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迷惘和结局
一
秋天的时候,我去学校报到,开始了大学生活。
在每个上过大学的人的生命里,大学都是人生中永远怀恋的一段时期。宿舍里的卧谈会,图书馆的抢座战,食堂的叮叮当当的碗盆声,考试前通宵教室的彻夜灯光,课堂上的昏昏欲睡,班级的新年晚会的歌声,学校里的舞厅的婆娑,礼堂里的电影,大教室里的各种讲座,都成了美丽的记忆。
我在的大学,是一个以民主空气浓厚著称的学校。学校里各种社团活动频繁,各类讲座纷至沓来,各种流派的互相交错,让像我这样的感到迷惘和迷惑。身在这样一个学校,让我自然的身不由己的喜欢上了民主,但是同时,却不断受到各种书刊和演讲的诱惑,倾慕那些历史上的人物 --- 不论正义的还是邪恶的 --- 的克服困难达到目的的过程中做作出的牺牲。
感谢学校里的精英们的不厌其烦的灌输,特别是感谢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的那本书,我高中时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伟大革命理想全部都倒塌了,对社会失去了信心,对人生充满怀疑,对所有的说教—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 --- 全都不屑一顾。
“腐烂的是世界,而腐烂的我将与它同入地狱。”大学的时候,我迷上了切•格瓦拉,这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古巴人。这句话是格瓦拉的《在玻利维亚的日记》里的一句话,后来我还查到了这句话的英文原文:“The world is rotten. The rotten,I will go to hell with it.”多年后我到了国外,见到了不少印着格瓦拉的头像的T恤衫,有的上面还印着他的一些名言。他的一些名言直到今天读起来都让人感慨,比如这句话:“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鲍勃迪伦曾经在他的《答案在风中飘》的歌词里面说,“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 and pretend that he just doesn't see (一个人能扭过头多少次,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谴责世人在人类的苦难面前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的态度。格瓦拉却说,“我怎能在别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脸去”,为此他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放弃了家庭,提着枪进入了玻利维亚的丛林,忍着哮喘带来的痛苦,带着一只小小的游击队在丛林里跟美国支持的势力庞大的政府军奋战,直至牺牲。格瓦拉的这种放弃掉优越的生活,为了别人的苦难而牺牲自己,甚至家庭,直到今天在我看来还是一种最大的勇气。
那个时候我的思想很幼稚,同时受到各种流行的思潮的诱惑。那时我喜欢的另一套书是《第三帝国的兴亡》,那时一部上中下三卷的大部头历史著作。我对这部书爱不释手,前后读了足有五遍之多,经常为书里描写的年轻的希特勒身无分文在维也纳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混日子的那些落魄的一些段落感动,那时的希特勒还只是一个想去学艺术的年轻人。希特勒成了德国元首后曾经回忆他在维也纳的悲惨生活的时说:
“对许多人说来,维也纳是个尽情享乐的天堂,寻欢作乐的场所,但是对我说来,它却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时期。即使到今天,这个城市在我心中也只能引起不愉快的想法。对我说来,这个逍遥自在的城市的名字,所代表的就是5年艰苦贫困的生活。在这5年中我被迫求职糊口,开始当小工,后来当小画家。收入之微薄,不足以填充我每日辘辘的饥肠。。。当时饥饿是我忠实的伴侣,它同我形影不离,我的生活就是同这个无情的友人进行的一场 长期搏斗。”
那时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充满了理想,梦想和激情,渴望着有一场革命,准备着为了人类的正义和爱,毫不犹豫的站到强大的邪恶势力的对立面。我想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可能都在心里洋溢过这种理想主义,即使是那些今日变得老奸巨猾五毒俱全的人,他们年轻的时候,是否也曾经有过那种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激情呢?
那时我花了很多时间去读书,是我人生里面读书最多的时期。我经常为书里的人物所感动,为书中人物的快乐而高兴,为他们的伤心而一掬同情之泪。
我总是背着一个鼓鼓的书包,里面装着至少几本课外书,在校园里骑着自行车穿行,风吹过我的消瘦的脸颊和身体,我的心中充满了理想和对未来的憧憬。饭厅里,宿舍里,教室里,湖边的石头上,街角的路灯下,几乎每个地方都可以成为我读书的地方。午休的时间,课间休息,上厕所,讲座和电影开演的前夕,几乎无时无刻不可以成为读书的时间。
像大多数同龄的年轻人一样,我憧憬着书中所描写的美好的热烈的爱情,但是命运却总是使爱情与我擦身而过。
一年以后的一个周末的时候,我从大学的学生宿舍回到家里,母亲递给我一封来自法国巴黎的信,封面上是叶子的熟悉的字体。
她说她终于去了她梦想的城市巴黎留学。
巴黎是个多遥远的地方啊。其实从知道她去巴黎之前我就喜欢巴黎这座浪漫都市。
那是从小说里读到的巴黎。那个左拉的笔下的一切都能出卖的巴黎:愚笨的姑娘和伶俐的女郎,谎言和真理,泪水和微笑;那个都德笔下的有着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墙壁和被机枪扫射地坑洼不平的人行道的巴黎;那个司汤达笔下的有着驿站和马车,为了女人决斗,“假如于连是一棵柔弱的芦苇,就让彵毁灭吧;假如这是个勇敢的人,就让彵自己走出困境吧”的巴黎;那个巴尔扎克笔下有着一贫如洗的画家和他的对贫穷和爱情十分坚贞的情人的巴黎;那个雨果笔下的有着饥寒交迫的小偷,灵魂高贵的苦囚犯,清贫如洗的大学生,卢森堡公园里坐着美丽的少女的巴黎;那个莫泊桑笔下的有着为了舞会上的一夜风光借了一串项链,为此却换来十年艰辛的可怜的姑娘的巴黎。
记得还是在初中的时候读的莫泊桑的《项链》,一直为里面那个可怜的爱慕虚荣的女人惋惜。一晚的奢靡的代价是十年的艰幸,为了赔偿丢掉的一个项链,她不得不改变生活,从一个中产阶级变成一个穷人。
其实,哪个女人不爱慕虚荣呢,只是十年的贫困生话,让一个充满幻想的美丽女子,变成了一个在猪肉店里能为了一个铜子儿讨价还价,能像泼妇一样高着嗓门吵架的不修边幅的女人了。最后的结局自然让人啼笑皆非,一个女人失去了最美丽的十年,失去了最美丽的青春时光,都是因为一挂假项链。
生活的残酷让人唏嘘。
只是那个已变得不再美丽的女人,一天幸苦劳累之后坐在窗前的时候,望着手上磨出的粗糨,心里不免仍然会想起当年的那个舞会,她曾经是多么美丽,多么受人欢迎。如果没有丢失那串项链,今天的她还应该是个优雅美丽的女人。
只是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如果,发生了的就永远的不可改变了。
我喜欢的巴黎是那个把面孔隐藏在红磨坊后面,在橱窗上留着女人的红唇的印记的巴黎;那个有着街头上流莺的暧昧的眼神,咖啡馆里绯红的面颊的莞尔一笑,长裙和短裙底下散发出按耐不住的潮气的巴黎;那个有着画着半裸的女人乳房的古旧的墙壁,带着一圈一圈的旋转楼梯的老式楼房,空气中流过香奈尔的暗香和尖利的叫床声的巴黎;那个郁闷和放纵结伴而行的巴黎。那时我想去巴黎,住在一个能够看见埃菲尔铁塔的一个小木头阁楼上,每天顺着木质的楼梯咯吱咯吱响着走下楼来,在秋日的阳光下坐在雷诺阿和萨特坐过的左岸咖啡馆里,一根一根的吸劣质的烟,读让人昏昏欲睡的书,写一些离奇古怪的文字,看街上的风情万种的法国女人和她们裙子底下泄露出的春光,看她们的长腿和诱人的乳房,在厕所里脱下裤子对着挡板自慰,用黄色的擦手纸把乳白色的大头虫从挡板上抹干净。我想买一只画笔,在阁楼的昏暗的灯光下在画布上随心所欲的涂抹自己喜欢的颜色,在骚动和忧郁的情绪下画女人的性感的大腿和鲜艳的嘴唇,把油画放到远处审视,用刮刀把油画上不喜欢的颜色刮掉,再重新涂上颜料,直到满意为止。我想在寂寞的夜里在靡丽的街头和空荡的塞纳河边闲逛,和遇见的任何女人睡觉,不管她们是妓女还是同样寂寞难耐的妇人,在她们咯吱作响的床上尽情吮吸她们的耳朵,嘴唇,脖颈,乳房和私部,听她们的放荡的淫笑,把她们的腿分开。但是我不会爱上她们,正如我不喜欢一切喧嚣和扰人的哄闹。在清晨的时候,我会离开她们的床,重新走回破碎的城市,在巴黎地铁的摇晃中从凯旋门地下穿过,在座椅上靠着车窗沉沉入睡。
现在我喜欢巴黎,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叶子在那里。我只知道巴黎的一个地址,就是她来信的封面上的地址。从收到叶子的那一封巴黎来信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任何信件。所有给她寄去的信都石沉大海一样的无声无息。
我可以感觉到,叶子在走入一个全新生活,离我越来越远了。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悲哀,这种情绪就像陈楚生的那首《有没有人告诉你》里唱的:“我打开离别时你送我的信件, 忽然感到无比的思念。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 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早习惯穿梭充满诱惑的黑夜,但却无法忘记你的脸。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爱你,有没有人曾在你日记里哭泣。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在意,在意这座城市的距离。”
我相信命运是残酷的,它会让你爱上一个人,然后让你跟她分开。我怎样才能再找到叶子?我想去巴黎去找她,但我去不成巴黎。我只是大一的一个学生,对法文一窍不通,根本没法儿申请法国的学校。有的时候很想叶子的时候,我会给她写一封信,用她的那个巴黎的老地址。我没有期望会收到她的回信,就像是过去无数次的去信都没有回音一样,也许她早已从那个地址搬走了。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在想念她,告诉她我的心情。我告诉她说,我一切都好,每天在教室,宿舍和食堂之间奔波。我说校园有一个很漂亮的湖,我经常在湖边的岩石上坐着看书。我说晚上我有时睡不着觉,在想她。我说你还好吗?我想你了。我说我买了许多托福和GRE的书,准备大三的时候去考托福和GRE,出国留学,到了国外就可以去巴黎找你了。我说你要多保重。我说听说巴黎的女孩为了爱美穿的都很少。我说天气凉了,你要多穿些衣服。
我对叶子说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快乐。其实我一直笼罩在孤独和失落当中。这个世界上,没有她,我觉得很孤独,就像是失去了身体的另一半一样,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在拥挤的人群里茫然的行走,充满了迷惘和失落。