头抵地,本是出乎自然,不足为异,只是他涕泪即流上书页,那倒确是
巧合了。他呆一阵,疲累已极,便躺在地下睡着了。第二日早上刚起岙,阿紫匆匆走进殿
来,一见到他赤身露体的古怪模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怎么你还没死?”游
坦之一惊,说道:“小人……小人还没死!”暗暗神伤:“原来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没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虫。”游坦之道:“是!”等
阿紫也殿,去向契丹兵另讨一身衣服。契丹兵群主对他青眼有加,便检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
换上。
阿紫琏带了游坦之来荒僻之处,仍以神木鼎诱捕毒虫,以鸡血的养过,再吮吸游坦之身
上血液,然后用以练功。第二吸血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则是一只大蝎子。游坦之每次依
照书上图形,化解,虫毒。
阿紫当年在星宿海俞看师父练此神功,每次都见到有一具尸首,均是本门弟子奉师命掳
掠来的附近乡民,料来游坦之中毒后必死无疑,但见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称异。
如此不断捕虫练功,三个月下来,南京城外周围十余里中毒物越来越少,被香气引来的
毒大都孱。不中阿紫之意。两出去捕虫时,便离城渐远。
这一日来到城西三十余里之外,木鼎中烧起香料,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草丛中瑟
瑟声响,有什么蛇虫过来。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来,只听得响大作,颇
异寻常。
异声中夹杂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动,只见长草分开,一条白身黑章的
大蟒蛇蜿蜒游至,蟒蛇头作三角形,头顶上高高生了一个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虫本少,
这蟒昆如些异状,更是众所未见。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绕鼎团团转动,这蟒蛇身长二丈,粗
逾手臂,如何钻得进木想之中?但闻到香料及木鼎气息,一颗巨头住用去撞那鼎。
阿紫没想到竟会招来这要一件庞然大物,甚是骇异,一时没了主意意,悄悄爬到游坦之
身边,低声道:“怎办?要是蟒蛇将木鼎坏了,岂不糟糕?”
游坦之乍听到她如些轻语商量的口吻,当真是受宠苦惊,登时勇气大增,说道:“不要
紧,我去将蛇赶开!”点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盘曲成团,昂起
了头了伸出血红的舌头,嘶嘶作声,只待扑出。游坦之见了这等威势,倒也不敢贸然上前。
便在此时,忽觉得一阵寒风袭体,只见西角上一条火线烧了过来,顷刻间便浇到了面
前。,一到近处,乍得清楚原来不是火线,却是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爬过来,青草遇到,立变
枯焦,同时寒乞越来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见草丛枯焦的黄线移向木鼎,却是一条蚕虫。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比寻常蚕儿大了一倍有余,便似一条蚯蚓,身子透明直如
水晶”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这时却似乎怕得要命,尽力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下面藏了起
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条炽热的炭火一般,在蟒
蛇的脊梁上子上烧出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时,蟒蛇的长身从中裂而为二,那蚕儿钻入蟒蛇
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间身子便胀大了不少,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瓶中装满了
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惊又喜,低声道:“这条蚕儿如此厉害,看来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却暗
自忧急:“如此剧毒的蚕虫倘若来吸我的血,这一次可性命难保了。”
那蚕儿绕着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经之处,鼎上也刻下了一条焦痕。蚕儿似通
灵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钻入鼎中,有死无手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般入鼎中,
又从鼎上爬了下来,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兴奋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锦缎罩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蚕儿追
了下去。游坦之跟随其后,沿着焦痕追赶。这蚕儿虽是小虫,竟然爬行如风一霎眼间便爬也
数丈,好在所过之处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踪迹。
两人片刻间追出了三四里地,忽听前面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溪旁。焦痕到到了溪边,便
即消失,再看对岸,也无蚕虫爬行过的痕迹,显然蚕儿掉入了溪水,给冲下去了。阿紫顿足
埋怨:“你也吵追得快些,这时候却又到哪里找去?我不管你,你非给我捉回来不可!”游
坦之心下惶惑,东找西寻,却哪里寻得着?
两人寻一了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阿紫既感疲倦,又没了耐心,怒道:“说什么也
得给捉了来,否则不用再见我。”说道转身回去,径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寻去,寻也七八里地,暮以苍茫之中,突然在对岸草
丛中又见到了焦线。游坦大喜,冲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
远。
游坦之涉水而过,循着焦线追去。只见焦线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气疾奔,山头尽处,赫
然是一座构筑宏伟的大庙。
他快步奔近,见庙前匾额写着“敕建悯忠寺”五个大字。当下不暇细看庙宇,顺着焦线
追去。那焦线绕过庙旁,通向庙后。但听得庙中钟磬木鱼及诵经之声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
课。他头上戴了铁罩,自惭形秽,深恐给寺僧见到,于是沿着墙脚悄悄而行,见焦线通过了
一大片泥地,来到一座菜园中不会有什么人,只盼蚕儿在吃菜,便可将捉来,走到菜园的篱
黎笆之处,听得园中有人在大声叱骂,他立即停步。
只听那人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一个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担心了半天,
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来,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对
待你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途,谁也不会来可怜你。”那人语
音中虽甚恼怒,却颇有期望怜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诲顽劣的子弟。
游坦之寻思:“分说什么从昆仑山巅山万里迢迢的将他带来,多半是师父或是长辈,不
是父亲。”悄悄掩到篱笆之旁,只见说话的人却是是个和尚。我和尚肥半已极,身材即又
矮,宛然是个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望,又惊又喜,那矮胖和
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条透明的大蚕。
这矮胖和尚的长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这等口吻向那条蚕儿说话,更是匪夷所思。那
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转头。游坦之凝神
看去,见地下画着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越出圈子,当即省悟:“圆圈
是用药物画的,这药物是那蚕儿煞星。”
那矮胖和尚骂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是煮熟的的羊头,他吃得津津有
味,从柱上摘下一个葫芦,拨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
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里装的是酒,心想:“原来是酒肉和尚。看来这条蚕儿是他
所养,而且他极之宝爱,却怎么去盗了来?”
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慧净,慧净!”那矮胖和尚一听,吃一惊,忙
将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只听那人叫:“慧净,慧净,你不去做课,躲那里去
啦?”那矮胖和尚抢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便在菜畦里锄,应道:“我在锄菜
哪。”哪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
好锄菜,却在晚课时分赤锄?快去,快去!做远晚课,再来锄菜好了。在悯忠寺挂单,就得
守悯忠寺的规矩。难道你少林寺就没庙规家法吗?”那名叫慧净的矮胖和尚应道:“是!”
放下锄头,跟着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似是生怕给那中年和尚发觉。
游坦之心道:“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个个身有武功,我偷他蚕儿,可得
加倍小心。。”等二人走远,听四下悄悄地,便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那蚕儿兀自在黄圈
中迅速游走,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个法子,从草堆中摸了那葫芦出
来,摇了一摇,这还有半葫芦酒,他喝了几口将残酒倒入了菜畦,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
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便钻入葫芦。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停
僦住葫芦口子,双手捧了葫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自原逃回。
离悯忠寺不过数十丈,便觉葫芦冷得出奇,直比冰块更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
又从左交到右当真奇寒彻骨,实在拿捏不住。无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来可更加不得
了,冷气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他胸袋疼痛难,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他情急智
生,解下腰带,缚在葫芦腰里,得在手中,腰带不会传冷,方能提着。但冷气还是从葫芦上
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便结了一层白霜。
(第二十八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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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二十余人有的拿着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丝竹锣鼓声中,一个白须老翁缓
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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